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道旁薄薄的残雪化了，地面湿滑，小草幼苗大多蕴藏在土里，还没长出来。
一处僻静的小巷，深夜更是无人，黑魆魆的，外面的灯火也照不到这里。突然里面一块石砖动了一下，吓得耗子临时拐了个大弯，惊恐回头。
只见石板渐渐打开，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艰难爬出来，准确来说，是两个灰头土脸的女人。
“小姐，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小蝉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她，拽着她的袖子担忧又迷茫：“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夫人让我带你出来，你可千万别回去送死啊！”
林挽姝拿袖子擦了擦脸上泪痕，深吸一口气重整旗鼓，看了看小蝉，想到还有小蝉，这一世她死缠着娘亲诉说委屈，竟把小蝉带出来了。
她对小蝉道：“你放心，我会带你平安离京，之后我们好好活下来，等到时机成熟时再为林家昭雪。”
“好，小姐，我都听您的。”小蝉抓着她的袖角，俨然把她当成主心骨。
夜晚京城沉睡酣眠，某处的火光喧天于这处僻静不闻，只看见一点天际的亮光。街上偶尔有巡逻兵经过，晚上可以趁未通知巡查戒严时走，但城门已锁，现在无论怎么出去目标都太大。
林挽姝带着小蝉在巷中躲到寅时，天蒙蒙亮，换上了粗布衣服，用泥土抹了脸，两人灰头土脸地混在肩挑手提货物进出城的百姓中。
百姓们要劳作起得都很早，这种天色还是雾蒙蒙的蓝的时候已经收拾好预备开启一天的劳作。
这是最早的一批，大多数人神情中还略带困倦，只待劳作随着渐升的太阳唤起精神。
林挽姝拉着小蝉穿梭于各类商贩农人之间，小心避开农人肩上的锄头，商人肩挑的货物。
“小……姐姐，”林挽姝警示瞥来一眼，小蝉立马按照先前说好的改口：“姐姐，我们为什么要走那么快啊？现在门还没开呢。”
林挽姝拉着小蝉一路挤到第二排才停下，清早的百姓略带困意，干活兴致不很积极，便由着她俩顺利挤到前排。
“你忘了我们要做什么了？早点出去好。”林挽姝含糊地说。
实际上，她没说的是，那一世她也是这般混出城，只是时候不巧，正出城时遇上锦衣卫，她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浑水摸鱼出去的。
所以便想要早点。
没多久城门开，百姓们鱼贯出入，林挽姝和小蝉布衣其间，看上去就像寻常农家小姐妹。
林挽姝面色如常，心中紧绷着迈出城门，还未来得及放松心弦，敏锐地听到身后一阵渐渐放大的马蹄声。
林挽姝心中一紧，暗道不好，连头都来不及回，握紧了小蝉的手低声快速道：“别看，快点走！别被追上！”
小蝉愣愣地转回来，低头掩着眼中惊恐，握紧了林挽姝的手，尽力稳定身形跟她走。
她们快步往前，只要再往前走一段，有丛林遮挡身影，她们就安全了。
“停下！都给我待着不许动！”身后有军官接到命令大吼。
周围走得快的农人疑惑害怕着定住。
小蝉身子颤了一下，吓得哆嗦身子站住脚，林挽姝装作扶她搂住她的肩，力道往前，在她耳边低声道：“别管，我们悄悄地移，就差几步，人这么多现在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我们这边，轻点声我们慢慢挪。”
现在比之刚才更像在刀尖上走路，每一步都提心吊胆，不动声色挪动步子，往一旁丛林靠近。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怕什么来什么，小蝉步子踩到一节断枝，偏偏这树种大概材质薄脆，发出的“嘎吱”一声有点清脆。
这下吸引了周围人视线，齐看过来，林挽姝在他们看过来的那一瞬间心道糟糕。
果然在另一边检查的锦衣卫被吸引看过来：“动什么！是不是想跑！”
说着反手抽箭射过来。
林挽姝拉着小蝉躲到一边，小蝉惊叫一声，被射中来不及撤的小腿，鲜血如注，箭矢连着腿和裙子，像要把人钉在地上。
鲜红刺目。
林挽姝抬头，隔着人群和一点横斜出来的枝叶，盯着高骑马背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咬了咬牙，眸中淬火。
“看什么？”那名锦衣卫大概感觉到不同寻常的视线，骑着马甩着鞭子过来。
到林挽姝前面时，林挽姝原本恨毒的目光忽地一收，立马一扁嘴换上一副委屈的神色，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冤枉啊！”
“小女怎敢不听话，奈何我这妹子身有颤症，不能控制自己，您看，她现在还在抖。”
林挽姝一指，小蝉对上她的目光，终于机灵起来抖得更厉害，脸上神色也做痴呆相。
林挽姝膝行向前两步，堪堪在马蹄的危险范围边停下，十分凄楚状：“求大人快放我家小妹去医治，她本就有病，如今这腿上流了这么多血，救治不及可怎生是好啊……我怎么回去向爹娘交代啊……”
马上的锦衣卫不为所动，拿刀尖挑了林挽姝的下巴，道：“怎么感觉你有点像通缉犯？”
“冤枉啊！”林挽姝当即叫出来，泣涕涟涟：“大人您再看看，我们不过柔弱小女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像通缉犯吗？我和妹妹不过为看外祖来城中，家里已然不富裕，如今还要多一笔治腿的银子，大人你何必雪上加霜咄咄逼人？”
