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哪怕此刻的姚兴还与陛下为敌,我们也不能真将里应外合的目的理解错了。”
这个里应外合,必然不是从内部让关中变得千疮百孔
——姚兴也没这麽蠢,会让她们以这种方式得手。
而是,让关中变得更像大应,也就更能为陛下入主关中,大开方便之门。
这不是比简单的传教有意思多了吗?
“姚兴会上鈎吗?”慧果问道。
支妙音道:“那就要取决于,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们要如何跟他说了。”
……
这次再会的地点,不在长安城的秦王宫中,而在长安以西二十里外的一处小亭中。
慧果看似沉着地跟着支妙音踏上了西行的旅程,仿佛真要如同她们告知姚兴的情况一般,预备西行天竺,沿着鸠摩罗什已走过的路,前去求索真经。
但她的心中,仍是有几分忐忑的。
毕竟,若是这样离开了,之后再想要找借口回来就难了,也显得高人掉价了!
可在那小亭周遭看到了秦王的卫队,被邀请入亭后又见到了姚兴本人,这一点忐忑也已经烟消云散。
支妙音比了一个佛礼,从容有度地问道:“不知秦王有何见教?”
姚兴没有跟她绕圈子,开口便道:“我有几句治国之问,想要请教法师。”
支妙音闻言就笑:“秦王不觉得这话说来有些好笑吗?我一介女尼,哪知什么治国之策。”
“法师无需自谦,从你能看出我心中所虑,心病由何而来,又因何而解,就知道法师并非常人。”
姚兴盯着支妙音的脸,试图从这张云淡风轻的脸上看出破绽来,却只见到她又一次发笑。
“秦王啊秦王,你如此好骗,岂是为人君主之道。”
“放肆!岂容你这样和我家大王说话。”后方的扈从一听这话,拔剑怒喝。
姚兴抬手,止住了扈从的动作。“不得无礼。”
他皱着眉,向支妙音问道:“敢问法师,何为——如此好骗?”
支妙音仿佛全没瞧见那把一半出鞘的利剑,依然平静的声音徐徐作答:“因为我给陛下提的治病之道,从来不是什么政见。我经营宗教二十多年,还曾主持过一间寺庙,自然会明白一个道理,要让别人接受你的说法,信仰你的宗教,最重要的从来不是佛法有多高明,而是要比其他人都明白对方的想法。所以归根到底,我只会揣度人
心,不会理政,也就自然不敢回答大王的为政之问。”
这还真是一句姚兴完全没想到的答案。可在听到这个答案的下一刻,他却是不怒反笑:“你就不怕这句话说出来,我要治你的罪吗?”
支妙音答道:“大王要治我什么罪?大司马出钱邀我来为您诊治,我对症下药,将您救了回来,钱货两清,我尽到了自己的责任,这黄金我拿得安心。您以国策相问,我坦言不懂,是说真话,并未诓骗,何来罪过?昔年我做主持的时候,是骗过不少人,但如今年龄渐长,也越发知道,只靠着**人心迟早要祸及自己,还是要精进自己的本事,于是西行前往天竺,也是踏上赎罪之路。听闻秦王信佛,那该当支持我才对,为何要问罪?”
姚兴:“……”
要不是他此次出行乃是临时决定,他都险些要以为,是有人提前将他的行踪泄露给了对方,让对方提前准备好了这一通话术!
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全无一点罪过。
不仅无过,就算先前说他好骗,那也不过是……不过是一句事实。
可也正是因为支妙音的答复,他越发坚信了一点。他来此地蹲守的决定并没有做错,想要请人回去做幕僚、咨询国事的决定也没错!
他忽然起身,向着面前的支妙音郑重地行了一礼:“问罪一说,确是我对法师不敬,但这治国之问,仍想请法师不吝解答。”
这一次皱眉的换成支妙音了。
仿佛是被秦王这“折节下问”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还向后退出了一步:“……我已和您说了,我不通政令!”
“但您懂人心。”姚兴抬眸,给出了一句坚决,甚至可以说是咄咄逼人的答案。
这就够了!
姚兴又向前一步,语气急切:“法师能揣测我的心思,难道不能揣测民心吗?姑且把关中百姓当作如我一样的病患,将他们医治好,又要如何对症下药呢!法师愿收诊金,我姚兴也出得起这个钱,为何不能留在关中,多说几句方略再走?待到关中无虑,法师要走,我绝不阻拦,甚至会派遣千人相送,直到将法师安然送到天竺!”
