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姝色》
1. 第 1 章
“玉芙姐姐大喜!”
来传令的张管事刚踏出门槛,猴儿精的小太监立马钻去玉芙身旁,抢在前头躬腰道喜。马屁像是铜茶吊里的咕嘟泡儿,一连串地往外冒:
“姐姐能调去乾明宫伺候,这可是旁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怪不得人家都说大善人必有厚福,好人多福,好报无量!”
这话虽说是谄媚了些,却也没假到要遭雷劈的地步。但凡能当上管事宫女的,不外乎是资历老、本事高。
但同样在大染缸里浸淫七八年,心肠能好过玉芙的人可不多。
趁着小太监溜须拍马的工夫,宫女们也渐渐醒过神来,连忙架肘挤开他,喜笑着凑趣儿道:
“瞧你这没眼力价儿的,还浑叫什么姐姐?等日后见着了,咱们都得尊声‘玉芙姑姑’才对。”
霎时间,盘桓在殿梁上的死人气儿一扫而空,周围群起鼓噪,阿谀奉承不绝于耳。
这下子可顾不得再发怔,玉芙暂且按捺住满心忧疑,先与宫女们道声“同喜”,后头立马跟上一句“您也吉祥”,哄得小太监眉开眼笑。
但见她不光嘴里周全妥帖,面上更是滴水不漏。天大的喜事砸到脑门儿上,却仍不见矜色,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当管事儿的呢?
巧菱站在旁边暗自佩服,知晓姐姐眼下正忙,便没围上去讨这个口彩。玉芙却从人堆儿里抽身出来,一眼寻见巧菱,便朝她招手吩咐道:
“巧菱,尚食局今早新送了几样供果,眼下正在咱们屋里摆着。你带两个宫女端去小佛堂,把旧果都撤换下来,挑些好的给大伙儿分了吧。”
见玉芙姐姐特地寻她交代,巧菱自觉最得器重,禁不住抿嘴直笑。“嗳”了一声应下后,巧菱还想再张口,眼前却已没了人影儿。
今儿个正是六月初二,姐姐说过要去利贞门会见亲人,可她怎么没将包袱带在身上?
生怕玉芙是忘了,巧菱忙朝门槛外追了两步,扬声疑道:“玉芙姐姐,您急着做什么去?昨儿拾掇好的包袱还在屋里呢,我去替您拿来?”
“不用了。”知晓巧菱是好心,玉芙回身朝她笑了笑,却仍语焉不详地说道,“你先去紧着差事,我自个儿出门一趟,马上便回。”
匆匆辞过巧菱后,尚盈盈将呼吸调得匀沉,往宫门外去追传令的张太监。宫道上不许奔逐,尚盈盈自是记得规矩,不管走得多快,绣鞋尖都决计不超出衣摆边儿。
“张管事请留步——”
尚盈盈缀在内侍监一行人身后,眼见张太监要拐进衍秀宫,忙将一声轻唤送进他耳朵里。
张太监闻声转身,眯起眼辨认片刻,忽而咧嘴笑道:
“玉芙姑娘?”
似是猜到几分玉芙的来意,张太监挥手命众人停步,独自朝她折返回来。
待将人拉去僻静墙角上,张太监这才压低喉咙,笑眯眯地扔出话茬儿:“姑娘特地跟过来,是有什么事儿要寻咱家?”
尽管今日分拨的差事不尽人意,尚盈盈依然客气地欠欠身子,这才轻声询问道:“张爷爷,您当初不是答应过奴婢,会把奴婢拨去陈太嫔身边伺候?怎么今儿个差事下来,竟成了乾明宫?”
陈太嫔是先帝宫中的老人儿,平素为人低调,待下也很温和。对于尚盈盈而言,放眼整个后宫,都挑不出比伺候陈太嫔更好的差事。
毕竟她只求安稳度日,并不想风光,更不想风光大葬。
“之前都怨奴婢,孝敬备得忒薄,您可是觉着银子不够使?奴婢这里还有些……”
说着,尚盈盈从袖中摸出个葫芦万字纹荷包。趁这工夫没人瞧见,便想悄悄塞进张太监手里,祈盼此事还能有转圜余地。
“甭介,这可不关银子的事儿。”
钱财送到眼前,张太监却破天荒地推了回去,眼尾笑褶里堆满为难之色:
“玉芙姑娘,您看实在对不住。近来托咱家办事的人忒多,咱家一不留神记岔央求,就把姑娘分到乾明宫里去了,绝不是故意办错您的差事。更何况姜爷一早就关照过,咱家便是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姑娘您啊。”
话虽如此,可一个是伺候太嫔,一个是服侍皇上,两份差事可谓相去十万八千里。如此都能弄混,也未免忒牵强了。
听出张太监所言更像托辞,但尚盈盈不肯死心,忙恳求道:“既是误会一场,那尽早调换过来便是。张爷爷,奴婢知道您有法子……”
此番“弄错”的缘由根本没法明说,张太监心里也急,差点儿没绷住那副歉疚神情,忙轻轻咳嗽一声,将玉芙的话头截断。
短暂静默后,张太监指尖翘起兰花,往她眼下晃了两个来回:
“如今宫人名册都已经呈送上去,断没有再调换的道理。您今儿就是说破大天,咱家都实在没辙。”
尚盈盈见状,便知自己去御前之事已是板上钉钉,多说无益了。心里仅存的那点侥幸,被这大日头一晒,也彻底烟消云散。
六月的晌午火伞高张,尚盈盈唯恐脸上会沁出汗,忙往墙根儿底下躲了躲。原本半掀着的眼眸耷垂下来,掩藏去刘海儿后头,端的是愁肠百结。
“要咱家说,姑娘这蔫头耷脑的,又是何苦来呢?”
瞥了眼候在不远处的小内侍,张太监谨慎地背过身,嘴皮子没怎么掀,话音儿就跟蚊子哼似的传了出来:
“姑娘既得了这个巧宗儿,便只管奔御前去挣一把锦绣前程。说不准他日碰上,咱家还得给姑娘请个安呢。您琢磨琢磨,看咱家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是收了玉芙的银子不错儿,可昨日御前大总管亲自上门来要人,唬得他满肚子里钻曲蟮,只顾得上哈腰应是,哪里敢打半句嗑巴?
更何况送她去御前当差,这总归是好事儿吧?张太监不明白玉芙在丧气什么,但若是想故作难态,好叫他把贿银吐出来,那是断断不成的。
“张爷爷说的是,多谢您提点。”
见张太监犯起守财病,尚盈盈没法儿再同他分辩,只好捏着鼻子认下。
“张爷爷若无旁的吩咐,奴婢便先告辞了。方才耽搁您半天,还望您海涵。”尚盈盈轻声细语道。
按着宫里的规矩,宫女们只守在殿里侍奉,即便要出门办差,也是两两结对儿同行。非奉本主使令,更不得在外头闲逛。
“姑娘客气了。今儿个天热,您快回宫去吧。”张太监揣着袖子应声,侧身让路时,又暗自打量玉芙几眼。
其实甭说玉芙诧异,张太监自己也禁不住纳闷儿。瞧这姑娘的模样身段,其实都算不上拔尖,顶多是讲起话时,格外柔顺悦耳些。怎么就被上头指名道姓地要去了呢?
若只是得大总管青眼便也罢了,但要是主子爷自己的意思……
斜眼盯着玉芙踅身走远,张太监忍不住搓搓下巴颏儿,心道果真是人走了运道,昆仑山也挡不住么?
-
赶回春禧宫后,尚盈盈一眼瞥见晷针影短,便赶快走进下房里,翻出今日要拿给家人的包袱。
经过桌边铜镜时,尚盈盈朝里头望了一眼,竟发觉自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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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毛焦火辣,已叫香汗洇湿面颈,显露出妆粉下的白净皮子。
顶着这副模样儿,定是不能出门见人。尚盈盈只得掀开杂银粉盒,将里头的妆粉蘸来些许。旁人搽粉多半因为爱俏,尚盈盈却是为了藏锋,专把自己往不起眼儿里打扮。
若想将脸皮抹得难看,最轻省的便是用松花粉。可那物事稀罕贵重,尚盈盈弄不来也使不起,只好在替潘才人捣红蓝花时,将沥出的黄汁子偷偷存下,淋去粉英里凑合遮脸。后来又将牛髓和猪胰掺进去,制成细腻膏子,盖去了红润惹眼的唇色。
正当屋内紧锣密鼓之际,门外却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
尚盈盈警惕地瞟过去,待看清是巧菱抱着几样果子进来,这才略微松下心神。
巧菱十三岁时就分来春禧宫当差,今年也才刚刚及笄,算是尚盈盈一手带出来的小丫头。方才特地让巧菱去撤换供果,便是存了私心,想叫她先挑些喜欢的。
打眼扫过巧菱怀里的果子,尚盈盈柔声问道:“怎么没多留几只雪花梨?”
见尚盈盈坐在铜镜前搽粉,巧菱忙用后背将屋门抵严实,这才走近说道:
“我原记着姐姐爱吃白玉桃的,不料您今儿个想吃梨子?那我去给您换几个来——”
“倒不是我要吃。”尚盈盈连忙失笑打断,轻声解释道,“伏天儿里阳气亢盛,你不是总觉着闷热难受?等会儿从后头回来,我给你熬点秋梨膏。你兑水喝上一碗,今夜便能睡得安稳些。”
前日在殿里煮三花茶时,巧菱碰巧提过一句嗓子疼,不曾想玉芙姐姐竟记住了,还要亲自熬秋梨膏替她清火儿。
“多谢姐姐惦记着我……”
巧菱心里暖和得要命,只恨自己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便从尚盈盈手里接过粉拂,替她在颈子上补粉。
白玉桃被随手搁在妆台上,微微开裂的果皮下渗出蜜汁,蜿蜒成一道甜腻的疤。
桃子裂果,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尚盈盈暗叹不妙,将刘海儿又梳低几分,极力压了压那副昳丽眉眼。
一想到明日就要各奔东西,巧菱捏着丝棉粉拂,忍不住担忧道:“等您明日去了乾明宫,屋里怕是没有熟人照应,到时可该如何是好?”
尚盈盈悄悄敷粉的事儿,瞒着外人倒还容易,但她总得和人同住。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日子久了难免要露馅。
“能在御前当差的人,都是宫里的老油子,应当不会多管闲事。”尚盈盈嘴上虽如此说着,心中却没多大把握。
只是事已至此,她尽力求过张太监也不顶用,那便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说话间,尚盈盈已拾掇完自己,将粉盒重新塞去妆奁里藏好。巧菱见状,立马替尚盈盈取来包袱,准备送她出去。
甫一推开屋门,午后暑气便迎面蒸腾上来。就连墙角几丛紫红色长春花,都被日头炙烤得发蔫儿。
瞥见地上蜷缩的紫瓣翠叶,巧菱恍惚想起被白绫子勒死的潘才人,脸庞也是这样泛着死水般的青紫。
“姐姐您说,万岁爷会是个什么样的主子?”
巧菱跟在尚盈盈身边,愣愣地呢喃,心头十分不是滋味。
方才张太监过来传令,巧菱光听自己被分到一位妃主儿宫里当差,便觉得暗自惶恐,仿佛已打心底里畏惧这些宫中贵人。
那玉芙姐姐呢?
即将要去伺候予夺生杀的万岁爷,她心里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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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野梨
2. 第 2 章
巧菱冷不丁的一句话,倒把尚盈盈问住了。
潘才人生前无子无宠,素日连主位娘娘们都巴结不上,更别提和东宫有来往。
尚盈盈只知晓圣上生母早逝,好在有贵妃养母的扶持,这才夺下太子之位。既是从众皇子中厮杀出来的帝王,想来性情不会有多温仁。
主子若是严厉,下面人都得提着脑袋做事,总归不太好过。尚盈盈颇为苦恼,刚皱了下脸儿,却听巧菱在一旁嘟囔道:
“……也不知主子爷俊不俊?个头儿高不高?”
小丫头到底活泼爱闹,还学不来油蜡裹芯子那一套,总是不设防地与人倾吐心声。尚盈盈无奈弯唇,抬手拍了下巧菱脑门儿,不轻不重地训道:
“当奴才的便只管伺候主子,瞎琢磨这些做什么?”
巧菱讪讪一乐,连忙抿紧嘴巴,再不吱声了。
二人还没走几步,忽然瞧见前头四角攒尖顶的铜亭子旁,站着个熟脸儿太监,正手搭凉棚朝这边张望。
小安子瞧清来人,登时心中一喜,快步迎上来道:
“嘿哟我的好姐姐!奴才可算等着您了。”
见小安子上前来接,尚盈盈便朝巧菱扬扬脸,示意她不必再送,快回屋里躲凉去吧。
方才久等尚盈盈不见,小安子真是急得满头冒汗,此刻见着了人,便忍不住唠叨几句:“令堂已经在利贞门上候着了,姐姐快随奴才过去吧。误了今儿个这遭,下回再想见面儿,可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尚盈盈虽也有满肚子话想说,但她没打断小安子,只默默走在阴凉下头。
“是我出来得迟,叫您受累了。”
耐心听了好半晌,尚盈盈见小安子停下歇气儿,这才淡笑回应。
小安子有些羞愧自己嘴碎,忙不住声地说“哪儿的话”,又从尚盈盈手中接来赭绸包袱,一歪身儿撇去肩膀上担着。
因着认了同一位老太监做干爹,尚盈盈与小安子常有来往,此时便也不客套见外,任他接了过去。
小安子的皂靴碾过青砖缝里的蝉蜕,咯吱声扎得人耳膜生疼。尚盈盈心里仍乱糟糟的,便先问候道:
“有些日子没去干爹那儿请安了,怹老人家近来可好?”
尚盈盈在宫里当差七年,还能时不时和家人见上一面,全仰赖这位姜干爹搭桥牵线。
“姐姐放心,干爹可是乌贵太妃跟前的红人儿。如今万岁爷坐稳了皇位,更是厚待这位贵妃养母。我们爷儿俩伺候着贵太妃,又哪儿能有半点不好呢?”小安子哈腰回话,笑得见牙不见眼,显然是日子过得滋润。
先帝爷的两任皇后寿元都不长,自打十来年前继后病逝,中宫之位便一直空缺。这贵太妃乌氏,正是昔日代掌先帝后宫的贵妃,也是当今圣上的养母。
见小安子爱说这些,尚盈盈便顺口搭话道:“可我前阵子听说,贵太妃不打算移去慈庆宫?”
慈庆宫为本朝皇太后居所,贵太妃移宫与否,不仅是住在何处那么简单,而是关系着日后的嫡庶名分,乃至太庙祔享。
“是了。”
知道尚盈盈嘴巴紧,小安子放心地敞开话匣子,将里头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
“乌主子谦逊,推脱自个儿既非先帝正妻,又非圣上生母,实在不宜受皇太后尊号。再者说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若是从慈庆宫里搬进搬出的,也难免折腾。贵太妃素来有孝性,惦记着老祖宗颐养的事儿,便不肯去慈庆宫打扰,只同几位太妃在寿安宫里头住下。”
尚盈盈轻轻颔首,心里却明白,这种场面话也就是说着听听。
太后与太妃仅一字之差,但里头弯弯绕绕可多了去了。但那些总归是主子们要权衡的事儿,与底下人无甚干系。
小安子眼珠一转,又神神秘秘地说道:“不过奴才听干爹话里话外的意思,万岁爷颇为记挂贵太妃的养恩,日后约莫是要尊奉个皇贵太妃的名号呢。”
尚盈盈对此不多置喙,只垂眼笑道:“贵太妃是个好主子,底下人逢年过节不愁赏钱,您又有干爹在跟前时时提点,当真是省心落意儿,福人一个。”
“瞧姐姐这话说的,”小安子也跟着乐呵两声,又忍不住游说道,“您只用跟干爹吐吐口儿,干爹眨眼的工夫就能接您过来。若非您自个儿不肯答应,这福气也早该享上喽。”
“小安公公,您是知道我这张脸的,”尚盈盈顿了顿,脸上笑意渐退,“若是去了大伙儿眼珠子都黏着的地方,没的要招惹祸事。”
可偏偏最怕什么便来什么,御前那种地方,又岂止八百双眼睛盯着?她还不如当初咬咬牙,躲去乌贵太妃那儿伺候,好歹还有干爹照应。
小安子终于想起来问道:“昨儿个先帝爷梓宫已经起驾,上头也该腾出手来分拨差事,姐姐的去处可有着落了?”
“晌午前便接着信儿了,只是出了点儿岔子。”尚盈盈叹道。
见尚盈盈神情恹恹,小安子虽不知内情,但想也知道是张管事弄鬼,登时跳脚咒骂道:“那个光吃不拉的张貔貅,平素就爱干些缺德事儿!今儿个是狗胆包天了?欺负人竟敢欺负到姐姐头上——”
“但这回有咱干爹的面子在,他还要在背后阴您?这不能够吧!”
小安子说着,又不禁纳闷儿追问,只盼是自己猜错了。
尚盈盈正欲细说,却忽然听利贞门前响起梆子声。果然今日出来得晚,侍卫已经在催促众人散去。
望见不远处翘首期盼的娘亲,尚盈盈只好先撂下小安子,轻声道了一句“您先别急”,便从他手里接过包袱,匆匆赶去利贞门西侧的红漆栅栏前。
虽说今日准允宫女会见家人,但外头的百姓不可进宫,只是能和女儿隔着栅栏说说话罢了。只这说话儿也有讲究,宫女们断不可乱传宫里的事,更不能流露出诉苦想家的意思。
尚盈盈目光恋念,一刻不舍地描摹着娘亲的脸,又熟练地说些面子话叫她安心。
包袱里都是尚盈盈攒下的月钱和赏赉,此时从栅栏缝里递出去,再将家人预备的衣物、土仪接过来,便已是许多宫女求之不得的好福气。
虽然尚盈盈面上在笑,但尚母如何看不出女儿心怀愁绪。趁着时辰未到,尚母连忙将手探进栅栏缝隙,抚摸着尚盈盈脸颊,絮絮宽慰道:
“盈盈乖,再有三年就该出宫了不是?到时咱们娘儿仨回到家里,有的是亲香的时候。娘再托东庙街的王婆,好好儿替你寻一户殷实人家。如今外头那些爷们儿,但凡听说谁家有放归的宫女子,可都争着要娶呢……”
依着本朝规矩,凡是未得帝王临幸的宫女,当差满十年便可出宫嫁人。尚盈盈进宫早,迄今已有七个年头。如无意外,待到二十一岁那年,她便能彻底告别这座皇城。
可惜老天爷惯会开玩笑,人生中也处处是意外。
听着娘亲畅想日后团聚之时,尚盈盈喉咙里仿佛被苦涩堵满,心中再不忍,却也只好轻声打断:
“娘,我三年后没法儿归家了。”
这话落下时轻飘飘的,却浑似一记重锤敲在心口。尚母对宫里的事知之甚少,自然想不到缘由,只以为尚盈盈惹上了什么麻烦。
“这是为何?”尚母慌张得不可自抑,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盈盈,你在宫里出什么事儿了?”
见娘亲仓皇垂泪,尚盈盈鼻尖蓦然酸透,一开口嗓音便要发颤。未免坏了规矩,尚盈盈连忙捂唇隐忍,只一味地朝娘亲摇首,略作安慰之意。
待到强把泪水咽进肚子里,尚盈盈这才勉力笑道:
“娘,您别担心,我在宫中过得很好。只是方才内侍监的管事来传令,说是打明儿起,就要把我调去御前伺候。御前宫女与别处的不同,皆须当差到二十五岁,得主子恩典才能放出宫去。倘若主子爷用着顺手,保不齐还得再留几年……”
眼看还有三年便能出宫,这下却再次变得遥遥无期。万一留到三十好几,岂不是要成了没处去的嬷嬷,要一辈子守在宫里?
尚母心尖陡然一颤,忽然望向尚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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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庞,眼底爬上几许好似恐惧的神色。
“那你在御前伺候,是不是会……”尚母不知想到什么,磕磕绊绊地问道,“会、会经常见着那些王公贵人?”
见娘亲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尚盈盈蹙了蹙眉,略带不解道:“娘,我到底是宫女子,还是要讲究避讳外臣的,哪儿能总碰上?”
小安子倚在墙根底下,忽然睨见扶刀靠近的侍卫,连忙握拳咳嗽一声。
尚盈盈看了他一眼,适时截住话头,转而与娘亲道别,嘱咐她照顾好自己和家中小妹。
尚母连声应下,又依依不舍地叮咛道:“娘和妹妹都好,你在宫里也仔细当差,小心伺候主子。”
尚盈盈挤出笑容,怀抱着家里送进来的包袱,转身从栅栏前离去。她始终不曾回首,并非是不留恋。而是生怕再多看一眼,便要忍不住掉眼泪。
方一离开利贞门前,小安子立马跟了上来,掐着嗓子提醒道:
“玉芙姐姐,您说话儿可得留神呐!”
尚盈盈说者无心,但就怕听者有意。万一有人诳告她透露宫中之事,等拉去宫正司里,最轻也要挨顿板子。
敛目平复心绪后,尚盈盈颔首应声:“我省得,方才多谢您了。”
说着,尚盈盈掏出手头最后一点儿月钱,按老例儿打算递给姜干爹。
小安子这回却没接下,只顾摆手道:“干爹交代过了,不让奴才收姐姐的孝敬。您到了新主子宫里,也得上下打点呢。怹老人家又不缺银子,您快自个儿留着用吧。”
方才小安子在旁边守着,早将尚盈盈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子趁着四下没人,忙激动问道:
“姐姐当真要去乾明宫当差了?”
尚盈盈道谢的话卡在嘴边,叹了一声应下,又与小安子说清来龙去脉。
虽清楚玉芙惯不爱出头,但小安子也实在憋不住高兴劲儿,死命压着嘴角,躬腰开解道:“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去乾明宫那可叫当上差,姐姐但凡能沾点儿万岁爷的龙气,甭说宫女太监们紧着巴结,就连后宫娘娘都得给几分薄面呢。虽说您得晚几年出宫,但也能多挣几年银子不是?”
牛不喝水强按头,宫里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尚盈盈早已说服自己认命,只是……
“虽说张太监拍着胸脯保证,今日之事只是个意外,可怎么就这般巧,偏把我塞过去了?”
说她谨慎也好,做贼心虚也罢,尚盈盈总觉得这里头还有猫腻。被人调包算计,可比去御前当差还要可怕。
小安子听懂话音儿,立马应承下来:“得嘞!奴才回头就请干爹去打听打听,有事儿立马知会您。姐姐先甭犯愁,山不转水转,路不转人转,凡事总归有法子的……”
低语声渐渐远去,二人谁都不曾察觉,御花园那座假山叠石后头,正有贵人驻足。
但这也怨不得他们马虎。眼下正值大行皇帝热孝,明儿个才到除服的日子。如今满宫尽戴缟素,不论走到哪儿,都是白花花一片。瞧习惯了,便不觉得打眼。
-
“合着抬举她一回,倒成给她委屈受了?”
山石背阴里,晏绪礼声似冷玉,陡然惊散荷塘中两尾游鱼。
总算听见万岁爷张口,来寿脑筋灵光,立马嘿地一乐,躬身攒着好话儿:
“这哪儿能呢?玉芙姑娘从前只在后宫当差,乍一听要来御前伺候,可不是吓麻爪了?等日后回过味儿来,她还不知要怎么感念主子爷天恩呢。”
来寿嘴里说着,眼神却忍不住朝玉芙背影上瞟。
只见那身宽大孝袍一罩,将她苗条身段遮了个七七八八,还有那张暗淡发黄的脸……
啧!顶多就大半年没见,当初浓桃艳李似的姑娘,怎地弄成这副模样儿了?
看那宫女作怪,实在有碍观瞻。晏绪礼掸袖回身,掷下一声疏淡呵斥:
“愈发不成体统。”
来寿闻言,连忙缩起脖子装鹌鹑,心里直犯嘀咕道:
皇上这是骂谁呢?
3. 第 3 章
翌日见臣工前,晏绪礼又把来寿叫到殿里,没来由地甩给他一通吩咐。
句句都没提是谁,可来寿听着,却像是句句不离玉芙。
来寿听罢终于确信,昨儿在园子里挨呲哒的人,果然不是他。那便妥了,左右谁惹的气谁去平。他巴巴儿地凑上去说和,还没得讨主子嫌呢。
躬腰送走万岁爷后,来寿揣袖立在廊檐下头,一眼瞧见要出门的金保,便拖长音叫唤道:
“金二总管——”
听见来寿叫他,金保只好脚后跟打个旋儿,转头来到台阶底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奴才给大总管请安,您吉祥。”
金保是乾明宫的司刑太监,平日走到哪儿,都受人巴结奉承。可却因挂着个副总管的衔儿,不得不比来寿矮上一头。金保自恃劳苦功高,对来寿这个御前一把手,素来是面服心不服。
“奴才方才去后头一趟,料理了个嘴没把门儿的狗东西。您瞧奴才这身血腥……可得赶紧回屋换身衣裳,等会儿还要给新来的宫人说规矩呢。大总管可有什么话儿,想托奴才一并交代的?”
没等来寿开口,金保就径自念叨些有的没的,分明是故意要跟他摆款儿。来寿心中冷笑,不阴不阳地哼道:
“咱家自是信得过二总管的本事,又哪儿敢吩咐您呢?只是方才主子爷有口谕——”
见来寿搬出皇帝口谕,金保笑脸儿一僵,没奈何败下阵来。赶忙灰溜溜地跪倒阶前,磕头应声道:
“奴才听旨。”
-
辰时二刻,尚盈盈拎上包袱,由尚宫局女官引着,一路行至乾明宫中应差。御前最重规矩体统,早已将各人住处事先分配。免得新宫人们挑挑拣拣,耽搁时辰。
昨夜与巧菱等人话别时,大伙儿都道:玉芙本就是有头有脸的管事,如今分去御前,多半要提拔成掌事姑姑。
此时推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屋内南北两侧各摆着一张卧榻,应是两位大宫女同住。比起要挤大通铺的小丫头们,自是强了不少。
见北榻上摆着个花布包袱,尚盈盈猜着同住之人已先占了位置,便自觉地去南边拾掇起来。心中大石刚要落地,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尖刻质问:
“你怎么在这儿?!”
听出这声音甚是耳熟,尚盈盈眉心微蹙,望向门外的鹅蛋脸儿宫女。
这宫女名叫莺时,从前侍奉的胡婕妤,与潘才人很不对付。主子们抢阳斗胜,连带着底下宫人也互相嫌恶。
如今胡婕妤和其他没生养的小嫔御一起,都被打发到皇寺吃斋念佛去了。虽说日子过得清苦些,但好歹没丢了性命。而尚盈盈的旧主,生前就是个才人。因着从葬大行皇帝有功,这才追封的太嫔。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人死如灯灭,左不过是一抔黄土。阎王老爷面前,谁又比谁尊贵?
莺时暗自撇嘴不屑,叉腰站在门上,拿鼻孔看人道:“早知这屋里有你,我还不如换去隔壁住了!”
尚盈盈低叹一声,脑中也不禁嗡嗡作响。实在没料到自己如此点儿背,竟是和这冤家同住一屋。日后她若想搽粉,还得费心避人耳目。
三两下将衣角捵平,尚盈盈抬步朝屋外走去,见莺时仍堵着去路,便沉声提醒道:
“莺时姑娘,眼下时辰不早了,咱们还得去后殿听吩咐,您且借光儿让让吧。”
“用得着你在这催魂儿?”
莺时一抬下巴,对尚盈盈的态度很不满意,顿时又啧啧讽刺道:
“一个才人身边的小管事,竟也能调来御前伺候,果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只是玉芙姑姑这般有能耐,怎么当初保不住您潘主儿的命啊?”
尚盈盈本不想搭理莺时,闻言却眸光一厉,半分不让地回斥道:
“你说的那是什么浑话?”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尚盈盈从不轻易与人争锋,但若以为她是泥性儿好揉搓,那可就想岔了心思。
不等莺时再张嘴,隔壁蓦地传来扑哧一声笑。显然是有人立在旁边,瞧了半晌热闹。
“可不是么?”
