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将》 1、守衡 天尚昏沉,坊市间已传来熙攘动静。豆腐坊的石磨声,烧饼摊子的滋啦声,木板车轧过青石地板的吱呀声,诸如此等,伴着渐升的日头,将献京自酣中唤醒。 守衡堂的大门还锁着,但内里亦早早忙开了。药堂后院的空地上,几个学徒照着师傅的吩咐各自劈柴切药,年纪小点的则抱出昨日收起的药材,细细地在簸箩里铺开,重新搬上晒架。堂内的伙计多是新雇的,还未到可以沾手药材的时候,便只负责洒扫守衡堂的里里外外,连着几棵竹柏的叶子都洗得似包了浆一般的水滑。 账房的吴叔背手拎着一册账簿,在院中走了两圈,心里有了数,待容小神医打着哈欠踱到院门口时,将库存较少的几样报给了他。 容小神医接过账簿略看了看,在两样药材上头点了点:“近来暑气渐渐重了,这两样再进一些,三白散用的也一并多采买些。” 吴叔颔首,自下去安排了。 容小神医伸了伸懒腰,正凑到负责药材的冯伯旁边一起检查新进的药材时,厨房的邹婶子抱着一大笼包子在院门口喊:“公子——大伙儿——来吃朝食喽——” 容小神医立刻丢下冯伯啪嗒啪嗒地奔去:“邹婶子今早是不是有肉馅的小笼包我的那份醋要多一些但是不要加辣油——” 抱着簸箩的小学徒目瞪口呆,扭头看向见惯不惯的师兄。师兄敲了他一下:“愣什么?晚了可就都被人抢光了,快走快走!” 小学徒赶紧一溜烟跟上。 待众人陆续用完朝食,堂上的伙计擦亮牌匾,拉起门栓,将早已在外头候着的人们迎入。容小神医端坐在内,和气地挨个与人切脉问症,须臾诊出病由,开方。药柜前的两位师傅带着二三学徒麻利地称药包药,最末一位何先生捋着胡子打完算盘,一手交药一手收钱。 这是守衡堂颇日常的一晌。 容小神医名作容玖,是跟着新君讨贼的大军来到京城的,京内诸事平静下来后,便在此处开了守衡堂。城中并无多少人知道他详细的来历,只知这后生年纪轻轻,却能治好连仁春堂最负盛名的钟大夫都束手无策的病人,一时间声名大噪,久了便得了“小神医”的称呼。 不过,容小神医一天只坐堂两个时辰,过午便不再收急症之外的病人了,且每四日便要歇上两日,从这药堂藉藉无名到声名鹊起,皆是这个规矩。因而慕名前来问医的人们心照不宣,无故绝不拖延。 只是看病讲究望闻问切,些许人被问到症候,不自觉就要多说两句,如眼前的妇人说到近来总心浮气短夜不能寐,便将缘故也一并道出。 “外子此趟远门要路过庭山,那山上自去岁便总听得狼嚎,听说京郊好些农户的牛羊都遭了殃,小妇人这颗心就总放不下来。” 一旁等着人来引去针灸的老媪也接道:“狼是一桩,这庭山近来是越发邪门了。小儿上月去砍柴,在那遭了鬼打墙,绕到天黑才下得山去,回家就烧了两天。那时也是多亏神医,小儿才逃过一劫。” 妇人连连点头:“左邻右舍都说,那山中定有妖物作祟。也不知官府能不能派兵去巡一巡,就算没抓着什么,也安安我们的心啊。” 容玖正好写完方子,把字迹未干的纸交给了旁边的小学徒阿齐,又跟妇人笑道:“不是什么大症,只是轻微的阴血不足。这药回去吃上三天便可。庭山附近就有堂中的几亩药田,这么久了都平安无事。婶子放宽心些,药才能起效用。” 妇人叠声道谢,跟着阿齐去取药了。容玖顺手拿过茶盅润了润嗓,才示意下一人将手放到迎枕上。 午后饭毕,容玖回屋小憩片刻,然后换了身衣服,与冯伯一同坐车去了京郊。这几日雨水多,他生怕地里的药材要受涝,思来想去还是要亲眼去看一看。这几亩不同于庭山附近的,都是些精贵药材,即使只损了一星半点,这一批也万万不能要了。 到了地方一看,容玖有点肉疼,但还是撑住表情,和冯伯比了个口型。冯伯会意,到一侧与药材商磨嘴皮子,晚上又掏钱在燕禧楼摆了席面,将人哄得面色稍霁,这才回了守衡堂。 下午看完药田后无事,容玖自己到街上转了转,傍晚提了一堆小玩意儿回来,将一半分给了药堂内的小学徒们。吃过晚饭后沐浴了,此时正披着外袍拿着本医书看。 屋里燃了他自个儿调的香,冯伯进屋时,院中的药材清苦香气便挨着门溜进来,与屋中香气一掺,融成另一股宜人的淡香。 容玖听冯伯说将事情办妥了,笑道:“冯伯辛苦。今日奔忙,您也早些回去歇息。” “公子言重,都是老拙份内事。”冯伯正要离开,又想起一事,“公子,庄上的东西已经送到了,是收进库里还是搁在您这儿?” 容玖顿时苦了一张脸:“怎么这么快?” 冯伯无奈:“没到的时候您天天念叨,现在又嫌弃了。不如,您说要怎么个处置法,老拙可以代劳。” “不必了……您把东西放我药房里吧。” 冯伯应下,又叮嘱了一句:“那多多少少算是邪物,您用的时候务必当心些。” “邪不邪的倒是无所谓……”容玖愁眉苦脸。 “老拙让人仔细清理过了,公子放心。” 容玖的心思被老仆看穿,更愁眉苦脸了。 自暴自弃地将书盖在脸上片刻后,他还是咬咬牙,掌灯迈步去了药房。 房内摆了一圈长几,横七竖八地搁了好些瓶瓶罐罐,地上随意摆放着药炉、药杵臼、切药刀等寻常工具,旁边一人高的架子上亦摆满了药材与器皿。容玖将灯放下,点亮了屋中另外两盏,尔后自架上取下个细颈蓝瓷的小瓶,拔了塞子放到鼻下轻嗅,将方才在屋子里闻得的香气驱散了,才收起瓶子。 冯伯送来的东西已经放在较空的一张几案上,是一口黑釉的小瓷缸。 窗外传来隐约蝉鸣,夏虫比夏季苏醒得更早。 容玖挽袖盥洗后站到几前,与那小缸对峙了颇久,最后咬牙,下了决心,弯腰一把掀开了盖子。 缸中赫然是四条粗壮肥胖的水蛭。 容玖猛地盖上了盖子,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噌噌噌”退后了三大步。 蝉鸣又响了几分。 容玖按了按胸腔里胡蹦乱跳的心,良久颤颤巍巍地矮身去柜子里翻出了自制的大手套,又抽出条白布蒙住口鼻,全副武装毕,才慎之又慎地重新靠近了那口小缸。 他深吸几口气,挣扎着慢慢推开盖子,探手下去。 翌日是个好晴天。 原本应进宫的容玖告了假,太医署的太医令秦奉黎很意外:“容医丞病了?” 来送信的学徒为难地笑了下:“也不是病了。昨晚容先生不知是在倒腾什么,沾了一手又腥又臭的血,洗了大半夜也散不去那味道,实在不敢就这么进宫来,只能托小的来告罪。” 秦奉黎哭笑不得,只好另派人去通知掌事大监梁全礼,后让小学徒带了新君的口谕和赏赐回去:“先生,陛下说这香露是从后宫旧物中翻出来的,兴许有点用处,让您拿去试试。” 丢脸丢到宫里去了……屋内的容玖自暴自弃地再次沉进浴桶里。 那香露不愧是前代留下来的精细物,效果立竿见影,几滴便将那腥臭味盖得严严实实的。只是立竿见影过了头,余下的两天,容玖走到哪儿都被误以为是哪家闺秀纡尊降贵到了守衡堂来,他不得不又把自己关起来,连坐堂都不能够。好在正逢端阳,药堂的生意清闲了不少,倒未耽误多少事。 期间,他找人悄悄去问梁全礼这香露的来历,得到回复:“那是从前代一位乐伎的屋子里搜出来的,据说是前代乐署中琵琶的能手,因而得了这皇后才能用的赏赐。” 容玖咋舌。怪不得前代的乐署嚣张到敢跟丞相叫板,一个出身奴籍的乐伎都能用皇后的东西,这荣宠当真不假。 第三日,容玖再三跟药堂的人确认过自己身上已经闻不到那股馥郁的桂花香了,才换了医丞的朝服进宫去。他照旧先到太医署,看过了近段时间皇帝的脉案,才往明徵殿去。 容玖是跟着今上入京的人,又是宿丘容氏的出身。今上说让他在太医署挂个名,太医署的人不敢不应。未料到容玖当真只是挂个名,从未到太医署应卯,只是固定日子入宫给今上请脉而已,又自个儿在民间开药堂,让一众惴惴不安以为要丢饭碗的医官安心了不少。加之容玖为人和气,偶有人问到容氏的医典疗法,他也从未藏私,因而医官们见着他,都愿意同他寒暄谈笑两句。 行至宣元殿后,容玖听到车马声,正想避开,靠近的马车却停下了。车帘被掀起,年逾古稀的老丞相笑着同他招呼:“容大人,许久不见啊。” 容玖忙笑道不敢:“柳大人。” 柳相少年入仕,惠帝在位时便已官居左相,为人忠诚耿直,清正端肃,且主持岁科数年,门生遍布大胤。新君仍是太子时为惠帝所恶,也是在柳相力保之下才得以喘息。后来刘党犯上作乱,扶持的废帝暴虐无度,仍是柳相力挽狂澜守着这山河,后好好地交付给了十年后举兵入京的今上。正因如此,今上对柳相敬重有加,在柳相三次上书乞骸骨后,仍拜其为相,加帝师之衔。 在此等忠臣面前,容玖哪敢托大,每每被柳相称作“大人”都觉汗颜。 柳相却哈哈笑了:“容大人对陛下有救命之恩,一声大人还是当得起的。容大人这是要去请脉?” “是。柳大人进宫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只是老夫的一点私事,打算去趟尚服局。” 容玖拱手:“那某不耽误柳大人了,您请先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旧衣 柳相本无进宫打算。 他虽为相,但一来年纪大了,到底力不从心,二来新君即位,理应放手让新君培养朝臣,因此推辞了大半事务。好在今上少年老成,大小诸事皆游刃有余,他瞧在眼里,放了心,挂着左相的衔,却有足够的闲暇给小曾孙启蒙。 今日晴好,府中景色也随着渐近的夏日愈发明媚。柳相尚且在屋内坐不大住,何况玩心重的小孩儿。见状,柳相干脆叫人在花园内凉亭里设了书案,在外头手把手教小曾孙临帖。 小孩儿力气不足,握不住笔,柳相手略一松,纸上墨迹便打了滑,拖出歪歪扭扭的一道。他摸着山羊胡子,扬手让下人再取一柄更轻巧的笔来。 下人捧了笔来,又双手递上封信:“大人,这信是方才塞门缝里的,和从前一样,没有落款。” “拿来。” 柳相先将那柄新笔蘸了墨放进小曾孙手里,才拆开信来看。信上字句寥寥,柳相看完却面露喜色,赶紧吩咐下人:“你,还有那谁——哎,总之多叫两人,去买宋记的莲花酥和芙蓉糕,再去如意楼买五盒芸豆卷,要新鲜的,不对,让他们现做,钱你们自去账房支。” 下人忙应了,正要下去喊人,被老丞相叫了回来:“京中新开的那家糕点铺子叫什么?就是前段时日总有人天不亮就去排队那家。” “回大人,叫卷云阁。” “对对,卷云阁。去问问他们家卖得最好的糕点是什么,每样都包上三盒。” “是。” 下人要退下,再次被叫住:“你这个——再去问问府里的绣娘们,这入了夏用什么布料、做什么衣服最好,哪家成衣铺子的衣裳好,去置办两身——不,四五身现下时兴的衣裳。” “是,大人。这衣裳的尺寸,您看是?” 柳相被问倒:“那就先照着——照着允儿媳妇彦儿媳妇的尺寸来。” “大人,两位孙少夫人光身长便差了许多。是要照着哪位夫人的?” 柳相再次被问倒,捋着胡子思索片刻:“罢,刚说的糕点先去买了,再把绣娘喊来。老夫进宫一趟。” 柳相换了朝服,乘上马车进宫。今上体恤丞相年迈,特许他在宣元殿及崇和宫之外的地方不下轿不下车,于是柳相入了宫,路上与容玖打了个招呼,便直奔尚服局。 只是他来得不巧,熟识的杭尚服去检查今上新制的冕服了。得讯的杜司衣忙将人迎入屋内,又亲自捧了茶来:“大人今日怎么得空来尚服局了?可是有什么大事?” 柳相摆摆手:“无事,今日老夫贸然前来,只是想讨样东西。” “大人但说无妨。” “老夫想讨一件废帝的旧衣裳。” 杜司衣先是愣,后陷入踌躇:“这——”她面露为难,“废帝的旧物皆已照例被锁起来看管了,臣人微言轻,不敢擅动。” 柳相道:“无碍,杜司衣只管取去,等杭尚服回来跟她说一声就好。” 见杜司衣仍不敢动作,柳相“哎”了一声:“你只要说是老夫拿的,杭尚服定会明白。” 杜司衣满腹疑虑,但顾忌柳相的地位与声名,到底还是取了钥匙,从库中挑了最不起眼的一件外袍交给柳相:“大人见谅,废帝的所有旧物皆有登记在册,且本不许擅动的……您可得尽早还来,莫让下官为难。” “这是自然,老夫明日朝会前就送回来。” 柳相回到府中,绣娘已在候着了。他将衣服交给绣娘去量尺寸,又道:“个子大概减上两寸多,腰身也缩上三寸,先照这样回去拿三四身差不多的成衣来。” 绣娘应了,又开口:“敢问大人,这衣裳是要备给谁的?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可有甚喜好或忌讳?” 柳相摸了摸胡子:“男装女装都备着罢,一应饰物也去寻两套来。人么,大约双十的年纪,极不喜月季。对了,这些成衣之外,再挑两领斗篷,要最厚实挡风的料子。” 绣娘仔细记好,下去安排了。 尚服局这厢,柳相一离开,杜司衣便立刻派人去请杭尚服,道是紧急之事。待杭尚服匆匆赶回来,听了始末,松了口气笑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莫慌,许是柳大人有自己的安排。等他将衣服送回来,你悄悄把它锁回库里,就当此事未发生过,也别和其他人提起。” 杜司衣点点头,又犹豫着问:“大人,下官向来都听说,当年柳大人同废帝势同水火。可今日柳大人却来过问废帝之事,难道是传言有误?” 杭尚服却并不回答:“旧事无关紧要,不提也罢。” 杜司衣只能将疑问按下,忽又听到杭尚服问:“你给柳相的是哪一件?” 她忙道:“是一件燕居时的青色旧袍,绣着忍冬的卷草纹,应是三四年前的春衣。”她有些紧张,“难不成——下官拿错了?” 杭尚笑着摇了下头:“没有。那件的做工与纹样都寻常,即便叫人瞧见也无妨,你做得很好。” 杜司衣稍稍松了口气。 杭尚服入宫二十多年,又掌管尚服局十余年,无人不信服她。废帝在位时,宫中女官如履薄冰,一个不慎就要受横行宫苑的刘党诸人磋磨。新君即位后,杭尚服上书为这些女官陈情,今上仁慈,允六尚放了一大批女官出宫。现今的女官,多是如她这般在去年新采选进来的官家女。即便杭尚服待她们都很耐心和气,到底是六尚老臣,她不敢轻慢。 杭尚服又道:“以后柳相再有与废帝相关的请托,我若不在,你也如今日这般应下便是。若是其他人,就仍是先来知会我一声。” “是。” “行了,没什么事的话,正巧刚刚取回了新制的冕服,你同我一同送去罢。” 杜司衣忙整了仪容,与杭尚服一并,带上捧着冕服的宫人出了尚服局。 崇和宫在宣元殿后,宁安宫前,为常日听朝视事之所。西侧的明徵殿则是当今的书房,与华贵庄严的宣元殿相比,素净清简了许多,别有一番雅致。新朝初立,诸事繁杂,新君干脆将寝殿也设在了此处。 拂清池漾开碧色水波,走过白玉石砌的九转石桥,崇和宫的赤色宫墙便自菁菁草木后现出。行至明徵殿前,只见横垣下栽着几棵木兰,此时正值花期,素色的花缀满了枝,似层层叠叠压在墙头的云,映得其后丛丛竹枝青翠葱茏。草木的清苦味道夹杂着极淡的花香,如丝丝缕缕的雾,将这一方刺眼日光罩得柔和了几分。 殿外当值的是梁全礼的徒弟小顺子,见到尚服局的人,躬身笑道:“两位大人且先等一等,现在容医丞正在里头为陛下请脉,小的先请示一番。” 杭尚服道:“有劳顺公公。” 小顺子入殿不过须臾,便出来请她们进去。一行人过了殿门,候在外间的梁全礼迎上前,引她们入殿。 殿内安静,行动间只听到规律的脚步声和裙摆曳地的细微动静。窗上薄纱将澄净阳光筛成碎金般的线,一点点地铺满整个大殿。 银龛上卧着一尾小小银龙,口中徐徐吐出清淡香气。御案上摞着一沓沓奏议文书,笔架上搁着的笔墨迹未干,润得笔尖莹莹。一侧的独座上摆了口小巧的青花缠枝莲纹样的瓷缸,水面几片碗口大的莲叶及含苞待放的睡莲,模样恬静安适。 容玖正巧走出东侧的听泉阁,与梁全礼等人打了个照面:“梁公公,杭大人。” “容大人。”杭尚服回礼,见容玖看着杜司衣纠结,笑,“这是尚服局的杜司衣。”又跟杜司衣示意,“这是太医署的容医丞。” “杜大人好。” 杜司衣忙福身。 梁全礼笑眯眯道:“容大人不用了晚膳再走?” “不了,我今晚还有些事情,下次再来尝尚食局的好菜。”容玖笑道,又有点好奇地看向杭尚服身后捧着物什的一溜宫人,“这是陛下的冕服?” “是预备祭宗庙用的十二章冕服。” “不愧是尚服局的手艺,当真华美精致。”容玖赞叹。 “容大人过誉,不过是尚服局的分内之事。” “可祭宗庙不是在八月么,怎做得这样早?” 杭尚服笑道:“已经慢了。去年陛下的冕服,是临着登基前几日连夜赶工做的一身,远看勉强能圆过去,实际却远远不合规制。但陛下勤俭,这许长时间以来,宫中节礼的诸多事宜都一切从简,制冕服一事也是直到半年前,才得了陛下的允诺。” “原来如此。”容玖又一拱手,“那某不耽搁诸位大人了,先行一步。” “容大人慢走。” 回到守衡堂时,已是日暮时分。容玖用过晚饭沐浴更衣,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抱着被裹得密不透风的小缸走到后门处,戌时六刻,准时听到了熟悉的马车轱辘声。 个子小小的车夫跳下马车,放下脚踏:“容先生。” 他戴着斗笠穿着粗衣,看不出年纪,开口却是嫩生生的童声——车夫原是个总角之龄的男童。 “霜降小兄弟。” 容玖上了车,一推门看见车中满满当当的大包小包,有点傻眼:“这些是?” 车内散开一股淡淡的糕点甜味,霜降吞了吞口水:“是要带给哥儿的东西。” 这也太多了些…… 容玖不得不先挪出两个包裹,将小缸塞进原本的缺里,又用那两个包裹抵着小缸放好,确保小缸途中不会被碰倒,最后放心地才放下药箱坐好。 霜降摸出一个小瓶子给他。容玖拧开盖子闻了闻——是一种很奇异的香气,即便闻了这许多次,他也没琢磨出究竟用的什么制得此香。 闻了几息,容玖将瓶子还给霜降,和衣屈膝躺进车厢内为他备好的铺盖里。霜降关上车门,亦重新坐下,一振缰绳上了路。 晃晃悠悠的车厢内,容玖听着平稳而有规律的辘辘轮声,临近闭坊时辰的锣声,城门缓缓关上的模糊吱呀声,以及旷野里愈发响亮的虫鸣与风声,渐渐在糕点的香甜味道中陷入了昏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山居 山间草木蓊郁,鸟鸣啁啾。 清晨雾气尚未散尽,笼得晨光模糊。扎得不甚美观的篱笆边簇拥了丛生的杂草,青翠的叶吸饱了水,在尖尖上凝了欲坠不坠的一滴。小院内的木屋檐下悬着个竹铃,此时无风,它便安静地悬在一片朦胧中。 容玖在西侧的厢房内醒来,床边放着他的药箱和小缸。他连忙起身,就着屏风后备好的的青盐清水盥洗好,正了正衣冠后拿上东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清冽的空气涌入四肢百骸,容玖舒服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再睁眼时,院门口已站了位青衣女子。 “玦姑娘早。” “容先生。” 玦娘盈盈行礼,举了举手中的篮子:“正巧要来看看先生醒了没有。哥儿昨晚睡不安稳,天蒙蒙亮时才没了翻来覆去的动静,一时估计醒不来。如此,先生不如先一道来用朝食?” “有劳玦姑娘。” 邻着这个小院不远处,另围了一处较大的院子。院内亦是一圈大大小小的木屋,中间空地上零零散散地堆着好些杂物。容玖多瞧了两眼,便听玦娘道:“近来日头好,妾便将些旧物搬出来晒了晒。还未来得及清理,让先生笑话了。” 容玖忙道不会。 两人朝最宽敞的一间木屋走去,还未进门,便听见叽叽喳喳的小童吵闹声。玦娘掀帘进去,清了清嗓子:“好了,都别闹了,容先生来了。” 原先还在围在石案前嬉闹的小童们纷纷停了手,七嘴八舌地叫“容先生早”。容玖笑着一一应了,又掏出药箱中的一个布包:“前几日在街上看到了些新鲜的玩意儿,就各买了几样带来。” 小童们顿时喜笑颜开地扑上来。容玖笑眯眯地将东西分给他们,得到了一溜的“谢谢先生”“谢谢容先生”。 玦娘“欸欸”两声:“别撞着先生,要顽到外头顽去。”又对容玖歉声道,“让先生费心诊治哥儿不说,还劳先生惦记着这群小娃娃。” “不是什么稀罕物,玦姑娘不必跟某客气,倒是某一直受山中诸位照顾。”容玖笑道,目光落在石案上的糕点,“这是——宋记的芙蓉糕?” “先生也吃过么?”绿衫子的冬至睁大了眼问。 容玖还未回答,玦娘嗔道:“一大早就吃点心,也不怕一会儿挨骂。” “才不会,哥儿说了要买给我们吃的!” “就是就是。” “那也没让你们大清早就在这儿闹。”玦娘假装板起脸,拍了拍手,“好了,都先到外头去,别耽误先生用朝食。” 一群小童被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浑不在意,嬉笑着抱上糕点玩意作鸟兽散。玦娘将篮子放下,收拾案上的糕点和点心渣子。容玖帮忙清理好,自己挑了一处坐下:“原来这些糕点是要买给他们的,某昨晚上车时看到那么多东西,着实吃了一惊。” “没挤着先生就好。”玦娘无奈又好笑道,“前日哥儿同他们说到了京中糕点,就提了嘴如意楼的芸豆卷。他们听得馋,央哥儿买来与他们尝尝。妾写信托京中旧识买两盒,想着先生来时好一并捎来。那旧识大概是误以为哥儿大好了,满满买了这许多,还送了新鲜的夏衣来。”说到此处,玦娘神情微黯,“可惜不知何时才能让哥儿穿上。” 容玖劝慰:“玦姑娘也无需太过担忧,某定尽力而为。” 玦娘忙拜下去:“妾失言,妾绝无质疑先生之意。哥儿如今不至于朝不保夕,全靠先生仁心妙手。” 容玖又赶紧去扶她,恐她还要自责,迅速岔了话题:“怎不见蓝前辈?” “昨日傍晚下山去了。”玦娘将篮中食物一一拿出,挑出竹箸给容玖,“先生请用。” “玦姑娘也请。” 雾气渐散,日头缓慢地攀上树梢,穿过叶间落下斑驳光影。几个细眼长眉、童稚可爱的小童蹲在屋前斗草,叶柄两两相勾,绷如细线,正到酣时。容玖在一边的大石上坐下,亦饶有兴味地看他们角力。 不稍片刻,胜负已出。立秋拿着断作两截的草茎很是懊丧,旁边的小寒热情地往他伤疤上撒盐,掰着手指算给他听:“五盒芸豆卷,一盒给哥儿,一盒给婆婆,剩三盒三十六块,一人三块。你三块已经全输给立冬了,再输两局,芙蓉糕和莲花酥也没啦。” 立秋炸毛,头顶两个揪揪几乎要冲天:“吾不过此刻手气欠佳,待、待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后,定能十战十胜!”嚷罢哒哒哒地冲向溪边洗手去了。 容玖失笑。 他朝离他最近的冬至招手,冬至啪嗒啪嗒跑来:“容先生!” 容玖问她:“冬至,你知道蓝前辈下山去做什么吗?何时回来?” 冬至道:“婆婆说要去做趟买卖,今天就会回来的,至于什么时辰回来就不知道了。” “一个人去的?” “霜风也去了。”冬至歪歪小脑袋,“容先生找婆婆有什么事吗?” 容玖抱头做痛苦状:“还想着前辈在的话能给我搭把手呢……那水蛭我实在有些应付不来……” 冬至以为容玖头疼,善解人意地摸摸容玖的头:“先生不痛不痛。” “谢谢你。”容玖笑着掏出怀中小瓶,倒了一颗蜜丸子给她。 他望了眼绵延的绿意,日头将这层叠的绿晒得愈发盎然。有鸟雀被走兽惊起,窜上天空,拖出长短不一的各声鸣叫。山中照理蚊虫该极盛,不过玦娘在这一片洒满了药粉,他身上也戴着驱虫的香囊,此时不觉受虫蝇滋扰,只觉得山风凉爽,日光清淡,是个偷凉的好地方。 “容先生,哥儿醒了。” 容玖转头,见玦娘在不远处站定。 “嗯,某这便过去。” 绕到方才的院子后头,朝树木茂密处走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现出另一处单独的院落,比前头更幽寂了几分,却也收拾得更精细。篱笆下种了各色勤娘子,攀着竹条开出素净又明艳的花,远远瞧着便让人欢喜。正守在药炉前的寒露听到脚步声,小跑过来开门,朝容玖郑重一揖。 还未进得院中,容玖就已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药味,越往里走,苦味越重。直至入了屋,那股子似要浸入骨子里的药味更是浓郁不散,熏得几上一株兰草也垂头丧气。 转过一扇竹屏,便见墙边横着一张宽敞竹榻,榻前矮几上凌乱地搁着好些药罐药碗,搭着几条歪歪扭扭的巾帕。榻上一人倚着靠枕,正朝着左手边的窗子出神,只是上半张脸被素色布条绕了两圈缚住,一双眼被包得密不透风,仅露出消瘦的下颔。 寒露端来茶水,随后将矮几上的杂物收到一边。窗外冒出两个小脑袋,是听说容玖来了忙跑来瞧的处暑和冬至,正踮着脚探头探脑。 “容先生来了。”玦娘道。 榻上病人收回视线,朝脚步声处颔首:“容先生。”嗓音干哑,似枯死的木兀地裂开。 容玖抬手:“弦姑娘。” 病人又一颔首,算作回礼。 容玖近前,在榻边草垫上坐下,病人自觉地伸出手去,放到寒露已摆好的迎枕上。 容玖静息把了片刻,问道:“近来感觉如何?痛症几日犯一次?” 玦娘在一旁道:“自先生上次走后犯了两次,头次较之前次隔了三天,另一次则是前晚,且时间更长些。”说到此处略有些哽咽,“镇痛的方子熬了两碗,皆喂不进去,疼到过了三更才昏过去。饮食倒是照旧,只是睡的时间更长了,醒的时候也不甚精神。” 容玖“嗯”了一声,收回手,示意寒露将病人脸上的布条解开。 布条落下,露出了病人青紫肿胀的上半张脸,眼睛周围一圈深紫色的瘢痕,又有蛛网般密密麻麻的青红血丝在薄薄的皮肤下张牙舞爪,嚣张地盖住了眉目样貌,且大有往颧骨下继续蔓延的架势。处暑和冬至虽不是第一回见,但每每看到这张脸都仍是忍不住要倒吸一口凉气,又慌里慌张地捂住嘴,互相瞪眼珠子。 容玖却点点头,欣慰道:“毒应该都引到上头来了,方才某看着,弦姑娘的脉象也比上回来时强了点,是好兆头。” 玦娘喜形于色,病人只是略扯了下嘴角:“让先生费心了。” “不过以防万一,某还是再为弦姑娘施一回针,探探清楚较好。” “是。” 处暑乖乖合上窗,与冬至蹲在窗下等着。玦娘和寒露则上前帮病人宽衣,只留下贴身的小衣。容玖屏息拈针,凝神探穴,熟练地将病人扎成了个刺猬。 一炷香后,容玖将最后一针往病人指尖一刺,捏出几滴鲜红血珠。仔细瞧过后,他拿干净的巾子擦去血珠,收起病人身上的针。 “毒都引到双目周围了,虽双目暂盲,至少短时日内暂无性命之虞。只是身子到底太虚,还是要好生将养,忌怒忌躁。接下来就是该想法子拔毒了。” 玦娘给病人擦去额上的涔涔冷汗,重新帮她穿好衣裳:“一切都凭先生做主。” 窗下两个小童立刻又支起窗子探头来瞧。 容玖温声同病人商量:“弦姑娘,某带了三只千丝水蛭,是先用药材养鸡,再让它吸食鸡血,如此喂养而成的。之前其他法子皆不成,某想着带它们来瞧瞧,若是能吸出毒来那是最好。只是,某仅曾在书上看到此法,到底未真正试过,结果并无法作保。且这千丝水蛭一旦咬入血肉,其痛如剜心锥骨,不比平日里的痛症轻快。弦姑娘若愿意一试,某便冒险为之。” 病人哑声:“先生只管试去,再糟不过一个死字,无甚好怕。” “好。”容玖转头,“还请玦姑娘同之前一样,拿些柔软布条来,绑住弦姑娘手脚,定住头部。这次要绑得更紧些,届时不能乱动半分。平日用的软木也给弦姑娘咬住,以免伤了舌头。” 玦娘犹疑:“容先生,不能用药将哥儿迷晕么?” 容玖摇头:“疼痛之时血流更快,更易引毒。若是昏迷着,水蛭吸出的不过寻常鲜血,并无作用。” “寒露,去拿。”病人忽地开口。 寒露应声,很快拿了布条软木回来,身后一并传来了随着步伐渐近的几声闷响。容玖听得熟悉的声音,急忙回过头去。 满头银发的老媪拄着一人多高的铁杖,缓缓步入了里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毒药 处暑冬至欢声叫起来:“婆婆!” 容玖喜出望外:“蓝前辈!” 那婆婆朝他一点头,看了眼榻上病人:“如何了?” 容玖将方才所言又讲了一遍。那婆婆问:“水蛭呢?” 玦娘扶病人躺下,仔细绑好手脚,抱了小缸来。那婆婆掀开盖子瞥了眼,挽起袖子伸手进去。容玖还未反应过来,那婆婆已捏着条粗壮水蛭举起来打量,有点嫌弃地眯了眼:“一般。” 她又转头:“此法有用?” 容玖一双手呆在空中,略无措:“前、前辈您轻点捏,某只剩这三只了……” 那婆婆便将水蛭举到他眼前,容玖惊恐地往后直退,背“砰”地撞上一侧木柜,声响大得连病人都侧过脸来。 窗外传来“哧哧”笑声,容玖霎时脸红。那婆婆嗤笑一声,摇摇头:“你这胆小的毛病何时能改改。”又道,“该怎么做,老身代劳了。” 容玖顿时安心,也不管丢脸了,先作了一揖:“多谢前辈!”他转向玦娘,“玦姑娘,请到榻上抱住弦姑娘的头,一会儿千万不能让弦姑娘动弹。寒露,你看好绑着弦姑娘的布条。” 见玦娘寒露就绪,容玖又同那婆婆道:“劳前辈让水蛭的头咬入丝竹空。” 那婆婆坐到榻前,伸手先摸得丝竹空的位置,又同病人道:“老身动手了。” 病人口中塞着软木,用重重的喘气声应了。 下一瞬,水蛭尖锐的齿刺破血肉,噬骨吸髓般大口咬下,病人双目蓦地赤红,发出痛苦的一声闷哼。 那一大片蛛网似被飞虫撞入,剧烈抖动起来,根根细细分明,颜色大盛,艳如霞蔚,平生透出诡异美感。病人全身猛烈抽搐,喉间涌出含混又嘶哑的“嗬嗬”声响,汗水在几息间浸透了衣裳。 玦娘只觉得手臂都要被挣断,容玖急忙伸手帮忙按住病人的头。眼见着脚上布条也有松动的迹象,玦娘仓促喊道:“寒露!再捆紧点!” “是!”寒露咬牙,“处暑冬至!” 窗外两人赶紧跑进屋来,三人一阵忙乱,将病人的脚勒得死紧死紧。 那婆婆一边注意着水蛭,空着的手又摁住病人因剧痛而痉挛的身子。竹榻被折腾得“吱呀”响,晃得好似要散架。那水蛭兀自大快朵颐,本就粗壮的身躯愈发鼓胀起来。而那一片诡谲紫红不减反增,血液汩汩汹涌,几欲冲破皮肤。 “好了!” 那婆婆迅速掐紧水蛭的头抽出来,容玖拿起脚边的木盆:“放这里。” 剧痛未消,玦娘分心松了手,少了桎梏的病人登时控制不住地将头往墙上撞去,所幸手脚布条还未松,硬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勒住。冬至尖叫一声,与眼疾手快的玦娘一同将她扯回来,带着哭腔喊:“哥儿!哥儿醒醒!” 寒露处暑也慌忙围上来拖住病人:“哥儿!” 容玖却无暇顾及病人,朝那婆婆问:“前辈可有刀刃?劳您刺破它!” 那婆婆摸出腰间短匕,利落地划开盆中水蛭,才吸得饱胀的水蛭立时鲜血四溅,腥臭味顿时溢满整间屋子。几个小童面色一变,险些压不下喉间呕意。 容玖看清盆中血色,心里一沉,也顾不上脏了,赶紧掏出怀中药瓶接满了血。 那婆婆看他动作:“如何?” 容玖轻轻摇了下头:“不好说。” 他拿过药箱,握着小瓶快步出了屋,洗手后用细布掩了口鼻,在石案上铺开银针与几味药材,开始验血中毒素。 屋内,病人忽如绷紧的弦,高仰起头,又蓦地重重往榻上一跌,口中溢出大口鲜血,手脚似抽了丝的偶人般瘫软垂下,复昏死过去,浑身刚从水中捞出一般。 玦娘终于敢松手,亦是精疲力竭,靠在墙侧缓了缓神,才打起精神吩咐小童们:“去烧盆热水,再拿身干净衣服和新的被褥来。” 那婆婆走到榻边,拉过病人的手,费了点力气,才将她攥紧的拳头掰开。掌心一片血肉模糊,是生生被指甲抓出来的,另一只手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那婆婆又看了眼病人已经短得不能再短、现下又糊了一层血的指甲,极轻地叹了口气。 “你下去歇罢,老身给她更衣。” “……是。” 几人各自散开。那婆婆给昏睡的病人换了衣裳,上了伤药,后在床头点上宁神的香,才掩门出去。玦娘已重新梳洗过,正站在石案不远处,凝神看容玖的一举一动。那婆婆闻到院中臭不可闻的腥味,皱了皱眉,倒并未多言。 站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容玖转向她们,面露惭色:“某学艺不精,平白让弦姑娘吃了如此大一番苦头。” 玦娘急切,欲上前细询:“那水蛭无用?” 容玖慌忙连连摆手:“玦姑娘还是先别靠近某,这味道沾了身,轻易洗不掉的。” 见玦娘站住了,他才续道:“这水蛭仅吸出了零星毒素,虽说聊胜于无,但如此要完全拔毒,少说需要百来条千丝水蛭。且不说一时找不到这么多,弦姑娘的身子也受不住这么频繁的折腾。” 玦娘忧心忡忡。 那婆婆问他:“若不解毒,可于性命有碍?” 容玖道:“某已用针将毒全封在双目周围,于心脉等是暂无大碍了。但若就此置之不理,也撑不长多少时日。” “如今能撑多久?” “至多两年,且需静养。” 玦娘忍不住问:“先生有多大把握能在两年内找到解毒的法子?” 容玖道:“某已去信宿丘,询问族中是否有人晓得此毒。当前最好的法子,还是找到一样的毒药,析出其所用药材与炼制之法,再对症下药。”他又问,“玦姑娘当真寻不得那原先的毒药了?” 玦娘一滞,旋即摇头:“那仇家已被灭族抄了家,府邸被掘地三尺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此毒相关之事也是秘辛,若不是被用到了哥儿身上,在那之前从未听过半点风声。当年,那仇家每月朔日会送来解药,然那解药也只是解身上痛症,并不能根治。哥儿曾偷藏了半颗,叫妾送去请人调配,可均查不出个所以然。” 容玖又问:“此毒的名字,确是‘栖霞晚’无误?” “只是从那仇家的口中听了此名,也不知是不是他信口胡诌的。” “确实有可能。某翻遍藏书,都未见过此毒,连类似的记载都寥寥无几。” “宫中的藏书也翻遍了?”那婆婆忽问。 容玖一愣:“这倒没有……藏书楼非陛下特许不得擅入。前辈说过,给弦姑娘看诊之事不可声张,某便不曾……” 那婆婆将铁杖往地面一杵,沉声:“你此番回去,试着进藏书楼看看。” 