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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最后一次告别

作者:镜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桃冠山晨雾未散的登山阶梯上,看不清远处,看不清退路,只有淡青色的天光穿透薄雾。


    宗寰今天穿着与郁寒同款的烟灰色冲锋衣,身形很是笔挺,他侧脸被山风吹得泛红,显得整个人满是鲜活气。


    宗寰第三次试图去勾郁寒的手指,问出了到这个时候才敢问的话:“我的郁教授,你怎么就信我桃冠山秋天也有漫山盛开的桃花?万一大老远来了,只有一个秃秃的山头怎么办?”


    “在某些事情上,我其实相信你无所不能。”郁寒垂眼看着宗寰的小动作,他手上登山杖戳在青石阶上发出清脆声响,话略有停顿,“——比如,人造桃林。”


    “就算这里前一天还是枯秃的山头,像宗少这种氪金玩家也可以让它一夜开花,不是吗?”


    “你可能没有了解过,桃冠山高海拔又地形特殊,南坡因地质断层形成天然地热温泉带,配合山体环抱地形形成逆温层,局部气温常年维持在15-25℃区间,所以有了反季桃花盛放的条件。”宗寰与郁寒并肩走着,说话时一副求夸奖的神气表情,“但景区的桃林确实也用了一些人工手段辅助。”


    “景区在桃林地下埋设了碳纤维加热管网,通过地热发电站供电,会在秋冬季启动「春日模式」维持土壤温度。”


    “知道的这么详细,看来这处景区投资规划有宗家手笔?”郁寒顺着宗寰的话说,“你的投资眼光一直不错。”


    “是当初和闻家合资投的,因为确实很烧钱,闻翳拿出这份项目策划书的时候被闻氏集团的老古董骂得狗血淋头,但我反手就投了。”宗寰顿了顿,突然特别真挚地说,“我最初就想着,我要给以后喜欢的人造一片四季盛开的花海。”


    郁寒没说话。


    宗寰扯了扯郁寒的手臂,强调着:“——我只和你一个人来过这里。”


    有山风卷着绯色花瓣从云雾深处飘落而来,郁寒终于停下赶路的脚步,掩下眼底的疲惫,语气有近乎宠溺的无奈:“我也只和你一个人来过这里。”


    宗寰心满意足,快走两步跟上郁寒骤然加速的脚步,两人快走到地图标注的缆车点时,才看到许多一同清晨登山的游客。


    山道的雾太大了,几个台阶之外就看不清身影,如果宗寰和郁寒谁走快或走慢一些,都有走散的风险,但郁寒一直没有回握住宗寰的手,他几乎寥有回应的表现远不如宗寰热切。


    冷淡得……像是山高路遥,他赶路要紧。


    宗寰不是毫无察觉,他其实有想起来郁寒先前那句,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但宗寰不敢深想下去,他像是守着某条不可逾越的界限,贪婪又小心地维系着眼下他索求来的美好:“要坐缆车吗?我也安排了直升机……”


    “缆车吧。”郁寒拍开宗寰伸到腰后的手,他想着宗寰越是人多越是放肆的习性,拉着宗寰去了缆车的售票窗口。


    “诶?我们不用给钱的,可以走特殊通道。”宗寰忙声说。


    但郁寒拿过宗寰的手机付了钱,捏着那两张窗口递过来的桃花3D纸雕票根,带宗寰老老实实去缆车入口排队:“宗大少爷,今天放下一次你的特权阶级身份,试试普通人的约会?”


    “?”宗寰有一秒的疑问,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排队上,但他看向郁寒拉住他的那只手,最后应道:“好。”


    人群中,郁寒高举起宗寰的手机迎着晨光拍了张特别接地气的旅游照片,没有构图,没有中心人物,只有密密麻麻的人海和两张挡住一半天空的桃花3D纸雕票根。


    检票上了缆车后,宗寰突然很仔细地将那两张缺了一角的票根收了起来。


    山脚的气温并不算高,宗寰低头对着透明玻璃窗哈气,拉过郁寒的手画了颗歪斜的爱心。


    郁寒任他为之,最后说了两个字:“幼稚。”


    但宗寰再次对着玻璃哈气,在爱心前后分别写一个字母“H”和“Z”后,郁寒抬手把“Z”抹掉重新写了个“S”。


    宗寰睁大眼睛,神色不满:“不带你这样的。”


    郁寒平静说:“你还是要摆正一下自己位置。”


    宗寰实在没忍住撇了撇嘴,嘲讽拉满地质询:“那你有没有一点和小三约会的觉悟,拜托,偷情还带正主合适吗?”