那发笑的宫女掏出帕子,先是掩了掩嘴唇,又跟着帮腔道:
“莺时姑娘这话忒不谨慎,万一传去老天爷耳朵里,兜头劈个响雷下来,您不就擎等着吹灯拔蜡了?须知人要想活得长远,气性还是得小点儿才好。”
潘太嫔好歹是为先帝殉葬,甭管众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但面上提起来的时候,嘴巴里都得放恭敬些,否则就是大不敬的罪过。
忽然遭墨歆排揎一通,莺时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却难得没有还口。
按宫中旧例,御前统共有四个一等宫女,底下人皆尊称“姑姑”。
姑姑们各自带着五六个小丫头,分管茶膳、针线、内库、洒扫、浆洗等处。但甭管怎么分派差事,都是兼管茶水的那位最常去御前露脸儿,故而也是四位姑姑里的总领。
瞧墨歆说话这架势,分明已是拿自己当总领姑姑,理所当然地教训起她来了!
莺时心中气得不轻,可她不敢跟墨歆硬碰硬,只能翻了个白眼,拧身扭走了。
与莺时相识这么久,尚盈盈难得见她低头服软,倒不禁好奇起眼前宫女的来头。
墨歆虽也性子高傲,但她多少会做些面子功夫。睨了尚盈盈一眼后,墨歆觉她相貌平平,没什么威胁,便主动邀请道:
“跟我同住的那位先走了,咱俩便也结伴儿过去吧?”
尚盈盈正有此意,自然含笑答应。路上没几句话的功夫,便盘清楚了对方底细。原来这位墨歆姑娘姓李,正是圣上保母李嬷嬷的亲侄女,难怪莺时不敢跟她呛声。
虽然各人差事还没指派下来,但有李嬷嬷这层关系在,想来这奉茶大姑姑的位子,应当非墨歆莫属。
等走到地方一瞧,新来的宫人们已站了满院子。略懂事儿些的小宫女,已经瞅准神气有派头的姑姑开始巴结。尚盈盈不欲应付众人,便从墨歆身边悄悄溜走,自己往角落里躲了躲。
正当众人窸窣低语时,身后忽然传来一记拊掌声。
金保换了身茶驼色蟒袍,手中盘着两颗玛瑙珠子,正慢悠悠地从门口晃进来。身后跟着一排持棍的大力太监,端的是威风八面。
见众人都识趣儿站好,金保这才坐到官帽椅上,清了清嗓子,声口儿尖细地自报家门:
“咱家姓金,是这乾明宫里的司刑太监。底下人都诨称咱是‘金总管’,或者‘二当家的’。”
抬手制止要欠身的众人,金保扫视一圈,佯笑道:“当然了,你们这些宫女里头,还有四位要做掌事姑姑。咱们一个秩衔,您也用不着跟我请安问好儿。但日后若犯了大小错处,该挨打的、该受罚的,那都得照规矩办!姑娘们好面子,总想求咱家手软通融。今儿个咱家丑话说在前,就送您俩字儿——没门!都听明白了吗?”
墨歆站在前头,正对着金保,闻言最先福身应声。众人连忙齐齐跟上,神情皆较方才拘谨不少。
只是几句宫里惯用的下马威,倒还不至于唬住尚盈盈。她刚直起身子站定,耳朵里却钻入一道细弱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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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盈盈余光一瞟身侧,只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应是刚出来当差,不曾见过这阵仗。瞧金保凶神恶煞的,吓得她脸都快没人色儿了,仿佛已经被笞棍抡上了身。
“万岁爷最看重的,就是奴才们的忠心。”
说到此处,金保撂下手中把玩的血红珠子,竟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拔高声调道:
“你们都记住了,这儿可是乾明宫!胆敢在万岁爷眼皮子底下,与宫外私相授受、互通有无的,那都犯不着惊动宫正司,只要主子爷一摆手。嘿!乱棍打死了算完。”
话音刚落,一股浓重血腥味扑鼻而来,直直冲上众人天灵盖。
尚盈盈抬眼看过去,只见两个大力太监从后头架出个宫人,在院中拖出长长一条血道儿。
那人身后已被捶打成烂肉泥,大片暗红色脏污在太监袍子上,显然是断气了。
瞧见众人面如金纸,金保心下满意,抬手一指那不成人形的小太监,喝道:“今儿可巧有这贼杀才做例,你们可都睁开眼睛,仔细瞧好了。管不住嘴巴,这就是下场!”
这小太监早不杀、晚不杀,偏赶在这裉节儿上,可不就是儆给满院的猴儿看吗?
尚盈盈咬着牙吞咽,忍住舌根底下的呕意。见身旁那小宫女骇得快厥过去,忙往她虎口上掐了一把,勉强叫她醒过神来。
从众人眼前拖走尸身后,立马有小太监端水一泼,跪在地上洗刷秽血。眨眼的工夫,青石板上便血迹全无,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却更令人心中恶寒。
金保双手叉腰,提了提鞓带,绕圈儿打量着众人。瞧着火候儿差不多到家,也是时候办主子爷的吩咐了。
“宫女在御前当差,从头到脚都得端庄齐整,这样才能显出咱们乾明宫的气派。”
金保将簟把子握在手里,“咚”地敲了下桌子,疾言厉色地骂道:
“十来岁的姑娘还留头帘儿,是拿自己当外头的小蠢鸡子呢?打今儿起,你们这些碎发丝儿,全给咱家抹上刨花水,利落地拢到鬓上去,一根都不许掉下来。”
尚盈盈原只是笔管条直地站着,此时不禁有些心虚,忙把脸儿埋低了些。额前刘海儿愈发垂覆下来,将她眸中困惑之色遮去大半。
——御前规矩竟这么严,连宫女们如何梳头都要管?
哪知这还不算完,金保气儿都没喘,下一句就立马跟了上来:
“还有!宫里既赏你们四季衣裳,那就自己挑合身的穿,腰上该系绦子的就系,提起精神气儿来。别做出那副松松垮垮,提溜儿遢邋的难看样儿,活像披了张破麻袋。”
此话一出,可真叫尚盈盈脊背发僵。她都不禁纳闷儿,怎么每句话都点得这么准,活像指着她鼻子在骂?
“往后再有那熊瞎子戴花,胡乱打扮的。您也别劳动咱家吩咐,自个儿趴去廊子的滴水下头,等着吃竹板子!”
虽不知万岁爷为何要管这些,但金保牟足了劲想表忠心,自然要把这事儿办得妥妥帖帖。只见他瞪着眼四处踅摸,打算挑个宫女拎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杀鸡立威。
忽然睨见人堆儿里有个宫女,堪称十分典型,金保立马来了劲头:
“你——”
金保快步走向角落里,扯着副鸡嗓子叫道:
“就是你,抬头!”
簟把子猛地怼到眼前,尚盈盈心头一跳,只好依言微微抬首。急忙思索对策之余,心里还禁不住想苦笑。
“你叫什么?”
金保却不欲废话,只转了转握竹棍的右手,活动开手腕筋骨,阴恻恻地问她名字。
4. 第 4 章
“奴婢玉芙,从前在春禧宫西殿伺候,当过两年管事宫女。”
尚盈盈蹲身应声,看似恭顺答话,实则趁机后撤半步,躲开近在咫尺的棍尖儿。
发觉这倒楣之人是玉芙,莺时顿时满脸的幸灾乐祸,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讥笑。
哪知下一刻,金保却像被滚水烫了似的,倏地向后跳开,嘴里惊叫一声:
“嗳唷!”
满院子里鸦雀无声,众人都不由斜过眼,暗自觑着这番变故。
只见金保一个回身,将簟把子杵在椅子上,又忙不迭地虾腰近前:
“原来您就是玉芙姑姑!”
“您瞧瞧,咱家这眼神儿真是不济,差点儿都没认出来姑姑。您可千万别见怪,往后咱们还得多亲近亲近……”金保翻脸比翻书还快,虚托住尚盈盈肘弯,对着她絮絮念叨。
尚盈盈微蹙眉心,只觉臂弯上像被毒蛇信子舔了一口,忙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手指:
“金总管,您客气了。”
甭说众人脸色怪异,尚盈盈自己也满腹狐疑。她方才着重咬了咬“管事”二字,的确是存心想提醒金保。她可不是不经事儿的小丫头,少来吆三喝四地吓唬她。
只是尚盈盈也没料到,金保反应居然会这么大。莫非干爹昨夜刚得了信儿,今早就已经替她打点过了?应该没这么快吧!
见众人都悄悄打量着这边,金保自觉挂不住脸,立马掩饰地咳嗽一声,替自己找补道:
“姑姑从前的梳头丫头是哪个?居然这么不长眼,也不知道替您捯饬捯饬。”
说着,金保眼风往旁边一扫,随手点了两个小宫女:“你们两个,打今儿起就跟着玉芙姑姑,在姑姑身边好生伺候。闲下来的时候儿,也求姑姑教你们些煎茶烹茗的手艺!”
此话一出,顿时激起千层浪花,不少人心里都炸了庙。
金保刻意提起沏茶手艺,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要让玉芙管茶房?
见众人皆惊诧不已,金保自觉找回些脸面,便又得意地揣起袖子。变脸又怎么了?若知道玉芙是大姑姑,这群小丫头片子比他还谄媚呢。
只这肯奉承的人里,自然没有莺时。莺时站在一旁,杏眼瞪得溜圆,扭头死盯着尚盈盈。她原以为尚盈盈不过是个小管事,调来御前也是凑数罢了。哪成想竟一跃成了奉茶姑姑,这可是御前最得脸的差事!
墨歆的脸色更是不大好看,嘴唇抿得死紧,就快咬出血来。见金保踱步往回走,连忙朝他使眼色询问。
金保却不理会墨歆,心道瞧他作甚?御前大总管又不是他,不乐意的就去找来寿理论,他就是个传话的喽啰。
“得了!咱家该说的话儿,方才也都说完了,剩下的一概不归咱管。您各位都散了,回屋等着听信儿吧。”
金保摆摆手,揣上他的玛瑙珠子,带着身后一帮太监,又从门上溜达出去了。
而院中大伙儿也不是傻的,自然听得出金保刻意透露的口风。此时金保一走,小宫女们立马围拢过来,纷纷把玉芙捧成了香饽饽。
莺时气得直跺脚,抽出水绿洒花帕子,“啪”地一甩,扭身儿走到廊上去,可无奈眼不见心也烦。
撞见同样要回房的墨歆,莺时觉出些同仇敌忾的意味,立时也顾不得方才那番嫌怨,朝后头努嘴道:
“你瞧她,在那儿充什么大尾巴狼?若不是拜了个总管太监做靠山,就凭她那晦气样儿,下辈子也别想挤进御前伺候!”
这酸话夹着马蜂尾针儿,捅破了窗上毛头纸,便一字不落地扎进太监值房里。
刘喜躬腰站在条炕边,一面替来寿打扇子,一面竖起耳朵偷听。
待窗纸上再无人影儿,刘喜这才将声调捏得轻细,满脸好奇地问道:
“干爹,那位玉芙姑姑的靠山是谁啊?”
适才金保作势要打人的时候,刘喜在旁边亲眼看着,来寿腾地一下坐起来,提上皂靴便要出去阻拦。后来见金保识相,这才又靠回炕上闭目养神。
瞧干爹这么关心那姑姑,莫非是他多了个干姐姐?
听见刘喜问他,来寿掀开一只眼,见傻儿子一脸蠢相,又立马困得阖上,慢吞吞地答道:
“姜印忠。”
这倒挺稀奇,刘喜不禁在心里“哟”了一声。说起贵太妃跟前的姜总管,那可真是尊大佛。
“宫里头还有这么个人物儿?从前竟没听说过她。”刘喜细想了想,又不禁纳闷儿嘀咕。
先甭说眼下如何,就算论起当初来,贵太妃也是先帝后宫第一人。她既能搭上这条大船,怎么还能一直默默无闻呢?
今儿个这回笼觉老被打岔,看样子是彻底眯不成了。来寿睁眼晃晃脑袋,哼笑道:“她自己不爱出头呗。”
刘喜闻言却更是困惑,不爱出头怎么还来乾明宫?
似乎猜到刘喜在想什么,来寿头也没抬,只顾将鎏金柄麈尾别到腰上,还顺嘴扔下一道惊雷:
“这回?这回也不是她托人进来的,那是万岁爷钦点的她!”
“嚯!”
刘喜惊得一哆嗦,俩眼珠子瞪得像牛蛋,差点儿没扶稳来寿。
来寿睨了干儿子一眼,又半眯着瞧向窗前飞舞的细尘,没忍住打了个呵欠。算起来,玉芙和万岁爷的渊源,已经是去岁冬月里的事儿了吧。
那时候宫门都下了锁,玉芙一个人冒着大雪夜,替她那人微言轻的主子请太医。甭管是因为当初艳射白雪的脸蛋儿,还是那股忠心为主的劲儿。她能叫皇上记住,便是天大的本事。
既与万岁爷有大干系,刘喜也不敢往深里问,过了好半晌,才默默感叹道:“这姑姑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私底下可真了不得。”
来寿掀开茶碗漱漱口儿,心道可不是么?她那副好山好水,全藏着掖着了,难怪主子爷要搓火呢。本来要吃白奶糕,端上来却成了驴打滚儿,这谁能高兴?
扭头将茶叶渣子唾去铜盂儿里,来寿特地吩咐道:“咱家明儿要随主子爷去谒陵,你就留在乾明宫里看家,防着那个‘破烂儿’胡来。最好能同玉芙结个善缘,日后准少不了你的好处。”
“破烂儿”说的就是金保。谁让他嘴巴里不干净,先在背地里骂来寿是“没寿”。既然如此,那他也别想叫什么“金宝”,就当个破烂儿得了。
听见干爹吩咐,刘喜立马浑身来劲儿,呵呵笑道:“多谢干爹提点,还是干爹最疼奴才!您就放心吧,奴才肯定把姑姑当祖宗伺候,叫她心里只向着咱们……”
来寿敷衍地点头儿,直到听见后面那句,忽然转过身,瞪眼笑骂道:“蠢东西,你自己要去当孙子,少拐带你爹我!”
一通神聊胡侃后,来寿也彻底醒了瞌睡,脑瓜儿重新灵光起来。
——玉芙若能回心转意,趁早改邪归正,那自然最好。不然万岁爷一火未平、一火又起,擎等着要烧死谁呢?这可不成,他得躲远点。
“小喜子,如今咱来了乾明宫,你也该好好儿历练,多在主子爷面前露露脸。等这次谒陵回来,干爹便让你进殿伺候。”
来寿拍了拍刘喜肩膀,脸上笑眯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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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倒叫刘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没来由地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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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大姑姑,但尚盈盈进宫日久,自认什么差事都能应付,心里并不发憷。
可底下人多半是生手,留给她们熟悉的时日,只有主子们去皇陵祭拜的三四天。
既担着姑姑的责任,尚盈盈索性下了大力气,从早到晚耗在茶房里,悉心调理手下宫女。
这日刘喜来到茶房外,便见尚盈盈肃着面孔,身前还蹲着个练端茶的小宫女。
八仙桌上摆着六七只白瓷茶盏,并一把乌黑油亮、七寸来长的戒尺。显然是刚带大伙儿练过,这会子酉时将近,才命她们散了歇歇。
“玉芙姑姑吉祥。”刘喜猫腰候在门槛上,笑模滋儿地开口请安。
抬眼见是刘喜,尚盈盈卸下严厉神色,浅笑颔首,示意他进来说话。
趁着刘喜还没过来,尚盈盈将宫女手里的茶盏移走,替她揉了揉酸疼的手臂,轻声道:
“方才你端茶时,手腕不稳,茶盏险些歪了。等到了主子跟前,你心里会更紧张。若不慎将这碗茶泼了,那可要挨板子、掉脑袋的。”
酌兰羞愧地红了眼眶,低声应道:“是,奴婢知道错了。”
玉芙姑姑虽然教规矩时很严格,但她从不无事发火,寻人撒气,私底下更是个温柔体贴的性子。难得碰上这么好的姑姑,酌兰悄悄觑了眼尚盈盈,忍不住哀求道:
“奴婢往后一定好好儿练,还请姑姑别恼奴婢。”
“我没恼你,”尚盈盈见状失笑,忙替酌兰蹭去眼泪,“你刚学奉茶,端不稳当是常事儿。可咱们伺候的是贵人,半点马虎都不能有……”
见刘喜已经靠来近前,尚盈盈也不再训孩子,只点到为止,又软声嘱咐道:
“今儿练得够久了,你去廊子里歇歇吧。记着别走远了,等会儿我再叫你过来。”
酌兰立马应声告退,顺道给刘喜也请了个蹲安,身条儿板正,声口也爽脆。尚盈盈看在眼里,心中又添几分满意。宫女有出息、听调理,便不枉姑姑费心栽培。
待酌兰将门轻轻掩上,尚盈盈看向刘喜,起身还了方才的礼:
“刘公公好。”
“使不得,使不得。”刘喜连忙哈腰避开,右手退到袖子里,替尚盈盈抹抹凳面。虽是无灰可拍,但显得尤为尊重。
“您跟师傅一样,叫奴才‘小喜子’就成。”
刘喜伺候玉芙坐下,发觉她把头帘儿捋上去后,竟是天生一副极佳骨相。若将这略显黯黄的皮子养得白净些,岂不是个妥妥的美人?怪不得万岁爷钦点她呢,真乃慧眼识珠。
眼看明日就该上差儿,刘喜铆足了劲要拉拢尚盈盈,刚在八仙桌旁坐稳当,便立马盛赞道:“姑姑莫不是水蛇变的?瞧您这腰身儿,比奴才脑袋还细一圈呢。”
尚盈盈没忍住看了眼刘喜的脑袋,觉出这话未免忒浮夸,不由弯唇道:
“喜公公谬赞了。”
说完这话,尚盈盈抬手抚了抚耳鬓,挡住半边脸,似乎不太自在。刘喜见状反应过来,连忙挪开视线,不再一味盯着尚盈盈打量。
“从前师傅常骂奴才是蠢蛋,奴才心里还不服气呢,”刘喜忙不迭地赔礼,打了下自个儿嘴巴,嘻嘻笑道,“今儿忽然见着菩萨展颜,没留神儿就看迷了,才知师傅骂得一点没错。”
这马屁倒是拍得响,可惜全都拍在了马腿上。刘喜越夸她貌美,尚盈盈就越是犯愁,琢磨着要不等天儿凉快些,她再把腰缠粗几圈?
5. 第 5 章
寒暄过后,刘喜又从怀里掏出花名册,同尚盈盈说起正经事儿:
“等明日午后圣驾回銮,别处当差的还能再缓缓,您这儿的茶水却慢不得。这遭去主子爷跟前显能,想来您得是头一个。师傅临走前特地交代,让奴才亲自来一趟,挑个堪用的丫头帮衬您。”
尚盈盈谢过他们爷儿俩好意,指尖点了点册上几个人名:“我正想遣她们过去,请您掌掌眼呢。”
这几天跟着她的小宫女们,尚盈盈已全然记住了,也都能对得上模样儿。
“奴才瞧姑姑教得这般上心,便知一准儿错不了。”刘喜见缝插针地恭维道,“如今天儿也不早了,奴才不想折腾姑娘们。不如就这样吧,您觉着哪个姑娘够材料,便叫来让奴才瞅一眼。大伙儿认清楚脸,日后进出殿里也方便。”
提拔谁当茶房二把手,原本要听大总管吩咐。此时刘喜替他师傅过来,却说全凭尚盈盈心意,这是有意要卖好儿。
尚盈盈思忖片刻,终是指了个名字道:“我瞧着她还不错。方才从这屋里出去,给您请过安的。”
见尚盈盈愿意领情儿,刘喜哪还管别的,顿时满口答应:“成,那就她吧。奴才方才便留心了,当真是个灵巧姑娘。”
这厢一说定,刘喜立马扬声,着人去把酌兰叫进来。
有尚盈盈的吩咐在先,酌兰果然没走远,只听话地候在廊上。
“奴婢见过姑姑、刘公公。”
屋门在身后悄没声儿地掩上,酌兰近前请安,见这二位都齐齐瞧着她,心里还禁不住直忐忑。
“起来吧,”尚盈盈安抚道,“刘公公同你问几句话,如实答便是了。”
刘喜也不拿乔儿,笑得颇为客气,只端详了酌兰几眼,便接茬儿问道:
“酌兰姑娘,你进宫多久了?从前的教习嬷嬷是谁?可曾贴身伺候过主子?”
酌兰站在八仙桌前,眉眼微微地低垂下去,脆生生答话:“回公公的话,奴婢去岁九月入宫,先前在尚宫局里跟邱嬷嬷学规矩,年底又分去太皇太后身边伺候。前些日子先帝爷龙驭宾天,老祖宗心窝疼得厉害,愈发爱清净,说是跟前不用这些人杵着。奴婢等几个当散差的小丫头,就全叫打发了出来。”
——从慈庆宫来的?
刘喜与尚盈盈相视一眼,显然都有些意外。
瞧这姑娘生得水灵,又正是十五六的好年纪,由不得要叫人深想几分。
拿不准老祖宗是什么意思,刘喜存了个心眼儿,出言试探道:“酌兰姑娘来御前伺候,可想好了要奔什么前程?”
这话听上去藏着机锋,酌兰掌心沁出汗来,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说:“刘公公明鉴,奴婢自知愚拙,只盼能多跟在姑姑身边,踏下心来承应当差,好好儿学点真本事。断不敢生出什么得陇望蜀、混账没谱儿的念头。”
偏头看了眼刘喜后,尚盈盈张口打圆场道:“喜公公,这邱嬷嬷也是我当年的教习。自她手底下调理出来的丫头,我心里有数。”
说罢,尚盈盈又朝刘喜递了个眼色。
即便酌兰真是老祖宗送来的人,他们也该捧着不是?末后收不收用,那是主子爷说的算,轮不着他们插杠子。
见尚盈盈毫不在意,刘喜不禁啐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立马拍板儿定下:“嗳!这便更好了,回头便让她伺候姑姑起居……”
尚盈盈轻轻应了声,一路谈笑着送刘喜出去。经过酌兰面前时,抬手扶了她一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酌兰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姑姑提拔了。只见她激动得脸蛋儿通红,愈发跟条小尾巴似的,一味黏在尚盈盈身后。
将刘喜送走后,酌兰信誓旦旦地说道:“多谢姑姑抬举,奴婢日后决不给您丢脸。”
尚盈盈轻轻弯唇,半开顽笑似的提点她道:“你呀,只管栓住自己的小命儿就成了。至于丢不丢脸的……奴才们的脸面,又值当什么呢?”
在宫里讨生活,有两桩事儿最要紧。一是认得清自己,二是摆得正位置。
酌兰钦佩姑姑活得通透,却又禁不住心凉半截儿。姑姑都做到宫女里的顶尖了,可在主子们眼里,也不过是个没尊严的器物,这多少叫人丧气。
二人正往下房走着,忽然有个小太监从后头颠儿来,低声禀道:“玉芙姑姑,东角门上有个姐姐找您,瞧着像从文妃娘娘宫里来的……”
尚盈盈听到此处,顿时心念一动。停步在原地后,尚盈盈又耐心叮嘱酌兰两句,便立马折身往东角门赶去。
此刻恰逢金乌西坠,霞光斜斜切过琉璃瓦,将夹道割成两半。一半是泼辣辣的金,一半是淤血般的紫。
小宫女在朱墙前打转,缥碧衣裳都叫落霞淬成了灰青色。
“巧菱。”
尚盈盈见状,不由眉舒眼笑,轻声唤她过来。
巧菱满心欢喜地抬头,却猛然发觉尚盈盈拢了鬓发、束了腰肢,已能窥见几分绰约丽态。
快步走来尚盈盈身边,巧菱睁大了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您怎么做这副打扮了?”
尚盈盈笑容一顿,挽过巧菱手臂,低声道:
“外头人多眼杂,咱们回屋说话。”
路上碰见守门的小太监,尚盈盈朝他微微颔首。小太监认得玉芙是姑姑,自不会多管闲事儿,此刻俩眼珠子一撇,故意往房檐上看喜鹊去了。趁着这个空当儿,尚盈盈立马领巧菱进了宫门。
这时候大伙儿都去吃茶点,下房里果然没人。屋中间摆的那座大屏风,是莺时前日叫人搬来的。大有一副要跟尚盈盈“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尚盈盈深觉这行径幼稚,却也由莺时摆上了。如此谁也瞧不见谁,正好方便她晨起梳妆。
这几日在乾明宫出了许多变故,尚盈盈捡着要紧的说与巧菱,其间惊心动魄却半分没提。
“……这几日我只同小丫头们熬着,连口热茶都没顾得上吃。你听听,我是不是都快成破锣嗓子了?”尚盈盈故意逗趣儿道。
巧菱越听眉头越紧,却无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心疼道:“怎么会?姐姐的声口儿好听着呢。只是差事再要紧,您也得记着歇歇,可别累坏身子。”
说着,巧菱从怀里摸出只荷包:“那晚在春禧宫里,大伙儿都收拾得匆忙。不知怎地,姐姐这荷包竟塞进了我包袱里头。我自打翻见了,便总惦记着给姐姐送来。”
尚盈盈接过荷包,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绣纹,感激道:
“可真是多谢你了,我正寻这个呢。”
说起这只卷草纹荷包,还是有一年乞巧节时,春禧宫几个小姐妹凑在一起绣的。里头盛着枚小菱花镜,也是尚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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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平日用惯的。一时寻不见,还真有些不适应。
将荷包妥善收起后,尚盈盈握住巧菱的手,细细打量她神色,关切地问:“你如今在文妃娘娘位下,差事当得如何?掌事姑姑好相与吗?”
巧菱笑了笑,语气轻松:“姐姐放心,文妃娘娘宫里的人都很和气,我在那边没什么烦心事。”
自打尚盈盈来了御前当差,后宫里头是何情形,压根儿用不着打听,自己就会往耳朵里钻。如今宫中嫔御甚少,主位宫妃更是寥寥。皇后主子之下,就属文、柳二妃尊贵,轻易没人敢招惹。
尚盈盈拍了拍巧菱手背,温柔道:“那就好。你自个儿当差也别发怵,以后若遇着什么麻烦事儿,便尽管像今日这般来寻我。”
巧菱眼眶微红,含糊应了一声,心里却很清楚。等明日主子们都回宫后,她若再过来,就是给玉芙姐姐添乱了。外头的豺狼虎豹才不会听人解释,只会说御前姑姑有二心,专和妃主儿宫里走得近。
正当这时,门外忽然响起女子的说笑声。没等尚盈盈开口解释,莺时便已推门进屋。她刚与墨歆道了别,转头撞见巧菱,嘴角立马撇得老高:
“哟,今儿有贵客啊。”
莺时一屁股坐在自己桌前,手上故意摔摔打打,震得茶碗叮咣作响。
春禧宫上下都烦莺时,巧菱更不例外,登时厌道:“怎么是她?”
尚盈盈无奈叹气,拉过巧菱手腕,陪她往外走:
“别理她,她就是这性子。我送你出去。”
“我认得路,姐姐且留步吧。”
眼看东角门就在前头,巧菱轻轻抽回手,挤出笑容道:“您今晚早点歇下,明儿个还得拜见主子呢。”
目送巧菱走远后,尚盈盈心里也不禁空落落的,默然回到下房里。
莺时自镜中瞥见玉芙进来,嘴里立马开始嘟囔:“有些人啊,就是爱往高枝儿上攀!”