容玖尚未反应过来,玦娘已面露喜色:“蓝玺……” “前辈的意思是——” 蓝玺瞥了玦娘一眼,重重叹气:“……到底还是性命要紧。真有万一,再从长计议不迟。” 她又叫容玖:“你到宫中,问医官也罢,看典籍也罢。雁过留痕,老身不信一点蛛丝马迹都无。” 容玖却已听出了端倪,犹豫片刻,试探道:“莫非弦姑娘所中之毒,与宫中有关?” 蓝玺神色平淡。 “因那仇家门下的药师多自江湖中来,老身先前便只猜此毒与旁门左道有些干系。但既然是连容氏都寻不得的毒,那就只能往宫中查一查了。”她盯住容玖,“老身此话有何不妥?” 容玖忽觉得后颈有些凉凉,却说不上怪异的地方,半晌后迟钝地点了下头:“此言倒是在理……某在宫中也算有熟识之人,此番回去便试一试。” 玦娘深深拜下:“多谢先生。” 容玖定了定神,笑道:“玦姑娘不必如此。”又道,“那某先为弦姑娘改下之前的方子,往后几日就这么吃着试试。” “是,先生请随妾来。” 容玖离开时,病人仍未醒。如来时一般,霜降将他送回守衡堂,顺带买好药,这才驾车回了庭山。 入夜。 病人歇了大半日,又吃了些粥水,忍受不得身上的异味,唤了水洗浴。 蓝玺坐在屏风外头喝茶:“这回下山,你庭山妖止小儿夜啼的本事,又长进了不少。” “求之不得。” 病人——庭山妖沉进浴桶里,掬了捧水,闻到浓郁花香,有些厌恶地将水撒开。 “香露是容玖留下的。今儿大家伙被那只水蛭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倒是多亏了它。” 庭山妖嫌弃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从前最讨厌这个味道,兜兜转转到了今日,没想到还要被它熏一回。” “味道重是重了点,总比那腥臭强。” “这种小事,我还是能忍的。”庭山妖幽幽道,“其他事情,我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蓝玺搁下茶盅:“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我以为你会更惜命才是。” 她慢腾腾地拄着铁杖站起来。 “那些恩怨比起活下去,孰轻孰重?别忘了,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 庭山妖声音带了丝懒怠的笑:“记着呢,否则你这出了名的古怪脾性,怎么会这样心善地盼我活命,还不惜在容玖面前演先斩后奏的戏码。” 转而,她声音一沉:“但事有万一,如果容玖发现了什么,这庭山就留不得了。” 蓝玺问:“即使容玖能救你?” “即使容玖能救我。” 庭山妖漠然说罢,仰面沉入水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余孽 第二日午前的坐诊结束,容玖草草用了午饭,便匆匆往宫中去。 明徵殿外,梁全礼见着容玖,只当今上的脉案出了差错,心下一咯噔,忙迎上前去:“容大人怎么今日过来了?” 容玖笑道:“有一点私事,想跟陛下讨块进藏书楼的牌子。”他朝殿内张望了一下,悄声,“陛下在休息?” 梁全礼放了心,笑眯眯道:“没有,是晁老将军在里头,刚进去没多久,兴许还要多留一会儿。”又问,“容大人进藏书楼是有急事?” 容玖面露纠结:“这个——说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 梁全礼想了想:“这样,劳容大人稍候,老奴进去瞧瞧,看能不能稍稍知会陛下一声。” “有劳梁公公!” “容大人客气。” 未几,梁全礼捧了牌子出来:“容大人收好。陛下说,日后大人可随意进出藏书楼,不必再多跑一趟了。” “多谢陛下,多谢梁公公。” “陛下还说,若容大人今晚得闲,便留在宫中一块用膳罢。” “好啊,那我就来打扰陛下了。” “容大人说的什么客气话。老奴这就同尚食局说一声,让他们多备一道八宝鸭。” 容玖笑:“梁公公费心了。” 又寒暄了两句,他收好牌子,自去了藏书楼。 初夏的日头长,渐盈月升上梢头时,天色尚未转暗。檐下一盏一盏地点起了灯,持烛的宫人轻巧地穿梭,细致地用铜片护着烛火,拨亮了,再罩上灯罩。远远一片摇曳的光,似星星点点的萤火,渐渐盈满了整个宫殿。 容玖在藏书楼里忘了时间,还是梁全礼打发小顺子来找,他才觉察楼内已转入一片晦暗,急急忙忙跟着人往明徵殿走。 明徵殿内,半人多高的连枝烛台上燃着盏盏莲花状的灯,罩着轻透的纱罩,笼得烛光柔柔。尚食局应着季节,改呈上了天青釉的碗和刻荷叶的盘,同色花纹的筷托上架着乌木镶银箸。清雅瓷器伴着越窗而入的木兰花香,颇显殿内素净雅致。 苏聿正立在书案边上,垂眼看着一盘棋局,修长手指拈着枚墨玉黑子,衬得指尖愈发白皙。他见得容玖到来,将棋子丢入棋笥,露出一个笑。 容玖规规矩矩地行了君臣礼:“参见陛下。” “免礼。” 苏聿示意他坐,自己亦挽袖净了手,与他相对而坐。早已等候多时的宫人们这才鱼贯而入,一一进膳,又恭谨退下。 苏聿没有让人伺候用膳的习惯,容玖更无什么讲究。殿内一时仅剩他二人,容玖便痛痛快快地先饮了两盏茶,又夹了几块青梅蜜糕,才专心致志地开始对付面前的八宝鸭。他在藏书楼里找医典入了神,滴水未进,又饿过了头。茶水入了肚,方隐隐有了饥饿感觉。苏聿不过动了几箸,容玖的碗已经空了大半。 纵如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等良好规训的苏聿,瞧见容玖这副模样,也不由得失笑:“你是提前晓得孤会留饭,所以饿了一天再进宫的么?” 容玖囫囵吞下口中的藕片,才道:“你别笑我。我中午本就没吃多少,下午又在藏书楼里昏天黑地地看了半天书,饿得有些慌神了。” “若是让你大伯父瞧见了你方才的吃相,怕是要将你捆在食案前抄五遍《仪规》。” 容玖作心有戚戚状:“所以我才来投奔你啊。留在渊清山庄,不是大伯父被我气得英年早逝,就是我被容氏清理门户。” 苏聿笑着摇头:“你大伯父身为族长,对你寄予厚望,生怕你有闪失,才总拘着你,不让你在江湖上乱晃。” “我明白的,只是他老人家的厚望也太细致了些,连一口饭多嚼了两口也要打我手。能得大伯父青眼的,除了永远板板正正的景承,也只有你这种在军营里吃粗粮饼都一丝不苟的人了。” 碧色酒盏在指尖停了停,苏聿慢慢饮了一口:“小时候拿不好筷子,就没饭吃。走不好路,就会被打板子。时间长了,就什么都会了。” 容玖对他儿时经历略有耳闻,却未想到一国储君会被苛待至此,怔了下:“这也太过分了,再如何,你也是元后的独子,还是嫡长。就算先帝不喜欢你,那些宫人怎敢如此轻慢?” 苏聿淡笑:“不是宫人。若是在宫人手里,反倒要更艰难些。” 容玖不解,还想再问时,苏聿已搁下酒盏:“在藏书楼待了那么久,你要查的东西可找着了?” “没有。”容玖郁郁地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鸭肉。 “容氏族学中什么医典没有,值得你特意来宫中找?” “这次不一样。”容玖有些烦闷,“庄内所藏多是江湖民间的疑难奇症,但那病人中的毒,似乎与宫中有关。” 苏聿抬眉:“你先前只说遇到了位棘手病人,原来是中毒?” “是啊。”容玖将筷子一搁,“正巧你提了,我也顺道问问你。你听说过甚‘栖霞晚’吗?” “嗯。” “哎,你没听过也是正常,毕竟你前十几年都不在京——”容玖一顿,蓦地瞪大眼睛,“等等,你听说过?” 苏聿神色自若,又应了一声。 容玖大喜:“你从何处晓得的?快同我说说!” 苏聿不疾不徐:“可以。不过在此之前,你需先告诉我,你救的是什么人?” 容玖噎了噎,纠结半晌:“我说了的话,你会跟我说的吧?” 苏聿道:“君无戏言。” “……这事说来话长,且前辈本要我三缄其口的。”容玖犹不放心,“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 苏聿颔首。 容玖这才斟酌着开了口。 “三年前我还在江南时,曾不小心得罪了惊雷堂的人。被追杀时,一位路过的前辈救了我。去年开了守衡堂不久后,大致是九月的事,那位前辈忽然找上门来,说手头有个病人性命垂危,请我前去诊治,我自然义不容辞。 “去了之后,发现那病人是中了毒,说就是吃了‘栖霞晚’。据说中此毒者平时与常人无异,但每个月都要服食解药,否则毒素会蚕食血脉,痛入骨髓,直至身子被活活啃噬成一具空壳。我想了各种法子,都束手无策,最后只能暂时将毒引到这儿,”他指指眼睛,“姑且保住了一条命吧。” 容玖烦闷地支着下巴:“现下,我正头疼解毒的法子。若是能找到这毒药,就好办多了。”他又感慨了一句,“这毒委实邪门,那病人没有解药,被折磨了一年多,很是凄惨啊。” 他说完又要喝茶,结果发现杯子空了,自己拿过壶添满了一杯:“该你了。” 苏聿静了静,手指缓缓敲了下案沿:“……‘栖霞晚’是刘荥府上的秘药。” 容玖一口茶卡在口中,半天才咽下去:“你说——逆贼刘荥?” 苏聿淡淡“嗯”了声。 “你可还记得,去年查抄刘府时,从地下的暗室里搜出了一批药人?” 容玖自然记得。那些药人多是刘荥从人牙子手上买的孤儿,供他府上养的药师制药试毒用。被救出来时,皆已形容枯槁,重疾缠身。他忙了半月有余,却均是回天乏术。提及此事,他心中仍有郁愤。 “莫非那些药人中,有人服用过栖霞晚?” 苏聿道:“有一人的供述提及了此物,道大概在十一二年前,曾有同伴被灌下还没制成的栖霞晚,但都未能存活下来。” 容玖喃喃:“难道弦姑娘以前是刘府的药人,所以才对过往之事闭口不谈……” 苏聿并未听清:“什么?” “没什么。”容玖复追问,“那后来呢?栖霞晚制成后,还有药人用过吗?” 苏聿摇了下头:“此物所用药材金贵,接触过的人屈指可数。而且,约莫九年前,就没有药师再将栖霞晚用在他们身上了。” “所以没人见过最终制成的栖霞晚?”容玖有些失望。 苏聿看他一眼,沉吟片刻,终是道:“被救出的药人中没有,但孤后来清查刘荥的爪牙拥趸,查出其中两人服食过栖霞晚。” 容玖顿时两眼放光:“是什么人?” “一个是刘荥的心腹方斌,另一个,是刘荥手下的私兵统领赵胜英。”苏聿的指节搭在案上,“他们为表忠诚,皆是自愿服下的栖霞晚,每月自刘荥处拿解药。后来,从刘荥的别庄上,也确实搜出了与此药相关的些许残方。” 容玖闻言大喜过望:“那些方子都放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苏聿沉声:“容玖,你还不明白么?” 容玖一愣。 “栖霞晚非寻常毒药,药师甚至不舍得在普通药人身上试药。而服食此药的,方斌是刘府管家,熟知刘荥手下的财物和人脉,赵胜英则掌管着刘荥可调配的所有兵力。这两人,堪称刘荥的左膀右臂。 “换句话说,中此毒者,十有八九是刘荥亲近之人。” 苏聿轻敲了下案。 “所以,你不妨想想,那位病人会是什么来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未明 容玖愕然,好一会儿方道:“就是个——很普通的病人啊。” 苏聿哭笑不得。 容玖此人,长于宗族厚爱,又醉心医药一道,不问世故。纵使学足了礼义人情,然生性良善纯挚,待人总少了分戒心。像此番碰上个罕见的病人,只怕一心都扑在了解毒的钻研上,一丝一毫的多想都无。 面前的容玖又苦恼道:“而且,虽说我为那病人诊治了大半年,可她清醒的时间不多,加上嗓子也坏了,除了问症时会说些话,并不多言语。” 苏聿耐心道:“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容玖拧着眉思索了一会儿,摇头:“性子有点古怪,但久病沉疴之人心情郁结暴躁是难免的事。即便如此,那病人待我也向来客气,就算我提出的法子再稀奇,也未多说过一句话,任我试药。” 他想了想,又说:“要说奇怪,也是周遭的人奇怪。” 苏聿示意他往下说。 “那病人身边随侍着个姑娘,年纪比她稍长些,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照理那病人该十分亲近她才是,但却一直对她并不热络,反倒有些远着她。 “然后是前辈。我猜前辈与那病人兴许是忘年交,听她们说话皆十分随意,跟咱们一样,更像是平辈。比起刚刚的那位姑娘,那病人看上去反而要更信任前辈一些。 “最奇怪的就是,那儿有十二个小童。”容玖压低了声音,“我好奇地问过前辈,前辈说他们全是偶人,是用偃术净化了早夭的孩童魂魄后,安在偶人上的。” “偃术?”苏聿神色无异,只略抬了下眉眼。 “应当是。” “倒是许久未听说偃师了。”苏聿道,“从前大胤秘术兴盛,擅偃术者便是个中翘楚,强大的偃师能让偶人行动如常人,甚至于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容玖好奇:“后来呢?” “这些身怀秘术的人自然招人眼红,或是死于争斗,或是被仇家盯上。官府还未来得及整肃,渐渐地便销声匿迹了。况且,因果循环,这些人能通天地鬼神,天地鬼神也要收他们的寿数。因此,横死的多,长寿的少。” “原来有这么一说。”容玖琢磨着,“可我看那些小童,均是天真烂漫,并不像被操纵啊。” “但能做出这许多偶人,此人也不可小觑了。” 苏聿重新端起酒盏:“照你所说,这位偃师,与你敬重的那位前辈,都同那病人有不浅的交情。而那病人所中之毒又与刘荥有关——” 酒盏内的清亮酒液洇湿竹叶花纹,他饮了一口,缓缓道:“即便真是药人,也不会是个寻常药人。” 容玖顿觉头大。 他直截问:“你不希望我继续救人?” 苏聿不疾不徐道:“照理,这样来历可疑的人,确实该先查清楚再考虑其他。只是你说当时人已垂危,自然要以性命为重。何况救人于你来说是本能,无论那人值不值得,我都不会阻止你。 “何况,栖霞晚的药方至今不知有没有落入何人手中,你如果能研究出对症之药,就算日后有人想借此为非作歹,也无甚可惧了。” 容玖松了口气:“那就好。等我把人救回来,如果真的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你想处置,我绝不插手。” “好,只不过我仍需知晓你口中的病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苏聿淡道,“下次你去问诊的时候,让景承跟你一道。” 容玖立刻摇头:“不行的。” “为何?” “刚刚我没与你说。那病人不在城里,而是住在庭山上。每隔五日,会在夜里派人到守衡堂接我进山,而且上车后会给我闻一样迷香,等我睡一觉醒来,就在庭山上了。” 庭山? 庭山妖…… 苏聿想起京中些许传闻,微微皱眉。 容玖继续道:“你刚刚说那病人认识偃师,这倒也和我从前的疑问对上了。那山上可能设了什么障眼法或机关术,寻常人根本不会发现那里住着人家。我曾在白日里请人找遍了整座山,一个多余的人影也没见着。后来,我也试过让守衡堂的伙计偷偷跟在来接我的马车后面,结果每次都说一到山脚下就跟丢了。” 苏聿沉吟片刻,忽地笑了下:“遮掩得这样谨慎,我倒想亲自去见见那位病人了。” 容玖呆住,半晌才道:“前辈不会轻易放人上山的,你要怎么去?” 苏聿轻轻敲了下案沿:“刘荥相关卷宗证物皆封存在廷尉府内,栖霞晚相关之物则由太医署严加看管。你上山后便告诉那位前辈,太医署可许你去查阅那些秘档,但条件是让太医署的人与你一同医治。” “你要冒充医官?” “嗯。” 容玖犯了难,苦恼了好一会儿才道:“前辈于我有恩,若不是因为牵扯到逆党,我并不愿欺瞒她。况且这个理由,也不知他们会不会信……总之我尽力一试,但如果不成,你也先别拦我救人。” 苏聿点头允了。 临出宫,容玖走出殿门,复噔噔噔地折回来:“你不会偷偷派人去把庭山围起来抓人吧?” 苏聿好笑:“我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么?” “哦……”容玖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折回来,“你如果去了山上就会明白了,前辈她们真不是什么坏人,更不会是你担心的那样。” 苏聿抽了杆笔往他头上一敲:“知道了,快走罢。” 容玖这才纠结地走了。 梁全礼吩咐人驾车送容玖出宫,回来时端了新的茶来,笑道:“容大人率性真挚,难怪得陛下信重。” 苏聿也笑,又叹气:“就怕易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去。” “容大人看着好性,但定不是糊涂之人,毕竟少时行走江湖平安无事,应也是有几分本事的。陛下无需多虑才是。” 没等到苏聿下文,梁全礼正要告退,就听苏聿道:“明日早朝散后,你叫人把景承留住,让他到明徵殿来。” “是。” 三日后,廷尉景承连夜入宫。 尚未就寝的苏聿候在明徵殿中,见景承一言未发,便知功夫高深如他,也没有跟上带走容玖的马车。 他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对景承道:“辛苦你这一趟了,今夜回去好生歇息。” 景承拱手:“臣无事。只是陛下,容玖深夜出城——” 苏聿将食指放到唇上,轻轻摇头笑了:“他不让我说。” 景承眉心一蹙。 “等他回来,你别追问他,也先别提起此事。” “……是。” 容玖一无所知地睡到了山上。 玦娘来请他时,他正坐在溪边看几个小童戏水打闹。霜风在下游洗澡,一身威风凛凛的白毛浸满了水,待小童们凑近了,它一甩,水珠四散飞起,小童们便“嗷嗷”大乐着躲开。 容玖看得心痒,喊它:“霜风!” 高大漂亮的白狼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抖了抖身上水珠,这才慢吞吞地蹚上岸来靠近他。 容玖摸了摸它湿漉漉的颈间:“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霜风任他抚摸了好一会儿,随即一个猛甩毛—— 容玖光荣地湿了半身衣裳。 霜风又高傲地瞥他一眼,重新步入溪水中,慢悠悠地用嘴梳着一身漂亮的白毛,徒留狼狈的容玖接受小童们的哈哈嘲笑。 旁观了容玖吃瘪全程的玦娘忍俊不禁,好容易收了笑走近他:“先生可要换身衣裳?” 容玖抹了一把水珠滴答的额头,苦笑:“麻烦玦姑娘了。” 庭山妖今日精神尚济,容玖换好衣裳进屋时,正听到漫不经心的一声:“平五六。” 榻下是扎着双髻的立秋,对着面前码着的大荷叶愁眉苦脸,良久才慎而又慎地摆了颗石子:“平七四……” “平八四。” 立秋慌忙将方才的石子摸回袖中:“不行不行,吾方才下错了!” “落棋不——” “吾非君子,可悔!” 庭山妖“哼”的一声笑出来:“上回你输给立冬的芸豆卷,三块是我赊与你的,可是忘了?” 立秋瘪嘴。 玦娘咳了咳:“立秋,先出去。” 立秋看了眼他们,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抱起荷叶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脚迈出去一只,脑袋又伸回来:“刚刚那子不作数,回头哥儿不要记错了!”嚷罢才撒开脚丫子溜了。 庭山妖将脸微微侧来:“何事?” “容先生来了。” “哦,”庭山妖缓了语气,“有劳先生。”很自觉地捋了袖子,翻开的掌心一片乱糟糟的疤痕。 容玖一面诊脉一面瞧她气色:“弦姑娘今日倒比从前精神了些。” 玦娘笑道:“应是先生上回带的水蛭起了效用。这几日只犯了一回痛症,哥儿醒着的时间也比以往长。” “那甚好,总归没白吃那么大苦头。”容玖长出口气,“此番某还是以金针拔毒,让弦姑娘松快些。” “是。” 一个时辰后,容玖收针。许是那水蛭真有点本事,往常扎完针总要疲累昏沉的庭山妖,此次还颇清醒。玦娘仔细地帮她系上布条,将那些瘢痕用素色的布遮挡干净。她任凭玦娘动作,面上无甚表情。 容玖收好针后,默默背了两遍打好的腹稿,这才斟酌着同两人及刚进屋的蓝玺道:“某此番回去,照前辈的指点,问到了栖霞晚炼制时的残方。” “咣当”一声,容玖看去,玦娘僵在原地,不是她。 是庭山妖碰翻了榻边的药罐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试探 庭山妖哑着嗓音一字一句:“栖霞晚的残方?” “是……被收在了太医署内。” “哪儿来的?” 容玖道:“听说去年查抄几处与逆党有干系的官员府邸时,搜出了好些罕见的药材和零碎的药方,后都由太医署收着。这一年多来,一直有医丞负责研究这些残方。某借阅了那几位同僚的手记,发现其中一份与弦姑娘中的毒对上了,就又细查了下去,感觉八成就是栖霞晚的药方。” 玦娘大喜:“有了药方,是不是解药就指日可待了?” 庭山妖抿着唇一言不发,许久后重新倚到枕上半卧着。 “先生知晓了这药的来历,便没有什么想问的?” 容玖谨慎道:“某只管治病救人,旁的倒不甚关心。只是为了查这解药,难免让那几位同僚知晓了些许弦姑娘的事。加之解药所剩无几,又牵扯到逆党,某跟太医署讨,太医令也不敢松口。” 屋内一时寂然,无人应声,他只好硬着头皮续道:“最后磨了半天,太医令才松口愿意让某看一看那些残方,却要求某许一位医丞跟着上山,一起救治弦姑娘。” “为何?”玦娘不解。 “是这样……”容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下额头,“某虽也是医丞,但在旁人看来仍属渊清山庄,太医署对某多少有些排斥。好不容易有一样某束手无策的难症,太医署又占了药方的先机,难免想抢先治好弦姑娘,稍稍压一压某。” 蓝玺“嗤”了一声,摇头想讽一讽小心眼的太医署,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容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蓝玺,见她有此神情,便知她已然信了这番说辞,不由得有些惭愧。 “玦娘。” 庭山妖慢慢坐直了,朝玦娘的方向开口:“容先生忙了这么久,不请人喝杯茶?” “是了,请先生稍候。”玦娘忙笑道,起身到屋外去了。 庭山妖听着脚步声远了,才道:“容先生。” “嗯?” “请问先生真的愿意救我么?” 容玖愣了愣。 “我知道,先生为了解毒,在我身上已耗费了颇多心血,本不该有此问。可如今,先生知道了栖霞晚的来历,想必对我的身份也有了猜测。” 庭山妖顿了顿,缓缓道:“明知我可能与逆党有干系,先生也愿意出手相救么?” 容玖皱眉:“弦姑娘是觉得,某会为了明哲保身,弃病者不顾么?” “不。”庭山妖轻笑。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方续道:“容先生与如今的廷尉景承,有一起在容氏族学中长大的情谊。在景承的引荐下,先生又结识了如今的新君与凌将军。后来随军讨逆,更是救过新君的命。” 容玖诧异:“弦姑娘如何知晓这些?” “我如何知晓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庭山妖咳了咳,“废帝与刘贼糟蹋大胤十余年,先生随军时见着疮痍山河,不可能无动于衷。而先生与新君交情甚笃,又定知新君对前朝、对逆党是如何深恶痛绝。 “即便如此,即便知晓我可能是逆党同谋,先生仍怀有悲悯之心么?” 撑着说完一番话,庭山妖方停下,便是一长串的咳。她张口咬住手背,强行将声音堵回口中。 蓝玺走近两步,伸手拍拍她的背。 半晌,容玖才从这一连串的话中找回自己的思绪。 “姑娘是前辈所托,某信前辈不是是非不明之人。” “错了,容玖。”蓝玺摇了下头,“老身是江湖人,只讲恩义,不论其他。”她笑了声,“莫说弦哥儿是不是逆党同谋,就算她是刘荥本人,老身也仍是要救她的。” 容玖大受打击:“前辈,您不能这么……” 顺了气的庭山妖被容玖的语气逗乐:“蓝玺,你不要欺负容先生。” 容玖回神,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无奈一笑。 庭山妖敛了笑容,复道:“容先生,今日所言,实是想让先生做个抉择。五日后,霜降仍会去守衡堂接先生。先生若不愿再与我有牵扯,便将门上的灯笼熄了,霜降会将双倍诊金留下,我等自此销声匿迹。 “但若先生依然愿意出手相救,就请与那位太医署的同僚一同在门前等候罢。” 傍晚,蓝玺站在庭山妖身侧,目送霜降驾着马车远去。 落日一点一点隐入巍迤山峦,稀薄的霞光似被扯得七零八落的纱,缠绕着陆续归巢的倦鸟。近满的月透亮似水,浸入渐深的云层里,晕开轮廓模糊的环环月色,勾出云淡天青的画卷。 夜风起了,拂动婆娑树影,卷起草间短促的几声虫鸣。 “你今日对容玖说的那些,并不全是你的本意罢。”蓝玺开口。 庭山妖:“你听出来了?” 蓝玺冷笑:“老身又不是聋子。” 庭山妖道:“他救我一命,我便提点他一句,作为前途无量的容小神医,他最好不要与我扯上关系。” “可你亦在试探他背后的人。” “是。”庭山妖干脆道。 她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刘党一派几近被灭,但还未到可松懈的时候。容玖接手了一个与刘荥有关的病人,太医署不可能仅凭他死磨硬泡,就肯让他去接触那些残方。而这一点风吹草动,也足够惊动太医署之外的人了。” “老身还一度信了他的说辞。”蓝玺揉了揉眉心。只怪容玖的眼睛生得好,纯澈又无辜。到这种时候,她的判断力便输给了目不能视的庭山妖。 “但他的确全然信着你的,信你不会将大奸大恶之人交给他。”庭山妖喝了口茶水,“所以我才能确定,他前头的说辞是有人授意的。 “再者,那个选择,与其是给容玖的,不如说是给他背后之人的。我已经言明了态度,端看那人肯不肯放过我了。” “如果容玖再也不来,你会死的。” “蓝玺,”庭山妖微微仰起脸,“虽然我想活,但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若要回到从前,不如停在这里。” 蓝玺看了她半晌,叹气:“让他去宫里打听,是老身心存侥幸了。” 庭山妖别过头冷哼:“你当我躲在这儿很容易?这下全毁了。”她摩挲着粗瓷茶杯,悠悠道,“容玖下一趟带来的肯定不是医丞,指不定会是执金吾。” “你有何打算?” “就让他们怀疑好了,”她打了个呵欠,“横竖这山中没有证物。即使想抓我,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活着下山。” 翌日。 容玖一觉醒来,人又回到了守衡堂。昨日山中一切,经了一场好睡变得模糊,无论是蓝玺,还是庭山,都恍若一场隔世大梦。 倘若他真的不再上山,以弦姑娘的性子,她说会销声匿迹,那么与庭山相关的所有所有,就真变成一梦华胥了。 他平躺了好一阵理清思绪,有些发愁。 良久,容玖慢吞吞地起身洗漱更衣,推门出屋。 风里裹着草木香气,院中的银杏树郁郁苍苍,半遮着不算刺眼的日光,笼出小院的一方夏荫。 邹婶子正巧提了早饭来,站在月亮门前遥遥地喊:“公子,先用饭吧。” “好。”容玖打起精神,笑问道,“今日吃的什么?有没有桂花酒酿小圆子?” “这还未到桂花的时节呢。公子想吃,明儿婶子先蒸一笼槐花试试。”邹婶子笑着应道,将食篮摆到树下的设的食案上,后自去忙了。 容玖擦擦手坐下,咬了个包子在口中,复支着下巴,在脑中一遍一遍地想着昨日庭山妖说的话。 他本不会过问病家太多事情,眼下却也忍不住对她的来历生了好奇。看诊半年有余,他深知她为了活命忍受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楚。但此番不过稍稍触及她的过往,她便肯舍弃之前捱过的诸般折磨,连性命都不顾了…… 比死更可怕的还有什么?凌迟?缢首?诛九族? 他被自己的想象呛了一下。 一侧日光一暗,容玖回神看去,苏聿已在食案另一侧坐下了。 他眨了下眼,讶异:“你怎么过来了?身子不舒服?”说着习惯性要去拉苏聿的手来切脉。 苏聿略一挡开:“我无事,就是记着你该从那奇怪的病人处回来了,所以来见你一见。” 容玖立刻垮了脸。 “他们不信你?” “我照你教的那样跟前辈她们讲了,信没信我不晓得。”容玖将手上的包子囫囵吞下,“可后头她们又说了些话,我总觉得,是不想再让我再上山了。” “说了什么?” 容玖将庭山妖的话完完整整复述了一遍。 苏聿听罢蓦地一笑。 容玖莫名其妙:“笑什么?” “那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是给我的。” 容玖糊涂了:“什么意思?” 苏聿却不答,只笑道:“你就照那病人说的,五日后仍旧上山,我与你去。上山后,你只管看病,其余的我会看着办。” 容玖皱了下眉:“但我隐隐觉得,她们没有全信我的话。到时上山,你可要装得像一点。” 苏聿想说,已经没有装的必要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出口,点头应了,复将面前的碗往容玖眼前推了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小食 用完朝食,容玖漱了口回来坐下:“你自登基以来就没怎么空闲过,怎么今日忽然有兴致出宫转悠了?” “近来无甚大事。” “柳丞相新提上来的那几个官员都堪用?” 苏聿颔首:“尚可,历练虽少了点,做事还算周全。” 容玖佩服道:“姜还是老的辣。柳相在前朝特意为你藏的人才,如今便有了大用。” 苏聿放下茶杯,手指敲了下案沿:“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事过于巧合了。” “怎么?” 容玖只是个挂名的医丞,并不参政,苏聿也不避讳他,直言道:“新朝初立,朝中刘党一倒,柳相便能迅速将原本在地方任上的官员推选入朝。那些人也并非庸才,考绩皆为上等。既如此,为何在前朝时不曾被苏寄注意到,始终是外放官?” 容玖想了想:“苏寄沉溺酒肉伎乐,哪会有心思管官员升迁考绩?” “苏寄不管,那刘荥呢?” “刘荥怎么可能放柳相的门生入朝?刘党把持朝政十来年,到嘴的肥肉哪里舍得丢。” “若是朝中已无人能为官呢?” 容玖疑惑:“怎么会无人为官?” 苏聿的手指又敲了下:“前朝最后两年,苏寄的性子愈加暴戾狠毒,下令杀了不少官员,甚至曾在早朝亲手杀了一名御史。” 容玖不由得吸了口凉气:“这也太……” “可后来,我查了那两年被苏寄杀的官员,”苏聿道,“无一不是刘党。” 容玖错愕:“你是说,苏寄杀刘党的人?狗咬狗?” “不过,这些空下来的缺,苏寄又让刘荥的人补上了,且颇宠信他们。只是——” 容玖摸着下巴接过他的话:“只是杀了一批又换上了一批,刘党再人多势众,也无法做到只手遮天了。” 苏聿点头。 “可就算这空隙越来越大时,我方才提的这些人,也没有回过京。” “前朝混乱,柳相是为了保护他们,所以才让他们一直外放吧。”容玖道,“事实证明柳相的安排是有道理的,所以你一入京,手上立刻就有了人。” “所以我说,一切都刚刚好。” 苏聿摩挲着杯沿:“柳相再如何势大,即便还有晁家相帮,也压不过苏寄刘荥。他是如何将这一切在他们的虎视眈眈下,安排得分毫不差?” 容玖试探:“你怀疑柳相?” “我信柳相,自然也信他一手栽培的门生。只是,”苏聿重新拿起茶杯,“其中有些关窍,我还未想明白。” 容玖提议:“既然你信柳相,不如直接去问问他老人家?” 苏聿摇了摇头:“如今朝内泰半柳相的门生,仅部分是景承凌央这般随军入京的人。况且今年举期诸事,仍要仰仗柳相。” 他缓声:“柳相于大胤有恩,我始终信他是忠正之人。因此有些细枝末节,我不会为难他。” “那你还——” “正因为我还想重用柳相,有些疑惑,等时机到了,我再好好同他谈一谈的。”苏聿见容玖一脸纠结,笑道,“放心,于公于私,柳相都是我的恩师,我不会伤他老人家的心的。” “那就好。” 容玖放了心,拎起茶壶给两人的茶杯满上:“行了行了,不说政事。我先教教你怎么演好一位医丞,别到时露了馅。” 离了守衡堂,苏聿并未立即回宫,而是信步到了大街上。 京中十里长街,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手持造型稀奇的玩意儿揽客,两侧酒馆戏楼长幡招展,精巧灯笼下垂着流苏。宛转丝竹声在习习风中如烟雾般弥漫开,乐伎歌姬倚栏漫声奏唱,唱得风中都似带了柔媚香气。 路上行人或牵着马,或挎着篮,又或是领着家中小儿,又或是带着三两同伴,边避着车马路人,边逛过各色商铺小摊,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伏。忽地就有叫好起哄声,是卖艺的抛出了手上最后一个碗又稳稳顶到了头上,或是戏台下的看客终于盼到了武生一个漂亮的空翻。 