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娜对于童年最深刻的回忆就是木屑的味道。
有些木头被太阳晒过,就是香香的,有些木头被雨水浸过,就带着泥土的味道。
她的童年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与木头作伴。
父亲刨下的木花是她最喜欢的软床,母亲磨下的木屑是她最熟悉的玩具。
她在村里的代号也很清晰——木匠的女儿。
每次听到这个称呼她都会双手叉腰,挺起胸膛,很重很骄傲地发出一声“嗯!”。
和所有对于世界的认知只局限在家和周围的亲人的小朋友们一样,让娜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以后也会成为一个木匠。
“但是女孩子是不能成为木匠的。”母亲把让娜抱到腿上,为小木雕刻上眼睛,笑着对她说,“你的力气很小,不可能锯得动那些木头。”
“那我就吃很多很多的面包和牛奶!长出大大的力气,就可以锯得动像爸爸那么粗的木头了!”
让娜在母亲的腿上胡乱扭动着,要用动作向她描绘自己长成一米八彪形大汉的未来。
母亲被她逗笑,温柔地压住她小鹿蹬腿一样有力的动作:“好。我们让娜要多吃饭,长高高。”
和她的母亲一样,让娜也会做木雕,而且随着日渐长大,小肉手长成了灵巧的手指,她的手艺甚至隐隐有望超过她的母亲。
她很喜欢做木雕给她内心带来的平静,也喜欢带着自己做的那些活灵活现的小手工在村里四处展示,换来老人们和善的一声夸奖。
直到那些木雕被同龄的男孩子打进河水里。
“有什么好看的?大肥猪!每天就知道呆愣愣地做那些木工,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让娜听不懂他们在骂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心血随着湍急的小河一起漂走了。
她抹了抹眼泪,狠狠地扑上那个男生后背把他重重地压在地上,就像只愤怒的小鹿。
“把木雕还给我!”
她的拳头重重落在他身上:“还给我!”
小瘦猴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这场单方面的斗殴以周围的孩子叫来了双方父母为终结。
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的让娜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让娜,快出来给人家道歉。”父亲的声音隔着门缝传来。
“是他先骂我的!凭什么要我道歉!”让娜的声音里带着委屈。
“可是你都把人家打出血了。”父亲的声音有些无奈。
“那是他活该!”
“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让娜不知道该如何宣泄心中的委屈和愤怒,只能重复着这句话,似乎这样能让她好受一点。
“让娜!”父亲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他破开门把让娜拎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没教你成为这么恶劣的孩子!”
他的手掌重重落在让娜身上。
在此之前,让娜从未接受过如此严厉的教训。她曾经以为父亲是会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就像他会把她抛到空中听她害怕又兴奋的尖叫,会花上好几天给她打造一张柔软合心意的小床。
她以为他会是她永远的后盾。
她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相信他。
“让娜,你太倔强了。”母亲温暖的大手轻柔地给她上药。
见她扭过头去,母亲将她的头揽到怀里,喂下一颗蜜糖。
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该去道歉的。你父亲的生意还要靠全村人照拂。没有好人缘,木匠的手艺再好也是没用的。”
让娜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么说,你觉得我没错?”
“嗯,这个嘛……”母亲犹豫了一下。
而父亲余气未消,坐在一旁的木凳上冷哼了一声:“我倒觉得那小子说得对。你这脾气是得改改,不然我看谁肯要你!”
“别这么说孩子。”母亲不赞同地点了点头,五指拢起梳理着让娜的头发,“我们让娜这么可爱,长大以后一定会有很多人愿意娶她的。”
“就是她的食谱嘛……好像确实应该削减一下。现在不控制的话,以后就来不及了。淑女就应该保持良好的身材呢。”
在母亲的调节下,家里的气氛终于和缓起来。
可让娜心里的疙瘩并未消失。
我真的错了吗?
为什么他们都不关注我以后能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木匠,而要关注我未来那个不见踪影的丈夫?
难道这个“丈夫”真的很重要吗?