    “他不在。”郁寒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但宗寰却莫名听得心一颤,他总觉得郁寒的话好像很重,还带着一丝怨怒的戾气。


    宗寰向郁寒靠了过去,只有彼此的观景缆车中,宗寰和郁寒肩挨着肩,他望着天光,突然抬手拉下高领冲锋衣的拉链。


    宗寰重重扯了扯那个郁寒给他戴上去的项圈,沉声说:“我总觉得这两天的一切不太真实。”


    郁寒沉默了许久,他眉眼挂上宗寰熟悉的戏谑:“宗寰,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幻想过吗?我和你约会的场景。”


    “没想过。”宗寰拉过郁寒的手搭上自己项圈锁扣的一截短链子,郁寒配合地扯住后,他垂眼看着脚下的风景说,“但我想过得到你的代价。”


    “郁寒,我现在站在这里,总觉得我随时可能从这些云上摔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缓慢上升的缆车像悬空的玻璃花房,渐渐的,缆车穿过那层将山上山下“秋与春”的世界分隔开的仙渺云雾。


    头顶的晨阳的曦光穿透脚下的云海,一缕缕倾泻而下,而自山腰往上的漫山桃林绯红一片,山风吹动桃枝上垂落的万千条红丝带,犹如袅袅烟霞。


    “摔在温柔乡里,葬身在自己种下的花海,宗寰,我竟然感觉这样的死法很不错。”郁寒指节勾缠短链,轻轻扯了扯,笑得很莫名,“至少比我强。”


    宗寰拉开两分距离,任由项圈勒得脖子生疼,他认真看着郁寒:“你有事瞒着我吗?”


    郁寒不回答。


    宗寰狠狠皱了下眉,不安地确认说:“你不要骗我……郁寒,不要骗我。”


    郁寒有一瞬眼底黑沉得可怕,以致于宗寰生出郁寒想他骗上山又推下山崖的恐怖错觉。


    但郁寒只是抬手揉开了他紧蹙的眉头,温声说:“宗寰,如果……”


    郁寒终究还是没有在此刻说下去,他话锋一转:“别想太多,宗寰,我希望你今天的所有记忆能都是开心的事。”


    “毕竟我也不是总有这个心思,陪你来玩这种偷情的约会游戏。”


    宗寰也欲言又止,他酝酿了许久,正想开口时,缆车到山顶站了。


    山顶的风是暖的,望不到尽头的山林桃花开得那么艳丽恣意,纷飞的粉色花瓣几乎迷乱人的眼睛。


    枝杆繁茂的几棵移栽的百年桃树下,一个树屋式的时光邮局前排着长队。


    站定在熙攘的人潮中,郁寒比宗寰先开口说:“要给未来寄信吗?”


    “好。”宗寰踏着满地柔软的桃花和郁寒往前走,邮局门口有几个榉木书架,上面摆满了陈旧的报纸和上世纪的书籍,厚重的过往气息扑面而来。


    随着队伍一点点往前走,树屋内侧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指针逆行的壁钟,他们在时光中逆行,又在抵达不了的过去里将信件寄给遥远的未来。


    郁寒夸了句:“创意不错。”


    邮局的火漆炉腾起松香,有排队的情侣们突然发出轻叹,树窗外,老桃树经不住满枝祈愿绸的重量,将最顶端的绸带垂到窗前,系着风铃的祈愿木牌在风中摇动。


    捏着工作人员递出来的烫金信纸,宗寰毫无犹豫地落笔向10年后的自己问安——


    致2033年9月29日的宗寰


    我是10年前的你,不知道10年后的我是否如家族所希望一样挑起了家中重担,是否事业有成,是否有脱胎换骨的成长蜕变,又是否爱人在怀,是否……有名有分?


    后者大概很难。


    但现在的我,这一刻的我,很开心,因为今天我和我至今为止最喜欢的人会有一个美好的约会,我想我会一直记得这一天。


    如果遗忘了,那一定是未来的每一天都像现在一样开心吧。


    我确定我的喜欢当然能有10年那么长久,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那么幸运,能不能和他一直一直走下去,尽管我从小到大一直都足够幸运了,但在这件事上我还是不敢抱有绝对的信心。


    我当然希望一切都好,希望这一次也求有所得,但我总觉得我随时会被他丢掉,所以只能希望自己能够再努力一点再厉害一点,能一直被需要,能一直有价值。


    要是你能回信就好了,告诉现在的我不要彷徨,告诉我未来的美好结局。


    不知道10年后的我看到现在的我在感情里惴惴不安的迷茫时会不会发笑?


