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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无肠可断

作者:水上祢1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因为是临时又改签的航班,值机得太晚了,所以姜明珺没能选到和顾梓聿坐一起的座位。


    尽管她此时还是挺担心顾梓聿的精神状态的,恨不得寸步不离,可是顾梓聿也不会愿意她大动干戈地去调换座位,因此她只能悬着一颗心,却又忍不住相劝道:“梓聿哥哥,吴老师那个人最见不得人哀哀戚戚,你纵使难过,也要爱惜自己,否则他老人家怎么放心的下呢?”


    顾梓聿轻轻点点头却不说话,姜明珺哪里看不出这是他哀毁过度,连话都已经没力气说了?


    这次他选的座位是52C。因为曾经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他每次选座都必定要靠近紧急出口。眼看着顾梓聿走到自己的座位旁,行尸走肉般地放下琴,竟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一向最珍爱的琴摔着碰着,姜明珺纵是百般担忧也无可奈何。她只好帮他把琴放好,又向空乘人员要了薄毛毯,把他紧紧裹着。看到一天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现在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不由得疼起来。


    她又何其不难过?吴老师虽说是严格了点,可他的良苦用心每个人都是心知肚明、铭记于心的。


    姜明珺回到自己座位上,一边不时地注意一下顾梓聿的状态,一边抓紧起飞前的时间和妈妈打电话——这次到帝都,她本来想比赛完后去和爸妈一聚的。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只能请求他们双方沟通好时间,一起休个长假回鹿城,来看看他们兄妹。


    顾梓聿仍沉浸在失去恩师的悲痛中不能自拔。比赛时的亢奋状态已经过去,现在只要他想到平时和吴老师的相处,他就会觉得头、胃一齐痛得要晕过去。止疼药已经吃了,但还没起作用,他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身旁的一对母子不自觉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儿子看起来大约十一、二岁,已经是一副看起来可以让人依靠的小男人模样了。此时,他正坐在52A的座位上,拿着照相机,兴致勃勃地对着窗外的机坪拍摄着。


    “不好意思啊,小孩子第一次坐飞机,”小孩的母亲似乎觉得儿子这样太过幼稚,歉意地对身边的少年解释了一下,“他呀,新奇着呢。”


    母亲嘴边带着宠溺的微笑,看着孩子展示着新拍的照片,不时的点评一两句,儿子开心地眯眼,而较真地反驳。两颗脑袋挤在一起,伴着低低的笑声和说话声,从顾梓聿的角度看,是一副很和谐的画面。


    他觉得头好痛,胃好痛,眼睛也好痛。他不由自主地双手紧紧抱住自己,闭上眼,像一只困倦的在冷雨夜中伶仃徘徊了整夜的流浪猫一样,把自己窝在座椅里,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


    这个型号的飞机是今年鹿航刚开始加入航线的新成员——波音787,因此座椅上新增了目前国内航线还比较少见的影音游乐多媒体设施。


    整个飞行中顾梓聿因为头疼一直处于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


    模糊中,他隐约听到什么声响。他勉力睁开蒙眬的双眼一看:那孩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部最近超火的漫改超级英雄电影,而他的小身板挺的直直的,腰根本没挨着座椅靠背,那高度正好够让孩子的母亲把头枕在他肩窝上,她的脸上还有着淡淡的笑纹。


    直到凌晨下机时,姜明珺才发现顾梓聿脸色惨白唇色嫣红,下机梯时好像脚下踩的是棉花,摇摇摆摆地。她伸手去扶,触手处一片滚烫。显然,顾梓聿发起了高烧。


    吴老师生前就不是一个太爱热闹的人,因此,追悼会被布置的简朴而不失庄重。吴老师信教,平日里也志愿指导教会会友组成的唱诗班,仪式就在鹿城海心岛上的三一堂举行。


    顾梓聿没有去医院,时间太赶,他只是又吃了一颗机场药店买的退烧药,头还晕着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去坐最早一班的渡轮。他手里捏着份今晨的早报,讣告上白底黑色的铅字刺的他双目生疼。


    清晨的海心岛,早霞映灿了半边天空,教堂门口已经人来人往。顾梓聿努力屏气,一脚踩进那个往日庄严而今却阴气森森的前厅。它现在被布置成了灵堂,整洁肃穆。教堂里回荡着低沉的哀乐,屏帐和挽联蓝白相间,门口对联用白纸书写着:“谢绝尘世苦,得享天上荣”、“生前尊荣虚浮无谓,主里有福永世长存”。