让娜小小的脑袋里萦绕着一团乱麻。
她最终还是没有道歉。
倒是那个被打的男孩子在村里四处宣扬自己无需道歉就已经原谅了她,换来了村中对他风度的一致好评。
让娜放弃了木雕,就像她放弃了在面包里抹上双倍的奶酪和黄油那样。
因为母亲说久坐和黄油都很容易长胖。
她应该四处走走,帮着分担一些家务,这样会让她变得更好看、更苗条,风评更好。
这和母亲对她那膀大腰圆的父亲的要求完全不一样。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
因为父亲是“木匠”,而她要成为“妻子”。
“如果很喜欢木雕的话也可以嫁给一个木匠呢。”母亲一边教让娜做家务,一边和她闲聊。
“就像你一样?”让娜的声音已经褪去了童声的尖利,逐渐向着少女的柔软转变。等再过两年,她就会变成一朵成熟的、含苞待放的花朵。
“是的。”母亲依旧笑得温柔,“我过得很幸福呢。还能拥有一个像你这样出色的女儿。”
原来我是妈妈的骄傲。
让娜心中不乏骄傲地想,在这一刻,她内心又变回了曾经会拿着木雕叉着腰在村中四处炫耀的骄傲小孩。
不过有时她也会想,如果那天过后她继续做木雕,继续吃抹着双倍奶酪和黄油的面包,现在的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会变成一个膀大腰圆的女木匠?
女木匠!她几乎要笑出声,觉得自己小时候的想法真是好玩又好笑。
直到大陆毁灭,这种生物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吧。
不过她对木工的兴趣似乎比家务更大。
只是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凡事没有如果,她也不想让父母失望。
成年前的那一年,让娜如母亲所想的那样,在村子里受到了众多年轻小伙的欢迎。其中的佼佼者与让娜关系匪浅,正是从前将她的木雕扔进水里还被她打出血的那个男孩。
他现在已是高大壮实的青年,热情且勤劳,为村民们所称赞。
但让娜并不像那些老人所认为的那样,将那些过去的龃龉认作是青梅竹马之间促进感情的、颇有趣味的渊源。
她心中那头愤怒的小鹿依旧在躁动,失去抹着双倍奶酪和黄油面包的悲伤依旧萦绕在她心间。
她拒绝父母那些带着调侃的打趣和青年们笨拙的示好,仿佛那个倔强的未来木匠让娜再一次复活。
可拒绝之后又能怎么样?
她从前的教育都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优秀的妻子而做的准备,现在失去了这个可能的未来她又要去往何处?
让娜并不年轻了,留给她思考的时间非常短暂。
她开始做梦。
她时常梦见有一个像爱情小说里那样英俊且富有的贵族青年带她离开这里,她会在周围人艳羡、那青年怨恨的目光中举行盛大的婚礼。
她决意将那白日梦变成现实。
她收拾了行李对着父母坦白。
“我们家家境殷实,我的长相也不差。村里这些青年虽然人品不错,但也只是人品不错。我觉得我可以配得上更好的男人。”
让娜眼中恢复了幼时的亮光:“我要去苔藓城当女仆,在那里我也许会遇到比这里更好的男人。”
当时,在贵族府邸做女仆是除了成为修女之外,圣嘉兰唯一称得上是体面且安全的工作,也是大家唯一认可适龄女性没有按时婚嫁的理由。
她通过了女仆面试,进入了亚尔诺维奇公爵府,几年后又获得了来自远方姑母的遗产,得到了来自贵族神学院毕业学生的求婚。
生活似乎正在朝着她梦想成真的方向驶去。
直到她被麻绳捆绑,扔到芙蕾利亚冰冷的地面上。
鼻腔吞吐着来自地面的潮湿寒意和泥土腥气。这废旧仓库的地面好像一个吸人精力的冰窖,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她身上的热量和健康。
她没有力气,累日的饥饿让她丧失了所有反抗的力气,只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等待死亡。
曾经甜蜜梦幻的白日梦怦然坠地。
她大梦初醒,才发现自己深陷于现实的镣铐,始终困在那个失去木雕,河流湍急的午后,困在那个因为不公和委屈盛满了她眼泪的小房间里,从未离开。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也会想,这世界上如果真有神明能够垂青于她,让她再来一次,她会做出什么样的改变,还是说她和从前一样什么都做不到?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在歹徒又扔进来一个人时,她想,神明不会垂青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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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能再次寄托于幻想,也许童年时期她曾经寄予厚望的白马王子会来救她于水火,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她带走。
可她从未想到,那个除掉所有困难,拉着她走回阳光下的人,是她从前一直单方面不对付的前同事。
“可是你们有十几个人呢!”那个看上去瘦弱的猫人女孩笑着拉着她们的手。
她说:“不要把这些敌人当做男人,只当它们是凶猛的野兽。”
她说:“多吃肉和粮食,在干农活的过程中锤炼自己的体魄。也许你们力气不足,但是你们有脑子,也有经验。”
她说:“相信自己,有什么是你们做不到的呢?放手去干吧!”
