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松眉心跳了跳，眼里闪过一瞬诧异，很快隐藏在了深沉目光之下。
他不是没有听别人说过他不近人情，当然那些人都是背地里说的，没人敢当面蛐蛐他。
明珠是第一个当着他面直说的。
他不在意外界对他的评价。
说他不近人情也好，说他冷漠无情也罢，都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实质影响。
职场，的确需要一些人情世故。
他也可以做个老好人，不闻不问，还能避免口舌纷争，落个和和美美岁月静好的口碑，任职时间一到拍拍屁股走人，接着去下一任单位。
但他不允许，危险往往隐匿在松懈的思想当中。
他也不想辜负组织和上级的信任，这是他秉持的工作态度。
所以，涉及到原则性问题，他不会退让，也不会妥协。这是高压线，触碰不得。
也是他的行事风格。
他的行事逻辑像数学公式一样严谨。
也许是组织部出来的，讲究程序和原则。用网上的话说，就是买一支笔都得要一套完整的报告流程。
这些年，他见过许多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人，他们依靠这点技巧取得某些想要达成的目的和利益。
也算是个人生存谋生的一种手段。他不认可，也不会嗤之以鼻。
世界本就多人多面。
但这样的人，注定走不远。
圆滑的交际技巧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
真材实料的业务水平能力才是最大的底气。
走到这个位置，他靠的是能力，是实力，不是嘴皮子功夫。
当然，他也没觉得明珠这样当面和他红脸有什么不妥。有的人当面尊重你，背后却搞死你。
见过太多虚与委蛇，这样的真实感反倒让人眼前一亮。
裴照松这么想着，明珠浑然不知。
她只看见裴照松坐着一动不动，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阳光肆意，光影浮动。
一束光悄然透过缝隙斜照在他身上一侧，他眯起眼睛，眸光沉静，逐渐暗淡没有焦点，好像在沉思。
他这样平静的目光反倒让明珠不自在起来。
她以为裴照松会恼怒会生气，她已经做好和他大吵一架的准备。
没有料到他的反应如此淡定，还有点心不在焉的状态。
明珠也跟着哑火了。
之前还坚定的能入党的眼神，也在悄无声息的对视中一点点瓦解。
眼睑撑的发酸，微微颤动，明珠眨眨眼缓解，趁机别开视线。
心里犹疑着，自己话是不是说的太过了？
他是不是还没有被下属怼过，面子上过不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要说明珠那句话，确实显得……没情商。
也是上过几年班的人，基本的人情世故她怎会不懂得。
只是，她和裴照松是一类人，不在乎这些。
如果裴照松是最坚实的盾，一切巧言令色陈词滥调休想腐蚀突破他的防线，那明珠就是最锋利的矛，尖锐的枪头只会朝外对准敌人。
她路子野，怼天怼地，谁惹她不高兴了，她就怼谁。她也不怕谁给她穿小鞋。
只要趟得足够平，你就是老大。
明珠就是如此，她一条咸鱼还在乎这些做什么。年度考核别人挤破了脑袋使出浑身解数争优秀，她只想要一个平平无奇的合格，给自己一年工作划上句号，这就算圆满。
明珠也不是不讲理、咄咄逼人的人。
现在对方已经哑口无言，难道她还要蹬鼻子上脸吗？
“额……”明珠快速瞥一眼坐着的男人，出声缓和氛围，“我是说……”
闻声，裴照松身上的静止符终于解除，漆黑的眸子有了松动的迹象，转了转，眉骨微扬，示意她说。
明珠一直憋着一口气不得劲，总算有机会可以畅快说完。
她语速飞快，一鼓作气，“我是说，我去楼下食堂是为了买米和牛奶给张叔，我没想着走人，也不是脱离岗位，我买完就会回来。”
裴照松听完点了点头，特意等了两秒，略一扬眉问她，“说完了？”
“说完了。”
明珠长舒一口气，坐下。
裴照松换了个姿势，坐直腰身，“45分钟。”
明珠没听懂，“什么？”
“从我到制作室，离开，45分钟。”
明珠愣了一下，惊讶于他居然还精准地计时。
“我下去，食堂老板不在，我就在那儿等了会儿，忘了时间。”
