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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甘果

作者:束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过了夏至,山中凉爽的雾气在艳阳蒸腾下,已隐匿得一干二净。日光灿烂倾泻而下,惹得林中虫鸣大噪。然即便满山青翠,木屋处处门窗洞开,也唤不来半点清风,一丝细微的枝叶婆娑声亦无。


    小童们早早换了轻薄的夏衫,用清凉的泉水打湿帕子绑在额上,霜风则没事就往溪边跑。这样的闷热,对成日畏寒避风的庭山妖来说却是不差。调养了近一月的身子已好转了不少,连带着最折磨人的痛症都好受了两分。她换下厚重的外袍,另披了领轻巧的斗篷,无事便爱躺到院中的竹榻,或是晒晒太阳,或是挪到树荫下纳凉。


    这日亦是如此,时辰还早,日头并不毒辣,反倒和暖,她便自个儿慢慢挪出了屋,半卧到竹榻上养神。天热,自然觉浅,加之她前晚发病,昨日睡了整昼,夜里便躺得不甚安稳。


    “哥儿哥儿!”


    才闭上眼没多久,膝上便是一重。习惯了这样的突然袭击,她并未作声,只稍稍朝小寒的方向侧了侧头。


    “张口哦,啊——”


    原本半梦半醒的庭山妖登时一个激灵,紧紧闭上了唇。


    小寒执拗地将手中的蜜饯凑到庭山妖嘴边:“哥儿,这个绝对很好吃的,你尝尝嘛!”


    庭山妖直接将头扭到另一边,手边摸到一个药罐子,反手就用力砸了过去。


    轻微的翻袖声掠过,并无碎裂的响动。原先站在几步开外苏聿走近,将接住的药罐子重新放到竹榻一侧,尔后极自然地坐到了榻沿,与小寒一左一右,围住了她。


    庭山妖气结。


    她不知苏聿的脑子是搭错了哪根弦,近几回上山,总带些味道千奇百怪的小食来,撺掇小童们喂她。偏偏小童们与他顽得极好,将此事当作完全新鲜的游戏,没一个替她拦一拦的。


    她先前未做防备,被喂了颗极酸的果子,激得她直接把仍烫的药汁一口闷了。下一刻,又不慎被颗不知在糖罐里泡了多少年的蜜饯腻得死去活来。泪眼朦胧时听得苏聿没绷住的笑声,大怒,发了狠命般地砸了五六个药罐子过去,直接命大寒将他撵下了山。


    味觉迟钝的她尚且如此,后来听说,容玖出于对她吃食的谨慎,在那之前替她试了一试,结果很是惨痛,过了好几日食之无味的生活。


    后一回,她没有对最乖巧听话的小雪设防,饮下了半盏味道奇妙的果子露。余下的半盏,她和颜悦色地让小雪请苏聿过来,随后一滴也未浪费,尽数泼上了苏聿那身层云出岫般干净的衣裳。


    此时再度被夹击,庭山妖直接拿过小寒递来的蜜饯,另一只手随意朝苏聿的方向一抓,攥住他的衣领,往前一拉,干脆利落地将蜜饯塞进他口中,旋即摊开掌心,用力捂住他的嘴。


    “好吃么?”素色布条下的唇翘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苏聿的眼亦微微弯起来,嘴唇动了动。掌心一痒,庭山妖下意识想缩回手,又恐输了气势,硬是忍住了。苏聿复笑,吐息皆在她掌中,庭山妖头皮一麻。


    见有机可乘,苏聿立刻将另一颗蜜饯喂入她口中。


    冷不丁被他得手,庭山妖气得狠狠一咬——


    苏聿面色未变,等她咬够了,抽回手指,同样捂住庭山妖的嘴,另一只手拉开她的桎梏。


    “同甘共苦。”他微笑。


    旁观他们过招全程的小寒:“……哇哦。”


    庭山妖却没放弃,两手并用拽下苏聿的手。苏聿本也未用力,见她着实恼火,便顺势松开。庭山妖立刻偏头,吐掉了蜜饯。


    “哎呀。”小寒惋惜,跳下榻用帕子包起蜜饯,迅速跑去洗帕子了。


    陡然卸下一口气,庭山妖掩口呛咳了两声:“……戏弄一个废人,你觉着有趣?”


    苏聿:“某从未作此想。”


    庭山妖咬着后槽牙:“那你这几出是在闹甚——”


    她顿住。


    口中迟缓地传来清爽的酸意,带着些微甜津津的味道,很淡,却在这闷窒的时节里,沁得思绪清明了两分。


    苏聿猜她尝到了,眉头松了松:“如何?”


    庭山妖努力绷紧下颔:“……这是什么?”


    “缇桑子,与你十几日前尝到的酸果是同一种。”苏聿道,“某少时读书时,常用它提神,初入口时虽不好受,但回甘甚美。未料到弦姑娘受不住,是某思虑不周。”


    他自袖中取出一个小锦囊,放入她手心:“托人想了法子,滤掉了三四分酸,再滚了些糖霜。容医丞尝过了,道虽仍不能多食,但可不必像寻常小食那般避忌。”


    庭山妖愣了愣。


    她的指尖扣住锦囊上的纹路,面上难得露出一点迷惘的神色。


    良久。


    “你这是在……”她费解地拧着眉,勉强挑出一个词,“讨好我?”


