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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天幕之下的抉择

作者:千里江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越是简单直白的字越有杀伤力。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杀”字!


    和孙恩这种虽然出身永嘉南渡世族,但更应算作寒门中草莽之辈的人,更是没法讲什么道理。


    建康已破,皇帝在手,那就遵照永安所言,杀个血流成河!


    ……


    杀!


    ……


    【世家门阀的关系脉络,将建康城中的上等士族拧在一起。永安身居其中,却又早早跳了出去,不在乎将这些腐朽沉疴连根拔起。】


    【于她而言可用的人才大多不在建康,如有必要,家人也已被接到了正在重建之中的洛阳。】


    【身在建康的百官贵胄并未察觉到此举的异常,反而觉得,舍弃长江天险庇护之下的帝都,去一个三方,甚至是四方势力交会之地的洛阳,真是一个太不明智的决定。】


    【但现在,他们应该看到,到底是谁更危险了。】


    喊杀的信号席卷建康。


    天幕上下的对照,让身在建康的朝臣一个个汗**倒竖,脊背生寒。


    仿佛此刻正在被兵马践踏的,不是那段发展里的建康,而是他们所住的地方。


    被下达格杀令的,也不是那一个时空的人,而是他们。


    更令人煎熬的是,天幕可一点都没打算将这一段一笔带过,显然也知道,像是这样的重头戏,又怎麽能够轻易地一笔带过。


    【建康的官员根本不知道,原本还算坚固的城墙,到底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就已被人攻破。】


    【他们也不知道,自家的皇帝虽然不如前面的那位一般是个傻子,但干出来的事情论起破坏力,论起自掘坟墓的威力,还要比傻子厉害得多。】


    【在混战的号角吹响在建康的时候,城中的百姓紧闭门户、瑟瑟发抖,却从残破的窗口看到外面一队精兵直向官员宅邸而去,目标从来不是他们。】


    【他们的目标,是那些平日里拿尽了好处的官员,是那些朝代更替后仍能身居高位的人。】


    【当然,有人也会反抗的。】


    【这些官员之中,有人还算有先见之明,当孙恩起义的消息传到建康的时候,就已调来了自家私兵,守在了京中宅邸之内……】


    “可要是真有先见之明,不是应该先撤离建康吗?”人群中有人忍不住问道。


    换一个时间,尚且无人胆敢议论贵人,但当天幕呈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当场便有人回道:“他们傲慢惯了,


    哪会想到民愤也能掀翻建康的城墙。”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各自点头。


    是啊这些人傲慢惯了太傲慢了!


    在这个时候他们想到的也只是让家里人看到有人守在门口能及时将消息通报到他们的面前而不是彻底躲开此地。


    他们还需要上朝需要向皇帝禀告那些没甚要紧的消息需要领着高人一等的俸禄走过建康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


    从未想过他们会如此刻一般——


    【这些私兵能拿出多少战斗力?】


    【在**军面前他们的抵抗太过无力了。甚至这种无力还能用另一个理由来解释。听从贵族号令戍守的私兵从这些反抗者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能走的另外一条路。】


    他们为什么还非要做别人的刀别人的剑呢?


    完全可以直接一个卧倒等待着作为进攻方的**军将他们按倒在地将这些同样出身不高的私兵捆绑起来。随后倒地的私兵向着被攻破的宅邸望去就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府中做官的主人被拖拽了出来再无什么火场之中也要衣着齐备的体面就这样被拖到了这一夥兵卒的面前。


    这会儿他们可说不出什么成何体统了。


    天幕之下的官员两眼发直听着天幕之上的声音说道:


    【官员的脖子也没比平民的脖子生得坚固多出一层钢铁的表皮来保护。】


    【用一把刀就能轻松地砍断。】


    【不过在接受过永安远程培训的**军这里还有一套**前的标准流程。】


    【怕死的官员不在少数在这仓促之间当发现自己无法走脱的时候他们做出了一个保命的选择那就是冒名顶替。用佃户、用私奴来冒充自己的不在少数。】


    【但**军不是一支无序的起义队伍啊。】


    【按照史**载被拖出来的官员很快会面对三道审核流程。】


    【起义军翻开了名册


    【这位官员会被与有记载的特征进行比照先确认高矮胖瘦、面部特征没有问题随后还会被检查双手。】


    有人几乎是当场就跳了起来摊开了自己那双富贵的手也当即意识到了**军此举的用意。


    方今士人养尊处优讲求一个名士风度这双手不仅是少有接触重活


    的痕迹,还因傅粉的缘故,显得格外的白。


    检查什么都没检查这双手来得有效。


    至于为何要对照着朝中官员的名册……


    能住在建康城里的,和隐居养望就扯不上多大的关系,或多或少也要在朝中挂一个闲职。还有什么要比朝廷敕封官员的名册更能确保,此次举刀绝不会有漏网之鱼呢?


