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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 7 章

作者:野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寅正时分,殿脊的琉璃鸱吻衔着颗夜露,映出东方一抹蟹壳青。


    御前宫人捧衮托冕,自朱漆廊柱后蹑足经过,在将明未明的天幕下凝成剪影。


    “干爹,您昨儿个是没瞧见,玉芙姑姑那模样儿,简直快把柳妃主子都比下去了……”


    刘喜挑着只八角灯笼,替来寿照亮脚下的青砖道儿。想起昨日那惊鸿一瞥,仍禁不住嘀咕:


    “依奴才看,甭说是寻常闺秀,便是王府里的郡主娘娘,也难有姑姑这等丰姿。”


    宫中美人各色琳琅,但若论起艳冠群芳,还当属柳妃主子。可刘喜瞧玉芙那美法儿,竟比柳妃更厉害似的。


    来寿抄起手听着,倒也不骂刘喜眼皮子浅,只从鼻子里哼哼两声,心道这还用亲自去瞅?他早就知道了。


    说话间,天开景运殿的花雕门已近在眼前。来寿独自拐进去,趴在地上磕头请安:“奴才恭请万岁爷圣安!”


    声调掐得不高不低,恰能送进皇帝耳朵里,又不至惊扰圣躬。


    待听得明黄帷幔后低应一声“进来”,来寿这才一骨碌爬起身,有条不紊地带人进去,替皇帝更衣束冠。


    晏绪礼向来不用女官,从前多是太监们跟着伺候。如今入主乾明宫,才在各处新添了些宫女。


    宫女……


    晏绪礼微垂眼睑,撩起衮袍衣摆,气定神闲地落座在上首,拾起折子翻了翻。


    馆阁墨字立时入眼,却没太入心。


    皇帝早朝前惯不用膳,今日也未曾破例吩咐。


    见炕桌上摆着盘御艾窝窝,晏绪礼不由多瞧了几眼,发觉里头竟还插着验毒的银牌儿。


    御膳房里的馔料是自何处采买,调鼎时又经何人之手,皆有管事儿的从旁督视、反复验毒。特地插银牌呈送的糕点,更像是出自别处。


    可这一大清早的,谁能巴巴送点心过来?


    “启禀万岁爷,这品御艾窝窝,正是玉芙姑娘亲手所制。”


    来寿最会瞧皇帝眼色,见状立马把那珐琅彩描金碟子端近前,笑滋滋地念叨:


    “奴才听底下人说,姑娘可是一宿没睡,今儿还没过丑时,就在茶房里忙活起来了。”


    玉芙这是知晓自己触怒了君上,赶忙披肝沥胆,急着讨主子爷欢心呢。


    “殷勤。”


    晏绪礼不咸不淡地说道。


    来寿眼珠子一转,故意眯着没接话。果然没过几息的工夫,就见盘中的江米团子少了一块。


    晏绪礼略尝几口,便知这的确不是御膳房的手艺。


    许是晨起匆忙,那宫女没来得及弄糖桂花,而是用玫瑰酱裹的果仁馅——又耍些精奇古怪的花招儿,但好在味道还凑合。


    糕点吃多难免甜腻,晏绪礼接过帕子拭净指尖,顺着窗缝儿看出去时,正巧望见来送茶水的玉芙。


    茶房同正殿隔着条回廊,尚盈盈生怕茶氲在路上消散,索性借着值夜时用的炉子,直接在殿外候火定汤。


    所谓茶氲,惯常是将明亮浓酽的茶汤,盛于白瓷茶盏当中。冬日里对光而观,便可见茶汤表面有油霭流动。


    按理说天热是不易见茶氲的,但万岁爷有心考校,尚盈盈只得硬着头皮照办。


    瞥了眼晷针投下的影子,尚盈盈端稳刚沏出来的金瓜贡茶,掐准时辰步入殿中。


    “奴婢给万岁爷请安。”


    尚盈盈规矩地停在花毯正中,跪俯行礼,又将茶案托至头顶。


    来寿刚要上前去接,却听万岁爷淡淡发话:


    “平身,端过来。”


    这会子可不敢再犯迷怔,尚盈盈知晓说的是她,连忙谢恩起身,将茶盏亲奉至晏绪礼手边。


    晏绪礼毫不遮掩地盯着玉芙,从头到脚审视一番后,心道这还像个人样儿。终于不用委屈自己眼睛,晏绪礼心气儿顺了,便又琢磨起别的来。


    只见他半掀开茶碗盖子,转眼间却又扣了回去,碰出极清脆的一声叮响。


    尚盈盈听见动静,心头猝然惊颤。


    ——皇上怎么尝都不尝?莫非没出茶氲?