    若不是还保留着一点理智,顾梓聿恨不能冲上去撕碎了这些假惺惺的字句:凭什么说尘世一定苦、天家永为乐?!他的脑子里仿佛有电钻在肆无忌惮地打洞,背上针刺一般疼。


    他劝服着自己,轻轻走近一步,理智接受了事实,而情感却在叫嚣。莫扎特的《安魂曲》在空中游荡盘旋,顾梓聿看到老头子的遗相端端正正地放在灵柩前方,四周簇拥着洁白的百合花,故交、学生送来的花圈挤挤攘攘地堆满着,人很多,但格外的有秩序——大家都不想惊扰了吴老师吧。


    姜明珺料理好自己,便走过来替顾梓聿别上黑纱。五月份的鹿城已是可以穿夏装的季节了,这里的气候远比帝都湿热,而他自从昨日比赛结束后,那身黑色西装就没有换过,西服外套也隐隐洇出水渍,他却无所知觉。他不敢走上前去瞻仰仪容,不敢看那张熟悉的面孔,不敢看那双睿智但此时已经永久闭上的双眸,只是无言低头,以默祷追思恩师。


    很快,很多人就注意到了这个昨日刚斩获四奖一夜成名的男孩子。


    昨日夜里才颁的奖,今日清晨就风尘仆仆出现在这里,可见是有情有义。


    一些乐坛耆宿交头接耳地悄声交流点评,时而赞赏地点头,而乐团的伙伴则会特意经过他身边,碍于场合,仅仅示以庆祝的微笑。顾梓聿只是胡乱点头,心思却始终没有平定。


    他看见宋熙和身着生麻布缝制的不缉边的丧服,执子礼,主持悼礼,而他却只能以弟子的身份,在这里对着冰冷的遗像哀哀致意。


    吴嘉佳招呼完一拨宾客,连忙过来看顾梓聿。她已经是双目红肿,憔悴不堪,但顾梓聿看起来竟还比她更哀三分。她只能半扶着他,坐到前排右边亲友们的坐席上,细细看去,顾梓聿额前起了一片细细密密的汗珠,后心一摸也全是湿的。她看着这个往日视之为亲弟的孩子,实在大感心痛,忙伸手替他擦汗不迭。


    “嘉佳姐,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顾梓聿无暇多想,拽住吴嘉佳,眼里全然是一片茫然无措。


    吴嘉佳低声到:“去年9月,爷爷腹胀了一段时间。奶奶一直叫他去到医院检查。但你是知道爷爷性格的,那时候他在录圣诗500首,每个周末晚上,他都风雨无阻地赶到三一堂编排、指挥合唱,还有录音。直到有一天,他胃疼得实在厉害,我叫了119急救送医院。”


    “那…是什么?”


    “那时候,已经是胃癌晚期了。奶奶要求爷爷立即动手术,但他当时正在带你们排练,而且每周末还去录圣诗,治疗的最佳时机就被耽误了。”


    正是一阵晴天霹雳!顾梓聿不敢想象,那时自己不懂事,就为一首炫技曲还气过吴老师。现在算算,不正是老师确诊那段日子的事吗?他此刻简直羞愧到无地自容,似乎浑身上下毛孔都竖起,又似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狠狠扯开领带,因为自己已经喘不上气来了。


    “爷爷这一辈子都倔强得很,从来不爱麻烦别人。怕朋友知道他得的是胃癌,要费心费时来医院探病,因此就算痛苦地躺在病榻上,他也装着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告诉前来探望他的亲戚和朋友 ‘没什么大事啦,就是胃溃疡’。他不但自己把病情瞒得紧紧的,他还严令我们封口。所以除了奶奶、我和师兄知情,连他的朋友们都是直到…”


    吴嘉佳已经说不下去了。她哽咽着,努力想要在顾梓聿面前做一个可供依靠的姐姐,用力掩藏自己的悲痛:“小聿,爷爷他最遗憾的就是没能亲眼看到你的决赛。”


    众人低声唱起了赞美诗《仰望天家》。


    顾梓聿强撑着,用尽力气挺直了脊背,但眼前已经是一片黑了。


    牧师慈祥平和的声音忽远忽近:“各位亲朋好友,弟兄姐妹:今天,我们怀着悲痛而又盼望的复杂心情,在这里为我们的教友吴宏礼作安息礼拜,愿主祝福他。照主的话说:他藉着死,息了地上劳苦,已经进入永生的门户,在天家乐园里享福,永远与神同在,好得无比…人死的日子,胜过人生的日子。往遭丧的家去,强如往宴乐的家去,因为死是众人的结局,活人也必将这事放在心上。”