    苏聿道:“是。”


    庭山妖哑了半晌,气得笑出声,反问他:“几颗蜜饯,你便觉得够拉拢我了?”她讽道,“你是谁派来的人,目的何在,我可一刻都未敢忘。”


    他当然知道她没忘。


    第一次上山后回城,他醒来离开药堂,便直觉有一丝异样。好在他与景承交过底,故意往廷尉府去,往后皆是如此。月初总算让他发现了端倪,果不其然是大寒在监视他,此举是奉了谁的命令,不言而喻。


    只是。


    先前容玖寄回渊清山庄的信收到了回音,曾入宫找他商量:“叔母道,控制人的蛊术并不少见,只是弦姑娘身上的,恐怕并非寻常的毒虫蛊、蛇蛊一类,倒极有可能是由植物所制。”


    “植物炼成的蛊?”苏聿微诧,“听上去与服食毒草并无区别,如何能知那便是蛊?”


    “虽说是花草,其凶狠却不亚于毒虫,有的发作与反噬反倒更厉害,炼蛊的难度也大。一旦得成,中蛊者一生都难逃劫难。


    “会炼植物成蛊的人寥寥无几,连叔母也只是在书上看过相关的记载,道南境边远的族落,兴许还藏有几位擅此道的蛊师。”


    “所以?”苏聿抬眉。


    容玖正色:“我想亲自去找解蛊的法子。”


    苏聿未置可否,只问:“为何不派旁人去?”


    “不成,”容玖道,“此蛊在弦姑娘身上埋了近十年,早已是名副其实的附骨之疽,稍有不慎,就是个蛊与宿主同归于尽的下场。由我亲自经手,才最稳妥。”


    “但是,”苏聿提醒,“她现在一刻也离不得你。”


    “所以我还想劝她到庄里去,由我大伯父接手诊治。”


    “她回绝过了。”


    “只要你松口,”容玖恳切,“等到了庄上,你要派人监视她也罢,要暗中把她软禁在何处看管也罢,大伯父一定不会有二话。只要你肯让她暂时离京,我会请前辈想办法劝动弦姑娘的。”


    他又强调了一遍:“弦姑娘若继续在庭山上拖下去,兴许熬不过今年冬天。”


    苏聿沉吟,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书案。


    景承查了大半个月,也试图自蕊娘处再套些话,奈何查到的只有些许庭山妖与苏寄的相似点,除了加深他的猜测,毫无旁的证据,也琢磨不透庭山妖是如何瞒天过海的。既无实据,便无法让她承认身份。逼问柳相,虽不失为一个法子,但终归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用。


    那么,只剩直接从庭山妖身上打探一途,以及——


    “……此事容我再考虑一段时日。”他开口,“你也先别声张回信一事。”


    容玖还想再争取两句:“天已转热,弦姑娘的身子也有了起色,若要动身,七月最宜,再晚便要起秋风了。”


    “我知道。”苏聿安抚他,“蛊的事情,我让凌央先替你打探一二,你且莫急。”


    容玖没法,只好按下急迫的心情,回了药堂不提。


    于是眼下,苏聿只道:“未有定论,姑娘便只是痼疾缠身之人,某亦不过一介医官,虽救不得人,替病者着想一二,属情理之——”


    他话音一顿。


    庭山妖微凉的手放到他脸侧。


    “一个说谎时面不红心不慌的人。”


    她收回手,嗤笑:“你要我如何信你?”


    苏聿亦笑。


    “因为某并未说谎话。”他面不红心不慌道。


    庭山妖明显半个字都不信他。


    于是苏聿状作认真思考,片刻后道:“那么,确有一事相求。”


    庭山妖警觉起来,微微抬起下颔。


    苏聿轻咳一声:“药罐子砸着不疼,但有时略烫手,烦请姑娘日后晾凉了再砸。”


    说着,他端起早前小寒晾在一旁的药碗,放入她手中,嗓音微微带了笑:“这个温度便正好,请弦姑娘记住罢。”


    庭山妖:“……”


    榻侧一轻,袍脚拂起几不可察的风,极淡的水昙香气伴着足音远去。头顶的啾鸣重新响亮起来,间杂三两声短促的虫鸣。


    面上逐渐攀上暖意,是日头自云层后挪了出来。


    篱笆上的勤娘子,大抵开了罢。


    思绪发散间,庭山妖慢慢将药碗凑到唇边,一口一口地吞咽着。温热的药汁顺着喉咙淌过脏腑,待热意淡去,口中方泛起习以为常的苦味。


    指尖掐入锦囊上的花纹,她抿起唇,半晌,谨慎地松开口子,拈起一小颗蜜饯,含住。许久,舌尖再度尝到新鲜的酸甜味道,似露水滚落细长的叶子,转瞬即逝,却拖曳出余韵悠长的痕迹。


    檐下,苏聿帮小寒重新挂起掉落的竹铃,随后转回身去,见庭山妖大半个身子背对着他,仅露出下颔一截小巧的弧度。


    小寒看了看庭山妖,又抬起小脑袋看了看苏聿:“先生,你笑什么?”


    苏聿朝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叫庭山妖晓得自己瞧见了她的笑模样,又该恼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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