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了雨，六皇子府内人头攒动，罗羡仙伫立廊下，面色青白。
宝嘉撑伞小跑而至，将打探到的消息悉数告知：“皇子妃，外头就是这样传的，霍将军的娘是恒国细作，以性命博取越国公愧疚，越国公才将这个儿子带回京，霍将军目的是弑君叛国，他进献陛下那尊佛塔沾了毒，殿前谢恩时，六皇子当众揭发，陛下突然毒气攻心，吐血晕厥，丞相代执圣意，下令将其就地正法。”
丞相不惜牵扯胞弟，也要将霍琅置之死地。
“皇上如何？”她问。
“皇后娘娘守在寝宫好几日，上下密不透风，暂不得知。”宝嘉瞥了一眼院外，小声道，“殿下伤重，皇子妃是否要去瞧瞧。”
女子面无表情：“通知管家备马车，明日一早我要进宫求见皇后娘娘。”
佛塔沾毒，并非徐鄞一己之力可为，她还未在膳食中动手脚，皇后就与徐鄞私下合谋，抢先于大喜之日设局。
霍琅身败名裂，险些被挫骨扬灰。
沅儿如今……又在哪里。
罗羡仙遥望晦暗夜幕，眉头轻蹙。
翌日，皇后面色红润端坐凤榻，扬手屏退宫人，端茶鼻息轻嗅，眼眸未抬：“有话？”
罗羡仙提裙直跪，正色道：“皇后娘娘，您当时以顾将军之名胁迫于我，我已然答允，可您为何又改了主意，将我蒙在鼓里。”
皇后挑眉：“有着身子莫要冲动，你是怪本宫没有事先知会你，可是仙儿，你与那俞氏情同姐妹，本宫没有把握，你是否会背叛本宫。”
“背叛……”她喃喃，猛地抬眸道，“您并没有追查顾将军的死因，您骗我？”
妇人放下茶杯，眼眸莹亮道：“不急在一时，待本宫重掌大权，自会圆你心愿，如今否极泰来，霍琅必死无疑，就连老天都在帮本宫，让徐鄞众目睽睽下被霍琅所伤，六皇子若一命呜呼，就会算在那个死人头上，一箭双雕。”
皇后阖眼吸气，她从未有过这般轻松惬意。
六皇子主动寻她结为同盟，信誓旦旦称有法子令霍家分崩离析，令霍琅死于非命，并承诺来日登基继位，定保三皇子一生荣华，尊她为太后，封罗氏为皇后，腹中子即立为储君。
皇后起初警惕犹豫，直至徐鄞将那张提醒二王存有异心的字条原封不动背出来……
她大势已去，唯一能为儿子做的，无非是护他余生平安，倘若九皇子称帝，霍家摄政，三皇子势必被丞相赶尽杀绝，她权衡利弊，答允徐鄞，在御赐霍琅的酒中，洒下当初丽昭仪父兄寻回的奇毒，又在佛塔上涂毒嫁祸。
原本不过一成胜算，岂料丞相竟倒戈相向，不但彻底解决了霍琅，还牵连徐鄞重伤。
没了霍琅的霍氏，已是强弩之末，她筹谋二十年，总算等到大厦倾颓的这一天！
皇后缓慢睁眼：“仙儿，你需时刻谨记，帝王之家，妻妾成群，只有权力和孩子才是依靠。”
在皇上因德妃与她情断之际，皇后就已清醒，纵使同甘苦共患难，纵使结发夫妻又能怎样，她得不到夫君的心，就无需为此费尽心神。
这场密谋中，只有陛下吐血昏厥出乎意料，大抵天意如此。
皇后舒了一口气：“来人。”
门被推开，侍女端着文盘走到罗羡仙身旁。
“你将此药，混在六皇子止血散中。”
一切依原定计划行事，皇后要杀徐鄞，嫁祸霍琅，没了拦路虎，力推三皇子上位。
罗羡仙嘴角微微一扯，眼里漾开泪雾：“皇后娘娘，从头到尾，您都在利用我……”
皇后既未承认，也未否认，摆了摆手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去吧。”
她清楚罗羡仙别无选择。
乌云蔽日，霏霏细雨，宫门前那道拱桥上，王凛左臂缠着药带，与罗羡仙迎面相对。
“参见六皇子妃。”他恭敬道。
宝嘉轻推女子胳膊，方令她从恍惚中清醒。
“王御史。”罗羡仙失魂落魄，满目疲惫道，“您伤势如何。”
丞相怀疑王凛徇私放走人犯，有意将其下狱，但因他与六皇子同时受伤，朝中官员皆认同王凛无辜，他逃过一劫。
“下官无碍，皮外伤。”男子知悉罗羡仙与俞沅之关系亲厚，环顾四周，压低嗓音道，“六皇子妃宽心，俞姑娘应当平安，霍将军近身部下有一支未在襄京，没有被丞相拘捕，他们收到消息会找到她的。”
罗羡仙浑浊眸光泛起一丝亮色：“真的？”
王凛沉吟片刻，点头道：“那队人马……在边境，奉令搜寻顾将军下落。”
罗羡仙猛地攥紧掌心，屏住呼吸道：“你是说……”
王凛搭下眼皮：“或许他从未放弃过。”
罗羡仙指尖扣着掌心，肩膀不受控地颤抖，忆及霍琅先前与她说过的话。
绝望之前，先存希望。
“沅儿如果能平安，霍将军呢？”她哽咽问道。
王凛沉默，轻轻摇了下头，他暗自叹息，那粒从魏太医手中拿过的药丸仅能暂缓毒性，霍琅此番注定命丧，俞姑娘是否能坦然面对，他不敢想。