她不敢明面上挤兑尚盈盈,便拿话儿讽刺巧菱。
尚盈盈闻声,倏地抬眼看去,不客气地回敬道:
“少说两句,积点口德。”
莺时狠“嘁”一声,翻身躺去榻里,怄了一肚子气。
-
翌日,当菱花窗格再次鎏满金边儿时,刘喜猫腰来到茶房外,朝里面捏嗓儿问道:
“玉芙姑姑,您的茶水备好了没?主子爷已经到宫中了。”
茶房里忽然间肃静下来,只余火炭噼啪的声响。
原本忙得团团转的小宫女们,此刻像被定在了原地,大气儿都不敢出。
尚盈盈却神色未变,行云流水地沏了盏敬亭绿雪。沸水顺着壶嘴注入龙泉青瓷,水线细如春蚕吐丝,至七分满时戛然而止。
“这便过去吧,有劳喜公公引路。”尚盈盈整理好茶案,扬声朝刘喜说道。
午后不宜饮太厚重的茶,敬亭绿雪滋味鲜爽,正适合解乏提神,想来会令主子满意。
临出门前瞥见“罚站”的众人,尚盈盈不禁莞尔:“都盯着我瞧什么,还不快摆茶碗去?”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继续做手里的活计,却又悄悄用余光瞅尚盈盈。酌兰更夸张些,已经开始交握双手,悄悄念“老天爷保佑”了。
知晓小丫头们是以己度人,忍不住替自己紧张,尚盈盈垂眸藏去笑意,端茶迈出门槛。
6. 第 6 章
“万岁爷方才更了衣,现下正看折子呢。等会儿到了东暖阁,姑姑就跟在奴才身后进去,先不用出声儿请安。倘若万岁爷要问您,您再张口回话就成……”刘喜半侧着身子,细声嘱咐个不停。
尚盈盈本来还老神在在的,却架不住大伙儿轮番关切。此刻望见东暖阁外的青竹帘子,她倒真像被念得心慌了似的。
在门前没瞧见来寿,尚盈盈便顺口问了一句:“大总管今儿没在?”
“师傅给主子娘娘送东西去了,”刘喜轻声道,“姑姑放心,奴才会照应您的。”
见二重帘后折晃出珠光玉影,刘喜适时住了嘴,引尚盈盈步入东暖阁。
阁内鎏金博山炉的隔火片上,正熏炙着一把松柏枝。几缕甘冽青烟蛇行而上,劈开淤积的暑热,又缠住冰鉴里溢出的白雾,与半融冰山一同淌下凉意。
毋须担忧妆粉会热脱,尚盈盈放缓气息,足尖儿点上地砖,轻得好似猫儿踩雪。
仰面视君是为大不敬,尚盈盈知晓规矩,始终低垂着眼睫。
待走得近了,始自余光中瞥见一人,正身着紫地妆花纱龙袍,端坐在御案后拈笔蘸墨。
须臾间,缥色绿瓷杯盏已被呈至皇帝手边,竟未闻一声碰响。唯有半截儿墨绿衣袖,兀自闯入帝王眼帘,又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
晏绪礼分了心神,手腕陡然悬停于纸上三寸处。
拇指无意识摩挲了下玉韘,晏绪礼没掀眼去瞧,便径自端起茶盏,往鼻尖下一送。
敬亭绿雪混着松柏枝的清气漫上来,晏绪礼尝着大致合意,只淡淡道:
“煮水时再候三息。”
“是,奴婢记下了。”
见茶水能入主子的口,尚盈盈心中微松。欠身应声时,嗓音清脆柔润,很是入耳。
沏茶时用鼎镬煮水,分一沸、二沸、三沸之节。茶汤愈嫩,则茶味愈甘。
敬亭绿雪芽叶柔荏,尚盈盈沏茶时,惯常选用一沸之水。万岁爷却叫她等到背一沸、涉二沸之际,应当是更喜浓醇收敛的茶味?
尚盈盈暗自琢磨着皇帝喜好,殊不知那人已侧目瞧向她。
睨见女子暗淡泛黄的肉皮儿,晏绪礼嫌弃地别开眼,登时又起了心火。
仰靠回龙椅里,晏绪礼忽然屈指叩案,命道:
“近前。”
“笃笃”两声闷响,好似夜雨打棺,无端挟着股威慑劲儿。
尚盈盈心里拿不准,便悄悄挪眼询问刘喜。刘喜站在三步开外,见状立马朝尚盈盈努嘴——万岁爷叫的是您,快过去吧!
断没有请主子抬眼说话的道理,尚盈盈忙行至皇帝身侧,敛裙跪下。刚瞧清龙袍上那双炯炯圆睁的金目,却被一个冰凉的物什探到颌下。
晏绪礼手腕微抬,青玉笔杆挑起尚盈盈下巴,不由分说地将她往窗前光晕里带了带,眯眼端详片刻。
皇帝身上的沉水香扑面袭来,兴许还有冰片、白檀,但尚盈盈来不及分辨。她只知自己险些冒犯天颜,慌忙屏息回避,心口跳得像兔子扑腾。
发觉玉芙躲闪,晏绪礼面色不虞,当即沉声道:
“刘喜,端水来。”
撤回笔杆时,饱蘸丹砂的毛笔尖儿,不经意蹭过尚盈盈喉间,像道将凝未凝的血痕。
御书所用之墨,今日方由靛蓝换为朱砂。任谁也不曾料到,新帝御极后第一道朱批,满牍奏疏尚无缘沾染,倒先落在尚盈盈颈子上了。
而皇帝隐隐透出的愠怒,更如同冰鉴渗出的缕缕冷气,缠得人难以喘息。一股不祥之感,瞬间爬满尚盈盈全身。
见晏绪礼略一抬指,刘喜立马用脚尖勾来张杌子,将盛水的金盆摆在上头。水面摇晃着细碎微光,很快又重归平静。
瞥了眼映在清水里的面容,尚盈盈紧紧掐住掌心,安慰自己并无破绽,切莫自乱阵脚。后颈却早已渗出冷汗,洇湿了浆得板正的领缘。
“你,净面。”
晏绪礼冷声下令,掐灭尚盈盈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到了如今这份儿上,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是……”
尚盈盈闭了闭眼,掬起一捧水时,双手不禁微微打颤,像是捞救命稻草般绝望。
随着水珠扑簌簌地掉回盆里,暗黄妆粉也渐渐洗净,终于露出其下脂拟玉造的冷白皮相。
皇帝的凝注如有实质,在七宝漏刻的滴水声里无限延宕。
尚盈盈背若芒刺,忍不住微躬下腰身,自欺欺人地把脸儿埋起来。
“散漫。”晏绪礼突然冷嗤。
深知不能再触怒皇帝,尚盈盈竭力跪正,迂回告饶道:
“主子爷教训的是。奴婢规矩松散,下去便找金总管领罚,万望您息怒。”
光站在旁边埋首听着,刘喜心里都捏了把汗,又忍不住好奇出了什么事儿,便撩眼窥向玉芙。
看清她面容的刹那,刘喜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好似被人迎面揍了一拳,人中沟上热得像有血淌过去。
怪道万岁爷要叫姑姑净面,这一洗可真了不得!她那张脸没旁的说头,就四个字:天妒人怨。
只是如此冶艳招摇的风致,倒和那副温吞性子不大相称了。都说相由心生,却不知哪个才是她真秉性?
眼下明明是三伏天里,尚盈盈却指甲盖儿发紫,显然浑身的血都快凉透了。
晏绪礼垂眼瞧见,终于开口让刘喜端水下去,只留尚盈盈在屋内。
信手将狼毫掷回青花笔洗里,晏绪礼冷声问她:
“拿朕的话当耳旁风?”
尚盈盈岂敢如此,极欲张口辩解,却又不知这罪是从何论起的。
见尚盈盈迷怔,晏绪礼提醒道:
“金保没告诉你?”
许是求生的本能作祟,尚盈盈心思转得飞快,瞬间明白过来,忙姿态低顺地回话:
“主子爷明鉴,金总管只说了衣裳和发鬓,没说别的……”
晏绪礼闻言,气得呵笑:“你还顶嘴?”
这宫女是属蛤丨蟆的?一戳一蹦跶,不戳就不蹦哒。他没提不准抹粉,她就装傻充愣,全当不知道?
“奴婢不敢。”
见尚盈盈作势要泥首,晏绪礼断然喝止:
“够了。”
“摇唇鼓舌,惺惺作态。是一个忤旨还不够你受的,想让朕治你欺君?”晏绪礼毫不留情地斥道。
见识过玉芙闯宵禁救主,晏绪礼心里门儿清,她可不是什么软骨头,往狠里教训几句也无妨。
“主子爷容禀,奴婢断无欺君之意!”
这罪名一旦落下,她便唯死而已。尚盈盈咬紧牙关,拼命解释道:
“奴婢只是知晓怀璧其罪的道理,唯恐这副相貌招惹是非,日后会丢了主子爷的脸……”
“怀璧其罪?”
晏绪礼抓住话柄,玩味地重复了一遍,扳指转出幽幽玉光:
“你这是自比和氏璧,拿朕当秦昭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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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被无情截断,尚盈盈当场哑口,只好再想法子应对。
而晏绪礼问出这话后,倒真有几分后悔。虽说玉芙是较旁人聪慧些,但她也只是个宫女,大抵听不懂完璧归赵的典故。
哪知下一瞬,尚盈盈竟张口接道:“主子爷英明圣哲,焉会夺人所好?”
尚盈盈伏得更低,晏绪礼只能瞧见她乌黑油亮的发髻,上簪着两朵宫女们都有的绒花。
“况且奴婢素性粗鄙,并不堪为玉璧。只求能做块顽石,垫在主子爷龙足下,叫您踏着稳当便好。”
这话听着倒顺耳不少。晏绪礼动了动眉心,口中却仍刻薄道:
“石头可不会往脸上抹泥。”
“像你这般藏头藏尾的奴才,乾明宫也断容不下。”
见玉芙还没吓破胆,晏绪礼索性接着施压,非要试试她极限在哪儿。
“容不下”三字一出,仿佛屠刀已经架在颈上。
可尚盈盈不想死。她心弦几欲崩断,却仍喉中艰涩地说道:
“奴婢愚钝,从前只当忠君在心不在皮——”
生怕晏绪礼斥她诡辩,尚盈盈只替自己开脱一句,便立刻扭转话锋,诚恳请罪道:
“然今日幸蒙主子爷训诲,奴婢已深悔前非,往后再不敢越分妄为。伏乞主子爷开恩,留下奴婢性命,权饶奴婢将功折罪。”
晏绪礼若还欲逼问,自然也使得,只是……
随着暮色渐漫上来,玉芙那对儿狐狸招子里,也悄悄浮出几点可怜泪光,仿若青丘山里经年不散的湿云雾。
指尖轻敲着赤金龙首,晏绪礼迟迟没发话,只鬼使神差地多瞧了几眼。单论这相貌,她诚然是堪比明珠美玉的。
终是没心思再欺负玉芙,晏绪礼似倦乏般垂眼,摆手放过道:
“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尚盈盈却被吓唬得太狠,陡然间没缓过劲来,只以为皇帝要杀她。
宫女不用再伺候主子,那不就变成死人了吗?
晏绪礼等了半晌,没听到玉芙谢恩,便又睨她一眼。
见玉芙魂都要散了似的,晏绪礼眉头一紧,琢磨片刻,终于弄明白她想岔到哪儿去了。
真恨不得将错就错,打死这宫女算了。晏绪礼暗自恼恨,却到底是黑着脸,一字一顿地说:
“朕是叫你,滚下去思过。”
“头回进殿就挨罚,你当姑姑的脸面不要了?”晏绪礼没好气儿地反问。
虽然语气冷飕飕的,但言下之意,无疑是暂且揭过。
尚盈盈听明白这个,连忙昏昏沉沉地叩首谢恩,心中却不合时宜地想道:皇上还有这么体贴的心思?经了方才那一遭,她如何敢信……
正欲退至门边时,果听前头又落下一句:
“明日寅正三刻,朕要看到茶氲凝而不散。”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尚盈盈不敢有片刻迟疑,立马应声:
“是,奴婢遵旨。”
-
暖阁门口,见玉芙竟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刘喜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竖起大拇哥儿:
“玉芙姑姑,您真是这个。”
话音未落,暖阁里忽地传来一声:“滚进来。”
刘喜打了个哆嗦,朝玉芙躬躬腰,连忙滚进去伺候万岁爷。
听着阶前莺歌燕啼,尚盈盈终于有些劫后余生的实感。却也猛然发觉,原来自己心跳声已大得骇人,咚咚震得襟前玉兰盘扣都在打颤。
7. 第 7 章
寅正时分,殿脊的琉璃鸱吻衔着颗夜露,映出东方一抹蟹壳青。
御前宫人捧衮托冕,自朱漆廊柱后蹑足经过,在将明未明的天幕下凝成剪影。
“干爹,您昨儿个是没瞧见,玉芙姑姑那模样儿,简直快把柳妃主子都比下去了……”
刘喜挑着只八角灯笼,替来寿照亮脚下的青砖道儿。想起昨日那惊鸿一瞥,仍禁不住嘀咕:
“依奴才看,甭说是寻常闺秀,便是王府里的郡主娘娘,也难有姑姑这等丰姿。”
宫中美人各色琳琅,但若论起艳冠群芳,还当属柳妃主子。可刘喜瞧玉芙那美法儿,竟比柳妃更厉害似的。
来寿抄起手听着,倒也不骂刘喜眼皮子浅,只从鼻子里哼哼两声,心道这还用亲自去瞅?他早就知道了。
说话间,天开景运殿的花雕门已近在眼前。来寿独自拐进去,趴在地上磕头请安:“奴才恭请万岁爷圣安!”
声调掐得不高不低,恰能送进皇帝耳朵里,又不至惊扰圣躬。
待听得明黄帷幔后低应一声“进来”,来寿这才一骨碌爬起身,有条不紊地带人进去,替皇帝更衣束冠。
晏绪礼向来不用女官,从前多是太监们跟着伺候。如今入主乾明宫,才在各处新添了些宫女。
宫女……
晏绪礼微垂眼睑,撩起衮袍衣摆,气定神闲地落座在上首,拾起折子翻了翻。
馆阁墨字立时入眼,却没太入心。
皇帝早朝前惯不用膳,今日也未曾破例吩咐。
见炕桌上摆着盘御艾窝窝,晏绪礼不由多瞧了几眼,发觉里头竟还插着验毒的银牌儿。
御膳房里的馔料是自何处采买,调鼎时又经何人之手,皆有管事儿的从旁督视、反复验毒。特地插银牌呈送的糕点,更像是出自别处。
可这一大清早的,谁能巴巴送点心过来?
“启禀万岁爷,这品御艾窝窝,正是玉芙姑娘亲手所制。”
来寿最会瞧皇帝眼色,见状立马把那珐琅彩描金碟子端近前,笑滋滋地念叨:
“奴才听底下人说,姑娘可是一宿没睡,今儿还没过丑时,就在茶房里忙活起来了。”
玉芙这是知晓自己触怒了君上,赶忙披肝沥胆,急着讨主子爷欢心呢。
“殷勤。”
晏绪礼不咸不淡地说道。
来寿眼珠子一转,故意眯着没接话。果然没过几息的工夫,就见盘中的江米团子少了一块。
晏绪礼略尝几口,便知这的确不是御膳房的手艺。
许是晨起匆忙,那宫女没来得及弄糖桂花,而是用玫瑰酱裹的果仁馅——又耍些精奇古怪的花招儿,但好在味道还凑合。
糕点吃多难免甜腻,晏绪礼接过帕子拭净指尖,顺着窗缝儿看出去时,正巧望见来送茶水的玉芙。
茶房同正殿隔着条回廊,尚盈盈生怕茶氲在路上消散,索性借着值夜时用的炉子,直接在殿外候火定汤。
所谓茶氲,惯常是将明亮浓酽的茶汤,盛于白瓷茶盏当中。冬日里对光而观,便可见茶汤表面有油霭流动。
按理说天热是不易见茶氲的,但万岁爷有心考校,尚盈盈只得硬着头皮照办。
瞥了眼晷针投下的影子,尚盈盈端稳刚沏出来的金瓜贡茶,掐准时辰步入殿中。
“奴婢给万岁爷请安。”
尚盈盈规矩地停在花毯正中,跪俯行礼,又将茶案托至头顶。
来寿刚要上前去接,却听万岁爷淡淡发话:
“平身,端过来。”
这会子可不敢再犯迷怔,尚盈盈知晓说的是她,连忙谢恩起身,将茶盏亲奉至晏绪礼手边。
晏绪礼毫不遮掩地盯着玉芙,从头到脚审视一番后,心道这还像个人样儿。终于不用委屈自己眼睛,晏绪礼心气儿顺了,便又琢磨起别的来。
只见他半掀开茶碗盖子,转眼间却又扣了回去,碰出极清脆的一声叮响。
尚盈盈听见动静,心头猝然惊颤。
——皇上怎么尝都不尝?莫非没出茶氲?
饶是尚盈盈泡茶功夫娴熟,见此情状,也不禁怀疑是自己失了手。
“你既能听懂朕的意思,为何不沏酽茶?”
晏绪礼慢慢掀睫,语气不辨喜怒。
压根儿顾不得细想,尚盈盈连忙蹲下身子,一五一十地答道:“回主子爷的话,奴婢虽知酽茶更易见茶氲,但您尚未用早膳,晨茶过浓恐伤脾胃。若只为办妥差事,便罔顾主子爷龙体,奴婢合该万死。”
听出玉芙是劝谏自己莫要空腹饮茶,晏绪礼点了点那盘御艾窝窝:
“你今早送点心过来,也是这个缘由?”
“是。奴婢茶艺不精,甘愿领罚,还望主子爷保重圣躬,莫要动气……”
尚盈盈垂头答话,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她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是犯了哪门子太岁。就连平素最拿手的沏茶本事,今日竟也能出错。
“起来吧。”
晏绪礼一扬手指,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见皇帝今日格外优容,尚盈盈愈发羞愧难当。起身后又听见掀茶盖的动静,她便忍不住偷瞄过去,想弄明白哪里出了岔子。
待看清楚后,尚盈盈一双妩媚风流的狐狸眼,都快瞪成圆杏子:
那盏金黄茶汤之上,正浮着层薄薄油雾,不是茶氲又是什么?
晏绪礼没理会惊诧的玉芙,仍旧面不改色地啜茶。他是故意吓唬她了,但那又如何?
暖融融的参枣味滑入咽喉,晏绪礼品出几分愉悦,搁盏提点道:“记住你方才所言。”
“念在你还算忠心的份儿上,朕可以不计较从前之事——”
晏绪礼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经过尚盈盈面前时,肃声撂下一句:
“但,下不为例。”
皇帝身量颀长,撑起十二章缂丝衮服也毫不费力。影子自上投下来,轻易便将尚盈盈笼覆其中。
鼻尖猛然灌入沉水香的气息,尚盈盈不知是庆幸还是惧怕,连忙退后半步,伏地叩首道:
“是,奴婢定当谨记在心,多谢主子爷宽宏。”
明黄衣摆不曾停留,自眼前飘然掠过。尚盈盈在心中数过十息,待皇帝彻底远去,这才缓缓抬首,跪坐在原地平复心绪。
熹光漫过团寿纹支摘窗,眼前的墨地描金匾仿佛蓦地活了,浅金游龙在“天开景运”四个大字间翻腾。
景阳钟浸在琥珀色光霭中,撞响今日第一声嗡鸣——卯时已至。
-
皇帝起驾去了前朝,宫人们却迎来一日当中最忙碌的时候。趁着万岁爷不在的空当儿,他们须得将乾明宫里里外外,都收拾得一干二净才成。
虽说四位姑姑会轮流掌班,但今儿个是皇帝回宫头一日,按着众人心照不宣的次序,也合该由尚盈盈挑大梁。
行至天开景运殿门口,尚盈盈右手四指并齐,往抬起的左手心儿里清脆一拍。今日当差的宫女太监得了令,便悉数埋头忙活起来。洒扫廊院的、擦抹桌柜的、换冰添香的,皆井然有序,一丝不紊。
众人只艳羡姑姑威风八面,殊不知尚盈盈早已乏得骨软筋酥,暗自拧了好几下胳膊,才强撑着盯满一个时辰。
打眼望见玉芙沿着游廊往回走,酌兰忙从后头追上来,轻轻扶住她,体贴说道:“姑姑,奴婢送您回房。”
“今早多亏有你帮衬,不然那碟子御艾窝窝,怕是呈不到万岁爷跟前。”尚盈盈侧头看向酌兰,柔声道,“午后你便回屋歇息吧,不用跟着忙活了。”
“奴婢不过是打打下手,哪比得上姑姑辛苦?”酌兰连忙推辞,“茶房有奴婢守着,姑姑且安心去补眠。”
茶房里丫头虽多,却总得有个能顶事儿的在。酌兰若不上值,便只能由尚盈盈过去领班。酌兰昨晚好歹还眯了一会儿,尚盈盈却是打从前半夜起,就守在灶台边上蒸江米。
尚盈盈没答应,而是拍拍酌兰手背,浅笑打趣:“那若是万岁爷要茶水,你可敢自己送进去?”
此话一出,酌兰噎得脸蛋儿通红,呐呐半天,终是羞愧道:“奴婢……奴婢忒不中用了,只会叫姑姑操心,却不能替您分忧。”
“这怎么能赖你?”尚盈盈哭笑不得,连忙哄道,“宫女头回近身伺候主子,都得有姑姑带着才成。哪有你还不熟悉差事,我便急着撒手的道理?”
酌兰闻言,忍不住悄悄拿眼打量玉芙,愈发觉得自己能跟着姑姑当差,准是祖坟冒了青烟。从前只道姑姑品性儿好,如今才知人家生得也漂亮,真是神仙娘娘似的人物。
两人说着话回到下房,却见门口跪着个小宫女,正如惊弓之鸟般缩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
“好姑姑,求您饶了奴婢吧,奴婢知道错了……”
小宫女跪得直打晃,朝屋子里低声哀求。
尚盈盈一眼认出,她便是那日金保训话时,差点吓昏过去的小宫女。前几日姑姑们抓阄挑丫头,她碰巧被分去了莺时那里。
“姑姑,她叫素蕊,是洒扫上的宫女。平日挺勤快本分的,可莺时姑姑总挑剔她笨,三天两头便要打她。”酌兰拉了拉尚盈盈衣袖,同她轻声说道。
掌事姑姑管教丫头,是许打许罚的,只不闹出人命就成。大宫女刁难起小宫女来,更透着厉害。有些格外心狠手黑的,连司刑太监听说,都觉得直牙碜。
酌兰见过素蕊身上的伤,那全然不是戒尺能打出来的。想也知道,落到莺时姑姑手里,日子该是何等水深火热。
宫女们的住处都挨得近,周围有人听到动静,都跑到门上暗暗看笑话。
尚盈盈察觉之后,眉心越蹙越紧。她快步走上前去,将素蕊挡在身后,沉声斥道:
“你们差事都太闲了?还有工夫瞎凑热闹。”
众人见玉芙姑姑动怒,忙匆匆掩上屋门,不敢再探头张望。
素蕊慌忙止住哭声,却不敢直腰,只一个劲儿地磕头:“玉芙姑姑,求您帮帮奴婢……”
见素蕊这般模样,尚盈盈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她抬头看向屋内,语气冷了下来:
“莺时,我劝你适可而止。”
屋内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蔑笑。
莺时慢悠悠地从门内踱步出来,手中捏着一张帕子,轻轻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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拭着指尖,仿佛刚刚做了什么脏活。但尚盈盈知道,她今日压根儿不当值,自打睁眼起就有小丫头伺候。
莺时倚在门上,瞧清尚盈盈那张脸后,更是妒火中烧,恨不得再叫几个小丫头来出气。
“瞧瞧,咱们玉芙姑姑可真是心善,到哪儿都要当活菩萨——”
睨了地上的素蕊一眼,莺时仍旧不以为意,掩唇嗤笑道:
“素蕊,你去问问你那好菩萨,她当小丫头的时候,莫非能不挨上头打骂?怎么就偏你一身金贵肉,还没跪上两个时辰,就要哭天抹泪的!”
莺时嘴里在骂素蕊,实则是讽刺玉芙多管闲事儿。
掌事姑姑教训手底下的小宫女,尚盈盈的确管不着。但这好歹是在万岁爷跟前,当众侮辱人就忒下作了。
尚盈盈不接莺时的话茬儿,一针见血地驳斥道:“小丫头犯错,关起门来教训也就是了。你把她撵去外头,又算哪门子规矩?”
“也就是她实心眼儿,知道要敬重你这个姑姑。不然她只消去金总管那儿告你一状,准叫你讨不着好果子吃。”尚盈盈冷冷说道。
莺时到底理亏,不由微变了脸色,随即冷哼一声:“玉芙姑姑说得是,我哪敢不听您的吩咐?”
她转头瞪了素蕊一眼,语气陡然尖利起来:“还不滚开!杵在这儿碍眼,是想让我再罚你吗?”
素蕊满脸泪痕,早已吓得语无伦次,闻言连忙磕了个头,这才颤巍巍地爬起来。酌兰实在瞧不过眼,没忍住上前搀扶。
莺时见状,心里更是怒躁。可她不能当面顶撞玉芙,便气冲冲地掐住素蕊胳膊,把她往值房那边带。
酌兰被莺时搡了一把,赶忙躲去尚盈盈身后,望着素蕊跌跌撞撞的背影,又禁不住着急道:“姑姑,您看素蕊她……”
“酌兰。”
尚盈盈轻声打断,徐徐叹道:
“我只能帮她到这儿。”
方才是莺时闹得出格,尚盈盈才能出面制止。但她把人带下去管教,尚盈盈也没办法插手,这是莺时当姑姑的权力。
酌兰也不是第一日在宫里,知晓玉芙说得对,便只好沉默下来。
“其实她人挺好的,就是命不好,总挨欺负。”酌兰扶着尚盈盈进屋,仍不禁怜悯素蕊。
尚盈盈已经困得几欲睡去,闻言却撩起眼皮,定定地看向酌兰,忽而问道:“酌兰,你知道莺时为何逮着素蕊作践吗?”
酌兰铺床的手一顿,预感到姑姑有话要说,便默默站直身子,等着尚盈盈开口。
“因为她知道,素蕊绝对不敢去寻金保做主。”尚盈盈继续说道。
见酌兰面露不解,尚盈盈轻笑摇首:“方才莺时肯罢休,你当她是忌惮素蕊会告状?”
“她心里清楚,真正有胆子告这一状的人,其实是我。”
酌兰怔住,嘴唇微微张着,隐约听懂了什么。却又感觉隔了层云雾,仿佛瞧不真切。
“宫里不止一种活法儿,你可以选择不当恶人,就做个心慈面软的好人,但这决不意味着窝囊怯弱。”
将酌兰拉来身边坐下,尚盈盈神色轻缓,说的话却重逾千钧:
“旁人不会因为你温良恭俭,就高抬贵手放过你。他们尝到了甜头,就更会加倍地糟践你。”
酌兰浑身一震,陡然望进尚盈盈眼中,似乎迫切地想要寻找什么。
尚盈盈也不遮掩,抚了抚酌兰鬓发,认真地教她道:
“软柿子,只有被踩进烂泥里的份儿。”
-
日上三竿,朝议散去。
晏绪礼从前朝回来,由来寿伺候着换下冕服,又罩了身石青色龙褂。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房陈设,却忽地一顿。
原本空空如也的御案旁,竟多了一只高足花几,上摆着一瓶荷花清供。
晏绪礼凝注片刻,只见六枝荷花亭亭玉立,粉白二色交相辉映,又配以荷叶点缀,错落有致地插在白釉冰裂纹瓶中。
御书房里漫着淡淡荷香,沉闷肃穆之余,忽而添了几分灵动生气,叫人心头顿感轻快。
晏绪礼舒展眉头,唇角微微一动,却又很快敛去。
来寿见状,立马笑嘻嘻地凑上前,夸赞道:“万岁爷,您瞧这荷花清供,摆得多雅致!这么巧的心思,一准儿是玉芙姑娘的手笔。”
晏绪礼挪开眼眸,迈步走向御案,轻哂道:
“朕还当她坏了品味,分不清美丑。”
顿了半晌,晏绪礼不想表现出满意,便又绷着脸质问:
“什么东西都往御书房送,她这是做起乾明宫的主了?”