喧杂人声或远或近地传来。 “新开窖的白玉腴喽——客官尝一杯?” “要什么糖人儿?回家,不许闹!否则叫庭山上的狼和妖怪把你给叼了!” “石榴娇万金红嫩吴香,小娘子们且随意看。” “哎哟客官,实在不巧了,小店的上房都订满了。这样,您往前头走,还有家唤云来客栈的,您去那儿问问?对不住了,实在对不住了!” 苏聿随意进了家茶楼,拣了处临窗的位子坐。伙计殷勤地上来招呼:“客官喝点什么?” “雨前茶,不拘什么,随意来一壶就好。” 伙计很快端了壶雨前白牡丹来。苏聿饮了口清茶,将茶杯把在手里,听得堂中的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接着前头续道—— “是夜明月高悬,荧惑大异。鼓打三更时,赵贤率着三千玄甲军突入宫城,将那妖君所在的乾照宫团团围了起来。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只等赵贤一声令下,攻入宫中,把昏君碎尸万段,以告苍生。 “谁曾想,赵贤越过千军万马走到阵前,提着金光长剑,一步一步,走上九十九级的白玉阶上,竟是要一人去会那妖君。” 苏聿听明白了其中的化用,不由得失笑,转而望向楼下热闹景象。 这一望,就见对面铺子里走出个人,手上拎着几个盒子。似乎察觉到有人在打量,他往上一望,见是苏聿,慌忙要抬手行礼,一举手才想起手上拿着东西,此礼行得不伦不类,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茶楼。 “——苏公子。” 苏聿和煦一笑:“柳公子来买小食?” 来人是柳相膝下行二的孙子柳文允,在朝中领侍御史一职。他面色微红,笑道:“是。拙荆这几日害喜得厉害,只惦记这如意楼的山楂糕,今日路过便来买上一些。” “之前听老师提起过,还未来得及恭喜柳公子。” 柳文允忙道不敢。 苏聿瞥见最顶上一盒,却是芸豆卷,柳文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忙道:“这是祖父让带的。” 苏聿微诧:“他老人家何时爱吃起甜食了?” “是这样,月初祖父送礼与一位故旧,一气备了好些芸豆卷。松儿——就是大哥的长子眼馋,后大哥买了一回,他便喜欢上了。正巧松儿近来跟着祖父启蒙,方才祖父便让在下一并买些,回去放他书房中。” “原是如此。” 苏聿正想让他回府,说书人的声音越过嘈杂人声落入耳中,面色微凝。 “赵贤步入内殿,殿中灯火俱灭,一片死寂,那些精细的器物陈设倒了一地,只余白色的帘帐幽幽地在殿中飘荡。 “他翻遍宫室四处,却哪还瞧得见那妖君的半个人影!” 柳文允也听到了这节,暗道不妙,忙低声同苏聿解释:“苏公子,这是近期京中时兴的一出,里头的妖君说是妖孽出山作祟,最后邪不压正,灰飞烟灭。只是恰巧——” 苏聿轻咳一声打断他,笑道:“不过是百姓闲谈,略有夸张而已,不必在意。” 他岔了话题,又同柳文允聊了两句家常,猜他急着回府,便未留他喝茶,自己则多坐了几炷香的时间,将说书先生那一出完整地听完了。 离开茶楼时,他看了眼对面的如意楼,脚步一顿,迈步走了进去,出来时,手中多了一盒芸豆卷。 梁全礼来寻他,接过他手中的糕点盒子,笑道:“公子若是喜欢,老奴以后让厨下多备这一道。” “不必,一时兴起罢了。”苏聿擦了擦手,与他往街口停着的马车走去。 梁全礼称是,又说:“这如意楼在京中也开了好些年份了。老奴刚进宫时,就听说不少贵人爱这家做的小食,常派人到宫外买。” 他说完看了眼苏聿,见他未有不耐,便续道:“老奴有一回路过永福宫,曾被里头的人使唤来买。那天落了雨,差些误了回宫时辰不说,在宫门口还险些冲撞了贵人的车驾,自那一回便长了记性。” “皇祖母的确喜欢这些。” “是,那时又有长仪公主在,想必也爱宫外的这些新奇吃食。” 苏聿淡哂:“孤险些忘了她。” 此时已到了马车边上,苏聿便不再言语。梁全礼扶苏聿上车,关上门后坐回车夫边上,心下暗忖是否勾起了苏聿心中不平。 裕德太后不喜非自己亲生的先帝,连着对这个嫡孙亦不管不顾,任他被人磋磨,反将个毫无干系的将军女儿认作义女,如珠似宝地宠着。若是当年太后能宽和两分,也不至于—— 梁全礼摇摇脑袋,不再多想。 入了宫门,梁全礼正要差人将舆驾摆往崇和宫,被苏聿止住了。 苏聿下车:“陪孤走走罢。” 梁全礼称是跟上。 天色半暗不暗,或远或近处灯火零星。未精细修剪的枝桠被层叠花叶压成触手可及的云,在这样万物繁盛的季节里,颇显恣意张扬。石子铺的小径也因久无人至,被衣摆一擦便腾起薄薄一片尘烟。 梁全礼迅速擦了下额间的冷汗。后宫空置许久,原先拨给打理后宫用的钱财又被苏聿减了大半,宫人们便愈发怠惰了。他觑了眼,见苏聿未有不快之色,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又打定主意回去就要亲自去敲打敲打这批没眼色的。 苏聿的脚步一顿。 梁全礼忙也停住步子,抬眼去瞧,原是走到了永福宫的西侧门。从此门进去便是清平阁,当年长仪公主的住所。 敞开的门内只见满院梨树,此时花期已过,谢了一地的梨花泛出难看的颜色,未修枝的梨树张牙舞爪,细小的叶密密匝匝,凝成化不开的阴影。石径的尽头一座颓败木桥,寂寂地兀立在凋敝的园子里。 苏聿忽然开口:“说来,长仪是葬到了何处?” 梁全礼想了想:“原先葬在东陵,裕德太后殡天后,就迁到了太后陵寝边上。” “是病殁?” “是,当年宫中传来的信里,道是那年冬天,公主偶感风寒,乍听刘贼反了,惊惧交加之下烧了一夜,人就没了。太后伤心了许久。” 苏聿淡淡应了一声,拿走梁全礼手上的糕点盒子。 “在这里等着。” 他走进梨树的阴影里。 拨过一枝一枝的梨叶,苏聿缓步走到木桥上。原先被精心养护的桥身已经有了开裂的痕迹,明亮漆色亦被磨蚀得斑斑驳驳。桥下水道早已干涸,堆满了残枝败叶。 幼时觉得这桥又长又高,坐在桥栏上的人嚣张又惹人厌。十余年过去,他今日才知道,桥其实很矮,走到尽头也不过十几步的距离。 而这宫里曾令他厌恶的一切,亦都被时间碾入了黄土。 苏聿在桥栏上安静地坐了片刻,随后仍沿着来时的石径离开了。 桥栏上留着一盒糕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遇妖 上山当晚,月始渐亏。 苏聿依约到了守衡堂,与容玖一同站在后门边上等候。 容玖按住直跳的眼皮,转身同他又确认了一遭:“你记得你是什么身份吧?” 苏聿未有不耐,回答了第七遍:“陆约,东岭人氏,去岁入京后考入太医署,现为医丞,擅伤寒疾症。” “没错没错,你千万记牢了啊。” 须臾,门外由远及近传来辘辘声。容玖开门同苏聿出去,与自马车上跳下来的霜降问好。 霜降见门上灯笼亮着,又见容玖一如既往,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多谢先生。” 容玖忙扶住他,玩笑着嘀咕了一句:“前辈还真是不相信某啊……”又问,“不会真让你带了诊金来吧?” 霜降支吾了下:“带了……” 容玖扶额。 说话间,又一辆马车自巷口驶来。待近了,车上亦跳下一个头戴斗笠的小童,走到门前,同样朝容玖行礼:“容先生。” “大寒小兄弟。” 大寒转向容玖身旁的苏聿:“这位先生该如何称呼?” 苏聿颔首:“某姓陆。” “陆先生好,请随我来。” 苏聿随他上了后一辆马车,一推门,就见里头铺了床干净被褥。大寒掏出一个瓶子奉给他:“请先生将这瓶子闻上一闻,睡一觉,醒来就会到的。此为进山的规矩,还请先生莫怪。” 苏聿依言照做后将瓶子还给他:“多谢小兄弟。” 大寒一板一眼道:“先生不必多礼,称我大寒就好。” 见苏聿躺好了,大寒才关上车门,驾车上路。霜降一振缰绳,紧随其后。 车厢内不算大,窗子也被封上了,只留着几个透气的小口。苏聿屈膝躺着,凝神细听,默默推算眼下行至何处。只是药力渐渐上来,他依稀觉着应是进了山,下一秒便不省人事了。 夜里下了场雨。 苏聿醒来时,这一场雨正欲偃旗息鼓。眼瞧天色尚朦胧,又未听得周遭有甚动静,他随即打量起屋中陈设来。 很简单的布置,一榻一几,几上放了青盐巾帕面盆,还有一个模样奇怪的粗瓷瓶子,里头歪歪斜斜地插了枝新鲜野花,舒着嫩黄色的花瓣。 他就着预备的东西洗漱毕,推门走到檐下。 空中只余零星雨丝,苏聿望入这一片霜色天光,只见山岚未散,在竹青峰峦间凝成宛如凝固的雾气。微不可察的风擦过檐下竹铃,带起“嗒嗒”几声轻响。渐渐有鸟雀苏醒,或长或短地咕啾两声,随即莺鸣雀和地唱起来。婆娑枝叶间,掠过两三轻灵影子,拂落盛在叶上的雨滴。柔软草叶接不住这饱满水珠,将它们戳得四散开来。 水汽打湿了衣摆,亦在苏聿眉眼间蒙上了雾气。他随意抹了下眼尾,睫毛处似被抹开了一道晕染墨色,瞬而隐入湿润雾气里。 一侧响起沉沉脚步声。苏聿转头,同一名满头银发拄杖而来的老媪对上了目光。 蓝玺眯起眼睛。 青年一身绣着暗色云牙纹的素色深衣,眉眼似在上好生宣上轻描淡写地撩了两笔而成,眼皮薄,唇也薄,干净剔透得如雪色薄瓷,微微透着疏离,又隐有一种沉稳的气度。身形颀长,却无孱弱之气,似自澄清又寒凉的云水间生出的一竿新竹。 他抬手朝她行了一礼,声音温和:“蓝前辈。” 蓝玺回神,“唔”了一声:“你认得老身?” “常听容玖提起。”苏聿淡淡一笑,“在下陆约。” “陆先生倒是醒得早。”蓝玺又打量了他一眼。迷香的效力因人而异,容玖不会武,睡着的时间便要长些。这青年光瞧模样,倒看不出是有功夫傍身的。 见青年的目光落在她身后,她回头,见草木掩映中高大白狼的身影,了然。 “放心,没有老身的命令,它不会伤人。” “都说狼性凶猛,未曾想前辈竟是驭兽的大家。” 蓝玺“呵”地一笑:“以前在北域捡到的小狼崽子,养久了亲人而已,驭兽谈不上。”她转回身,重新看向苏聿,“容玖想必同你说过了弦哥儿的事。” 苏聿反应过来“弦哥儿”便是指那病人,道了声“是”。 “先生对‘栖霞晚’知之有几?” 苏聿拿出早先备好的说辞:“某奉命研习部分残方,单听容玖所言,病症上确实有对应之处,但其中究竟,某才疏学浅,暂不敢妄断。” 蓝玺瞥了眼天色:“昨晚哥儿犯了痛症,直折腾过了三更。时辰尚早,旁的人还在睡,老身正想去看一眼她。陆先生不妨一道?” “悉听尊便。” 两人往林中深处走去。 蓝玺走得不快,但很稳当。苏聿便歇了问她可需搀扶的心思,缓步走在另一侧。浓郁树影挡住了熹微天光,整片林子似仍沉在黯淡夜色里。雨后草木湿润,经人踩过,草木苦香仿佛就浓了一分。 苏聿安静地走着,耳边只有踏过草叶时的“沙沙”低响。 前方遥遥传来一声弦音,转瞬即逝。 他微微一怔。 蓝玺似是也听到了,皱眉,未说什么,脚步却加快了些许。 他默然跟上。 少顷,那弦音又响了起来,比方才清晰许多。苏聿听出来了,是琵琶。只不过仅拨了几个音,就又沉寂下去。 随着消弭的弦音,他也来到了一处院落跟前。 蓝玺推开院门,院内两人齐齐望来。 苏聿慢一拍步入院中,所见即是一张宽敞简陋的竹榻。竹榻上半卧着一人,怀中抱了个做工粗糙的琵琶,脚边则坐着个绿衫子的女童。 女童拉了拉榻上之人的衣角,在所有人出声前率先开口,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哥儿,新来了个好看的先生!” 那人意味不明地勾了半边唇角:“容先生好看还是新先生好看?” 女童陷入纠结,最后说:“不一样的好看。” 那人又问:“挑一个嫁人,你选哪个?” 女童真切地苦恼起来:“不能两个都选吗?” “东食西宿,你倒是半点亏都不吃。”那人发出一声笑。 苏聿复望向榻上之人。 那是个极瘦的人,若无背上的厚衣裳压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整个人窝在竹榻上,也只占了小小的一处。长长的发垂进臂弯里,上半张脸缠着厚厚布条,只露出几无血色的两片唇和苍白瘦削的下颔,依稀可辨出个秀气轮廓。 京中盛传的庭山妖,原是个女子。 蓝玺走近庭山妖,声音打断苏聿思绪:“怎么醒得这样早?” “头疼,睡不着。”她懒声道,缠着纱布的手指随意地拂过琵琶弦,发出破碎弦音。 “容玖带的人来了,老身领他先来看看你。”蓝玺回头看了苏聿一眼。 “在下陆约。” 嗓音温和,却泛着清淡的凉意,好似料峭春寒中于青石上碎开的雪。庭山妖一顿,缓缓将脸转向他,未几,轻勾了唇角。 “陆先生是太医署中人?” “是。” “如今太医令是谁?” “秦奉黎。” “员医几人,员吏几人?” “员医一百三十七,员吏二十九。” “内设几部?” “医学、药学。” “医中又设几——” 蓝玺拍了庭山妖脑袋一下。 她“呃”的一声,隔着布条瞪了蓝玺一眼,扭头不做声了。 苏聿哑然。 蓝玺问:“是先诊脉,还是观面?” 女童忙爬起来一溜烟跑去屋内拿迎枕。 苏聿有同容玖学诊脉的手势,只是他到底还是好奇她真貌,便道:“某先看看——”他话语一顿,想到蓝玺称她“弦哥儿”,接道,“弦姑娘的脸。” 蓝玺伸手解下布条,露出庭山妖可怖的上半张脸。 苏聿轻掐了下隐在袖中的掌心,将一瞬间的惊诧按捺回去。 良久未听到苏聿言语,庭山妖不耐地蹙眉,摸到蓝玺手中布条,自己系了回去。 蓝玺转向苏聿:“陆先生,如何?” “弦姑娘是在容玖医治下变成如今样貌,与方中所提并不相同。”苏聿淡定胡诌道。 蓝玺道:“那便诊上一诊罢。” 苏聿见庭山妖未出声阻止,走近了竹榻。 庭山妖挽起袖子,细瘦手腕搁上迎枕。苏聿垂眼,略放低迎枕的位置,瞥了眼竹榻一角,才将手指搭上去。 庭山妖抿唇。 苏聿光学了个架势,并不能诊出什么,数了一会儿她的脉搏,神色自若道:“脉细无力,沉取若无,倒是对上了。” 指尖所触传来极轻微的一颤,苏聿眼皮微动,余光瞥见她的下颔绷成了个生硬的弧度。 他缓缓收回手,直起身子。 “那先生有何高见?”蓝玺问道,目光沉沉。 苏聿正要答话,庭山妖忽道:“蓝玺,你去看看容先生醒了否。冬至,你搀着她去。” “应该快了——”蓝玺话甫出口,反应过来,看了眼苏聿。 “无妨。”庭山妖又道。 蓝玺顿了顿,带着冬至离开了。 院中只剩他二人。 庭山妖摸着怀中琵琶,随意拂出两个音:“你不是大夫。” “弦姑娘何出此言?” “你准备得很周全,可惜,我自眼盲以来,有几感便敏锐了些。” 她停了一停,续道:“诊脉的手法是对的,身上也有药材味,该是特意留的罢。只不过,这衣裳长年累月地熏着水昙香,轻易盖不过的。” 苏聿道:“水昙香非罕物,有家底的人家轻易便可买到。” 庭山妖敷衍地点了下头:“对,的确。”她咳了两声,“只是,用白叶芜草做底制得的水昙香,就不是钱买得到的了。” 苏聿微微皱眉。 庭山妖又缓了缓:“……这种水昙香是贡品,年节也会用作赏赐,但因其贵重,只会赏给后妃或是三公。新君装腔作势未设后宫,朝中三公的子弟——” 她又停下了,是被手中多出的杯子打断的。 “未寻得热的茶水,倒的是石案上茶壶中的凉水。”装腔作势的苏聿平静地做完这一切,“弦姑娘若喝不得,某再去烧热的。” 庭山妖将一口凉水含入,略捂热了点咽下后:“……罢了。” 她发病后一夜未睡,已有些疲累,将怀中琵琶放到一边,又含进一口凉水慢慢饮了:“不管你是谁,处心积虑地来这一趟,是有何见教?” 林中起了风,带起湿润的凉意。 苏聿挽袖,亦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手指搭着杯沿,轻轻摩挲出一道略深的水迹。 “那要看弦姑娘,愿不愿意据实已告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针锋 庭山妖嗤笑:“原是要来审我。”她微微抬起下巴,“还当真招来了个执金吾不成?” 苏聿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弦姑娘既对白叶芜草这般熟悉,想必是长自高门大户了。” 庭山妖:“别废话。” 她很困。 苏聿:“……姑娘怎么中的毒?” 庭山妖冷笑一声:“你可以问得再直接点,直接问我和刘荥有甚牵扯。” 苏聿从善如流:“请弦姑娘解惑。” 庭山妖反问他:“若我是刘党,你待如何?若我不是,你又待如何?” 苏聿沉默片刻。 “弦姑娘,先前容玖与你说的,想来你现在半个字也不信了。然其中一事,确然是真的。” 她不耐烦地抿了抿唇。 他缓声道:“太医署内,藏有栖霞晚的残方。” 庭山妖的指尖掐着粗糙杯身,忽地一松。她仰起脸去寻他的方向:“陆先生的言下之意是,我若是刘党,太医署就不会给出残方了?” 苏聿未发一言,算是默认。 庭山妖猛地将手中杯子朝他砸去。 苏聿猝不及防,身体却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微微一避。粗瓷皮糙肉厚,落在地上一声闷响。 她气力不够,就算他不躲,杯子也砸不到他身上,此番也只是叫杯中水溅到了衣摆。他重新抬起眼,却见她倚在竹榻上,唇角弯成一个讥诮的弧度。此时周围无人,苏聿不得不开声:“弦姑娘。” “陆大人。”她道,旋即摇了下头,“罢,想必这也不是你的真名姓,但姑且这么称你。” 方才发作了一番,她已有些发晕,此时强行将那股不适忍下,端道:“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她慢慢挺直背脊,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威胁这种事,需抓得住对方的把柄,才可算有用。然,即便你将栖霞晚的药方完完整整地拿出来,我也未必能活到解药得成的时候。 “我如今仅剩一口气吊在这里,已无甚可惧了。陆大人以为呢?” 庭山妖摊开手掌:“你也不必再费尽心思套我的话了,现下直接结果了我回去邀功,岂不更省事些。” 苏聿垂下眼睑。 良久,他淡声道:“姑娘若真已将性命置之度外,又为何愿意让容玖将某带上山来?” 庭山妖方才只顾着痛快,此时头晕得更厉害,不得不扶住竹榻的把手,有些散乱的发垂在脸侧,只余半边脸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我自然是想活的,但若要受人所制,不如立时死了。” 苏聿轻轻呼出一口气。 “陆某今日如何能到这山中,姑娘聪颖,想必已有答案。” 忍过这一阵晕眩,庭山妖缓缓拧了眉:“皇命?” 苏聿不答。 庭山妖笑了:“新君竟养成了这般优柔性子么?” 她咂了咂舌。 “明知这山中可能藏有逆党,还不派兵将此处围了,一寸一寸地翻个底朝天。再不济,也该放把火,烧个干净才是。” 这言辞说着凶狠,苏聿听在耳中,却莫名觉着有些孩气,咳了声,压住零星一点笑意。 耳朵灵的庭山妖隔着覆眼的布瞪他:“你笑什么?” “诸如放火烧山此等,并非可轻言之举。但某听姑娘所言,似乎很是不以为意。” “一个和逆党牵连甚广的人,哪会是什么良善之辈?陆大人,你今日所见的这个废人,放在过往,该是无恶不作之徒,劝你还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为妙。” 她像一个耍赖的幼童,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你在这耗得再久,也只能等到我的葬仪。其余的,什么都不会知道。” 他亦轻笑,温声回:“无妨,某愿为姑娘执绋。” 庭山妖磨了磨牙。 两人一站一坐,隔着地上一个孤零零的茶杯无声对峙。 不远处在地上啄啄拣拣的麻雀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瞅了瞅这奇怪的一幕,又低下脑袋专心致志地觅食了。 许久,苏聿开口:“弦姑娘,适才冒犯了。” 庭山妖没有说话。 苏聿抬眼:“弦姑娘?” 她歪在竹榻上一动不动。 他陡然一惊,两步走近前去,伸手探她鼻息—— 睡着了…… 苏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睡着的时候,没了针锋相对的戾气,倒显得柔和可亲了些,可惜醒来就扎手得很。 苏聿收回手,顿了顿,拿起竹榻边的东西。一个如意楼芸豆卷的盒子,是刚才那个叫冬至的女童垫在膝下的,里面已经空了。 他看了片刻,将盒子放回去,尔后看了眼微微飘动的袖摆,移到风口上站了。 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容玖推开院门:“陆——” 苏聿望来。 容玖噤声,看了眼竹榻上的人,做了个睡觉的手势,目露疑惑。 苏聿点了点头。 蓝玺打量了苏聿一眼。 他顾忌着男子身份,没有进屋拿件衣裳给人盖上,也不知该说他守礼还是迂腐。 蓝玺近前几步,将铁杖搁到一边,捋起袖口就要抱起庭山妖。苏聿迟疑一瞬,仍是直觉此举有些为难老人家,咳了声:“若前辈不介意,由某代劳罢。” 蓝玺瞧他一眼,施施然收回双臂:“行,那就劳陆先生带她回里屋去。” 拎着药箱的容玖本想跟苏聿解释,但慢了半拍,只好苦笑着看蓝玺一副看戏模样。 苏聿隐约觉出一丝异样,只是话已出口,便谨慎地将手搭上庭山妖的背脊与膝后,略一停顿,将她抱起。 暑热渐近的时节里,她仍罩着几层厚厚的衣裳,松松垮垮的衣袖垂下来。他稍紧了紧手,握到触感分明的骨头。 她轻得像个破布娃娃。 按蓝玺的指示进屋后,他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到榻上。蓝玺给庭山妖脱了鞋,解开外裳。苏聿垂眼要避开时,被蓝玺没好气地一瞪:“扶住她。” “……得罪了。” 苏聿帮着蓝玺安顿好人后,容玖给庭山妖把了会儿脉,尔后对二人道:“既然弦姑娘睡了,某就先不施针了,调瓶药汁给弦姑娘敷会儿眼睛。” “也好。” 蓝玺在屋内看着,苏聿退出来,站在屋檐下出神。 袖子被人拉了拉,他低头,是那个叫冬至的女童。 “先生还未吃早饭吧?”她有点害羞地举起一个包子。 苏聿莞尔接过:“谢谢。” 他将包子掰成两半,露出甜丝丝的豆沙馅,又将一半递给冬至。冬至红着小脸拿了,两人一起坐在阶上吃包子。 苏聿吃得快,侧头看冬至还在舔嘴上的红豆沙,想了想,放轻声音:“冬至,可否问你几个事?” “什么?”冬至回问。 苏聿顿了下:“弦姑娘是女子,为什么你们要称她‘哥儿’?” “是婆婆说的。”冬至将嘴里的包子吞下,“哥儿从前不叫这个名,住到山上后,我们不知道怎么叫。婆婆说,有的地方会给娇气的女孩子起个男孩儿的小名,这样可以长命。从那之后,哥儿就叫哥儿啦。” “她从前不叫这个,那叫什么?” 冬至摇头:“不知道,以前只有玦娘跟着哥儿。” “玦娘?” “嗯嗯,玦娘昨晚帮忙绑哥儿,忙了大半夜,现在可能还没醒呢。” 苏聿微诧:“为何要把她绑起来?” 冬至吃干净手上最后一点包子,手脚并用地比划给他看:“哥儿头痛起来可厉害了,每回我们都要先把哥儿绑好,要不哥儿会自尽的。有一次没绑好,哥儿拿头往墙上撞,”冬至夸张地张开手臂比了个大圆,“肿了这么大一个包。还有一次打碎了药罐子,摸着碎瓷片就往头上扎。” “……那你们不怕她么?” 冬至把头摇成拨浪鼓:“婆婆说哥儿很可怜,要我们好好陪她。而且哥儿只有发病时不能靠近,平时对我们都很好。哥儿会的东西可多了,投壶、六博、射覆、藏钩,都是她教我们的。对啦,哥儿还会弹琵琶!” ……大都不是高门女儿家会学的。 苏聿有点好笑,旋即又问:“在容先生之前,是谁给弦姑娘诊治的?” “没有先生能治哥儿。”冬至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婆婆先带哥儿去了北域的一处寒潭,听说江湖上有高手常会去那里疗伤,花了两个月,但是没有用。后来阿鸢来帮忙,也不行,说是——”冬至苦着小脸,“说是缺了什么,我没听懂。” 苏聿不知她口中的“阿鸢”是谁,也没细究:“后来呢?” “后来是阿鸢从书上学了法子,用大针封死了哥儿的穴位,让毒不会在哥儿身体里乱跑。只是那样一来,哥儿躺着动也不能动,疼的时候连声都发不出。那时好像天天都发病,因为玦娘天天都在哭……” 小小姑娘说着也开始掉眼泪。 苏聿要拿帕子给她,却见她抹抹脸,很快又笑起来:“好在婆婆找到了容先生,当时哥儿都快死了,但容先生又把哥儿救活了。”冬至眼睛亮晶晶的,“容先生真的是神医!” 苏聿也微微笑了:“嗯,容先生很厉害。” “先生也是来治哥儿的吧?”冬至期待地望向他。 “……嗯。” 苏聿还未想好,但眼下对着小小姑娘的澄澈目光,说不出伤人的话。 冬至开心了,晃着脚丫:“等哥儿好了,我跟她学了琵琶弹给你听!哥儿会很多曲子呢!” 他笑笑:“那你现在会几首了?” 冬至缩了缩肩膀,底气不太足:“哥儿醒着的时间少,我只学了一点点……但词我都记住了!” 她稚声稚气地唱起来—— “三月三,月半山,山下阿姊栽桃花。 “花做钿,叶做簪,桃核做舟飘过川。 “川间水,越北方,夜雨挑灯倚南窗。 “窗下棠,岭上桑,新丝纺成嫁衣裳。” 忽然听到“哧哧”暗笑声,苏聿看去,见篱笆边上多了几个小脑袋。其中一个朝他们这边吐舌做鬼脸,手指划着脸颊怪笑:“羞羞羞,冬至又想着嫁人咯!” 冬至恼羞成怒,“呀”的一声就朝他们扑去。几个小童闹做一团,惊得地上麻雀着急忙慌地扑着翅膀躲开。那个做鬼脸的小童被冬至揪住了耳朵犹在笑:“欸欸,哪家的新娘子像你这么凶的!以后没人要!” 鸡飞狗跳间,有人提着篮子走进院中,声音温柔又无奈:“好了好了,要顽出去顽。是谁说哥儿睡着了,只悄悄看一眼就走的?再闹,小心哥儿醒来,把你们串一溜挂霜风脖子上。” 几个小童这才纷纷停了手,你瞪我我瞪你,眼里皆写着“都怪你”。 玦娘又哄他们:“要看哥儿就去窗子下悄悄地看。如果容先生在忙,不许打扰先生,知道了吗?” 小童们忙点头。 玦娘这才继续往屋门走去。 这一转身,就见阶上站了个青年,浅淡眉眼透出玉一般温润的殊丽,素色衣衫铺开淡淡涟漪,整个人在白雾仍萦的晨光中,迤出新雪般的干净清浅。 玦娘如遭雷轰,手上一松。 篮子带着一溜碗盘勺筷“咣当”落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失态 这动静太大,不仅正要跑开的小童们停下了脚步,屋内的容玖蓝玺也被惊动了,均出来看是出了何事。 玦娘涨红了脸,蹲下/身去收拾一地狼藉:“妾失仪。” 见不是大事,蓝玺松了口气:“怎如此不小心。” “妾再去拿新鲜吃食来。” 玦娘低着头,提起篮子仓惶离开。 “玦娘今儿怎么怪怪的……”不知哪个小童嘟囔了一句。 苏聿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起身拿了角落里的笤帚,将地上未收拾干净的一点碎瓷片扫到了角落。 很快,玦娘重新端了饭来。屋内的容玖将浸满药汁的布给庭山妖敷上后,洗了手,与其他三人一齐坐到院中用饭。 四人围着一方石案,各藏心思,一时静默。 苏聿方才吃了半个包子,蓝玺食量小,玦娘则食不知味,三人均只动了几箸。容玖从粥碗里抬起头,见他们安静得异样,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活络气氛。然而张了张口,又默默地重新把头埋进粥碗里。 待容玖吃完,蓝玺咳了一声,朝苏聿道:“陆先生,老身就不拐弯抹角了。” 苏聿略一颔首。 “你的身份与目的,老身不感兴趣,只问一句——栖霞晚的残方,你给是不给?” 容玖心虚地捧起碗,一瞧里面已经空了,又尴尬地将碗放下。来时的路上,他上回说的拙劣借口被蓝玺无情戳穿。他眼下只能勉强瞒着苏聿的真实身份,还是少说少错为妙。 苏聿早猜到蓝玺会有此问,并不意外:“栖霞晚干系重大,某假称医丞来此,亦是无奈之举,望前辈见谅。” 他又道:“残方现藏在太医署内,莫说某人微言轻,无权擅动,凭弦姑娘身份未明,便已然难以取信于宫中。” “如果老身说,愿以断暝剑来换这残方呢?” 容玖瞬间瞪大了双眼。 苏聿亦是一怔,早前的猜测得到了印证,随即拱手行了一礼。 “原是无龄前辈,某失敬了。” 他虽少涉江湖之事,但也知最负盛名的铸匠,当为人称“铁杖无龄”的一位老媪。六年前,她在为一柄新铸的剑开刃时,青光如电,直劈暮色,因而取名“断暝”。此剑刃如秋霜,削铁无声,加之铸成之时所现异象,被这般那般添油加醋后,掀起了轩然大波,引得一众江湖高手趋之若鹜。 他那时在文阳书院听学,每日都有好热闹的弟子在学堂中绘声绘色地讲群雄问剑之事。可惜后来,那些个弟子被罚了面壁,他未能晓得结局。再后来听到的,便是英雄身死、名剑失踪的消息了。 没想到,此剑在腥风血雨中轮回了一遭,终是完璧归赵了。 初见蓝玺时,他见她手中铁杖不似凡品,加之那头白狼,便已有些许推断。只是,“铁杖无龄”虽闻名江湖多年,但向来行踪不定,且其所铸兵器虽有不少为名门正派持有,但也有好些落在邪魔外道手中。她身为铸匠,向来只埋头于铸器一道本身,从未在意过物主身份。久而久之,她的声名亦变得复杂起来。 苏聿放下行礼的手,指节搭在案上,无意识地叩了一叩。 而蓝玺见容玖一脸呆样,有些好笑,咳了一声,正色,重新看向苏聿。 “你们的新君根基未稳,朝堂上的事情尚且忙不过来,估计也没有多余的闲心去插手江湖上的事。 “但只要老身放出‘断暝剑在新君手中’这个消息,说不上震慑江湖,但至少可保多数宵小之徒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身份未明的病人,换一柄可安定武林的神兵,这笔交易,不可谓不划算罢。” 苏聿看了眼容玖,从他震惊的表情中清楚地读到了四个字—— 特别划算。 他沉吟片刻,笑了笑:“前辈的意思,某会转告当今。不过,即便宫中愿意给出栖霞晚的残方,也不意味着放弃追究弦姑娘的身份了。” 蓝玺悠悠道:“要追究她的身份,也得先让她活着。否则费尽心思查一个死人,有什么用?” “不提其他,单说弦姑娘能让前辈以断暝剑作保,就定非寻常人了。” “别想岔了,”蓝玺摆了下手,“不过是老身留她的命有用。” 苏聿正想再问,忽听屋里传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响。 蓝玺望去:“醒了?” 从方才至今未发一言的玦娘忙道:“妾去看看。” 苏聿心思一转,亦站起身,坦然对上玦娘的视线:“某随姑娘一道。” 玦娘神情慌了一瞬,急忙垂眼。 苏聿收回目光。 进得屋内,绕到屏风后,苏聿看清眼前景象,哑然失笑。 那些小童不知自哪儿采来各色野果,红的紫的一大片,凌乱地放在沉沉睡着的庭山妖身侧。鲜果色妍,映得她苍白的脸似乎都有了几丝血色。 有另一个女童本正搬了石头垫在脚下,自窗外捧了一捧果子探进来,被苏聿撞了个正着也没怕,反朝他露出一口小白牙。 玦娘轻声叱道:“小寒。” 小寒笑嘻嘻的,不躲不闪,仍是把果子搁下,才吐吐舌头溜了,一人带起一长串脚步声,是旁的蹲在窗下的小童们。 “让先生见笑了。” 玦娘拾起脚边一个小藤篮,开始拣榻上的野果。苏聿帮着,很快便满了半篮。 “多谢先生。”玦娘低声。 “姑娘客气。” 苏聿将几颗果子放入篮内,指尖微动。玦娘手上的果子登时裂开,鲜红的汁液迅速染脏了袖子。 玦娘慌忙要去兜袖子,忘了手上还有篮子,动作一乱,又滚出了好几个果子,一下子红了脸。 苏聿适时地拿过篮子。 玦娘嗫嚅:“失礼了,妾、妾先去换身衣裳……” 苏聿温声:“姑娘请便。” 玦娘匆匆背过身,遮着袖子绕过屏风出屋了。 苏聿敛了唇角的笑,俯身拾干净剩下的果子后,将篮子放到矮柜上,重新打量起屋内,最后余光瞥了眼榻上的庭山妖。 她似乎睡得沉了,被角下露出的手骨节嶙峋,指尖缠着的纱布已经有些松动,隐约可见底下狰狞的伤口。苏聿顿了顿,到底还是伸手给她掖好了被子。 指节擦过她的手时,苏聿表情一凝。 手是冰凉的。 他这才察觉到屋内异样的死寂,立刻弯腰复去探她的鼻息——一丝呼气也无。 “弦姑娘?” 苏聿又将指背贴上她颈侧,与手一样冰凉,没有半分活气。 “弦姑娘,弦姑娘?” 庭山妖仍无声无息地躺着。 苏聿复唤了她两声,见她没反应,当即要去喊容玖。 “吵死了!” 庭山妖还未醒透,一心要拨开这扰人的声音,苏聿躲闪不及,被她一掌捂住了脸。 手里似乎抓着了样奇怪的物什,她愣神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一把推开了苏聿。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艰难地摸索着榻沿,撑住双臂摇摇晃晃地坐起,朝推人的方向问道。 苏聿回神:“……姑娘方才忽然没了气息。” 庭山妖“呵”地笑了:“可惜了,我没打算死得太早如你的意。” 苏聿在心里轻叹——确实扎手。 庭山妖扶住盖在眼上的布,缓过气来,直截道:“此番容你上山,不过是为了探听残方之事。只是如今看来,药方于我而言,已可作从未有过了。 “今日且放你回去,只要你把旁的心思收起来,此后两相秋毫无犯,我自会当没见过你。 “若敢再来得寸进尺,”她嘶声,“勿怪我打断你的腿。” 