她实话实说，到食堂的时候正巧赶上老板去接幼儿园的儿子放学，只有在厨房切菜洗碗的阿姨在。
阿姨让她坐着等，要不了多久。
明珠想着回去也没什么事，便坐下，谁知花费了这么久。
她不否认自己确实藏了点小心思，想借着这些小事情摸鱼打发时间。以前的领导没多话，她便习惯了。
然而，现在当家的是裴照松。
他的眼里是容不下这些小沙子的。
裴照松直言不讳地戳穿她的这点小心机，“这些事你可以下班去做。”
他停下，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接着往下说。思忖了几秒，改口补充一句，“或者打声招呼。”
“……”
明珠是真没耐心了。
绕来绕去，说到底就是没打招呼的原因。
她不想再去呈口舌之快。
再争论下去，恐怕要和这根木头决战到天亮。
主打一个能屈能伸，又不会掉坨肉，下班走人要紧。
OK，她认下。
“好好好，我以后一定打招呼报备。”她无语地说，“行了吧。”
尽管语气不怎么好，有种被逼无奈的妥协，裴照松还是欣慰地点点头，似是想到什么，“还有，不要迟到。”
明珠微怔，两秒后反应过来。
我靠，他还真抓迟到。
她低低应了声嗯，站起来，“我可以走了吗？”
裴照松没发话，目不转睛看她。
明珠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细眉微蹙，“嗯？”
“盛明珠。”裴照松缓缓开口，循循善诱的语调，“记住，凡事要报备，做事要留痕。”
明珠松一口气，“知道了。”
“行，你下班吧。”
明珠转身出门，心道，这有什么难的！
隔天上班，明珠中途发现手机充电器放车里没拿上楼，给任豪发了条消息。
77：【去楼下拿充电器】
任豪没看懂，到底叫谁拿：【？】
77：【我去拿充电器】
任豪：【好的，去吧】
过了会儿。
77：【去财务室签字】
任豪：【好的】
一上午的功夫，明珠就发了几条类似消息。
任豪纳闷：【你怎么了，这些事和我讲做什么】
明珠回：【报备】
任豪：【什么报备？】
77：【部长说了，凡事要报备，做事要留痕】
任豪：【这些小事用不着吧】
77：【那不行】
“……”
任豪不知道裴照松到底和明珠讲了什么，一天结束，手机震动响个不停，吵的他头疼。
第二天，明珠一如既往发消息，中间安静了一阵子。
刚好任豪有事找她，在办公室没找着人，便发了条消息：【你人在哪儿？】
明珠回：
【厕所，这也要报备吗】
【行，没问题】
“……”
任豪两眼一黑。
连着几天，明珠发来消息实在太多，任豪不堪其扰，把她微信消息设置成了免打扰。
但是每次一点开还是有许多未读消息，他又强迫症忍不住要点开看。
终于，受不了了，他找到裴照松诉苦。
“裴部，我要被折磨死了。”
“嗯？”裴照松还不知情。
任豪惨兮兮地说：“您和盛明珠说什么了，她现在每天给我发无数条消息。”
裴照松微讶。
任豪拿出手机，点开明珠的聊天记录，“您看吧。”
裴照松疑惑看他一眼，接过手机翻看。
消息挺多，他慢慢滑动着，从头往下逐一地看。
看着两人的聊天记录，裴照松能深刻感受到任豪的心情变化。
起初任豪还要回复“好的知道了”，后来变成“好”“OK”“1”“。”敷衍过去，最后干脆直接不回，任由明珠一个人表演单口相声。
裴照松看得细致，发现她每天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在发，只要她人离开办公室就发。
去其他办公室要发，去楼道间走动活动两分钟要发……
一天还要下楼拿许多次快递。
他不理解，难道不能等到下班一次性拿完吗？
这尚且算了。
每天去洗手间也要报备一声，每次说法还不一样——
【在卫生间】
【上厕所】
【方便】
……
直到看到【带薪拉屎】四个字，裴照松淡定的唇角也不由地抽了抽。
他看完，把手机还给任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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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豪双手接过，很是无奈，“裴部，您让她别发了。”