瞧出万岁爷并非真动怒,来寿嘿嘿直乐,顺着话头替玉芙说好话:“万岁爷明鉴,玉芙姑娘也是一片孝心。这荷花清供正当时令,既添了雅趣,又取了‘六合’的吉祥意头,可见是用了心的。”
恰逢窗外韶光明媚,几枝粉荷在光晕中微微颤动。
晏绪礼不知想起什么,神色稍缓,搦来笔山上搁着的狼毫笔。
就当来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却又听皇帝悠然吩咐:
“既然伺候得用心,那便赏她个玩意儿。”
8. 第 8 章
今早皇帝金口玉言,应允不计前愆,尚盈盈总算能把心咽回肚子里,安生合眼眯个盹儿。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还没等丫头们来唤,她便又被这燥热天儿催醒,眼眶周围泛着隐隐酸疼。
望了望天上金灿灿的日头,尚盈盈估摸朝会也该散去,便趿着绣鞋起身,欲去斟杯茶水润润喉咙。
方行至桌几旁,忽听得屏风后传来细微的衣料窸窣声。
莺时刚与她闹过不痛快,眼下竟又回来了?
尚盈盈眉心微蹙,侧目一瞥,却见那屏风后的人影不似莺时。
心中略感疑惑,尚盈盈正欲开口相询,对面那人也察觉她醒来,已起身绕过屏风。
不似年轻姑娘们爱穿翠绿衫子,这宫女与尚盈盈同样脾性,身上衣裳更偏墨绿、老绿之流,显得沉稳持重。她朝尚盈盈福身一礼,问安道:
“玉芙姑姑。”
尚盈盈自不是倨傲之人,见状便也欠身还礼,温声说:“杏书姑姑客气。”
杏书与墨歆同住一屋,旧主是先帝宠妃熙嫔,如今在御前管针线差事。尚盈盈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只是从前各自侍奉主子,并无机会深交。
“这几日刚来御前,我见天儿地守在茶房里,竟没顾得上寻您说说话。杏书姐姐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事要与我商量?”
怕莺时回来又要摔脸子,尚盈盈微微侧身,邀杏书去自己那边坐。
杏书却站着没动弹,只含笑说:“的确有桩要紧事。”
“方才莺时派了丫头过来,说是她想和墨歆同住,欲同我换个屋子。我见她二人都有此意,便暂且应下了。不知姑姑意下如何?”
尚盈盈闻言略感意外,但转念一想,倒也属寻常。莺时素来心高气傲,没当成大姑姑已是够恼恨的,又哪肯成日受她辖制?赌气搬走是迟早的事。
“杏书姐姐愿意搬来同住,我自是欢喜。”
尚盈盈朝屏风后张望一眼,发觉床榻桌柜上皆已换过布置,不由歉疚道:“姐姐方才怎不唤我一声?都怪我睡迷了,竟不曾听见动静,不然也该搭把手才是。”
见玉芙是个温和性子,杏书心中亦觉宽慰。她和墨歆虽不是针尖对麦芒,却也因话不投机,不甚相处得来。
“不过是些琐事,何须劳烦姑姑。”杏书笑道,“听小丫头说您刚歇下,我特地放轻手脚,幸好没打搅姑姑小憩。”
因着屋子中间有道屏风横亘,她们只能站着说了半天话儿。
“姐姐别误会,这屏风原是莺时搬来的,并非是我孤僻不爱理人。”尚盈盈随口解释,“既然莺时已住去隔壁,不若便将屏风撤了,免得碍手碍脚。”
此事想也是莺时兴妖作怪,杏书无不赞同,遂与尚盈盈一起,将那扇屏风换了个摆向,暂且挪至门前。
杏书略一打量,笑道:“便先立在此处吧,敞门时亦可充个屏障,倒也算物尽其用。”
趁着茶房那边无人来寻,两人便又闲叙几句,还约好了夜里一同做绣活儿。
这厢话罢,尚盈盈正欲赶去茶房,却在门上碰见笑吟吟进来的来寿。
未等尚盈盈张口,来寿已先瞧见横在门前的屏风,顿时忍不住逗闷子:“嗳唷,姑娘这屋子可真好哇!进门还有一面影壁呢,活像是进了哪户人家的正堂。”
尚盈盈不由赧颜,轻咳一声:“大总管行行好儿,莫再取笑奴婢了。”
来寿哈哈一笑,又转头与杏书寒暄两句,这才朝外头的小太监招招手,命他们将一个物事抬了进来。
掀起那上头盖着的青绸布,来寿喜滋滋地说道:“万岁爷方才瞧见那瓶荷花清供,龙心甚悦,特地吩咐赏姑娘一件好东西。这个是外头进贡的玻璃水银镜子,刚从库房里取出来的,姑娘瞧瞧可还喜欢?”
尚盈盈抬眼看去,只见那水银镜子明净透亮,人影映在其中,纤毫毕现,果真妙极。
一时有些惊讶茫然,尚盈盈连忙想跪下谢恩,来寿却虚扶住她,暗暗鼓动道:“姑娘不必着急,待会儿过去奉茶时,亲自向万岁爷谢恩便是。”
尚盈盈晕乎乎地收下玻璃水银镜,心中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隐隐怪异。
兴许是位高权重之人,皆嗜好打闷葫芦。尚盈盈虽只同皇帝敬过两盏茶,但哪次不是绞尽脑汁地打机锋、参话头?今日皇帝心宽意爽,赏她旁的倒也罢了,无端弄个水银镜子来作甚?
正当尚盈盈疑虑之际,小太监已将那面妆镜稳稳摆在几案上,转头却将她之前所用的铜镜收起来,似要立时捧走。
“小公公且慢……”
尚盈盈忙欲阻止,来寿却上前半步,笑得像只眯眼老狐狸:“玉芙姑娘莫怪,这是万岁爷的意思。如今您有了这水银镜子,还有什么照不清楚的?那铜镜老旧昏黄,照不出姑娘的好秉性、好容貌,留着也是无用。”
此言一出,就连杏书都听出皇帝话里有话,是在变着法儿地挤兑玉芙。觉得他俩忒有意思,杏书不由掩唇。虽不知玉芙为何掩藏容貌,但宫里谁没有秘密?若上赶着刨根问底,没得惹人厌烦。
“……万岁爷所言甚是。”当着来寿的面,尚盈盈只好佯笑应声。
余光瞟见杏书也在偷笑,尚盈盈耳根一阵发烫,许久不曾有这么丢脸的感觉。
强撑着笑容送走来寿,尚盈盈又回身瞅了眼那面镜子。
因这张脸惹出的几番波折,接二连三地从脑海中蹦出来。尚盈盈顿时没忍住,将脸儿埋在手心里,悄悄嘤咛一声。
——这哪里是玻璃水银镜子?分明是老天爷降下的照妖镜!非要照得她无所遁形。
她小心翼翼躲藏七年,不成想临到末了,竟摊上个极爱调理人的主子。
今后这日子,想必是没法儿安生了。呜呼哀哉!
-
半刻钟后,尚盈盈在西梢间里净过手,端起盏新沏的小龙团,轻步踏入御书房。
甫一入门,便觉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将外头的炎炎暑热尽数阻隔。
夏日待在殿里伺候,能蹭着主子的冰鉴乘凉,自然是美事。可守着这位喜怒无常的万岁爷,也是不小的折磨。相较之下,尚盈盈倒宁愿回自个儿的蒸笼里。
尚盈盈悄然上前,将茶盏奉至御案上,目光却不由得瞥向那瓶荷花清供。
虽说来寿叮嘱她要亲自谢恩,但尚盈盈知晓分寸。万岁爷眼下正批折子呢,她若擅自出声儿搅扰,岂不成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如此想着,尚盈盈默不作声地转身,欲将那瓶荷花清供搬出去修剪。晨间诸事繁忙,荷花茎底的折口其实并未打理,只是如今浸在瓶中,乍一眼瞧不见罢了。
尚盈盈刚探出手指,尚未触及白釉瓶,便听身后蓦地响起一声:
“放下。”
这把嗓音听着就叫人心颤,尚盈盈指尖一滞,慌忙收回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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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主子爷,这瓶荷花还需再修剪一番。奴婢恐扰了您清静,这才想端出去打理。”尚盈盈转身朝着龙椅方向,低眉顺目地解释道。
晏绪礼头也未抬,命道:“就在此处剪,不必端出去。”
眼看那瓶清供有半人来高,她能搬得动吗?到时再失手摔了碰了的,平添麻烦。
修花枝总要用剪刀,可御前不许摸开刃的东西。尚盈盈眨了眨眼,只好蹲身请示:
“奴婢需请剪子一用,还望主子爷恩准。”
晏绪礼轻“嗯”一声,算是应允。
刘喜得令,立马去紫檀多宝槅后头,取来把银鎏金錾花剪子,双手奉给尚盈盈。
尚盈盈心中暗自叹息,惟觉皇帝是在为难自己。等会儿若嫌弃动静大,是不是又该呲哒她?
掌心轻柔地扶住瓶身,尚盈盈踮起脚尖,尽量无声无息地抽出一枝荷花。她从袖子里摸出棉花团,堵住荷花下的折口,再用细丝缠好。
如此一来,可使每朵菡萏都鲜妍绽放,旬日不凋。
待荷花打理得差不多了,尚盈盈将剪子原样儿还回,心思却有些飘忽。
昨晚回屋之后,酌兰好奇地缠着尚盈盈,打听万岁爷究竟是什么模样儿?尚盈盈皆淡定地答兑回去,可事实上,她自殿中来去两回,都没敢抬头看皇帝。
这话若照实说出去,未免有损姑姑威严。
尚盈盈心中微动,盘算着悄悄瞥一眼。左右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等瞧清楚了,回头也好交代。
借着荷叶掩映,尚盈盈侧眸望去,只见年轻帝王端靠在御座上,握着玉笔的指骨修长有力,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蜿蜒伸入石青色阔袖下。
正当她慢慢抬眼往上瞧时,晏绪礼却倏地转眸,目光清凌如冰,将偷看之人逮个正着。
尚盈盈浑身一颤,慌不择路地垂下眼睑,脸蛋儿简直快和身前的粉荷一般颜色。
忐忑之余,她猛然意识到,皇帝竟生得一双桃花眼。墨眸明亮微挑,本该旖旎多情。却因那高挺的鼻梁与薄唇,冲淡了温柔,反倒透出凌厉的意味。
捉住玉芙的小辫子,就好似自完美无缺的美人瓶上,陡然摸出道猫抓痕。晏绪礼扬了扬眉锋,兴复不浅,嘴里却刻薄道:
“进门也不谢恩,又躲在后头窥探圣颜,你这规矩是谁教的?”
尚盈盈低着头,嫣唇紧抿,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心中颇有些难为情,畏惧却是不多。
皇帝虽城府深密,总想将她勘得一清二楚,可尚盈盈也不是蠢木头。几番下来,她也摸索出了御前伺候的门道。
譬如,只要攥紧“忠心”这道保命符,皇帝就不会真拿她如何。大不了挨两句贬损,又不会掉块肉。
尚盈盈夹着尾巴近前,先低声谢过皇帝赐镜的恩典,这才辩解道:
“万岁爷恕罪,奴婢方才只是想认清主子,免得日后失礼。”
晏绪礼闻言嗤笑一声,半点儿不饶人地拆穿她:
“你不认得龙袍?”
这句不是问话,只是单纯骂她而已。尚盈盈垂首不语,扮出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儿,心中祈祷皇帝快些消气。
正当尚盈盈窘迫之际,来寿躬身进来通禀,恰巧替她解了围:
“启禀万岁爷,贵太妃差了姜太监过来,眼下正在门外候着。”
听到“姜太监”三字,尚盈盈眸中一亮,暗自惊喜道:是干爹来了?
9. 第 9 章
先抬指让尚盈盈起身,晏绪礼这才瞧向来寿,不疾不徐地命道:
“传。”
见皇帝放过自己,尚盈盈松了口气,转身去拾掇花几时,心中还默默盘算:等会儿到了外头,也该寻个机会给干爹请安。
这厢来寿退至门外,不多时,便引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监入内。尝膳太监猫腰跟在后头,手中高捧着红漆描金食盒,恭奉至皇帝案头。
余光扫见花几前的尚盈盈,姜印忠目不斜视,只伏地泥首道:
“奴才姜印忠,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免礼。”
晏绪礼淡瞥一眼,示意刘喜掀开食盒盖子。
姜印忠谢恩起身后,肃手立在书房正中。听见掀开食盒的动静,便适时张口:
“近日溽暑炎熇,贵太妃惦念龙体安康,特命奴才送来这甜碗子。里头有冰镇莲子、蜜渍枇杷、桂花糖藕,还有新制的杨梅蜜饯,皆是万岁爷素日爱用的。”
晏绪礼闻言,眉目间略见柔和,又询问道:“昨儿个从裕陵回来,朕便瞧母妃脸色不好。昨晚在宫中歇过一宿,这会子可曾大安些?”
姜印忠连忙答道:“回万岁爷的话,贵太妃如今已经大好了。早上用了半碗燕窝粥,午后又进了盏参茶,精神头儿已比前几日强上许多。”
见晏绪礼遂心颔首,姜印忠想起贵太妃的吩咐,便又接着说道:“只是大皇子养在寿安宫里,如今已满百天。贵太妃挂心孙儿,特遣奴才进言,还请万岁爷在诸位娘娘当中,早日为殿下选定养母,以正名分。”
万岁爷子息不丰,膝下仅得这一位皇嗣,还甫落地便失了亲娘。贵太妃含饴弄孙,自是称意,可这孩子是有嫡母与庶母的。若总养在寿安宫里,后妃们的脸面也挂不住。如今前朝后宫初定,皇帝纵使对嫔妃们有戒备,也不好立时发作出来。
晏绪礼眸色微沉,习惯性地抚过佩在腰间的方胜络子。
前一阵夺嫡之事凶险动荡,大皇子又体弱失恃,便暂且送去贵太妃那里抚养。如今婴孩已长至百日,择养母之事,的确不能再拖下去了。
沉吟半晌,晏绪礼方道:“此事朕已仔细考量,不日便有定夺。你且带话回去,请母妃宽心。”
姜印忠躬腰应声:“是,奴才定当如实回禀贵太妃。”
既提起大皇子,晏绪礼便又顺便关切几句皇儿身体,姜印忠皆一一应答。
尚盈盈在旁边虽听得真切,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冒,心中只惦记着同干爹叙话。
趁着晏绪礼顾不上搭理她,尚盈盈悄没声儿地退出御书房,去西边游廊上寻个僻静地儿,静候姜印忠交差出来。
-
汉白玉阶上,来寿正倚着廊柱打盹,耳中忽然听得一声低唤:
“来大总管。”
来寿猛然睁眼,只见是姜印忠从御书房出来,正含笑瞧着他。
来寿拾起立在一旁的拂尘,摆手推脱道:“嗳唷,姜爷别这么叫,奴才可不敢当。”
“来大总管何必自谦?您如今可是万岁爷跟前最得脸的人。咱们这些老骨头,还得仰仗您多照应呢。”姜印忠微抬手掌,请来寿借一步说话。
虽说宫里也不全是按资历说事儿,但姜印忠服侍过三朝主子,来寿没道理驳他面子。
“姜爷这话可折煞奴才了,奴才在宫里当差才几年?哪儿敢在您老面前托大?”来寿笑道。
两人一面往外走,一面互相恭维了几句。
等众人皆离得远了,来寿眼珠子一转,故作随意地询问:“您今儿个亲自过来走动,可是为着玉芙姑娘的事儿?”
姜印忠一把年纪,大晌午的往乾明宫送吃食,可不是什么美差儿。
见来寿张口挑明,姜印忠也不打太极,点头应下:“正是。”
“我前日问过内侍监的张吉,他同我透了透口风,说这玉芙姑娘,原是您要来御前的。我心里难免觉着奇怪,不知大总管是打哪儿知道的玉芙?毕竟她平日里低调惯了,又不常在人前走动……”
姜印忠慢声慢气地说着,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想打听清楚缘由。
来寿听了,脸上笑意不减,语气却含糊起来:“姜爷既然问起,我也不瞒您。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办事都是听主子吩咐。至于旁的,我也不好多说。”
来寿忽然间变得言辞闪烁,显然是事关上头主子。
姜印忠心下了然,便识趣地不再追问,只附和道:“大总管说得是。玉芙年轻不经事,往后还得托您多照拂。”
不过是谦虚的面子话,谁也不会当真。若玉芙还少不更事,天底下便再挑不出堪用的丫头了。
“姜爷且放心吧。姑娘在御前好着呢,很得主子爷器重,底下人也无有不服的……”
谈话间,两人已走到廊上。来寿抬眼一瞧,见尚盈盈立在前头等人,立马借故开溜:
“既然玉芙姑娘等着,我就不多耽搁了,您快过去叙叙话儿吧。”
姜印忠连声答应,客气地送走来寿,这才缓步朝玉芙过来。
尚盈盈敬重姜印忠,见状连忙迎上前,笑吟吟地请了个蹲安:
“姜总管万福。”
按着宫中规矩,宫女太监间是不许认为亲戚的。所谓干爹,都只能是放在私底下称呼。在外人面前,刘喜也只管来寿叫“师傅”,便是这个道理。
姜印忠伸手虚扶,慈爱笑道:“好孩子,不必多礼。”
游廊外日头正盛,映得柳影婆娑。尚盈盈跟在姜印忠身边,待拐去角落里,才敢放心说些体己话。
“前一阵儿宫里操持先帝爷丧事,我忙得脚不沾地,今日才腾出空来看看你。往后我会常遣小安子过来,你有什么短的缺的,只管让他传话给我。”姜印忠和蔼关怀道。
尚盈盈素日做惯了顶梁柱、主心骨,这会儿在干爹面前,总算能卸下担子,道出心中迷惘:
“干爹,我来乾明宫这些日子,只觉御前红人儿多,是非也多。就不说别的,光那两位总管之间,都明里暗里较着劲儿。”
“他们虽都对我客气,但我明白那是招揽的意思,两头押宝总归行不通。可我初来乍到,两边儿皆不熟,也不知该信谁的?”尚盈盈叹道。
如若玉芙想做御前第一人,便该先跟二当家的联手,一齐把大总管踩下去。但姜印忠清楚,玉芙没什么心气儿,也不爱争强斗胜。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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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冒尖儿的心思,那就安生跟着来寿。”
姜印忠直截了当地给出明话,而后又提醒道:“但阎王好斗,小鬼难缠。你最好是拿捏着分寸,莫把金保得罪狠了。”
可左右逢源并非易事,见玉芙苦恼蹙眉,姜印忠赶忙宽慰:“实在开罪也无妨。你是有体面的姑娘,应当落不到司刑太监手里。”
尚盈盈被戳中心事,只得苦笑摇首,低声提起之前惹万岁爷生气的事儿。她怕巧菱跟着担心,所以不敢说这些。但干爹不同,他在宫里几十年,多少大风大浪都见过。此时说出来,也能请干爹帮忙拿拿主意。
“……您说主子爷瞧我不顺眼,是不是早晚要寻个由头规弄我?”
在姜干爹面前,尚盈盈难得流露几分脆弱情态。她再八面玲珑,也不过是个未满二十的姑娘,哪儿能真无坚不摧呢?
“干爹,这话我只敢同您说,我是真有点儿怕主子爷。也不知该怎么伺候,才能叫怹老人家饶了我。”尚盈盈咬唇纠结半晌,终是小声吐了吐苦水。
姜印忠耐心听罢,摇首开解道:“你主子是九五之尊,自不会像娘娘们一般和气。怹多半只是君威重,并非对你有何不满。你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倘若忧心太重,反倒伺候不好主子。”
尚盈盈闻言,心中稍稍松快些,既然干爹都这么说了,那应当不会有错儿。
“您说得对,主子爷日理万机,哪儿能总揪着个奴才不放?是我杞人忧天了。”
——可皇帝当真不会揪着玉芙吗?
姜印忠皱了下眉头,方才听罢来寿所言,他倒有些拿不准了。
“玉芙,你跟万岁爷……”姜印忠斟酌问道,“从前见过面吗?”
“干爹,我这些年只守在春禧宫里,哪儿敢去外头露脸?”尚盈盈毫不犹豫地否认。
深深看了玉芙一眼,姜印忠心中暗叹,终究没提醒什么。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他再拿玉芙当女儿疼,却也不敢擅介皇帝的因果。
知晓玉芙聪慧,姜印忠及时岔开话头,转而嘱咐道:“你方才也听着了,万岁爷近来要给大皇子挑养母。这里头水深,你留心躲远点,提防着寻你打探信儿的,千万别掺和进去。”
尚盈盈乖巧点头,打量着四下无人,又忍不住问道:“可这有什么好打听的?大皇子还能不交给主子娘娘?”
一则皇后正位中宫,乃是所有皇嗣的嫡母;二则那位难产故去的勤妃,原本就是皇后婢女出身。
于情于理,都该由皇后抚养不是?
姜印忠讳莫如深,只转述当日情形,个中道理让玉芙自己体悟:“贵太妃也是如此说,但你主子爷回绝了。只道是皇后掌管六宫,太过操劳,不宜再养个体弱的孩子在身边。”
之前贵太妃抚养大皇子时,先帝爷也还在呢。贵太妃打理着先帝后宫,光嫔妃都比如今多出去几番,莫非就轻省了?
这话经不住细琢磨,尚盈盈意识到不对劲儿,赶忙闭口不言,将主子们的密辛烂在肚子里。
为着给大皇子择养母之事,宫中恐怕要掀起一番波澜。
甭管最后是谁得意或失意,尚盈盈都不关心,只盼能揣手站干岸儿,别搅和她进去就成。
10. 第 10 章
晚间还没点上灯烛,莺时与墨歆便堵在茶房门口,争相要去主殿里为皇帝守夜,美其名曰替玉芙分担差事。
这二人揣的是什么心思,尚盈盈了如指掌,但她看破不说破,只爽快答应,将陪夜倒水的活儿让给她们。
御前宫女得皇帝临幸,在宫里实在太过稀松平常。就好比蚊子掉进池塘里,都溅不起个水花来。
但能入皇帝眼是一码事,摇身变主子又是另一码事。先帝爷那朝时,御前熬不出头的老姑娘们,都快把东西围房塞满了,到死也没挣着个名分。
愿赌者自负盈亏,尚盈盈不会效仿,但也不加置喙,只巴不得她们多去坐更,自己正好睡个安稳觉。
是夜,尚盈盈与杏书在房中挑灯绣花,闲话家常。
哪知二人越聊越投契,直至夜半梆声响过,方才草草熄灯歇下。
翌日上差时,尚盈盈免不得要困恹恹的,倚在茶炉边上,眼皮还止不住地往下坠。
忽然一阵微风钻入衣襟,尚盈盈掀眼瞧去,只见是酌兰坐来杌子旁,正替她打扇送风。
拍了拍脸颊催自己醒神,尚盈盈拔直腰背,不禁再三感叹:
“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实在误事儿。”
酌兰闻言忍不住偷笑,又压低声音道:“奴婢瞧杏书姑姑也没什么精神,未时出来转了一圈儿,这会子又回房补眠去了。”
尚盈盈唇角轻勾,瞧了酌兰一眼,语气温和又带着几分揶揄:
“你倒是眼尖,连旁人的行踪都摸得一清二楚。既如此,不如好好练练本事,往后叫我也能躲懒歇歇。”
酌兰顿时挂不住笑脸儿,可怜拖延道:“姑姑,奴婢这眼皮子跳了一整日,一准儿是要触霉头。您就行行好,改日再让奴婢进去奉茶吧。”
“不成。”尚盈盈板起面容,佯作严肃道,“不过是给主子爷敬盏茶,怹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这话说出来,尚盈盈是有些亏心,眼神不由飘忽一瞬。目光不经意间落到菱花槅窗外,竟蓦地顿住。
酌兰见状,便也放下扇子,好奇地凑到窗边打量。
“姑姑,好像有位娘娘进殿了!”酌兰讶声道。
自打她们到乾明宫当差,这可是头一位前来伴驾的主子。只见那宫妃身着蜜合色八达晕锦衣,正缓步踏入瑞霭堂。虽只能瞧清背影,却自有一番娴雅气度。
“莫非是皇后娘娘?”酌兰抻头张望,喃喃自语。
烧水丫头彩鹊端着个青篾簸箕,正从门上进来,听见酌兰所言,不禁兴奋接茬儿:“酌兰姐姐,我方才出去收茉莉花儿,正碰见大总管吩咐刘公公,便凑巧听了一耳朵。好似是万岁爷发话儿,着人去请的慧嫔娘娘。”
这可奇了。一后二妃尚没得皇帝召见,倒是先来了个嫔位上的主子。
“嫔主儿瞧着真有气韵,怨不得万岁爷喜欢。”彩鹊接着笑道。
“你怎么知道慧嫔主子得宠?”酌兰奇怪地问。
“您看这回初封的主子里头,只慧嫔娘娘一人有封号。她在万岁爷心里,肯定是分量不同呀。”
这会子茶房里差事不忙,大伙儿都凑在一处闲磕牙,此时听罢彩鹊的猜测,纷纷赞同道:
“哟,还真是……”
酌兰听罢,心里顿时老大的不高兴。暗觑玉芙姑姑一眼,见她若有所思,酌兰立马皱眉驱赶:“行了行了,彩鹊既收回了晒干的茉莉,你们也别闲着,快去寻个香袋存起来。”
却说尚盈盈半晌没接话,的确是在走神。但她并非在琢磨哪个娘娘得宠,而是陡然记起,昨日在殿中听到干爹和皇帝的对话。
尚盈盈垂下眼睫,心中猜测道:莫非这位慧嫔,便是皇帝为大皇子挑中的养母?
正思忖间,铜茶吊子里传出阵松风并涧水声。尚盈盈回过神来,发觉水已煮到时候儿,赶忙移炉去火。待水稍沸止后,利落地沏得一瓯春雪茶。
抬眸瞧向酌兰,尚盈盈温声道:“走吧,你随我进去奉茶。”
“是,姑姑。”
酌兰这时候竟不推三阻四了,捧起茶盘后,雄赳赳地跟在尚盈盈身旁,心中暗自笃定,姑姑才是最得万岁爷喜欢的。
发觉酌兰突然变得跟小斗鸡似的,尚盈盈心中略感诧异。但转念一想,酌兰兴许真得了太皇太后吩咐,日后预备要侍奉皇上。那宫里得宠的娘娘,可不就是她日后的敌人吗?
尚盈盈恍然大悟,又怕酌兰贸然冲撞主子,忙轻声提醒道:“既然有娘娘在里头,咱们更得仔细些,莫要出了差错。至于你呢,凡事急不得,细水方能长流。”
听着这番仿佛意有所指的话,酌兰不由直犯迷糊,但玉芙既然发话儿,她便忙讪笑应声:“嗳,姑姑说得是。”
-
闷热无风的夏日傍晚,残晖穿过门前竹帘,在金砖地上滤出一片青灰色阴影。
瑞霭堂里,帝妃正倚坐在炕桌边弈棋。左首主位背对着门口,晏绪礼听见掀帘声,并未有动作。
慧嫔却抬眸看过来,恰巧与尚盈盈相视。
不同于尚盈盈恭敬垂首,慧嫔被引去视线,便禁不住轻轻出神,心中犹自称奇:这宫女生得明艳殊绝,竟浑像枝牡丹花儿似的。
正欲细细赏观,对面皇帝却忽而捻起颗青玉棋子,“嗒”地一声磕在棋盘边沿。
慧嫔听出催促的意味,只好暂且收回目光,垂眼琢磨棋局去了。
尚盈盈有心叫酌兰在皇帝面前露脸,便径直越过左首,走向落座在右首的慧嫔。
即便尚盈盈低眉敛目,也能自余光中瞧清,慧嫔眉心处有一点青痣,垂眸时恰似观音悲悯。
只匆匆一瞥,尚盈盈便自惭艳俗,竟不禁暗羡起人家的清雅气度。
慧嫔将茶盏端起来,却没急着尝,而是淡笑问道:“这位姑姑是……?”
不曾想慧嫔会搭话,尚盈盈原本要与酌兰一同下去,此刻只好独留殿中。
“奴婢玉芙,给慧嫔主子请安。”尚盈盈蹲身行礼。
“快请起。”慧嫔放下茶盏,抬手命尚盈盈起身。
从上到下端详她一番,慧嫔笑问道:
“以玉芙姑姑的容色,的确担得起一句‘白玉芙蕖’,不知可是家中本名?”