苏聿淡笑。 “某还未听到想要的答案,复命不得。要与姑娘秋毫无犯,怕是难了。” 庭山妖“哼”了声。 “既然你要复命,我倒确实有话想让你转告新君——与其在此纠缠所谓的逆党余孽,不如将心思放到南境诸王上。” 她嘲讽一笑。 “也不想想那些个老狐狸是如何能一直把持南境的,真是因着天高皇帝远么?”庭山妖一字一句道,“只顾着笼络京中旧贵,当心得不偿失。” 苏聿亦笑,谢过了她:“姑娘藏居深山,却对天下诸事了如指掌,定非池鱼。” 庭山妖的下颔瞬间绷紧。 “那又如何?少用绵里藏针那套来对付我,快滚!” 这次,药罐子飞来时,苏聿有了经验,轻而易举地接住了。庭山妖没听到预想中的碎裂声,脸又沉了一分,不知从哪来的气力,“唰唰”又砸了两个过去。 蓝玺正巧走到屋外,听到声响急忙进来,堪堪撞见苏聿险险接住了最后一个药罐子,将铁杖杵得“咚咚”响:“老身新烧的罐子,不是叫你丢着耍的!” 那些药罐子是她闲时做的,不过巴掌大,一个便是一碗药汁的分量,冷了直接往红泥小药炉上一放就能热,十分方便。如今,叫庭山妖开启了新功用。 “叫他立刻滚下山去,否则今晚便拿他给霜风加餐!” 紧接着跑进屋的容玖听到这句话,无奈地弯了弯眉眼,见苏聿递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时,尴尬地比了个狼嚎的口型。 苏聿懂了,没忍住笑出了声。 然后又接了一个药罐子。 蓝玺“啪”地拍了下庭山妖还要砸人的手:“安分点罢,再吵今日就让容玖给你换大针。” 庭山妖伏在榻沿喘气,正要与蓝玺争辩,容玖忙道:“前辈,以弦姑娘目前的状况,下大针会出事的,换不得!” 蓝玺翻了个白眼,将庭山妖按回榻上躺下,转头对容玖没好气道:“谁真要你换了?木头脑袋!” 容玖“哦”,摸摸鼻子干笑了下,乖乖洗过手后坐到榻前,将庭山妖眼上的布解开,展开一卷银针。他熟练地拈针刺入穴位,又与瞬间冒出冷汗的庭山妖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 “虽说暂时没有毒发的危险,但弦姑娘还是要忌怒忌躁为妙,万一引得气血逆行,这两个月的苦头可就都白吃了。” 庭山妖动了动干涩的唇,在隐痛中挤出四个字:“叫……他……出……去……” 容玖:“欸?” 苏聿朝发懵地转头与他对视的容玖很包容地笑了笑,安静地出去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暗察 “断暝剑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第二日,苏聿下朝回到明徵殿,便被早早等在殿内的容玖堵住了。 他摘下旒冠递到宫人手上,张开双臂任人帮他换上燕居的常服,回过头问容玖:“你今日不坐堂么?” “今日有何老大夫在,况且还是这桩事急一点。” 小顺子奉上茶,后领着一众宫人退下。容玖见殿里没别人了,又赶紧上前去。 “昨日你说在屋内时瞧着弦姑娘没了气息,我便有些在意,后又去问了玦姑娘。玦姑娘说这个月来也遇见过几回同样的事,头两次还把她们吓得不轻。虽还不知其因,但肯定不是好征兆。” 容玖来回踱着步。 “常言‘权衡以平,气口成寸,以决死生1’。平常人宗气不足都是大问题,何况弦姑娘已经经不起别的折腾了。像这样的季节,即便是受了风,对她来说也是致命。 “先前我同前辈说弦姑娘至多能撑两年,但如果长此以往,我担心怕是不妙了,这一年能不能熬过去都不好说。 “前头你说过,许我先救人,再治罪。既然有解药的眉目,又有断暝——你在听吗?”容玖脚步一顿,发现苏聿慢条斯理地饮了半盏茶。 “在听。”苏聿搁下茶盏,将另一盅茶朝容玖的方向推了推,安抚道,“先等等。” 容玖正好说得渴了,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等什么——嘶——” 苏聿无奈地看着他被烫得呲牙裂嘴的模样。 梁全礼适时进来:“陛下,景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 “是。” 容玖正伸着舌头吸气,闻言怔住:“你刚刚说的是在等景承?” “嗯。” 景承步入殿中,板板正正地行了礼:“参见陛下。” “此处没有旁人,不必多礼了。” “谢陛下。” 苏聿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张晾干的纸递给景承:“今早与你说的,想托你查的几桩事,其一便是这歌谣。” 景承接过纸,容玖也凑过来看:“三月三,月半山——这是什么?” “你查查这支小曲,是何人所作,何处传唱,可有甚特别的由来或用处。” 景承仔细看过:“看着像江南一带的小调,但臣并未听过此曲。” 容玖亦摇头:“我在宿丘从小长到大,也没听过这样的小调。这是哪里来的?” “在庭山上时,冬至唱给我听的。” 庭山——容玖瞪大了双眼,看向淡定的景承,又看向苏聿。 苏聿咳了咳:“抱歉。” “陛下只说你会深夜上山,其中内情我还不知晓。” 容玖讷讷:“我没打算瞒着……待会再同你细说。” 景承“嗯”了一声,又问苏聿:“这首歌谣是其一,其二是什么?” 苏聿道:“你到如意楼找一位五月初六当值、姓潘的伙计,问问他当日招待的客人中,有谁买了芸豆卷。” “是。” 容玖一头雾水:“问这个又是做什么?” 苏聿提示他:“昨日你到院中见着弦姑娘时,可曾注意过她榻边放了什么?” “……有个琵琶?” “琵琶边上?” 容玖想了半天,摇头:“不记得了。” “冬至去寻你之前,一直坐在弦姑娘身旁陪着她,垫着的便是如意楼芸豆卷的糕点盒子。 “如意楼在京中已有好些年份,没少做贵人间的生意。为防事端,每一盒糕点上均贴着写有日期的封条,经手的伙计也会在上面留下带有姓氏的红戳。 “而弦姑娘榻边的那盒,便有‘五月初六’、‘潘’的字样。” 容玖恍然大悟,又有些纳闷:“可芸豆卷是如意楼的老招牌了,且并不昂贵,连我们药堂的伙计路过,都会顺手买些带回家。即便那位伙计记得所有去买芸豆卷的人,又要怎么从那么多人中,找出是谁买给弦姑娘的?” “五月初五是端阳。”景承忽道。 “是啊,所以呢?”容玖不明所以。 “初五之前,多有人去买糕点用以祭祀。而过了端阳,各家各户皆会剩些小食。此时去如意楼买糕点的人,便屈指可数了。”苏聿耐心道。 容玖张口结舌,半天后扶住脑袋:“你们是属莲藕的么?一个两个,心眼都这么多……” 苏聿好笑摇头,又转向景承:“还有一桩,是想请你画幅人像。你今日可得空?” “但说无妨。” 苏聿命人准备画具。 景承擅丹青,加之当了廷尉后没少画重犯的画像,于认人识人上十分在行。他依着苏聿的描述,废了两张画纸,在第三张上栩栩如生地画出了玦娘的模样。 容玖奇异:“我当是要画弦姑娘,怎么画的是玦姑娘?” “我入京不到两年,除却朝臣,应只有宫人识得我的相貌。但那位叫玦娘的女子,见着我时便惊讶到失手打碎了碗盘。 “后来,我同她进屋时,她亦未防备我,甚至放心留我一人与那昏睡的庭山妖独处。” 景承接过他的话:“此女不仅认得陛下,还极为相信陛下。” 苏聿复看向画像。 “她似乎对我分外熟悉,然我对她全无印象。” 他揉揉眉心,叫来梁全礼,示意景承将画像交给他:“在宫中打听一下这个人,不要声张,有消息立刻来回孤。” 梁全礼忙接过画像,领命去了。而容玖则就着已经变凉的茶,老老实实地将庭山诸事同景承交代了个清楚。 末了,他希冀地看向景承:“就算要查弦姑娘的底细,也得先让人活着不是?你帮我劝劝陛下吧。” 景承沉吟半晌,习惯性地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上写了几道:“刘荥盘踞献京多年,势力复杂,即便已清剿了大半,也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 容玖也懂得这个道理:“是,凌央不就是为了清剿潜逃的刘党余孽,才南下的么?” 苏聿想起庭山妖让他转告“新君”的话,微弯了唇角。 “只是,若那庭山妖真是刘党的尾巴,倒不失为一个好饵,这样一来,确实不能轻易让她死了……” 景承语气一顿,忽地抬头:“你方才说,山上除了那位铸剑师,还有用偃术控制的小童?” 容玖点头。 苏聿见景承似有所察:“怎么了?” “陛下可记得,臣去年查办前京兆尹府的命案时,曾与一位偃师打过交道?” “记得,但你说自那时起,便再未见过那人了。” 容玖也想起了那个案子:“要犯不是已经被处置了吗?难道事情还没完?” “不,案子已经结了,但那位偃师是个颇棘手的人,不知与你所提及的这些人可有关系。” 苏聿颔首:“既然如此,这次便一并查探一下那位偃师的下落罢。” “是。” 苏聿重新端起茶盅,发觉容玖欲言又止,无奈一笑。 “宫中愿意给出药方,但她们须允诺太医署最初提出的条件。 “让陆约陆医丞,自此跟着你一道上山。” 苏聿用杯盖拨开浮叶:“你就这么传信给蓝前辈罢。” 容玖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喜道:“这好说,我马上就回去告知前辈!” 景承猜出“陆约”所指为何人,便不多问,另择了个问题:“你方才说这位前辈与庭山妖藏在庭山上,又有常人破解不了的障眼法,你要如何传信上山?” “玦姑娘安排了几个小童轮流下山采买,前辈偶尔也会到城中的铁匠铺来。我只需把信送到他们常去的地方,不出三日,定有回音。” 回音来得比预想中的快。 彼时已近闭坊的时辰,容玖仍着急忙慌地抱着一个破布包裹叩响了宫门。梁全礼匆匆跑进明徵殿通传,又打发小顺子去宫道上迎人。 殿内灯火通明,高烛煌煌,容玖迈入门时,带起的风蓦地摇曳了烛影。 苏聿才沐浴毕,半束了头发,披着素色外裳在案前看奏疏,似一块沁凉的玉落入满室暖光。听到匆忙的脚步声,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正要问时,容玖气喘吁吁,顾不得见礼,猛地将手上的长条包裹放到了御案上。 那包裹着实破旧,最外层的布都已烂成了布条,登时落了灰在案上。容玖顾不上讲究,立刻伸出黑乎乎的手去解包裹上的结。 “这是什——” 苏聿一顿。 里三层外三层的破布内寒光耀耀,赫然是名剑断暝。 容玖喘着气擦了擦额上的汗,又被灰呛了几下,艰难道:“是方才铁匠铺的一位伙计送到药堂的……我还当是什么杂物,解开一看险些没被吓死,咳咳……” 苏聿擦了擦手,持剑仔细欣赏过,哑然失笑:“将无双名剑当破铜烂铁处置,这位蓝前辈当真奇人。” “前辈锻出的神兵利器不知几多,普通的江湖人得见一面都战战兢兢,但前辈可能只当它们是些亲切的旧友罢。”容玖接过剑,小心翼翼地抚过剑柄上的花纹,“就是前辈对待旧友的态度,着实随意了点……” “明日我命人给它打个剑匣。” 他召来梁全礼将剑收好,又使人端了巾帕清水过来:“把脸擦擦,都糊成花猫了。” 容玖从拿到名剑的激动中回过神,此时才感觉自己的一身灰难以忍受,洗了两回还不够,又请人再换了盆清水过来,直到把指甲也洗得干干净净的,方觉得自在了许多。 苏聿本想留他在宫中过夜,容玖却推辞了,只说明早还得坐堂,又千叮咛万嘱咐苏聿定要知会太医署一声,将栖霞晚相关残方证物收拾出来留给他去取,这才放心地走了。 苏聿遣人送他出宫,待殿内只剩他一人,他转身走回书案边,指尖搭在景承才递进来的信上,缓缓地屈了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虚置 庭山妖是被疼醒的。 昨夜她有些难眠,翻来覆去至三更才勉强睡去。奈何太阳穴突突地跳,疼得她尚未睡实,又醒了过来。 玦娘扶她起来擦脸更衣,柔声:“容先生已经到了,带立秋他们刚从山脚下的药田摘了几筐新鲜药材来,正在外头处理。宫中既然已经松口,将残方给了容先生,说不定那些药材之中,便有一两味对症的解药呢。” 庭山妖皱眉,伸手便往榻前的矮柜上探。 手背一疼,蓝玺拍开她要摸药罐子的手:“陆约没来,少祸害老身的罐子。” 庭山妖愣了下,哑声问:“怎么回事?” “说是被杂务绊住了,脱不开身。” “……活该。” 蓝玺“啧”了声:“你多大了,犯得着为这种人怄气。” 庭山妖揉着手背冷笑:“那日大寒送他下山,亲眼瞧见他出了药堂后进了廷尉府。要么是景承派的人,要么是景承本人,再糟,苏聿亲自到此,亦不无可能。”她脑仁儿直疼,恨声,“从前身不由己,终日惶惶,也便罢了,如今好不容易脱了身,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竟还要遭他摆布!” 蓝玺知她恼怒,只道:“你的命还要靠容玖吊着,即便无法,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何况这山上干干净净的,即便他有心,又能奈何吾等?” 她放缓语气:“你要这个时候与他较真,不谈其他,容玖费心费力为你诊治的这么长时日,就都白搭了。” 庭山妖忽然笑出声。 “蓝玺,你当你现在几岁?这般老气横秋。” 蓝玺“哼”的一声。 玦娘细致地帮庭山妖系好缚眼的素布,这才道:“妾倒觉得,那位陆先生说话时和和气气的,相貌也清隽,所谓面由心生,应当不是难相与之人。况且,他没有为难哥儿,最后也将药方给了容先生,即便是为了此后继续追查哥儿,至少现在,他是盼着哥儿好起来的。” 她将外衣披到庭山妖身上,抬头看向蓝玺:“让哥儿活下去,这不就是眼下的重中之重么?” 窗棂上停下了只路过的麻雀,啄了两瓣陶瓶里养着的野花,拍拍翅膀飞走了。院子里隐约传来嘻嘻哈哈的小童玩闹声,还有容玖又着急又无奈的劝阻声。 “这些需得将上头的须子撕下,另外晾晒后存——轻点轻点,当心伤着了根!秋分,那一筐帮忙拿来——慢点,别用跑的!” 屋内静默良久,蓝玺终于出了声。 “玦娘说得不错,即便他有所图谋,现下也只能忍耐些了。再不济,老身早已安排好了后路,真有风吹草动,当会保你无虞。” 庭山妖抿着唇,看不出是个什么态度。 蓝玺见她没有反应,转向玦娘:“让容玖进来施针罢。” “妾知道了。” 不出片刻,容玖提了药箱进屋,一面舀水洗手一面关切问道:“弦姑娘上一次发病是何时?疼了多久?可有受伤?” 玦娘道:“是前两日夜里,疼了约莫一个多时辰。” “发病时间没有缩短啊……对了,”容玖掏出一个药瓶递给玦娘,“玦姑娘,这个姑且算是养气的药丸。先前担心会冲撞了毒性,所以没敢给弦姑娘吃。现在有了残方,勉强猜出了几味药材,所以这瓶大抵是没问题的。每日醒后一丸,用日常的药汁送服即可,看看能不能改善弦姑娘梦中失气的问题。” 玦娘欢喜得连连道谢,庭山妖默不作声地倚坐在一旁。 蓝玺见她神色恍惚,半是欣慰半是无奈,长了口气。 玦娘过来扶庭山妖躺下,她任玦娘动作,忽然问道:“那个人缘何没来?” 容玖拈着针一时顿住,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苏聿,有点尴尬地笑笑:“他本来是要上山的,结果临了出了些事情……” 明徵殿内。 苏聿看着案上比往常厚了一大沓的奏疏,抬手揉了揉眉心。 梁全礼伏跪在地上,是个下一步就要触柱明志的架势。 苏聿命他在宫中暗查画像上的女子,但底下人不知是如何办事的,此事暗中传着传着,就成了“今上梦着个貌美女子,暗地里叫人照着画像找样貌相仿的”。再传着传着,又成了“今上要立后选妃”了。朝中大臣早已对苏聿虚设后宫颇有微词,听得这风声,奏疏如雪片一般飞往明徵殿。 苏聿虽头疼,但也知有人的地方就有口舌,何况是宫中,只能说他不涉后宫已久,导致宫人规矩松散,怪也全怪不到梁全礼头上。 “行了,起来罢,该怎么罚,自己去领。” 梁全礼忙不迭地下去挨板子,后坚强地回来伺候笔墨。苏聿睇他一眼,低头继续看这一叠催他成家的雪片。 柳相行至殿外的汉白玉阶时,正巧遇着梁全礼一瘸一拐地端着一叠批好的奏疏出来。他见是柳相,急着问安,险些翻了手上的奏疏。柳相赶紧止住他动作,自进了内里。 夏始春余,四面槛窗隔扇皆洞开,廊下金丝穿起的竹帘略略半卷,光影细碎。风卷起花叶簌簌落了一地,荡起很淡的香气,拂起自窗上垂挂下的薄薄碧色绡纱,直吹入清凉殿中。柳相穿过帐幕,就见年轻的君王穿着墨青暗纹的燕居常服,正立在花几边打量一小缸已盛开的睡莲。 老丞相每每见着苏聿便欣慰又怅然,恭敬行礼:“老臣参见陛下。” “老师请起。” 苏聿亲自扶了柳相起身,赐座。柳相又端端正正地行礼谢恩,这才坐下了。 “举期将近,岁科主试官、监试官的名簿,孤已经瞧过了,便照老师所奏安排罢。不过太史令奏称,今夏秋二季恐多雨水。提防农田水浸成涝之余,为免意外,各处官道也需先行修整。” 苏聿自案上抽出一道奏疏:“孤已将此事交给李逢良了,老师且帮孤一并看着些,相关诸事可直接与他商谈,议毕再上道奏疏即可。” “臣遵旨。” 柳相踌躇片刻,终是问出了口:“陛下,让晁绩担任丰郡一地的监试官,可会有些不妥?” 苏聿淡笑:“既然晁老将军都特意来求,说晁绩身为议郎给事中仍缺历练,孤做个顺水人情,让晁绩到丰郡走一遭,亦无有不可。况且有孙成复在,他为人刚正,最重学风,老师不必多虑。” 柳相闻言,只得含糊笑着打圆场道:“晁将军当年镇守西境时,晁老夫人劝他将儿子们一并接去身边,他却全然不管。没想到如今上了年纪,反倒愈来愈操心子孙辈的事了。” “正如老师所言。”苏聿笑着,点了点书案边的奏疏,“子孙前程也好,儿女婚事也好,他老人家现在都事必躬亲了。” 朝中近来盯着苏聿的后宫一事,柳相并非不知,犹疑着问:“晁将军是荐了……” “他的侄孙女,晁统的女儿。说是——”苏聿展开晁光宇的奏疏扫了眼,“刚到及笄之年,守礼贞静,端重温恭。” 柳相回忆了一会儿:“晁统的女儿,臣几年前在晁将军的寿宴上见过一面,确实是位亭亭玉立的闺秀。” 寿宴上的男宾女宾不同席,能让柳相见到,即晁家有意要与柳家结亲。然柳文允却娶了太学温博士的女儿…… 苏聿心中有了底,将奏疏搁到一旁,状若无奈:“不知各家是如何能忽然冒出这样多待字闺中的女子……若真到了婚龄也就罢了,结果连御史中丞都荐了自家小女。孤记得,他的孙女不过总角。” 柳相乐呵呵的:“陛下文韬武略兼备,又一表人才。若是老臣家中有女,定也是要厚着脸皮递表进宫的。” “老师也觉得,孤应该选秀纳妃了么?”苏聿忽问。 “……选秀一事,自该以陛下的心思为首。但臣以为,”柳相语重心长道,“去岁陛下践祚,百废待兴,彼时若还要操心后宫,倘使新后无法担起国母之责,确然只会给陛下徒增烦恼。不过,如今海晏河清,山川安泰,不说其他,陛下身边也是时候添位知冷知热的人了。只是——” 柳相斟酌了片刻。 “老臣斗胆,虽说权衡利弊之下选的后妃,能为前朝有所助力,但眼下群臣所提人选,恐多有自个儿的计较,且如今也无需陛下牺牲至此。老臣仍望陛下日后择的,是真心欢喜之人,勿要——勿要再……” “孤明白。”苏聿止了柳相的话头。 柳相默默长了口气,深深一拜:“老臣不才担了帝师,僭越之处,望陛下恕罪。” 苏聿微笑:“孤已无亲长叔伯,自是该将老师视作尊长,老师不必如此。” 柳相谢恩。 “但孤心中尚有挂碍,无心婚娶,这些奏疏不看也罢。”苏聿将最后几本奏疏随手放到一旁。 柳相了然,拱手称是,然心思却往旁的地方动了动。迟疑间,苏聿已看出柳相的异样。 “老师可是有话要说?” “臣——” 话到嘴边,柳相又犹豫了一下,末了心一横,还是说出了口—— “臣冒犯,想问陛下心中挂念之人,可是——可是前陈海郡王之女辛氏?” 辛氏? 苏聿未料到柳相有此问,想起此女,有些诧异地抬了下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非鱼 柳相见苏聿神情怔忪,心底的猜测实了六七分,有些忧虑。 苏聿在八岁那年获封湛王,被遣至南境。太子之位重于王位,彼时封王,有如被废。 他大病初愈,便被迫出发前往南境,而那时湛王府甚至尚未动工。抵达南境后,他在陈海郡王府上借住了将近一年,从而与郡王的幺女辛晔相识。后来他搬去湛王府,与郡王府隔得亦不算远。南境儿女不拘礼,辛晔便常常骑马到湛王府寻他。 柳相那时远在京内与刘党周旋,听得此事,想着若是此女能陪在苏聿身边,或可稍纾他心中苦闷孤单。加之探子回禀,说辛晔是个率真烂漫的性子,与苏聿相处甚洽,青梅竹马的佳话,他亦乐见其成,便并未插手。 可惜天不遂人愿。 苏聿静了静,执起身侧缥色的青釉莲瓣纹茶盅:“孤当年只将辛氏视作幼妹一般,并无甚旁的心思,老师多虑。” 他轻笑了下。 “再者,她已故去多年,还是勿要妄加猜测罢。” 此话落入柳相耳中,更觉苏聿心有牵绊,忍了忍,终道:“陛下若真作此想,老臣也可放心了……只是,前陈海郡王及辛氏煞费苦心接近陛下,实则别有用心,并非善类啊。” 持着杯盖的手一顿,苏聿抬袖的动作遮住了大半张脸,放下茶盅时,露出个恰当的愕然表情。 “老师何出此言?” 柳相伏身拜下,语气郑重。 “那时,老臣听闻辛氏时常伴在陛下身边,只当陛下终于有了可心之人,便派人多留意了些。谁知探子却听到陈海郡王同心腹密谋,欲让辛氏嫁给陛下后诞下皇嗣,再除去陛下,打着匡扶正统的名义上京来,将皇嗣立成傀儡天子,以摄政王的名义祸乱朝纲。 “辛氏不可能对陈海郡王的阴谋一概不知,定是故意接近陛下。 “臣知陛下念旧,但此事是臣再三探听、千真万确的。只是辛氏及陈海郡王早被处死,到底未曾害过陛下。陛下感念故人便罢,却万不能为此女耽搁了大事啊。” 茶盅在长久的停滞后终于复被放下,御案后的苏聿抚上眉心:“老师先请起,容孤想想。” 柳相告罪。 半晌,苏聿移开手,问道:“老师当年既得知内情,为何不送信与孤?” 柳相在心里叹气,缓了缓神:“陛下年少艰难,难得有良人在侧,却包藏祸心。老臣……老臣着实不忍让陛下知晓此事。 “请陛下治臣欺君之罪。” 苏聿抬手,止住柳相复要伏跪的动作:“无妨,孤明白老师苦心孤诣。且不说孤如今得知,尚有些回不过神,如若当年知晓,恐要大受打击。” 脑中霎时浮现几幕旧事,柳相出神了一瞬,又迅速收回思绪,郑重道:“陛下良善,乃大胤之福,只是此女当不得陛下如此,望陛下三思。” “……孤知晓了。不过尚有一事,孤想请老师解惑。” 苏聿将指尖轻轻搭上冰凉的青玉卧兽镇纸。 “辛氏被害,可是老师的手笔?” 柳相一顿,缓缓伏地。 “臣死罪。 “是臣将辛氏的画像送到废帝面前的。” 苏聿沉默良久。 “怪道苏寄会封她为嫔,召入京内,最后将她——”他停了一停,“虐杀在宫中。” “……是。” 苏聿沉吟。 “孤听民间传言,说因辛氏是苏寄封的第一位嫔妃,撞破了他的隐疾。苏寄恼羞成怒,因而处死了她,连着陈海郡王也被安了个怠慢的罪名,最后被赐死了。” 他走近前去,将老丞相扶起,温声道:“孤并无怪罪老师之意。若无老师深谋远虑,孤怕是已遭奸佞毒手。但孤现下只想问清一事—— “这个传言,是真是假?” 柳相颤巍巍地起身,理了理久远的记忆。 “那年,废帝到了应晓事的年纪,刘荥让其广纳嫔妃。然废帝恶名在外,心疼闺女的臣下都不愿将女儿送入宫中,此事便一拖再拖。臣……臣知晓了陈海郡王的图谋,便设计让废帝纳了辛氏。 “辛氏被杀隔日,刘荥便带了诸多医丞进宫,说是要为废帝诊治惊厥之症。后来……那些医丞,要么被赶出宫,要么被杀。 “陈海郡王得知爱女被害,当时便欲上京讨个说法。探子亦报,他一度有意借机撺掇陛下,一齐为辛氏复仇。但还未来得及动作,赐死的旨意便到了。 “至于废帝,自那之后确实未再提过纳妃之事。隐疾一事,臣不敢妄言,然之后废帝不涉后宫,沉溺伎乐,专宠乐署中的能手,此事倒是确凿。” 苏聿心念一动。 “苏寄于伎乐一道,可有偏爱?” “废帝最喜、亦最善琵琶,拨弹、指弹皆不在话下,后甚至与乐署中的琵琶大家不分伯仲。年节宴上,废帝兴致来了,亦会亲自演奏助兴。” “他最喜的曲子是何首?” 柳相纳闷于苏寄为何有此问,但还是仔细回忆道:“臣未听说废帝有最喜的曲子……不过,废帝曾与琵琶伎比试《孤鸾鸣月》、《林下寒波》、《春袖流丹》几曲,因这几曲难度极高,曲调繁复。废帝与乐伎于宴上斗琴的情状,想必不少朝臣都记得。” 苏聿颔首,未再多说。 殿内安静下来。 柳相稳了稳神,方重新行了一礼:“陛下已然苦尽甘来,旧事已矣,当无须为故人所绊,劳心费神。” 苏聿失笑:“老师误会了,孤本就未挂念辛氏,今日得知当年内情,换作少时,或有不平之想,然彼时种下恶因的人,如今也皆食了恶果。孤不会再心生怨怼。” 柳相欣慰:“陛下宽宏,是天下之福。” 宫门外,家仆左等右等,终于盼到了出宫的柳相,急忙上前去迎他老人家登车。车夫挥鞭扯辔,马车转了个弯,自朝相府方向去了。 而明徵殿内,景承缓缓自帘幕之后走了出来。 “本想探探柳相的口风,未料到问出了更了不得的事情。”苏聿摇头,饮了口微凉的茶水。 “陛下当年当真对前陈海郡王的心思一无所知?” “怎么可能。”苏聿淡笑,“身为南境大郡之一的郡王,却对一介从未得势的皇子殷勤相待,太过怪异了。” 景承皱眉:“但柳相居然能利用废帝处置了郡王和其女,该说是废帝太好拿捏,还是柳相深不可测?” 他又蘸了茶水,在临近的书案上边写边道:“五月初六,如意楼那位姓潘的伙计招待了八位买芸豆卷的主顾。其中三位是寻常百姓,买了给自家小儿解馋的;两位是预备当晚巡城的兵丁,要留作值夜时充饥用;剩余三人,一位是出城上地方赴任前买了几样小食的县令,一位是出了名爱吃的羽林中郎将——” 他写下最后一人,在上头画了个圈。 “最后一位,是不喜甜食、却命人买了五盒芸豆卷的柳相。” 景承收起手。 “柳相很可能与那位庭山妖有瓜葛,今日所说之事,又有许多值得深究的地方。臣总预感,这其中指不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长远计,还是该尽早彻查一番才是。” “……此事暂且急不得。” 苏聿静默许久,方道。 “于理,柳相在朝多年,牵一发动全身,一旦有了差错,朝中便会陷入难以挽回的局面,因而需查个清楚。但也正是如此,才得从长计议。 “于情,柳相待我恩重如山,孤不想轻言妄动,让他老人家寒心。” 景承皱眉。 苏聿明白景承的心思,低声笑了笑。 “你知道我为父皇所恶的缘由罢?” “是。先帝一直防备前太尉周祁,却不得不迎其女为后,立陛下为储君。然之后周祁被卷入诸王之乱,阖族被灭,先帝自此更恶先皇后与陛下。” “嗯。” 苏聿接道。 “母后病逝后,我被丢在东宫自生自灭,日常温饱尚不能够,连下等宫人都敢欺侮我。至于东宫三师,更是无人担任。因此孤到了早该开蒙的年纪,却仍大字不识。 “那时,柳相的长孙文彦在宫塾内当伴读。柳相知我处境艰难,便让文彦在每日下学后,偷偷到荣安堂附近,教我识字读书。荣安堂从前是审讯关押犯事宫人的地方,又在掖庭附近,据说怨魂颇多,因而少有人至。 “而逢年节时,柳老夫人则会让他送些好的吃食来。文彦生怕东西被那些宫人抢走糟蹋,每次他都要盯着我吃完,才肯放心离开。 “到了天气转凉的时节,柳相怕我衣衫单薄,又让人收拾出文彦的旧衣裳,往里塞了新棉,重新缝好了再悄悄送进东宫。因是旧衣,宫人并未留心,也就没抢夺走。 “若无柳相,我应早已死在这宫苑内了。” 景承默然良久。 “时过境迁,遑论人心易变,若柳相真生了异心——” 苏聿淡道:“若真有那日,廷尉府依律办事即可,我不会插手。” “……是。” 气氛一时有些压抑,景承想了半天,费劲地将话题转向轻松些的地方:“当初你在文阳书院藏拙,我还猜过你缘何有那样好的学识。既然是柳相帮忙启蒙,想来就合理了。” 苏聿想起在书院时的事情,莞尔:“倒也不全是柳相的功劳。” 景承不解。 “虽说柳相和文彦使我得以识文断字,然确切来说,带我开蒙的另有其人。” “难道是晁老将军?” “你怎会想到那儿去?” 苏聿笑着摇头,正欲再说,忽听得一声清透的水声。 他循声看去,见那缸睡莲的水面上正来回荡着愈来愈浅淡的波。不慎跃出水面的金鱼摔在伽罗色的几案上,徒然摆动着罗裙般的鱼尾。 洗云池。 夏日时,池上铺满伞盖般宽大的荷叶。 木桥栏上的银朱身影被头顶的水波模糊成七零八落的模样。 缀着金雀衔珠的绣鞋晃晃悠悠地在水面摇荡。 思绪发散间,苏聿回神,筋疲力尽的金鱼已经躺在他掌心里,翕合着透明的唇。 他将手伸进缸中,金鱼甫遇水便活了起来,漂亮的鱼尾一转,消失在碗口大的莲叶之下。 苏聿看了良久,尔后将指尖搭上冰凉的缸沿。 “是长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长仪 长仪? 这个称呼于景承而言过于陌生,他有些不明所以。 苏聿擦了擦手,转身朝他笑道:“这殿内有些闷了,我们到外面走走?” “好。” 后宫让梁全礼命人好生整顿了一番后,此时已恢复了几成本应有的明朗模样。宫道两侧新栽了枝干秀丽的树,叶叶青翠,夏荫浅浅。大朵大朵的芍药朱白错落,映着温润日色,平生光华。石径才水洗擦净了,颗颗卵石如白玉棋子,未蒸腾净的水雾在足边微不可察地缭绕开来。 穿过花树簇拥的九曲回廊,便可见永福宫的宫墙。因空置多年,墙上朱漆已有些发白,好在宫内诸所已有打扫整缮,尚可算整洁。只清平阁庭内,仍是一副颓败景象。 苏聿示意景承停在阶下,自走上前去,推开了漆色斑驳的大门。尘土腥气扑面而来,他抬手扬了扬,压住喉间痒意。 屋内久无人至,精细华美的陈设早已消失,地上蒙了厚厚的灰土,角落里飘荡着残破的蛛网。几束细小的日光透过窗纱的破洞挤进去,照着缓慢沉浮的粉尘。 苏聿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空荡的清平阁。 景承走近,下意识地打量起屋中器物,只是里间一片萧瑟,原先主人留下的痕迹早消弭得一干二净。 “你应该未曾见过长仪罢。”苏聿忽道。 “是,先帝在时,我不曾入京,只知长仪公主是裕德太后收的养女,生前颇受宠爱。” “是很受宠。可惜她未及笄便去世,又逢刘党犯上,只能草草下葬,直到裕德太后薨逝,她才迁入太后陵寝中。” 苏聿淡淡笑了。 “我看过长仪下葬时的诏书,上书‘故长仪公主,毓质柔明,性成聪敏’,险些以为看错了。她哪是那副模样。” 景承猜道:“你那时在宫中,可是与她有什么过节?” “要捋起来,得说到很久之前的事了。” 苏聿漫不经心地拂了拂面前漂浮的尘埃。 “成帝——即祖父还在位时,司空令丞郑褉膝下有对双生女。后来,其姊嫁给了左将军宗行毅,其妹则嫁给了信王,就是裕德太后唯一的儿子。 “宗将军早年在战场上救过太后的亲父兄,信王又与宗将军成了连襟,太后便愈发倚重宗家。但不久,宗将军战死在北域,宗夫人大恸,难产诞下一女后,亦撒手人寰。太后念及宗家的恩情,便将那婴儿收为义女,封号长仪。” “原是如此。”景承略一思索,“我记得,先帝因非太后亲生,与太后不和甚久。可是因此缘故,长仪公主便受人挑唆,欺侮过你?” 苏聿笑笑:“这算是一个,但还有些更复杂的缘由。 “父皇甚爱宸妃,母后薨后,更是专宠宸妃,加上宸妃善妒,因此父皇膝下子嗣稀薄,可堪当储君的,除我之外,仅有宸妃所生的苏昶一人。 “然太后曾一心想让信王继位,可惜信王体弱,难承大统,太后便格外看重其子苏寄。我虽担了太子之名,却不足为惧。由此,太后与宸妃势同水火。” “这样说来,你早早去了南境,反倒是好事。” “但他们忙着鹬蚌相争,对我也并非没有好处。” 苏聿说着,重新望向冷清的屋内。 “我六岁那年,在中秋宴上不慎得罪了宸妃。虽然长仪平日看不惯我,但因永福宫与宸妃不对付,所以,我被宸妃发难时,长仪将宸妃顶了回去,赌气般地把我讨去了清平阁。 “虽说逃过一劫,但在清平阁的日子,却不比落到宸妃手中好多少。” 苏聿说到此处,笑了笑。 “我那时只勉强读了点书,日常举止亦一塌糊涂。长仪嫌我丢人,便将我丢给她的傅母崔氏。我就被关在——”他转身望向阶下,遥遥点了下西面一处小小的厢房,“那处的梢间里学规矩,时刻都被人监视着,只要出了一步错,便要遭打骂挨饿。好在那时我习惯这些,并不难捱。” 他步下台阶,走回草木衰败的庭中。 “待长仪觉得我能见人了,才将我召到身边,当作奴仆使唤,譬如读书时,就命我在一旁研墨洗笔。起初我手笨,又只顾着偷看她的描红,毁了她好几件衣裳,被她责打了不少次。” 苏聿翻开右手,其上的旧伤与咬痕早已被前两年打仗时的新伤盖过,再寻不到半分痕迹。他复将掌心握起。 “但时间长了,她待我也有软和的时候。 “那时,太后专门请了人到清平阁内教她读书,只是她更好去御苑骑马,便总摁着我穿上钗裙,扮作她的模样在屏风后听讲,功课也都丢给我。凭此,我得以完整地习了蒙学。” 景承听到此处,眉头微蹙。 “我在清平阁内,虽仍要被她磋磨,但总算不至于缺衣少食,也少担惊受怕了许多。所以,我对她并无怨怼,直到——” 苏聿在洗云池上的木桥停住,望向干涸的池底。 “她借口让我跳下这里为她捞鞋,险些害我淹死。” 有风自桥下吹过,掀起些许枯败的叶,似残破的书被翻开破碎一角。 “所以,你初到南境时身子不好,便是因落水受了寒?”景承问道。 苏聿颔首。 “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了东宫,还未彻底养好时,又立刻奉旨去了南境。 ”走的时候,我是记恨着她的,未料到那年年底,她就病殁了。” 苏聿转向景承,笑意清淡。 “到此,故事说完了。” 景承皱着眉,若有所思。 苏聿看他神情:“想问便问罢。” “是。” 景承干脆道。 “长仪公主当年看似是在折辱你,但所作所为,分明是在救你,除了最后差些害死你一事。” 苏聿笑出声来:“为什么这么想?” 景承道:“她将你关起,是让你学礼仪规训;叫人看守你,是防着旁人加害你;命你替她听讲,是借机让你开蒙。 “要说是她无意所为,桩桩件件加起来,却太过巧合了。 “但如若是她故意为之,她小小年纪,如何能有此安排,又为何要这般助你?” 苏聿笑意更深。 “你当知我那时在清平阁,学的是些什么书?” 景承摇头。 “几册开蒙的书学完后,先生讲的是《明训》与《弘范》。” 那是讲为君之道与治国之策的书。 景承愈发确信了。长仪将苏聿带到此处,名为欺凌,实是庇护。 “可她是太后一党,如何会做到这个地步,后又为何要害你?” “是啊。” 苏聿再次望向一片衰败的清平阁门口,其上兀自茂盛的梨树掩去了大半日光,将残破的门窗盖在浓重的影下。 “但孤或许,此生都无法得到答案了。” 夜里,空中响起几声闷雷,不多时便下起了雨。 白日容玖施针后,庭山妖沉沉睡了一觉,此时醒来,觉得身上松快了些许。她打起精神喝了半碗粥,后靠在榻上,边听窗外淅沥的雨声,边听坐在地上的几个小女童煞有其事地扮家家酒。 小寒一本正经:“小雪姑娘,虽说大雪公子平时确实很照顾你,然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能光看男方待你如何,还要多考察品行。比如说,大寒公子就很不错,办事牢靠,性情温厚,长得还不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人啊。” 小雪犹豫:“我……” “别听小寒吹,就大寒那个木讷性子,成亲后你会闷死的。”秋分跳出来打断她,“两人在一起,得话说得到一块儿去,玩也能一起玩。在这点上,当然是白露强得多。你不是一直想学凫水么?白露那家伙就是属鱼的,保管能教会你。他还会草编猫儿狗儿,还晓得怎么捉最勇猛的蛐蛐儿。你嫁了他,保证天天都快快乐乐的。” 小雪踌躇:“这……” 冬至听了直摇头:“成天就会玩的男子,肯定会把妻儿丢在家里,自个出去玩耍的。小雪姑娘,别听秋媒人乱说,挑夫君就应该挑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所以,当然还得选我们大雪公子。他的屋子离咱们近,为人如何你也晓得吧?他有什么坏习惯吗?有粗鲁无礼之处吗?都没有,非常完美呀。” 小雪发愁:“唔……” 小寒:“大寒稳重!” 秋分:“白露有趣!” 冬至:“大雪斯文!” 小寒:“大寒做事周到!” 秋分:“白露讨人喜欢!” 冬至:“大雪见多识广!” 小寒:“大寒得哥儿器重!” 榻上的庭山妖呛了一下:“没有,少拿我给大寒壮势。” 小寒:“哦……” 几个小丫头吵吵嚷嚷,卯足了劲要把推荐的人配给小雪。“待字闺中”的小雪左右为难,最后眼巴巴地问庭山妖:“哥儿,你觉得该选谁好?” 庭山妖道:“自然是选你顺眼的。 “若是你瞧这人顺眼了,他有再多毛病,你也觉得他可爱。 “若是你瞧这人不顺眼,他有再多好处,你也觉得他讨厌。” “那哥儿以后要嫁给一个顺眼的人吗?”小寒问。 庭山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懒声:“看不见,分不出顺眼不顺眼了。所以,不嫁人了。” 秋分想了想:“哥儿是见过容先生的吧?哥儿看容先生不顺眼么?” 庭山妖淡定接招:“当作先生看时,顺眼;当作未来的夫君看时,不顺眼。” 小雪有些懵:“还要分情况的么?” “那是自然。”庭山妖道,“我平日里瞧你们时,都很顺眼,但若要谈婚论嫁,可就不合适了。” 冬至挠挠头:“那陆先生呢?哥儿什么时候觉得陆先生顺眼?啊不对,”她一拍脑门,“哥儿没见过陆先生。” 庭山妖微笑着磨了磨牙。 “对,所以什么时候,都不顺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故年 “那哥儿还看得见的时候,有见过顺眼的人吗?”小雪好奇又害羞地问。 余下三个小丫头眼睛亮了,纷纷趴到榻前。 庭山妖果断:“没有。” “一定会有的!”冬至央求,“不是想嫁人的顺眼,普通的顺眼也可以。” 庭山妖想了想:“容玖。” “容先生不算!” “不算不算!” 庭山妖作势要敲她们:“一个赛一个的,人小鬼大。” 小丫头们才不怕。难得哥儿有精神与她们顽,此时不问,更待何时。小寒先一个翻身上了榻,笑嘻嘻地往庭山妖身侧凑。冬至她们立刻有样学样,眨眼间,榻上的庭山妖便被团团围住了。 庭山妖头疼地摁了摁额角,想了半天,终是妥协了。 “从前有个极讨厌的人,后来稍稍对他顺眼了些。可没过多久,又觉得他蠢得令人厌恶了。” “发生了什么?” “……这是谁的指甲?长了还没剪。”庭山妖随手摸着了不知是谁的手,顺口问道。 秋分飞快地缩回手,摸了摸鼻子:“我明儿就剪,哥儿不要岔开话题!” 庭山妖“啧”了一声,只好接着说。 “那人从前是个小可怜虫,成天脏不溜秋,见着就让人倒胃。好在后来,他搬去了远些的地方住,不再总时不时出来碍我的眼了。 “再后来,我听说他有了心悦的人。” 宫中,藏书楼内。 苏聿持了灯,径直走入三层最内里封存着废帝相关的一柜,稍稍举高了灯,寻了片刻,取出废帝的起居注。手不慎碰到了一旁的物什,满是灰尘的画轴闷声落地,骨碌碌滚了半幅,横在地上。 他弯腰拾起画轴,掌灯看去,原是一副废帝的画像。既为废帝,画像自无权入神歆殿享后世香火,被人丢弃在了楼中深处。 画上之人约莫束发的年纪,肖母的面貌秀气却阴郁,紧抿的唇绷出下颔硬邦邦的弧度。过于威严的玄色冕服罩在身上,像不伦不类的偶人。 苏聿微蹙了眉,随手将画像搁回架上,复拿着起居注走回楼内设的书案前坐下,点亮了另一盏灯,就着昏黄的光,翻至“顺康三年七月”处。 “三日,上御玄溪,不豫。” “我好奇是谁家倒霉的姑娘要被他祸害,便过去看了看。”山中,庭山妖道。 “其后十日,寝疾。” “到的那天,正巧是七夕。玦娘带我翻上了屋顶,恰好瞧见他在院中陪那姑娘拜七姐,神情可算温和柔软。因而那张叫人生厌的脸,连带着就顺眼了许多。” “十九,谍奏,上怫然。” “我只当他开了窍,谁知却是被美色惑了心。那姑娘一家满心要图谋他性命身家,他还傻乎乎地任人宰割——简直蠢不可耐。” 庭山妖说到此处,又觉头疼,布条下的眼睛用力闭了闭。 小雪担心道:“那怎么办?” 庭山妖打了个呵欠:“后来……” 她蓦地一笑:“后来自是我看他更加不顺眼了。” 冬至急得摇她手臂:“不是这个!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有被那姑娘害死么?” 庭山妖摇头,半笑半讽道:“祸害遗千年,他没那么容易死。” 几个小丫头松了口气。 秋分犹不放心:“他是怎么逃出来的?那个要害他的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八月廿五,册陈海郡王幺女辛氏为嫔,命速上京。” 灯火下,苏聿的面庞晦暗不明,指尖缓缓摩挲过“上京”二字。 而山中的庭山妖拍了拍缠在自己臂上的几只小手:“后面就不是小孩子该听的故事了。时候不早了,都回去睡罢。” 小寒噘嘴:“哪有讲故事讲一半的。” “说了后头的故事不许听,就是不许听。”庭山妖假意绷起了脸,“再磨蹭,今后便不给你们讲了。” 秋分几人只好乖乖穿鞋下榻,各自整理衣裳。 庭山妖又道:“外头雨还未停,檐下有伞,你们自个儿撑好,灯笼点上,莫要蹚水顽,早些回去。” “知道啦。”冬至和小寒已经出去取伞了,屋内秋分正在给小雪系裙带子,应道。 待小雪出屋,秋分回头,见庭山妖正伸手往榻前的矮几摸着什么:“哥儿要拿什么?” “秋分,你盯着她们回屋,然后喊玦娘过来一趟。不要跑,稳稳地走。” 庭山妖摸到了绑缚用的布条,一面往手腕上缠,一面平静道—— “我快发作了。” 秋分一愣,旋即猛地跑出门冲进了雨里。 “冬至小寒小雪看住哥儿!哥儿要犯病了!” 小院内瞬间兵荒马乱。 余下三人立刻扔下灯笼雨伞直奔回屋中,外头已走近院门预备来值夜的白露听到秋分这一嗓子,又见她飞跑过来,忙将伞一收奋力丢给秋分,亦拔腿就往院内冲。 屋内的庭山妖头更痛了,自牙缝中挤出一句:“说了不要跑……” 天边蓦地亮起一道电光,直劈开缠绵雨幕,然随即而来的雷声却沉闷厚重,如暗云之后蜷伏了巨兽。 携着雨滴飞入窗内的风倏地刮灭了火,楼内瞬间暗了下来。苏聿回神,望向窗外。漆黑夜色中,只能隐约瞧见高大静默的树影。 梁全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可需叫人多掌两盏灯来?” 苏聿合上起居注:“不必了,回去罢。” 过了一日,苏聿数了数,觉得劝他选秀的奏疏压得够多了,便在早朝言简意赅地道明了自己的意思。柳相自是率先走出来附和,其余朝臣见自己的奏议迟迟没有批复,加之柳相表态在前,也只好纷纷称喏。 苏聿垂眼,见武官列前的晁光宇眼中似有不满之意,略笑了下,并未多言。 “许久未和将军对弈了,今日将军若无事,可否与孤手谈一局?” 散朝后,须发花白的老将军应召走进听泉阁,就见苏聿拈着颗白子立在棋盘边上,含笑问道。 “陛下既有此雅兴,老夫自当奉陪。” 君臣分坐两侧,晁光宇告罪,执了黑子先行。不稍片刻,棋盘上黑白已各成阵列,蓄势待发。 苏聿随手将一枚白子搁到黑龙腹下,道:“晁大将军父子率军到苍石岭已近两月了,家中该惦记了罢。” “能去北域历练一番,是小子们的福气。何况苍石岭不过冬季较难捱些,现下那边该正好是练兵最舒服的时节,无甚可惦记的。”老将军爽朗笑着,手下黑子一落,锋芒立现。 “虽说如此,然晁大将军到底镇守京畿多年。而两地遑论地形、民风不同,练兵之法、军士脾性更是迥异,所以不必操之过急。” 晁光宇哈哈一笑:“老夫听闻,凌将军十六岁时便将苍石岭至镇北关一带收拾得服服帖帖,到了陛下麾下,更是在数月之内就使南境边关焕然一新。小子们虽比不上凌将军天生将才,但也算久经沙场,自有一套整军练兵的法子,陛下只管放心。” 苏聿笑道:“孤自然信得过诸位将军。前些年若无晁家把守京畿,叫刘党束手无策,京城定撑不到孤回来的时候。” “刘荥小贼只擅玩弄权术,他手下那个赵胜英也是个草包,哪是我等的对手。起初,刘党还试图怂恿废帝分割兵权,结果废帝直接把上书的人扔进了大营,让他们练一个月兵与我晁家比试。那几个傻子吃足了苦头不说,带的兵更是被打得落花流水,实在可笑。” “哦?”苏聿抬眉,“废帝当年被刘荥一党扶持上位,刘荥又对他无有不应,放任其吃喝玩乐,大兴土木,孤还当废帝会对他言听计从。今日听将军此言,倒并非如此?” “早年确是这样,但废帝年纪渐长,心思也越来越活泛,刘荥的摄政王当得不痛不快,自然想着终有一天要取而代之。废帝昏庸,却不是傻子,就算是为了活命,也没那个胆子将兵权交割给刘党。” 棋盘上的白方羽翼已有折损,苏聿却视若无睹,状作不解:“废帝色厉内荏,在刘荥面前应只有任人鱼肉的份,莫非刘荥还会忌惮他?” “哎——陛下,得罪了。”晁光宇拣着已被黑龙吞吃入腹的白子,笑罢,方续道。 “废帝再怎么不中用,也是血脉正统的皇族。要老夫不客气地说,除了刘荥,宗族旁支亦对皇位虎视眈眈。而刘荥有废帝在手,好歹能占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加上以柳敬之为首的文臣们一直盯着刘党,刘荥无论如何,也不好动废帝的性命。 “废帝早年好骑射游猎,马上功夫还算不错,结果招了刘荥的眼。不等废帝束发,就联合党羽张罗着给废帝选秀。哼,当真别人看不出他是打着用美色掏空废帝身子的算盘。 “结果刘荥千算万算,没想到废帝是个天阉!”晁光宇说到此处,大笑了两声。 苏聿亦笑,饶有兴趣地追问:“那刘荥有何对策?” “还能如何?自然是束手无策。但后来,”晁光宇收起笑,“废帝因病停了一段时间的早朝。自那之后,身子便没从前康健了。御苑也是在那时被封了起来,再无人入内围猎跑马了。” 苏聿心下陡然暗惊,面上却不显:“病由是什么?” “臣不知。不过,”晁光宇咂了下舌,“似乎就是同一年,废帝兴致高昂地要南巡游乐一番,结果途中也病倒过一阵,只能草草收拾回京。老夫猜,他是在路上水土不服,埋了病根,天一冷,这病就气势汹汹地回来了。” “原来如此。” “但陛下,”晁光宇话锋一转,“废帝不开选秀,是有心无力。陛下这个年纪,换作寻常人家早就娶妻生子了。陛下又是为何迟迟不开后宫?” 苏聿拈了枚白子搁下,轻描淡写道:“也无甚特别的原因,只是孤暂无此打算罢了。再过一年,或再过一月,兴许何时就有了想法,亦说不准。” 晁光宇满面不赞同:“恕老夫直言,成帝朝时的诸王之乱也好,刘党作乱也罢,皆是因皇嗣不丰,才给了奸佞之徒可乘之机。陛下更该吸取教训,对后宫多上些心才对。 “若不谈这些,只论当下,陛下龙章凤姿,满朝文武都巴望与陛下结亲,不肯轻易给自家女儿定下婚事。陛下早日作出决定,也是给百官一个交代。” “将军也是想与孤结亲,才荐了晁统之女么?” 苏聿落下一子,抬眼。 晁光宇道:“老夫便直言了——陛下即使不是陛下,光论品貌也是难得,老夫一介俗人,自然也想与陛下结亲。再者,晁统的女儿论相貌,论性子,都是出类拔萃。老夫虽有私心,却也不是随随便便把人递到陛下面前的。” “孤自然信将军的眼光,只是——” 苏聿语气微沉。 “孤听过一言,道是为君者无能,天下不得不寄希望于其嗣时,才会将皇家的事看得尤为重要。若国君贤明,政绩斐然,自然无人关心后宫。那么,彼时的皇家事,说到底便不过是一人的家事了。 “那么——” 又一枚白子轻轻落下,却瞬间撕裂了黑龙的一爪,又与其腹下的白子相应,张开了无形的网。 “将军觉得,孤该将后宫当作天下事,还是仅作孤的家事呢?” 苏聿好整以暇,笑意清浅。 “百官又是凭何,来向孤讨这个交代?”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疾变 “狂妄!” 晁府内,晁光宇愤然将解下的朝服冠带摔到地上。 “他才登基不到两年,便忘了老夫是如何与刘贼周旋,守着京畿要塞几万大军,才保他挥兵入京时顺利夺位。此番老夫不过提了提让他纳晁家女的事,便这般立下马威!” 怠慢朝服可论罪处置,婢女慌忙拾起冠带,捧上朝服匆匆退出屋外。正在榻上喝茶的晁老夫人听他着恼,皱了皱眉。 “早就让你不要掺和此事,你偏不听。” “是老夫要害他么?晁纬之女才貌双全,求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哪里配不上他这一介才得势的黄毛小儿!” 晁老夫人语重心长:“眼下不比前朝,何况新君是个有主见的。你这暴脾气该收收了,当心隔墙有耳。” 晁光宇瞪眼:“晁家世代为将光明磊落,怕甚见不得光的小人。况且老夫和柳敬之一同替他保了十一年的江山,功勋累累,结果他将柳敬之尊为帝师,处处礼遇,对着老夫却不阴不阳,还隔三差五为难我晁家子弟!” 晁老夫人忍不住道:“你也知你和柳相同为功臣,就没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人家将得意门生悉数交给当今,得了新君的看重也从未居功,能不掺和的事便极力避开。你倒好,不是给阿绥讨北域的兵权,就是帮晁绩要岁科的差事,眼下还要将晁统的女儿塞到他宫中。哪个皇帝能容你这般嚣张?” “妇人之见!”晁光宇恼道,气到中途一顿,化成重重的叹息。 “你可知当今有多倚重凌央?” 面容沧桑的老将军缓缓在老妻身旁坐下。 “若无老夫谋划,只怕这大胤的兵权迟早要悉数被他掌控。而老夫这些子侄孙辈,背地里都是什么货色,做了什么荒唐事,你当老夫都不知道吗?” 晁老夫人面色一黯。 “当今,”他深吸了一口气,半晌道,“是个不好拿捏的。 “废帝对老夫有所求,才会对晁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今看着好说话,实则心思难测。”晁光宇复杂道,“当年废帝要选当今为继,老夫还不赞同,只是柳敬之那老狐狸坚持当今才是皇室正统,老夫才退了一步。没想到,废帝当真没看走眼。” 谈及旧事,晁老夫人怅然之余,仍心存疑虑:“当年的情形下,当今既无母族撑腰,又无才无能。废帝彼时也不过九岁,如何便坚信当今可成明君?” 老夫人说到此处,想起去岁望鸾宫上直冲天际的火光,叹息。 “这么多年,终究是没个答案。” 晁光宇断然道:“总之,现下已经不比以往了。眼下只能趁凌央南下,无暇他顾时,让阿绥将凌央在北域的旧部纳入羽下,让晁家多一分底气。否则,以阿绥阿绍的本事,将来怕是撑不住晁家。” 晁老夫人还要再劝,却也明白此言非虚,话到嘴边,终是化成了一声长叹。 “老爷,老夫人。” 门外忽传来婢女有些急切的声音:“纬小少爷求见。” 而守衡堂内,容玖吭哧吭哧地自院中的树下挖出了一坛梨花白,殷勤地给苏聿满上。苏聿见他眼角眉梢皆是喜色,有些好笑。 “可是弦姑娘的病势有了起色?这么高兴。” “没有啊,不过——或许快了!”容玖自得道,亦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舒服地咂了咂嘴。 见苏聿握着酒杯不动,他催促道:“快尝尝,这是前辈送我的,是她和弦姑娘的友人亲自酿的,今年过年时才舍得拿出来喝了一回。现在分你一口,就当是残方的谢礼了。” 苏聿从善如流地饮了半杯,只觉得甜丝丝的,酒味极淡。 “要说是酒,倒更像果子露。” “你别小瞧它,后劲可是足的。” 容玖抿了两口,意犹未尽地搁下酒杯,忍不住就想说残方的进展。 “这两天除了坐堂,我都在琢磨那方子,越看越觉得,里头应是加了蛊术。我又去翻了南境一带的风土志,直觉里头提到的‘三尸蛊’与‘金蝎蛊’约莫就与栖霞晚有些干系。再不济,制毒的过程定也参考了炼蛊的法子。我已经去信庄内一位对此道颇有研究的远房叔母了,希望能快些收到回音。” 苏聿莞尔:“怪不得你今天兴致这么高,还特意喊我出宫喝酒。” 容玖乐呵呵的:“那有什么关系,横竖这离宫城近得很,你喝醉了在这住一晚都没问题——不行,这酒得省着点喝,不能任你喝醉。” 苏聿立时一口饮尽杯中余酒,又迅速给自己倒了一杯:“那得趁你还没心疼时多喝点了。” 容玖很宽容道:“看你最近心情不大好,许你多喝两杯。” 苏聿失笑:“我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了?” “景承都跟我说了——柳相和弦姑娘有牵扯对不对?你在担心柳相曾与刘党暗中勾结吧?” “不是,”苏聿把着酒杯,“只是这两日胡乱想了些旧事,无甚特别。” 容玖慢慢地“哦”了一声,摆摆手:“罢,喝酒便喝酒,不谈这些了。” “说来,怎么没喊上景承?这酒应给他喝才不糟蹋。” “他今晚要提审重犯,就是前阵子盐官在平陵自尽、盐船失踪的案子。之前不是说船夫被淹死了吗?人找着了,连夜被押进京了。” “确有此事。”苏聿好笑,“你还真把廷尉府当后花园逛了。” “景承经手的案子可比外头茶楼里的说书有趣多了,可惜小案子没意思,大案子又不是我能听的,也就这回官盐的事情闹出了些风声,他才肯说两句给我听。可是——” 容玖压低了声音。 “照理这样的大案,又是重要的人证,为了不打草惊蛇,不是应该悄悄带进京才对吗?怎么景承大张旗鼓地就把人押来了……”他抬抬下巴,“是你的授意吧?” 苏聿但笑不语,只举了举杯,将余酒一饮而尽。 容玖作敬畏状,碰了下苏聿的空酒杯:“算了,我不跟你们这些狐狸比心眼。” 忽地一声遥遥马嘶,瞬间扰了满院月光。容玖诧异地朝声音来处张望了一下:“这都快到夜禁的时辰了,怎还有人在纵马?” 苏聿正猜测是出了何事,就听远远地有人叠声在喊“容先生”。 两人对视一眼,均起身往院门口去,正巧撞见小学徒阿齐飞奔而来。 “容先生!容先生!” 容玖忙喊住他:“出什么事了?” 阿齐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后门……后门忽然……闯了位老人家进来,说是……呼……说是家里人出事了,直接就要来找先生,师兄他们拦不住!” “容玖!” 阿齐话音未落,就见蓝玺径直绕过院墙大踏步走来。 容玖唬了一跳:“前辈?您怎么亲自——” 蓝玺一把拉过他:“哥儿怕是不行了,快跟老身走一趟!” “什么!”容玖失声。 苏聿亦始料未及,走出院门的步伐一滞。 蓝玺一面拉着容玖往外疾走,一面沉声解释:“她连犯了两晚的痛症,今早疼到天将亮才昏过去,之后迟迟不醒。方才忽就口鼻溢血,止都止不住,人摸着也似乎开始凉下去了。” 容玖愕然,旋即仓促大喊:“药箱!药箱还没拿!” 他忙冲回小院内抱药箱,又奔进药房,将眼下想得到的瓶瓶罐罐全一股脑丢了进去,后一把背上药箱踉跄着跑出去:“前辈我们快走!” 赶到药堂后门外,马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蓝玺迅速解开缰绳,一踩马镫利落上马,又一把将容玖拉上马背:“坐稳!” 容玖还未回过神来,人已经被丢到了马背上,下一秒就随着马撒蹄疾跑的起势,连人带药箱地扑到了蓝玺的背上。而蓝玺连眉都未皱,登时驭马绝尘而去。 苏聿目光一凝,立刻施展轻功紧追其后。 此时正是含章门将下钥的时刻,护城河上吊桥的绳索已然绷紧,准备拉起。蓝玺策马穿过狭巷宽街,直奔至含章门大街上。容玖艰难地自蓝玺身后探头望去,不由得失色:“前辈,怕是赶不及了!” “赶得及。”蓝玺一声断喝,狠狠一踢马肚。 城门口的几名守卫见状“喂”地大喊,气势汹汹地要来拦。蓝玺直接将马鞭往守卫身上招呼,惊得他们连连后退,眼睁睁地看着蓝玺骑着马冲出城门,直接踩上前端已离地的吊桥,“砰”地跃过了护城河。 “哇啊——” 马蹄落地时狠狠一震,险些把容玖刚喝的酒都颠出来。他惊魂未定地抱紧药箱,颤声:“前、前辈……您别忘了自己高寿啊……” 蓝玺闻言撑不住笑了,又立刻没好气道:“当老身是你么?弱不禁风。” 含章门边,校尉自城墙上匆匆跑下喝道:“怎么回事!刚刚什么人出城了?” 守卫擦着冷汗告罪:“大人恕罪,那老媪的马冲得凶,属下实在拦不住。”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 话音未落,又一骑径直风一样掠过了城门口,惊得几人慌忙避开。校尉最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句“什么人”便冲了过去,恰巧看见那人骑着马猛地蹬上已升至半空的吊桥,踩着顶端一跃,转眼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校尉提着枪的手呆在了半空。 城外。 月明星稀,旷野上只有茂盛杂草沙沙作响。飒沓马蹄声如骤雨入海,扬起惊涛阵阵,搅得栖息的群鸟纷纷四散飞起,尖厉鸣声一道一道,刺破夜空。 蓝玺听得身后马蹄声渐近,侧身回望,就见苏聿催马快行,踏过水泽,遥遥追了上来。她皱了皱眉,心知此时拦他也无用,一扭头再次扬起了马鞭。 “驾!” 蓝玺的马虽不差,但苏聿的却是追出城时顺手在驿站门口丢下银子“买”得的良马。尽管先前落下了一大截,但待奔至庭山山脚时,苏聿已和蓝玺容玖作并驾齐驱之势了。 霜降和大寒牵着马车候在林中,远远瞧见他们,急忙一边飞奔过去一边挥手大喊:“婆婆——容先生——陆先生——” “吁——” 蓝玺一拉缰绳,苏聿亦停了下来。 两个小童跑到马前,霜降带着哭腔先开口:“哥儿一直没有转好的迹象,我们下山前又呛了一大口血出来,现在也不知道……” “玦娘已经慌神了,山上现在乱作一团,还请婆婆赶紧带两位先生上山。”大寒还稍微沉得住气些,但言语间也不乏慌张。 蓝玺立时拿定主意:“老身带容玖先走一步,你们俩带陆约上去。”说着,她掏出怀中短匕,干脆利落地自袖口割下一条布条来,丢至身后,“自己把眼睛蒙住。” 容玖忙乖乖照做。 蓝玺回头确认容玖将眼睛蒙好了,拉过他的手搭到自己腰上,沉声:“坐稳了。” “前辈您当心啊啊啊啊——” 下一秒,马如离弦的箭般跃入林中,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隔得远了,仍能听到容玖慌乱的喊叫。 霜降与大寒面面相觑,似乎有些为难,还是苏聿先下了马,走到两位小童面前,温声:“有劳两位小兄弟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如晦 生怕这位陆先生闻迷香后睡得太久,耽误救人,最后是霜降在外头驾车,而大寒则和苏聿一并坐进了车里。 用布条给苏聿蒙好眼睛后,大寒道:“要委屈一下先生,取先生一滴血了。” 苏聿点头,并未多问,紧接着食指尖便好似被蚂蚁咬了一口。顷刻间,四周安静下来,风声、蝉鸣、马蹄声全都消失了,也闻不到草木气味了,全身仿佛霎时沉入了幽深的水底。 五感似乎都被封闭了起来,感受不到自己之外的任何存在,而自己的吐息、心的跳动、血液的流淌,又在瞬间变得尤为敏感。他试着张开右手五指,在一片虚无中抓握了一下,尔后清晰地听到了骨节喑哑的摩擦声。 ……结界? “前辈说他们全是偶人,是用偃术净化了早夭的孩童魂魄后,安在偶人上的。” 是了,这些小童不是常人,会些许异法并不奇怪。 一个小小的偶人尚且能操纵这样的偃术,那制造出他们的偃师,该是何等人物。而那庭山妖又与这样的偃师交情匪浅…… 这几日被按下的念头,此时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苏聿用力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任思绪随着涌入的气息游走至四肢百骸。 “叮……” 宛如水波蓦地散开,一切声音重新落入耳中。 车厢在马匹飞速的奔驰中急剧颠簸着,苏聿才出结界,有点猝不及防,险些没稳住身子。 “让先生受惊了,已经快到了。” 眼上的布条被解下,大寒端坐回对面,不待他发问便解释道:“方才的结界是以先生的血为媒布下的。肉身一旦与其血有了共鸣,所有的感官便都会被吸引,从而感觉不到其他,对时间的感觉也会变迟钝。” “原来如此。”苏聿若有所思,顺势问道,“某自觉只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然现已经自山脚到了半山。那么,若有人被困的时间久了,回来时岂非有观棋烂柯之感?” “不会的。”大寒道,“这个偃术虽简单,但能维持的时间很短,即便是阿——即便是很厉害的偃师,也不能施用太久,否则会遭到极大的反噬。 “吾等不会利用这些为非作歹,请先生放心。”大寒正色道,“还望先生同容先生一般,对今晚之事和山上的一切守口如瓶。” “某知道了。” “到了!” 外头的霜降用力一勒缰绳,马车骤然停下。大寒率先起身推开门,跳下车后放下脚踏:“先生请。” 苏聿下了车,才发现已到了庭山妖住的小院门口。一群小童围在院内,或是烧水,或是清洗巾帕,或是守着药炉的火,忙忙碌碌的一片。听到马车的动静,小童们纷纷望来,见是他,立刻炸开了锅。 “陆先生到了!” “这就是陆先生?” “我去告诉婆婆!” “小点声儿!别吵到容先生!” “怎么都在这里?”大寒走进院中,“不用给婆婆他们帮忙?” 小寒扑过来,眼睛红红的:“婆婆说容先生要施针,人多会挡着灯影,就让我们先出来了。” 大寒扶住她:“哥儿怎么样了?” “不知道……”小寒抹了抹眼睛。 “陆先生,”刚刚跑进去回话的冬至搭着门朝他招手,“容先生让您进去。” “好。” 才到门口,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走进屋内,气味更甚。屏风前的玦娘正瘫坐在草垫上,袖口和襟前都沾着血迹。见到他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满面泪痕:“陆先生……” “玦姑娘。”苏聿颔首见了礼。 “帮我把药箱里那个青釉瓶子拿过来!”容玖在里面喊道。 苏聿依言取了瓶子,绕过屏风,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瞳仁微微一缩。 满眼的血。 打翻的陶碗,药汁淋漓的几案,凌乱地散落在各处的染血细布,混着已干涸发黑的血渍,被幽暗的灯火笼罩着,在狭小的屋内蔓延成深不见底的漆黑河流。昏死在榻上的庭山妖披散着发,额前发隙下的深色瘢痕若隐若现,几近透明的唇角仍有未拭净的血,小衣早已被冷汗和血水浸透,紧贴着单薄的身躯,似一片即将被拖入河底的惨白纸人。 容玖正坐在榻沿,满面紧张地捻转着庭山妖手腕处细如发丝的金针,额上一片密密的汗。 “婆婆,水来了!” 秋分端着一盆热水“砰砰砰”跑入屋内,直接用小臂扫开案上的杂物后放下面盆,又迅速抽下搭在肩上的巾帕,蘸水拧好后递给蓝玺。守在榻前的蓝玺拨开庭山妖湿透的发,将热气腾腾的巾帕捂上她颈侧。而秋分又飞快捡起地上各处脏污的布条,满满抱了一怀,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片刻后,容玖收针,一抹头上的汗:“药呢?让她喝下去试试。” 蓝玺转头丢开凉下来的巾帕,劈手夺过苏聿手上的药瓶,拔了瓶塞,一手握着药瓶,另一只手试着扶起庭山妖,就要将药汁喂下去。但她到底忙了一个昼夜,又骑了大半夜的马,眼下一稍稍松了心神,泄掉的气便有些缓不过来,手仍微微打着颤。 “……让某代劳罢。” 苏聿重新拿过药瓶,蹲到庭山妖面前。近看才发现,比起上次初见,她的脸又消瘦了一圈,贴在颊侧的碎发清晰地勾出了颧骨的形状。 蓝玺起身让出了位置,防备地盯着他。苏聿恍若未觉,扶住庭山妖的后颈,将瓶口凑近她嘴边。但她牙关紧闭,几滴药汁顺着唇角流了下来。蓝玺见状,冲屏风后喊:“玦娘,把撬口用的木条取来。”转头对苏聿道,“你且等——” 却见苏聿不知何时换了姿势,此时正让庭山妖枕着左臂,左手握着药瓶,右手两指则探入她口中,轻而易举地撬开了牙关,旋即将药汁往里一灌—— “咳咳!” 庭山妖猛地呛咳起来,未咽下的药汁和血丝登时溅上苏聿的前襟。玦娘听声不对,仓惶赶来。蓝玺面色大变,要拦苏聿:“你做什么!” 面前横过一只手臂,是容玖。 “前辈放心,苏——”容玖急着按住她,险些说漏了嘴,“——素来都是陆先生给某打下手的,他知道分寸。”又赶紧扭头对苏聿道,“别让弦姑娘咳出来,全喂她喝下去!” 苏聿未在意身旁的慌乱,半掩住怀中庭山妖的嘴,待她缓了口气,立刻把剩下的小半瓶药汁一气儿喂了进去,随后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他将放在后颈的手往下移了移,转而耐心地抚着她的背,直到她顺了气复昏过去,才把人扶回榻上。 见庭山妖终于平静下来,蓝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摸着矮几缓缓坐下。容玖也跟着松了口气,转而注意起苏聿的模样,强笑着缓和紧张的气氛:“久未看到你狼狈的样子,乍然一见,倒是亲切。” 苏聿掏出帕子,随意擦了下右手上被咬出印子的指节:“别说风凉话了。”他问容玖,眼睛却看着庭山妖,“怎么样了?” 容玖收了笑,叹气:“眼下虽不至于因失血而亡,但总归是元气大伤。现在下只能等弦姑娘自己醒来,吾等能做的,已经做尽了。” 他看向玦娘:“玦姑娘,弦姑娘此番是如何发病,如何用药,发病前都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屋内有没有放置了与平常不同的东西——诸如此等,还请都与某详细说说。” “……是。庖屋还有哥儿没吃完的粥汤与熬药剩的药渣,请先生随妾来。” 玦娘带容玖出屋,立刻就有几个女童端着巾帕热水、抱着干净的床褥衣衫跑进来。苏聿正要避开,被蓝玺喊住了:“等等,你且转过身去。” 苏聿只好背过身站定。 身后一阵擦洗和更衣窸窣的动静,末了袖角被人扯了扯。他低头看去,是冬至。 “先生,我们要换新的席子和褥子,能拜托先生接手哥儿一会儿么?” 原来留他在此是为了这个。苏聿朝小小女童微笑:“自然。” 方才那个叫秋分的女童已经给庭山妖换好了衣衫,用一条大毯子把她裹了起来。苏聿走到榻前弯腰,稍稍避开襟上的脏污处,自秋分手中接过庭山妖,将她抱起。 她不适地皱着眉,却没有半分挣扎的气力。苏聿复将她往上托了一托,让她的头枕到自己肩上。有极其细微的痒意撩过,是她微弱的呼吸,亦是她仍存活的证明。 他低头,略过她面上丑陋的瘢痕,暗暗记着她的容貌。 