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忽而觉得脚下一凉,睁开眼,自己竟又立于冰冷的河水之中。
红月高悬,血一般的月光将河水染成了血,而此刻她知道,此处是灵河畔、三生石。
河水早已涨过脚面,拍打着她的小腿与衣摆,带着逼人的寒意。岸边影影绰绰,风声如泣,仿佛有人在远处低语。
她低头望去,只见三生石仍伫立于水中,河水一下下拍打在石头之上,不断漫过。
她心中一紧,忙涉水而前。原先只等神瑛侍者用甘露灌溉的仙草尚在,叶色青翠,茎脉挺直,抽出了一根纤细花梗,顶端挂着一个小小的未开的花苞,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被水浪卷走。
仙草如今不再仰赖天露,而是靠灵河激流滋养,是否是好事,她已说不清。
黛玉是惜花之人,眼见河水许是不用多久便会漫过石头,她跪在三生石上,素白的指尖插入湿冷的石缝,费力地将那仙草带泥拔出。石缝深陷,泥土冷硬,她十指刺痛,满是泥土地觉得肿胀非常。
她抱着泥团,一步步逆流回岸。水已漫过膝头,她几次被冲得趔趄,仍死死护着手中之物。
红月的倒影映在石上、草上、身上,仿佛一层血色覆在万物之上。
终于,她走到远离水岸的一方草地,跪地刨出一个坑,小心将仙草栽下。
手已肿胀,满是泥泞,她看着那小小的嫩叶在月下轻颤,竟觉得心头一松。可当她回首望向河岸——水面早已吞没了三生石。
她怔怔站在原地,仿佛忽然意识到,她亲手救下的,是仙草;但她未能留住的,是三生石,支撑仙草安生的根基。
风声却忽然大作,天地间满是水声、浪声,梦境崩塌,红月化作一道血线落入水中。
黛玉在惊喘中睁眼,捂着心口,只觉那里仿佛也被水吞没了。
————
“当真是吓人!”
卜旃见黛玉睁开双眼,忙不迭地开始抱怨。
“前头就该下迷药,好歹你能踏实歇一歇,也不至于如今这般撑到昏厥。”
黛玉一睁开眼便泪光浮动,眼神微迷,却仍强自支撑坐起,先看了一圈四周,确定自己仍在马车内,才哑声问道:“村民呢?……问过了吗?”
卜旃扶她坐稳,倒了水递来,一边回道:“倪二哥与我哥哥已在外头召集村民问话,那个左先生也来了。”
黛玉接过水,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卜姑娘,我现在看着如何?”
“什么看着如何?”卜旃叉腰道,“不好,得赶紧回府休息,还得配一副新药才行。”
黛玉等着卜旃,也不说话,卜旃想劝却劝不过,只得叹气,“不过你若非要出去,多喝点水提提神,妆还在,看着……也还算有当家的威仪。”
黛玉闻言笑意未露,神情反倒更为寂静,扶着车壁慢慢起身。
此时车外,倪二带着众护卫在周围查探寻人,左丘梅则立于侧旁,负手静观。
左丘梅有救世济民之志,而卫若兰愿受长缨,两人相谈甚欢。
左丘梅本觉得兵家胜败,愿赌服输,对裴石并无负罪感。但是一个行动不能的人暂托在村中照看,自己却还把人搞丢了,又觉歉意。可听闻亲自来寻的家主知道自家护卫不知所踪而倒下,隐隐有几分轻慢,又不经想,此人或是对下属极其看重之人罢。
可当他从卫若兰口中知道所谓当家主人竟是一姑娘,当看到车帘掀起那一刻,这位文章自负、自以为有识人之能的士子,又生出几分五味杂陈之意。
林黛玉下车时步履不急不缓,腰身虽细,气度却沉稳。日光映在她面上,那眉眼仍是清秀之姿,但不知是车马奔波还是思虑过重,面色愈显苍白,眼角绯红之意,更添几分楚楚病态之美,令人见之不忍。
黛玉下了车便摘下宽大的兜帽,却挡不住风吹衣角翻飞,她站在风中,像是一株傲寒而立的细竹,身形清瘦却挺直,迎霜而立,挺拔不屈。
黛玉望向右臂一直低垂的左丘梅,开口便道:“左先生,我知你当初提出了两个条件。”
左丘梅一怔,竟不是责问要人,随即肃然起敬。
“其一,是要我亲自来请你。”黛玉道,“我今日既来,算是应了这第一条。”
“其二,是贾府需庇护延义村百姓。”她目光轻扫村中老弱,“此事并非因你所求才为,而是我本心使然。纵无先生之请,我也会一一接入贾府安置,以谢延义村庇护之恩。”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坚定,宛如金石落地。
左丘梅此刻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少女。高门出身,却甘愿亲自涉险、出城奔波,只为一诺之言。
其胆识与魄力,已非常人。
“至于先生你,我是请先生入府教书,为府中门客,并非邀你为仆。”黛玉顿了下,才继续道,“但我虽欣赏先生文章抱负,亦明白用人须谨慎。裴总领不仅是我府中总管,还是友人,他曾说‘左丘梅并非我要的人。”
左丘梅心中一震,倒非因那评价,而是黛玉竟然毫不避讳将这句疑虑之言当面道出。
“但是否为我所需之人,”黛玉缓缓道,“不是旁人说了算,而要看你是否愿意为贾府和府中众人真正做事。”
“你若肯入府,府中规矩你需认;我虽主事,但不喜跪拜投诚,也不受空言无实。当然,若先生有志,我也愿尽己所能相助。”
言辞平实,却锋芒内敛。左丘梅忽觉自己先前的试探都显得轻浮可笑。
他即曾为仕途经济所动,便是将“纪纲既正,天下大定"奉为法言。左丘梅为己求一正义,更多是他见不得秩序崩坏,他将延义村看作桃源,图一治世雏形,也是为心中秩序。黛玉这一份克制与自重,恰恰更胜笼络之术,令左丘梅暗暗称服。
“姑娘既能亲至,又允我二愿,左某岂敢推辞。”
左丘梅正色拱手:“自今日起,左丘梅愿为贾府门客,若能获信任,当尽己之能,辅主济世。”
黛玉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她并无治世之志,且不急着收服,而是愿他自行体会。
黛玉抬眼扫过眼前的村民,淡声唤道:“贾芸,清点人数,务必赶在天黑前进城。”
贾芸与护卫们随即分头行动,将妇孺安置于马车之上,又下地窖取出可用的粮药与物品,皆一一登记装载。左丘梅立于侧旁,望着井然调度的局面,不禁问道:“我看林姑娘对村中情形了然于心?”