“嫔主儿谬赞。”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尚盈盈四平八稳地答话,“奴婢本姓尚,双名盈盈。玉芙是奴婢入宫后取的,方便主子们使唤。”
慧嫔自幼娴雅能诗,此时将尚盈盈的名字默念两遍,顿时明白其中关窍。
“你这‘玉芙’二字取得实在合宜,里头竟还有典……”
发觉皇帝一直没出声儿,慧嫔体贴地递了个话头过去:“莫非是皇上给改的?”
方才见玉芙直奔慧嫔而去,晏绪礼本就不痛快,此刻瞧她二人相谈甚欢,又更添心烦。
“朕可从来没问过她名姓,也就是你爱求真儿,非拉着她问东问西。”
晏绪礼优游不迫地抿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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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底却殊无笑意:
“别是知道自己要输棋,才故意扯去别处吧?”
这话是对着慧嫔说的,眼风却扫向尚盈盈。
尚盈盈抿紧嘴唇,心道是慧嫔先要问话,又不是她故意杵在这儿煞风景,万岁爷做什么又剜她一眼?
看得清皇帝眉眼高低,尚盈盈收拾好茶案,默默福身告退。
慧嫔无奈轻笑,只好继续同皇帝下棋。渐渐地,慧嫔发觉,皇帝的心思已不在这上头了。
倒不是说皇帝棋路有破绽,而是他方才还愿意收敛一些,隔三差五地让让她。此刻却杀伐气很重,看样子只想速战速决。
对着棋局瞧了半晌,慧嫔将玉子放回棋罐里,坦然道:
“嫔妾输了。”
似乎也察觉自己有些过分,晏绪礼默然片刻,忽而低唤一声:
“筠宁。”
慧嫔柏筠宁微抬眼眸,唇角仍噙着恬淡笑意,细看却没什么欢欣,反倒添了几分迟凝。
要知道皇帝面上淡漠,心里更是凉薄。此刻忽然亲近两句,想必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果然,晏绪礼温情不过转瞬,再开口时便已挑明意图:
“这三月以来,承宥得母妃悉心照料,如今已能养得住了。过几日朕打算将承宥接回,便暂且送去你宫中,如何?”
听出皇帝话里尚有商量的余地,柏筠宁立马从软榻旁起身,蹲跪回话道:“嫔妾幸蒙皇上信重,本不该推脱。只是嫔妾上面有皇后娘娘,还有文、柳二位姐姐。想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嫔妾抚养大皇子。”
晏绪礼垂眼睨着慧嫔,循循利诱:“你若抚养皇嗣有功,倒也不必居于文妃与柳妃之下。”
皇帝言下之意,至少是要许她妃位,甚至贵妃也无有不可。
但从古至今皆是养娘难做,旁人兴许愿意为了荣华富贵搏一搏,柏筠宁却十分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
“嫔妾德薄能鲜,本就不及二位姐姐,又岂敢逾越?何况嫔妾年岁尚浅,不曾历生养之事,唯恐照料大皇子不周,反倒令皇上失望。”
慧嫔知情识趣,不争不抢,晏绪礼素来高看她一眼。但无奈她太过平和,有时便缺少些心劲儿。
“也罢。”
虽说晏绪礼最放心慧嫔,但她既不愿意,那也不至于勉强。
“朕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起来吧。”
“多谢皇上。”
柏筠宁心中微松,却没坐回软榻上,而是欠身道:
“目下天色将晚,想来皇上还有朝政要处理,嫔妾便不在此叨扰了。”
今日该说之事已毕,晏绪礼的确没心思再留人,摆手命刘喜出去备轿,又随口敷衍道:
“你倒急着回去。”
“皇上身边有佳人相伴,嫔妾若再赖着不走,可真是要白白丢丑了。”
瞧出皇帝心情尚可,柏筠宁也半开顽笑似的回应。
晏绪礼顿了顿,待回过味儿来指的是玉芙,不禁用气音笑了一声:
“她只是个宫女罢了,瞧你这话说的。”
慧嫔闻言,只弯唇不语,行礼退下。
待殿中再度静寂下来,晏绪礼摩挲着茶碗边沿,心里确实想捉人来问话。
发觉皇帝挑眼瞥向他,来寿立马屁颠屁颠地凑上前,低声请示:
“万岁爷有何吩咐?”
“去把玉芙叫来。”
说罢,晏绪礼抬手撑了撑额角,靠回去敛目养神。
11. 第 11 章
“万岁爷传我进去?”尚盈盈讶然问道。
茶房里的差事皆已安排妥当,她正准备下值回屋,不料在门口被大总管拦住去路。
来寿笑得一团和气,抱着拂尘点头:“正是。万岁爷方才吩咐的,请姑娘过去一趟。”
跟在来寿身后往瑞霭堂走,尚盈盈心里还禁不住纳闷儿:她不是刚送过两盏茶?怎么这会子又着人来传?
尚盈盈思前想后,试探着问:“万岁爷叫宫女进殿,可是为慧嫔娘娘侍膳?”
虽说茶膳不分家,但万岁爷自己用膳时,一向只命来寿他们伺候。尚盈盈想了想,今日忽而破例,兴许是多添了副碗筷的缘故。
来寿走在前头,听得这话,嘴角禁不住直抽抽,心道这姑娘眼里有活儿,固然是好。可她也不能只想着干活儿吧?旁的竟一概不琢磨。
适才毕竟没得皇帝明示,来寿犯了含糊,便避重就轻,只打个哈哈道:“慧嫔娘娘已经回宫了,姑娘过去伺候的是万岁爷。至于有什么差事……您自个儿进去听吩咐吧。”
抬眼望着半暗下来的天色,尚盈盈心中更觉诧异。
她本以为慧嫔这时候儿过来,就算不留下侍寝,也该陪着用晚膳吧?
万岁爷竟就这么将人撵回去,未免忒不解风情了些。
-
瑞霭堂外,守门的小太监瞧清来人,立马哈腰打起帘子,又跟大总管挤挤眉毛。
瞧出他俩是打了个哑迷,尚盈盈便拿眼神去询问来寿。
来寿也不藏着掖着,只伸出一根指头,往嘴巴前竖了竖,示意尚盈盈噤声,主子爷正在里头歇乏呢。
尚盈盈心领神会,蹑足绕过翡翠屏风,果见软榻前下了道明黄帷帘,其后隐约可见皇帝的妆金龙袍,在昏光中影影绰绰。
皇帝虽支颐着帛枕,但腰背间的力道并未松懈,隔着道朦胧纱帘看去,身姿英拔如常。
见此情状,来寿嘬嘬腮帮子,品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况味,却仍若无其事地引尚盈盈上前。
待她不设防地跟入帘后,来寿竟跟条滑泥鳅似的,突然回身遁走。
转眼间,便将尚盈盈独自留于帷帐之中。
瞥见刘喜还在炕桌边瞎鼓捣,来寿翻了个白眼,反手就把他拽出瑞霭堂。
等离得远了,来寿这才竖起拂尘把儿狠敲刘喜,压低喉咙骂道:“傻了吧你!在里头杵着作甚?”
刘喜龇牙咧嘴地捂着脑袋,虚声儿辩解:“干爹饶命。是主子爷吩咐的,叫奴才把棋都收起来……”
“玉芙不会收拾?净显着你了。”来寿哼了一声,“脑瓜子放灵光点,往后玉芙一进去,你就麻利儿地滚出来,别碍着主子爷的事儿。”
刘喜闻言,差点儿被口水呛死,扭头瞅了眼紧闭的门扉,不禁努嘴问道:“不是吧干爹,里头真有戏?”
“管她有没有,反正你指定没戏!”来寿斜眼睨他,阴阳怪气道,“还是说,你能给万岁爷生崽子?”
“那肯定不能。”
想想那场面,刘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登时笑得尴尬。
-
御纱帘内,尚盈盈早已惊呆在原地,想不通来寿这是唱的哪一出?
数步之外,晏绪礼正阖目安坐,端的是八风不动。
尚盈盈立在软榻前,堪道一句进退维谷,直欲学来寿掀帘逃走。
谁料这时,皇帝忽然开口,微哑嗓音中透着些疲惫:
“过来。”
尚盈盈心中一紧,连忙轻步上前,柔声问道:
“主子爷有何吩咐?”
听到意料之中的声音,晏绪礼眼也未掀,语气淡淡:
“头疼,替朕按按。”
余光打量着稳坐如山的皇帝,尚盈盈心里直犯难,却又不敢出言违抗。
下一瞬,榻里铺着的明黄绸垫上,轻轻凹陷出个小坑。
小心翼翼地觑了眼皇帝面色,尚盈盈见他无甚反应,这才咬咬牙,提裙跪上软榻边沿。
用帕子蹭去掌心冷汗,尚盈盈探指绕过皇帝脑后,轻轻触上他额头两侧。
俩人挨得实在太近,那股令她心悸的沉水香味儿,再次铺天盖地漫压过来。
尚盈盈被冲撞得神昏意乱,只得死命抿唇屏息,生怕一个不留神,会把气儿吹向皇帝的脸。
她十一岁入宫为婢,深宫之中都是太监,先帝爷又极少会来春禧宫。除却几个知天命的老御医、守宫门的羽林卫,她这七八年间几乎未见过男子,更遑论近身接触,此刻真是浑身不自在。
女子指尖微微发凉,落在太阳穴上,力道恰到好处。晏绪礼合着眼眸,眉头渐渐舒展,颇为受用。
不多时,晏绪礼却觉察她手指微微撤开,似乎想顺着耳后往下滑落。
晏绪礼倏地睁开眼,捉住那只柔滑玉腕,一把扯来身前。
皇帝手掌温热有力,拇指指腹紧贴着尚盈盈手腕内侧,略一上抚,便满含侵略地按进她掌心正中。
尚盈盈骇得想躲,却正对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只好生生克制住冲动。
“启禀主子爷,奴婢是想替您按按风池。”尚盈盈慌忙垂睫,轻声解释道。
晏绪礼不动声色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鸦睫上,兀自停顿半晌,这才松开握在她腕间的手,施施然道:
“按吧。”
桎梏一松,尚盈盈立马缩了回去,腕上却似有热意残留,烧得她耳烫眼跳。
待心绪稍稍平复,尚盈盈跪坐下来,荑指寻摸到皇帝颈后,娴熟地替他揉按穴位。
其实尚盈盈又不是医女,若按得不好,那也怪不到她头上。
可尚盈盈确能体谅皇帝劳倦,一心想叫他舒坦些。今早莺时守夜回来,气儿又不顺。后来一打听,原是万岁爷三更时方进殿歇下,眨眼间五更一过,便又出门上朝去了,连个眼神都分没给守夜宫女。
酌兰笑话莺时枉费心机,尚盈盈听罢,却只觉皇帝成日忙于朝政,夜里只歇两个时辰,累得脾气古怪些倒也正常。
如此按了一会儿,晏绪礼心中微感意外。他本想看看玉芙又耍什么心眼儿,却未料她当真懂些推拿之法。
“从前学过?”晏绪礼冷不丁问道。
尚盈盈并未多想,如实应答:“回万岁爷的话,潘太嫔前年犯头风时,也曾传过医女。奴婢跟着学了几回,只是略知皮毛而已。您若头疼得厉害,还当请御医来瞧瞧。”
原是已替旧主按过,今儿个轮到他,不过是捡旁人剩下的。
晏绪礼忽然偏身,避开尚盈盈的手指,轻哂道:“只消听这一句,便知你没伺候过什么正经主子。”
尚盈盈怔了一下,见皇帝作势要起身,连忙从榻边下来,蹲身替他捋顺腰间环佩。她早便留意到,皇帝身上有枚方胜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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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得很是精巧。只是藏蓝线绳已微微褪色,瞧着是个旧物。
至于方才那话,尚盈盈没多在意,反正跟怹老人家一比,天底下的人都是不入流。
淡瞥尚盈盈一眼,晏绪礼到底耐着性子,开口提点:“入了夜又传御医,叫合宫都知道朕龙体欠安。你们这些御前伺候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想吃不了兜着走?”
尚盈盈闻言,瞬间醍醐灌顶,想通了那句没头没脑的奚落。
一个不得宠的嫔妃,偶尔害什么小病小痛,根本没人在意。但皇帝不同,乾明宫有任何风吹草动,那都是天大的事儿。若传到老祖宗、贵太妃等长辈耳里,少不得要拿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开刀。
“奴婢鲁钝,幸遇万岁爷宽仁惠下。”
尚盈盈感激受教,愈发信服干爹所言。皇帝只是威重而已,并非苛峻。
随后本该说些“国事要紧,但也要保重龙体”云云,但尚盈盈略一忖量,这似乎不是她该劝的事儿。
在其位谋其政,她个当宫女的贤德善谏,又要皇后娘娘做什么呢?
可半晌等不见玉芙的贴心话,晏绪礼却微恼起来:
“你给慧嫔奉茶时,分明还能说会笑的。怎么一到朕跟前,就成了绷脸的门神爷?”
尚盈盈听罢,心头顿感莫名。自打进宫起,教习嬷嬷耳提面命的,就是“喜气”二字。
只要在主子跟前,宫女脸上必是微微噙笑,瞧上去才讨喜。尚盈盈很守规矩,从不会哭丧脸儿的。
猜度着皇帝不高兴的缘由,尚盈盈委婉解释:“方才在慧嫔娘娘跟前,奴婢的确笑得多些。可奴婢对您亦是真心诚意,绝不曾敷衍。只因您是万岁爷,慧嫔娘娘是嫔主儿,奴婢侍奉您二位时,自然不能一样。”
晏绪礼顿时又问:“哪儿不一样?”
尚盈盈被噎得满脸难色,心道她若对主子爷笑得春风满面,那就太不像话了吧?任谁见了,都得误会她想勾引皇帝。
见尚盈盈不吱声,晏绪礼眼神愈发危险,语调却平静:
“敢情儿你是拣佛烧香,心里自有主张。”
“想调去哪个宫伺候?索性这会子说出来,朕便成全你一番忠心。”
尚盈盈闻言,不禁头皮发麻。非但没听出半分成人之美的好意,反而全是叫她脑袋搬家的警告。
“奴婢冤枉。”
尚盈盈暗叹一声,昧着良心说道:
“奴婢既入了乾明宫,眼里心里便只盛得下主子爷。奴婢没惦记旁的主儿,也不愿调去别处,只盼能尽心侍奉您,仰报圣恩于万一。”
“况且奴婢这脖腔子上顶着的,就是个榆木脑壳,您摘了也怪没意思。”尚盈盈柔声细气地哄骗道,“不若多留几日,好叫奴婢尽尽孝心。”
若非见过玉芙不情愿来乾明宫的模样儿,他还真信了这番鬼话。
晏绪礼呵笑一声:“你倒真是个忠贞不贰的好奴才。”
尚盈盈只当听不懂暗讽,硬是借坡下驴:“奴婢惶恐,担不起万岁爷如此夸奖。”
——谁夸她了?
晏绪礼抬手捏了捏眉心,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宫女很会耍滑头,她不是明面上牙尖嘴利,而是暗地里显露圭角。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偏这团棉花还长着细齿。抽冷子咬你一口,你却寻不出她的不是。
实在可恨。
12. 第 12 章
乳雀啁啾,旭日始旦,琉璃瓦上淌着亮汪汪的金黄。
昨夜酥雨忽降,终于令这热火炉似的皇城里,也添了些润泽水气。
坤仪宫外,文妃乘着轿辇行至门前,留意到慧嫔彩仗出现在宫巷尽头。
待太监们停轿落稳,文蘅扶着宫女的手缓步走下,却没急着进去请安,而是刻意留在原地。
远远望见文妃似在等她,柏筠宁眉心轻蹙,又很快松开,不着痕迹。
“嫔妾见过文妃娘娘。”柏筠宁下轿走近,福身行礼。
文蘅笑吟吟地请她起身,只是嗓音柔细单薄,听着颇有些中气不足:
“柏妹妹今日好似迟了些?”
眼下虽还未到请安的时辰,但慧嫔素来早至,甚少会落在众人之后。
“嫔妾适才自御花园中过来,便顺道采了些荷露。”柏筠宁侧眸看向身旁,示意闻溪取出盛着清露的小玉瓶,“此物烹茶最佳,嫔妾想着娘娘兴许会喜欢。”
文蘅颔首命宫女收下,边走边道:“柏妹妹有心了。这几日闷热难捱,本宫总觉着头昏目眩。亏得你之前赠了些玉露霜,本宫昨儿个取来含着,果然清凉消暑,不愧是出自江南的妙物。”
“娘娘用着合宜,那便再好不过。嫔妾宫中还有几张药膳方子,虽不及太医院里的御方精妙,却也有些独到之处。娘娘若喜欢,回头嫔妾再命宫女送去。”
行至门槛前,柏筠宁规矩地落后半步,请文妃先入。
“既如此,本宫便先谢过妹妹了。”文蘅轻轻勾唇。
正殿当中,上首凤位仍还空着。而那些位分低的才人、宝林之流,自是不敢迟来,此刻早已端正落座,轻声与身旁之人交谈。
见文妃与慧嫔进来,众人起身问安,而后不约而同地歇了寒暄心思。表面上闷头品茶,实则暗中观望动静。
文妃与小嫔御们不甚相熟,便只同坐在对面的虞嫔闲谈。慧嫔则一如既往,只偶尔被点到时,才会搭上两句话儿。
发觉殿中颇为沉闷,虞嫔用帕子掖掖唇角,想了个法子逗趣儿:“昔日嫔妾曾言,咱们姐妹几个聚在一处,便合该搬张四仙桌来,正好能打打马吊。可如今宫中新添几位妹妹,嫔妾往后都不敢攒局了,生怕会厚此薄彼,无端冷落了谁……”
听出虞嫔有意同众人假亲热,文妃笑道:“这有何难?大不了命人多摆张桌子,叫姐妹们陪你顽个尽兴。”
如今这节骨眼儿上,哪个敢在宫里撺掇摸牌?这话只是说来调和气氛罢了。但蒙骗这些涉世未深的闺阁小姐,还算绰绰有余。只见她们本还生疏拘谨着,听罢虞嫔与文妃的一唱一和,神情才略轻松了些。
原是皇帝登基前妾侍太少,当初在王府时还能凑合,入东宫后充其量算勉强。待到搬进坤仪宫里头,就委实不够看了。早上请安时,四位嫔妃零零散散地往殿里一坐,旷得人身上发寒。
如此未免太不成样子,皇后和贵太妃两相一合计,便请过老祖宗懿旨,暂且新封了几个小嫔御。只可惜皇帝近日未进后宫,她们甭说见上一面了,便是连个影儿都摸不着。
低声谈笑间,又过去半盏茶的工夫,柳妃终于姗姗来迟,掐着时辰踏进坤仪宫。
只见柳妃姿容最是娇艳,指上戴着鎏金点翠护甲,朝众人随意一抬,便径自往右首的位子走去。
随侍的宫女托住柳妃手腕,扶着她不紧不慢地落座。
此刻诸嫔妃到齐,众人猜着皇后也该要露面,便默契地收了声儿。殿内一时静得出奇,只余珠帘晃动的轻响。
不多时,坤仪宫首领太监小步紧走出来,于殿前站定,朗声唱道:
“皇后娘娘驾到!”
见镶缀珍珠的凤履自帘后踱出,众人连忙起身,齐齐行礼请安。
皇后傅瑶出身理国公府,祖上曾出过三代首辅,傅氏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只可惜自其父辈起,族中子弟青黄不接,如今在朝中已无身供要职之人。可即便如此,傅家仍是首屈一指的清流世族。
趁着宫女们摆茶果的工夫,傅皇后转身落座,笑语道:“本宫今日起得迟,叫妹妹们久等了。
皇后口中虽这么说,可今日来迟之人究竟是谁,嫔妃们皆心照不宣。
“皇后娘娘言重了,是臣妾等盼见娘娘,这才早早前来恭候。”
文蘅适时开口接话,又仿佛不经意般扫了眼柳妃。
傅瑶闻言杏眼浮笑,端起茶水浅啜,故意停顿好半天,不声不响地叫柳妃栽了个面儿。
直到柳妃脸上快要挂不住,傅瑶这才开口褒扬文妃几句,又缓声说起正事:
“下月十五便是中元节,宫中佛堂皆须供奉灯烛。眼下暑气当令,各宫主位万不得怠慢。倘若失火延烧庙宫,大伙儿都免不了要担罪责。”
如今两朝宫权更迭,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们都盯着瞧呢,谁也不想当那个现眼的出头鸟。
“还有,”傅皇后环顾下首,又提醒道,“虽说先帝仁厚,遗命国丧从简,三年孝期以三月代之,毋妨嫁娶。但为尽人臣人子的孝道,今岁中秋不宜大办宫宴,凡事皆以先帝丧仪为先。你们平素也当留意,且不可奢靡铺张。”
嫔妃们闻言,纷纷恭敬应“是”。
这厢说罢要紧的,众人才渐渐谈起些宫中琐事。
虞嫔惯会说俏皮话儿,此刻便又挑起话头:“嫔妾前阵子听闻,皇上身边新添了个掌事宫女,相貌十分出众,竟堪比柳妃姐姐呢。”
傅皇后抬手扶了扶垂珠凤钗,面容平静端庄,不见丝毫波澜。御前宫女不说个顶个的美人尖子,至少也是清秀周正,这并不稀奇。何况人云亦云,未免有夸大之嫌。
见皇后不甚在意,虞嫔笑容可掬,将话茬儿抛向慧嫔:“慧嫔妹妹之前不是去了乾明宫吗?不知可曾见过那宫女?”
知晓虞嫔醉翁之意不在酒,柏筠宁不想背后论人是非,淡然回避道:
“嫔妾只是陪皇上下了局棋,并不曾留意什么宫人。”
柳妃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却没听出个所以然来,颇有些按捺不住,便扬眉问道:
“哪来的宫女?本宫怎么没见过?”
“怨不得娘娘不知呢。嫔妾听说那宫女从前不声不响的,等调到御前才忽然冒尖儿,当真是好耐性。想来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该添个新妹妹了吧?”虞嫔说到最后,果然图穷匕见,暗中挑唆众人对付玉芙。
好耐性?恐怕是好心机吧。
柳妃不屑轻哂,美眸里透着股慵懒的傲慢:“区区宫婢出身,日后能做个小选侍,就算是顶天儿了,也配和本宫当姐妹?”
这话未免忒刻薄,显然是没瞧得起低位宫嫔,后头坐着的几位脸色都有些难看。
傅皇后听罢,却没急着安抚众人,而是侧眸看向身旁的陪嫁侍女丹珠。
丹珠见状,立马微不可察地颔了颔首,示意虞嫔所言确有此事。
见柳妃不悦,虞嫔心底乐开了花,面上却故作讪讪之态:“嫔妾不过是随口一说。”
“那宫女虽生得标致,但又有什么打紧的?只需瞧慧嫔妹妹,便知皇上素来不重虚华,更喜兰心蕙性之人陪伴左右。”
虞嫔这话看似在打圆场,可她刚拿玉芙比过柳妃,这会子又说玉芙不得皇上青眼,岂不是把柳妃也连带贬低了进去?
而提起慧嫔往乾明宫伴驾之事,更可谓火上浇油。柳妃瞪了邻座的虞嫔一眼,冷笑道:
“虞嫔今日倒是话多。”
虞嫔仿佛恍然意识到失言,仓皇抬起帕子掩唇,低声下气地赔笑:
“是嫔妾多嘴了,娘娘莫怪。”
倘若换成旁人说出这话,柳妃定要狠狠发作一番。但虞嫔成天到晚地冒傻气,柳妃早就习以为常,此刻只轻哼一声,扭头没再多想。
文蘅端来茶盏,抬眸与虞嫔目光相接,刹那间又各自移开。随后,文蘅垂睫轻抿茶水,掩去唇边嘲弄笑意。
慧嫔没心思掺和她们斗法,只不动声色地坐在旁边,将这番暗流涌动尽收眼底。
左一只笑面虎,右一匹恶面狼,当中夹着株装痴的墙头草,不过都是一丘之貉。
“罢了。都是自家姐妹,何必为些口角之争伤了和气?更何况御前当差之人,自是懂规矩的,倒也不必妄加揣测。”
见这场戏唱得差不多了,皇后这才开口,不轻不重地制止虞嫔。末了,又语气稍缓:
“如今皇上膝下寂寞,后宫若能添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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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那是最好。你们都当尽心侍奉,早日开枝散叶,替皇上分忧方为正经。”
“是,臣妾/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重新回身落座后,嫔妃们各怀心事,闲话儿也越说越没劲。皇后见状,便吩咐各宫增赏冰例,索性叫她们散去。
众人向皇后跪安,依着尊卑次序,陆续退出坤仪宫。文妃却没立时离去,反倒借故留在殿中。
虞嫔照旧跟随在柳妃身后,待走出坤仪宫,这才低声同她说:“娘娘,您看文妃独自面见皇后,应当是打着抚养大皇子的主意,咱们是不是也该——”
没等虞嫔说完,柳妃却蓦然轻哼一声:“不过是个奴婢所出的庶子,她们倒捧得跟块宝儿似的。本宫又不是生不出来,做什么要巴巴地去养那病秧子?”
被这番议论皇嗣的话惊住,虞嫔不禁暗觑柳妃一眼,而后却也不提醒她,只管紧自己的嘴巴,谨慎地垂眸不言。
-
坤仪宫里,文妃同皇后密谈罢,自殿中行礼退下。
丹珠看出皇后烦心,上前跪坐在脚踏旁,柔声相劝:
“娘娘何不就遂了文妃的意,替她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文妃对娘娘一向恭敬,况且她身子骨儿不好,翻不出什么大浪来。让文妃抚养大皇子,总好过便宜旁人。”
傅皇后阖目支颐在美人榻上,良久,才缓缓张口,却是不答反问:“皇上宁愿把大皇子送去贵太妃那儿,都不交给本宫抚养,是不是怀疑勤妃难产之事,同本宫有干系?”
丹珠闻言,替皇后按揉的手指不禁顿住,赶紧宽慰:“娘娘切莫多心。前阵子您凤体违和,皇上定是心疼娘娘,才不愿叫您辛苦劳神。”
“更何况是勤妃吃里扒外,忘恩背主,害得娘娘……”
不敢提起皇后的伤心事,丹珠忙把后头的话咽下去,含糊其辞道:
“勤妃害得娘娘大病一场。她留下的儿子,您养着也犯膈应不是?”
勤妃当初做婢女的时候,明明很是安分老实。可她在怀上龙裔后,竟敢对皇后出狠手。当真是贪心不足,人的野望只会越纵越大。
“依奴婢看,往后总还会有嫔妃诞下皇嗣的。娘娘不如耐心等等,到时抱个健壮的养在膝下,岂不比那大皇子强上许多?”
话虽如此,可没资格抚养皇嗣的那些才人宝林,平常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有机会伴驾的妃嫔,又个个家世显赫,想夺走她们的孩子谈何容易?
正当愁忳间,皇后心中灵光乍现,忽然睁眼问道:“方才听虞嫔话里的意思,皇上身边有个很是得脸的宫女?”
此事丹珠早就想禀告给皇后,只是没寻着机会:“正是。奴婢派人打听过,那宫女名唤玉芙,生得柳腰莲脸,一副狐狸妖精的模样儿。单论长相,的确是和柳妃一个路子。”
容貌秉性如何,都并不要紧,只要她毫无根基,那便容易掌控。
“等赶明儿去了御前,本宫亲自瞧瞧她。”傅瑶眯起眼眸,语气意味深长。
丹珠明白自家娘娘的心意,立马递上个合适的由头:“对了娘娘,朝中世宦贵女的画像,昨儿个已经送进宫里了。乌贵太妃略看了看,并未说什么,只请您拿去给皇上过目呢。”
“这回参选的秀女里,可有乌氏女子?”傅瑶着意问了一句。
丹珠轻轻摇首:“乌家是有几位适龄的小姐,但都没递画像进宫。想来乌贵太妃并非恋权之人,娘娘大可安心了。”
“安心……”
傅瑶垂眼喃喃,自嘲低笑:
“没有子嗣傍身,又谈何安心呢?”