    不许笑,不然邦邦两拳。


    我还年轻,你要允许我迷茫不安,允许我沦陷爱河,允许我不理智,也允许我废话连篇。


    其他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我最大的愿望,最想知道的事情只有这个。


    那么,10年后见。


    落款——“2023.9.29  宗寰”。


    宗寰写完抬起头时,看到郁寒已经将写好的信纸塞进信封戳好火漆印了。


    他注意到邮寄的时间,问:“为什么是25年4月3号?这日期有什么特殊吗?你写了什么?”


    “没什么,寄给你的,你到时候就知道了。”郁寒将信封投进了邮寄箱里。


    “我的还要等一下,手给我——”宗寰拉着郁寒的手印上红泥印强行在落款处摁了指纹,然后自己也摁了一个指印上去。


    他看着指印形成的红色爱心大为满意,欣赏了三秒后才装起来封漆。


    等宗寰弄好投箱后,郁寒已经站在靠近门侧的位置对他说:“走吧,下一站。”


    下缆车时的山顶站到真正的山巅还有一段距离,那颗巨大无比有两千年历史的姻缘桃树就坐落在山巅,它是桃冠山所有历史和传说的由来。


    从时光邮局往山巅走的一路,桃花铺满长阶,随着旭日攀过山脊,远处也传来晨钟回响。


    山涧流水涓涓,在时光邮局往上五百个台阶是一处遥观邻峰飞瀑的观景台,台上有一座大小比肩庙宇的六角亭阁,亭中一边是桃冠山的文创周边店,另一边是青石垒的茶摊。


    混着桃花的青茶香扑鼻而来,郁寒点了一杯“登山茶”,回过头时,瞧见宗寰站在文创店那编手绳的桃木珠前走不动路。


    “想要?”郁寒疑惑问着。


    “家里有一盒开光过的雷击桃木珠,看到这个我在想给你编个手绳什么的。”宗寰比划。


    “雷珠子?多少年的?什么品相?有照片吗?考虑转手吗小兄弟?”一旁有个听见了的搞文玩的中年男子凑了过来。


    “是拍卖级别的典藏孤品,不卖的。”宗寰回答,话却是冲着郁寒说的,“我拿来做定情信物怎么样?”


    郁寒笑了笑,转向那位悻悻的男子问着:“那这位先生,你手上有雷珠子出吗?”


    中年男子眼睛转了一圈,眯眼笑着掏出了两粒带有灼焦疤痕的天然木纹珠子:“你看看这两颗喜不喜欢呢?祖上传的,七十多年前的老桃木。”


    珠子倒是很漂亮,但品级简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比起文创店摊位上那些5块10块一颗的桃木珠只多了两道雷击过的灼痕而已。


    宗寰粗略扫了一眼说:“郁教授,这种东西配不上你。”


    郁寒却直接问了价:“多少钱?”


    “你诚心要的话,我也诚心出,你看这个数行不行——”中年男子抬手朝郁寒比了个“5”。


    “这种垃圾东西也敢要价5万吗?”宗寰冷笑。


    中年男子哽了一下:“不是,5000。”


    宗寰瞪大眼睛:“5,000万?你不如直接去抢来的快一点……”


    郁寒知道宗寰在逗对面玩儿,笑着拿出手机给中年男人转了账,然后买了文创店5块钱一条的红绳串了起来:“伸手,给你买的。”


    老实说宗寰手上从来没有戴过这么廉价的东西,但在听到郁寒的话后,他把那两颗珠子看的比珍宝还贵重。


    宗寰乖乖伸手,在郁寒垂落的目光下,他呼吸都变慢了。


    郁寒在宗寰手上比好长短后,仔细编上可以调节松紧的结扣:“你说,这种在最暴烈的天象下形成的东西,为什么会有守护的寓意?”


    “暴烈者就不可以有威严下的温柔吗?”宗寰挑了挑眉,他收回手腕转动着看了又看,两颗雷珠子相叩发出清脆轻响。


    光下,雷击过的灼痕混着木制纹理泛起涟漪般的温柔暗纹,像把半世纪前的春雷锁在了脉搏边。


    这两颗珠子宗寰简直怎么看怎么顺眼,另一边的摊位叫着号说茶好了,宗寰特别显摆地专门用戴着珠子的那只手捧着茶杯,给郁寒看得忍不住笑。


    喝完茶后,宗寰看晨阳已经高挂到了额顶处,匆匆想拉着郁寒往山巅上走,郁寒却顿住脚步,看着眼前的壮景说:“在飞瀑前合个照吧。”


    景区合照!这要是发布在社交平台,和半官宣有什么差别!