他求贤若渴之心,早已溢于言表。
支妙音缓缓松开了眉头:“大王……此言当真?”
“自然!”姚兴信誓旦旦。
“那好,”支妙音答道,“贫尼会尽力为秦国除去沉疴……”
当然,把关中
治活了,但把秦王治**的话,应该和他这次邀请自己的目的,和她说出的这句话不冲突吧?
支妙音在坐上车舆折返长安的时候,心中默默想着。
但反正大司马姚崇不在意,盛情相邀的秦王自己不介意。
那暂时屯兵于天水的拓跋圭忙于打探后方的情况,还迟疑于是否要因那出突变而撤兵,一时之间忘记了关照姚兴这边的情况,同样没提出什么反对建议。
这麽一说,她有什么好介意的?
不仅不该介意,还应当坦坦荡荡地接受姚兴的好意。
姚兴此人还真有点爱之欲其生的性格,不仅为邀她入朝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典礼,还为她专门动工,预备修筑一座特殊的佛塔。
投桃报李之下,支妙音整理了一番此前在建康听到的“永安语录,分批量塞入了姚兴的脑子里。
隔着天幕,永安的种种治国之策,对于姚兴来说,终究还是模糊了一些。
现在啊,才是他向陛下潜心学习的最好时候!
不过,秦王姚兴觉得,他是在不耻下问。
关中百姓在因近来的政令得到好处的同时,心中有没有其他的想法,可就不好说了……
……
“要不怎麽说,简静寺当年能在司马曜的许可下车马往来如龙,积聚起来一笔惊人的财富呢。不只是财,还有权,就连不少官员的委任诏令,也出自支妙音的建议。
“但关中百姓看姚兴,大概就是在看第二个司马曜吧?
“说不定是第二个姚苌呢。一边说着要限制佛教,一边转头把一位尼僧敕封为国师了,还为她打造出了一座崭新的佛塔。这反复无常的性格像谁呢?
关中百姓那是既喜且忧啊。
今日姚兴在支妙音的建议下,做的都是好事。可万一因为支妙音的得势,那些真正劳民伤财的佛教徒在姚兴面前平步青云,这关中谁知又会是怎样的情况。
天幕无疑是放大了各位统治者的长处和短处。
永安能将佛教徒用在海航贸易上,再如何对支妙音委以重任,也不会让大应百姓因此而惶恐。
但有前科的姚兴……就不好说了。
说到这里,围站在水渠边的几人全笑了出来。
刘勃勃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露出了比先前晒黑不少的脸,向苻晏问道:“苻长史最开始让人去传播童谣的时候,有想过最后是这样的情况吗?
苻晏摇
头回答得很诚实:“不曾。陛下让我治洛阳令法师入关中本是让我等各司其职想不到这彼此配合下竟能诞生这样的奇效。”
但仔细想来陛下的臣子在主君的带领下大显身手、配合默契又哪里只是这一次呢?
也不必大惊小怪说不定将来还能有呢。
再想想此刻关中的情况想想姚兴此刻看似局势好转实则危机重重的处境还有一句话也能套用到此。
“这或许就是天幕之下的殊途同归了。”
苻晏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比先前加深了几分。
“什么是殊途同归?”
苻晏猛地一惊发觉这声音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说出来的。
她低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扑闪着一双眼睛满是好奇地看着她。
再看远处还有一行五六人拖着迟缓的脚步向这边走来。
像是突然发觉那个小孩子跑来招惹旁人说话了其中一位风尘仆仆的妇人连忙冲上了前来一把将这孩子揽在了身后。
“抱歉抱歉!她不懂事若是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还请几位一定见谅。”
“无事”苻晏最近没少见到搬迁至洛阳的人已是见怪不怪连忙出言安抚“她只是问我何为殊途同归。也怪我们方才说话入神没瞧见她。”
她又打量了一番这一行人问道:“你们是要来投奔洛阳的吗?”
“是……是!”那妇人讷讷地点了点头见到眼前几人都有些灰头土脸的衣着也格外简朴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我们听说洛阳能分得田地还是在大应陛下的治下就来碰碰运气。你们……”
她小声问道:“你们干活的时候偷懒闲谈不怕被上官抓到扣你们的工钱啊?”