她若不是眼下消瘦到脱了相,应是个大眼菱唇的秀气模样,只是先前未曾察觉,如今细看她眉眼的轮廓,仿佛有些—— 电光石火的一刹。 苏聿身形蓦地一僵。 ——不可能。 瞬息间,他将那个荒唐的猜测按了回去。 “唔……” 怀中的庭山妖忽然低低地闷哼了一声,苏聿这才发现自己无意中掐紧了她的手臂。他松了力气,微垂着目,许久后,方听到自己的心跳平复如常。 “先生,先生?” 冬至喊了他好几声:“榻铺好了,可以把哥儿放下来啦。” “……好。” 苏聿照着冬至的指挥,轻手轻脚扶着庭山妖躺下。秋分解开毯子,随即给她盖上柔软的被褥,又拿过梳子,仔细将她的发一缕一缕地梳顺了,松松垮垮地绑好放到枕畔。冬至抱起地上凝固了一团一团漆黑血渍的席子和被褥出屋,而小寒则趴到矮几前,忧心忡忡地看着满面疲色的蓝玺。 “婆婆,你去睡吧,哥儿有我们守着呢。” 蓝玺抬起眼皮,强撑着问:“今晚……该是谁值夜?” 小寒摸摸蓝玺的脸:“我们都不歇,就在这儿看着哥儿,婆婆放心。” “可——” “某会守着弦姑娘的。” 苏聿走到蓝玺面前,平静道。 蓝玺一顿,神色复杂地打量了他一圈。而小寒已忙不迭地点头:“对对,这不是还有陆先生在嘛。婆婆都累一天了,必须休息!”说着,小丫头连推带搡,硬是拉着蓝玺出去了。 屋内只剩苏聿同沉睡的庭山妖。 他随手拿起剪子,将榻前矮几上油灯的灯芯剪短了,又将它往远处挪了挪,不让它刺着庭山妖的眼。灯火一暗,月光便透过窗纱安静地淌了进来。仍可隐隐听到外面的小童们煮药浣洗的动静,里间便益发显得寂静。 因怕庭山妖着风,窗子未开,空气中依旧残存着药味也盖不住的血腥气。苏聿将那株垂头耷脑的兰草移到榻前,又把一旁陶碗里剩的清水都浇了上去,聊胜于无。 做完这些,他重新坐到庭山妖身侧,静默半晌,将指尖搭上了她苍白的面庞。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醒转 …… 她这是……死了?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一直萦绕在鼻尖的药味消失了,身上也没有疼痛的感觉了。 也对,离了那副壳子,哪还有所谓的五感。 应该是死了。 原来死是这种感觉……比活着的时候,舒服多了。 她觉得好笑,却不知该如何弯起无知觉的唇角。感受不到躯体的存在后,她就变成了模糊的一缕,在一片混沌中,不由自主地下沉。 罢,也好。 本来她以为,死后该是烟消云散,现在还有这点残存的意识,倒比她想象中要强上不少。 只是不甘。 蓝玺和木鸢讲给她听的那些无边风月、水木明瑟,她一次都还未曾见过。眼下记忆中,只余望鸾宫外鲜妍明艳的丛丛月季,映着暮光中似浸饱了血的道道宫墙。 她强行将意识从糟糕的回忆中抽离出来,转而缓慢地思考着当下的处境。 她现在死了,该到哪儿去? 似乎也不是该到哪去的问题……她眼下什么都动不了,不知如何行动,也不知如何出声。 四周似乎涌起了漆黑的雾气,凉意漫生,像蛛丝般悄声缠绕开来,逐渐将她灵台残存的清明裹起,一层一层,愈来愈密,愈来愈紧。 ……不行…… 她为了活命,什么苦痛都捱了过来,虽然终究是没捱过,却也不能这么平白被缚住! “唔……” ……刚刚那是——她的声音? 很微弱、很微弱的声音,但似乎……真的是她发出来的。 是怎么发出来的? 她挣扎着—— “……醒了?” 谁? 她仿佛听到一个朦胧又遥远的声音,却分辨不出从何而来,也分辨不出是谁在说话。 身边的雾气似乎褪去了些许,喘息的空间变大了。 “……谁……” 她想说话,费尽了气力,听上去却是含糊一片,分不出到底有没有出声。 于是她努力地稳了稳心神,艰难道:“我……死了?” 一片死寂。 倏忽有温热的水汽漫上,憋闷的感觉褪去了些许。她缓了一缓,又吃力地问了一句:“这是……哪……” 那个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有些莫名的熟悉。 “兴许是……黄泉幽冥司。” 不可能。 她第一个反应是这个,也下意识地这么说了。 那个声音很轻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可能?” “幽冥司……不是……这般黑的地方……我死了……也去不了……” 不知该往何处使力,也听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只是害怕那黑雾再次把她卷走,才硬要做蜉蝣撼树之举。 “你知道幽冥司是什么样?” 废话。 可此人既有此问,那便不是幽冥司的人,只能是她在凡世里遇过的人。 “你……谁……” 她警觉起来,并不晓得自己的声音瞬间变得更加破碎。 那些黑雾又涌上来了。 方才还能挣扎的空间瞬时被吞噬,她惶恐地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再次被蚕食,只有余下的最后一丝理智在催促她逃走。 可她能逃到哪里去? “就算知道也不要去。 “你还活着。” 猛地一阵剧痛,一瞬间五感归位,右手传来的痛楚直刺入混沌的灵台。 那人沉声:“醒过来。” “砰!” 外袍都没系好的容玖匆匆跑进屋来,气息不稳:“她醒了?” “还未。”苏聿皱着眉,捏着庭山妖合谷穴的力道又加重了两分。 “呃!” 日光破开黑雾,庭山妖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呆了半晌,迟缓地转动了脖颈,空茫的双目亦望过来,迷惘地与苏聿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她一无所觉,他心底微沉。 “弦姑娘,听得到吗?”容玖急切问道。紧接着,听到消息的玦娘与蓝玺也赶到屋内,而一侧的窗下瞬间挤满了小童们的脑袋。 苏聿松开捏住庭山妖穴位的手,起身往后避让了些。手上的温热触感消失,尚茫然的庭山妖下意识朝他松手的方向无力地一抓。 “哥儿!” 玦娘忙握住她的手。 庭山妖动了动微微湿润的唇,困难地张合。玦娘转头见榻前正好有半碗水,急忙端过,捂了捂碗——还是热的,便用细小木匙耐心地一点一点喂她喝下。 她费力吞咽着,面上瘢痕随着她艰难的动作微微起伏,如张牙舞爪的困兽。喝完几口水,她亦耗光了所有气力,眼皮一阖,又昏睡了过去。 容玖给庭山妖把了脉,半天后叹了口气,起身朝屋内三人道:“出去说罢。” 四人来到院内。 容玖直截道:“前辈,玦姑娘,弦姑娘虽说此回死里逃生,然若有下次,即便倾尽渊清山庄全力,恐也回天乏术。” 玦娘咬住下唇,红了眼圈。 蓝玺眉头紧锁:“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某之前便怀疑,栖霞晚的炼制中用了蛊术一类的法子,如今看来,应当确是如此了。这样一来,弦姑娘此前服用解药,既是解毒,亦是喂蛊。毒性可被缓解,蛊却会愈来愈贪得无厌。现在弦姑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蛊的寄生之所岌岌可危,自然要反噬宿主。” 他面露惭色:“虽说某猜到会有此事,但没想到发作得这么快。” “先生可有遏制之法?”玦娘哽咽问道。 容玖摇头,又宽慰道:“栖霞晚所用的蛊术虽阴毒,但用量到底不算多,否则也不会到这个时候才冒出头来。况且,此番它肆意妄为了一遭,和弦姑娘可算两败俱伤,短时日内,应已无力再兴风作浪了。 “只是,弦姑娘容不得再出岔子了,吃食、用药都要仔细,若是能每日问脉,增加行针的次数,也会更加稳妥。所以——”容玖道,“某希望弦姑娘能住到献京城内,离守衡堂越近越好。” 此话一出,四下沉默。 良久,玦娘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聿,见苏聿似有所察地看来,忙又垂下眼,轻声道:“妾身自然知道住在城中更好,只是哥儿有自己的苦衷……” “哥儿的仇家就在城内。”蓝玺打断玦娘的话。 容玖诧异,苏聿抬眉。 “不是说,弦姑娘的仇家已经被抄家灭族了么?怎么还——” “那是其一。 “她缘何受人所制,服下剧毒,皆是拜另一位所赐。她如果落到那人手里,会死得比毒发还快。” 容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苏聿忽问:“是逆党的人吗?” 蓝玺看了他一眼,语气冷淡:“是什么人你不必管。总之,她不会愿意的。” 容玖摸着下巴,冥思苦想了许久。 “那不如——” 他左手握拳往右手手心一锤:“先让弦姑娘照旧住在山上,休养一阵。等天气再暖和些,便到渊清山庄去,如何?” 余下三人俱是一怔。 容玖越想越觉得此举靠谱:“某的伯父叔父都知道弦姑娘的病症,庄上亦多的是医术精湛的长辈,还有一位深谙蛊术的叔母。而且庄中无论药材还是人手,都比守衡堂要强上许多。弦姑娘若是能由本家接手,至少在下一次发作之前,都可平稳度日。 “唯一的问题是,从此地去往宿丘路途遥远,且多水路。能否成行,还要看弦姑娘恢复得如何。要是弦姑娘的身子一直没有起色,那便不成了。” 玦娘面有豫色,蓝玺倒是认真思索起来:“等哥儿养两天,精神好些了,老身问问她。” 容玖心头一松:“拜托前辈了。” 苏聿轻咳一声。 容玖听见,立刻在心里捶胸顿足。 完了,他忘记弦姑娘很可能是要犯这回事了。 庭山妖再次醒来,已是黄昏。 传入耳中的声音有些模糊,仿佛隔着几重帷帐,但还是遥遥听得见倦鸟归巢的高唱短吟,夹杂着草木枝叶的沙沙回响。等不及天黑的夏虫已悉悉索索地动静起来,鸣声幽幽。有不知名的野花气息弥散开,将空中似要凝固的苦味化得淡了一两分。 万物发生的时节,多好。 她还在这之中。 “哥儿醒啦?” 小寒凑过来摸了摸她的脸,小大人似的叹气:“好不容易养起来一点肉的,又全没了。” 庭山妖想笑,但五脏六腑都还在泛疼,只能克制地吸着气。 “哥儿吃点东西吧。” 她点头,于是小寒拿了件厚外衣,扶她坐起,又坐到她身后,一边给她裹一边说:“今晚的粥可好吃了,虾仁和鸡蛋丝切得碎碎的,还有肉糜和葱花。煮的时候,立秋立冬全在厨下的窗子前蹲着。” 小寒半搂半抱着庭山妖,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小勺粥递到她唇边。 “哥儿,啊——” 她微微张口含下,溢了一点粥浆在唇角。勺子又轻轻往上刮了刮,直到一勺粥都被她干干净净地吃下才移开。 “好吃吧?” 她点了点头。 小寒开心:“那再多吃一点。” 又吃了两勺,感觉嗓子好受了些,庭山妖哑声问道:“蓝玺和玦娘……” “玦娘和容先生进城去了。容先生说,哥儿以后吃的药都要非常小心,让玦娘到药堂里跟他一块儿亲自过目药材,晚点再一道回来。接下来几天,容先生都会住在山上看着哥儿。 “婆婆写信去了,待会就过来。” 庭山妖轻轻“嗯”了一声。 下一勺粥到了嘴边,她含住时牵动了内里的伤,强行咽下后呛咳了两声,习惯性地握住勺柄要将它推远。 ——握住了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 她的大脑迟滞地转了转。 “你的手……怎么回事?” 小寒茫然:“哥儿在说什么?是陆先生在喂你呀。” 与此同时,苏聿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 “手松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意动 庭山妖登时甩开他的手,使足了全身的力。 然而她忘了自己的状况。 于是在苏聿看来,眼下不过是被只奓毛的狸奴轻轻拨弄了一爪子罢了。 虽然面前的庭山妖十分虚弱,但以防万一,他还是将粥碗往后移了移。 小寒“哎”了一声:“哥儿你做什么呀?你不记得陆先生了吗?”她按住庭山妖打颤的手哄她,“陆先生是容先生的同僚啊,从昨晚到现在,都是陆先生守着你的。昨晚陆先生给你喂药时,你还咯了他一身血呢。” 庭山妖憋闷地吸了一口气,撇过头埋进外袍里,一声不吭。 “不吃了吗?” 小寒看向苏聿手里还剩了大半碗的粥,面露难色,拍拍她的肩:“再吃一些好不好?吃完了,等会儿喝药时肚子才不难受。而且,难得陆先生煮了这么好喝的粥,不吃多可惜呀。” 庭山妖僵住。 小寒再接再厉,奋力将庭山妖推到苏聿面前:“再吃几口,几口就好。哥儿你还没闻到,今天的药可苦可苦了,现在不吃点好吃的,等一下会受不了的。” 苏聿看小姑娘哄大姑娘,不禁莞尔。 见庭山妖露出放弃抵抗的表情,他舀了一勺粥,试探着挨到她唇边。 她立刻抿紧了唇。 他又锲而不舍地将勺子往前递了递。 庭山妖:“……” 小寒严肃:“哥儿你都多大了,不许闹脾气!” 庭山妖紧绷的下颔终于松了几分,不情不愿地张嘴将粥吃了。 小寒顿时眉开眼笑。 难受时不觉得,热粥下了肚,腹中饥饿的感觉渐渐被迟钝地勾起来。热粥香甜,苏聿又有意放慢了喂她的速度,一不留神,碗就见了底。 庭山妖后知后觉自己被苏聿牵着鼻子走了,气急,又别开了头。小寒却很高兴,将庭山妖胃口好的功劳全归在了苏聿头上,对这位新先生又亲近了点。 于是,服侍庭山妖漱了口后,她说要烧水回来给她擦脸,请苏聿替她扶着人,自己端起杯盘碗勺,开开心心地出去了。 倚坐着垫子的庭山妖挣扎着要避开他的手:“你离我……远点。” 苏聿站在榻边,本用手背抵着她摇摇晃晃的右肩,闻言从善如流:“那某松手了?” 话音方落,他手一松,庭山妖顿时往旁歪去,慌忙要撑住身子,手又无力地滑了下去。 额前磕上一层柔软的布料,青年的气息含着清苦药味极淡地传来,霎时笼住了她。苏聿虚虚地将人揽住,撑着她重新坐起,尔后很快松了怀抱,照旧留着手背抵住她。 满心厌恶却无可奈何地依赖。 庭山妖厌极了这种感觉。 “你为什么会在?”她养了养力气,完整地问出了这句话。 “既担了医者的名,救人便是本分。”苏聿道。 “没问这个。” 黄昏的日光余温仍烈,照在脸上有些许灼热感。她抬了抬手指,又虚弱地垂下。 “昨晚容玖本不用到山上,蓝玺要找人救我——”她顿了顿,“只会找他一人。 “然你也知晓……还跟着来了。 “日晚月升的时辰,一位不涉官场的医丞……和天子近前的朝官待在一起。 “是巧合……还是,你们实则关系匪浅?” 苏聿没有回答。 他改换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肩,侧身坐到榻沿,直视她颓弱的模样。 庭山妖觉察到他的目光:“……你看什么?” “弦姑娘向来都是如此么?” 她皱眉:“什么?” “在见到人的瞬间,出身,来历,与旁人的关系,行止之间有何异样——便全想了个透彻。”他温声,“这些不该是病重之人去耗神的事情。” 庭山妖漠然:“习惯罢了。”又忿忿道,“再者,你当我这样……都是拜谁所赐?” 苏聿顺从地接过话头:“嗯,是某的不是。 “某不清楚弦姑娘缘何有这样的习惯,无论是天生聪颖,抑或是为了自保,但长此以往,怕是不妙。” “……有话直说。” “弦姑娘这次发病太过凶险,此后再有闪失,怕是药石罔效。如此,还是少思少虑为好。” 她闻言冷笑:“你懂甚么……若是……两眼一闭,万事不想,只怕……会死得更快。” 晕眩感又冒了出来,她不适地闭了闭眼,复睁开,一双黯淡的眼似雾茫茫的琉璃珠。苏聿望进那琉璃珠里,望见自己清浅的影子。 “是因为弦姑娘还有仇家在世么?” “……什么仇家?” “容玖本想让弦姑娘住到京城内,以防万一,却被蓝前辈以京中有仇家为由回绝了。 “既然弦姑娘自称曾与逆党有不浅的牵扯,那么,弦姑娘与逆党的仇家,可是同一人?” 见她一言不发,他缓缓吸了口气,低声问道。 “那个仇家,是新君么?” 握住的肩头一僵。 苏聿抬起长睫。 庭山妖低着头,长发遮住了样貌,露出的下颔绷出清晰的凹陷。 ……她在发抖。 “不是。” 她亡羊补牢般地自牙缝挤出两个字。 苏聿稍稍加重了力气稳住她。 “原来如此,某误会了,抱歉。” “不是他!”庭山妖猛地断喝。 她发狠地掐着被子,声音发颤:“绝对……绝对不是因为他……我现……现是病中……你若敢乱说……若敢乱说,我定杀了你!” 苏聿见状不对,扶着她试图安抚:“某知道不是他,你冷静点。” 庭山妖恍若未闻,额上已冒出了一层薄汗,喉间含混,哑声:“可……可是他害的我,是他害的我…… “要是不管他……早就该不管的…… “弦姑娘——” “若是没有他……若是没有他——” 似微弱的烛火被风乍然掐灭,她喃喃了一句—— “也就……没有我了。” 旋即,像断线的风筝般,她往前倒去。 轻飘飘的人落入他怀中,触碰的瞬间,胸腔内乍然起了惊雷。苏聿下意识掐紧她的肩,恍然回神后又顷刻间卸了力气。他低头,只看得见她黑漆漆的发顶,在屋内渐暗的光线里,凝固成一团化不开的墨。 “……你还好吗?” 她不答,只是吃力地喘息着。 狭小的距离间,充斥着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头抬起来,你这样会透不过气。” 苏聿定了定神,果断地倾身揽起她,让她靠到肩侧,一手撑起她脑后,迫着她仰起头,另一只手轻轻落到她瘦弱的脊背上。 一下,又一下。 “滚——咳!” “别说话。”苏聿嗓音微冷。 “唔——咳咳……” “我说了,别说话。” 苏聿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一瞬间庆幸她眼下的不清醒,否则这样明显的、抑制不住的心神不宁,定会叫她察出端倪。 胸口一紧,他垂下眼睑,是襟前的衣衫被她攥住了。她没有力气,却仍无意识地像要抓住水中浮木一般,虚弱而执拗地抓握着。指上新旧伤痕累累,尚有几处未结痂的伤口,经了昨日,又泛出了血丝。 他看向自己停在她背上的手,同样交错着伤痕与茧子,是经年习武和征战时留下的,只是过了些年月,渐渐淡了些。 “这是怎么了?” 小寒端着水绕过屏风,被眼前的情景唬了一跳,忙趋前来摸庭山妖的脸。 苏聿回神,正要解释,就听小寒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原来只是犯了谵妄啊。” 见苏聿神情纳罕,她笑道:“哥儿平时犯病之后,有时也会这么发作一遭,等她自己顺过气来就好了,先生莫慌。”说着,她放下面盆,将巾帕浸入热气氤氲的水中。 “……她时常会如此么?” “唔——冬天发作的次数较多些,现在天气转暖了许多,就不怎么会了。”小寒牵过庭山妖的手,一边擦一边道,“哥儿本来已经好不少了,上个月不用人扶就能在院子里走好几圈呢。” 说到此处,小寒的情绪有些低落:“还以为照这样下去,等七月时,哥儿能跟我们一块儿到山下村里的集会顽呢……现在也不知道——”险些要说出不吉利的话,小寒慌忙刹住,转过头“呸呸”了两声。 感觉身前被人推了推,苏聿垂首,将人扶坐回去:“好些了?” 庭山妖的气息仍有些不稳,倚靠到垫子上,半阖着眼,嘴唇动了动。 “哥儿要什么?” 小寒刚问出口,苏聿已经端过了矮几上的温水,舀了一匙递到她唇边。 有些熟悉的温热水汽在昏暗中漫上来。 ……原来那时是他…… 庭山妖慢慢地喝了些水,尔后小寒帮她擦了脸,重新系上了缚眼的素布。正要更衣,听得苏聿转身欲走的步音,她张了张嘴:“等等……” 苏聿顿住,回过身来。 “……右手给我……” 他微诧,却依言走回榻前坐下,将手搭在被褥上。 小寒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 庭山妖抿唇,将手挪近了他的,后缓缓握住了他的指节。 苏聿微微屏息。 她略低了头,神色难辨,手一寸一寸地抚过他的指,擦过那些已经愈合的疤痕,在虎口停了半晌,末了探入他温暖干燥的掌心。 她指上的伤擦着手心,触感粗粝,苏聿心念一动,稍稍蜷起手指,反握住了她的。 庭山妖动作一顿。 须臾,她蓦地抽回手,别开了头:“……出去。” 苏聿未发一言,亦收回手,起身离去。 从方才开始就大气不敢出的小寒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儿……你方才——是在做什么呀?” 庭山妖屈了屈手指,又松开。 “无事。”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靠手认出来。 即便他真的坐在面前,隔了这许久的年月,幼时的伤痕放到如今,只怕用肉眼也难以辨认,何况只凭触摸。 “是我多想了。”庭山妖淡道,“换衣裳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夜澜 夜幕高张,月影沉浮。 与昨夜相比,今夜的小院可谓太平。屋外小童们只留下了值夜的立冬一人,屋内的庭山妖喝了一大碗药后,已安静睡去,玦娘则留在一旁看顾。蓝玺来看过几回,见一切如常,便也先回去歇息了。 容玖在小院外的树林中找到了独自一人的苏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树木掩映后的小院灯烛,静谧宁和。 “已经帮你传话梁大监了,明天会休朝一日。”他走到苏聿身侧站定,“事出突然,你也走得急,他老人家找不到人,险些被吓出毛病来。幸好知道你去了守衡堂,否则宫里该被掀个底朝天了。” 他今日上下山了一趟,在马车里窝得久了,此时闻到林中新鲜的草木味,不由得伸了个懒腰。 “唔——你要的东西已经带来了,信也让人送去给景承了,是药堂的学徒特意到廷尉府求见后交到他手上的,放心吧。” “嗯,多谢。” 容玖奇道:“说来你写了什么要紧事?千叮万嘱我一定要确保信亲手交到景承手上的。” “……容玖。” “嗯?” 苏聿望着木屋窗纸上模糊的影子:“你有想过,为什么始终找不到废帝的尸骸么?” 容玖一愣,压低声音:“你确定要在这儿谈这种国事秘辛么?” 苏聿失笑:“无妨。” 容玖认真思索起来。 他那时身为军医,本无需上阵,然苏聿彼时重伤初愈,余毒未清,他生怕有个闪失,硬是讨了匹战马,跟随攻入宫城的大军进了昭华门。 时至深冬,那晚却无雪,连着前两日的余雪也一并被凛风刮了个干净,现出献京城清晰分明的线条。苏聿凌央率领摇光军一路攻入京内,势如破竹。景承则另带着三千轻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住摄政王府,在密道口生擒了刘荥。 而宫城内的王军精锐,早已被之前的大战消耗殆尽。入了昭华门,苏聿一声令下,十几道宫门便悉数落入摇光军的掌控之中,未来得及逃走的刘党爪牙如瓮中之鳖,全被抓了起来。 废帝苏寄,已然是束手待毙了。 数千精兵将宣元殿围得密不透风,黑云压顶,满场肃然。华美庄严的宫殿形容冷落,萎顿而了无生气,只余檐角下悬挂的盏盏铃铎,依然随风叮叮咚咚地响着,似在冷寂的夜里招魂一般,一声叠着一声。 银甲白袍的将领命人将擒获的贼党押走,随后走向年轻的王君,捧上长剑:“殿下,请下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苏聿身上。饶是向来只待在在军帐中的容玖,置身此景,也不由得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 苏聿沉默半晌,接过了凌央手上的长剑。 “你们都留在这里。” 说罢,苏聿提剑,一人缓步登上了宣元殿前的长阶。 众人惊诧。 容玖率先走上两步要拦,着急道:“不行,你还有伤——”却被凌央抬手拦下:“殿下想必还有旧账要与苏寄清算,随他去吧。” “可万一里头有埋伏——” “殿下自有主张。” 凌央说着,冷冷扫了一眼身后众将。方才还有些异动的军队耸然一惊,迅速恢复了冷肃威严的模样。 容玖无法,只能紧张地望着苏聿走上高台,步入深渊一样的殿门。 一弯残月升至中天。 左等右等不见苏聿出来,容玖愈发不安,觑了眼身侧面无表情的凌央,几番话到了嘴边,又不得不吞了回去。 “吱呀——” 紧闭的殿门再度被推开,众人一震,纷纷望去。却仍是只有苏聿一人出了殿门,手里拎着不知什么物什,步下阶来。 容玖唬了一跳:“那不会是——废帝的人头吧?” 凌央:“不是,人头没这么小。” 容玖:“……” “苏寄不见了。” 苏聿肃着脸,随手将东西放进容玖怀中。容玖愣愣接过,定睛一看,却是传国玉玺和退位诏书。两样简单的物什瞬间变得重逾千斤,惊得他险些撒开手,又赶紧把它们抱稳了。 “要搜吗?”凌央问。 苏聿不语,若有所思。 “报——” 一名校尉匆匆跑来,拱手:“启禀殿下,余公公已被擒住,他声称有昏君的口谕,要传话给殿下。” “带过来。” “是!” 不稍片刻,几名兵士押着一名宦官上前,将他往地上一掼:“跪下!”曾近身侍奉皇帝、在宫内呼风唤雨的大监狼狈地朝前一摔,半晌没爬起来。 苏聿嗓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惮赫:“苏寄在哪?” 余公公匍匐在地,抖着嗓音开口:“陛……陛下已在望鸾宫自裁,命奴……命奴转告殿下一言…… “万……万瘴消矣,好自为之。” “轰!” 猛地传来巨大轰鸣,宣元殿后的天际霎时通红一片,火光挟着浓烟刺透黑云。 “起火了!”不知是谁喊道。 苏聿立时下令:“到望鸾宫!” 容玖跟着众人冲进后宫。才近望鸾宫前,已是满目赤红,灼热火气直冲面门,瞬间烧得他口干舌燥。嚣张火舌舔上宫殿,无孔不入,几息之间便吞噬了一切玉砌朱阑。汹涌气浪模糊了周遭的一切,殿前丛丛月季被映成血色,似盛放到了极致,又在烈焰的侵蚀下迅速蜷缩起花瓣枝叶,泛成枯黑的颜色。 刺眼火光中,望鸾宫正殿前的立柱带着匾额轰然倒塌,现出殿内同样火焰肆虐的光景。容玖恍惚看见内里一个人影,用力闭眼后再细看,慌忙喊道:“苏聿!你看里面——” 苏聿亦看清了,眉头紧皱。 横梁下悬着一个晃晃悠悠的人,深色冕服的下摆随着气浪翻腾。那人无知无觉,任火苗舔食身上精美繁复的龙纹,灼烧得似水波般的空气裹挟着他的身影,拖着他沉入了滔天业火中。 饶是知晓此人作恶多端,见到此景,容玖仍不由得心生不忍,手中捏了个诀,闭目念了两句超度的经文。 大火烧了半夜,天将明时才慢慢平息下来。十余年来整座皇宫最为奢靡的望鸾宫,至此化为焦土一片。 苏聿前去宣元殿面见群臣,处理其后一长串事宜。凌央则分派摇光军各队,或去驻守宫门,或去京畿大营,又另派兵至各处封地,以昭天下。望鸾宫这边,只留了一支小队下来,命他们清理着废墟中的杂物。 忙到日头高升的时辰,几名兵士移开一处倒塌的梁柱,终于将被压在其下、已经面目全非的一具骸骨,拖了出来。容玖用白布掩了口鼻,让他们将骸骨移到旁一间幸免于难的厢房里,便着手开始验尸。 “我每次都想,兴许当时是我验错了。可事实便是那般,无论如何……也骗不过自己。” 庭山之上,忆及旧事,容玖依然觉得头疼。 “那具尸骸的腕骨、脚骨都比寻常男子细瘦,且有伤至见骨、后长出新肉的痕迹,除了长年累月戴着手铐脚镣的死囚,别无可能。 “可那几天的宫城被凌央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废帝绝不可能逃出去。那个余公公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死牢里,倒还能说是有人做了文章。废帝的下落,却是怎么说都说不通。 “不过,这都一年多了,大胤在你的治下阳和启蛰、百姓安乐。即便他真的逃出去了,断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你无须总记挂这件事罢。” 半天听不到苏聿的反应,容玖奇怪地瞧向他,又去看他目光的落点。原是小院内有了动静,许是屋内有些闷,立冬跑到了窗下,将窗子支起一条缝。窗纸上则多了道缓慢晃动的影子,应是玦娘在轻柔地为庭山妖打扇。 “你有没有想过——” 苏聿忽道。 “找不到废帝的尸骸,不是因为他如何怎样地逃了出去。” 他缓缓握紧了手,指尖陷入掌心的纹路。 “而是,他自始至终,就本是一个不该为皇帝的人呢?” 容玖糊涂了:“什么意思?” 苏聿道:“要找一个下落不明的皇帝,自然会先想寻常的皇帝该是何种模样,再去寻人。倘若我们要找的人,从来都没有半分皇帝的样子呢?” 容玖试探着问:“例如说?” 苏聿沉声:“例如,女人。” “——不可能!” 容玖先是瞠目,旋即立刻否认:“不说别的,宫中医官为废帝请了那么多年的脉,若废帝是女子,怎可能毫无所察?还有刘荥,刘荥谋逆时,便是奔着要扶持傀儡皇帝、总揽大权的目的,择废帝前一定慎之又慎,不可能会出这样大的纰漏!” 容玖说到此处一顿,震惊地看向苏聿:“难、难道,你怀疑弦姑娘是废帝?” “是。” 容玖先是呆,之后又是好笑又是荒谬,连连摇头:“定是你想岔了。即便弦姑娘不是女子,她身中剧毒已九年有余,如何能够当皇帝?” “且慢,”苏聿打断他,“她中毒九年了?” “是啊。” 九年前,废帝登基的第三年——顺康三年! “她中毒的那年冬天,废帝大病了一场。”苏聿喃喃,“原先废帝好骑马游猎,可自那场病后,再未曾到过御苑,身体也每况愈下……” 容玖闻言愕然:“什么?你说真的?” “如果废帝不是生病,”苏聿抬眼,“而是被刘荥喂下了栖霞晚呢?” “或许是巧合——”容玖话说一半,亦自知有些勉强,转而问道,“除去这个,你先前又是如何有此猜测的?可有证据?” 苏聿轻轻摇头:“没有。” “那你——” “我觉得荒唐。” 苏聿缓缓呼出一口气。 “十余载严霜夏零,其罪魁祸首是个女子,这样的猜测,过于荒唐。 “但直觉便是如此。” 苏聿负手而立,语气平淡。 “去岁年初,新朝始立,开春不久,庭山便开始有妖物出没的传言,与废帝失踪的时间对得上。 “废帝擅琵琶,弦姑娘亦通此道。 “她隐匿深山,却知天下,君王权贵才堪用的白叶水昙香,她一闻便知。 “她与刘党有莫大的关系,以至于刘荥要将隐秘至极的毒药用在她身上。 “若是因京中有我在,她生怕废帝的身份暴露,难逃死路,那么她不能入京一事,亦说得通。 “再者——” 苏聿转身问道:“画像呢?” “……在我房内。” “走罢。” 容玖满腹疑虑地跟着苏聿离开树林,来到自己惯常歇息用的木屋内。事关机要,他进屋后谨慎地扣好门窗,这才点上灯,自包裹中取出卷轴。 “你让梁大监从藏书楼内找出废帝的画像给我,难不成是为了确认废帝与弦姑娘是否相像?”容玖一面解开卷轴系带,一面仍觉荒谬,“男女身形到底会有莫大的差距,且不说废帝身长七尺,肩、腰等处亦定与女子不同。” “只需在这些地方垫上几层,再罩上外袍,便难以分辨。将靴内垫高,亦能伪作高挑身形。” 容玖摇头:“你现在是进了死胡同,一有这样的猜测,便觉得其余种种都与它对上了号。但此事绝无可——” 他的声音被骤然扼住。 苏聿侧头看他:“怎么了?” “这……你说这是……废帝的画像?”他愣愣问道。 苏聿低头看铺开的卷轴,确实是他在藏书楼内见过的那幅。 “是,你——” 他蓦地停住。 庭山妖是在容玖的诊治之下,才生出了面上瘢痕,双目失明的。 换言之,容玖见过庭山妖原先的容貌。 见容玖如遭雷劈的模样,苏聿的心倏地沉入谷底。 谬妄的猜测,在一瞬间得到了印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林下 “不对!” 容玖松开卷轴,连连摇头。 “弦姑娘瞒着女儿身,当了十一年的皇帝,这怎么说都过于荒唐了!”他果断道,“兴许是有旁的缘故,又恰巧生出这些许巧合,比方说——” 他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踱步,乍然灵光一现。 “比方说,弦姑娘实是废帝的姊妹呢? “她兴许长年在刘荥手下为质,用以胁迫废帝。这样一来,她与废帝容貌相像便合情合理,至于中毒的原因也好,不能入京的理由也罢,也都说得通。”容玖说着,急切地看向苏聿。 “苏寄并无长姊,只有一个小他五岁的庶妹。且不说年纪与弦姑娘对不上,那位幼妹早在七年前便染病去世了。” 容玖哑口无言。 半晌,他问:“如果弦姑娘真的是废帝,你要如何?杀了她?” 苏聿反问他:“她若是苏寄,你还想救她么?” 屋内寂静半晌。 “……我不知道。”容玖苦笑。 “废帝与刘荥一样恶稔祸盈,世人恨不能生啖其肉、挫骨扬灰,照理,我该任其自生自灭的。” 他揉着额头,深深皱起了眉。 “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弦姑娘真是大奸极恶之徒,也……也不信前辈会为虎作伥。” 苏聿叹了口气,收起卷轴。 “眼下种种,到底是我的猜测,尚无实据。虽说渺茫,然这一切兴许就是巧合,也未可知。如果苏寄真有个秘而未宣的姊妹,你方才的推断,亦不无可能。 “万一她真的是苏寄,我——孤也希望你救她,这是君命。” 肩上被压了一压,容玖诧异抬头:“为何?若真如此,她不就是你的仇人?” 苏聿道:“她怎么瞒着身份成为苏寄,光此一件,背后便定有不少牵扯。她一死,这些事情就永远没有答案了。 “况且,苏寄似乎暗中帮过我什么。