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座视角极好,垫子也很柔软,江芙则是坐如针毡,整个身子都缩在边上的引枕旁,与枕上绣的金钱蟒紧紧相贴。
一刻钟前,不仅是她,连南皖使臣们也震惊了。
大绥的新帝果然荒唐,看来不出几年,就能血洗他们南皖的战败之耻了。
绥朝的礼官果然也坐不住了,直言这不合礼数,望陛下三思。
“既然……”皇帝一手支着额头,问身边的内侍:“他叫什么来着?”
“陛下,这是礼部主客司的郎中周怀邈周大人。”
贺兰玥恍然,复又看向礼官:“既然周大人觉得她不能坐,那你来坐。”
礼官不敢再言。南皖使臣也许还在庆幸美人计好使,不知其中内情,可他们却知道陛下古怪的脾气。这哪里是怜香惜玉?估计是又想找个由头杀人了。
一个月前有蕃地曾进献年轻女子,那女子媚眼如丝,主动上前为陛下倒酒,神态娇柔,却被陛下以不懂礼数为由处置了。而今日这遭,简直就是上回的重演,只是可惜了这位南皖的绝色佳人。
江芙提裙,慢吞吞走上玉阶,期待这昏君改主意,让她下去和使臣一起坐。
贺兰玥没有再发话,不过总算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
江芙这时才看清帝王相貌。
和她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完全不同,反而可以说是俊美非常。
他高而瘦,神情恹恹,肤色比常人更白,笑起来颇有些阴测测的意味。长发半披半束,发冠下蜿蜒出两条猩红发带,深色华袍上的龙纹若隐若现,带给人无法忽视的威压。
此时正一副散漫模样,仿佛只是在自家后院听曲赏花。
御座一个人坐着宽敞,两个人坐便离得很近了,近到江芙能看清贺兰玥鼻梁上的痣。
殿中乐声热闹欢快起来,被传入宫的民间艺人正表演百艺杂戏,他们踢瓶弄碗耍花球,惊险又娴熟。这对那些王公贵族倒是新鲜玩意儿,年纪小的世子郡主们更是表情惊讶无比,眼睛瞪的圆溜溜。
江芙不知道干什么,佯装专注于殿中杂耍。
“喜欢看?”声音从右边传来,是贺兰玥在问她。
江芙脑子迅速转动了一下,还是没参透他问这三个字的目的是什么,或许只是随口一说。
她谨慎地张口:“回陛下,这杂耍很是精彩,臣女从未见过。”
贺兰玥轻哼一声,散漫道:“朕倒是觉着无聊的紧。”
这话怎么接?
马屁拍错的江芙一时不知说什么,她眼神扫过身前的桌案,看到贺兰玥的酒盏空了,便抬臂拿起鎏金酒器给他满上,挂上礼貌的笑:“陛下酒量真好。”
贺兰玥眸子微眯,看了她一眼,接过酒杯。随后又让内侍给江芙也拿来一只琉璃盏,斟上兰陵酒。
他倚在靠枕,如看戏一般看着江芙,瞳色深不见底。
江芙垂首。她并不会喝酒,但仍尝试着抿了一口,险些吐出来。
辣。
感觉到喉咙被灼烧,江芙姣好的面容皱起。
贺兰玥手中的美酒不知为何难喝了许多,他眼神也变得怪异起来。
殿外的雷声如闷鼓,时不时有电光划过,宫宴即将进入尾声。各家夫人已开始整理仪表,孩童打着哈欠。
然而在某道惊雷响过后,掌事太监溜着边进入殿内,一脸的如丧考妣。
出事了。
他并没有去御前,而是先在左相耳边低声禀报。
左相听罢却不显惊讶,挥退了掌事太监。
掌事太监出来后双腿一软,心中后怕。刚刚所说的事,若是皇帝或丞相大人迁怒下来,他们这一班值守太和殿的内侍都要没命。
世人都道卢相仁慈,果然如此。
殿内,卢相起身,众人纷纷看向他。
左相卢丹臣,是当朝太后之弟,出身京兆卢氏,位高权重,资历深厚。
皇帝并未抬首,仍饶有兴趣地盯着盏中酒。
卢相虚虚行了一礼,面容平静地陈述:“陛下,方才内侍来报,太和殿屋脊遭了雷,脊上的龙兽断了。”
此话一出,中和殿内陷入诡异的安静。
春雷响,龙兽断,万物长。
南皖的使团再次愣了,绥朝今夜的宫宴真是……热闹。
一名言官上前跪地俯叩首,痛心疾首:“皇上,近日南部诸州灾患频发,本是惊蛰时节,耕种伊始,却农桑停滞,百姓多有怨言,这这……实乃上天有怒,借此警醒我朝啊!”