    饶是尚盈盈泡茶功夫娴熟,见此情状,也不禁怀疑是自己失了手。


    “你既能听懂朕的意思,为何不沏酽茶?”


    晏绪礼慢慢掀睫,语气不辨喜怒。


    压根儿顾不得细想,尚盈盈连忙蹲下身子,一五一十地答道:“回主子爷的话,奴婢虽知酽茶更易见茶氲,但您尚未用早膳,晨茶过浓恐伤脾胃。若只为办妥差事,便罔顾主子爷龙体,奴婢合该万死。”


    听出玉芙是劝谏自己莫要空腹饮茶,晏绪礼点了点那盘御艾窝窝:


    “你今早送点心过来,也是这个缘由?”


    “是。奴婢茶艺不精,甘愿领罚,还望主子爷保重圣躬,莫要动气……”


    尚盈盈垂头答话,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她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是犯了哪门子太岁。就连平素最拿手的沏茶本事,今日竟也能出错。


    “起来吧。”


    晏绪礼一扬手指,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见皇帝今日格外优容,尚盈盈愈发羞愧难当。起身后又听见掀茶盖的动静,她便忍不住偷瞄过去,想弄明白哪里出了岔子。


    待看清楚后,尚盈盈一双妩媚风流的狐狸眼,都快瞪成圆杏子:


    那盏金黄茶汤之上,正浮着层薄薄油雾,不是茶氲又是什么?


    晏绪礼没理会惊诧的玉芙,仍旧面不改色地啜茶。他是故意吓唬她了,但那又如何?


    暖融融的参枣味滑入咽喉,晏绪礼品出几分愉悦,搁盏提点道:“记住你方才所言。”


    “念在你还算忠心的份儿上,朕可以不计较从前之事——”


    晏绪礼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经过尚盈盈面前时,肃声撂下一句:


    “但,下不为例。”


    皇帝身量颀长,撑起十二章缂丝衮服也毫不费力。影子自上投下来,轻易便将尚盈盈笼覆其中。


    鼻尖猛然灌入沉水香的气息,尚盈盈不知是庆幸还是惧怕,连忙退后半步,伏地叩首道:


    “是,奴婢定当谨记在心,多谢主子爷宽宏。”


    明黄衣摆不曾停留,自眼前飘然掠过。尚盈盈在心中数过十息,待皇帝彻底远去,这才缓缓抬首,跪坐在原地平复心绪。


    熹光漫过团寿纹支摘窗,眼前的墨地描金匾仿佛蓦地活了,浅金游龙在“天开景运”四个大字间翻腾。


    景阳钟浸在琥珀色光霭中,撞响今日第一声嗡鸣——卯时已至。


    -


    皇帝起驾去了前朝,宫人们却迎来一日当中最忙碌的时候。趁着万岁爷不在的空当儿,他们须得将乾明宫里里外外,都收拾得一干二净才成。


    虽说四位姑姑会轮流掌班,但今儿个是皇帝回宫头一日,按着众人心照不宣的次序,也合该由尚盈盈挑大梁。


    行至天开景运殿门口,尚盈盈右手四指并齐,往抬起的左手心儿里清脆一拍。今日当差的宫女太监得了令,便悉数埋头忙活起来。洒扫廊院的、擦抹桌柜的、换冰添香的,皆井然有序,一丝不紊。


    众人只艳羡姑姑威风八面,殊不知尚盈盈早已乏得骨软筋酥,暗自拧了好几下胳膊,才强撑着盯满一个时辰。


    打眼望见玉芙沿着游廊往回走,酌兰忙从后头追上来,轻轻扶住她,体贴说道:“姑姑,奴婢送您回房。”


    “今早多亏有你帮衬,不然那碟子御艾窝窝,怕是呈不到万岁爷跟前。”尚盈盈侧头看向酌兰,柔声道,“午后你便回屋歇息吧,不用跟着忙活了。”


    “奴婢不过是打打下手,哪比得上姑姑辛苦?”酌兰连忙推辞,“茶房有奴婢守着,姑姑且安心去补眠。”


    茶房里丫头虽多,却总得有个能顶事儿的在。酌兰若不上值,便只能由尚盈盈过去领班。酌兰昨晚好歹还眯了一会儿,尚盈盈却是打从前半夜起,就守在灶台边上蒸江米。


    尚盈盈没答应,而是拍拍酌兰手背,浅笑打趣:“那若是万岁爷要茶水,你可敢自己送进去?”