尽管身边人都在劝慰她,可傅瑶清楚,皇帝心思深沉,忽然间疏远自己,一定是察觉了什么。
掌心贴在平坦的小腹前,傅瑶攥紧那片绣着凤凰的锦缎衣料,指腹被金丝硌出红印,心口更是阵阵发空,说不出的难受。
都是勤妃那个贱婢,害得她再无法做母亲,她想报仇又有什么错?
可她没法儿说出实情,只能把苦楚全往肚子里咽。一旦叫人知晓,皇帝尚还年轻,她却已是个不能生养的皇后……
浑身力气瞬间泄软在地,傅瑶脊背窜凉,怔怔地松开指尖,暗自落定狠心。
13. 第 13 章
傍晚穿堂风掠过织金幔帐,黄鹂鸣啭声渐渐低了下去。离乾明宫中掌灯,却尚有一阵子。
也不知是不是那日按揉得当的缘故,这几日每每送罢申时茶,晏绪礼便会命尚盈盈留下侍奉。
尚盈盈起初还满怀忐忑,时日久了,竟也能渐渐习惯这差事。人一旦心有余力,便不禁操心起别的。
皇帝日日留她在此,莫非头疾一直未愈?这事儿光是想想,便叫尚盈盈惴惴难安。
悄声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瓶,尚盈盈将其捧在掌心里,往案几前奉了奉,果然引来皇帝目光。
见晏绪礼睨了她一眼,尚盈盈立马开口解释:“启禀万岁爷,这薄荷油疏风清热,很能解乏明目,您可愿试上一试?”
晏绪礼听罢,眸光忽而有些复杂。沉吟半晌,终是阖目“嗯”了一声。
尚盈盈原只是一鼓作气,当真得皇帝应允后,又不禁踯躅起来:“这瓶薄荷油是奴婢自己用的,并不曾请御医验过毒……”
“不必。”
听出尚盈盈在犹豫什么,晏绪礼开口打断,淡然置之道:
“你若真有那个胆量下毒,朕兴许还要高看你一眼。”
尚盈盈握紧瓷瓶,悄悄抿了下唇瓣,心中暗自嘀咕:明明是信任她的好话儿,怎么自万岁爷口中说出来,总能带着些贬损意味?
当着主子们的面,素来是多说多错。尚盈盈才不会傻愣愣地还口,只用指尖沾上些许薄荷油,轻轻按在晏绪礼额头穴位上。
凉意渐渐渗入额间,晏绪礼暂且抛却冗繁朝政,于静寂无声中消磨时辰。
早有被逮的教训在前,即便皇帝此刻闭着双眸,尚盈盈也不敢再偷看他,只静悄悄地垂眼盯在袍服腰际,正巧和那条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对视。
尚盈盈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心道这抬爪瞪眼的倒不可怕,她身边闭眼盘着的那位,才是顶难伺候的龙祖宗。
新点上的沉水线香渐渐烧尽,余烬蜷缩成灰白的蛾蛹,扑簌簌跌进金炉底的香灰堆儿里。
这会子替皇帝按罢,尚盈盈便欲摸出帕子来,蹭去指尖残存的薄荷油。
未免沾脏裙裳,尚盈盈小心翼翼地探指进衣袖,眼前却忽然飘落一张明黄锦帕。
意识到这是给她的,尚盈盈赶忙双手接过,低声谢恩道:“奴婢谢主子爷。”
晏绪礼没吭声,只盯着尚盈盈分辨半晌,兀的开口发问:
“你怎么成天不换衣裳?”
莫非是她身上沾了什么脏味儿,叫万岁爷闻见了?
宫女冲撞主子,这可是要命的罪过。
“奴婢、奴婢每日都换……”
尚盈盈惊得打了个磕巴,心里惶悚没底,又赶忙问道:
“不知主子爷何出此言?”
晏绪礼自然不是嫌弃尚盈盈邋遢,而是心里疑惑,她怎么好像总穿同一件衣裳?
宫女们平素须着绿裙,但绿色深浅可以随便,也不拘着衣上绣花,只以淡雅为主,不出大格便是。年轻女子大多爱俏,越是有脸面的掌事姑姑,越不愿在穿戴上落于人后。
而自打来到乾明宫,尚盈盈始终是这一身墨绿宫裙,唯有衣襟与袖口处,用月牙白丝线绣了一圈儿小杏花。
再三确认自己没瞧错,晏绪礼不由拧起眉心。
思忖半晌后,晏绪礼心底忽然浮出个念头,略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你所有衣裳都是一个样儿?”
尚盈盈低头瞧了眼自己衣上绣纹,咬唇怯怯应“是”。心下稍松之余,又颇感无辜,不知自己这好端端的宫裙,是自何处惹着皇帝了?
发觉晏绪礼目光沉沉,尚盈盈不解其意,但她态度良好,立马从善如流地保证:
“奴婢今日回去,便请尚服局重新做几身……”
“往后衣裙上的纹样,便不用杏花了?”尚盈盈猜不出缘由,只好试探着询问。
没指望尚盈盈能想明白,晏绪礼不曾动恼,只伸出两指,拎了下她肩上衣料,淡淡吩咐:
“把这老气横秋的色儿换了。”
却说晏绪礼突然抬手靠近,尚盈盈吓得心都差点儿从腔子里蹦出来,发觉是虚惊一场后,才赧然掀起眼帘。
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儿,顿时惹得晏绪礼轻哂一声。
尚盈盈耳朵又不聋,自然听得出皇帝在嘲笑自己。
感觉脸上热意直冒,尚盈盈强装作若无其事,尽量软着嗓儿劝道:“奴婢已是当掌事姑姑的人了,再用葱绿料子做衣裳,瞧着忒轻佻浮薄。”
“你今年有二十?”
晏绪礼剑眉扬得老高,显然是尚盈盈说有,他也不会相信。
尚盈盈哽了一下,只好闷声回话:“隔年就有了。”
敢情她才十八九,说起话来跟个小古董似的。
“不肯听话也成,”晏绪礼语气仍旧不重,却没了半分可商量的意思,“库房里有匹孔雀绿云缎,你便拿它来裁衣裳。这回可够端方持重,能衬得起姑姑了?”
尚盈盈几乎要垮下脸儿来,一个“不”字儿卡在喉咙里,死活不敢吐出口。
孔雀绿已经够扎眼了,她若再多言,皇帝指不定又要怎么调理她呢。
不等尚盈盈违心应声,门帘外忽然传入来寿一声轻唤:
“万岁爷——”
那声口儿细细弱弱、犹犹豫豫,活像只被抹断半截儿脖子的鸡。
尚盈盈听得后背发毛,趁机从软榻旁逃走,暗自挪远一点。
“进来。”晏绪礼沉声发话。
来寿埋着脑袋走近,没两步便瞧见了侍立的尚盈盈。
哟,玉芙离万岁爷这么远呢?
没撞见什么不该见的,来寿放下心来,又带着点儿说不清的遗憾:
“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在外求见。”
近日不乏嫔妃来乾明宫,或是送吃食、或是借故求见,晏绪礼皆遣玉芙出去回绝。次数多了,众人自然知难而退,不愿意再来自讨没趣儿。
但这回是皇后娘娘过来,万岁爷应当会赏脸吧?
尚盈盈默默想着,果听皇帝命道:“传。”
手里的明黄帕子上沾了薄荷油,肯定不能立时还给皇帝。尚盈盈忙把它塞进袖中藏起来,悄无声息地退出内殿。
刚行至廊子外,便远远瞥见一宫装丽人,正分花拂柳而来。尚盈盈贴靠在墙根儿底下,随众人一同行礼请安。
妆金绣凤的裙摆自眼前拂过,尚盈盈方欲松下心神,忽听上首传来一道温柔和煦的声音:
“你便是玉芙?”
尚盈盈心中微感不妙,连忙应声:“是,奴婢玉芙,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还欲细细打量玉芙,便朝她笑道:“姑娘免礼。”
尚盈盈忐忑地谢恩起身,心思转得飞快,试图揣测皇后用意。
傅瑶瞧清玉芙后,先是一怔,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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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眸底笑意愈深,轻声道:“本宫近来总听闻,御前有位极妥帖的掌事姑姑。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有玉芙姑娘伺候着皇上,本宫也能放心了。”
旁人都说玉芙相貌堪比柳濯月,傅瑶本还不信,此刻见过方知,这话原还是谦虚了。仅凭这张脸,傅瑶便能笃定,玉芙做不得池中之物。
“丹珠,等会儿取十两纹银,替本宫赏给玉芙姑娘。”傅瑶转头交代。
尚盈盈闻言顿时警惕,这赏银虽十分诱人,但宫中赏罚皆有深意,绝非能轻易领受的。她连忙福身,语气谦卑:“奴婢多谢皇后主子抬举。只是伺候万岁爷乃分内之事,奴婢不敢居功,更不敢受赏。”
傅瑶却坚持道:“玉芙姑娘不必推辞。今日赏了你,旁人便都知道尽心侍奉的好处。你且安心收下,莫要辜负本宫与皇上的好意。”
话音落地,傅瑶不允玉芙再有回旋,便立刻搭着丹珠的手,朝正殿那边行去。
待走远些,傅瑶忽然慢下脚步,偏眸看向丹珠。
丹珠连忙低声询问:“娘娘有何吩咐?”
傅瑶唇边笑意早已淡去,不复方才温婉情状:“派人知会傅川,着他探清玉芙家中底细,尽快回禀本宫。”
傅川正是皇后堂兄,理国公为数不多的子侄之一。
丹珠颔首,恭敬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
尚盈盈得了赏赐,心中却并无半分喜悦,反倒愁容满面。只觉得这赏银像块烫手山芋,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正当忧心忡忡之际,尚盈盈忽觉有人跟上来,轻轻在她臂弯上碰了碰。
“玉芙妹妹?”
尚盈盈陡然抽身回神,抬头见是杏书,连忙扯出一抹笑容,唤道:“杏书姐姐。”
杏书挽着她的手臂,将她拉到廊角,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方才一路走来,竟魂不守舍的,又在琢磨什么呢?”
皇后赏赐她的事情还没传开,尚盈盈正思忖如何回答,忽然瞧见海棠漏花窗下,晃过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儿。
尚盈盈脊背紧绷,无声按下杏书的手,蹑足靠上前去。哪知这时,花墙洞后的俩人恰巧散了,其中一人拐进廊子来。
定睛一看,竟是莺时。
莺时撞见尚盈盈和杏书,活像遇着鬼似的。她强装镇定,却掩不住眼底慌乱,一看便是做了亏心事。
尚盈盈盯着莺时,冷冷问道:“你方才在同谁说话?”
不知尚盈盈偷听了多久,莺时脸蛋儿涨得像紫茄子,心虚地拔高音调:“叫喊什么?你这时候儿倒把自己摘得干净,前一阵不也和文妃宫里的人见面来着?”
俗话说听话听音儿,尚盈盈闻言立马明白,莺时在和某位宫妃的婢女暗中通气。
“你忘了刚来乾明宫那日,金总管是怎么给咱们立的规矩?”
尚盈盈眉心紧锁,一把拉过莺时手腕,低声警告她:
“胆敢往外头递信儿,你是活腻歪了?”
莺时却扭腕躲开尚盈盈,厉声辩解:“我才没有!你少血口喷人!”
说完这话,莺时拨开杏书,匆匆往下房里逃去。
尚盈盈还欲张口叫住她,杏书却上前阻拦,努嘴道:“好言劝不了该死的鬼,你瞧她领你的情儿么?要依我说,就多余管她。”
且叫莺时再蹦哒两天,等日后犯到万岁爷手里,便叫她蛤丨蟆跳进老蟒蛇嘴里,全都完蛋得了。
14. 第 14 章
傅皇后亲自来乾明宫走了一遭,转日御前便传出旨意,将大皇子交由文妃抚养。与此同时,柳妃则被晋封为贵妃。
明眼人都看得出,文妃抚养皇子之事,多半是皇后一力促成。这两道旨意,先成全文妃,再抬举柳妃,又暗暗替皇后做脸。皇帝将后宫这碗水端得再平不过,其中制衡之意,可见一斑。
却说文妃接走大皇子那日,正巧赶上朝中休沐。生恐贵太妃会膝下寂寞,晏绪礼顾不得自己多歇息,一大清早儿便又起身更衣,起驾往寿安宫请安去了。
而清晨的乾明宫里,照旧是一片紧锣密鼓。当差的宫人们纷纷似鸟出笼,于宫中各处大忙特忙起来。
尚盈盈站在门口玉阶上,眼风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洒扫庭除的宫女素蕊身上。
素蕊年纪尚小,此时抱着个半人来高的竹笤帚,更显得身形瘦弱,稚气未脱。
自打那日撞破莺时与人递信儿的事,尚盈盈便一直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该探探清楚才是。
此刻见素蕊落单,尚盈盈便朝她招招手,声音不高,却透着姑姑的威严:
“素蕊,你进来。”
素蕊闻声一愣,连忙放下长竹笤帚,在衣角上蹭了蹭手,惴惴不安地跟在尚盈盈身后进殿。
“玉芙姑姑安好。”素蕊垂眼站在尚盈盈跟前,细声细气地请安。
尚盈盈摆手让擦抹陈设的小丫头先出去,这才看向素蕊,眼中盛着赞许,语气也和缓下来:
“这阵子你在外头当散差,我和你杏书姑姑皆留意观察过,发觉你手脚勤快,洒扫也用心。打今儿起,你便不用在外头扫游廊了。我提你进殿来伺候,只管擦干净祥云堂前那块儿金砖地便是。”
素蕊平日在莺时那里受足了委屈,此时忽然听到姑姑们夸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知道此时天儿还暖和,在院子里洒扫并不觉得如何。可等到了寒冬腊月里,顶着漫天风雪当差,恐怕手上都要生满冻疮。于姑娘家而言,干这种粗活儿,更是苦不堪言。
不曾想还有逃出生天的机缘,素蕊心中万分感激,忍不住抬起双朦胧泪眼,随即又低下头去,连声道谢:
“奴婢谢玉芙姑姑提拔,也多谢杏书姑姑……奴婢往后一定尽心当差,不叫姑姑们失望。”
见小丫头哭得可怜,尚盈盈心里也颇不是滋味,伸手替她揩去眼泪时,又状似随意地问道:“我瞧你平日总跟在莺时身边,想来她要做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听闻莺时近来跟外头的人往来甚密,可真有这回事儿?”
素蕊闻言,原本红扑扑的小脸竟“唰”地一下白了,纠结半晌,终是微微点了点头。
尚盈盈见素蕊果然知情,立马又追问道:“那你可知与莺时见面之人,是哪位娘娘宫里的?”
捱不住心头对莺时的惧意,素蕊用苍瘦指尖紧攥着衣角,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是柳贵妃?”尚盈盈盯着素蕊的眼睛,再次试探,“还是虞嫔?”
此事其实一点儿都不难猜,宫里统共就那么四五位主子,尚盈盈依着自己对宫妃们的印象,捡了两个最有可能之人发问。
素蕊眼神忽然慌乱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奴婢不清楚……姑姑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不知道……”
她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声音里还带着颤巍巍的哭腔。
素蕊一向胆子小,即便真知道什么,想来也不敢出卖莺时。
自心底轻叹一声后,尚盈盈不再继续逼问,只体贴宽慰她:“罢了罢了,瞧把你吓的。今后你便只管好好当差,方才的事儿就烂在肚子里,一个字儿都别往外说,知道吗?”
素蕊没颔首应声,只愧疚地望着玉芙。刹那间,她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抖着嗓子说道:“玉芙姑姑平日里待奴婢好,奴婢都记在心里。往后、往后奴婢会替姑姑多留意的!”
听素蕊如此说,倒真是意外之喜。尚盈盈替素蕊焐着冰凉的手,柔声勉励道:
“好孩子,你也不必逞强,凡事尽力去办便好。”
素蕊垂下眼睫,指尖轻搓衣摆,红着脸呐呐应是。
-
即便晏绪礼今日不去请安,寿安宫中也并不冷清,原是皇后有心,特地带了几道滋补茶点,来陪贵太妃用膳。
皇帝既认乌贵太妃为母,皇后在贵太妃面前,便也以儿媳自居。说到底,贵太妃一应用度均比照皇太后之例,只是差个正经名头罢了。
膳后饮罢枣茶,乌贵太妃便携帝后去堂中闲坐。贵太妃本欲将软榻留给帝后二人,未料晏绪礼先扶着她一同落座,倒把皇后独独留在对榻上。
见晏绪礼神情自然,乌贵太妃并未深想,只噙笑问道:
“方才听皇后说,她前几日已将画像送去了乾明宫。你自个儿看过一遍,可觉得有中意的?”
想起案头堆的那摞画像,晏绪礼只觉头疼劲儿又要上来,好言推脱道:“母妃,儿子身边并不缺人伺候。如今漠北战事刚刚平息,宥儿身子又不好,儿子实在无暇顾及……”
“得了。”
听出皇帝又欲推拒,贵太妃顿时无奈打断,而后耐心相劝:“皇上胸怀社稷,不贪恋儿女情长固然是好,可却不能将心思全然抛去前朝,后宫也得绵延子嗣才是。”
“是。”晏绪礼微微低首,“连累母妃劳神,是儿子不孝。”
乌贵太妃轻叹一声,知道晏绪礼不过面上答应得痛快,实则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旁人也就罢了。只是嘉毅王府的卫真县主,皇上总不该推脱了吧?”乌贵太妃试探着发问。
晏绪礼闻言,登时微微皱眉,诧道:“卫真县主尚要唤儿子一声‘表叔’,选聘她进宫,恐怕多有不妥。”
说起这嘉毅王,其实并非皇室宗亲,而是以军功封爵的异姓王。自从上代老王爷迎娶宗室郡主为妻,才叫子孙后代搭上了晏氏血脉。
乌贵太妃本欲张口说些什么,却碍于皇后在此,陡然沉默下来。
察觉自己被有意无意地隔绝在外,傅瑶脸上几乎撑不住笑,识趣站起身:“启禀皇上、母妃,臣妾忽而记起宫中还有些账册要看,便先告退了。”
晏绪礼淡应一句后,便不再作声,反倒是乌贵太妃补上几句体面话,略安慰了一下皇后。
待屋内再无旁人,乌贵太妃这才轻声解释:“卫真县主参选之事,原是嘉毅太妃亲自进宫来说的,也去到太皇太后跟前禀过。”
这位嘉毅太妃,便是当初嫁与老王爷的康乐郡主。论起亲戚辈分来,她应是皇帝的堂姑母。
见晏绪礼没吭声,乌贵太妃只当他心里有顾虑,便又劝道:“左右你们都出了五服,早就算不得什么实在亲戚。卫真县主转过年都是十九的大姑娘了,不过是因她祖母的缘故,这才成了你表侄女。单论岁数,你们可远够不上两辈人。”
晏绪礼垂目沉思,好半晌,才默默开口:“儿子记得县主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进宫反倒拘束了人家。”
“此事早就问过县主的意思,她自己是愿意的。身为顾氏之女,明事理、识大体,这便很好。日后你若同她相处得来,那自无二话;倘若你仍不喜欢,便只拿她当个小辈养在宫中。”
乌贵太妃顿了顿,又隐晦地提起:“皇帝跟嘉毅王府续上姻亲,大家伙儿才能把心搁回肚子里。”
当年先帝子嗣众多,其中不乏母族强劲之辈。晏绪礼生母无靠,养母族中又只出文臣。开府次年,他便铤而走险,远赴漠北边陲,凭军功挣得还朝夺嫡的资格。
而漠北之地,正是嘉毅王驻兵镇守。
嘉毅王府素来不涉党争,但令一位成年皇子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似乎本身就代表一种微妙的拥立。
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和往后,顾氏手中的兵权,皇帝都须紧紧笼络住。
晏绪礼听了半晌话,眉骨泛酸得厉害,不由撑额敛目,徐徐叹道:
“那便依您和老祖宗的。”
“反正您二老都跟姑母商量定了,既是两厢情愿的事儿,儿子还能说什么?”晏绪礼扯了下唇角,语似轻松。
“趁这当口只咱娘儿俩在,母妃就说两句不大中听的。”
大致能猜出晏绪礼不喜纳妃的缘由,乌贵太妃握来他掌心,温声开解道:
“如今你那后宫里头,除却贵妃成日跟个朝天椒似的,余下几个都是蔼和和儿的笑面佛。可眼看五六年过去,你膝下竟只存了大皇子这一根独苗。可见后宫里人少,也未必就能消停到哪儿去,品性好才是最要紧的。”
“母妃说得是。”晏绪礼颔首,“外头素来将后宫比作小朝廷,儿子也深以为然。若论起治国之道,无外乎上梁正则下梁立,水活清则鱼鸟欢。外朝贤臣良将辈出,内廷里却总无人堪用,实在叫人头疼。”
她这养子心思深,讲起话来也爱绕弯儿。乌贵太妃仔细琢磨一番,这才弄明白晏绪礼言下之意,似乎是觉得后宫里上梁不正?
乌贵太妃忽然间想通什么,不禁低声问道:“方才瞧你待皇后的态度,就有些不冷不热似的,你俩之间是有疙瘩了?”
“母妃慧眼如炬,儿子也不瞒您。”
晏绪礼眸中晦暗,有些话不必多言,只需点到为止:“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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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勤妃难产之事来得突然,儿子着人暗中探查过,里头果然藏着许多蹊跷。”
“如今再见皇后,总觉不复从前那般凭信,禁不住要疏远似的。”说到此处,晏绪礼语调忽而有些低沉。
连结发妻子都不可信任,皇帝倒真成了孤家寡人。
乌贵太妃心觉亏欠,眼眶里便涌起热意,竭力宽慰道:“后宫里尔虞我诈,无人能独善其身,这你也是清楚的。夫妻间有时便要装聋作哑,互相担待。帝后和睦,才能叫朝中安定……”
说着说着,乌贵太妃便有些劝不下去,忍不住偏身拭去眼泪。
见母妃心疼自己,晏绪礼有些说不出别扭,顿时收敛起所有情绪,冷静应道:
“是。儿子目下并无废立之心,母妃不必担忧。”
虽说傅皇后总也扶不起来,但如今的确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晏绪礼对皇后只是不甚满意,尚未至不可忍耐的地步。
“都怪我撒手太早,叫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头……”
知晓皇帝心中孤苦,乌贵太妃几乎无法从愧疚当中抽身,不禁陷入回忆当中,絮絮念叨:
“当初你孤身远赴漠北,我真恨不能让禔儿随你一起去。你若有个什么好歹,我可真是无颜再见婵娘。”
忽听乌贵太妃提起自己生母,晏绪礼微怔一瞬,随后用力滚动几下喉结,哑声说:
“母妃不必自责。夺嫡之争,又哪有不赌命的?当初是儿子情愿前去,如今想来亦不后悔。”
“况且十二弟尚还年幼,母妃也莫总责备于他。”晏绪礼说到此处,便顺势拿弟弟来娱亲,“如今都是当王爷的人了,再哭天抹泪地跑到儿子这儿告状,岂不叫人看笑话?”
一提起荣亲王那个皮猴儿,便不由叫人想起往昔趣事。乌贵太妃果然忍俊不禁,总算破愁见笑。
轻轻用帕子拭去泪痕,乌贵太妃转而问起:“听说皇上身边多了个可心儿的宫女,这会子怎么没随驾过来?”
晏绪礼根本没停顿,下意识地回道:“乾明宫里一摊子的人和事,都等着掌事姑姑规弄,若叫她成日野在外头,忒不像话。”
见皇帝只回了后半句,乌贵太妃眸中蓦地一亮,暗道他这是默认下来,那宫女确实称心合意?
仿佛意识到自己接得太快,晏绪礼轻咳一声,忙板起脸追问:“又是谁来母妃这里嚼舌根了?”
乌贵太妃轻轻弯唇,没回答这无关紧要的问题,而是缓缓说:“皇帝给个宫女开脸,不过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你若真瞧得上眼,便赐她个名分,别等日后有了龙种再犯啰嗦。”
“多谢母妃关怀,但此事的确是您多虑了。”
晏绪礼垂下眼睑,语气认真:“儿子只是看中她有本事,又素来知道忠心,肯豁命为主。这样的人放在跟前,儿子用着才踏实。”
静静看了皇帝半晌,乌贵太妃失笑摇首:“随你吧。”
“只赶明儿若再来寿安宫,便将那宫女带上。”乌贵太妃握来蓝绢团扇,眉眼含笑,语似打趣,“叫母妃也瞧瞧,到底是个怎样出挑的姑娘,招得你那些嫔妃都要过来念秧儿。”
“是,儿子遵命。”晏绪礼拱手应声,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
“金银花十钱,防风十五钱……”
瑞霭堂外,酌兰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称来草药碎渣,铺洒在花盆炭土里。
见玉芙的影子从头顶罩下来,酌兰蹲在地上,好奇地仰头问:“姑姑,这样种出来的兰草,当真能四季开花?”
尚盈盈怀里抱着花苗,走近笑道:“自然。我从前在春禧宫时……”
话说到一半,尚盈盈忽然停下,心里有些冥冥之中的预感。此刻还是休对故花思故人了,不然传到那位耳朵里,恐怕又要疑心她更惦念旧主。
前后不过一弹指的工夫,晏绪礼果自寿安宫中请安回来。
进门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正与小丫头嬉笑的尚盈盈。
堂前兰叶葳蕤,在日光下晃出绿茵茵的影子,映在尚盈盈面颊上,愈发衬得她漂亮又鲜活。
来寿跟在皇帝后头,瞄见尚盈盈仍然未察,连忙重重咳嗽一声。
侧目睨见突然回宫的皇帝,尚盈盈眼皮子一跳,赶忙收敛笑容,拉着酌兰回身行礼:
“奴婢给万岁爷请安。”
瞧着尚盈盈又换上那副半真不假的笑脸,晏绪礼负手攥拳,提步往殿里走,撂下一句:
“跟着伺候。”
与酌兰相视一眼后,尚盈盈神色讪讪,心道皇上不是去见贵太妃吗?怎么回来后仍不痛快,反倒携风带雨似的?
15. 第 15 章
因着刚摆弄了半晌花泥,尚盈盈匆匆去梢间里煴香净手,这才追随着圣驾进殿。
瞧见晏绪礼已经坐在御案后头,尚盈盈以为是要她伺候笔墨,忙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方欲拾起墨条,晏绪礼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御案上堆着的奏折。
“把案上收拾了。”晏绪礼命道。
“是。”
尚盈盈福了福身,将目光挪向案头奏疏。
看清折封上工整的台阁体,尚盈盈不敢掉以轻心,大致分辨着轻重缓急,将一众奏事折、请安折和谢恩折,皆分门别类地归拢起来。
不知此刻圣心是否怡悦,尚盈盈手下动作轻柔,生怕弄出半点儿声响,更惹得这位爷不耐烦。
可尚盈盈愈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便愈能觉出晏绪礼仰靠在龙椅里,目光正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身上。
尚盈盈强自镇定,掌心却已微微沁出汗来,不解皇帝盯着自己,究竟是在瞧什么?
好在没过多久,晏绪礼便垂下眼,看向案头分堆儿摆放的奏章。
修长手指在折封上点了点,晏绪礼突然发问:
“你识字?”
晏绪礼素日便常觉玉芙能言善道的,此刻见她能分别出各种折子,虽是意料之外,却又觉情理之中。
平头百姓极少会给女儿请塾师,故而能认字的宫女并不多见。
知晓皇帝疑惑,尚盈盈颔首认下后,轻声答话:“回万岁爷,奴婢的爹爹是元丰十五年秀才。”
晏绪礼抬眼看向尚盈盈,正欲细问清楚,又听她接着说道:
“从前爹爹还在时,曾教过奴婢读书习字。”
原来尚盈盈是失怙的孤女,晏绪礼眸色微动,豁然了悟:
“你进宫便是因为父亲亡故?”