    宗寰乐得没边儿,欣然和郁寒背靠在观景台的石栏上,高举起手机打开相机——


    隔着两山之间的云壑,邻峰飞瀑像条被风掀起的银纱帘,水声经过千米空谷滤成断续的丝竹。


    宗寰的冲风衣帽子被穿谷的山风灌满,鼓成只跃跃欲飞的纸鸢,郁寒侧头看向他时,三两瓣桃花正巧落进手机取景框。


    镜头定格在那一刹那。


    宗寰捧着手机,看着那张合照又看向郁寒,试探问道:“我可以把这张照片发在微博和朋友圈吗?”


    “可以,但不是现在。”郁寒回答,他最近总是话里有话的感觉。


    宗寰目光追随着往前走的郁寒,顿了一下后,跟了上去。


    桃冠山最高处天台形式的姻缘神树观景台,在第九百九十九级石阶之上。


    越往上走,长阶上积堆的桃花瓣越多,像柔软的绯红毛毯,通往朝圣应许之地。


    那姻缘神树枝叶异常葳蕤繁茂,有着一木成林的伟岸,蔓延生长开的枝冠笼罩了整个天台,风吹卷漫天飘坠的桃花瓣,踏上天台观景台的一瞬间,像完全进入了一个被巨树支配的领域。


    或许就算是再唯物主义的人,在见到这棵树时,也会愿意相信它有灵。


    这棵姻缘神树下见证过世界上千千万万虔诚相爱的情侣,奉于树身前的鼎炉中常年香火不断。


    但在宗寰旁边,有个女生拿着几张刮刮乐彩票对着神树拜了又拜,最里念念叨叨着:“信女愿用一生姻缘换彩票中100万,暴富暴富暴富暴富。”


    此时恰有推销彩票的商贩靠过来,郁寒想着宗寰的天眷神运便顺手买了一张,谁知道宗寰看到后连退三步:“不接不接不接。”


    “刮一下试试,你运气一向很好。”郁寒那点好奇心起来,强行拉过宗寰的手去刮彩票,“虽然说这种景区移动商贩卖的彩票一般都是二次覆膜没有大奖的,但是,你可是宗寰啊。”


    “啊!!!这是求姻缘的神树!求财会被反噬会有代价的吧!我也不是迷信,但是起码尊重这桃树一点啊,毕竟在它的地盘里!我不要中奖!我要我的姻缘线!”宗寰企图抽回自己的手,满脸痛苦挣扎。


    但郁寒已经强行用宗寰的手刮完了,当宗寰看到郁寒愣在那里时,心头一跳……完了。


    “还真能中啊。”郁寒呢喃道。


    周边有听见的人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宗寰左眼皮一直跳,吓得宗寰直接把那张彩票塞郁寒怀里,对着那棵姻缘神树真挚虔诚道:“啊啊啊啊!不接!这不算我的不算我的!神树有灵,你听我解释啊!”


    “嗯,那算我的。”郁寒失笑,“100万呢。”


    “不行不行,也不能算你的!”宗寰仓皇把那张彩票从郁寒怀里打掉,最后又不放心地捡起来撕掉,摁着郁寒跟神树解释,“快道歉,快道歉!”


    旁边有人倒抽凉气:“真中100万吗?撕掉是失心疯了吧。”


    有风卷起地上的彩票碎纸,吹到另一人面前,那残缺的纸面上印着代表中奖的彩虹灯笼,下面对应的兑奖金额赫然是——“1000,000”。


    那个人抬起头,痴怔地望向宗寰:“什么命啊这是……”


    郁寒看着地上很快被飘落下的桃花瓣掩盖住的残碎彩票和宗寰略有湿红的眼睛,无奈叹了口气,安抚说:“别这么紧张,宗寰,你这么好的命,要什么都会心想事成的。”


    “你在乎这100万吗?……我的意思是,你想要很多钱,很多财富吗?”宗寰神色复杂,声音还带着些委屈,“我有,我刚好有很多钱。郁寒,你只要得到了我,别说百万,便是百万万后面也可以加上‘而已’两个字。”


    “宗家没有旁系子嗣而我做为独孙,几乎所有财富最终都会只集中倾注在我一个人身上。你可能无法想象那是一笔多么庞大的数字,我们A市安霭市作为国内四大直辖经济特区之首,重要经济产业链辐射全国,而寰宇集团掌控了一半以上的命脉企业……”


    “好了好了,知道你很有钱,别说了,听得我危机感都突然有点重。”郁寒堵上宗寰的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些,你也不怕被恶人盯上。”


    “我带保镖了,很多,这一路都有,现在人群里面站的或远或近的,几十个不止。”宗寰说得坦然。


    郁寒抬手拈过宗寰头发上的一瓣桃花,勾唇笑着说:“那么多人,是怕我跑了?”