林挽姝用一点易容物修饰过，这张脸和以前只有三五分像。
她这般委委屈屈，更显得那锦衣卫咄咄逼人，周围百姓本旁观，见她提起穷苦人家难处，一时纷纷物伤其类。
“您就不怕遭报应吗！”
“我遭你妈——”锦衣卫恼火，举刀扬起就要结果她。
刀尖向上对天正要往下的那一刻，锦衣卫和马突然双双倒下，口吐鲜血，眼睛瞪大，对突然的横死死不瞑目。
所有人惊诧地看着这一幕，林挽姝惊恐捂嘴后退：“哎呀！真有报应啊！怎么办？大人因为报应死在这里，其他大人未必肯信报应，必定要牵连他人，怎么办？快跑啊，不跑只能死路一条啊！”
她慌里慌张，扶着腿伤的“妹妹”起来一瘸一拐跑路，其他人见此被她“无意点醒”，纷纷四散跑开。
林挽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趁乱与众人一起奔逃，后来的官差见逃跑者众，再抓也不能确定都抓干净。
“小蝉，再坚持一下，等安全了我给你治伤。”
林挽姝半扶半拖小蝉用力奔跑，走的偏僻小路，身后追兵声音渐小。两人都拿出极限气力精神逃命。
忽然原本急着赶着逃跑的林挽姝不动了。
“小姐，怎么……”
小蝉疑惑抬头，看到前面的人马时身体一软，绝望惊叫：“又是一队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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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破开晓雾冉冉升起，林间渐有暖意抬升，朝阳在他身后，为他的高头大马镀上一层金边，玄色身影渐渐染上人间温度。
此情此景恍似当年，城楼外，俊俏男子骑马远道而来，梳着单辫的小姑娘提篮等待，两相凝望，可如今她眼中不再有情，隔着远远草木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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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眸中森冷恨意。
谢长殷下马奔来，在他靠近的时林挽姝抽出袖中匕首，只再多半寸，便可刺入他的身体。
谢长殷低头，看着胸前雪亮银光，在黑衣衬托下格外醒目，他眸中受伤：“你要杀我？”
林挽姝持刀的手不抖不软，声音冰冷：“你难道不是来抓我的吗，指挥使大人？”
谢长殷黑眸酸楚：“如果我说，我是听闻旨意赶回来救你，你信吗？”
林挽姝勾唇嘲讽一笑：“锦衣卫抄家灭族搜捕查人这么大的事情，堂堂指挥使大人毫不知情，大人，这话您不妨和三岁小儿说。”
“我被调到外面办差，命令不是我下的，此事我真不知情！”
“你知不知情与我何干！你当我林家还能回来吗！”
林挽姝眼圈发红，“我爹娘自来良善，我大伯母严厉冷酷，大伯父钻营了些，其他人或许有些私心，其实都不坏，那葬送的可是林家百来口人命啊！”
林挽姝抬手抹掉不小心掉出来的泪珠，克制着冷静道：“你也不用套近乎套我的话，证据在安全的地方，我不会告诉你。今日在此狭路相逢，我们也不用等到以后，现在便做个了断。”
说着她手上使力往前刺去，一道利器入肉的细小闷声，林挽姝眼眸微睁，手上顿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匕首与衣料接缝处。
他竟然……生受了她一刀！
她原本以为他会躲一下的，甚至，以他的能力，会被擒住受刀刑的很可能是她。她也已经做好准备，即使力量悬殊也要和他背水一战。
林挽姝缓缓抬眸，见他定定望向她的眼，那双黑眸如磐石坚毅，她心中像被泉水流漱的冰，恍然大震，不知该做何想，只愣愣地下意识地松开手。
“这回你可信我？”他亦红着眼眶。
谢长殷拔出胸前匕首，血伴着小蝉一声惊叫喷出两道，谢长殷似乎感觉不到疼，丝毫不在意，忽视他胸前流的血的话。
他微笑着，似乎此时才真心开怀，但这份笑容在林挽姝看来怎么看怎么刺眼。而他看着她忪怔震惊，笑得更加快意，似乎他才是那个把匕首扎入别人心脏的那个。
“我不是说我是来救你的吗？来，我教你怎么活下去。”
他的声音变得那样温柔，不复之前争辩时的高亢，争吵时的气愤，决绝时的冷漠。
他把沾着血的匕首手柄放到她的手心，握着她手背合拢她的手指握紧匕首，他带茧的手掌温热，上面沾着湿黏的血让她很不舒服。
她心尖不由一跳，看向他的胸口，忽然意识到这份温热很有可能会随着这一刀冷却。
而谢长殷却握着她的手往上，将那一面薄刃贴上自己的脖颈。他笑着，好像六七年前，他们还没分开没决裂的时候，那时候，他是沿海小城里的少年郎，冷酷又傲娇嘴硬，但对她却最心软，心疼她。而她是那个活泼好动、有些顽皮的小村姑。
“现在知道怎么活了吗？用我威胁他们。”
“大人！”前面的锦衣卫在林挽姝刺伤谢长殷时就围上来，被谢长殷呵止了。而现在看着谢长殷这般，表情很复杂不解。
马备好了，水和干粮也备足，林挽姝坐在马上，回头看马后目送她的谢长殷。
他苍白着脸看她，烈日下像个要晒化的鬼影。
林挽姝捏紧了缰绳，抿了抿唇道：“你去治治伤吧。”
随后一扬马鞭，头也不回抱着小蝉疾行远去。
尘沙飞扬，当真决绝得不曾回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