    三一堂唱诗班的领唱声音也颤抖着:“无情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冰冷的坟墓也不是信徒的归宿;火热的火葬场也不是信徒人生的终局。当我主再来时,所有信徒,无论是活着的或是已经睡了的,都会再度联合,与我主同住在新天新地里,那时再没有痛苦与竞争、看不见眼泪和死亡…”


    庄严的颂歌和仪式化的祷辞在小礼堂内回响着,空气中弥漫着火和硫磺的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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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试图将虔诚的人们指引到一个遥不可及的净土。然而,对于站在角落里的顾梓聿来说,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诞可笑。对他而言,悲伤并非可以用虔诚的辞藻或仪式来填补,真正的哀痛是一种冰冷、沉重的孤寂。


    他只想逃离这一切,而所有人都低着头,聆听着悼词,那些关于灵魂得以安息、尘世苦难终结的辞藻听起来那么遥远,遥远得几乎像是某种虚妄的安慰,每一个词句都在讽刺着现实——可他不信,他什么都不信。不会再有什么来世、天堂,死亡就是一切的结局,最终的终点。一个人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些所谓的祝祷、那些温柔的劝慰,都无法抚平他心里的痛苦和巨大的空洞。


    老年大学合唱团推举出的代表激动地落泪:“…吴老师,您怎么能就走了呢,我们还相约要在夕阳路上结伴同行!您作为一个音乐家,国家一级指挥,为了提高我们这群纯业余的老年人的水平,每一次排练,您不仅耐心细致地讲解乐谱的每一个音符、节奏、旋律、音乐表现的主题,还介绍了许多音乐方面的知识和故事,让我们这些退休的老同志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艺术熏陶!”


    “在您的耐心指导和精心雕琢下,这几年来合唱团的演唱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我们举办了两届《银龄之声》音乐会;参加了“永远的辉煌”第十二届全国老年合唱大赛;在您的带领下,我们还参加了慰问驻岛部队的演出。在您已经病重的时候,您还依旧撑着病体带着我们参加了“乐与情”合唱交流音乐会的演出…”


    学生乐团大提琴首席低沉的声音似真似幻,叫人听不真切:“去年,在我们乐团的联欢会上,我们还朗诵了一首诗歌’吴老师,我们爱您’,表达了我们全体团员对吴老师的感激和热爱,吴老师听后,激动地举起双手,高喊:’我也爱你们!’。这场面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您爱音乐胜过一切,师母平常老劝您多休息,可您全身心扑在音乐教育事业上。您是拼命三郎,一有重大演出,就没日没夜地忙,经常熬夜,又没法按时吃饭,吴老师,请您在天堂要好好休息啦!”


    顾梓聿低下头,他轻抚着左臂上别着的那一块黑纱,暗自自责:连师母和嘉佳姐都如此坚强,他为何这样懦弱,连代表乐团为老师致辞都做不到!他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只能坐在这里,任由愧疚羞耻之情咬噬着他的内心。


    八年了。


    八年前,他还是个阴郁的小孩,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周围都是陌生的人,只有手边的小提琴,是过去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个纪念品。八年间,吴宏礼见证了他的成长,给他指引方向,可如今,老师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用那双饱含期待与鼓励的眼睛看着他,指点他,就算是发脾气也好,让他知道,他还在。


    他的人生里没有太多亲人,而吴老师,就像他的爷爷一样。


    他悲伤得发狂,却只能死死掐着自己,不让自己失态。他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如果再见一面就好了。


    如果能再一次站在老师面前,让他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让他听听自己如今的琴声。


    告诉他,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讨厌拉音阶的小孩了,告诉他,自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可惜,没有如果。死亡的残酷在于,它让一切变得不可挽回。


    顾梓聿低下头,嗓子眼里泛起一阵苦涩。他甚至不敢看老师的遗像,那张熟悉的脸在黑白色调下显得更加遥远。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老师曾经拍了拍他的头,笑着说:“你啊,总是想太多,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别忘了初心。”


    准备梅纽因的时候,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进了决赛后,老师会如何,是不是能给出一句夸赞?


    等到最后拿了第一名,他却发现,那一刻已经失去了所有意义。


    他再也等不到那句夸奖了。


    泪水终于漫过眼眶,他闭上眼,死死咬紧牙关。悲痛、愧疚、无力交织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伸手捂住脸,不愿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


    吴老师被安葬在三一堂的后园。墓穴早已准备好,宋熙和和吴嘉佳作为扶棺者,顾梓聿浑浑噩噩同姜明珺一起搀着师母,一步一趋,直至他亲手将一抔冰凉潮湿的泥土置入墓穴时,他终究没有再落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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