回到六皇子府，罗羡仙匆忙踏进扶光阁，徐鄞尚未苏醒，太医回禀称殿下血已止住，静心休养几日，伤势自会好转。
她做主遣走照料仆从：“宝嘉，守夜通通换成咱们自己的人，今后喂药换药不许其他人插手，将女医请来，由她细细查验，我亲自动手。”
宝嘉连声应下。
罗羡仙走到床榻前，目光微冷望向徐鄞：“这回，你一定得活着。”
如此，也算报答霍琅对顾浔阳最后的恩情。
-
赤乌渐坠，金芒漫天，一匹黑马奋力冲向茂密山林，惊得一旁雀鸟振翅而飞。
俞沅之将霍琅扶进山洞内，飞快跑到村里寻跛脚郎中，但院子仅有大丸二丸两只老犬朝她晃尾巴。
郎中不在！
她擦干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立刻折回，但是每走一步，双腿仿佛被尖针刺穿骨肉，她随手扯下沉重头饰，步伐踉跄。
霍琅靠坐在一块岩壁下，腰腹缠裹着厚厚布条，被血浸透漫成褐色，一条腿曲起，一条腿僵硬伸直，手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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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俞沅之撑着岩石大口喘气，他转头望向她，眸光温柔，缓慢地伸出手。
“好些了？”她跌跌撞撞扑到男子面前，打量着他的脸色，似乎比白日红润。
霍琅揽她入怀，下巴搭在她的额发上，轻声安抚：“嗯。”
“没找到郎中，晚些时候我再去寻，他的跌打药止血散都很有用，会没事的。”俞沅之仰头，双眸泪雾朦胧，“你先前也曾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几日就会好转，我看着你守着你，一步都不离开。”
霍琅嘴角轻轻扬起，手颤抖着，温柔捏了捏她的脸颊，逗她道：“包子褶，还差一点。”
俞沅之挪动身子，从他怀中脱离，手臂紧环男子脖颈：“你吓死我了，还好阿娘没瞧见，还好她远在封地，不会有危险。”
霍琅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再度伸手将俞沅之牢牢抱住，让她枕靠他的胸膛。
“等下衣裳都脱了，我再检查一下，有否遗漏未包扎的伤口。”
霍琅未应，从腰间用力扯下一块玉牌，将它放在俞沅之掌心，握紧。
玉牌触感冰凉，正面刻有一个“琅”字，背面是山海图腾。
“阿威在边境，再过三日会找到这里，一直向北，他们保护你到北恒，将玉牌……交给北恒王，你和娘今后……”
俞沅之缓慢坐直，目不转睛盯着霍琅。
“你说什么。”她嗓音发抖。
霍琅眼尾微红：“如果我不在你身边……”
俞沅之下意识捂住他的唇。
霍琅轻吻掌心，勉力扯下她的手，粗糙指腹轻抹俞沅之脸颊泪滴，温柔笑着：“你一直没有回将军府，不知道我……在院里种了棵腊梅树。其实……我好想和你成亲，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我们去山上看日出，到湖边等日落，郊外策马，廊下赏雪，相拥听雨，共枕而眠，那棵腊梅树，今年会开花……”
一滴泪，顺着霍琅眼角缓缓滑落，他的视线逐渐发灰。
“我这样的人，只配下阴曹地府，可是……”他的声音变弱，“沅沅，我……好爱你，好……喜欢。”
那双凌厉凤眸，正一点点散尽光亮。
“不要……不要睡！”
俞沅之浑身冰凉，不断地哆嗦着，每一声呼吸，都如同利刃划开胸口，腥血淹没喉咙，她将霍琅紧紧抱在怀里，反复吻他的额头，眼睛，脸颊。
“不睡，伤口还要换药，你听话，不要睡！”
可他听不到……
俞沅之死死攥住玉牌，前所未有的恐慌，令她指尖不受控地痉挛，仿佛孤身站在悬崖边，一群恶豺嘴边坠满长长的唾液，目光猩红，等着将她撕裂嚼食。
然而这一次，再不会从远处奔来一头黑狼，咬断豺的喉咙。
俞沅之唤不回他……
山间风起，丝丝寒心，她无力地闭上眼眸，摸到发尾仅剩那支并蒂芙蓉簪，唇贴在霍琅耳畔，喃喃道：“我说过，无论在哪里，我都陪着你，哪怕……阴曹地府。”
原来俞沅之已无法接受，霍琅离她而去。
长簪握在掌心，一抹金芒蓦然映于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