    【第三轮检查,是府库。】


    【有相当多的人会以为,这些人攻破建康,所为的也不过是一些财货而已,若能破财免灾,何乐而不为。可正是这查抄府库的过程,最能判断当先被拿下的,到底是不是府中的主人,这一户人又到底剥削了多少民脂民膏。】


    【当最后一个装满财货的箱子落地的时候,也正是这户官员人头落地的时候。】


    【太有纪律了。】


    【在这套标准的流程之下,几乎没人能逃过**军的搜捕。】


    【建康的城门也早已被**军把持,不给他们以闯出城去的机会,只能在混战中被俘。】


    【让人冒名顶替的官员甚至先被拉到了建康的宫门之前,与他们同样怕死的皇帝陛下来个临别相见。】


    【大家都是这样的,也不用死后还得互相嫌弃了。】


    “噗……”明明是这麽严肃的场景,惊心动魄的场合,刘义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见王神爱向她扫了眼,她又连忙立定站好,拿出了一副端正的姿态。“我就是觉得,**军人还怪好的。”


    为他们的陛下而死,死前还能与叫门的皇帝再见一面,怎麽不算是善终呢。


    就是有点可惜了,司马德文已经在永安陛下夺位之时被贺将军所杀,没能看到这样的一幕。


    桓玄总算没被作为这一段的主角,最多就是好像被人骗离了战场,这会儿也有了调侃的闲情逸致,问道:“那官员名册和官员特征,应当是陛下给出去的?”


    真是一出天罗地网啊……


    **自己在那个时空到底是如何走向的末路,但从陛下周密的行事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或许是因为他展露出了有意光复士族的迹象,对于陛下来说便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也正该引以为戒才是。


    王神爱答道:“大概吧。”


    但官员名册这种东西,又不是需要保密的文档,能拿到它的人多不胜数。


    官员特征这种东西,也有可能是用其他方式拼凑出来的。


    也不一定就是她给的。


    要是在她给出了指导方针之后,下面的这些人还不能拿出一套解决问题的办法,提出完整的寻人方案,那也趁早不用干了。


    而且非要说的话,对于当时身陷刀斧场的官员来说,她应该不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更容易遭到怀疑的是——


    【君臣见面,也无法挽回他们死亡的结局。】


    【天街踏尽公卿骨,也必须以士族遭受绝对的重创作为收尾。】


    【昔日曾为司马道子出谋划策的庾楷,凭借着出身庾氏的身份,在桓玄入主朝政,司马德文继位之后,仍旧得以保全性命。现在与他的长子庾鸿一并**。】


    【陈郡谢氏出身的谢重试图将自己的其中一个儿子藏匿在仆从之中,却被不甘心遭遇不公对待的其他兄弟给供了出来,最终**个整整齐齐。】


    【侍中王桢之是书圣王羲之的孙子,王徽之的儿子,算起来与永安陛下乃是同辈人,她的堂兄,也被一刀枭首,没给留一条活路。】


    【右将军谢琰原本不在建康,在发觉**军的进攻突破了建康城墙后,为求救出家人冒险驰援。若说他这爱子之心,姑且还能称道一二,但他为官不能救民,为将不恤士卒,被俘得轻而易举,连带着建康城中的谢肇和谢峻一并**。】


    ……


    一个个名字被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报了出来。


    比起先前那个“杀”字,更有了一种扑面而来的血腥。


    这些人里,有的已经**,比如之前丧命在桓玄手中的谢琰。


    有的人已经不在建康,也失去了往日的高贵地位,比如被褫夺侍中身份的王桢之,现在应该已经抵达琅琊了,被迫住在这战乱前线。


    还有的,倒是仍旧活着,只是活在监牢之中。


    ……


    天幕之上的建康,曾经流淌着脂粉的护城河水中,已经化作了一片血色,流入远处的大江之中。


    庾楷听着外头传来的天幕声音,听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忽然耳朵一动。


    他还听到,监牢一角的滴漏水声中,忽然多出了两道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便有两个身着狱卒衣衫的身影向着他的方向奔来。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天幕之上,竟让这座监牢之中疏于管理,也让有人找到了这个探监的机会。


    庾楷抬头,就借着此地稍显昏暗的光线,看到了两位“狱卒”的脸。“你


    们怎麽来了?”