    此话一出,酌兰噎得脸蛋儿通红,呐呐半天,终是羞愧道:“奴婢……奴婢忒不中用了,只会叫姑姑操心,却不能替您分忧。”


    “这怎么能赖你?”尚盈盈哭笑不得,连忙哄道,“宫女头回近身伺候主子,都得有姑姑带着才成。哪有你还不熟悉差事,我便急着撒手的道理?”


    酌兰闻言,忍不住悄悄拿眼打量玉芙,愈发觉得自己能跟着姑姑当差,准是祖坟冒了青烟。从前只道姑姑品性儿好,如今才知人家生得也漂亮,真是神仙娘娘似的人物。


    两人说着话回到下房,却见门口跪着个小宫女,正如惊弓之鸟般缩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


    “好姑姑,求您饶了奴婢吧,奴婢知道错了……”


    小宫女跪得直打晃,朝屋子里低声哀求。


    尚盈盈一眼认出,她便是那日金保训话时,差点吓昏过去的小宫女。前几日姑姑们抓阄挑丫头,她碰巧被分去了莺时那里。


    “姑姑,她叫素蕊,是洒扫上的宫女。平日挺勤快本分的,可莺时姑姑总挑剔她笨,三天两头便要打她。”酌兰拉了拉尚盈盈衣袖,同她轻声说道。


    掌事姑姑管教丫头,是许打许罚的,只不闹出人命就成。大宫女刁难起小宫女来,更透着厉害。有些格外心狠手黑的,连司刑太监听说,都觉得直牙碜。


    酌兰见过素蕊身上的伤,那全然不是戒尺能打出来的。想也知道,落到莺时姑姑手里,日子该是何等水深火热。


    宫女们的住处都挨得近,周围有人听到动静,都跑到门上暗暗看笑话。


    尚盈盈察觉之后,眉心越蹙越紧。她快步走上前去,将素蕊挡在身后,沉声斥道:


    “你们差事都太闲了?还有工夫瞎凑热闹。”


    众人见玉芙姑姑动怒,忙匆匆掩上屋门,不敢再探头张望。


    素蕊慌忙止住哭声,却不敢直腰,只一个劲儿地磕头:“玉芙姑姑,求您帮帮奴婢……”


    见素蕊这般模样,尚盈盈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她抬头看向屋内,语气冷了下来:


    “莺时,我劝你适可而止。”


    屋内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蔑笑。


    莺时慢悠悠地从门内踱步出来,手中捏着一张帕子,轻轻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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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拭着指尖,仿佛刚刚做了什么脏活。但尚盈盈知道,她今日压根儿不当值,自打睁眼起就有小丫头伺候。


    莺时倚在门上,瞧清尚盈盈那张脸后,更是妒火中烧,恨不得再叫几个小丫头来出气。


    “瞧瞧,咱们玉芙姑姑可真是心善,到哪儿都要当活菩萨——”


    睨了地上的素蕊一眼,莺时仍旧不以为意,掩唇嗤笑道:


    “素蕊,你去问问你那好菩萨,她当小丫头的时候,莫非能不挨上头打骂?怎么就偏你一身金贵肉,还没跪上两个时辰,就要哭天抹泪的!”


    莺时嘴里在骂素蕊,实则是讽刺玉芙多管闲事儿。


    掌事姑姑教训手底下的小宫女,尚盈盈的确管不着。但这好歹是在万岁爷跟前,当众侮辱人就忒下作了。


    尚盈盈不接莺时的话茬儿,一针见血地驳斥道:“小丫头犯错,关起门来教训也就是了。你把她撵去外头,又算哪门子规矩?”


    “也就是她实心眼儿,知道要敬重你这个姑姑。不然她只消去金总管那儿告你一状,准叫你讨不着好果子吃。”尚盈盈冷冷说道。


    莺时到底理亏,不由微变了脸色,随即冷哼一声:“玉芙姑姑说得是,我哪敢不听您的吩咐?”