尚盈盈应了一声“是”,唯恐晏绪礼想到什么卖身葬父的戏文上去,忙又解释:
“先父丧事是由族中长辈料理的。只是奴婢家中有位幼妹,尚需娘亲照料。奴婢欲替娘亲分忧,便想着进宫当差,多少贴补些家用。”
“承蒙天家恩典,赏奴婢一口饭吃,家中亲人也得以安稳度日,奴婢心中感激不尽。”
这话未免有歌功颂德之嫌,但架不住尚盈盈神色诚恳,倒不叫人觉得是曲意逢迎。
晏绪礼微微颔首,随口问道:“你既能识字,怎么不去六尚局当女官?”
尚盈盈闻言,却支支吾吾起来,半晌才搜罗出个借口:“奴婢才疏学浅,怕是考不上女官。”
这谦虚话太过假惺惺,晏绪礼才不会轻信。至于真正缘由,他略想了想,便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六尚局女官差事轻松,月钱又丰厚,故而同御前宫女一样,二十五岁后才会出宫。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都舍不得走呢。
可尚盈盈不同,她不乐意留在宫里。
嘴里说得冠冕堂皇,实则还不是攒够银子,便盘算着出宫嫁人了?但凡他说一句即刻放归,玉芙保准儿跑得比兔子还快。
思及此,晏绪礼顿觉心头不悦,不欲再琢磨下去,便转而提起:
“朕听闻,前几日皇后赏了你银子。”
“是,主子娘娘夸奴婢伺候得用心。”
生怕晏绪礼误会,尚盈盈又着意强调:
“奴婢本欲辞谢,可娘娘说是替您赏的,命奴婢一定收下。”
十两纹银于主子们而言,不过是指缝间漏出来的灰土沙粒。但拿去宫外,却能换来两石粮米,足够娘亲和妹妹用上半年了。
此番惹人妒忌的赏赐早已传扬出去,若是银子再被皇帝收缴,她可真成了鸡飞蛋打,两头落空。
看穿玉芙紧张兮兮的小心思,晏绪礼蓦地失笑,扬眉问她:
“你忽然慌神儿做什么?朕还能抢你银子不成?”
皇帝声音里夹着几分促狭,尚盈盈被笑得难为情,不肯再吱声了。
没跟那只埋脑袋的小鸵鸟计较,晏绪礼思绪转回皇后身上,沉吟半晌,暗自提醒道:
“平日少去后宫走动。”
“奴婢省得规矩,绝不敢出去乱逛。”尚盈盈连忙应声,而后欲言又止,“只是……”
见玉芙吞吞吐吐,晏绪礼掀了掀眼皮,催促她快些说下去。
“只是您能不能别总命奴婢出去拦人?”尚盈盈抬头瞄了皇帝一眼,小声恳求,“娘娘们日日求您不见,恐怕都要恨死奴婢了。”
“你倒放肆。”
晏绪礼冷睬玉芙一眼,却在她仓皇欲跪时,伸腿挡在她膝前,将人架在原地。
“食君之禄,不该替君分忧?”
拈来句玉芙自己说过的话,晏绪礼气定神闲地反问回去。
膝盖骨忽然抵上皇帝的腿,尚盈盈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子答话:
“奴婢不敢躲懒,只是想着办些旁的差事,兴许更能替主子爷尽心效力。”
难得听玉芙跟自己提要求,晏绪礼本可以直接应下,但他素来黑心肝,偏要消遣她两句。
“旁的差事……”
晏绪礼眸光一瞥,轻飘飘地游弋过尚盈盈脸庞:
“譬如在朕宫中遍地栽花?”
浑身好似被浮浪拍过,尚盈盈不自觉地抿起唇瓣,憋得耳根发烫:
“回主子爷的话,奴婢只是想种些兰花。如此恰与殿前那株丹桂相配,取‘兰桂腾芳’之意。摆在后殿槛窗下,定能保佑您子孙兴旺。”
晏绪礼听罢,垂眼轻笑一声:“神神叨叨的。”
“你既喜欢,那便栽吧。”
不等尚盈盈作何反应,晏绪礼以笔尖点了点朱砂砚台,淡然吩咐:
“研墨。”
-
日昳之初,衍秀宫里暖香缭绕。天光透过石榴花藻井下的窗棂,映得满室生辉。
瞧着衾被里呼呼熟睡的婴孩,文妃眉眼间尽是温柔,抬手轻轻推晃摇篮,又忍不住用指腹碰了碰大皇子脸蛋儿。
文妃为同孩子亲近,连养成水葱似的指甲,都毫不犹豫地悉数铰去,显然爱极了这四五个月大的小人儿。
听得门槛上传来细微响动,文蘅偏眸一看,只见是贴身宫女芳竹。
悄声从摇车旁起身,文蘅朝站在一旁的乳母使个眼色,命她好生照顾大皇子。
隔扇门外,芳竹端着朱漆托盘,上头摆着一碗热气袅袅的养心归元汤。
“娘娘,该用汤药了。”芳竹微微屈膝。
文妃自幼身弱,在家中时便每日服用这养神汤,只盼能固本培元,滋养心血。
从芳竹手中接过药碗,文蘅眉头未皱,便一饮而尽。芳竹连忙递上蜜饯,文蘅却摆摆手,只用帕子拭了拭唇角。
“这些日子有大皇子陪伴,奴婢瞧着娘娘比往常高兴不少,连面色都红润有光呢。”芳竹扶着文妃,缓步往寝殿里走,还忍不住心里欢喜。
“每日只要一见着宥儿,本宫便觉得什么烦心事都没了,为他拼上性命都是值得的。”文蘅歪身儿倚在贵妃榻上,轻声吁叹。
“是。娘娘深谋远虑,花的心血比谁都多,这大皇子便合该是咱们的。”
拨散开榻前的软烟罗花帐,芳竹回身陪坐在脚踏上,不由掩唇窃笑:
“皇后还想坐享其成,白捡一个儿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
文蘅看了芳竹一眼,唇角微挑:
“她们主仆俩儿反目,自己窝里斗起来,同本宫可不相干。”
芳竹笑得见牙不见眼,顺着文妃的意思,连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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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如此”。
“倘若皇上肯把大皇子记在您名下,那便更好了。”
眼下文妃只担个养母名头,芳竹不禁略感遗憾。如若真能记来名下,等皇子日后有了大出息,自家娘娘就是正儿八经的西宫皇太后,不必再有后头那些啰嗦事儿。
文蘅闻言笑容微敛,断然摇首:
“皇上是急于要个后嗣,断了他那些亲王兄弟的念想。但这皇子,决不会是我们几个所出。”
“贵太妃的兄弟握着都察院,太皇太后的侄子更是当朝首辅。她们如今虽都称自己不管事儿,可谁又能说得准以后呢?”
文蘅抚过襟边平金银绣菊纹,徐徐说道:
“上头的轻易动不得,下头若再添个外家强势的皇子,皇上岂不是夹在当中,擎等着被两面油煎?”
“当初把我们全晾去一边儿,独独收了皇后的婢女伺候,左不过是这个缘由。”
忆起虞嫔前日同她禀的趣事,文蘅讥笑一声:
“柳濯月还指望日后能侍寝生养呢,做她的春秋大梦。”
近来柳濯月晋位贵妃,父亲又荣升从一品左军都督同知,可把她展扬得够呛。殊不知皇帝大肆犒赏拥立功臣,不过是将面子功夫做足,至于里子好不好看,那就甭费心琢磨了。
芳竹听罢,这才恍然大悟。倘若皇后能安分不作死,皇上虽未必同她生儿育女,却仍会万事先紧着嫡妻。至少勤妃的孩子,天生就会偏向皇后。
幸好娘娘棋高一着,把这事从根儿上搅和黄了。人言道“纸包不住火”,杀母之仇即便能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瞒得了一世?
“怪不得皇后之前抬举玉芙,奴婢本以为她要在皇上跟前扮贤德。如今想来,怕是又盯上了那宫女的肚子。”芳竹暗自警惕道。
如今明面上的证据,皆是皇后害死了勤妃,皇上定然不肯叫她抚养大皇子。但若旁人再生出一个呢?时日一久,皇上念起夫妻旧情,说不定就愿意原谅皇后了。
“自然。”文蘅疲乏合眼,轻哂道,“皇后已经不中用了,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可不就得借旁人的腹?”
十两纹银就想买下人家的肚子,还能图个心安理得。傅瑶果真一如既往,骨子里的伪善令人生厌。
“对了娘娘!奴婢这里还有桩要事,从前忘了回您……”
说起那个玉芙,芳竹猛然间想起什么,连忙站起身来,凑到文妃旁边耳语一番。
文蘅听罢倏地睁开眼,扭头看向芳竹,低声追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她们素日可还有来往?”
见娘娘果真感兴趣,芳竹自豪地挺起胸脯,将当日情状细细禀来:
“先前主子们去谒陵的时候,巧菱同奴婢告过一个时辰的假,说是想去见见从前姐妹。奴婢虽放她过去,却多留了个心眼儿,派人暗暗跟着,竟发觉她到乾明宫寻见个体面的姑姑。后来奴婢才知,那人正是玉芙……”
“不过自那往后,她们便没再见过面儿了。”芳竹说到此处,又不禁暗叹一声。
“还挺审慎。”
文蘅却没丧气,只盯着头顶花帐出神。过了好半晌,她才轻声说:
“再过几日便是中元节了,你借着侍奉灯烛的由头,把那个叫巧菱的调进殿里伺候。”
“暗地里继续盯紧些,日后兴许用得上。”
文蘅瞥了芳竹一眼,将腕上的鎏金钏儿褪下来,赏她办事得力。
芳竹见状目露惊喜,连忙双手接过,叩谢道:
“是,奴婢明白,多谢娘娘恩赏。”
文蘅摆摆手,浑身舒坦地拢起锦衾,心道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遇枕头。她正愁怎么绕开万岁爷,辖制住那个御前姑姑,谁知法子竟自己寻上门了。
16. 第 16 章
七月过半,暑热消逝。卫真县主即将入宫的消息,也随着这场秋风,一同吹散进后宫里。
心宽之人听罢尚还从容,宫中进新妃与否,不过是枝头渐凋的黄叶子,多一片、少一片都无关紧要。
但落在有些人耳中,那可真是比西风还萧瑟。
皇后父亲虽是国公爷,但族中子弟已撑不起门楣。若论起实权在握,还当属贵妃母家。
而这位出身郡王府的卫真县主,家世尊同皇后,权势不逊贵妃,竟是兼美二者之所长,还多少跟皇帝沾亲带故。
如今名分尚未敲定,卫真县主须在皇后位下先学规矩。众人皆不由暗自嘀咕,等期满半月后,她会不会一跃封嫔?
后来也不知是哪个愁客整日烧香,惹得老天爷烦透心肠,干脆往京中泼下一番凄凉夜雨,浇灭了大小佛堂里的香火。
听着牗外雨声萧萧,尚盈盈与杏书躲在屋里,对坐在炕几边绣花。榻下摆着只煤炉子,是刚从茶房里搬来的。此刻火亮反照在顶棚上,铜壶里咕嘟嘟地往外冒泡儿。
发觉水已烧开,杏书先一步钻出被窝,回身替尚盈盈掖好被角:
“我去倒水,你坐着罢。”
杏书踩着绣花鞋下地,往搪瓷碗里斟满沸水,又掏出油纸包,兑了些赤沙糖进去。
垫着帕子将饴汤端回炕几,杏书侧身倚在榻边,轻声劝道:“要不你今晚先歇下?左右这绣活儿又不多,我自己做就是了。”
尚盈盈裹着素缎被子,此刻已摘了鬓上的绒花银簪,随意挽着一窝丝。尖尖脸儿上透着苍白,更显得单薄憔悴。
“多谢杏书姐姐。”
尚盈盈捧起搪瓷碗,吹了吹汤面浮动的热气。浅啜几口后,这才接着应道:
“只是我疼得睡不着觉,同姐姐说会儿话,兴许还能好些。”
杏书暗叹一声,重新拿起烛台边的绣花绷子,又不禁蹙眉询问:“怎会这般难受?你从前当差时挨过冻?”
“从前本来好端端的,每回入月也只是隐隐腰酸,次日便跟没事儿人似的。可自打去岁冬月起,便新添了这毛病。”尚盈盈蜷回被子里,模模糊糊地说起往事。
杏书搓线的手一顿,反应过来后,更加觉得不值当:“你也是忒实诚,家里还有娘亲和小妹等着团聚呢,又何必对潘太嫔掏心掏肺的?当日你去太医院的路上,幸亏没被巡夜侍卫逮住,否则非得人头落地不可。”
虽说玉芙命大没死,但冒夜闯进冰天雪地里,还不是落下了病根?如今潘太嫔听旨殉葬,到底没保住性命,敢情全是白忙活。
兴许是实在难以入眠,敞开话匣子才好打发长夜,尚盈盈忽地笑了一声:
“姐姐您也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忠心耿耿?我并不全是想救她,而是为了我自己。”
“当初潘太嫔久不得圣宠,便将主意打到身边宫女头上,想用我去讨好先帝爷。”
瞥见杏书惊讶的神情,尚盈盈目光随着思绪一同飘远,拢着衾被缓缓道来:
“我当时满心想着,倘若真踏进后宫这趟浑水里,小命儿总归是要交代的。不如抓住潘太嫔生病的机会,让她觉得我当个奴才更有用,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呢?”
“所幸潘太嫔尚存半分善念,”尚盈盈合起眼眸,徐徐道,“她感念我‘一片忠心’,终究没献我出去邀宠。”
即便早知结果,杏书还是禁不住悬心,听到此处,才自胸中呼出一口气来,压低嗓子说:
“亏得你机灵,又敢豁出去搏一把,不然这辈子可就真毁了。”
谁能料到,其后短短半年的工夫,先帝爷便因一场重病,溘然长逝。尚盈盈差点便如潘太嫔一样,成了压在皇陵下的孤魂野鬼。
话到此处,杏书便将针插回绣布里,对灯感慨:“这宫里说白了,也就那几位沾‘皇’字儿的是正经主子,其余的管你是什么妃啊嫔啊,素日里光鲜不光鲜?只要打定主意拿你去殉葬,还不都是一句吩咐的事儿。”
前朝后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在储君人选上站错队、押错宝了,便是大罗金仙在世,那也难救。
“你知道我的旧主熙嫔吧?当初她在先帝爷身边时,别提有多风光。”
杏书拔下簪子,拨了拨灯芯,面容在忽明忽暗的烛火间跳动:
“可她到底没个一儿半女傍身,旨意下来说殉就殉了,身后连个替她嚎丧的都没有。说句不大妥帖的,那枣儿掉进肚子里,好歹还能听个响呢。”
尚盈盈静静听罢,也跟着轻叹一声。潘氏是位分低,人又倒霉,抽中了黑头死签儿。熙太嫔却是上头铁了心不想让她活,那才是真没法子。
忽然间回过味儿来,杏书心头一蹦,赶忙摆手道:
“是我说得深了,你别吃心。”
“咱们万岁爷不同,怹才将将二十六,后宫里头嫔妃也少。”
杏书掰着指头,数起当今圣上的好处:
“你趁着机会多留主子几回,慢慢往上熬资历。哪怕日后不得宠了,也能做个有头有脸的嫔主儿。这么算来,一准儿错不了。”
尚盈盈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小腹,听过半晌后,却不知是突然疼了还是怎地,脸色无端变换好几个来回。
“姐姐别拿我打趣了,万岁爷对我没那个意思。”尚盈盈哭笑不得地解释,两条眉毛都快挤去一处。
杏书哼笑两声,拨开针线笸箩上的杂线,露出一张明黄耀目的锦帕:
“还打量着骗我呢。既没那个意思,这罕物儿又是打哪来的?万岁爷如此乐善好施,怎么不将帕子也借我使使?”
“那日是事出有因……好姐姐,这帕子都洗净了。您明儿个夹带在龙袍里,替我悄悄还回去便是。”
杏书是御前管针线的,这些七零八碎的小物事,经她之手准没错儿。
何况皇帝只是不喜宫女脏兮兮的,这才随手扔下帕子,叫她蹭干净薄荷油而已。
“姐姐您别不信,万岁爷现在瞧我,那真是一万个不顺眼。”
提起这个,尚盈盈可是攒了满肚子的话,能说上三天三夜都不停:
“我平日过去奉茶,浑像是耗子见猫,十回里有八回都要挨调理,剩下两次是主子没空搭理我。眼下我只盼着能把酌兰教出来,赶紧让她进殿伺候,省得主子看见我就来气……”
杏书越听越离谱,赶忙纠正她:“我劝你可别打这种馊主意。当心万岁爷发觉你故意躲着,到时又要下狠治你。”
“你若当真不讨主子欢心,怹还能容忍你继续在眼前晃?早把你打发去别处了。”
杏书倾身越过矮炕,点了点这迷糊蛋的脑门儿:
“这里可是乾明宫,多少人削尖脑袋等着往里钻呢,还能缺奴才不成?”
“那句老话儿怎么说来着?爱之深责之切嘛。”杏书挤了挤眼睛。
尚盈盈抬手捂着额头,缩进被子躲起来,心道这能对吗?她可从没伺候过这么难相与的主子。
“不过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将尚盈盈从被里扒拉出来,杏书小声问她:
“别怪我好奇多嘴,你到底是怎么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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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那位爷了?”
“兴许是……当初就没开个好头,头回进殿就惹怹生气了。”
尚盈盈闷闷回答,又不禁疑惑:
“姐姐您说,咱在主子们眼里,不就是个物件儿吗?怎么会娘娘们都能使得趁手,偏落到万岁爷手里,就哪哪儿都不称心?”
自打熬过进宫后的第一年,尚盈盈便再没觉着这么挫败。仿佛使尽浑身解数,都不能叫主子全然满意,甚至连个笑脸都欠奉。
“话虽如此……”
杏书面露难色,小声猜测道:
“但我说实在的,你生了这么一副相貌,就注定万岁爷瞧你的时候,心里头装的不是主子和奴才,而是男人和女人。”
“咱们都在宫里伺候这么多年了,那些话原不用我说,你心里也明镜似的。”
见玉芙仍没转过弯儿,只是惊讶又迷茫地看着她。杏书微感赧然,但一想自己比玉芙年长四五岁,便又咬咬牙,凑过去密声传授:
“倘若你差事上都没得挑,但就是抚不平主子爷心火,八成是劲儿使错了地方。你拿出女人的法子,好生去哄哄怹老人家,指不定就妥了……”
尚盈盈听罢,腾地一下红了脸:
“杏书姐姐,您可别害我呀。”
“原本万岁爷只打算骂我两句的。这下倒好,直接该拖出去打死了。”
尚盈盈彻底坐不住,借着换月事带的由头,披上外衫落荒而逃。
瞧着尚盈盈逃走的身影,杏书轻嘶一声,跺脚笑骂:
“榆木疙瘩!”
-
转日,尚盈盈觉着身上爽利一些,便如常回到御前当差。
她既已坐上掌事姑姑的位子,素日倒也不必再劳碌什么。只清早过来点个卯,顺道指点督促一番小丫头们,一日时辰便已过去大半。
眼看入夜替皇帝更衣摘冠后,她便能回房歇着。但杏书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总莫名自脑海深处钻出来,久久地盘桓不去。
跟着晏绪礼走进内殿,尚盈盈强迫自己全神贯注,指尖伸去他腰际,搭上那条明黄织锦扣带。
记不清是自哪日起,皇帝便习惯在晚膳后留她更衣。尚盈盈并未多想,只觉幸而不是命她晨起时伺候,毕竟她不曾接触过朝袍穿戴,但打理常服尚不算难。
晏绪礼在殿中长身玉立,展臂之际,袍袖间隐隐有甘冽香气透出来。
许是皇帝身量太高,尚盈盈每每站在他身前,便无端觉着紧张,且今日尤甚。
尽管杏书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尚盈盈却始终将信将疑,只道从前种种都是正常侍奉主子罢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此事是真的,她又有什么法子躲避呢?如若皇帝当真是个处心积虑的猎人,那他无疑手段高超,又耐性极佳。
究竟这一切皆为臆想揣测,还是皇帝有意同她暧昧不清,仅凭当下而言,尚盈盈自觉无从分辨。
今日皇帝身上是一件月色常服,对开襟儿的袍子,按说很容易便能脱解下来。
可尚盈盈微一晃神的工夫,竟不小心绕错了衣上系带。意识到走神后,尚盈盈急忙回转思绪,面上不动声色,手中却在重拆补救,只盼晏绪礼并未发现。
正当尚盈盈暗自祈祷时,左耳垂上忽地酥热一下:
“玉芙。”
尚盈盈身子顿时僵住,心中却愣愣地反应过来,是皇帝的气息悄然洒在她耳畔。
怠垂着一双幽邃桃花眼,晏绪礼微微俯身靠近,冷不防地问道:
“顺走朕的帕子又不还,你是打算昧下了?”
17. 第 17 章
尚盈盈陡然一惊,心中暗道:糟了!
那方御帕早已交给杏书,随意混去了帕子堆里。此刻皇帝当面朝她索要,她如何能拿得出来?
打量着尚盈盈神色有异,晏绪礼眼眸黑沉,语气危险地发问:
“你扔了?”
一听这话,尚盈盈赶忙否认:“主子爷明鉴,奴婢断断不敢。”
明黄御用之物,在宫中何其显眼,她岂敢胡乱处置?只是御帕日日都会补上新的,脏污后便会立刻更换,通常不会再用第二次。
没成想过去这么久,皇帝竟能记得清楚,还要亲自同她要回去。
顶着皇帝天威凛然的垂视,尚盈盈眼神躲闪,下意识瞥向仍在殿中的来寿等人。踌躇中又显出几分难为情,不愿立时张口,盼着能独自同皇帝交代。
晏绪礼分明瞧得清楚,此刻却恍若未觉似的,自顾自地从来寿那儿接过燕居袍子,随意披在身上。
敏锐察觉到皇帝在晾着她,尚盈盈心慌缭乱,懵然如堕五里雾中。她才侍奉到一半,主子爷忽然不理人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知忆起哪个乌七八糟的哄人法子,尚盈盈死马当成活马医,挪着小步近前。
见皇帝燕居袍系带仍散着,尚盈盈便颤巍巍地伸指牵起,飞快翻绕几下,大胆又娴熟地为皇帝结了个扣子。
而晏绪礼站在原处,只展臂任她施为,竟没有半声呵止。对这种温柔迂回的赔罪,好似十分受用。
原来用不着金铁相碰,只须软绸子缠上尚方剑,火星子便都湮灭在了红尘香土里,无声无息。
见尚盈盈肯扮出服帖样子,晏绪礼意味不明地哼笑,终究是遂了她心意,抬手挥退众人。
末后,晏绪礼又呢喃自语:
“忒惯着你了。”
待到宫人皆鱼贯而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感,忽自殿中升腾起来。尚盈盈呼吸渐促,心在腔子里扑腾个不停。
既被堵在绣屏前无路可逃,尚盈盈只得垂下脑袋,软声解释了一番那帕子的去处。
她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端的是心虚。
晏绪礼耐心听罢,立马扬起剑眉:
“用过一回的帕子,又冒充簇新的呈上来。先不说旁人,只你这存心糊弄朕的,该当何罪?”
尚盈盈闻言,竟顾不得畏惧罪责,反倒先松了一口气。
杏书之前还说万岁爷与她如何如何,如今看来,分明是胡说八道。
万岁爷如若真对她另眼相待,又怎么会为了条帕子,这般……这般……小发雷霆?
尚盈盈在心里搜刮着词儿,却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十分合适的。
哪知她这厢还在暗自庆幸,晏绪礼却又淡淡发话:
“你得给朕绣条新的。”
尚盈盈怔在原地,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遽然浇透她心肺。
——命她绣帕子又算什么?
尚盈盈倒还宁愿挨罚呢,皇帝愈是这般轻描淡写的纵容态度,她心里便愈禁不住要犯嘀咕。
见皇帝拂袖转身,尚盈盈忙迈腿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走进内殿。
“启禀万岁爷,奴婢的女红着实一般。绣出来的帕子经不得细看,呈来恐怕会污了您尊眼。”
尚盈盈这话倒也不全是推脱,而是在专管针线的宫女面前,她的女红确实算不上顶好,也绣不出什么精致奇巧的花样儿。
晏绪礼阔步行至软榻边,掀袍落座,目光瞥去尚盈盈身上。
只见尚盈盈总算换下了老样子,今日穿的这件新宫裙,正是用孔雀绿云缎裁成。
随着月令更移,尚盈盈袖口边上的花纹,也换作了八月令主桂花。金蕊只如米粒大小,却仍以细密珠丝,一针一线地描绣出来。
晏绪礼伸指将那截儿衣袖捻来,拆穿她道:
“这不是绣得挺好?”
尚盈盈这几日来了月信,本就有些腰酸腿软。
倏然被皇帝拉扯,尚盈盈竟没站稳,身子趔趄着往前扑去,“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一扑,可把两个人都惊着了。
晏绪礼不禁错愕,垂眸瞧着跪在他腿边的尚盈盈。
怔忡之余,晏绪礼不自然地搓了搓指腹,心中狐疑道:他方才好像没用力?
而尚盈盈揉着膝盖跪坐起来,瞧清近在咫尺的龙靴,简直羞窘得要命,恨不能当场厥过去,就此不省人事算了。
红云蓦地爬上尚盈盈脸颊,她看上去却不如往日那般娇妍,反倒更衬得唇白似病容。
瞧着尚盈盈这副模样儿,晏绪礼眉头微微皱起,脱口问道:
“你病了?”
没等尚盈盈回话,晏绪礼已弯腰俯身,抬掌绕过尚盈盈后背,摸到凸起的琵琶骨。扶住后略一使力,便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掌心的温热瞬间透过薄衣,烙在尚盈盈后心上,骇得她脑中嗡嗡作响。
手脚僵硬得不知该往哪儿摆,尚盈盈张了张口,自说不出来月信这等羞人的话,只颠三倒四地敷衍:
“万岁爷恕罪。奴婢无事……只是昨夜在房中歇晚了,起身后便觉着精神不济……”
见尚盈盈站稳,晏绪礼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随口发问:
“你今夜也不当值?”
尚盈盈同皇帝拉开距离,心中乱作一团,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回答:“回万岁爷的话,今晚是轮到墨歆姑娘守夜。”
既是轮换着守夜,可自打来了乾明宫,他就没见过尚盈盈进殿伺候。
但瞧她今日确实不舒服,又魂不守舍似的,晏绪礼没法儿再说什么,只得暗自忍耐下来。
“那你下去吧,明日仍不舒坦,便同来寿告假。”晏绪礼摆了摆手。
“是,奴婢告退。”
尚盈盈见状,赶忙应声跪安,倒退着行至门槛前,灰不溜丢地遁走了。
-
天开景运殿前,来寿刚听罢一出“张生欲收莺莺帕”的好戏,笑不唧儿的往回溜达。
“还得是咱玉芙姑姑争气,”见干爹高兴,刘喜也跟着眉飞色舞,“您瞧瞧,今儿个是手帕子,明儿个就得是汗衫子,再往后……嘿哟!岂不是要功德圆满?”
这话可算说到了来寿心坎上,只见他眯起眼睛,还摇头晃脑地直哼艳曲儿:
“只瞧她掀罗帐、解香扣,玉腕轻抬银灯挑,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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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半就假意儿闹……"
金保惦记着把墨歆推上去,好仗势跟他这大总管平起平坐,那就走着瞧呗。看看谁捧出来的姑娘,能先在万岁爷跟前一步登天!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来寿刚拐过墙角,不成想跟金保走个对头碰儿。
金保来送墨歆进殿守夜,也正跟她絮絮念叨什么。瞧见来寿和刘喜,这才住了嘴巴。
刘喜挑眼睨着金保,忽然从袖里甩出个手绢,怪叫一声跳起来,跟踩了猫尾巴似的:
“哎唷!”
这鬼动静闹得可够大,在场的三双眼睛,顿时全被吸引过去。
知子莫若父,来寿见状差点儿憋不住乐,转身死掐着大腿,假意骂刘喜道:
“瞧瞧你!成日里猴儿顶灯的,慌手慌脚地忙乱什么?你当你是玉芙姑娘呢,自个儿弄掉帕子,便能借来万岁爷的使使?”
听出来寿在得意炫耀,金保一番假笑僵在脸上,拉着墨歆错身离开,实在不愿搭理他。
等背过身走远,金保脸色倏地阴沉下来,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
“遭瘟没寿的王八羔子!早晚叫他们口舌生疮,烂到地里都没人埋!”