裴照松想了想，“算了，由她去吧。”
有意识总比乱来的好，虽然这里面有她故意的成分在。
“啊？”任豪没想到。
“你不是设了免打扰么？”裴照松漫不经意的语调，说的轻松，“不点看就是了。”
“……”
任豪无言以对。
*
没过两天，裴照松借此组织开了个中层会议。
用明珠的话说就是，又在关门商量什么坏事整下属。
裴照松在会上安排交代完近期常规工作后，特意把考勤的事情放在了最后来说。
这事对明珠而言，的确算得上坏事。
裴照松来任职，没急着大动干戈。他先是暗地里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迟到早退现象虽有缓和，但仍有一些存着侥幸心理的漏网之鱼。
新闻行业特殊，不是人人坐班制，考勤不好抓，会上几个部门主任也表达了此类观点，大致意思就是不想做。
裴照松不认为这是难事，说到底还是各部门嫌麻烦不肯抓，没有斗真碰硬。
他坐在主位上，拿起一旁放置的玻璃水杯，慢条斯理地拧开瓶口喝了口水，而后再慢慢拧紧瓶盖，眼睛沉默地环视一圈。
他这不紧不慢的动作和眼神给人强大压力，众人又因刚才的发言眼神躲闪，低垂下头。
裴照松把水杯往旁边轻轻一放，杯底触碰桌面发出的声音在此刻静默的氛围里显得突兀，众人闻声纷纷抬脸看他眼色。
他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沉默一瞬后开口，“打卡机利用起来，坐班实行上下班打卡，在外的记者采访时间段可以不打卡，但是月底统计的时候采访记录要和打卡记录对应上。各部门抓好本部门考勤，综合办公室月底统计汇总。”
顿一下，“有问题吗？”
众人见他神色严肃，声色俱厉，纷纷点头。
有人问：“那考勤和绩效挂钩吗？”
裴照松抬眼看向那人，右手拿起一支笔，点了桌面两下，“挂钩。”
又补充道：“扣钱。”
话落，众人面面相觑。
其实之前也是实行这套考核，一开始也说要扣钱，到后面不了了之。成年人的利益大多在于钱，涉及到钱的方面，到底还是不能动真格，损坏利益，太得罪人。
任豪问：“真扣啊？”
裴照松不容置喙地说：“真扣。”
见他拍了板，众人心中有数，心想着回去给各自部门打好预防针。
会后，任豪纠结了半天还是来到裴照松办公室单独找他。
裴照松正坐在椅子上抽着烟，见他人来，朝他点了点面前放着的烟盒，示意他自己拿。
任豪摆手没要，直接说明来意，“裴部，我们部门考核不好抓。”
新闻部同事大多数都在外面采访，任豪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知道。”裴照松了然，“你多废些心思，我叫办公室那边帮着你一起做好统计。”
“行。”任豪应下，想到还有更头疼的问题，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裴照松往旁边烟灰缸里抖了两下手指，扬眉，“还有事？”
任豪想了想，还是没在裴照松面前说，心里琢磨着反正她也不缺钱。
回部门后，任豪在办公室门口提醒众人，“群消息都看见了吧，下周一开始打卡了，别忘了啊。”
众人才去查看群消息，综合办公室在群里发了条通知：
【各位同事，从下周一起实行上下班打卡制度，纳入绩效考核，请还未录入系统的同事到综合办公室（三）办理】
“知道了。”
“诶，不知道我人像还能读出来不，我一会儿去办公室看看。”
“你整容了啊，认不出来你。”
“……”
同事们七嘴八舌说着。
明珠对着周子茜耸了耸肩，只觉得裴照松想一出是一出，心血来潮。
“又是纳入绩效考核。”周子茜看着手机说。
明珠笑笑，还是同样的套路，但没一次是真的，唬唬大家罢了。
往后，单位进入正常秩序，大家勤勤恳恳地开始了打卡制度。
明珠也尽量做到准时，只是时间久了，难免会有几次迟到。
她原以为和之前那样，只是去办公室挨挨批斗就完事。
谁知月底发工资，她看着工资条上的明细，上面写得很清楚，考勤一栏“-500”。
傻眼了，她被扣了500块钱。
明珠心里不服，他凭什么扣钱？
定要讨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