    “父亲——”庾鸿一把抓住了监牢的铁栏,试图向前凑近些。


    但大约他再如何费力向前去看,也看不出庾楷被人**的样子,也看不出太多的憔悴伶仃。


    反而是庾楷向着庾鸿的手上看了一眼:“你的镣铐已被解下了?”


    庾鸿愣了一下:“……是。”


    陛下说,他在先前对官员的考核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虽然不便当场就嘉奖于他,让他变成其他人的眼中钉,但相隔了一阵后将他的镣铐解下来,总还是能做到的。


    他身边监视行动的人手也因陛下御驾亲征而被撤了回去,要不然,他也无法在这个时候与人一拍即合,匆匆赶到庾楷的面前。


    他刚要和庾楷解释,身旁的一个声音抢先发作:“现在将镣铐解下有什么用,将来被一把刀往脑袋上砍下来,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被暂时松开的鸡还能多蹦两下,让肉质变得更好是吧?”


    庾楷缓缓将目光从庾鸿的脸上挪开,挪到了说话之人的脸上:“骠骑司马的话,我听不明白。”


    “我是要说,天幕提到的场景,谁知会不会在那位家底殷实、兵力充沛之后再度发生在建康,杀了我们也正好能够换来百姓之心,让他们相信这就是天命帝王的气魄。所以现在是被绑着还是被松开哪有什么区别!”


    被庾楷称为“骠骑司马”的人名叫王愉,出自太原王氏。


    但相比于先前**的王恭,与他关系更近的两个人——


    一个是王国宝,也就是司马道子的佞臣部将之一,乃是王愉同父异母的兄弟。不过这兄弟二人的关系一向不好,可以不必放在一处去说。


    另一个就是桓玄。王愉的妻子出自龙亢桓氏,多年间与桓家往来紧密。


    但很显然,在这样一个屠刀临头的处境里,他和桓玄有没有关系,并不影响他选定自己的立场,也不影响他决定来找庾鸿和庾楷。


    可让他大觉失望的是,面对他的这句话,庾楷的脸上不见多少义愤填膺,甚至很难看出多少神色,也并未说出一句响应的话。只是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天幕是天幕,现实是现实,我怕有刀砍了我的脑袋,所以自王珣死后,便更加安分守己地待在牢中,你还指望我能做出什么事?”


    “……这不像你。”王愉挤出了一句话。


    他在牢房之外的长廊上来回走动了几轮,忽然止住了脚步,


    凑到了监牢的缝隙间,怒道:“你没听到天幕说的是什么吗?他们不仅按照官职来杀,按照特征来杀,还不满足于在建康造成的血案,要将其进一步扩大!”


    “杀完了我们,就去依照府库中刊载人情往来的账册,杀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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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依照府中搜出来的族谱记载,去完成这什么灭门壮举,可我们做错了什么!”


    祖辈的富贵也不是平白就掉到他们面前来的,他们这些晚辈只不过是不想落回贫民寒门的处境,又有什么错?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是他们的累世积淀。


    九品中正制也不是他们提出的,是自曹魏之时要稳定天下便应运而生的东西。


    王朝更替,生民离乱,都是这两百年间的常态,与他们何干!


    哪里是将他们杀光,就能根治祸患的。


    他不信,那些乍见富贵的什么**军,在冲进了他们的府库之中后,不会将那些财宝收为己有。他也不信,当永安对他们**行赏的时候,他们之中不会出现新的权臣新的势力,取代他们占据这些修葺好的别院。


    他不信!


    所以那也不能怪他在听到天幕提及的惨剧之后,选择奋起而反抗,给自己寻求一条生路!


    但光靠着他的力量完全不够。


    当其他人看到天幕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是在哀叹,世家的百年声名一朝丧尽,还是在唏嘘,哪怕是比他们官职更高的人,在这个时候也不会死得比他们更加好看,又或者是在恐惧,这位永安陛下手腕之狠辣比起任何一位先前的帝王都毫不逊色,竟能对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来,又或者,是如他一般,在听到皇帝开道、匪寇进城的时候就已再也坐不住了,选择无论如何也要拼上一把。


    “我们错在,没顺着时代的潮流。”庾楷徐徐答道。


    王愉冷笑了一声:“潮流?永安的政见举措,我们都能从天幕上效仿,这天幕能提到此时种种,也能提到她是如何让土地增产,让益州重新被夺回,又是如何击退秦国魏国统一天下。我们可以学。昔年谢氏与桓氏联手,对抗强大的秦国,不就做得很好吗?可若是命都没了,那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你只是被关在牢中一阵,就已将自己的心气给关没了不成!”