    宗寰目光闪烁:“怕你再出事。”


    “要去求签吗?”郁寒看向香炉旁桌案上无数系着红绳的桃木牌签,有人跪在香炉前的软垫上对着姻缘桃树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后,从那无数红线中抽出一根。


    宗寰点头,他和郁寒在一同敬香求签的长队后排了起来,但轮到他们时,郁寒却没有动作,只有宗寰干脆利落地屈膝跪在软垫上。


    他其实不信神佛不信玄学,但这一刻,却无比虔诚地冲着一棵树木磕头。


    宗寰紧张至极地去抽红绳,又在拿到桃木牌签之后紧紧捂着,不敢看签文。


    但他那从小到大好到近乎令人生恨的天赐运气这次没有再眷顾他,宗寰翻开手,桃木牌签的正面上刻着——


    桃夭灼灼本无根,


    折赠东风亦辞春。


    若问云外三山信,


    莫追雪中一程灯。


    反面即是签文解语,「此签主聚散随缘,宜守本心。」


    宗寰沉默一瞬,将那块桃木牌放回去,甚至问工作人员要了张纸擦擦手:“迷信要不得。”


    “我们去那边挂祈愿锁吧。”宗寰转头对着郁寒闷声说。


    “迷信要不得还挂祈愿锁?”郁寒挑眉。


    “来都来了。”宗寰用国人经典名言回他,“图个好兆头。”


    郁寒此刻站在桌案坠着桃木牌的那一头,他并无虔敬之意,伸手拨开牌面挑挑拣拣,选了一个满意的签文后,倒抽出来——


    摘星何惧天门陡,


    断水重开日月流。


    若得天公垂怒目,


    焚香再铸九世秋。


    反面签文解语是,「此签主逆旅争春,纵天命不允亦可争。」


    郁寒将桃木牌递向宗寰:“既然不搞迷信,那想要什么自己来选。”


    宗寰手覆上那块桃木牌签,没有拿过来,而是一整个握住郁寒的手,让那块桃木牌签留在他们手心。


    郁寒倒也不挣开,有一阵山风卷着花瓣掠过他们紧紧交握的手,他听到宗寰试探又期待地问他:“你是在默许我争一争名分是吗?”


    迎着宗寰的目光,郁寒这一次笑着回答他:“至少,我的宗大少爷不能输给齐蹊对不对。”


    宗寰心脏怦动着,但以他的敏锐,还是能察觉到郁寒的诱导:“你是想要我帮你弄齐蹊吗?……这种事情你可以直接说的,我会想办法。”


    “为什么这么讲?如果我是这么想的,我自然早就提出来了。”郁寒很轻地皱了下眉,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误歧,然后嘲弄地笑说,“我和齐蹊之间的事不需要借谁的势来处理,宗寰,我一直提出的都只是让你在任何时候保我全身而退。”


    “他是我的情敌,不是你的。”


    宗寰能感觉得到郁寒这几句话不像骗他,但还是有什么让他并不心安,他缓了缓,最后归根于几乎冲昏头脑的幸福感带来的晕眩。


    那种飘在云端随时会摔坠得粉身碎骨的慌悸感一直萦绕着宗寰,但他还是欢天喜地的同郁寒一起去观景台靠悬崖那一侧的石墙围栏上系红绸祈愿锁。


    尽管,他们所祈愿的并不同心。


    他心如明镜,他自我麻痹,但这一天在宗寰记忆里,的确是很浪漫的完美约会。


    他拉着郁寒在天台临崖处放声高喊听回音在壑谷回荡,甚至像身边那些放肆的学生情侣一样在无际桃林里发疯地奔跑、大笑,郁寒不再端着这几天怪异的冷漠架子,他们谈过去,谈初见,谈宗寰一见钟情的悸动瞬间。


    从艳阳高悬到斜挂天边。


    身周的粉白花朵在暖风中簌簌摇落,分不清是不是夕阳暮光给脸上笼一层薄红,宗寰捂着心脏说:“完蛋了,郁教授,我要爱你一辈子了。”


    “我还以为早就……”郁寒眉眼间疲色加重,却笑得格外轻松。


    “是,早就着了你的道了。”宗寰笑着点头,“你是不是累了,我好饿,山脚有一家汉风宫廷主题的餐厅,我订了餐位,走吗?”


