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官员大臣们不是没见过在丹墀上嬉笑怒骂、打赌玩闹的君王,但像李昭宁这样拿自己命做赌局的皇帝,还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待大家反应过来,正要拱手相劝,李昭宁却先一步抬手,道了声“不必劝朕”,又把大家的话赌回了肚子里。
她定定地盯着兵部尚书刘云,目光犀利如豹:“若睿王未行弑君之举,便是朕赢,你身为兵部尚书,携妻儿老小仓皇出京、贪生畏死,届时当自请去职,归老林泉;”
她顿了顿,“若朕败,这龙椅自非朕所有,朕死前可代你问新主讨个恩赏,毕竟……”她唇角微扬,“识时务者为俊杰,对吧刘尚书?”
刘云擦了擦额角的汗:“臣身微位贱,不敢与陛下打赌……”
李昭宁打断他:“不敢?那刘尚书怎么敢在睿王还未到长安之前就收拾行装,散步大灾将临之谣言惑乱人心?!”
早朝前,裴砚让子涵传给她一只小纸笺,上言多位京官已让家眷秘密逃往南方之事。她当时也愿意体谅,只求查个瞒报之罪,但没想到如今成了逼问刘云的筹码。
她虽心有不忍,但到底还是要杀鸡儆猴,不得不做。
刘云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声音也因恐惧而颤抖:“陛下明鉴!臣非敢潜逃,实乃高堂白发、稚子垂髫,不忍见其无辜罹难……”他吸了吸鼻子,跪伏着的肩膀微微颤抖,“望陛下垂怜,臣只求他们苟全性命,不敢妄图荣显!”
李昭宁站起来,缓缓步下丹墀,走到刘云面前,亲自把他服了起来,盯着他微微一笑:
“刘卿这话,倒说得朕像是个不通人伦的昏君了,”她直视着刘云的眼睛,稳着声音一字一句道,“卿罪可恕,但需以五百精锐守住长安城楼,将功折罪。”
刘云怔然,愣愣地望着李昭宁的威仪凛然的眼睛,唯唯出声:“臣……谨遵圣喻。”
李昭宁略一颔首,转身走回龙椅,暗暗庆幸自己演对了——
恩威并施,先声夺人。
——这都是裴砚所授鞫囚之法,如今被她拿来用在朝堂之上,竟也是如庖丁解牛一般一击制胜。
但她没有注意到的大殿一角,朱红廊柱的阴影下,陈崔唇角噙着一抹冷笑,如蜃楼般乍然出现又倏然隐去,杳无踪迹。
*
暴雨伴着惊雷下了整整一夜。
夏日初临的暖意被雨水压去大半,长安城似乎又重回冬日的冷冽与寒凉中,连灯火的黄光都似乎被冲得褪了色,窗纸上透出苍凉的白。
清晨时,昔日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的沿街商铺各个皆大门紧闭,路上也无半分人声,只有往来巡梭的侍卫的挎刀相撞的叮当声响。城楼上方,整齐地站着一位帝王和随行的两三个侍从、两位着装正式、形容整肃的官员。
李昭宁一身整齐的衮服站在城楼上,双眼因熬了整夜变得有些微红,但面上依旧镇定自若,甚至反而因疲惫而显出些许慵懒和悠然来。
她紧了紧身上的氅袍,看了眼远处的天色——
连绵苍山的上方,尽管已经远到视线尽头,却仍旧是一片压顶的黑云,浓郁浑厚,如妖魔魑魅般盘旋不散。
同一个方向,森森群山里,是裴砚的军队,虽然只有五千精兵,但用于围剿睿王的先遣军,仍然是有一两分胜算。
雨慢慢停了,但天色并没有亮起来,黑云压得更低,似乎就要将城楼压碎,天地间一片死寂,连风都静匿无声,静得滴水都能听见。
而就在此时,随着一阵细细碎碎的马蹄声响起,视线所及的山脉侧边官道上,两队骑兵齐整地鱼贯而出,约百余人,而他们后面,一驾红漆镶金的马车正缓缓行来,车檐下挂着的两只灯笼如萤火幽幽,又似黑暗中的鬼眼,幽昧而朦胧。
不用想,能用骑兵开道、无召回京却张扬跋扈至此的,只能是睿王。
李昭宁捏了捏手上的烟火棒,只要她一拉引线,烟花窜上天空绽放后,裴砚便会带兵前来围剿睿王。
但烟火棒的外层纸壳已经被汗水或潮气的洇染而变得有些柔软,恰如她此刻的心情。
若兵戎相见,胜算只有一成,但若跟这位远道而来的姑姑好好聊聊,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
转眼间,那数百玄衣骑兵已一字排开,阵列于城门前。战马低嘶,铁蹄踏地,却无人喧哗。阵列正中间,便是那架金马玉堂的马车,正对着城门缓缓停下。
一位玄衣女子自车中徐步而下,身披墨色圆领袍,广袖低垂,淡妆素面,发髻如圆盘一般浑圆齐整地缀在脑后,纹丝不乱。而尽管天色昏昧,灯影昏黄,却掩不住她周身清冷凛然的气度。
“开城门,”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质疑和拒绝的笃定,“或者,本王自己开。”
她这才抬头,目光锐利如剑,破空飞去,直指城楼上的李昭宁。
李昭宁站得笔直,毫不畏惧地对上睿王的目光,唇角竟是带着一丝浅笑:“无诏进京是谋逆大罪,睿王。”
因这话,睿王落在城墙下的目光又倏忽回到城楼上的笔挺身影上,意外地挑了挑眉:“谋逆?”她轻嗤一声,“本王明明是心系侄女,让侍卫一路护送回京探亲,何来谋逆一说?”
