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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转圜

作者:文无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恍惚过了一月,已入深冬。整座京城,尽是红衰翠减,惨绿愁红。


    然冬月十五,承影湖上画舫灯火璀璨,玉盏流光,百官环坐,丝竹盈耳。与宫墙外截然不同,紫微宫内一片煊赫景明之象。


    忽听丝竹骤停,皇帝漫声道:“今年冬天还未落半片雪,倒是稀奇。”


    右首的郑仪闻言躬身道:“陛下圣德昭昭,连严寒都为之敛锋。”


    皇帝嘴角还未来得及上扬,便听郑仪下首的户部侍郎张意初冷言道:“照郑大人这说法,年初滁州洪灾,莫非也是陛下仁德感动上苍,要以千里浊浪彰显圣威?”此话惊得满座皆倒吸一口冷气,他身侧官员往旁挪了挪身子,生怕与他有所沾染。


    杨柯随乐白郡主一同列坐于画舫右席,她正暗自出神,此刻视线倒是被张意初的话吸引过去。在这风声鹤唳的关口,此人胆敢出言不逊,杨柯不禁对他升起一丝敬佩。


    月前那场朝变后,老臣们的席位早已换上青衫白面的新面孔,不过有几个她倒是认得,之前在紫英阁见到的督粮官苏明义也来了宴席。


    只听苏明义笑着道:“张大人为人爽快,难怪能将滁州流民户籍的乱麻理得一清二楚。”他视线转向皇帝,“陛下得此能臣,连老天爷都要顺着圣意收了风雪。”


    皇帝脸色稍缓,指尖轻叩扶手:“苏卿这话说得在理。张卿虽言语犀利,但也贵在敢言。滁州灾后诸事,多亏他处置得力。”


    杨柯对这些虚言套话顿时没了兴趣,欲要将视线收回,却还是忍不住绕向那抹白衣。


    伯喻端然坐于案前,一身雪色官服,尘埃不染。但杨柯旋即发现,他隐于案下的右手裹着暗灰绸带,绸带底下隐约透出斑驳血痕。


    杨柯眉间一紧,他何时受的伤?难道赛罕再度设袭?她心中忧思方一升起,但很快便被苦涩压制下去——自己与他如今有何干系?


    宫灯的光透过垂帘打了进来,杨柯看见自己的影子很听话地朝他伸去,却在触及他衣摆前,被烛火搅成破碎的灰影。原来他们已经遥远到连影子都靠近不了。念及此,杨柯心中便愈发落寞。


    混混沌沌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宴席快要结束,众人逐渐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人还留在席上。


    “姑娘,少喝些吧。”一旁的青桃见杨柯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酒,忍不住开口相劝。


    “没事,我口渴。”杨柯手里的酒杯已然见底。此刻,她只想多饮一些酒,让沉重的思绪飘飞,这样便能叫风吹走。


    “可你已经喝了六壶了。”青桃为难道,“再向宫伶要,就不像话了。”


    杨柯忽然被呛住,将酒杯掷于案几上,薄怒道:“怎么了,如今我想多喝些酒,也成了碍事的?”


    坐于一旁的章可馨看着她们,仅仅五尺之隔的距离,方才的对话她也听了个完全。


    她半惊异半嘲弄道:“杨柯,这酒虽是突厥进贡的佳品,但终归是烈酒,再怎么香也禁不住这样喝吧。”说完又朝着青桃吩咐,“等会记得叫几个小内监扛着你们姑娘回去,不出一刻,她便连坐都坐不住了。”


    “要你管?”杨柯对她打了个醉嗝,脸上已感觉发烫。


    章可馨忙用手帕掩住嘴鼻,满眼的嫌弃:“瞧你这幅醉鬼样子!快回你的凌薇苑去,别在这丢人。”


    “你也不许我喝?”杨柯伸出手指着章可馨,“人人都来拦我!我偏要喝!”说完便扑向对面,章可馨陡然一惊,赶紧唤人拦住杨柯。可杨柯学过武功,一喝了酒便不受控制,哪里是几个宫人能够拦住的,登时章可馨的酒壶便到了她手中。


    杨柯单膝撑着案几,一只手死死攥住壶嘴,俯身像个街坊醉鬼一般向章可馨喷着酒气:“来啊,继续拦!章大小姐不是神气得很么?”


    章可馨皱着眉头乜了她一眼,厌恶中又带着怜悯:“杨柯,一个老七就让你如此颓废,枉费当初我高看你一眼。”


    杨柯被她的话顿时僵在原地,手中的酒杯尤泛香味,却失去了滋味。


    章可馨的眼中露出熟悉的嘲讽:“我知道伯喻为你倾心一时,可一时终究是一时,易云舒回来了,你的甜蜜日子也就结束了。”


    杨柯体内的酒气恍若一股毒火,这句话就像随手投进火堆的一颗弹药,顷刻间火星四溅。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火舌舔舐着杨柯的心底,瘙痒难耐,又灼热不已。


    章可馨目光直逼:“我在告诉你,你有多么可怜。给老七当个取暖炉,如今被抛弃了,却要将自己置于醉生梦死的地步。”


    杨柯怒得将酒杯猛然掷于案上,那青花酒壶瞬间碾成了碎片。


    章可馨惊得垂眸,再抬眼时,眼中已是震惊和害怕:“你……你敢恐吓我?”