    “看完江山看美人?”郁寒挑了挑眉,“好。”


    他们是坐直升机下的山,时至暮时,山道登云阶的雾已散尽,从上望下去,尤其是被缆车替代的那段山路,可见其蜿蜒求索的崎岖。


    桃冠山山脚处有一座巍峨宫殿,整座建筑像是托成浮在暮色里的玄玉山峦。


    飞檐挑起熔金落日,殿宇穹顶十二道黑金戗脊如剑指天,青玉雕的凤凰衔着青铜色宫铃,黑漆大门镶嵌错银螭纹,暮光照亮门楣悬着的鎏金匾额——「鹿鸣台」。


    “你是说,眼前这座宫殿是一个主题餐厅?”郁寒有心理准备,但明显准备少了,“还以为是一处隐于山中的名胜古迹。”


    “确实是风水宝地。”宗寰和郁寒随牵引的侍者往前走,绕过玄关处松烟墨绘的山水屏风,青石板路左侧有一道蜿蜒绕廊的水渠,水上竹筏托着银杯悠悠漂过。


    往前再稍走些,渠心立着一整块太湖石雕的问吉台,上有天然形成的肖似“福禄”二字的石纹,台面凹陷处嵌着一座青铜龟甲,龟甲一旁石刻着一句“流觞曲水趣,掷钱天地心”。


    郁寒顿了脚步,问道:“有铜钱吗?”


    侍者捧了一盅“玉子钱”上来:“先生,祈愿掷币可以用这个。”


    宗寰的手被郁寒拉过来,随后两枚玉子钱被接连抛起,划出一道遥远的弧线后,先后落在「乾卦」爻位对应的“大吉”之处。


    对于宗寰的好运体质屡试不爽的郁寒失笑:“你这手,借我吧。”


    “只要你一直牵着,就一直是你的。”流动的光线从廊下铜雀灯里漏下来,宗寰眼中有诚挚的光被映亮,他看向郁寒很认真地说着。


    可是,郁寒好像总是不许诺长久,总是避而不谈任何未来。


    这一次宗寰依旧没有等来郁寒的回话,他努力不让嘴角的笑垮掉,很快把自己哄好:“走快些吧,我饿了。”


    走过门口的雅廊,餐厅的大堂大得惊人,清脆的铜铃骤响,昭示着有客人进来,十二扇绘着山峦青石的描金屏风向两侧一道道退开——


    二十名披帛舞姬赤足踏着绛红长毯鱼贯而入,雪色纱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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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缀满银丝雀翎,光束从头顶落下来,舞姬旋身时长袖惊起纷飞的桃花瓣。


    有歌声渐起,被侍者引入席位的宗寰垫了几口糕点后,向郁寒靠过去问:“怎么说?这里体验感怎么样?”


    “很不真实。”郁寒回答道,他玉制筷子落在那道琥珀核桃的甜品间,甜品浇着枫糖绘制的双鹤,将融未融的糖丝缠在筷尖,最后郁寒只试了一口酒渍樱桃便放下筷子。


    恰在此时那台上歌伎唱着——“一曲天上宫阙,何人叹今梦中虚影。”


    郁寒手在那只犀角酒杯上磨挲,那杯中盛着雪山冷泉酿的“寒潭香”,香气清洌得如临冬日,他目光略有闪烁:“宗寰,这顿饭之后,放我走吧……散了两天心,我也该去面对那些要我处理的事情了。”


    像是一句话将人从幻色泡沫中拉出来,宗寰沉默许久,平静应道:“好。”


    ……从餐厅出来,有一阵风迎面吹拂过来,照壁鎏金的夕辉映亮宗寰一半的侧脸。


    他们好像总是在这样的傍晚告别。


    宗寰不舍得松开郁寒的手:“在这里就分开吗?你打算去哪里?不用我送你吗?”


    “嗯,就在这里分开吧。”郁寒注视着宗寰在光线下变成浅棕的眼睛,轻声回答说。


    “你不要做傻事或者危险的事。”宗寰叮嘱道,顿了下,又问着,“我不放心你,我可以远远跟着你吗?”


    “宗寰,我想自己一个人走一段路。”郁寒说。


    宗寰沉默,最后还是松开了手:“那你去做你想的事情吧……再见。”


    “但是郁寒,我脖子上的项圈是指纹锁,你一天不回来找我,我就一天不会摘下来。”


    郁寒不说话。


    宗寰皱着眉,狠狠威胁说:“如果你一直不回来找我,我不确定我会做出怎样发疯的事情。”


    “我并不是一个好人,如果你骗我,你知道的,我一定会用不择手段的方式得到我想要的。”


    “如果我没斗得过齐蹊,你会保我的对吗?”郁寒突然问着,“宗寰,你不会让我落在齐蹊手里任他摆布的对不对。”


    宗寰眼睛亮了亮,将这句话默认为郁寒对他的选择:“当然。”


    但郁寒却在此刻凑近,在宗寰额头落下一个很纯粹的亲吻,在宗寰放大的瞳孔中,郁寒说:“很抱歉利用你那么多次,既然你跟我说过对不起,那么我也该回你一句抱歉。”


    “我没什么能补偿你的,还你一个吻吧。宗寰,我想我能遇到你,是我所有的好运。”


    “好吧……好吧,那我原谅你了。”宗寰怔了怔说,“那之前那些事,你也原谅我了吗?”