    “你……”庾楷怒而起身,快走两步,与王愉只隔着一道铁栏相望。


    “好,看来你还会生气,不算蠢笨到家。”王愉神色沉沉,眉眼间的


    执拗一览无余。


    “杀光了建康城中的世家得到的不过是一群迟早掀起祸患的暴民永安却未必明白这个道理谁知道她在弑君以及打压世家之后会不会干脆走个极端将咱们统统杀光了事!”


    “她现在能与桓玄握手言和谁知道又会不会如同天幕所说的一般选择除掉那个楚王。”


    自桓玄这边牵连姻亲关系到他的身上他同样危险。


    这就让他更不能坐以待毙!


    王愉的语气都狰狞了起来:“……等她从洛阳回来哪里还有我们的生路!”


    “那你为何不先去找谢道韫?”


    王愉眼神一厉:“枉费昔年谢安石称赞她聪慧过人可我看她已将自己姓什么都给忘了找她有何用。”


    他听得出来在天幕勾勒出的前景里那些女官等同于是舍弃了自己的家族以自己的才华从永安的麾下谋求一个位置。要想利用家族根基来说动她们简直难如登天。


    反而是庾楷这样的情况还有与他联手的可能。


    “你仔细想想天下士族名门分散各地绝不只是建康天幕上的永安为何在制造了这场惨剧后仍未能直接登基而是仍要凭借司马德文这个皇帝作为招牌执掌朝政必定是因为当建康被染红之时各地不愿引颈受戮的世家便能联合起来


    “可天幕已经证实你们输了一次了。”庾楷一盆冷水泼了上去。


    但好像此刻让王愉下定决心的不是寻常的火焰这盆冷水非但没有让他的意志消退反而让这把火燃烧得更为炽烈了一些。


    “是我也承认。但你别忘了她没有这个多余的八年十年来与我们纠缠!倘若我们的速度更快输赢还未可知呢。”


    王愉又道:“你也别忘了洛阳那头的战事结果未知倘若真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进攻洛阳的不止是秦国还有魏国这场洛阳交手将会让她投入太多的人力物力。保持着从建康到洛阳的战线对于她这种根基未稳的情况来说更是天大的灾难!”


    他们恐惧他们慌乱但这一线生机又分明已经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还不足以说动你吗?难道你真要等到你与儿子都**死才知道反抗吗?”


    那时候就真的来不及了。


    庾楷的面容隐匿在监牢的阴影中自王愉的视角仍能窥见他的眼中闪过了一缕破釜沉舟的幽光


    。


    下一刻,他便听到庾楷说道:“你先出去,我有些能用的人手要交代给我儿。”


    “……好!”王愉面上一喜,匆匆退了出去。


    ……


    头顶的天幕声音未停,正说着那建康城中必然名垂史册的一夜。


    说到**军在张定姜和孙恩的带领下,将从官员府库中收缴出来的米粮登记造册,一部分作为军粮储备,一部分分给了建康的百姓,随后展开了他们以建康为中心的论族谱世系**。


    庾鸿也听到了父亲压低声音的话:“我素来知道世家的生存之道,知道我被关在此地这麽久都没出来,一定是因为我没法活着出去。我先前贸然揣度永安身份,放任京中有人暗下**,陛下夺位之日又殿前失仪,还与王珣有旧……桩桩件件之下,就算陛下要展现宽宏大量,这个被放出来的人也不会是我。王愉来找我,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但……”


    后面的有几个字,庾楷说得极轻,没能让庾鸿听清楚,他只听到了最后的一句话。


    “听清楚王愉要做什么,暗中汇报给陛下,或许还能保全你们的性命。”


    “您……”


    您已做好决定了吗?庾鸿满腹的疑问,忽然变成了一声变调的凄声大喊:


    “父亲!”


    父亲——


    庾鸿瞪大了眼睛,眼看着庾楷说完了那句话,便忽然一头狠狠地撞向了监牢的墙壁,然后倒在了这昏暗的地上。


    这是毫无留手的一撞,只冲着自尽而去,一时之间,血从他的额角止不住地流淌出来。


    “……”庾鸿颤抖着手,想要努力越过铁栏,去触摸到父亲的脸。


    但那个倒下的人,已再不会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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