    她转头瞪了素蕊一眼,语气陡然尖利起来:“还不滚开!杵在这儿碍眼,是想让我再罚你吗?”


    素蕊满脸泪痕,早已吓得语无伦次,闻言连忙磕了个头,这才颤巍巍地爬起来。酌兰实在瞧不过眼,没忍住上前搀扶。


    莺时见状,心里更是怒躁。可她不能当面顶撞玉芙,便气冲冲地掐住素蕊胳膊,把她往值房那边带。


    酌兰被莺时搡了一把,赶忙躲去尚盈盈身后,望着素蕊跌跌撞撞的背影,又禁不住着急道:“姑姑,您看素蕊她……”


    “酌兰。”


    尚盈盈轻声打断,徐徐叹道:


    “我只能帮她到这儿。”


    方才是莺时闹得出格,尚盈盈才能出面制止。但她把人带下去管教,尚盈盈也没办法插手,这是莺时当姑姑的权力。


    酌兰也不是第一日在宫里,知晓玉芙说得对,便只好沉默下来。


    “其实她人挺好的,就是命不好,总挨欺负。”酌兰扶着尚盈盈进屋,仍不禁怜悯素蕊。


    尚盈盈已经困得几欲睡去,闻言却撩起眼皮,定定地看向酌兰,忽而问道:“酌兰,你知道莺时为何逮着素蕊作践吗?”


    酌兰铺床的手一顿,预感到姑姑有话要说,便默默站直身子,等着尚盈盈开口。


    “因为她知道,素蕊绝对不敢去寻金保做主。”尚盈盈继续说道。


    见酌兰面露不解,尚盈盈轻笑摇首:“方才莺时肯罢休,你当她是忌惮素蕊会告状?”


    “她心里清楚,真正有胆子告这一状的人,其实是我。”


    酌兰怔住,嘴唇微微张着,隐约听懂了什么。却又感觉隔了层云雾,仿佛瞧不真切。


    “宫里不止一种活法儿,你可以选择不当恶人,就做个心慈面软的好人,但这决不意味着窝囊怯弱。”


    将酌兰拉来身边坐下,尚盈盈神色轻缓,说的话却重逾千钧:


    “旁人不会因为你温良恭俭,就高抬贵手放过你。他们尝到了甜头,就更会加倍地糟践你。”


    酌兰浑身一震,陡然望进尚盈盈眼中,似乎迫切地想要寻找什么。


    尚盈盈也不遮掩,抚了抚酌兰鬓发,认真地教她道:


    “软柿子,只有被踩进烂泥里的份儿。”


    -


    日上三竿,朝议散去。


    晏绪礼从前朝回来,由来寿伺候着换下冕服,又罩了身石青色龙褂。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房陈设,却忽地一顿。


    原本空空如也的御案旁,竟多了一只高足花几,上摆着一瓶荷花清供。


    晏绪礼凝注片刻,只见六枝荷花亭亭玉立,粉白二色交相辉映,又配以荷叶点缀,错落有致地插在白釉冰裂纹瓶中。


    御书房里漫着淡淡荷香,沉闷肃穆之余,忽而添了几分灵动生气,叫人心头顿感轻快。


    晏绪礼舒展眉头,唇角微微一动,却又很快敛去。


    来寿见状,立马笑嘻嘻地凑上前,夸赞道:“万岁爷,您瞧这荷花清供,摆得多雅致!这么巧的心思,一准儿是玉芙姑娘的手笔。”


    晏绪礼挪开眼眸,迈步走向御案,轻哂道:


    “朕还当她坏了品味,分不清美丑。”


    顿了半晌,晏绪礼不想表现出满意,便又绷着脸质问:


    “什么东西都往御书房送,她这是做起乾明宫的主了?”


    瞧出万岁爷并非真动怒,来寿嘿嘿直乐,顺着话头替玉芙说好话:“万岁爷明鉴,玉芙姑娘也是一片孝心。这荷花清供正当时令,既添了雅趣,又取了‘六合’的吉祥意头,可见是用了心的。”


    恰逢窗外韶光明媚,几枝粉荷在光晕中微微颤动。


    晏绪礼不知想起什么,神色稍缓,搦来笔山上搁着的狼毫笔。


    就当来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却又听皇帝悠然吩咐:


    “既然伺候得用心,那便赏她个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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