    “宗寰,我说过,你不算亏欠我。”这是郁寒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像上一次一样,被留在原地的宗寰惘然地看向郁寒离开的背影,心脏空空的,像被剜掉一块般生疼。


    可是,明明只是一次很普通的分别,过段时间郁寒就会回来找他的……不是吗?


    吹拂过桃枝的晚风静默下来,宗寰视线停留的方向,云边那轮落日沉没最后一寸红色,天幕将暗。


    踏着路边满地桃花,郁寒就那么徒步往前走着,漫无目的。


    他想了许久自己要回去哪里,最后发现,自己像游魂一样无所归依。


    他其实没有来处,没有去处。


    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郁寒在路边的路灯光影中蹲了下来。


    他并不是为谁而诞生的人格,从郁杉……或者说从他自己出生起,他的意识就存在于这个身体。


    可是,为什么都要说他是“副”人格呢?因为小时候的他意识孱弱并不能时常掌控自己的身体?因为他有限支配这具身体的时间里所表现的样子不够符合父母的心意不够谦逊有礼像个乖孩子?


    所以他被否认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所以他连自己都不可以是,所以他是病端,所以他是附属。


    凭什么呢?


    同样都是这具身体的原生意识,哪来什么主次之分。


    而且,凭什么“副”人格就该死呢?凭什么他就是不该存在的那个呢?


    郁寒抬起头,伸手去接眼前的光。他的疑问实在得不到答案,他自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个世界对他也确实并不友善。


    这个世界里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的呢?


    连身份证上印的都是“郁杉”两个字,小时候父母老师亲友的夸赞和爱都是郁杉的,他们从不认可他的存在,A市市区里那套公寓是父母留给那个乖巧儿子的遗产,他的教授身份,他的学生,所有的所有其实都是郁杉的。


    连他,也是郁杉的。


    眼前有飞蛾扑撞向路灯,郁寒看了许久,终于起身在路边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报了公寓的地址后,郁寒抬头看向车窗外阴蔽无星的夜空。


    他真的,有过一段太长太长的孤独时光。


    还小的时候,没有人能看到他,也没有人会听见他的声音,他只能和郁杉说说话。


    可是郁杉从不理会他。


    他孤独得发疯,他确实不是个好孩子,或许基因里就有着天然的劣根性,但他并不是一生下来性格就扭曲,就阴戾,就恶毒,就疯魔的。


    他只知道,还没长大的那段路,他走得很痛苦。


    好像是某种天性,他对恶意有种惊人的敏感,当郁杉呆在齐蹊家一起学习时,郁寒总对那个环境有一种奇怪的恶心。


    所以他总是诱导、教唆郁杉离开那个环境,以及后来夺过身体控制权,去打翻那个让他被外人看见的契机的蛋糕。


    可痛苦才刚开始,出现在人前的他被打骂,被说疯子,被说精神病,被说中了邪。


    他和郁杉分明是天生的精神病,凭什么父母对郁杉就满是心疼,凭什么只有他来承担无尽谩骂声?


    多不公平。


    他当然憎厌,当然怨愤,当然嫉恨。


    有雨点打湿了窗户,世界被隔断,视线被模糊,大概是郁寒身上的情绪太浓稠凝重,出租车上的气压低得吓人。


    可那么寂静的车里,郁寒觉得雨声突兀又聒噪。


    郁寒心里积压多时的燥郁要破腔而出,他这一刻想要发疯地质问、呐喊、痛哭,像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一样。


    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倦怠地闭了闭眼睛。


    他审视过往,他仍旧觉得自己不算错。


    他厌恨自己的精神疾病,厌恨那些辱骂他的人,厌恨那些双标的人,厌恨那些对他和郁杉态度不一样的人,但他不厌恨郁杉。


    他觉得“自己”很可怜,他和郁杉都是。


    但他还是会想,郁杉对他能不能有一点的亏欠之心,毕竟他替郁杉承担了那么多。


    可惜郁杉不会,可惜连郁杉都不爱他,可惜连郁杉也抱着一样希望他消失的恶毒想法。


    他该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呢?该怎么证明自己活着的痕迹呢?


