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四望，柯西莫·美帝奇手上拿着两张纸，他站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屋檐上，远望，遥远的城墙像一条白蛇，长长，连绵不绝，可在他的视线之下，又是那么的单薄。
太阳初降，柯西莫低头翻开一张满是墨水的纸张。黑色的笔画重新排列，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正看着他。
科萨主教看他：“你怎么站在这里？”
“因为教堂并不完整，所以它一直存在，与现实相连接。”
片刻后科萨才回：“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柯西莫不急着答，他先是坐下来，手掌接触教堂上风化的砖石，将小石头碾成粉碎，任由其飘散在风中。
做完一切后，他冷静道：“我希望教皇能够拨款。”
“什么款？”
“一点工资。”
科萨突然急了：“你说拨款就拨款，那都是信徒的钱，要献给至高无上的天神！”
在科萨骤然升起的音色中，柯西莫默默展开手上另一张纸，一张被撕毁的纸，不过仍可见到纸上的人。
见到画中人的那一刻，科萨的声音突然停了，许久，他涩然道：“可是这些钱......”
“只是用来修建穹顶，难道不也是献给天神吗？”
“.....”墨迹逐渐黯淡，“......好，我答应你，”几近要消失，“不过，请你一定要把隐德莱希带回来，我想......”话还没说完，纸上的墨迹已经全部消失。
凝视这焕然一新的纸，柯西莫默默松开了手，高楼上的风吹过，将这两张纸都带离了，飞向浩瀚天空。
在空中画出弧线，震荡，折叠，就像一只鸟儿在疾风之中迅速转向，从昼到夜。①
这只鸟飞回酒馆内，在黄色的灯光中，穿过一排排的人的脑袋，越过一双上下摇晃的手，最终停止在吧台上的一根枝桠。
多恩瞥一眼这只落在树枝上，正清理羽毛的鸟，他盯着它，想着要不要报它在他头上排泄的仇，趁着店长现在不在这里。这般想着，鸽子抬头回敬多恩的目光，双翅展开，神色倨傲。
多恩：......
算了，多恩叹了口气，反正它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倒是那天......不知道想到什么了，多恩的脸颊涨红，手中的酒差点就要洒出来。
少年蒙头，赶快放下酒杯，拿起台下的抹布，擦着干净的吧台。
就在这时，有两个人走到他的面前，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多恩从余光移步到直视，看到他们的脸庞。他在男人的脸上看到了姐姐房间里那些男人一样的面容，憔悴，眼袋青紫，同时欲求不满，手搭在女方的大腿上。
如果可以，多恩真想把手中的抹布丢在这个男人的手上。
男人环顾片刻后道：“你们这里的吟游诗人呢？”
多恩擦桌子：“博耶塔现在正在休假。”
不待男人说完，他身边的女人遗憾地叹了口气，拉开男人在她腿上的手，就势要走。
“欸，等等，”男人拉住，安抚她重新坐下来，“亲爱的，你先听我说，这个男孩，这个男孩，”他一只手牵着女方的，另一只手指着多恩，“这个男孩总是和博耶塔在一起，他肯定也会唱一些歌，”等见女方眉头放松，男人才扭头看向多恩，“是吧，小朋友。”
见多恩不答话，男人抿着脸从裤腰带中掏出几枚钱币，补充道：“一点酒钱。”
多恩神色如常，用抹布把钱扫到面前，道：“你们想听什么，不过我不会唱歌，只能念。”
女人说：“咳咳，嗯，念也可以。”
她终于出声了，多恩此刻才注意到女方唇色苍白，她刚刚好像还咳嗽了？
但她神情宁静安详，眉眼间都是恬淡，多恩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姐姐看到隐德莱希来了，赶走了那些烦人的男人，这些天一直变卖自己的首饰，但又要给隐德莱希买白色的裙子。姐姐在看到少女纯洁的裙子时，轻声哼的歌，欢快明亮。
博耶塔此前一直唱的都是醉人情歌，只有一首他琢磨不透，多恩就换了一个故事，是他的诗人朋友曾经教过他一首诗歌。
“我品尝了一种从未有人酿造过的酒，
用珍珠掏空挖成的酒杯；
……
……
从熔化的蓝天的酒馆中，
跟跄而出，穿过无尽的夏日。
当房东把喝醉的蜜蜂
赶出毛地黄的家门,
当蝴蝶否认它们的酒浆，
……
直到翼天使摇晃着……
直到圣徒们奔到窗前，
来看这小小的酗酒者
斜靠着太阳！”②
多恩不懂什么是莱茵河，也不懂诗歌里面的含义。但他知道天使，知道圣徒。今天下午，在来到酒馆之前，他在他那小床旁边，隔着不高的木板，看到了坐在在大床上，对着烛火的少女。
暖黄色的光穿过她的肌肤，她低头，蓝色的眼睛里，跳动着生生不息的火焰。
......