待到他起身,额头已是青了一块,朝着江芙所在的皇座望过来,目光哀戚,俨然是在看昏君和祸水。
明知看的不是自己,江芙仍心底发毛,想告诉他春天下雨很正常,不要封建迷信。
她偷瞄贺兰玥的反应。
贺兰玥只是前倾身子,俯视下面的人,随口说:“太和殿的殿顶为工部主持修缮,连道雷都遭不住。”
工部官员连忙起身请罪。
贺兰玥没有理他,继续对言官道:“不想着怎么做事反而在宴上乱语,岑植,你喝醉了。”
言官目露失望,刚想再说却被卢相压下。
“陛下息怒,岑大人只是忧心过甚罢了。”卢相缓和着气氛,又道:“只是民乃社稷之本,南部百姓流离失所,地方奏折言税收不稳、民生困苦,实在令我等不忍,也令我等惶恐。”
为官父母者,见此心生不忍是仁义。若是君主充耳不闻,那便是昏庸了。
一些官员觑着贺兰玥神色。
江芙觉得贺兰玥又要说出些何不食肉糜的话,她默默低头降低存在感,感到自己口中的酒味仍然浓郁,便想喝口茶压一压。
她伸手拿茶水,余光瞥见贺兰玥的大袖抬起,覆过自己的裙衫,玄色与暖色交错。江芙不禁屏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手中的茶水已经放凉了,江芙往嘴边灌下一口。
贺兰玥手指在太阳穴轻按,似是被底下的人吵得头疼,“岑大人如此挂怀地方百姓,不如……”
“贬为郡守”还未出口,便戛然而止。
“咳咳咳……”江芙用丝帕掩唇咳嗽。
她原想喝茶,谁知错拿成了酒,因刚刚屏息也没闻出来。顾及场合,江芙极力压低声音,然而喉咙就像被黏了片辣椒,眼泪溢出。
在龙椅上被酒呛到并发出噪音——可能就是她今日被杀的缘由。
泪眼朦胧中,江芙对上了贺兰玥的视线。
在那张颓靡又冷漠的脸上……他的眼眶也红了,像是被点了胭脂。
陛下脸色阴沉得可怕。
岑大人沧桑的皱纹舒展开来,带上了久违的欣慰。
瞧瞧,皇上还是爱民的啊。
“陛下为民忧思,是百姓之福。”岑植躬身一拜。
贺兰玥刚想开口说什么,但他的声音此时竟也变得有些哽咽,他及时打住,脸更黑了。
官员你看我,我看你。
阴晴不定的陛下听完百姓的惨状,居然……居然哭了?
卢相本要借此引出地方税收的事,从而揽过户部的一部分权力,顺带批下一笔赈灾预算。
然而一时间不管是外戚还是清流一党都顿住了,怎么也没料到新帝是这个回应,想好的词也说不出口了。
南皖使团震撼了:还有这一出?
贺兰玥沉默地起身,拂袖而去。
“陛下身子不适,诸位尽兴即可。”内侍总管汪文镜扬声说完,跟着皇帝一起离开。
几日后京中便流传起来,新帝心忧民间百姓,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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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在宫宴谈起时屡屡哽咽,不能自已,只能先行离席。这样的传闻竟一时压过了上天降罪劈断龙兽的事。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目前的情形令江芙迷茫。
皇帝走了,她一个细作留在敌国的御座上算什么事?
简直倒返天罡。
江芙连忙从皇座上溜下来,朝着殿后的方向走去,这里空旷华美,她很快就找到了殿后的门。
值守的宫人身侧还有柄油纸伞,是为贵人们撑伞所用,江芙顺手拿过,跨过门槛。
……
雨水如断线之珠,淅淅沥沥从檐角落下。贺兰玥屏退了宫人,负手而立,看向太和殿方向。
“朕也许真是身体不虞。”他目露怀疑,思索着。
“陛下正年轻,康健得很,约莫是昨夜未休息好。”汪文镜语气坚定,维护新帝的形象。
“正是如此,你说的不错。”贺兰玥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
“那……南皖送来的人如何安排?”汪文镜问。
贺兰玥不以为意:“继续住鸿胪寺,过几日找个契机让她病故。”
南皖真是愈发不中用了,送来个如此胆小怯懦的细作。
汪文镜虽不知缘由,也不多问,直接应下。作为皇帝心腹,陛下要杀的人,不留痕迹地做就是了。
风起,将飘摇的雨线吹进回廊。
“陛下等等。”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中和殿前是一片灯火通明,殿后则是晦暗的,阴雨的潮气化成雾,起起伏伏。
江芙抱伞走近,绯紫罗裙如雾中烟霞,流苏髻上是简洁的华胜,玉梅雪柳栩栩如生。
与其留在大殿与威胁自己的使团呆在一处,她宁愿找个借口跟随贺兰玥出来。
贺兰玥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发间有细微的雨珠。他比江芙高许多,看不清神色,江芙停在他身侧。
她努力伸长手臂,伞柄向贺兰玥倾斜,撑开的伞骨纤细精致,水墨丹青通过伞面隐隐透下来。
“陛下,雨夜风急。”江芙避开他审视的目光,轻声道。
伞面不大,将将覆盖二人头顶,远处忽明忽暗的宫殿模糊了。雷声隐隐,揉碎灯影。
龙涎香幽微,贺兰玥靠近她,手指停留在她肩膀。
事态发展得太快,江芙绷起身子,陷入了思考。自己也是第一次当细作,这种情况该同意还是推拒呢?
贺兰玥从她肩上捻起一枚精致的耳坠,指尖很凉,蹭在她耳垂。
南皖的细作总有个习惯,会把剧毒藏在耳坠里。无论是用来毒杀别人,还是身份败露后自戕都十分方便。
只是不知这里头装的是朱砂还是断肠。
“下回走路可要慢些。”他顺手给江芙戴上耳饰。
江芙微怔。
红珊瑚形状的坠子轻晃,贺兰玥从她手中接过了伞。
*
今日应当是安全了,他没发现自己的身份。
江芙望着贺兰玥离开的背影,如是想道。
她站在原地,将碎发拢到耳后,回忆自己刚刚的自作多情,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真是没用,辜负主子的信任。”侍女瑞香冷嘲道。
她会武,脚步很轻,不知何时来到了江芙身后。
“你若是觉得你更有用,大可以自己去试试。”江芙破罐子破摔道。
瑞香恼怒,正要出言训导她。
此时皇帝身旁的圆脸内侍却去而复返,甩了下臂弯中的拂尘:“传陛下口谕,江氏接旨。”
给她的口谕?
江芙讶异,俯身跪下,“臣女接旨。”
瑞香跟着一起跪,因为是仆,跪得更深。
“江氏性行温良,颇和朕心,封为才人,赐居清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