    郁寒曾经无比渴望被认可,又一次次被打击。


    他也尝试过在自己支配身体的时间段做些讨人喜欢的乖乖小孩的事情,但那样他只会被人当做是“郁杉”,尽管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其实并不一样。


    就好像那份喜欢永远落不到他身上,于是生出恶意的他只能学会破坏,学会违逆,学会恶劣,学会用不堪的词句攻击人。


    当他和郁杉截然相反到脱离正常范畴时,他才会被认出来。


    没有人尝试用爱教化他,只是一味地要扼杀他,没有人给他一点点的怜悯,只是一味地咒骂他。


    所以郁寒只好强大。


    他不想消失,凭什么该他消失。


    他该杀了郁杉的,他有太多次可以杀了郁杉的机会,可是在他们16岁那年,在无助且精神极度脆弱的郁杉面前,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被需要的可能性。


    郁杉摒弃的如潮水的负面情绪都被他全盘接收,他以为自己承受习惯了痛苦,以为他一个人扛下所有苦楚是件不困难的事。


    但他高估自己了,被负面情绪冲撞的他变得失控变得更易怒变得更扭曲。


    而且那个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很坏的人了,习惯了恶劣浪荡扭曲的标签,会导致他不自控地出于习惯去干一些坏事。


    郁杉是最遭殃的那个。


    可那个时候偏偏郁杉已经离不开他了,被折磨又离不开,就只能崩溃地承受他的欺负。


    他把一手救赎的好牌打得稀烂,他和郁杉之间,痛苦扎根得太深,于是没有了爱意生芽的可能。


    他尝试求要谅解,替郁杉努力完成被他影响了的学业,他开始不断地出去社交以分散自己对郁杉失控的恶意。


    可是,好像是命烂到这种程度一样,他的社交圈,他交的朋友,和郁杉截然不同。


    可能是他这种败类吸引不了善者,他所学的金融这个圈子,在里在外都腐烂不堪,彼此推杯换盏纸醉金迷间挂着虚伪至极的笑容,都逢场作戏,都虚情假意,都玩弄算计。


    他在这个圈子里游刃有余,风生水起,又充满撕裂的矛盾的痛苦。


    落差感和一种近乎绝望蔓延的情绪让他开始疯狂向郁杉求爱,其他任何人喜不喜欢他都没有关系,他只要能被“自己”接纳喜欢认可就可以了,他只要听到“自己”的一句爱,就可以完成自我救赎。


    他求爱到失去自我,求爱到乞怜摇尾。


    为什么不尝试信一信他呢,为什么不尝试原谅他一点点呢,他真的可以做到为郁杉改变成任何样子。


    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他只能支配掌控精神世界,他只能强求。


    于是郁杉被逼到吞药,想同归于尽拉他去死,又或许是被人教唆算计着想用自己的死来逼他。


    开什么玩笑,凭什么该他消失,凭什么……


    可他两年多前还是在最后自愿选择了,做一个在精神世界里也许再也不会醒来的长梦。


    但郁杉不该和齐蹊在一起,郁杉不能和齐蹊在一起,这个念头太强烈了,强烈到他满腔怒火,强烈到让他的意识从沉睡中醒来。


    为什么不能?郁寒总觉得有一个很深刻的原因,但是一仔细想起来脑子里都只有一团雾,只能姑且将这种强烈的念头归咎于他无法释然的不甘心和恨意。


    从出租车下来的时候,雨大得滂沱如瀑,郁寒淋着雨,从小区门口慢步走回公寓。


    他浑身被雨水浸透了,像水鬼一样,衣服湿湿哒哒地向下滴着连线的水珠。


    他在想,从沉睡醒来后走的这一遭,他还是像小丑一样,毫无长进的狼狈。


    这就是他从小时候一直走到如今全部的路了,一条荆棘满途血迹斑斑的路。


    他孤身从这样的路上趟过去,留了遍体伤痕。


    就走到这里吧,他已经很累很累了。


    拧开家门,看着大半个月无人居住的屋子,郁寒觉得自己身上那种幽魂味儿更重了。


    郁寒扯了扯嘴角,叫醒精神世界深处那一小团昏昏沉沉的意识:“郁杉……”


    郁杉半昏半醒,听到郁寒说:“淋了雨,记得去洗个热水澡再休息,我没什么力气了。”


    公寓客厅放置的办公柜桌直对着阳台那面落地窗户,外面的暴雨狂风一遍遍抽打着玻璃。


    郁寒在桌前凳子上坐了下,他其实还想说的话有很多——


    想跟郁杉提醒齐蹊不可尽信伪善之下的危险性,想教郁杉该如何在之前那场可能已经发酵了的舆论中将自己保全,想告诉郁杉如果发现齐蹊阴暗面又受困于他该如何自救……


    但又突然什么都不想说。


    郁寒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去操那个心,他没有身份,也不被在意。


    “就这样吧。”望着窗外大雨,郁寒轻声说,“郁杉,我不管你了。”


    他趴在桌前,安静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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