睿王短短两句话,就把道理拨向了自己的那一边,若李昭宁不开门,倒显得她像个只图地位不顾真情的冷血皇帝了。
但历史上那么多冷血君王,多李昭宁一个也不算多啊。
她向前一步,眼中沾上些许怒气,语出如剑:“睿王进京前并未请旨,京中也无归京诏书,不是谋逆是什么?!”
子涵站在李昭宁身后,虽然看到她剑拔弩张的姿态,却看到她手中的小烟花筒轻轻地落尽了袖子里,摩擦布料发出轻微的响声。
陛下不准备求援了吗?
李昭宁紧紧盯着城楼下的睿王,目光似虎豹一般威严而暗藏杀机,而城楼下的那道目光也凶猛如鹰,四目交汇的一刹那,两人身边侍卫的甲胄寒芒一闪,阵风汹涌而起,旌旗猎猎作响。
“欺人太甚!”
城楼上不知是谁吼了一声,紧接着一支暗箭从城楼上破空而去,快得李昭宁只是在余光中看到一抹细长的黑影,还未来得及反应,那箭就倏忽冲到了睿王面门前。
“叮!”
一声轻响,目中只见长袖残影在空中划过,那箭便被睿王的剑截断了,生生劈成两半,无声、软绵绵地落在了地上。
“谁?!”李昭宁怒斥道,微微偏头,目光扫过城楼上的弓兵,“朕未下令,为何放箭?!”
城楼上寂静一片,无人回应。
李昭宁皱了皱眉。睿王理亏,她借此与睿王谈判,长安或许还有保全的希望,但此箭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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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明明白白、彻彻底底的撕破脸宣战了。
李昭宁深吸一口气,无心追责,握紧拳头紧紧盯着城楼下的黑衣女子。
而睿王眼中竟是寒光一闪,冷笑一声:“出息了,小皇帝。”
砰地一声,城楼顶上竟有惊雷炸响,而倏忽之间,劲风裹挟着雨雾倾盆而下,砸在瓦片、城墙、地面上,噼噼啪啪响成一片。
而睿王就在这片嘈杂纷乱的雨雾中,缓缓抬起手,朱唇轻启,轻轻吐出两个字:
“攻城。”
李昭宁并未听到这句话,但她看明白了睿王的口型。
霎时,山林树丛里涌出无数士兵,举着刀枪剑戟整齐地列队站好,再有序地按睿王和其部下指挥着搭云梯、取弓箭。
李昭宁依旧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指尖悄悄往袖子里探,触及烟火筒,牢牢地抓在手里。
只需要等那一拨攻城的士兵爬上云梯,趁着睿王身边的护卫少,她就可以拉响烟火筒,放出信号——趁机一拥而上,或许有机会直取睿王首级。
——却突然看到纷纷扬扬的箭束从城楼上射出,快如闪电、破空而去,如无数魔鬼的利爪骤然伸向楼下严阵以待的人群。
她并未下令,睿王也没有发出攻城之令,怎么会有人擅作主张要反攻?
“住手!”
段月站在李昭宁身后,望着城楼上的士兵大声怒吼道,“擅自放箭者,死!”
却有一人侧身瞪着李昭宁悲吼道:“若让睿王攻下长安,我等又如何有活路?!”
“放箭!放箭!”
“对,杀掉睿王,咱们才有生机!”
“陛下,得罪了!今日我等若不攻下睿王以得先机,怕是明日就要身首异处了!”
一番热切悲痛的讨论过后,射出的箭矢变得更加密集,可大多数箭矢只是在空中划过一条乌黑的弧线,软绵绵地飘过敌军,慢得只需要微微侧身就能躲过。
段月和白居简脸上怒气犹甚,就要冲过去拦住射箭的弓兵,却被李昭宁伸手拦了下来。
她望着两个人,摇了摇头。
“陛下,他们……”
李昭宁的目光扫过城楼上所有士兵,又回到段月和白居简面上来,冷然一笑:“这些人真正听命的人,恐怕另有其人……”
段月瞳孔骤缩:“难道是有奸细?或者……有人投敌?”
李昭宁挑眉:“挑起睿王与我的争斗,从而坐收渔翁之利的人,除了陈崔,没有第二个人。”
李昭宁笑了笑,轻哼一声,望向城楼下的人群,“长安守军应是全国最精锐的守军,箭雨就算虚发,也不至于如此轻飘飘的……
“唯一的解释是,陈崔让他们先放箭,激怒睿王攻城,等敌方的士兵上了城楼,他们就会抢占先机杀了朕,再将弑君的罪名挂在睿王头上。”
段月惊得双唇颤抖,目光呆滞地看着匆忙放箭、根本来不及瞄准的士兵们,面上恐惧似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李昭宁却抓住了她的手。
她定定地看着段月和白居简,沉声道:“你们先下楼,守在城门边,必要时,帮我开城门,或有一线生机……”
二人面上忧虑更甚,齐声开口:“可是一旦开门,长安守军恐难以抵挡睿王攻势……”
李昭宁眨了眨眼,“诱敌深入,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