如果是弦姑娘做的,她那般行事的原因,也值得一究。 “最重要的,她与柳相有旧,即柳相或许与苏寄有过秘密的往来。 “一切源头皆是她,所以,她必须活着。” 昏黄烛火下,苏聿的脸被大半阴影笼着,看不清神色,声音却镇静。 容玖深吸了一口气:“好,即便是为了这些个,我亦会竭尽所能。”又不由得生出担忧来,“只是……你可无碍?” 苏聿很轻地笑了下:“无事,只要苏寄不死,我与他终有一见。当下这样,虽说意外,却也并非难以接受。” “先不说这些了。”容玖也拍了拍他的肩头,“你照看弦姑娘一天一夜了,又想了这么多复杂的事,早点歇息吧。” 苏聿“嗯”了一声,随即离开。 虽忙碌了一个昼夜,可因着苏聿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容玖还是翻来覆去了一晚上,直到天色微明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依稀觉着自己只眯了眯眼,结果彻底清醒过来时,已近晌午的时辰了。他赶紧起身更衣洗漱,出门往庭山妖的小院去。 皎阳高升,暑气渐起,但山中夏树薜萝蔓生,浓荫蔽日,只感浮凉。蝉鸣响如雨打,砸在容玖匆匆的脚步上,似一声复一声的催促。 “原来如此,多谢先生!” 甫进院门,便听到小童欢呼雀跃的声音。原是苏聿正蹲在地上,用树枝画了棋盘,在教几个小童弈棋。 立秋兴奋地搓着小手:“下回哥儿这般对付吾,吾再用此招,定让哥儿对吾刮目相看!” “那若弦姑娘在此处一扑,再叫吃,要让黑子接不归呢?”苏聿用树枝点了点棋盘角落的一处。 立秋瞬间垮了一张小脸。 小寒在一旁“哧哧”笑起来:“我劝你还是不要那么快去找哥儿下棋,你的糕点已经全输光——啊,容先生早!” 容玖笑着应了。 苏聿抬头,亦朝他颔首示意。 容玖张望了一下院内:“前辈和玦姑娘她们呢?” 话音方落,木门便被推开了。蓝玺扶着庭山妖,慢慢挪到了廊下。许是为了让人显得有生气些,蓝玺破天荒地给庭山妖裹了件枣红缎面绣金的斗篷,罩上同色的风帽。苏聿看在眼底,只觉此举适得其反,被一片明艳笼住的庭山妖,越发像个釉色褪淡的瓷偶。 几名小童立刻丢下棋盘跑上前去:“婆婆我来!”“我来扶哥儿!” “她现在没力气,你们人小,搀不动。”蓝玺抬抬下巴,示意他们让开些。 苏聿不知何时走到了容玖身侧,低声问他:“她现在可以起身走动?” “一直卧床易生褥疮。”容玖悄声回答了,赶紧走近前去,“前辈,某来帮您。” 蓝玺作势先看了眼已上三竿的日头,再打量他一圈:“睡足了?” 容玖赧然:“一不留神——” “咕……” 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小寒没忍住笑,被秋分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蓝玺好笑摇头:“小寒,玦娘在庖屋里,你带容玖过去,让她先做点吃的给他垫垫。”容玖忙道不必,被蓝玺眄了一眼,“没让你吃白食,吃完赶紧回来给哥儿行针。” 她正要赶人,手上陡然一轻。 苏聿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门前,自她手中接过了庭山妖:“某来罢。” 他上山时的衣衫当晚被庭山妖弄脏,昨日清洗毕,今晨才换回来。尚不大灵醒的庭山妖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水昙香,加之忆起昨夜逾矩之举,只觉额上青筋突突乱跳,欲将他推远,却是无法。她抬了抬手指,想拉住蓝玺的袖口—— “那交给你了。” 明知庭山妖不待见他,还要到她跟前自讨没趣,蓝玺乐得看苏聿碰壁,悠哉游哉地坐到了一旁。 庭山妖:“……” 苏聿离得近,听到她磨牙的声音,轻咳一声压住笑意:“弦姑娘,走罢。” 她一动不动,仿佛把自己钉在了原地,无声地表达了不满。 苏聿只作不觉,扶在她腰后的手略一使力,庭山妖的脚跟便离了地,眨眼间,人已被半是强硬地抱到了阶下。落地的刹那,慢半拍的慌神方涌上来,她立刻揪住了苏聿的衣衫。 苏聿唇角微弯。 被衣袖挡着,自蓝玺的角度,并未发觉这一处小小异动,阶下的容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他险些没绷住笑,又赶紧清了下嗓子,只作不知。 苏聿现下对弦姑娘有了猜测,举动便放肆了很多啊…… 只是—— 容玖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 庭山妖陡然受制于人,顿时恼火,只恨手边没趁手的杯子罐子,否则定要砸他个鼻歪眼斜。心思仿佛被人看穿,挣扎着的左手很快被握住,试图甩脱,无果。 ……算了,就当今日换了个高些的拐杖罢。 她慢慢调整呼吸,将注意力转移到脚下,迟缓地挪动了脚尖。 昨日她还昏沉,五感也迟钝,今日休息足了,一清醒,摘胆剜心的痛楚便铺天盖地袭来。她狠命咬了下牙关,忍着疼痛朝前。 “……” 身侧传来微若蚊呐的声音,苏聿微怔,低头看去。风帽遮住了庭山妖的面貌,看不清她的样子,却清晰地感知到她控制不住的颤抖,握着她的手中也沁出了温热的潮意。他复将手往下放了放,以让她更容易借力。 她断断续续地念着什么,不似平常的字音,声音微弱而含糊。 云层遮了小半天光,浅淡的日影落下,像轻柔的纱。夏风拂过檐下竹铃,吹皱蓄在角落缸中的一汪新鲜雨水,带得其上的瓜瓢晃晃悠悠,像忘系纤绳的舟。自篱笆上望去,白露正带着处暑立冬在林中粘知了,粘走一阵扰人的蝉鸣。于是先前被吵得不胜其扰的野花,总算乐意掀开了几瓣。 苏聿陪她极慢地走着,起先她尚不愿往他身上靠,然片刻后,他的手反被她握住,吃力地支撑着单薄的身躯。 “得罪了。” 走了小半圈,苏聿觉出一些异样,伸手去探庭山妖的额,摸到一手冰凉的汗。他果断停住:“先歇歇。” 忍过一阵隐痛,庭山妖缓了缓气,不耐烦地别开头:“才几步……大惊小怪……” 蓝玺在两人身后扬声:“别逞强,你今日不比以往,撑不住便罢。” “还早……”庭山妖低喘着驳道,便又要往前迈开步子。 “慢着。” 苏聿转身拦在她面前,一手按住人,一手取出袖中帕子,摁上她汗湿的前额。 庭山妖被疼痛分了大半心神,猝不及防忘了躲,叫他轻易地得手了。而苏聿本已准备好防着她,见她乖觉地任自己动作,动作顿了顿,方继续。他小心地将她满头满脸的冷汗拭净,拨开额上几绺碎发,最后理好歪斜的风帽。 顺利到他有些诧异。 收回帕子,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苏聿有心让她多停一会儿缓缓神,庭山妖则被自己方才的木讷气到,虽还被他扶着,却不愿再被牵着走。挨得近了,清苦药味和浅淡香气夹杂,伴着沉默的吐息,将周遭陷入微妙的氛围。 蓝玺眯起眼,看向院门口距离极近又十分疏离的两人。 “你想问什么……现在问罢。” 庭山妖蓦道。 苏聿眉头微挑。 庭山妖冷哼一声,稍稍抬起左手:“你方才……握着它时,在揣测甚别的罢。”她察觉到了,被牵住时,他如同昨晚她所做的一般,将她的手暗暗地摩挲了一遭。 “指尖的茧,是琵琶弦勒的……指距宽些……亦是因此。你不必做无谓的猜疑。” 既然她愿答,他便从善如流:“你刚刚念的是什么?” “半字谱。” “什么曲?” “……《林下寒波》。” “喜欢?” “应景。” “若论应景,不该是《风暖吟》么?” “要你管。” 飘摇满地的树影下,苏聿笑起来,似水清墨淡的画点上朱笔,霎时多了两分清艳。庭山妖不知自己入了画,亦看不见这样的好景致,只觉他在嘲弄自己,登时火起,绷紧了下颔。 “玦娘!”她忽然哑声喊道。 苏聿止了笑,转身朝门外看去,挎着食篮的玦娘和容玖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林中。只那青衣素衫的俏丽女子眼下一行清泪,神色哀伤。见苏聿看来,她慌忙抬袖拭泪,仓皇地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愣着做什么?”庭山妖咳了两声,伸手作推开苏聿之势,“……过来扶我!” “是……妾知道了。” 玦娘匆匆走入院中,将食篮放到一边,头也不敢抬地自苏聿手中接走了庭山妖。 扶上玦娘的手臂,庭山妖眉心一皱。只是换了人,那股子叫人憋闷的感觉终究是散了些,她暗暗舒了口气,将零星狐疑按下,再度忍着不适,倚着玦娘缓缓走动起来。 容玖走近苏聿,悄声问道:“你和弦姑娘说什么了?笑得那样开心。” “有么?” 容玖笃定点头。 “没什么。” 苏聿神色凉淡下去。 “只是觉得她可恨又可怜罢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花禁 在院中走完一圈,玦娘扶着庭山妖到院中设下的竹榻歇息,小寒秋分端着药碗过来接手。立秋趁着方才屋中没人时,已迅速将里里外外洒扫了一通,抱上各种杂物,与林中的白露等人往前头的大院子去了。余下蓝玺几人,则顺势在院中简单用了吃食。 借着庭山妖吃药的空隙,容玖见她歇息足了,精神亦不差,便将昨日所言,本想接她进城、后改为送她到容家的打算,细细说与了她听。未曾想,庭山妖喝完药,压下舌上的饴饧,摇了摇头。 “献京城我不会去,渊清山庄……也不去。” 此话一出,不止玦娘容玖,连蓝玺也诧异扬眉。 容玖揉了揉眉心,认真道:“弦姑娘,某不说玩笑。若仍一直待在山中,不说此次这般陷入险境时差些无人可救,只说再过几月,天气转凉,恐这山上就更加住不得了。且不知蛊会何时再次发作——” “容先生。” 庭山妖止住他话头。 “我是所谓逆党余孽。 “你觉着……我走得了么?” 她话中所指不言而喻。苏聿负手立在一侧,并不作声。 “况且先生当初,一不知内情,二因恩人所托,所以愿尽心救我,之后也未计较我的真实身份,可容家未必。” 容玖蹙眉:“弦姑娘不信容家?” “非也。” 庭山妖咽下饴饧,将口中余甘细细咂遍,复道。 “渊清山庄,于江湖于朝堂,皆可称清贵。数代杏林行医救苦,又潜心医药修书问典,以济苍生,受天下江湖敬重。族下门生亦多入仕,拜为卿相。前朝乱时,容家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声望愈盛。 “这样的容家,若是收留了逆党,该如何自处?” 庭山妖声音不大,语气却凉。 “先生便不怕贵庄数代清誉,被我毁于一旦么?” 容玖怔住。 蓝玺默然半晌,将铁杖往地上一杵,沉沉叹气:“你何时在意起这种附赘悬疣的世故人情了?” “换做旁的,我自不会管。”庭山妖咳了两声,“但先生既救我一命,我便不做恩将仇报之事。” 她又将脸侧向容玖:“我知先生心善,亦知容氏高义,但即便渊清山庄愿意,我也不会去。” 玦娘趋前两步,还想再劝:“那倘若下次,容先生无法赶到——” “那便是我命该绝,无可奈何。” 庭山妖说罢,也未等容玖应话,示意秋分小寒搀自己起身,进屋去了。 良久,蓝玺拄起铁杖,打破院内静默:“都愣这做什么?玦娘,东西收拾了给容玖腾地方,大半日过去了,针还未动到半根。” 玦娘回神,低声应了。容玖无声叹气,自去舀水洗手。 见两人各自忙开,蓝玺转身看向苏聿:“陆先生,借一步说话。” 苏聿颔首。 跟着蓝玺走到院外,面前的老媪缓缓站定,转过身来。 “陆先生,老身且把话放在这里——弦哥儿若想离开,任多少兵马围住庭山,也奈何不了她,眼下只是她不肯走罢了。 “你若要去回什么话,谋划什么动作,老身劝你们省起那份心思,别当这满山老弱病小,便可随意磋磨了。” 苏聿垂眼:“不敢,前辈言重。” 蓝玺“哼”的一声,并不信他。 “况且弦姑娘既然不离开,某便没有横生枝节的必要。” 蓝玺心说未必,却也不欲再与他多说,只道了句“还算识趣”,便自回身进了院子,到屋内看容玖施针了。 一时间,院前只剩苏聿与玦娘二人。 将案上的东西收拾齐整,玦娘挎着食篮走近院门,朝他一福:“陆先生。” 苏聿回礼:“玦姑娘。” 容貌秀丽的青衣女子似有踌躇:“妾该去收前儿洗的被褥枕席了,先生……可否请先生相帮一把?” 他温声:“自是当然,姑娘客气。” 玦娘面色微红,再度谢过。 两人走入林中。 苏聿回头望了眼庭山妖的小院,状作随意:“某常觉这几处院落颇有野趣,不知是出自何人手笔?” 玦娘抿嘴笑了笑:“此处本是蓝玺一位旧友的居所,因她长年游历在外,便将此处借予给哥儿养病。不过,”她点了点前方,“原先只有前头那些屋子,后来容先生来了,说人多的地方不适宜哥儿静养,这才辟了现在的小院出来。” “原来如此。”苏聿顺着话头又问,“某曾听闻,当时找到容玖亦是出于情急?” “是……那次凶险不亚于前日。也是容先生心善,二话不说便跟着蓝玺来了,忙了两个昼夜,才把哥儿的一口气抢了回来。” “冒昧一问,姑娘该是在弦姑娘身边许久了罢?” 玦娘点点头:“自打哥儿幼时,妾便随侍在哥儿身旁了。”她斟酌着,小心道,“所以……哥儿是什么样的人,妾最清楚。” 见苏聿神色如常,她方续道:“哥儿只是病得久了,心中郁结,故嘴上不饶人了些,实则心软可亲,并非甚丑类恶物。若是她有冒犯先生之处,妾先替她赔个不是。” 苏聿莞尔:“某初来乍到,又隐瞒来意在前,弦姑娘对某怀有戒心是情理之中,算不得冒犯,玦姑娘不必如此。” 玦娘又谢,道:“等时日久了,哥儿明白先生并无恶意,自会对先生放下心的。先生眼下或对哥儿尚有疑虑,妾并非不知,只……只怕因着哥儿的脾气,再让先生与哥儿生了嫌隙,招了误会,便怕是不好了。” 绕了一圈,原是要说这个。 苏聿状作未解其意,只笑称不会:“弦姑娘身染恶疾,然心思玲珑,聪敏至极,某只觉感佩,并无他想。” “先生器量淹雅,妾在此谢过。” 苏聿又随口问道:“姑娘既与弦姑娘自幼相识,那蓝前辈与弦姑娘的交情,便要浅些了?” “是。”玦娘道,“也是机缘巧合,一个行走天地江湖,一个被困于方寸,却是投缘。” 苏聿还想问,但见玦娘忽然停了步子,蹲下/身去,掐断了一朵朱殷的花。 “怎此处还有……”她站起身,捏着花萼仔细打量,口中喃喃。苏聿看去,是朵初绽的月季。 “可是这花有何不妥?”他问。 “是哥儿碰不得月季。”玦娘将花收进袖中,解释道,“月季花香可减轻栖霞晚发作时的疼痛,却亦会让毒侵蚀入骨。”她掏出怀中短匕,在一旁的树上划了两道做记号,喃喃,“不是已将这周围好生清理过了,怎又长了出来……” 苏聿思绪骤停。 “……莫非,弦姑娘从前的住所种有月季?” 玦娘闻言轻讶,笑意微苦:“先生敏慧,确是如此。 “给哥儿下毒的人,命人在哥儿的院内种了满园月季。” “……” 旧禁中有十景,“望鸾斗雪”之名尤甚。 顺康五年,刘荥为讨废帝欢心,引上百丛斗雪花入废帝所居的云台宫。群花常开不败,岁暮天寒之时,仍赩炽映雪,时引灵禽共赏。废帝大喜,将宫名改作“望鸾”。 庭山妖则曾困宥于满园月季内。 七年前。 她已中毒近两年。 “陆先生?” 苏聿抬眼,已走前去的玦娘正站住了等他。他颔首告罪,紧走跟上。 说是请他帮忙,玦娘又怎真会让他动手,待到了前头,她只请苏聿在屋内喝茶,自喊了两个小童忙去了。余下的小童们,除了冬至小寒立秋等几个已与他说话顽耍过的,其余人还对这位新先生有些认生。苏聿笑笑,请立秋拿了投壶用的壶与竹箭来。 等容玖施针毕,与蓝玺一并从庭山妖的小院回来时,连投了几次骁箭的苏聿已经被双眼亮晶晶的小童们团团围住了。 “蓝前辈。”见他们来,苏聿将手上的竹箭递给处暑,起身见礼。 蓝玺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喊了声“霜降”便往屋内去。正兴致勃勃地练习连中的霜降急忙应了,丢下竹箭拍拍衣裳,小跑过去。 “人怎么样了?” 待蓝玺离开,在小童们叽叽喳喳的嬉闹声中,苏聿低声问容玖。 “睡了,估计到了你下山的时辰,还醒不过来。”容玖问,“怎么了,有话要和弦姑娘说?” “她若执意不去渊清山庄,你有何打算?” “那无论如何都只能劝她入京了。”容玖无奈摇头,“不说别的,这庭山的冬日可不好捱,去年也让我提心吊胆了数月。” 他又问苏聿:“如果让弦姑娘住进守衡堂,你许是不许?我能救人,你也不怕找不到她。” “……她不会入京的。” 她对献京城避如蛇蝎,如何肯再靠近一步。 容玖发愁,却也只能开解自己:“好在离下回蛊毒发作应还有一段时间,慢慢劝弦姑娘便是了,哪日她改了主意也说不定。”说着,他奇怪地打量了苏聿一眼,“慢着,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对弦姑娘的性命比我还上心?” 苏聿略弯了唇角,坦然道:“我盼着你救活她,不正是遂了你的意么?” 容玖谨慎:“你可别盘算着等我千辛万苦把人救回来,就一刀砍了啊。” 苏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客来 近朔的夜里,林下无风。 庭山妖自深睡中醒来,只觉湿闷。她抬手抹汗,却发现手上不知何时抓着团物什,触感有些熟悉,似是上好的软金丝与碧珠线捻成的。她摩挲着,迟钝地回忆着自己睡前何时攥着了这一样东西。 “哥儿醒了?” 伴着走近的足音,玦娘绕过屏风来。 她抬起手,哑着嗓子开口:“这是什么?” “啊,”玦娘笑了,“日落那会儿,冬至守着你时,瞧你似被梦魇住了,着急忙慌地跑去喊人,结果把陆先生找来了。” 庭山妖瞬间脸黑了两分。 “等你缓过气,正好霜降来找,备了车要送陆先生下山,但你把人家的绦子攥住了,不肯松,陆先生便把绦子解下来留给你了。” “卟”的一声,庭山妖立刻将绦子掼到地上。 “哎。”玦娘无奈又好笑,捡起绦子擦了擦,又小心地放到榻前的矮几上,“你若不喜,待他下次来还他便是了,何苦对一样死物撒气。” 庭山妖侧过脸来,似笑非笑:“玦娘,你就那么信他?” 玦娘一顿,柔柔道:“他这两日到底帮了不少忙,妾自该以礼相待。” “一个别有目的接近我的人,蓝玺都晓得戒备三分,你倒是半点疑心都无。” “妾不是——” “你在我身边二十二年了,”庭山妖平静打断,“该知我生平最恨为甚。” 她重新转开脸,缚着素布的眼朝向空荡荡的屋顶,仿佛要看到天外去。 “我虽厌过你,然过往所为皆出于你忠心,我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也非你一人之过。念你我相交甚久,便既往不咎。离宫前的承诺,我亦可再说一次——你若想,我随时践诺。” “……妾说过了,妾不愿意。” “是么?”庭山妖淡淡的,“既如此,你想留下,便不要做我留不得你的事。” 玦娘抿唇:“妾不会。” 庭山妖沉默片刻,语气一转:“那就把饭食拿来,我饿了。” “……是。” 玦娘飞快拭去眼角湿意,先扶庭山妖披衣起身,帮她盥洗毕,才端了饭食来。庭山妖强打起精神吃了半碗粥,又把玦娘熬了大半日的鸡汤喝干净了,用过药,再请容玖来看了脉象,最后总算得了许可,立时便让人烧水备浴。 仔仔细细将一身病气洗去,玦娘拿来巾子给她擦发,又帮她换上衣裳。庭山妖闻到新鲜的熏香味道,蹙眉:“怎不拿平日的旧衣裳?” “好好的衣裳,又是当好的时令,别平白放坏了。”玦娘细致地篦好她半干的发,用木簪绾上,又取来干净的布为她缚眼,“况且那些太旧了些,不好见客。” 庭山妖皱眉:“什么客?” “哥儿先别说话。”玦娘轻轻按住庭山妖的唇,趁她尚未反应过来,抹开了一点口脂在唇上。 多年未碰脂粉,庭山妖不适地避开,下意识就要擦。玦娘忙按住她的手:“这样显气色好些,不吓人。”说着她又掌灯来瞧,见庭山妖总算有了个妥帖齐整的模样,轻舒一口气。 “究竟是——” “叩叩。” 话未竟,屏风外响起叩门声。玦娘说了句“到了”,忙为庭山妖披上外袍,扶她倚坐好,这才推开竹门。 庭山妖气结:“我问了是谁——” “殿下。” 她顿住。 玦娘深深一福。 来人立在檐下,执意行了君臣大礼,重重一拜:“臣,柳敬之,拜见长公主殿下。” 屋内,庭山妖沉默着,最后沉沉叹息:“此处无长公主,只有叛逃离京的罪囚,丞相不该来此。”口中虽如此,她仍让玦娘扶了柳相起身。 “得闻殿下病重,臣怎可不来。” “是老身告知丞相你的病况,丞相才着急要来。”蓝玺并柳相一同入了屋,铁杖杵地,“柳相视你有如亲孙女,若是不说不管,只恐要有大憾。” 柳相摘下风帽,看清榻上之人病骨支离的模样,语带哽咽:“……殿下受苦了。” 庭山妖弯了唇:“还能活着,便是大幸,丞相该为我高兴才是。” 柳相哪高兴得起来,关切问道:“此番可化险为夷了?还有何不适,有何隐忧?容医丞如何说?可需老臣抽拨些人来照顾殿下?” “我已无碍,丞相安心。”庭山妖摆了摆手,“玦娘,请丞相坐。” 将门窗关严实了,余下三人在桌案后坐下。庭山妖侧向门口:“容玖人呢?” “寒露在跟着他学行针的手法,他一时半会过不来,而且霜风在院门口的林子里守着,不会放人过来。你们自管谈话,不必担心。” 庭山妖颔首。 柳相正色:“殿下,方才老臣已听无龄阁下说过了。容医丞的担忧不无道理,待殿下再休养一段时日,便启程到宿丘去罢。对外,老臣便说殿下是义女,再派船连同柳家家仆一并送殿下到渊清山庄去。这样一来,既于容家声名无碍,又可保殿下不受猜疑。” 庭山妖道:“那样一来,受猜疑的便要换作丞相了。” “老臣久在朝堂,早已到了悬车告老的时候。此事一了,老臣便会辞官回乡。” “丞相可走,那柳大学士和文允文彦呢?被丞相一手栽培起的万千门生朝臣呢?” “殿下且安心,当今贤明宽和,并非不辨是非之君,纵使对老臣有所猜忌,也不会轻易迁怒旁人。” “能说动南境十三郡,集成大军攻入京城,摧毁根深蒂固的刘党,这般人物,怎会是好相与之辈。” “殿下未见过陛下,故有此言。陛下有弹压山川之气,但平日对常人皆恩礼有加。” “伴君伴虎,丞相今时怎如此天真。”庭山妖冷声。 榻前静了一静。 “……殿下所说句句在理,老臣晓得。只是——” 柳相长叹一口气,恳切:“殿下就听老臣一回,安心避祸养病罢。 “这么多年的苦头都吃了,已经撑到了今日,殿下难道要放弃了吗?” 庭山妖静默半晌。 “我喝下栖霞晚时,想着撑到每月解药来时便好。” 她轻声道。 “毒性愈来愈不受控时,想着撑到苏聿成人入京便好。 “躲到庭山上时,想着撑到蓝玺找到法子、找到容玖便好。 “瞎了双眼时,想着撑到解药得成便好。 “但如今,即便我想活着,这幅躯壳也差不多到强弩之末了。” “殿下要相信容医丞,”柳相按下心酸,语重心长,“只要殿下愿意,定能撑到转机到临那日。” 庭山妖笑了。 “是啊……再撑一年,或许会好。 “可倘使要搅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方能换得苟延残喘的一年,我不愿意。”她淡淡的,“一介残命,满身罪孽,不值当。” “殿下是身不由己。”柳相叹息,“莫要这样说。” “即便如此,”庭山妖咳了两声,指尖停在心口处,“我杀了苏寄是真,横行虐政是真,害忠隐贤是真,率兽食人是真。‘苦衷’二字,消不了这些业障。” “但殿下含垢忍辱是真,静不露机是真,忘生舍死亦是真。”柳相苦劝,“真到迫不得已之时,老臣愿到陛下面前为殿下作保,求陛下网开一面。” “他已当我是逆党余孽了,正派人盯着庭山的一举一动。”庭山妖似笑非笑,“倘若我身份败露,除了死牢,别无他处可去。” 柳相惊诧:“怎么回事?” 蓝玺出声:“无名之辈,奈何不了吾等,不足言道。” 庭山妖冷笑:“猛犬不吠,虽不足言道,也不能不防。” 她又道:“先前有容玖在,我才未多言说。庭山再如何也是安全的,莫说请容玖来,就算苏聿到了,亦不足为惧。渊清山庄却非如此。 “苏聿与容玖交情甚笃,又曾在庄中听过族学,关系颇近。假使我真能撑到去的那一日,那便不过是入了个看着精巧些的死牢罢了。 “落到苏聿手中——” 庭山妖微微笑着。 “谁能说,那就比死了好过呢?” 蓝玺皱眉:“京中去不得,容家也去不得,你难道真甘心困死在这庭山上么?” “自是不甘。”庭山妖道,“但眼下只要我尚有仰赖容玖一日,便躲不过苏聿。 “是安宁地将剩下的时日过了,还是为求一丝缥缈无望的生机、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场,”她自嘲一笑,“哪个都不想选,可偏偏只有这些个可选。” 半晌。 柳相宽慰道:“殿下勿要难过,先安安心心把身子养好,其余的老臣会再想法子。只要殿下活着,就定有转机。” 说着,老丞相又笑将起来:“不说这些了,老臣带了殿下最爱吃的如意楼的饴饧来,有一样是赶着时令用杨梅汁做的,殿下尝尝?” 庭山妖怔了怔。 玦娘谢过柳相,接过精致的木盒子,打开挑了一小块饴饧,喂到庭山妖口中。 庭山妖含着糖,不发一言,只是抿紧了唇。 蓝玺:“欢喜便欢喜,忍着做什么,此处又没人会笑话你。” 庭山妖心思被戳破,微恼,绷起脸道:“味道很好,多谢丞相。”唇角却压不住笑弧,流出一点喜色来。柳相看着,终是欣慰地笑了。 “殿下慢些吃,”柳相将几盒都放到案上,朝竹榻的方向推了推,“还有芸豆卷、桃花糕、蜜枣,都是殿下喜欢的。待老臣回去吩咐一声,每月都让如意楼备上小食,让霜降小友给殿下送来。” “丞相也莫惯着她。”蓝玺边饮茶边笑,“容玖说了,她该吃得清淡温补些,太甜的吃多了也不成。” “哎——”柳相呵呵笑着,“成日喝药汤,不吃些甜的哪受得住。” “那也不行。”玦娘笑得温婉,却拨开了庭山妖探向木盒的手,将饴饧收了起来。 庭山妖:“……” “余姑娘,再给殿下一块罢。”柳相看穿庭山妖的不满,笑着打圆场,“就一块,看在老臣的面子上。” 玦娘无奈地笑了,只好再喂了一块给庭山妖,半开玩笑道:“幸好哥儿没住到相府上,要不早该被丞相惯坏了。” 柳相笑眯眯的:“老臣若有这样的孙女,定是要宠得满城皆知的。” 而庭山妖小心而仔细地尝着口中甜味,一点一点的,仿佛想用这零星的清甜,化开一分终年不去的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藏憎 话至夜半,庭山妖的精神渐渐萎顿下来。老丞相见状,自是劝她早些歇息。庭山妖却不肯,强要玦娘沏茶来醒神。几人好说反说,终是把她劝躺下了。玦娘在屋内服侍她洗漱,蓝玺则送柳相出屋。 “还当她多稳重,这么大人,还舍不得丞相。”蓝玺好笑。 柳相眼角微湿:“老臣愧对殿下信赖,待在殿下身旁十余年,却没能护住她半分,让殿下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时也命也。”蓝玺道,“她如今这样,已经说不清是谁的错了。” 柳相叹息,看向漆黑夜空,深不见月,亦不见半颗星子。 一如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夜。 先帝病危,权臣当道,即便他官居左相,也疲于与奸贼佞党周旋。忧心主君国运,又恐遭人暗算,寝食难安。 被身份不明的人带走的瞬间,他以为命已至此,不想还有醒来的时刻。缚面的黑巾被人扯下之时,却是在城中一处别院内。 灯火幽暗的厅中,他第一次见到了长年深居宫中的长公主。 “本宫乃长公主长仪,事出紧急,不得已如此冒犯,丞相海涵。” 九岁的长仪公主面带稚气,神情却冷硬得像结了霜的琉璃。 “太后欲与刘荥联手,待皇帝大行,便扶信王之子苏寄登基,许诺刘荥当摄政王。 “太子远在南境,势单力薄,回京无异寻死。 “本宫欲取苏寄而代之,登基牵制刘党,等待太子成人,回京夺位。 她容色淡漠,抬手将一个包裹骨碌碌地丢到他脚下。头颅分量不轻,她使了劲才丢远了,松开的手还微微打着颤,嗓音却奇异的冷静。 “苏寄首级在此。 “但请丞相相助。” 第二次见时,皇帝殡天,名义上的长仪公主也已然薨逝,裕德太后旁一身衰裳的公主站在朝惠帝灵柩叩拜的众臣之前,神情隐在丧冠的阴影之下,朝柳相微微颔首。 再其后,公主暗访相府,又召见其时的骠骑将军晁光宇,隐瞒了公主身份,只将计划和盘托出,再许大将军之职,请晁家相助。此后,一文一武在明与刘党交锋,公主在暗从旁斡旋。 “十三年了……” 柳相望着黯淡的天,缓缓呼出一口气:“如今殿下病重,臣已老矣,晁将军又……好在一切终是尘埃落定,只盼陛下此后,莫辜负殿下苦心孤诣便好了。” 蓝玺这才想起:“晁将军的事,丞相还未同哥儿说起。” 柳相摇头:“殿下虚弱,就不说这些事让她烦心了。况且即便殿下知道了,恐也无能为力。”他复叹息,“老臣虽有意去劝,只是晁将军固执,想必听不进去。” 他又叮嘱:“无龄阁下,还请等殿下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将此事同她提一提,否则万一真到了那日,老臣怕劝不住陛下和晁将军,惹殿下伤心。殿下看着冷性,实则再重情不过。过往,晁将军虽不知殿下真实身份,但确确实实帮殿下守住了京城,功不可没,只是没曾想到了如今,犯起这样大的糊涂来。” 蓝玺颔首:“老身会看着办的。” 屋内,玦娘安顿好人,亦到了院中。三人又谈及庭山妖的身子,俱是怅然。随后蓝玺玦娘一齐送柳相下山不提。 天明。 休朝了两日,苏聿甫一回宫,立刻便要面见群臣,处理积压的政事,一直忙到翌日休沐,用毕午膳,才总算得以暂时舒口气。 正单手支颐小憩时,梁全礼来报廷尉景承求见。苏聿立刻猜到景承来意,抚平衣裳坐正了,命梁全礼迎人。 景承入殿,照常行过礼,待苏聿屏退众侍,才坐到御案前,取出袖中之物。 “按你信上所说,我昨日去了宗□□,将信王一脉相关都查了一遍,与苏寄相关的记载均誊在这里。” 他将一小卷纸放到案上,又取出另一本泛黄的书册:“这是苏寄在位时的起居注。虽说前朝主笔的杨大人已经致仕,所幸仍住在京内,一些正册中未有的记录均留存在此处。 “根据历朝的规矩,君王不能干涉起居注的记撰,然据杨大人所说,苏寄有时会强令他删改起居注中的某些字句。但关于他种种恶形恶状的记载,苏寄一字未删,反倒对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颇为执着。杨大人始终想不明白个中缘由,便留了个心眼。” 苏聿本伸向纸卷的手顿了顿,心念一转,先拿起一旁自藏书楼中拿来的起居注,忆着玦娘所言,翻至“顺康五年冬月”处。 “初五,得见云台宫斗霜艳景,大喜,赐名望鸾。 “初八,抱恙,缀朝,恹不肯食。” “十三,龙体愈康,飨摄政王。” 看毕,他接过景承手中的副册,同样找到“顺康五年冬月”,果不其然多了一句。 “初十,摘花刺手,血浸袖,秘不召医。” 苏聿默然。 原来她是这样“大喜”。 这样给满殿剔骨刀起的好名字。 “景承。” 苏聿的指尖停在“血浸袖”三字上。 “倘若我说,废帝苏寄的真身是个女子,你信或不信?” 闻言,景承未见惊诧,只平静驳道:“不太可能。” 他习惯性地在案上划了一道。 “每位皇子王孙出生,皆需上报宗□□,后由属官带着赏赐亲自上门,一为贺喜,二为确认。何况苏寄是信王嫡长,宗□□不会出这么大的差错。除非——” 他在方才那一道的末尾画了个圈。 “有人后来李代桃僵。” 景承抬眼:“你是不是在怀疑那位庭山妖,真身是假死的苏寄?抑或是假装苏寄的人?” 苏聿“嗯”了一声,将所有猜测一一道出,末了问他:“这样多的巧合,你会觉得还是巧合么?” 景承道:“你既有此问,前日又让我查这些来,自是早有答案,何必问我?”说着淡淡弯了下唇角,“何况掌刑狱者,向来不信巧合一说,所有种种,皆是图谋。” 苏聿笑笑,示意他继续讲。 景承重新划了一道:“苏寄幼时长在封地,入京次数屈指可数,因而当年京中应少有人识得他。倘若有人想假冒他取得皇位,在先帝病危、信王暗中将苏寄送入京中、刘荥扶持登基的这一个多月内,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与孤所想不差。”苏聿颔首,“不过这其中还有一环。” “什么?” 苏聿在景承手指停顿处也画了个圈:“裕德太后。 “立苏寄为帝,虽明面不显,但不可能只有刘党和信王的动作,定也有裕德太后的手笔。 “记得我先前与你提起的长仪么?” 景承点头。 “当年裕德太后之所以要收长仪为义女,暗含的缘由之一,是长仪与苏寄为姨表姊弟。若是长仪未来嫁得一位权贵势高的驸马,又或是直接嫁给苏寄,苏寄便能多几分助力。” “言下之意是,裕德太后非但对此事知情,很可能还是重要的推手?” “嗯,她兴许比任何人都乐见其事。” “那便难说了。”景承思索,“太后不会不认得自己的亲孙子,在苏寄进宫前动手,暴露的危险性太大。”他慢慢划过苏寄画的圈,“太后是在顺康二年初春薨的,也或许是在那之后……那么替身之人就势必要在之前那一年,尽可能地留在苏寄身边,观察他的行走坐卧、言谈风度,好在之后能完全取而代之。是宫女,亦或是女官……” 眼见着景承又有越想越深、万事不管的势头,苏聿咳了一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眼前:“景承。” “臣在。” 苏聿道:“今日所谈并非戏言,孤不晓得这些究竟确有其事,还只是一时脑热、牵强附会之想,所谓当局者迷,不外如是。 “所以孤才找你来。” 