让娜以为被河水冲走的木雕不会再回来。
可是现在她在庄园里拥有整整一个木架,摆放着周围姑娘们委托她制作的各式木雕,仿佛从前流逝的时光洄流,回到了曾经那个因为木工而聚精会神,心无旁骛的女孩的掌心。
她和大家一起砍倒周边的树木,看着简易捕兽笼如何抓住活蹦乱跳的小猪;她和大家一起将饱满的种子埋进地里,看着夏日新抽的麦苗如何迎风招展;她和大家一起从河边担起水桶,将河水和汗水一同洒进秋收的田野……
这明明是从前她们也一直在做的事情,劳作和劳作的内容并无不同,却让她们的内心如此喜悦。
“因为你们是在为自己干活呀。”几个月之后返回庄园的梵西看着让娜笑,“从前你们是在为家里干活,为地主干活,为贵族干活。每年源源不断的硕果都流进了他们欲壑难填的腰包。为了活下去忍受劳作的苦难和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而辛苦劳作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梵西揉了揉让娜的脑袋:“黑了,也瘦了。但还是很漂亮。”
让娜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过别人关于她容貌的描述了。
从前她和同龄的女伴们聚在一起会讨论自己的腰围和时兴的衣服式样,现在她和庄园里的女伴们聚在一起会讨论庄稼的生长、实用的布料剪裁方式和从前的爱好。
当然,她们依旧会因为衣服上漂亮的花边和鲜艳的纹路而欢呼雀跃,但那比起获得昂贵的鲸骨束腰时产生的快乐已经有所不同。它也许更为纯粹,不曾被扭曲,仅仅是单纯的、原始的、因为“美”而生发的喜悦。
“那是当然的。”梵西帮着让娜把地上刨下的木花收拾起来,准备扔到厨房当柴火。
“因为你们首先是人,有自己的情感和好恶。其次才拥有身份和职业,是别人的儿女、姐妹、妻子或其他。”
“让身份的特性凌驾于人本身之上,本质上都是一种对于人性的压抑。只是很多人都习惯了这些压抑,才会让这个社会不以为然。”
“你又在说这些难懂的话了啊。”让娜撇了撇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一个人。”
“嗯……”梵西故作认真地歪头想了想,“因为现在的我在你面前才算解放天性了吧?”
她转到让娜身边看了看她身侧那已经完工的雕花储物柜:“这种水准完全可以通过木匠职业技能测试了吧?你会是圣嘉兰有史以来第一位通过测试的女木匠哦。说不定以后的某个偏门历史考试里还会出现你的名字呢。”
“女木匠?啧啧。”让娜无奈地笑了笑,“我可从来没想象过自己变成那样。”
“而且……”她低下头,声音有些低落,“会有人愿意来找我订制家具吗?如果没有客源的话,我通过了测试又有什么用呢?”
“谁说没用?”
庄园里的姑娘们吵吵闹闹地进来。
“我们都愿意做你的第一个客户!”
身着常服的娜丝塔夏跟在她们身后钻进了让娜的木匠房,和梵西一起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怕。每个行业的第一位女性一定都会遭受来自他们的诘难和非议,可要是就这样因为一点困难停下的话,他们的嘲笑可就听不完了。”
娜丝塔夏的笑声厚重而广阔:“就让他们好好看着吧!我们的能力可比他们想的要大得多。希望他们真的是出于蔑视而发出那些难听的狗叫,不是因为嫉妒而产生那些酸言酸语。”
“而且,你们可别忘了,站在你们身后的,是这个国家稀世罕见的一位女大公。”
“放手去做吧!我永远在你们身后。”
梦幻般的,让娜在这个碎金般的午后,在周围同伴鸟雀般的啾鸣声里,流尽了最后一滴委屈的泪水。她的手顺着岁月的长河逆流而上,终于握住了曾经那块被河水冲刷得了无踪影的、那块稚拙的小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