    杨柯眼里的愤怒逐渐熄灭,因为她心里清楚,章可馨说得一点儿没错。


    她重又立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回去,一屁股跌坐在垫子上,却再也说不话来。


    章可馨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既有后怕,又有惊诧。见杨柯瘫坐在席上,才转过头去。


    杨柯垂着头,木然地望着案几上的酒,听得身旁传来一句轻喟:“我同你说这些,是不希望你被一个男人击垮。”


    章可馨的话着实点醒了杨柯,但她的话也说得夸张了些,估摸着是听了宫中的传言。


    皇宫里人多嘴杂,越传越邪乎,说她几度自戕于房内,又是悬梁自尽,又是痛饮鸩酒,就差没去承影湖投河殉情了。杨柯自己听了也觉荒唐,她若当真有九条命,何必困在朱墙之内,又何苦为了伯喻蹉跎受罪,在宫外潇洒度日不好么?虽然她也曾像个怨女似的后悔过,可旋即她又明白,自己来的这一遭,虽受了罪,但也尝得了不少甜。即便是一场空欢喜,那也是欢喜过的。


    当然,这些时日,杨柯确实把自己关在房内,就连乐白和昌吉前来,也不甚理会。宫中流言纷飞,青桃和杜衡每日看杨柯的眼神就像看那承影湖里的丹顶鹤,生怕哪句话惊到了她,又怕一个不留神她便消失不见。


    但她避不见人,并非消沉颓唐,而是伏案疾书。她要写的,是能让宇文泰青眼想看的政论文章。


    今日就是重新调配伴读的日子了,杨柯抱齐整理好的文章赶往武华殿。敲开武华殿的大门,还是眼熟的小顺子领着她进去。但还没进内殿,便远远地听见宇文泰的声音。


    “无可奉告?这就是你们审问的结果?”他的声音威严带怒,回荡在宽阔的大殿内,恍惚间竟有几分帝王威仪。


    小顺子转头对她嘱咐道:“杨大人,殿下这会子正忙着,请在此处稍等片刻。”


    杨柯明白地点点头:“无事,等他气消了,我再进去。”


    小顺子笑道:“那倒不必,殿下见了您,气就消了。”


    平日里这小顺子倒也嘴稳,今日怎么说话没着没落儿的,杨柯被他搅得尴尬,只道:“公公这是哪里来的话?”


    殿中走出几个蓝衣官员,皆蔫头蔫脑,既有涉足后宫不便张望的缘故,但更多是因方才之事垂头丧气,任由着公公领着走出宫门。


    小顺子一副笑脸向他们福身行礼,等大臣们走后,才对杨柯道:“奴才嘴碎,杨姑娘就当我是说浑话罢。”说完,弓着身子引她入殿。


    殿内灯火通明,宇文泰面向窗外,负手而立,玄色长袍在光影中如墨般深沉。先前议事的官员早已散去,此刻殿内气压甚低。


    小顺子轻声探道:“殿下,杨姑娘来了。”


    宇文泰惊讶回头,见杨柯立于殿中,紧绷的下颌松了松,眼底的厉色也褪了几分:“你怎么来了?”


    杨柯挺直脊背,双手捧上怀中的书札,利索道:“明日御书院重调伴读,此次前来,是想恳请殿下允我成为您的伴读。”


    宇文泰眼中半是惊讶,半是狐疑,看了一眼小顺子,目光又落回到杨柯身上:“给我个理由。”


    她缓缓道:“殿下麾下之臣大多是武官出身,缺少文官,而我擅长诗词歌赋,刚好能弥补空缺。”


    宇文泰轻笑一声:“话说得没错,但你可知道为何我这从不招文人?”


    杨柯接道:“因为殿下瞧不起酸腐书生。”


    “你倒是聪明,但还未点到关键。”宇文泰的眼神逐渐冷硬,“读书人总免不了妇人之仁,可我兵刑二部要的是铁石心肠、雷厉风行之辈。你说说看,我要你来做甚?”


    杨柯道:“殿下倒可宽心,实际上臣自知学识尚浅,连真正的文官都不可及。再者,我无心干涉政务,更不敢以浅薄之见妄议国事。我虽不敢自诩才华横溢,但在修缮书文、起草文章方面,自问还是有所长进的。这些工作虽较之刑审看似琐碎,但对于殿下而言,或许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烦恼。”


    宇文泰面色沉静:“空说无凭,你要如何让我信服?”


