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暮色洒在翠竹村的篱笆上，倾盆而下的大雨裹着尸臭味漫过茅檐。
徐济安顶着一顶破旧的斗篷，冒着大雨狂奔而来。
他刚脱下被雨打湿的斗篷，两个身穿黑雨衣的壮汉便抬着门板急奔而入，板上妇人腹部高高隆起。串串暗红的鲜血沿着木板滴落，被雨水冲刷得四处飞溅，
徐济安急忙几步上前号脉，指尖触到皮肤时猛然缩回。
那妇人瞳孔骤然散大，脖颈处满布蛛网状紫斑，五指死死地抠住住他的衣袖，生生地扯出五道血痕。一阵挣扎，而后便没了力气。
“埋了。”他闭着眼睛招了招手。
角落处，八岁的阿蘅蜷在神龛下。
女医师桂娘跪坐在旁，手拿缺口陶勺往她嘴里灌汤药。药汁却顺着她溃烂的嘴角淌下，划过细脖颈处蔓延出同样的蛛网状紫斑。
庙内，哀嚎声不止。他看着外面倾盆而下的大雨，地上被冲刷得发烂的纸钱，一波又一波被抬出去的尸体。他忽才惊觉，
已经是第八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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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三十六年秋，河东郡翠竹村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正值黄河中游雨季，接连几天的大雨，噼里啪啦打在被瘟疫笼罩的翠竹村中。
可瓢泼而下的雨水并没有冲刷掉瘟疫，瘟疫反而借助水汽向四周开始蔓延。
朝廷闻此噩耗，迅速派遣得力医师前往救助。与此同时，民间亦有仁心医者自发前往。
遮天蔽日的鸦群，盘旋在翠竹村斑驳的竹篱笆上。雨水泡烂了村口的泥巴路，让本就不好走的土路变得更加泥泞，将前来救援的各路马车困在村外。救援人员只能背着各种物资徒步进村。
宋义姁看了一眼脚浸透雨水的腐叶，绣着忍冬纹的裙裾早已沾满泥浆，黏腻的土腥气混着血腥味直往面巾里钻。
她顾不上这些，径直走进村里。
往日炊烟袅袅的村落此刻死寂如坟，青石板上扶着层诡异的油光。
义姁攥紧药箱向里走，脚步声惊飞檐下一只啄食腐肉的乌鸦。墨色的翅膀掠过坍塌半边的牌坊时，忽听得风中传来细若游丝的呜咽。
她循着声音向前走去，随着耳边的越来越清晰的呻吟声，残破的伽蓝寺撞入眼帘。
脱漆的朱门半掩着，门缝里渗出令人作呕的脓血气息。她走上前，正要推门，忽觉的衣摆一沉。
她低头望去，蜷在门槛边的女童正用生着红斑的小手攥住她的裙角，发间的虱子簌簌落在她褪色的襦裙上。
“阿娘说...菩萨会来...”女童浑浊的眼底泛起水光，脖颈处溃烂的脓疮随着呼吸翕张，像朵糜烂的恶之花。
义姁喉头发紧，正要拿出银针俯身施救，却被穿堂风掀开的面巾呛得倒退半步。
殿内斑驳的佛像依然拈着慈悲的莲花诀，金漆剥落处露出狰狞的泥胎。满地横陈的躯体似被恶鬼啃噬过的祭品，有人正呕出掺着内脏碎片的黑血，哇哇的呕吐声在大殿回荡。
“新来的？”墙角传来沙哑的男声。裹着艾草灰面巾的徐济安正用竹镊夹起腐肉，“东厢还有三个喘气的，先去扎会百会穴止吐。”
义姁刚要抬脚，忽觉袖口微动。垂眸望去，女童滚烫的额头正贴在她的腕间，溃烂的唇瓣翕动着吐出气音：“菩萨姐姐...”
佛龛上残烛爆出凄厉的灯花，将两道剪影投在绘着地狱变的墙壁上。檐角铜铃骤响，惊起更多的黑羽盘旋在暮色里。
义姁还是决定先救下这女童。她指尖轻按女童腕间，脉相如蛛丝将断未断。她解下腰间锦囊抖出七枚金针，忽听得身后传来陶瓷罐破裂声——适才那徐济安正死死盯着她手中金针，浑浊的瞳孔闪过异色。
“小娘子...”徐济安的声音裹着痰音，不知何时已走到义姁身旁，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扣住了她腕间要穴，“风池穴配曲池，小娘子这是要行险招？”
“半只脚已踏入鬼门关的人，何来行险一说？”义姁挣脱开对方的的手，正欲继续施诊，忽见的徐济安早已快她三分，手捏三棱针在女童足三里处落下一点朱砂。
“与其行险，不如先开鬼门。”徐济安收回手中银针。义姁震惊之余，瞥见他虎口处的茧——那是常年捣药留下的痕迹，却比寻常医者要深上三分。
“《千金方》有载，疫毒入髓当以......”
“以金针度穴，辅以蟾酥拔毒。”徐济安突然接话，眼底精光乍现，“但娘子可曾想过，这五岁女童可受得住这九转还魂针？”
话音未落，女童突然剧烈抽搐，呕出的黑血竟将青砖蚀出细小孔洞。
义姁当机立断割破之间，以血为引在女童脊背画起祝由符。徐济安见状皱眉欲阻，却在瞥见她腕间浮现的朱砂痣时浑身剧震。
****
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得零叮作响，已是夜间子时。
女童脖颈脓疮渗出清液，呼吸渐稳。此刻殿内的疫气似乎被月色所覆盖，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回荡。
义姁将捣成泥渣的草药敷在女童的伤口上后起身，逐一为剩下的其他病者上药。
“二十年前，太医院用七十二味药都未曾解开的疫毒...”