信鸽顿顿，它听完多恩念完这首诗便自顾自飞向楼上，直接穿过紧闭的门，落到店长的肩膀之上。
店长默默看着少女坐在床边，她的眼睛蓝色闪烁着，片刻后，少女停下来，却又很快就睁开眼，眼睛继续发着光。
“你还是这样......”店长低声说，明明这个人和你毫无关系。
隐德莱希并未注意到自己被人注视着，她今天一来酒馆，就得到了维萨里昏迷的消息。现在，她在试着找到维萨里昏迷的原因，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听店长说，他已经昏迷好几天了。
手腕上的金币暗淡无光，隐德莱希的眼睛无比刺痛，那些雾气，从维萨里身体中漫溢出的雾气，将他完全包裹，像厚障壁，她完全看不到。
为什么？隐德莱希叩问自己，为什么？
周遭悄然刮起了魔力风暴，不断刮起她的发丝，渐渐显露出她原本白金色的头发。就在魔力场愈发强大，将要伤害到隐德莱希的□□前，一旁默默注视的店长终于出手，从他的手中飘出葡萄酒的香气，润物无声，抚平她的躁动。
店长走过去。咕咕，信鸽在他耳边低声叫，传递讯息。他轻轻撩开隐德莱希脸颊旁的发丝，手指尖极尽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
“隐德莱希，”他的声音不辨喜怒，“圣母百花大教堂要开工了，如果它建成，我将得偿所愿，”他顿了顿，“如果建不成，”他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男人，继续说，“不过我想，大概率是要建不成了。”
他笑了笑，肩膀上的鸽子也悲伤地低声啼鸣。
“不过也好，”店长说，“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塞缪尔，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
黑发男子轻声说长长的话，只是没有人能听见，或者说，他想听见的人，他诉诸的对象，此刻正昏睡中，他只敢在这种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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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自己心中的情感。
……
从酒馆楼上下来，隐德莱希捂着头，感觉自己好像缺了什么。一些记忆的片段，是什么呢……
夜深人稀，多恩侧坐在吧台旁边，眼睛时不时地往楼上瞟。嗒，嗒，嗒。鞋子踩过木板的声音一声声响起，少年下意识站起来，他跑过去，看到扶着墙壁，捂着头，缓步下楼的女孩。
“……你在等我吗？”
多恩盯着她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
“什么？”
“没什么，”多恩低头。他想，她应该是哭过了，她的眼白遍布细细的血丝，整个眼尾都红红的。
少年感觉心空空的。他闻到空气间弥散着的气味，混杂着汗的骚味，还有酒精的醉气。糜烂，混乱，填补不了庞大的空虚。很快就要散了。
多恩突然拉住了隐德莱希的手。
砰，子弹出膛时的声音也是这样。
他的身体都微不可察在发抖。
砰砰——他分不清，胸膛中的声音，是心跳，还是枪声。
“该回去了，”多恩低头说。
“......”在被触碰到时，像被吓到，隐德莱希的眼睛不受控制地亮出光芒，她在眼前少年的周围，居然也看见了一缕缥缈的雾气。
只是一瞬，她说：“好。”
......
博耶塔依靠在酒馆外，手指按在弦上，直到男孩带着少女远去，他才放下手。绷紧的弦一松，即刻弹出阵阵音乐。
博耶塔打开酒馆的门，直接往楼上去，进入维萨里的屋子。
店长站着，一手撑着拐杖，见博耶塔进来，便让开了位子。
“亲爱的店长，你这么晚了突然叫我过来，是要给我加钱吗？”
店长面不改色：“这句话从工资里扣。”
博耶塔瘪嘴嘘嘘，他探头看床榻上的男子，手指在弦间跳动。从宁静到高昂、混乱，最后归于宁静，一曲终了，吟游诗人的额头间都是汗水。
他喘着气：“店长，真的，我只是一个魔力低微的吟游诗人，连续几天都做这些活可难——”话还没说完，那床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
“哇，嗜睡的修普诺斯张开了他那被庸俗缝合的双眼呢......”
醒来的维萨里直接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店长。如果他没记错，他在最后一刻闻到的气息，同这屋子里的一样，还有他肩膀上的那只鸟。
明人不说暗话。
博耶塔还在编排诗歌，店长就在这不安静的氛围里，淡淡说道：“你想知道的事情在桥上。”
维萨里皱眉：“你是谁？”
“......”
“我在圣地亚哥学院里听别人谈论过关于一个组织的事，他们隐藏在镜土，时刻谋划着窃取镜和守镜人。”
博耶塔道：“真是不解风情的女人生下的不解风情的孩子，都是一样的不解风情，我可在一旁唱了很久的歌了呢。”
维萨里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看向他：“你是？”
博耶塔：.......
店长转身，借着拐杖边走边道：“我是谁你不必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在医铺的所见，都是真实的。”
“非亲非故，为什么？”
维萨里看到他停下来。
“算是感谢你将维斯孔蒂家族的信物交给她吧，”店长侧目，平静地道出他的名字，“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