金保怒骂之余,还没忘放低调门儿,不敢叫旁人听见。
不就是玉芙拿了万岁爷的帕子,屁大点儿的事,他们爷儿俩瞎显摆什么?搭个戏台子唱双簧,跟有病似的。
窥见金保神情阴狠,墨歆低头默不作声,听着这些腌臜话儿,心里不由直打鼓,便也顾不上冒酸水。
好半晌,还是金保自己忍下气来,语重心长地劝说墨歆:
“墨歆姑娘,您看如今卫真县主已经入宫,玉芙又和万岁爷搭上了边儿。宫里的主子们都坐不住呢,咱们更不能落了下风。您那里好歹抓紧些,叫咱家也跟着扬眉吐气一回。”
听出金保话里有埋怨之意,墨歆心里又急又委屈,忍不住低声说:
“金总管,奴婢何尝不曾用心办事儿?只是万岁爷君威难测,又不爱听人多嘴,奴婢纵使进殿守着,也压根儿搭不上话啊。”
金保闻言,暗自翻了个白眼:“姑娘怎么忒糊涂呢!咱家问问您,还记得自个儿姓什么吗?”
玉芙早就奔着来寿去了,他选择墨歆来捧,不过是看中墨歆有个李嬷嬷的关系,但这丫头怎么不知道用呢?
事到如今,他总不能回头再找莺时吧!
金保可拉不下脸,只好耐着性子提点:
“您那姑母李嬷嬷,虽说已经出宫荣养,但她到底是万岁爷从前保母。”
“只要您能在万岁爷跟前提起来,怹不得问候李嬷嬷两句?您就放机灵点,扯出个差不多的话头。一来二去的,还怕万岁爷瞧不见您?”
墨歆眼中闪过犹豫之色,轻声吐露疑惑:“这……这能合适吗?当初皇子保母又不止姑母一个,万岁爷还记得清吗?何况奴婢怕提多了,反倒惹万岁爷厌烦。”
金保砸吧几下嘴,语气笃定:“姑娘放心,万岁爷最念旧情。您只用轻描淡写地提上一两句,既不显得刻意,又能勾起万岁爷兴致。”
“这男女之事嘛,就讲究个知根知底、水到渠成!”
18. 第 18 章
这日,天儿刚擦黑,紫禁城里便起了风。
尚盈盈站在廊庑下,怀里揣着一条新绣成的明黄锦帕。她今日恰好不当值,出了门才发觉,两位总管太监竟都没守在殿外。
此刻殿前之人玄衣佩刀,但官服形制与寻常侍卫并不相同。尚盈盈隐约听说,他们是当初还在端王府时,皇帝私下豢养的死士。
平常这个时候,皇帝都不见大臣,独自批折子来着,怎么今日有些反常似的?
“玉芙姑姑,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身后突然传来声尖细询问,尚盈盈回首一瞧,正是刘喜。
总算见着个熟人,尚盈盈浅笑解释:“喜公公,我手头有个东西,本欲呈给万岁爷的。可瞧着里头情形,万岁爷现下没空儿?”
刘喜没急着替尚盈盈解惑,反而先咧嘴一笑,欠嗖嗖地打听:“您是来送帕的?”
见刘喜知晓内情,尚盈盈不禁赧然,轻轻颔首认下:“果然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您。”
那日皇帝虽吩咐她绣帕子,但过后并未再催促。尚盈盈索性踏下心,认认真真地绣了一条,统共花了三四日的工夫。
近来皇帝寿辰将至,尚盈盈想着赶早不赶晚,还是该提前送出去,以免显得心不诚,又要遭挑拣。
刘喜得了答案,顿时喜上眉梢,偏身引路说:
“万岁爷是一个时辰前出去的,这会子也该回来了。姑姑先去值房等吧,那里头暖和。”
皇帝并非忙得不见人,而是根本不在乾明宫。
尚盈盈心中微讶,随着刘喜往殿后走。路过檐角下时,几只惊鸟铃儿被秋风吹得叮当作响,像是有人在低低啜泣。
觉出秋寒袭人,尚盈盈拢紧身上衣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今儿个风大,入夜后怕会转冷,随侍宫人可曾备着氅衣?”
嗳唷!玉芙姑姑这是关心万岁爷呢?
刘喜脸上露出暧昧笑容,忙不迭地应声:“姑姑放心,师傅亲自跟着呢,指定把万岁爷伺候得妥妥贴贴。等您见着的时候,管保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平常皇帝去御教场练剑时,大多由金保陪着。在宫中各处走动,则会带上来寿。
万岁爷会如何,尚盈盈不清楚。反正她是被刘喜笑得汗毛直竖,没忍住打个哆嗦。
刘喜见状,连忙推门进到值房里,往茶炉边摆个杌凳,请尚盈盈坐过去暖暖身子。
又闲扯半晌后,刘喜忽而一拍脑门儿,小声说道:“师傅先前吩咐过,命奴才给您传句话儿,奴才差点忘了。主子爷不过万寿节,姑娘们可千万当心,近来都别往脸上抹胭脂。”
宫女的打扮应以素净为上,要叫主子瞧着舒心。唯有万寿月与正月里,宫女们才可以搽淡淡的胭脂,为宫中增添喜气。
但今岁有些特殊,的确没听说要为皇帝办寿宴的事儿。
尚盈盈顺从颔首后,又问:“是要为先帝守孝的缘故吗?”
刘喜闻言神情迟疑,左右瞧了瞧,见窗外无人,这才低声说:
“御花园西北角的浮翠池,您知道吧?”
“当初主子爷六岁生辰那晚,咱们圣母皇太后无缘无故跌进池子里。没等到宫人来救,就……”刘喜做了个憋气的动作,讳莫如深,“这事您自个儿清楚就成,可千万别往外传。”
尚盈盈听罢,心中兀地发紧,明了此事多半不是意外。儿时生辰当夜,母亲被人残忍戕害,无论换作谁,这辈子恐怕都很难释怀。
今日皇帝破天荒地撂下朝政,想来便是去了浮翠池边悼母,怪不得乾明宫里气氛沉闷。
“我从前真不知这些,多亏您和大总管提醒,不然怕是要触霉头。”
尚盈盈轻叹一声,摸了摸怀里的帕子,忽然犹豫该不该等会儿送进去。
“这事儿都过去二十年了,您如何能得知?奴才也是听师傅说的呢。”刘喜嘿嘿笑道。
这会子既赶巧,尚盈盈索性问个清楚:“我瞧主子爷身上有枚方胜络子,那是太后留下的东西?”
刘喜立马点头儿:“这可叫姑姑说着了。太后娘娘遗物不多,就那么寥寥几件,主子爷可宝贝着呢。师傅替主子爷更衣的时候,都得小心避着,断不敢沾边儿……”
听着刘喜在旁絮絮聒聒,只管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尚盈盈却像被豆壳噎住喉咙,不可置信地白了脸。
那方胜络子是不许宫人经手的?
惨了!
她好像碰过,还不止一回,难怪万岁爷总给她脸子瞧。
但怹老人家好歹得提醒两句,哪怕稍稍暗示一下,她也不会傻愣愣地去摸啊。
-
等到尚盈盈捧着食盒进殿时,门外守着的死士早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已同皇帝交过差事。
此刻殿中静悄悄的,晏绪礼坐在炕案边,信手合起看罢的密折,掷去身前炭盆里。几点火星子落在密折间,瞬间灼出猩红明灭的焦洞。
听着火舌噬纸的“毕剥”声,尚盈盈缓步近前,将黑漆描金食盒摆在炕几上。
虽清楚皇帝不需任何人怜悯,但刚听罢那些陈年往事,尚盈盈再来到御前时,心头便不免沉甸甸的,好似多了些难以名状的情愫。悄悄掀眼窥去,却见皇帝仍是那副沉潜寡言、藏而不露的模样儿。
尚盈盈不由暗自叹息,帝王之心,果然深不可测。
尽数收敛起思绪后,她从食盒里端出热气袅袅的金玉羹,轻手轻脚地放在晏绪礼面前。碗中黄白两色相映,羊肉汁混着山药板栗的香气,缓缓弥漫开来。
“万岁爷刚从外头回来,不如用碗金玉羹,正好能驱驱寒气。”
猜到皇帝多半没心思用膳,尚盈盈特地去御膳房转了一圈儿,挑中这道金玉羹端进殿,想着好歹劝他用些。
晏绪礼却没应声,只顾盯着炭盆里的灰烬出神,仿佛在思忖密折中奏禀之事。
又过了半晌,晏绪礼忽然开口问道:
“这羹是你做的?”
尚盈盈闻言一怔,忙摇首道:“回万岁爷的话,这金玉羹乃御膳房所制,比奴婢手艺好上许多。”
听闻是御膳房的东西,晏绪礼顿时歇了品尝心思,只抬眼看向尚盈盈:
“不是说要送帕子的?怎么不呈给朕?”
尚盈盈呼吸微滞,暗自埋怨刘喜大嘴巴,怎么一转身的工夫,就嚷嚷到皇上面前了?
从前尚盈盈不知这些旧事,便在帕角上绣了福寿纹。可皇帝分明避讳寿辰,她再拿出这个,不是往人心窝子里扎刺吗?
听见晏绪礼叩案催促,尚盈盈犹豫半天,只好取出那方叠了几叠的锦帕,奉上前去:
“奴婢不擅针黹,望万岁爷海涵。”
尚盈盈心中祈祷他别细看,可晏绪礼接过帕子,便立马将其抖开,摆去了银烛灯台下。
指尖摩挲着那片福寿纹,晏绪礼眸色渐深,却什么都没说。
尚盈盈见状,心头越发惴惴,赶紧又将青花碗呈上前:“万岁爷,这羹放久了恐怕会凉,不如您先尝尝吧?”
晏绪礼又对光看了一会儿,才将那方锦帕塞进怀中。
从案头翻来一本奏疏,晏绪礼随口回绝:
“朕还有折子要看。”
尚盈盈抿了下唇瓣,心底忍不住犯嘀咕:方才摆弄帕子时,分明还不紧不慢的。这会子劝他用膳,又假模假样地急起来。万岁爷怎么还能耍无赖呢?
谁知这尚不算完,晏绪礼还有更无赖的。
“这样吧,你将这奏折念给朕听,朕便有工夫用膳了。”晏绪礼淡声发话,面无惭色。
尚盈盈怎敢答应,顿时推辞道:“奴婢识字不多,未必能都认得……”
“无妨。”
晏绪礼张口打断,隔袖牵过尚盈盈手腕,将她拉到明黄漳绒垫褥上坐着。
没等尚盈盈反应过来,折子便已落在怀中。
“念吧。”
晏绪礼取来银匙,舀了半勺羹汤,作势要尝。
尚盈盈只好妥协,但她不敢和晏绪礼平起平坐,忙自炕几边跪坐起来,敬慎地翻开折子。
奏疏上所写尽是朝政要事,尚盈盈虽有些年不曾习字,但好歹能念出个大概。
好不容易读完一本,尚盈盈本以为解脱,哪知晏绪礼却像是上瘾似的,兀自阖目靠进软榻里,命道:
“换一本,继续。”
尚盈盈无法,只好又依言念过几本,心头愈发像是被猫爪子挠似的,痒痒的,又有些不安。她甚至忍不住怀疑,万岁爷真的有在听吗?
涉及朝政之事,晏绪礼向来不会马虎。
此刻他自然是在听的,只是神色莫辨,叫人捉摸不透。
榻旁铜雀灯正吐着柔和光芒,尚盈盈双手捧起奏本,莹润腕子便似拢上蜜色薄纱,藏在袖底若隐若现。
二人共处香雾当中,心底皆藏着些许隐秘。
掩起一道奏疏后,尚盈盈微微抬眼,竟发觉不知何时起,皇帝已睁开双眸,平静地望着自己。
尚盈盈心怀忐忑,声音不自觉地轻了几分:
“万岁爷,奴婢有何处读错了吗?”
抬手接过奏折,晏绪礼立时察觉她情绪,便安抚道:
“没有,你念得很好。”
手背上留有皇帝指腹余温,尚盈盈慌忙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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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耳后涌起阵阵热浪。
半截柏枝不慎掉进炉里,烧出轻微的“噼啪”声,惊醒了鎏金鸭熏口中衔着的游丝。
裹着松香的青烟游进藻井团龙中,贴着它温柔轻蹭,将永夜拉得细长。
晏绪礼忽然收敛神色,单刀直入地发问:
“玉芙,你可想离宫归家?”
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尚盈盈还没缓过神儿,只好支吾道: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
若欲如实答“想”,那可得多掂量掂量。
可若说不想……
她那点小心思,能瞒得过皇帝法眼吗?
见尚盈盈如此,晏绪礼自然清楚答案,便也不执着问出来,而是继续试探:
“是因为思念家中亲人?还是单纯厌憎这皇宫?”
尚盈盈听闻这话,更是紧张得掌心冒汗。她可不敢说宫里的不是,忙避重就轻地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宫女们平日里闲聊,也时常说起家中父母亲人,总归都是会思念家乡的。”
这话说得委婉至极,尚盈盈思忖着,应当不至于开罪皇帝。
晏绪礼眼神落在半空中,余光朝尚盈盈自然扫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蛊惑谁:
“朕从前也总会琢磨这些,可如今却觉得,有些事儿还是留在过去的好。”
“譬如你们宫女,自打入宫起,少说也要与亲人阔别十载。如今你日夜惦念的故里,真的会如你畅想中一般无二吗?”
晏绪礼徐缓发问,而后静默等待。
七载光阴,绝非像在戏文里那般,三言两语便能草草揭过。即便她此刻归家,那些错失陪伴的岁月、日渐消磨的亲情,当真还能回得去吗?
听罢皇帝此言,尚盈盈眼前恍惚,忽觉心口处灼得发烫。她贴身佩着的卷草纹荷包中,正是娘亲给她的小菱花镜。
早些年的时候儿,娘亲还会在递给她的包袱里,装上菱花镜、桃木梳、银粉盒……都是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儿,攒了很久很久,只等见面时一股脑儿地塞给她。
可如今她和娘亲之间,好似已越来越陌生。隔着栅栏相对无言时,唯有提起妹妹,才能叫娘亲容光焕发,重新敞开话匣子。
尚盈盈眼神黯淡下来,她拼命安慰自己,人心皆有偏向,如此种种不过是人之常情,哪成想被皇帝一语戳穿。
故意提人伤心事,真够不体贴的。
悄悄抱怨过后,尚盈盈又陡然意识到,皇帝没事刻薄她做什么?兴许他只是在说自己呢。
尽管这话过于大不敬,但单论她和皇帝的早年境遇,的确称得上同病相怜。
贵太妃膝下有位亲生的荣王,又是皇上幼弟,平素定然会多偏心些吧。难道万岁爷是因为这个难过?他心底其实也会眷恋温情?
思及此,尚盈盈顾不得自己伤疤作痛,只一味想法子安慰:“天下父母之心,皆如明月照水,虽有流转变迁,但其光澄澈,其质如一。有时并非有所偏颇,只是达情之道各异而已……”
晏绪礼闻言轻“啧”一声,好似无奈般敛目,不太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尚盈盈见状,连忙识趣地住口。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皇帝不高兴。
顿了半晌,尚盈盈慎重小心地发问:
“万岁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晏绪礼沉吟良久,才默默道:
“的确有些事,很令朕为难。”
摩挲着套在指根处的玉韘,晏绪礼嗓音暗藏微哑,沉沉传入尚盈盈耳畔:
“朕素来知晓,掌中皇权快利如刃,既可护国安民,亦可伤人无形。如今天下万物,皆在朕一念之间。可正是这一念,才最是难断。决断之下则必有牺牲,朕虽为天子,却也不敢轻言‘无所不能’。”
若放纵己欲,强囚一缕清风于金笼,或许能得一时欢愉。但那清风,却再也不能自由地拂过山川湖海。
权力愈重,愈需权衡。欲望愈深,愈需克制。
更何况他一念兴起,又能延续多久不衰呢?
晏绪礼眼眸微垂,似是在说些与她无关之事。可尚盈盈听着却很沉重,又如在云里雾里一般,不解其意。
思来想去,尚盈盈只好笼统地宽慰道:
“万岁爷肩负江山社稷,有时做出些取舍也是应当的。无论是何人何事当前,皆须以您为重。万岁爷龙怀舒畅,方为黎民苍生之幸。”
玉扳指已在皮肉上硌出红痕,晏绪礼听罢她此言,却忽而松开掌心,低笑一声。
晏绪礼侧首,目光灼灼地凝着尚盈盈,认真发问:
“你当真如此想?”
19.第 19 章
出口的话自无可能反悔,尚盈盈迎着晏绪礼的注视,轻轻答道:
“自然。”
话音刚落,便忽见晏绪礼眼眸微弯,一似坚冰初解,叫人不由想起“桃花笑春风”之语。他那双眸子里簇着肆意光亮,笑时卧蚕愈发明显,难怪民间都管这个叫含情眼。
皇帝既生得这副相貌,确实不该总笑的,会显得忒温柔。
尚盈盈怔怔地想着,又觉得莫名其妙,她并不曾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怎么就将万岁爷的脾气捋顺了?
见尚盈盈这般三言两语,已然快躺去龙爪子下,自己还浑然不觉,晏绪礼缓缓收敛笑容。
趁虚诱骗这呆瓜,实在胜之不武。
略一思忖后,晏绪礼克制地收回目光,掸袖起身,不再继续同她打哑迷。
见皇帝重又喜愠不形于色起来,尚盈盈竟觉着这样更顺眼些,方才那和善态度,反倒叫人瘆得慌。
万岁爷有时难哄得要命,有时又莫名好哄,真是怪哉。
尚盈盈匆匆拢好折子,便追着皇帝步伐,一路绕到屏风后头。
内殿里烧着地龙,四下皆有暖意浮动,与殿外秋寒瑟瑟全然是两个光景。四角立着的鎏金铜鹤嘴里,正吐出袅袅安神香。
无须晏绪礼张口吩咐,尚盈盈便心领神会地走上前,替他褪下那身石青团龙缂金外袍。
见尚盈盈围着自己忙活,晏绪礼便如往常般,垂睫偷看她。视线落在那双红润唇瓣时,皇帝眼阔逐渐柔软。
待尚盈盈伸手来解盘扣时,晏绪礼略微抬颌,喉结却不自觉地滚动几下,蹭过领口粗粝的金丝。
尚盈盈指尖一顿,忙后退半步,低眉顺眼地问道:“万岁爷可是口渴?奴婢这就去给您斟杯茶。”
不准尚盈盈乱跑,晏绪礼抬手按住她肩膀,将她轻轻扳正回来,面对着自己。
“茶水不急,让你那个小尾巴送来便是。”
晏绪礼嗓音低醇,又逢夜深,透出些疲惫哑意,“今儿个朕歇得晚,你便留在殿中守夜。”
被皇帝单掌扣在原地,尚盈盈耳尖泛红,又逃脱不开,只好欠身应下:
“是,奴婢遵命。”
“还有……万岁爷,奴婢手下那个宫女叫酌兰。”
尚盈盈到底没忍住开口,纠正皇帝不合宜的称呼,心里头悄悄腹诽:她又不是小猫小狗,怎么会长尾巴呀?
紧接着,尚盈盈又不禁犯起愁来。
今晚好像应是莺时过来守夜,等会儿她该不会以为,自己故意抢她差事吧?
-
头一回进殿守夜,尚盈盈谨小慎微地蜷在榻边,整宿都不敢合眼。却不料晏绪礼当真只是就寝,一夜眠至次日寅时,都没有折腾她端茶倒水的意思。
捱到天刚蒙蒙亮,尚盈盈便蹑足溜出内殿,与侍奉更衣的来寿交接差事。
来寿见玉芙从殿里出来,顿时又惊又喜地瞪大了眼,随后笑容变得微妙起来。
尚盈盈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忙逃回下房里眯回笼觉去了。至于这短短一夜间的兵荒马乱,自然是全都抛去脑后。
那晚稀里糊涂的交谈,宛如往平静深潭里投下颗石子,水面摇动几下,便再无波澜。此后一连数日,尚盈盈仍是白日里正常当差,晚间则回下房里绣花做活。
晏绪礼心里数着日子,盘算着今日怎么也该轮到玉芙当值,特地早早料理完朝政。甚至没用来寿替他更衣,便提步踏进寝殿。
进殿后,晏绪礼状似不经意地往角落一瞥,却发现守夜宫女仍不是玉芙。心头原本那些愉悦之情,顿时一扫而空。
而被皇帝破天荒地看了几眼后,莺时心中欢欣若狂。莫非她苦等数月,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数月以来的困顿总算熬出了头,莺时竭力忍住激动神色,朝晏绪礼福了福身,柔声搭话:
“万岁爷可要用茶?”
晏绪礼沉吟半晌,淡淡“嗯”了一声,心道玉芙既躲着不守夜,那这茶水,总归是她沏的吧?
得了皇帝应允,莺时愈发喜不自胜,更确信自己要飞上枝头,连忙转身去茶案边,端回一盏西山白露。
莺时将腰肢儿放得极软,弱柳扶风般轻移上前。只可惜晏绪礼眼也没掀,便抬手接过茶盏。
香茗入口,晏绪礼品摩一番,尝出确实是尚盈盈的手艺。
半晌,晏绪礼兀自轻哂一声,烦躁心绪稍稍缓和,心道算她机灵,没落个偷懒的把柄在他手上。
察觉皇帝今日格外柔和,莺时只觉机会就在眼前,不容错失。她大着胆子,柔媚地跪在脚踏上,伸手便欲替晏绪礼脱靴。
睨见忽然闯入视线的一双手,晏绪礼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腿。
“不必,退下。”晏绪礼声音冷淡。
莺时窘迫地怔住,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顺势攀住晏绪礼袍摆。
“万岁爷,夜已深了,奴婢替您更衣吧。”
晏绪礼委实被吵得不耐烦,他垂下眼眸,冷冷地扫了莺时一眼:
“你是谁?今夜怎么是你进来伺候?”
莺时眼前一亮,连忙回道:“回万岁爷的话,奴婢名唤莺时,是乾明宫掌事姑姑之一。”
“奴婢虽为掌事,但平日里只在外头当差。内殿的事儿,都是玉芙姑姑一人在管,从不叫奴婢们插手……”
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委屈,仿佛在朝皇帝告黑状,指责玉芙踩着底下之人往上爬。
莺时正低着头暗自窃喜,殊不知皇帝听到她报上名字后,眸光便陡然一厉。
施施然拂袖起身,晏绪礼自上而下审视着莺时,忽而冷笑一声,道:
“原来是你。”
-
人在这世上,无论走到哪儿,都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有人在殿里舒舒服服地守着地龙、卧着锦褥,自然就有人苦哈哈地站在外头吹冷风,熬着漫漫长夜。
进殿替皇帝守夜的差事,早已被莺时与墨歆分去。但每到该上值的时辰,尚盈盈也不会推脱躲懒,譬如这会儿,她便正跟酌兰在茶房里待着。
此刻夜深人静的,四下里也没个声响。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尚盈盈便教起酌兰揉花做胭脂。
她把花瓣儿细细碾碎,又淋上草灰水,添上去子的酸石榴,一点点地揉搓出汁液。
酌兰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满脸都是崇拜:“姑姑,您怎么什么都会呀?”
“这算什么?”尚盈盈笑了笑,盖起手边的搪瓷碗,“但凡是宫里的姑姑,哪个身上没点儿真本事?”
“在宫里当差,平日里便要多学多问,姑姑们都很愿意教导小丫头。”尚盈盈顿了顿,又补充道,“就像你莺时姑姑,虽说素日脾气差,但她还会雕梅核呢,那可是门难得的手艺。”
酌兰撇撇嘴,心道她才不会跟莺时请教。落到莺时手心里,哪怕长出三个小身板儿来,那都不够挨打的。
自打入秋后,京城里便一日凉似一日。
来寿在外头当值,冻得浑身直哆嗦,便搓手晃进茶房里,想着讨碗热茶喝。
打眼瞧见玉芙,来寿不由愣了下,回头瞅瞅东边殿门,又瞅瞅玉芙,脸上顿时露出不忿神情。
来寿清了清嗓子,揣袖问道:“玉芙姑娘,您怎么在茶房呢?这冷飕飕的天儿,您合该进殿里头侍奉万岁爷去啊。”
尚盈盈手捧生绸袋子,嗫嚅着不知该如何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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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是谁挤兑您了?”
见玉芙没吭声,来寿脸色铁青,心里气得跳脚咒骂,上前便要拉着玉芙往外走:
“您现在就跟咱家过去,咱家便是同金保撕破这张老脸,今夜也得送您进殿守着!”
尚盈盈见状赶忙拦住来寿,将手里的绸袋子递给酌兰:
“酌兰,你把这个挂到外头晾着。”
暂且将酌兰打发出去,尚盈盈这才回身给来寿倒杯热茶,笑吟吟地说:
“大总管息怒,您快吃口茶歇歇。”
“乾明宫里谁能给奴婢气受?奴婢只是觉得在这儿挺好的,茶房里又不冷,还能陪大总管说说话儿。”
尚盈盈语气轻快,显然是自得其乐。
“嗐唷,我的姑奶奶,您陪我说个什么劲呐?”
来寿干笑两声,简直不知该说她什么是好。
瞧玉芙这副不上心的模样,当真是要急死太监。来寿愁得在地上直打转,猛地一跺脚,想着索性豁出去了,过后万岁爷要怪罪,他咬牙扛着便是。
来寿回身凑近尚盈盈,压低声音问道:
“玉芙姑娘,咱家就问您一句,您当初是不是为了潘太嫔,夜闯太医院来着?”
尚盈盈早被来寿转得眼晕,忽然听得这样一句,当真是心头猛跳,头脑立马便清醒过来。
“这……这都是去岁之事了,大总管如何知晓?”尚盈盈惊讶反问。
“夜闯宫禁,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宫正司当时没来捉您便罢了,过后连问都不曾问上一句,姑娘就不觉着奇怪?”
来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尚盈盈,将当日情形一五一十吐露出来:
“那日咱家陪着主子爷回东宫,正巧在路上撞见姑娘。主子爷站在门后看了许久,打听清楚缘由后,便着人将此事压下来,又特地吩咐赦了您!”
“玉芙姑娘,您这条小命儿能保住,那可全仰赖主子爷天恩浩荡。”
来寿轻描淡写地落下最后一句,剩下的让玉芙自己去琢磨。
万岁爷当时还是储君,插手皇父后宫之事,是何其敏感,又为她担着多大风险?
尚盈盈听罢,眼神发直地怔在原地,竟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承了皇帝天大的恩情。
“姑娘就听咱家一句劝,万岁爷对您,那真真儿是用心良苦。”来寿趁热打铁道,“您平日还跟躲洪水猛兽似的,处处避着万岁爷,您说怹心里能舒坦吗?”
来寿苦口婆心地劝着:“姑娘可别再跟万岁爷别扭了,好好儿报答才是正经。”
“大总管说得是……”
骤然得知真相,尚盈盈心里一团乱麻,局促地垂眸摆弄着茶案,连沏茶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来寿暗自瞧着玉芙神情,心道这事儿不能拖,再让她慢慢消化,指不定又夜长梦多。
“玉芙姑娘,您快把这茶送进去吧,说不准万岁爷正等着呢。”来寿将茶盘塞进尚盈盈手里,半哄半推着让她往外走。
尚盈盈端着热茶,一步步朝寝殿门口靠近。却好似近乡情怯一般,不知该如何面对晏绪礼。
二人还没走到阶下,却听殿中传出“哗啦”一声响,仿佛是茶盏碎裂,在静夜中格外清脆刺耳。
尚盈盈本就心神不属,此刻骇得手一抖,茶水差点儿洒了出来。
来寿也不知出了何事,连忙扶稳玉芙臂肘,惊疑不定地朝殿里张望。
下一瞬,便见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钻出殿门。
抬眼瞧见玉芙,小太监忙加紧脚步迎上前,肝儿颤地禀道:
“玉芙姑姑,万岁爷命您即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