刘勃勃努力压了压嘴角一本正经地指着后方的箩筐:“看到了没光我一个人今日就挖了这麽多土方换成寻常的劳工已将明日的活都干完了
一听这话那小姑娘立刻就从妇人身后探出了一个脑袋露出了惊叹的神情像是在比划那箩筐中到底能装几个她。“阿娘将来我也想要有那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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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摸着她的脑袋又把她塞回了身后:“那也得等你再长个十岁再说。”
又向苻晏道:“是我们叨扰了这就告辞了。”
苻晏笑道:“哪有什么
叨扰不叨扰的往后大家都在洛阳说不得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若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大可说与我听。”
那小姑娘似乎有话想说但妇人伸手一拉又将她拉了回去。
苻晏隐约觉得这几人藏着事但看在她们初来乍到的份上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未即刻离开而是又在原地交谈了一阵子才由那妇人又走了回来开口问道:“可否……再向你们打听一件事?”
苻晏语气温和:“都说了不必这麽客套问来便是。”
妇人微微松了口气但仍有几分忐忑小声地发问:“那个……我们只知道永安陛下是个好皇帝但不知道这洛阳的长官还有那留守在此的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长得会凶神恶煞办事蛮横吗?”
刘勃勃和苻晏对视一眼忽然各自笑出了声。
这前来洛阳投奔的百姓已不知有多少了但他们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苻晏年长稳重刘勃勃却是已经忍不住摘下了草帽指着自己那张俊俏的脸一边笑一边发问:“敢问您觉得这张脸凶神恶煞吗?”
妇人愣住了片刻缓缓了发出了一声“啊”的轻音。
她骤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音猛地拔高满脸都写着惊愕:“您——您是此地的将领?”
刘勃勃摆了摆手:“不仅我是她也是。”
“可是……”妇人惊愕地看向了先前还被刘勃勃指给她们看的土方难以置信为何一个将军在干的是这样的体力活。
“很奇怪吗”刘勃勃道“这洛阳地界早有民谣传开了说将军挖渠多是为了身先士卒。此地的水渠年久失修若不人人都来搭一把手修缮要如何保证粟米有水源灌溉能够安然长成?”
“您也不必担心我们会在此地当个土霸王陛下在后方看着呢哪会让我们为非作歹。”
“不不不我绝不是担心将军做恶事!”妇人脱口而出“我是怕我们刚来此地就被将军不管不顾地征兵!”
她们怕的是这个!那又与逃离了狼窝再进虎xue有何区别。
“征兵?”苻晏敏锐地意识到这绝不是寻常情况下需要怀有的担忧必定是这妇人还带来了什么特殊的消息。
她连忙一步上前恳切地答道“您大可放心洛阳不是征兵而是募
兵如今也兵员充沛不会让你们被迫入伍。我是陛下委任的洛阳长史督办此地的军务与民生可否告知于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那妇人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大约是将领也在挖水渠的情况或多或少给她带来了一些震撼也给了她这外来者一些信心让她在片刻的迟疑后终于开了口:“不瞒您说我们是从上党逃亡过来的祖上其实是汉民但先后为燕国和魏国驱策奴役。”
“我们决意启程来洛阳投奔天幕说的圣明之主时恰好见到了魏国的一路大军从上党越过太行说是要往邺城去。随行的兵马起码也过万。幸好我们躲藏得快才没被征用入军中。”
刘勃勃和苻晏彼此一看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警惕与惊愕!
苻晏连忙追问:“还有其他情况吗?”
那妇人思索了一番补充道:“领兵的人是……是魏王后!”
魏王后?这个消息比魏军出兵邺城还要让人惊愕。
“魏王后是谁?不是说魏王只有夫人后位空悬吗?在这种时候他怎麽会突然立一个王后?”
可这个问题并未从这群上党遗民处得到解答。她们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不过就算如此……
“这消息太关键了。”
刘勃勃背着手走了一圈。
他比任何时候都庆幸自己听从了苻晏的建议在这里帮洛阳百姓做点实事也看起来是个平易近人的样子才让对方把消息说了出来。“不管魏王后是谁这都意味着魏国出动了一路非常重要的兵马抵达了邺城。”
苻晏眸光肃然:“邺城曾被你攻破。”
“是。”刘勃勃答道。
“那你觉得他们为何要派出这一路?”
苻晏问出这问题的同时自己心中也已在疯狂地思索唯恐她明明提早获知了这条消息却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更怕的是会因为这个错误的判断而做出一个不够理智的决定影响到了陛下统一天下的大业。
这二人又不知桓玄已带着“慕容会”夺取了中山威逼魏国的疆土。他们只知道邺城的方位有多重要。
于是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好魏军他们要挥兵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