殿门处，徐济安正对着银针上的血痕出神，指腹反复摩梭着针尖凝固的暗红。
义姁垂眸看着掌纹间未干的药汁，忽地想起白日那个浑身冷汗的小娘子。她抬头望去，此刻她正蜷在角落的草席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青布襦裙掠过青砖时带起细微的药香。徐济安身形威顿，察觉到身后来了人，手中银针悄然没入袖中。他转过身，少女已恭敬立在五步之外。
义姁开口道：“老先生，不知此处可有柴火剩余？”
闻言，徐济安的目光掠过她染着药渍的袖口，继而扫视了一圈后面殿内那些渗出黄水的伤口。
“没有。”
他突然开口，手指向西方，“乡下的夜冷的慌，若实在难熬便去林子里拾些枯树枝。”
"多谢老先生指点。"义姁将药杵紧紧缚在腰间，便大步向外走去。
“等等…”
义姁闻言回头，徐济安正解开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风，而后递了过来。
“山里更冷，带上防寒。”
义姁心里一阵暖，接过披风，嘴角微笑以示感谢。
****
山风卷着腐叶擦过耳际，义姁将竹篓麻绳在肩头勒紧三分。抬头时忽见山脊托着一轮冷月，霜白的光晕染在鸦青天幕上。
她这才惊觉，今日原是中秋夜。
这几日忙着赶路，她竟忘了时辰。义姁想了想，还是埋头继续赶路。
当今疫病之下，性命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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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夕难保，又何必在乎这年年都会有的月圆之夜。高高在上的月亮是永恒的，可人的性命却是转瞬即逝的。
她来到林子里，俯身抓了好几把枯树枝。看着满篓子的枯树枝，他们便不必再担心接下来几日的取暖问题。
义姁满心欢喜而归，回去的路上，枯枝断裂的脆响刺破林间寂静。
她驻足，隐约听到了在山中飘荡着一些不属于她的脚步声。她瞥见左侧蕨也上新鲜的刀痕，露水正顺着裂口往下坠。
她的心头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便沿着山路往回跑，伽蓝寺飞檐刺破层林时，她隐约闻到了股焦糊味。她蓦然顿住脚步，远远地瞧见寺顶黑烟滚滚，直冲山间明月。
她一路跑了回去。
朱漆门半掩着，一股火气冲出，震得门来回拍动。火龙顺着彩绘梁柱向上攀咬。烈火燃烧发出呲呲的刺耳声音。烈火浓烟之间，义姁恍惚看到一抹黑影略过。
她顾不上这些，踹开焦黑门板便冲进了火场，药箱碰撞肋骨的钝痛远不及眼前景象骇人。先前还躺满了的几十具病患的殿内此刻空空如也。
“还有人吗！”
义姁嘶吼着，可声音却被四周的热浪碾碎。火舌到处舔舐着瞬间将她包围，浓烟裹着刺鼻的硫磺味窜入鼻腔，呛得她睁不开眼。
义姁捂着口鼻打量着四周，忽觉头顶传来蚕食桑叶般的细响，抬头正见蟠龙金柱快速裂开笑狰狞笑纹。
热浪压睫的刹那，腕间募地传来一股陌生的寒意。义姁睁眼，徐济安正拉着她撞破窗棂，碎木尖擦过脸颊带出血珠。
夜风卷着焦灰灌入喉头，破窗之际，一股凉风迎面而来。同时，身后的伽蓝寺轰然坍塌，琉璃瓦坠地声如佛珠断线。
“往火场里冲，小娘子这是不要命了？”徐济安松开义姁，枯枝般的手指在月色下泛起青紫。
义姁抚着狂跳的膳中穴要拜，微喘着气欠身向徐济安行了个礼：“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
徐济安带着义姁去到了翠竹村祠堂。推开门的刹那间，义姁瞳孔骤缩。
几盏油灯映着几十具温热躯体，所有患者都在此，几名医者正穿梭其间施救。
“你的药箱。”徐济安将药箱抛来。
他看出了义姁眼中的疑问，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张烧焦一角地信笺，“未时三刻，老朽在佛座下拾得此信。”
檐角铜铃忽被夜风惊动，义姁鼻头有些发酸。
“谢谢您救了所有人。”
“不是我，”徐济安侧首看向祠堂内忙碌的其他医者。
义姁也望去，年轻的医者用衣摆兜着药杵磨止血散，独臂老者咬着麻绳给伤者固定断骨。
“祠堂夜里冷，生个火暖暖身子。”
徐济安接过义姁手中枯枝拢在角落的铜盆里，火折子爆出几点幽蓝火星。潮湿的枝桠在烈焰中蜷曲成焦黑指节，映得祠堂壁画上的药王像忽明忽暗。
徐济安佝偻着背向里招了招手，示意其间的所有医者到自己身边。
大家围成一圈，他小声道：“药膏和桑皮都不多了，只来得及救出一些，大家省着点用，下批物资还有几天应该就能到了。”
无人注意的墙角处，一个昏睡的中年男人忽然苏醒，他溃烂的眼脸黏着脓血，却暗暗记下了他们所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