黛玉没有回头,只淡淡应道:“昨日虽遭变故,仍有裴总领所留笔札与地图可用,村中庇护我府中人多日,我既有心庇护进城,自然不能毫无准备。”
说话间,贾芸从马车后方走来,捧着一卷泛黄旧册:“姑娘,这是在地窖中发现的《延义村志》。”
纸页发黄的村志被送入帘中,黛玉翻看村志,只见字迹,便知最新之处果真是左丘梅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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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丘梅不动声色,微一颔首:“不过是村民暂托信任,左某才勉力为之。右臂受伤,仕途无望,只愿护此一隅清明。”
黛玉合上村志,神色一敛:“清明一隅,久之难保。如今长安城中,旧廷已覆,新主未稳,虽有改天换地之势,但至少看着,闯王暂且还要与金陵城分庭抗礼。”
她看向车外荒地枯草,语声如水:“想来往后京城还有是非,世道若未定,唯有自立。”
左丘梅昨日已听裴石说了些城中要紧的局势,如今看来物各有主,如此能人能顺从的主子,果真不是庸碌之辈。
左丘梅最先在意的便是延义村的村民何去何从,黛玉即被问道,也直言:“府中虽义诊施粥,也要百姓以工换酬。譬如城西前些日子被大火所毁,正好有街坊在府中借住,也是在府中做事,换吃喝酬劳。”
左丘梅却问:“荒年开民赈,不过富户仁义之举。姑娘却要签契而工,不怕世人言为富不仁?”
话音一落,卜旃已抢先开口:“那你倒说说,咱们这些粥粮、草药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我们自家也得吃喝,开方熬药,我可不想做那圣人。”
左丘梅略皱眉,却也不好驳她,只看向黛玉。
毕竟他只是为了看这家主子的态度。
黛玉接过话来,语气平稳如常:“左先生之问,并非不公。赈民本是富户之责,然我府并非坐拥万金之家,这灾年已非一年半载,若将来再起,而今日不加约束,则既济不息,竭泽而渔,反酿新乱。”
她顿了顿,目光不带情绪:“与其施粥令其感恩,不若令其得酬,知劳有获。能自立者得自立,方能护得长远。”
左丘梅心头一震。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以如此平和讲出“以经济济世”之道。她既不行圣贤之姿,亦不效暴政之举,反以“人自有尊”立其制。
“姑娘,村民已安置妥当,随时可以启程。”车外忽然有人传话。
黛玉点头,却问:“倪二回来了吗?”
这时车外传来倪二粗声粗气地喊:“我们查遍了村中,仍旧无果!”
马车一时寂静。
良久,黛玉才终于开口,声音虽轻:“左先生,昨夜裴总领是否有人看守?他又是如何失踪的?你若知情,请实言相告。”
左丘梅摇了摇头,眼中并无躲闪:“我左某无能,白日只派了村中三人轮守。但夜深天寒,我们将人捆好便躲回地窖,不知何时出了疏漏……确是我之疏失。”
倪二站在车外,听里面只吩咐“启程吧。”,心中叹惋。
他忽而想起前夜断掌,此时当家主子弃他而去,彼时之情于今又有何异?无论如何,都不过是被时间左右的无奈之举,他怪不得裴石那般无情了。
归途之上,卜旃与左丘梅一路激辩尸毒之理,一个以草药经脉为本,一个以阴阳五行论变,虽争得面红耳赤,却不失欣赏之意。
黛玉心乱如麻,干脆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虽路途颠簸,但马车疾行,才能赶在日落前抵近西城门。
卫若兰他们先行一步探查西城门巡防,马车靠近西城门时,卫若兰便回道:“西门粥棚尚在,守门查验极严。我们人马众多,只怕进门时会被盘问刁难,林姑娘做好准备才行。”
黛玉沉思片刻,道:“让众人谨守本分,莫主动惹事。先入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