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
他双手揪住被子的一角,从大红的喜被上坐起来,手臂上的红疹经过一晚已经消退很多,只剩下一点玫红的印子,像开在雪地里的梅。
被子是江雪昨天晚上跟隔壁邻居借的,两夫妻才刚结婚没多久,结婚用的被子材质很好,但婚期一过,被子就没人盖,干脆就给了江时。
瞧见大红被子上大大的“喜”字时,江时的内心千万个不愿意,结果江雪不知道哪里来的怪力气,拉着他一扭一塞,就这么给他塞了进去。
江时无奈,只能像个新媳妇一样在大红被子里滚了一晚上。
而此刻,他头发凌乱的坐在被子里,脸颊带着睡出来的红晕,双眼迷蒙,像剥了壳的雪白荔枝。
红的晃眼,白的也晃眼。
江时缓了会才起床。
今天依旧冷,他昨天的羽绒服已经脏了,于是只能随便找件厚卫衣套在身上。
一推开门,没见着江雪,反而看见自家门口蹲了个高大的背影。
听到动静,背对着江时的人回头,一双狭长冷冽的黑眸顿时和他对上。
没了刘海的阻隔,江时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不确定的喊了声,“程野?”
程野放下手里的菜刀,目光从江时脸上掠过,然后又垂下眼,长且直的眼睫盖住眼底的情绪,整个人显得格外老实木讷,“嗯,是我。”
江时没想到他还真来,他往程野身后看了眼,发现这位哥在给鸡开肠破肚。
“……”
比他这个主人还不见外。
程野洗干净手,去屋里把还没冷掉的红薯和馒头端出来,“江姨说这是早餐。”
他找了个椅子给江时坐下,看他用白皙细长的指尖从里面挑出来一个卖相最好的红薯,转身去屋里拿江雪早上拿来的草药。
草药已经做成了药膏的样子,贴上去就可以了。
这时候雾散了,雨也停了,远处的山像洗过的水墨画一样清透,江时没见过这种景色,看得有些呆,结果跟前猝不及防蹲下来一个人。
眼前的景象莫名和昨天晚上重合,只不过程野给自己剪了个寸头,深邃到近乎凌厉的五官全露了出来,特别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黑,锁定人的时候,有种被野兽盯上的错觉。
下一秒,程野碰了碰江时的裤腿,老老实实征求他的意见,“我能把它掀上去吗?你该敷药了。”
语气呆板,动作畏缩,又回到了江时熟悉的老实人风格。
程野那么高的个子,就这样蹲在江时面前,让江时总有种欺负他的错觉。
“不用,我自己来……”
程野把手里的自制膏药摊开给江时看,“脏。”
黑乎乎的一团,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
小少爷白嫩的指尖捏着红薯,实在对程野手里的膏药下不去手。
江时瞅着他坑坑洼洼的头顶,想:
这人看起来呆呆笨笨的,昨天被他那样对待了也不生气,今天让他帮忙敷个药应该也没问题……吧?
小少爷是被伺候惯了的,一旦过了心里那关,便心安理得的把脚伸出去,“那你轻点啊。”
程野撩起江时的裤腿。
他才刚起,没换鞋,也没穿袜子,脚跟搭在程野的大腿上,脚弓紧绷,肤色白得能清晰看见上面青色筋络。
江时的脚踝昨天被医生揉过,今天没那么肿,冷风一吹,浮起一层浅浅的粉。
程野低着头,喉结滚了下,伸出没拿膏药的那只手贴着江时的脚底板,然后收拢。
大拇指刚好按在脚背微微凸起的筋脉上,指腹不轻不重地碾过。
江时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只是觉得有点痒,没忍住用脚拱了程野的手一下,“你搞快点,我痒。”
程野给他贴上膏药。
贴好的瞬间,少年的脚像一尾鱼一样从他手心溜走,程野只拢到了一手的空气。
空气里还残留点香,那是从皮肉里散发出来的,一般人闻不到。
程野收紧手,眉眼往下压了点。
江时把脚塞进江雪新勾的毛线拖鞋里,懒散地坐在椅子上,边吃红薯边看程野给鸡开肠破肚,看了会他的目光又落在他坑坑洼洼的头顶上。
“喂!”他喊程野,“你这头谁剪的?”
“我自己。”
手艺还挺好。
江时把红薯皮丢在地上,瞬间被一只大公鸡给抢走,大公鸡吃了他的红薯皮还不够,虎视眈眈地盯着程野旁边碗里面的鸡肠。
江时:“……”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程野把碗里的鸡肠放到高处,看见江时半天只吃了半个红薯,还打了个嗝,像是噎到了。
于是转身给江时倒了碗水。
江时一手拿着红薯,一手端着碗,吃一口红薯又捧着碗喝一口水,吃到后面还剩一点尾巴不想吃,就丢给站在一边拿绿豆眼看他的大公鸡。
大公鸡叼着红薯跑开,江时扶着旁边的墙站起来。
这时候的煤不怎么值钱,江雪在家里烧了炭火,此刻正燃得旺,程野弯着腰在狭小的厨房里熏鸡。
江时慢吞吞挪到厨房门边,扒拉着门框,看着黑乎乎的厨房不想进去,只是探进来半个脑袋,“你在干什么?”