    杨柯将书札递给小顺子,后者双手捧至案前。宇文泰接过纸张,垂眸凝神翻看起来。


    杨柯轻声道:“这些文章,皆是我平日所学所思,虽不及名家手笔,却也是日夜钻研所得,还望殿下指正。”


    话音落下,殿内便一片死寂,唯有纸张摩擦声沙沙作响。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宇文泰才从纸上抬起头来,漆黑瞳仁露出审视目光,直直刺了过来。杨柯喉头发紧,心里发毛。


    “平日见你吊儿郎当,上课也不认真听,写出来的东西……”


    接下来必定没有什么好话了,杨柯心中的一口气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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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去。


    “竟然甚是新奇。”宇文泰语调一扬,她原本放出的半口气又吊了回来。他迟疑半晌,抬眸直直看向她,“这些文章,当真是你自己写的?”


    杨柯聚足了中气道:“呈给殿下的东西怎敢有假?”


    宇文泰隐约一笑:“你可同昌吉谈过此事?”


    杨柯心里一喜,立马接道:“昌吉不愿离开殿下,但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最后还是答应与我调换。”


    宇文泰漫不经心地翻着她的文章,淡淡地嗯了一声:“那明日你去告诉范夫子,他若应允了,此事便成。”


    杨柯急忙道:“范夫子那边,只需要看殿下的意思。”


    他的眼神稍稍闪动了一瞬:“连御书院那边都打听好了?”


    杨柯冲他甜甜一笑:“那是自然了。”又伸出三指,“臣想成为殿下伴读之心,天地可鉴!”


    他微挑起眉,低头一声闷笑:“做我的伴读,可不光光是耍嘴皮子那么简单。”


    杨柯跟着道:“殿下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便是。”


    宇文泰的视线放到面前空空的茶杯上,懒懒开口:“本王口渴了。”


    杨柯愣在原地,为何伴读也需要干侍女的活?


    宇文泰看着她一动不动,又道:“怎么,不想干了?”


    她忙拾起茶杯:“哪里的事,我现在就去!”


    小顺子领着杨柯穿过回廊,来到武华殿的膳房。


    杨柯好奇问道:“公公,先前云公子也常做这些事吗?”


    小顺子笑着道:“杨姑娘多心了,殿下不过和您逗趣儿,平日里自然有下人专门服侍。只是殿下身负监国重任,案牍劳形日理万机,伴读可不是清闲差事。比起在郡主身边,怕是要辛苦百倍。”


    杨柯心下大喜,听他此言,岂不是正中她下怀?杨柯定了定神,又追问道:“那以后要如何协助?”


    “说难也不难,”小顺子掀开厚重的棉帘,热气瞬间糊上二人脸庞,“折子要摘出紧要处,文书得揣摩圣意。姑娘才思敏捷,想来很快便能上手。”


    杨柯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金钗,塞到小顺子手里:“多谢公公相助,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望公公笑纳。”


    他愣了愣,语气中露出一丝为难:“杨姑娘,如今你也算殿下的人了,日后这样的事,还得是奴才来做。”


    杨柯道:“公公说的是,我初来乍到,还得仰仗公公多加提点。”


    小顺子点点头,心安理得地收下:“姑娘客气!往后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奴才提。”


    几番折腾,终于泡好了茶,滚烫的茶水隔着陶瓷传来刺烫,杨柯压着不耐,一步一步稳稳行去,终于端到了宇文泰面前。


    他拿起茶杯,悠然抿了一口:“学得倒挺快。”


    杨柯笑道:“殿下吩咐的,能不快吗?”


    宇文泰抬眼看了她一眼,轻叹道:“要是你入宫时,就这么跟我说话,咱俩吵的架也能少些。”


    杨柯心里一咯噔,听他这话,怎么有股幽怨的意味?她干笑一声:“殿下这是哪里的话,我向来敬重殿下,从来没对殿下说过一个‘不’字。”


    宇文泰听言,浓眉一挑,冷哼一声:“是么?我怎么觉得只有今日才算?”


    她强忍住心中不耐,等到明日范老头宣布名单后,再同他算账。于是拿出毕生的喜悦,堆笑道:“不止今天,以后都会如此。”


    宇文泰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缓缓将茶杯置于案上:“杨柯,忘了告诉你,即便是范夫子公布了名单,我也有反悔的权力。”


    杨柯惊得跳起:“你不早说!”话一出口又自觉表露太过明显,脸色一转,忙赔笑找补道,“殿下为人一向守信,既然应下了约,怎会出尔反尔呢?”


    宇文泰斜睨着她:“我何时说过要守信了?”


    杨柯急得跺脚:“明明都喝了我泡的茶,哪有喝过谢茶还反悔的规矩!”


    宇文泰悠悠然道:“喝了茶便要收你,谁定的规矩?”


    “你!”杨柯气得攥拳,她心里清楚,宇文泰分明吃定了她拿自己没辙,更无奈的是,她果真对他毫无办法。


    见杨柯像只斗败的鹌鹑耷拉着肩,宇文泰终于畅怀大笑:“好了,不逗你了。既然答应了你,本王说到做到。”


    得了他这句,杨柯喜出望外,生怕他再反悔,忙说道:“好,我这就去御书院,让范老头定下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转身跑了出去。


    待杨柯走后,小顺子笑着道:“殿下,这杨姑娘办起事来还真是风风火火。”


    宇文泰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所幸她主动转圜,不然老七这事不知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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