程野跟他解释,“把鸡身上的绒毛燎干净,这样待会才能吃。”
江时不喜欢吃鸡,比起鸡肉,他对忽然冒出来的程野比较感兴趣。
“程野。”他喊他的名字,“你多大了?”
程野抓着鸡脖子给鸡翻了个面,余光里总有张雪白的脸。
“十七,过两个月十八。”
刚过十八没多久的江时:“……”
这人吃饲料长大的吗?十七就这么高了?
江时整个人的重心都倚在门上,逆着光观察里面的程野,他从他短得坑坑洼洼的头上扫过,然后是单薄的黑色外套,手脚都裸露在外。
越看江时越觉得他的背影有点熟悉,“我们是不是见过?”
程野微微侧了下头,“什么?”
江时道:“就昨天,在有家粉店,你是不是卖香菜来着?”
鸡皮被炭火烤得骤缩,油脂滴下,火焰瞬间撩起,程野想到了那道一晃而过的背影以及什么都没放的粉。
江时还在抱怨,“那家店坑死了,做的粉一点都不好吃,害得我只吃几口就回去了。”
程野本来都忘了,江时一说,他顿时又想起来了。
他坐在江时坐过的位置上,吃过他吃剩的粉,他……
“喂!你鸡糊了。”
程野猛地一松手,鸡头死不瞑目地落进炭火里,脖子漆黑一片。
他手脚僵硬地把鸡提出去,喉咙跟被火燎过一样火辣,耳后爬上一抹不怎么显眼的红。
江时没看到这红,对程野的木讷反应已经习惯了。他又问他,“那你还在读书吗?”
“我……”
程野一开口嗓子就哑得不行,他别过脸不敢再看江时,咽了下口水才道:“之前读,下学期就不去了。”
江时换了个姿势接着靠,“为什么啊?”
耳后的燥热褪去,程野沉默了两秒,“不想去。”
江时看他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以为他是成绩不好,所以不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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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读书,那你打算干什么?”
程野原本等开春了就出门打工,他有力气,干什么都行,可现在他忽然又没那么想去了。
“不知道。”
江时有些无语,张嘴还想说什么,江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杵门口干什么呢,脚受伤还不好好坐着?”
江雪脚上全是泥,背着一箩筐的猪草,手里还牵着头黄牛。
黄牛很乖,她一松手就自己去牛圈里了。江雪放下猪草,勾过江时刚刚坐的椅子,弯着腰换鞋。
江时扶着门刚转了个身,程野就把江雪的拖鞋给拿出来了,顺道还给江时拿了个椅子。
“……”
江时和江雪在门口排排坐,程野在屋里面淘米做饭。
江雪在洗手,江时忍不住问她,“他真的不是你跟别人生的儿子?”
咋比他这个亲儿子还殷勤。
江雪:“……”
江雪湿着的手一巴掌拍在江时脑袋上,“别瞎说。”
看着程野忙碌的背影,她也顿了顿,“我跟程野也没那么熟,之前大家都说他冷漠什么的,我看不这样嘛,人家只是话少了点而已。”
江雪越看越满意,“你看,多勤快,早上过来还拎只鸡过来。”
江时这才知道早上那只鸡是程野家的。
他越看越觉得对方脑子有问题。
江雪回来了,程野午饭都没吃就走了。他下午还有事,等不了这顿午饭。
江雪看他是真的有事,把蒸的馒头全塞他怀里,“带着去,我下午炖鸡,晚上一定要过来吃饭啊。”
她威胁程野,“你要是不过来,我们就不吃饭了。”
江时道:“他是皇帝吗?吃个饭还得等他……”
江雪的手又长在了江时脑袋上。
江时:“……”
见他不服的瞪圆了眼睛,程野眼底沁出一点笑意,“我知道了,晚上一定过来。”
-
程野踹着一兜馒头来到河边,柳叶抽了截新芽,溪水还带着刺骨的冷。
高新和身穿皮衣,顶着一头红毛等得腿都麻了,看见程野,骂骂咧咧地抱怨,“我靠,哥你干嘛呢,说好了十点见面,你看这都十二点了。”
程野丢了个馒头给他,“有事。”
高新和有点钱都拿去捯饬他那身行头,要不就去泡妹,父母也不管他,兜里掏出来比程野还干净。
程野给了他一个馒头,他顿时就不生气了,跟程野站在河边一起啃冷掉的馒头。
他一边啃一边打量程野,“我说今天看你怎么这么奇怪,你剪头发了啊?”
“你剪它干什么呀,我还想说带你去染个头呢,就那个最近最火的绿色,保准那些妹妹看了走不动道。”
程野说:“滚。”
高新和:“……”
他脖子快伸出三里地,终于咽下一个馒头,“对了,你之前让我问的事我去问了。我大伯他们打算过两天就走,那边厂里有熟人,去了直接就能上班,一个月三四千呢。”
程野咬着馒头朝身边的高新和伸出手。
他没说话,但高新和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从兜里掏出一包揉得皱巴巴的烟盒,格外珍惜地从里面拿出一根烟递给程野。
“哥,我偷我爸的,你省着点抽啊。”
程野曲着腿坐在河边,柳枝在他头顶轻晃,他手里夹着皱巴巴的烟,张嘴吐出一口烟,眉眼深沉。
他就这么坐着抽了一根烟,直到猩红的烟头灼到指尖才开口。
“我不去了。”
他去了,江时忘了他怎么办?
他不想江时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