他拿起手边两块令牌递给景承:“孤想请你顺着方才所说的一切,彻查一番当年之事。宫中的藏书楼和六尚所在,你可自由出入,放手去查,有令牌在,不会有人拦你。 “前朝在位者,究竟是苏寄,还是假冒的苏寄,他做了什么,如何做到,又缘何那般行事——比起自己查,孤更信得过你。 “至于那个庭山妖——” 苏聿将指节搭在御案上轻叩。 “她是什么样的人,孤自己来看。” 景承称是,接过令牌。 苏聿又道:“要细查这些非一日能成,不必着急,眼下你先将盐船的案子了了,再考虑此事亦不晚。” 景承心领神会:“是。” 他抬眼看苏聿神色,迟疑了一下,斟酌开口:“——你若何时想喝酒了,我定当奉陪。” 苏聿听出他笨拙的安慰,不禁失笑:“好,你回府把好酒藏严些,要是让我找到了,别心疼就行。” 景承:“我从未心疼过酒。” “那等凌央回京,你把那坛春堕酒拿出来?他前几日来的信里,还提及南边的酒都不及你府上藏的那些。” “不成。”景承严肃,“按他那个喝法,是在糟蹋酒。” 似是生怕苏聿在回信中应诺,他又重复了一遍:“绝对不成。” 苏聿笑出声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入戏 初夏雨轻,细细密密地飘下来,还未落地便散成清透水雾。一块一块石莲褐的石板错落铺成左曲右折的长街,并着两侧垂柳翠绿的枝条,穿过繁华的逸昌坊。 此时尚未到最热闹的时候,街上行人却已不少。颜色艳丽的各户旗幡与如烟柳色交相成映,随风飘摇,在雨雾中似要晕染开一般。新鲜热乎的小食团团拥挤在形形色色的小摊上,一眼望去皆不重样,香甜味道与酒肆里散出的酒香缠绕在一处,又是另一种熏熏欲醉的气息。 最出名的秦楼梦馆均聚在此处,眼下客虽少,然也有丝竹管弦的柔柔乐声轻佻地传来,时断时续,勾人心痒。薄薄的窗纱后隐约走过体态曼妙的身影,更有自恃貌美的女子脂粉未施,支起窗便径直朝外望去,手腕上的银铃随着看似无意的动作响着。 “叮铃……” 这一望,便望见楼下一柄二十八骨的桐油纸伞,伞面一丛风雅秀丽的墨竹,竹叶上滚落下珠帘串子般的雨。顺着看下去,是皦玉一样淡色的衣裳,衣袖上的暗色纹路隐隐泛光,袖口尽头扣着黄竹伞骨的一双手修长干净,其姿更甚伞上竹叶。 这样好的一双手,想来容色不会差到哪去,只是那身衣裳料子着实平平,怕只是个皮囊好的穷书生。可惜了,只可贪欢,不可长情。 想着,女子褪下铃铛,眼瞧那纸伞近到楼下,“哎哟”一声,铃铛便轻巧地滑下,不偏不倚地落到那一丛墨竹上,又顺着伞面掉到素色的袍脚前。 纸伞果不其然停下了。 那双手随着弯腰的动作垂下,拾起湿漉漉的铃铛,起身时伞面顺势被抬起。女子饶有兴致地靠在窗槛边,等着他露脸,便要调笑。却见那人握着铃铛,头也未抬地走到了石板街的另一侧,随手搁到面前一个豆花摊子上,似与摊主说了什么,便继续沿街朝前走去。 女子先是愣,后暗暗恼起来,又听得屋外有人半是嘲笑地喊她去拿豆花摊主巴巴送来的铃铛,忿忿地甩上了窗。 而青年握着伞走过一片花柳媚景,只往翠色更盛处去。越往里走,弦音宛转,玉笛暗飞,歌伎或高或低的唱调一声叠着一声,水波一样层层荡远。青年却未曾在这些招摇的乐坊前停下,径直走到一处不起眼的乐坊门前。 “棠花苑……” 苏聿握住锈迹斑斑的黄铜门把,叩响了有些破败的木门。等了一会儿仍不见有人应答,他又耐心地叩了几声。 “什么人?” 许久,满面不耐的守门老者才慢吞吞地开了门,上下打量着苏聿:“你是何人?” “在下陆约,与贵坊掌事约了今日前来拜访,还请通传一声。” “什么陆约,没听说过。”老者说着便要关门。苏聿眼疾手快地扣住门扉,老者动作不得,再度用力,那门仍纹丝不动。正要发火,面前多了一个银锞。 苏聿微笑:“许是掌事繁忙,忘了交待,烦请您多跑一趟,为某行个方便。” 老者接过银锞,在身上搓了搓,又掂了一下,这才没好气地撂了句“等着吧”,入内去了。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他才再次开了门,领他往里去。 院内虽也有乐声,却远不及前头热闹,断续的曲调亦哀哀切切,叫人心闷。见有客来,正在前院空地上习练的几名乐伎歌伎纷纷停住,边好奇地看着苏聿,边窃窃私语起来。 “都在这儿躲什么懒!” 一名柳眉圆目的丰腴妇人气势汹汹地大踏步走来,叉腰骂道。 “毛未长齐的丫头片子,就学起前头卖弄风骚地勾郎君了?滚回去!今儿没练好便不许吃饭!” 一群人立时作鸟兽散。 赶完人,妇人转过来,眼珠子在苏聿身上转了几圈:“公子就是前儿派人来的陆约?” 苏聿道:“正是在下,今日叨扰孙掌事了。” 孙掌事见他一身装束毫不起眼,实在难以和前两日送来拜帖与礼物的下仆财大气粗的模样联系起来。虽将信将疑,却也晓得保不齐某些达官贵人便好微服出游,于是收了收有些轻慢的态度,挥手让守门的老者离开:“随奴来吧,蕊娘不在这里。” 愈往后走,愈显僻静。孙掌事将高过脚踝的杂草踩下,边走边道:“蕊娘如今是个什么模样,您多少该听说几分了。她眼下只能偶尔到外头弹奏两曲,没法子待人接客,饮酒陪乐,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她觑着慢两步走在后头的苏聿,“您就算只是想问问话,估摸着她也听不懂多少。” 苏聿只是笑:“某晓得了,多谢掌事提点。” 孙掌事没甚好气地“嗯”了声。 “蕊姑娘患上癔症,可是出宫后才有的事?” “您可别乱说话!奴的棠花苑从来待她不薄。”孙掌事竖起眉毛,“同她一块儿从宫里回来的淳娘说,从废帝死了后,她就开始说些不着调的疯话了,本以为是她难过,过阵子便好了,谁想从宫里回来后只消停了几天,就成天的哭闹砸东西,也不肯见客,寻死觅活的,真是——”孙掌事啐了一口,“晦气。” “蕊姑娘对废帝如此情深义重,实是难得。” 孙掌事不以为然:“成天说废帝如何宠爱她,结果入宫那么些年,别说生下一儿半女,连个美人的位份都没混到。”她嗤笑,“奴看啊,废帝也未有多喜爱她,就是她一厢情愿。” 苏聿不置可否,只附和了两句。 宫中有专人执掌的乐署,司舞乐之事,然废帝在时,招揽了不少民间乐坊的大家善才入宫。心思活络的朝臣也投其所好,不断搜罗擅乐的能手进献到宫中。蕊娘与方才孙掌事提及的淳娘,便是当年一位太中大夫献给废帝的。 据传,蕊娘极其貌美,所擅又是废帝最喜的琵琶,入宫后很快就占尽了废帝的宠爱,以致望鸾宫夜夜笙歌。废帝源源不断地赐下丰厚的赏赐,还破天荒地将离望鸾宫最近的玉叶宫拨给了蕊娘居住,又许她在后宫随意出入等等。贱籍出身的琵琶伎一晃成了最炙手可热之人,其风光无人能出其右。 然他入京后,下令遣散了宫中所有乐伎舞姬,命人重新挑选训练后再补入乐署。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没那么多闲钱去养一批风花雪月的乐人。蕊娘便是在那时被送回了此处。 倒是未料到,还有要用上这人的一天。 走到一处破落的屋舍门前,瓦楞上堆满灰黄落叶,墙角漫开青苔,门窗的漆色已掉了大半,露出生了霉的木材本色。窗纸灰扑扑的,也是许久不曾更换的模样。檐下张着几张摇摇欲坠的蛛网,被湿润的风蒙上了一层细小的水珠。 “到了,蕊娘便住在此处。”孙掌事压低嗓门,“她现在脑子都糊涂了,有时说自己刚入宫,有时又哭闹着说瞧见了废帝的死状,有时又好像回到了刚开始学艺的时候。您要是想问些什么,一会儿可得顺着她的话说。要是闹将起来,大罗神仙也拦不住她。” “在下明白了,有劳掌事费心。” 苏聿微笑道谢,将一小袋金铢递给孙掌事。孙掌事压住面上的笑,把金铢放入袖中,推开屋门。 “蕊娘——蕊娘——有客人来了,快出来!”她扬声朝屋内喊道。 苏聿留神看了两眼屋内,陈设简单陈旧,但还算齐全,收拾得也干净,不至于到无法住人的地步。想来这从前的头牌虽失去了往日风光,但乐坊不敢亦不舍得完全将她弃掉,仍这般将就养着她。 见无人应声,孙掌事不耐烦地又喊了两声:“蕊娘?蕊娘!” “嘘……” 一名女子自一侧的帘子后婷婷袅袅地走出,娥眉轻蹙,面有微嗔:“陛下好不容易才睡下,怎么还在此吵嚷。” 孙掌事给苏聿递了一个“奴都说了是这样”的眼神,阴阳怪气道:“是是是,奴这就走。这是今儿来找你的客人,就还请蕊大姑娘纡尊降贵,接见一回。” 蕊娘看向苏聿,一双秋水剪瞳中忽地多了一丝讶色。 苏聿颔首见礼,正要将编好的假身份说出—— “敢问这位——可是湛王殿下?” 动作一顿,苏聿诧异地抬起眼。 孙掌事翻了个白眼:“对对,就是那什么王殿下。”她嫌弃屋中霉味,抽出袖中手帕掩住鼻子,“二位慢聊,奴就不打扰了。” 蕊娘煞有其事地朝她点头:“你退下吧。” 孙掌事气结,一甩帕子走了,将有些开裂的地面踩得“噔噔”响。见人离开,面前的美人又笑起来,朝苏聿深深一福:“不知殿下来访,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蕊姑娘言重。” 蕊娘站直了,又略略放低了声音:“殿下可是要求见陛下?真是不巧了,陛下昨夜龙体微恙,方才刚刚睡下,恐怕没那么快醒来。” 苏聿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自然地接上她的话:“无妨。 “本王便在此等陛下醒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7、曾歌 不一会儿,蕊娘倒了茶来。苏聿道谢接过,用盖子撇开薄薄的浮沫,饮了一口,尔后不动声色地将淡如白水的茶咽了下去。 待蕊娘在一旁坐下,苏聿放下茶盅:“蕊姑娘是如何认得本王的?” 蕊娘抿着嘴笑:“陛下曾与奴提起过殿下几回,又给奴看过殿下的小像,故而觉得殿下面善。” “是么?”苏聿略感意外,“关于本王,陛下都说了些什么?” “只是些玩笑话罢了。”蕊娘笑着摇头,“让奴比较陛下与殿下谁生得好,又说要把奴赏给殿下之类……陛下有时便爱这样戏弄人。” “满朝皆知皇兄将蕊姑娘爱若至宝,怎会舍得将姑娘送走。”苏聿亦笑。 “殿下误会了,”蕊娘苦笑,“奴与陛下是知音之谊,并非——并非殿下与诸位大臣想的那样。” “原是这样,”苏聿作恍然状,“是本王冒犯了。” “殿下不必如此。”蕊娘轻声,“若是有旁的擅琵琶者,陛下一样会将其留在身边的,奴只是……只是赶了这个巧罢了。” 苏聿试探道:“姑娘莫非……心悦陛下?” 蕊娘面上飞红,却轻轻摇了摇头:“外头都说陛下是昏君,但陛下心里的苦,只有奴知道。就算……就算陛下只把奴当作知音,奴也甘愿。” “姑娘有如此殊色,又善解人意,终有一日能打动陛下的。” “但陛下不愿将奴留在身边,”蕊娘面露几分凄然,“奴入宫三年了,原以为能一直陪在着陛下……” 见她面上浮现恍惚神色,苏聿趁热打铁:“可是陛下有什么苦衷?” 良久。 “陛下……陛下昨夜又头疼了。”蕊娘喃喃。 她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檀口微张,眼神慢慢涣散开来。 苏聿微微屏息。 “他躺在好几重帷帐后面,奴想看看他,但陛下不让。他让奴在外面弹琵琶,说乐声越响越好,他听了奴的琵琶声,就不觉得难受了。 “奴在外面弹,陛下就在帷帐后慢慢跟着唱,可是他太疼了……他唱的乐音都走调了,嗓音也变了,但他不肯停。余公公劝不住陛下,就握着陛下的手,然后一下一下地拍着床褥,就像……就像在打拍子一样……” 蕊娘轻拍着破旧的木几。 “这样,嗒,嗒,嗒……” 苏聿放轻声音,生怕扰乱她的回忆:“陛下经常头疼么?” “不是的……奴刚入宫的时候,陛下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陛下虽然也会生病,可多数时候还很精神。”像是回到了从前,蕊娘露出怀念之色,“奴第一次在宴上见到陛下时,陛下穿着结绿的衣裳,头上束着金冠,怀里抱着一把四弦紫檀琵琶,遥遥地点了奴与他合奏。 “那日是中秋,天上挂着满月,可陛下姿容,不输皎月半分。 “后来陛下时常让奴教他琵琶曲,学起来很是专注,又很聪明。奴在乐坊学了三个月的曲子,陛下半月就能弹得有模有样。宴会上,奴与陛下在屏风后同奏一曲,屏风外的大人们都分辨不出哪个才是陛下。” “所以,陛下的身体是后来才变差的?” 蕊娘没回答。 破了洞的窗纸呼呼地往屋内灌着风,扬起她的长发。她将一缕发别回耳后,纤长的指穿过乌黑发丝,留恋地在发梢停了停。 “陛下送过奴梳子,一柄青玉雕凤纹的梳子。” 她自顾自地说着。 “陛下学琵琶时,常常弹到深夜还肯不歇下。奴在一旁陪着,却有几回撑不住,睡在了陛下身边。醒的时候,陛下如果还没上朝,就会亲自为奴梳发。 “对了,陛下还为奴画过眉,奴第一次用到那么好的青黛,用茉莉香露调和好,色泽温润得像墨玉一样。 “旁人总说陛下残忍凶恶,可陛下却会耐心地等奴洗漱妆扮妥了,再一齐用早膳。” 她轻声细语地讲着缱绻往事,语带眷恋。苏聿仔细听着,只觉她讲得越多,事情便越发扑朔迷离。 诚如他所见,蕊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是顺康七年秋入的宫,换言之,她伴在苏寄身边四年有余。苏寄身为所谓的昏君,对她的宠爱是实打实的,但已到了同食同寝的地步,却半分多余的动作都无。是果真当蕊娘作红颜知己,还是因着“天阉”的隐疾,还是——苏寄本为女子,确实无法? 可蕊娘言语神态中流露出来的爱慕,又不似有假。那么,倘若苏寄确是女子,蕊娘是心悦着男子身份的苏寄,还是明知其真身、仍一往情深? “蕊姑娘。”苏聿试着打断了她。 蕊娘停了言语,目光缓缓地重新落到他身上。 他尽量委婉地问道:“姑娘与陛下形影不离许久,可曾发现过陛下有何异样之处?” “异样?”蕊娘重复。 “譬如穿衣、饮食、请脉的时候,”苏聿试着引过话题,“蕊姑娘可有觉得奇怪的地方?或者,可曾听说些什么?” 她低下头,半天没有答话。 苏聿静静地等着。 “陛下出行时喜欢人多,人越多越好。”许久之后,蕊娘重新开了口。 “但回到望鸾宫,陛下就会把人都赶得远远的,不许旁人近身。内殿里向来只有余公公在,至多是医官和六尚的女官大人们会出入。而且——”她目光畏缩了一下,“而且医官都是摄政王派来的人……陛下很不喜欢他们。” “陛下不能自己命医官来请脉吗?” 蕊娘摇头:“摄政王不许。不过,医官们来得很少,每月一回,陛下还能忍受。” 苏聿疑惑:“既然陛下身子不好,怎医官来的次数这样少?” “这——”蕊娘踌躇着,“实是奴进宫两年前,有过一桩旧事。 “说是那回,摄政王派了名新的医官来为陛下看诊。医官见陛下……容仪秀丽,便生了轻侮之心。 “听说……那医官才把手往陛下的衣袖里伸,陛下一把拿过食案上切果子的小刀,就——”蕊娘瑟缩了一下,“就扎进了医官的脖子里……” 苏聿隐在袖中的指节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这件事还传到了朝堂上,摄政王因着这个由头,被柳丞相和晁将军群起攻之,不得不退让。眼下,除非陛下召见,否则医官们也不敢轻易来此。 柳相和晁老将军? 苏聿当即追问:“柳丞相和晁将军可曾到望鸾宫见过陛下?” 蕊娘一愣,随即掩口笑起来:“殿下怎会这般问?天下皆知柳丞相晁将军与陛下不对付,尤其柳丞相,自陛下登基不久、大兴土木扩建望鸾宫——那时还唤作云台宫时,便痛骂陛下至今,怎可能愿意踏进此处一步?”提及此事,她似也有些不快,嘀咕着,“他们都不心疼陛下,明明陛下那么……” 柳相与庭山妖有牵扯,却与苏寄水火不容,遑论私下的往来…… 苏聿沉吟。 “陛下心里难受,可没人肯来跟他说说话,所有人都在骂他……连微服出宫的时候,街边的小孩都把骂陛下的话编成歌谣唱……” 苏聿回神,唤她:“蕊姑娘?” 短暂的清醒结束,蕊娘复自言自语起来:“奴人粗嘴笨,除了能唱几支小曲儿讨陛下欢心,什么都办不到……” 说着,她曼声唱起来—— “苻山巍巍,黎水汤汤…… “愿作篙枻,盼渡君往……” “蕊姑娘,”苏聿想起在庭山上听到的歌谣,继续试着开口,“你有没有听过这支曲子?” “……不知月明……”蕊娘被这么一打断,歌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波微转,慢慢看回苏聿。 苏聿轻唱:“三月三,月半山,山下阿姊栽桃花。花做钿,叶做簪,桃核做舟飘过川。” “桃花……”蕊娘呢喃。 苏聿屏息静气地等着。 “桃花娇欲语……艳煞柳色新,奈何荒园邸,长日无人期……” 没能得到答案,也在意料之内。苏聿不再问下去,只静静听着她将曲子唱完。 清雨渐歇,温吞日光自缭绕的云雾后探出,照得被雨水沾湿的一地石板透出莹莹的光。离棠花苑不远的地方,一株垂柳前停着辆马车。候在车前的梁全礼伸着脖子,仔细盯着棠花苑前的一举一动。 待日头完全钻出云层,棠花苑的大门终于再次被推开。苏聿一人缓步走了出来,残破斑驳的木门在他身后毫不客气地关上,门环晃晃悠悠地荡了几下才停住。梁全礼赶忙快步迎上前去,呵腰递上干净的帕子:“公子。” 苏聿一面擦手一面朝马车走去,行了几步又顿住,回头看了眼门上刻着“棠花苑”三字的木匾,片刻后道:“随意找个人出面,把蕊娘赎了,找个地方安置她罢。”虽说她神智已乱,但兴许以后还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况且,这乐坊估计也无法收容一个吃白食的乐伎太久,倘若她继续留在这,只有被贱卖的结果。 “等安排妥当后,再传个信到廷尉府。” 梁全礼称是。 步至车前,苏聿撩袍踩上脚踏,上车坐定。梁全礼仔细拴上车门,亦在车夫身侧坐下,就要命人驾车回宫。 “梁全礼。”车内的苏聿出声。 梁全礼忙应声:“在。” “回宫后,让将作监来一趟。” “是。” 苏聿靠着车壁,阖上双目:“走罢。” 车夫得了令,一挥马鞭,驾车驶离了这一片青翠柳色。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8、酽药 暑热伴着攀上山峦的日头,漫进庭山上的小院。庭山妖本就无甚食欲,一日四五碗药加上蒸腾的夏意,吃得便越发少了。 玦娘愁了两日,最后找容玖问了一番,今晨换掉了热粥热汤,改将一小团面煮好,浸入清凉的泉水后捞起,铺上爽脆的腌黄瓜和切好的鸡丝,再卧上一个煎得嫩嫩的鸡蛋。吃到新鲜的朝食,庭山妖未说什么,却直到冬至喂完了最后一筷子面,也没有出声喊停。见到干干净净的面碗,玦娘总算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她嘱咐冬至秋分给庭山妖净脸梳发,便收拾好碗筷回厨下忙去了。不想她只走开了一个时辰不到,回来时,院中就变了模样。 庭山妖披着件外袍坐在石阶上,赤足踩在碾轮两侧,正慢悠悠地来回蹬着碾轮,在地上的碾槽里碾药,像拿到了样新奇的玩物,足衣和鞋履则被随意地搁在一边。 “哥儿,我往里头再放一些了哦。” 庭山妖停下动作,蹲在碾槽边的秋分往里放了一把晒干的络黄,随后,碾轮又“骨碌碌”地转起来。 “哥儿你累不累?” 庭山妖摇头,额上有汗,唇角却弯着,心情很好的样子。 “这是在做什么?”玦娘快步走过去,有些哭笑不得。 容玖坐在石案边,绑起了袖子,手边一杆戥子,正一样一样地将分好的药材包起,闻言抬头笑道:“是某说的,弦姑娘总闷在屋子里不好,恰巧今日雨停了,不如出来晒晒太阳,稍微动一动。” “可她前晚才——” “行了,”蓝玺坐在檐下挑拣着一小筐亮石,头也未抬,“容玖都说了没事,你就少念叨几句,何况这么多人看着呢,还能有什么岔子?” 玦娘无奈:“话虽如此,好歹把足衣穿上,这还有——” “陆先生好!” “陆先生好。” 寒露和冬至一人抱着一个装着药材的簸箩从门外走来,看见站在院门前不远处的苏聿,立刻问好。 本饶有兴致地玩着碾轮的庭山妖瞬间一僵。 苏聿咳了下,恢复原先藏起的呼吸声:“弦姑娘,蓝前辈。” 蓝玺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庭山妖默不作声缩回放在碾轮上的脚,拢好宽大的外袍,随后起身,连鞋履也没穿,直截扭头回了屋内,“啪”地关上了门。 苏聿:“……” 容玖干笑了声,赶紧打圆场:“那个,你来得正巧,快帮我叠包药纸。这些药都是接下来要给弦姑娘吃的,结果遭了前儿连天的雨,本以为要遭殃,幸好纸虽然潮了,里头倒坏的不多,得趁下山前赶紧重新配好包上。” 难怪传信让他一气儿带了几箱药材上山来。 苏聿在石案的另一侧坐下:“你今晚要跟我回京?她没事了?” “当然不可能,只是也不能不管药堂里的事,这都上山十日了。”容玖见苏聿眼下有些青黑,“你回去后这样忙碌,没睡好?” 苏聿摇了摇头:“一点棘手的事件,略有些烦闷罢了。”他看向案上的大包小包,岔开话题,“不过,你要备的药是不是多了些?这该有半个月的量罢?” “也就够吃七八日而已。”容玖动作娴熟,调整好戥子锤,尔后捏起一小撮盘里的药,剩下的倒入开口的纸包内,“除了这些,还有几瓶子药丸药汁,万一弦姑娘熬不住吐了药,还得重新煎。所以,别看现在瞧着多,约莫到最后吃个六日便没了。” “怎要吃这么多?” “弦姑娘才被折腾去了半条命,眼下不小心点,后头更麻烦。”容玖道,“而且你刚刚看弦姑娘,是不是比上回精神了点,看着也有力气了些?”他朝案上的药材努了努嘴,“都是药喂出来的。” 苏聿莞尔:“只看出她走得比上回稳当。”收脚,站起,转身,迈步,踢门,一气呵成。只是—— “看着还是很虚弱。” 他说着,余光瞥见玦娘悄声对秋分说了些什么,尔后秋分放下手上的药材,迅速抱起庭山妖落下的鞋袜,闪身钻进了屋内。随后,玦娘又叮嘱了正在晒药的寒露冬至两句,收拾好杂物离开了小院。 蓝玺仍旧坐在檐下,掂着两块亮石若有所思,离石案甚远。 “天热,又成天喝苦药,哪还吃得下什么东西,自然要虚。”容玖无奈苦笑,“能开胃的食物大多重油盐,弦姑娘又吃不得。” 苏聿“嗯”了声,稍稍压低了声音:“先不提这个,有一事要问你。” “何事?” “光靠脉象,你可能分清男女?” “自然。”容玖道,“所谓‘男尺恒虚,女尺恒盛1’,寻常男子的寸脉要强于尺脉,女子则与之相反。倘若不符,定是有疾。另外男子的脉搏,通常也要比女子的有力。” 说到此处,容玖已猜出了苏聿这般问话的缘由,同样小声道:“你是不是回宫找了废帝的脉案,想藉其分辨废帝究竟是男是女?”他紧张起来,“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苏聿道不是:“刘荥不准太医署的医官私下为苏寄请脉,所有派去为苏寄看诊的医官,都是他的人。” 容玖吸了口凉气,猜道:“如果他真的给废帝喂了栖霞晚,废帝的脉象定会出岔子,那么他这般行事,便是为了——不暴露自己逼废帝服毒?” 苏聿包好一包药,放到一边,重新捋平整一张纸。 “宫中所剩无几的苏寄脉案,多为顺康四年前的。” 纸张“哗啦”“哗啦”地响动,盖过他的声音。 “倘若苏寄是女子,她少时好骑马游猎,身子不差,如脉案所记,脉象很是康健。 “但她尚未成人,便被灌下毒药,身子逐渐衰弱下去,脉象亦逐渐变得悬浮迟滞。即便她身为女子,脉象本就不如男子沉缓有力,也会被医官判定为是中毒所致。” “顺康四年,那便是十三岁……”容玖摸着下巴思索,“尺脉主气,寸脉主血。如若废帝是男子,彼时精气未泄,尺脉尚健,与寸脉便无太大差异;而若是女子,初葵未至,寸脉也不会弱于尺脉……” 苏聿沉吟,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即便有中毒的借口,年纪越大,女子与男子的差异也会越大。“天阉”一事,倘若有人从旁协助,里应外合糊弄刘荥一回,应不算太难。但长期的医官看诊,却是个难以断绝的麻烦。 莫非,前两日蕊娘所提及的苏寄杀医官一事,实则是苏寄为了摆脱刘荥医官的监视,而有意为之? “怎么了?” 容玖见他神色有异:“你还查到了什么?” 苏聿回神:“有些还不确定,日后再同你细说。” 容玖点点头,没有追问,重新忙活起来。 “冬至。” 蓝玺看了眼一旁的药炉,远远地喊道:“药再沸就老了,倒了给哥儿端进去。” “哎!”晒架前的冬至忙把簸箩往寒露手上一塞,小跑过来熄了炉子里的火,拿粗布裹住上头的小药罐,尔后就要整个儿端起。 “咝——” 即便隔了一层布,药罐依旧滚烫。冬至一手捏住耳垂,一手捏起盖在上面的布,朝角落里的水缸跑去。只是当她打湿了布,再次跑回来时,药炉边上已经多了一个人。 苏聿将药罐子放回炉子上,随后单手端起盛满药汁的粗瓷碗,见冬至呆站着,笑了笑:“还很烫,需要晾一会儿吗?” 冬至赶紧摇头:“要趁热喝的。”又惊异地问,“先生不觉得烫吗?” “无妨。” 冬至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带着他往屋门口走去,还频频瞧向他端着碗的手:“难道这就是传言中的内功?我可以学吗?” 苏聿失笑:“拿个托盘,不比学这个容易?” 冬至笑起来,推开屋门朝里喊:“哥儿,该吃药啦。” “这要怎么顽!” 屏风后传来秋分沮丧的声音。冬至眼睛一亮,赶紧跑过去:“什么什么,你们偷偷顽什么呢?” 苏聿拿着药碗,慢几步绕过屏风,只见几案上摆着棋盘棋子,并有一个扔着五木的木盘——原是在玩樗蒲。 庭山妖半卧在榻上,面上笑意还没来得及藏起。秋分拉过冬至,指着木盘:“你看,哥儿又掷出贵采了,还是卢采。这都连掷三回贵采了,我哪赢得过。” 冬至看了看棋盘,拍拍秋分的肩:“重新来过吧,除非接下来哥儿每一步都掷出枭采,否则你赢不了的。” “那不成,”秋分苦恼,“要是输了,一会儿就要给哥儿三颗饴饧了。” “呃——” 庭山妖已经察觉到苏聿的气息,只是懒得再理他,悠悠地提醒了秋分一句:“愿赌服输。” 秋分抱头。 “能赢。” 此言一出,屋内三人俱朝苏聿看去。 苏聿观察着棋盘,转头朝两个小女童笑笑:“胜算还不小。” 庭山妖“哼”了一声。 “真的吗!”秋分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喜形于色,“先生能不能帮帮我?” “嗯,不过,”苏聿走到榻前,“弦姑娘,先喝药。” 庭山妖面无表情,朝他伸出手。 “还有些烫。”苏聿将药碗放到她手上,提醒了一句,忽然想起没有汤匙,“稍等,某去拿——” 他话音一顿。 庭山妖径直将唇凑到碗沿,试了试温度,眉也未皱一下,一气儿便喝下了一大半。她缓了缓,又一仰脖,连着碗底的一点药渣也干净了。 秋分忙将备好的温水端过去。 庭山妖接过杯子,漱口后吐进药碗里,又饮了一口咽下。秋分拿回药碗和杯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取出一块饴饧喂入庭山妖口中。 “不该还有两块?”庭山妖弯唇。 “等哥儿赢过陆先生再说。”秋分笑道,将锦囊口子扎紧了,递给苏聿,“先生,交给你啦!” 苏聿掂着锦囊,有些好笑,咳了一声坐到棋盘前:“那某就得罪了。” 庭山妖稍稍坐起了些,好整以暇:“尽管来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9、蒲戏 秋分将五木放入杯中:“接下来该是——” 庭山妖伸手:“方才我掷了卢采。” 秋分将杯递给她,又将木盘放到她膝上。庭山妖随意一掷,五木如大颗雨滴砸入盘中,声音清脆。 “一犊一雉三白,开。”秋分报。 杂采,但足够了。方才的贵采已顺利让一马越关,加上这十二点—— 庭山妖笃定:“应有一马已到终点。” “真的。”棋盘边上,冬至替庭山妖走棋,一看,庭山妖已赢了四马,而秋分只有二马抵达终点,且有一马刚被庭山妖打回去,落后的不是一星半点。 她拉拉秋分的袖子,小声:“你怎么能输这么多?” 秋分很挫败:“不晓得,明明平时同白露顽时,都能赢他一大截的。” 你怎么还没反应过来白露是在让着你呀!冬至递给她一个怜悯的眼神,尔后两人一齐茫然地看向气定神闲的苏聿——这要怎么赢? 苏聿接过秋分拿回来的杯,简单摇了两下,掷出。 秋分报:“二犊二玄一白,秃。”杂采。 两个小女童的眉毛都耷拉了下来。 “打回。” 嗯? 苏聿拈起庭山妖的一枚棋子放回起点,轻笑:“承让。” 庭山妖:“哼。” 苏聿再掷。 “二雉三玄,全黑!”是仅次于卢的雉采! 苏聿走棋:“越关。” 秋分冬至纷纷欢呼起来。 但下一掷,苏聿仅掷出了枭采,五木又回到庭山妖手中。 “一犊一雉三玄,塞。” “二雉二白一玄,塔。” “一犊一雉一玄二白,橛。” 庭山妖:“叠。” “二雉二玄一白,橛。” 苏聿:“入堑。” “一犊一雉二玄一白,枭。” “二雉二白一玄,塔。” 窗前,陶土瓶里歪歪斜斜地插着三四枝野花,淡紫的一朵花瓣边缘已经发黄,蔫蔫地垂下来,嫣红的一朵却才含苞待放,生气盎然。两只小麻雀好奇地落到窗棂上,咕啾了几声,又朝屋内探头探脑,片刻后拍拍翅膀,落到水缸边上的小水坑里,啄了两口水。竹铃在微风里打着转,却并未发出响声,只是安静地荡悠着。 蝉鸣渐渐嘹亮起来,催绿还未醒透的枝条。 夏阳从浓密的树影后移出,晒得院中的容玖额前一片亮晶晶。他左等右等不见打下手的苏聿出来,只好自己老老实实把剩下的药材称好包起。虽有些难受,但眼瞧剩的不多,他便决定先将活儿做完再歇息。只是先前未将绑着衣袖的絭系紧,眼下已有些松垮,纤瘦的小臂下袖子晃荡,颇有些碍事。 远远看着容玖一边分拣药材一边奋力地兜袖子的蓝玺:“……” 她拍了拍手上的沙土,慢腾腾地拄着铁杖站起,走过去,伸手一挑。容玖始料未及,愣愣地看着皱巴巴的衣袖垂下,正要扭头,头顶被蓝玺的手盖住。 “转回去。”她将他的脑袋往回一扳。 “呃,是。” 颈后被稍稍一勒,眨眼间,蓝玺已经重新帮他绑好了袖子,尔后依旧拄着铁杖,慢腾腾地走了。 容玖慢半拍地喊道:“多谢前辈!” 蓝玺没理他,只是朝正在翻晒药材的寒露喊了句:“寒露,弄完了就去帮容玖一把。” “是。”寒露闻言立刻加快手上的动作,很快便到了石案边上。 不多时,两人总算将所有药材包好收拾完毕。寒露抱走了满满一怀的药包,而容玖终于得以腾出手,好好洗了把脸,随后甩干面上的水珠,睁开的一双眼湿漉漉,清澈而明亮。 蓝玺好笑:“没事学霜风做什么?” 容玖笑着解开絭的系结,一边捋衣袖一边看了眼日头:“弦姑娘喝完药也有一段时间了,差不多可以施针——” “哇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啊——” 木屋内突然传出尖叫。容玖唬了一跳:“怎么回事?” 蓝玺迅速起身,大步踏上石阶冲进屋内,容玖赶忙跟上。 “婆婆!” 结果刚跨过门槛,蓝玺就和兴奋的冬至撞了个满怀。她往后一退稳住身子:“怎么了?” “婆婆婆婆!”冬至激动地拉着她的袖子蹦蹦跳跳,“陆先生掷出了退六!退六啊!” 秋分赶紧献宝一样地把木盘捧给她看,同样开心得双颊通红。棋盘后的苏聿拈着棋子,眉目舒展,笑意温和。而榻上的庭山妖已经扭开头,摆明了要将一切视而不见。 容玖松了口气:“是樗蒲啊,某还以为弦姑娘出什么岔子了。”他并不大懂樗蒲的玩法,于是虚心求教,“‘退六’是?” “陆先生可以把哥儿的棋叠打回起点了!”秋分飞快解释,“而哥儿只剩这棋叠的两枚棋子,所以就是陆先生一下把哥儿所有的马都打掉了!” 这么厉害?容玖立刻对苏聿肃然起敬。 苏聿谦虚:“凑巧。” 蓝玺终于弄明白了状况,好气又好笑:“只是一局樗蒲,也值得你俩乐成这样?” “婆婆你不知道,陆先生接手之前,输了哥儿二马还不止,然后陆先生……”冬至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又拉蓝玺去看棋盘,“现在陆先生也赢下四马了,剩的二马也都越关,连贵采都不必掷,就能走到终点了!” 确是如此。蓝玺转向庭山妖,语带调侃:“认输否?” 庭山妖一抬下颔:“做梦。” 棋局继续。 蓝玺与容玖坐到一旁观战。苏聿由于打回了庭山妖的棋子,可再掷一回。 “二雉二玄一白,橛。” 轮到庭山妖。 “哗啦!”木盘内五色全黑。 “卢!”秋分跳起来。 蓝玺扬眉,容玖目瞪口呆。 紧接着,庭山妖又掷了个白,仍是贵采,继续连掷。 冬至秋分再度紧张起来。 苏聿神色自若。 虽然庭山妖的棋子追得很快,但苏聿优势极大,一枭一橛后,他掷了个犊采,将两枚棋子皆送到了终点。 “赢啦!” “陆先生好厉害!” 秋分和冬至开心地拍起手来。 蓝玺咳了咳:“你们俩什么情况,胳膊肘都往外拐?” “不是的婆婆!”秋分忙解释,“是我先同哥儿打赌的,要是我输了,就得给哥儿——” “没什么。”庭山妖蓦地打断,微笑,“蒲戏而已,我还不至于计较到这份上。” 冬至赶紧趴到竹榻上撒娇:“哥儿我们不是欺负你哦,是为了你好才这样的。”秋分也跟着贴到庭山妖膝上:“哥儿恼了吗?” 庭山妖挨个儿敲了下脑壳:“没恼,快起来,沉死了。” 两个小女童笑嘻嘻。 “好了,耍这么一局,耽搁得也够久了。”蓝玺把小丫头们拎起来,“把屋子收拾收拾,打盆水来给哥儿擦擦,换身衣裳,容玖要给哥儿施针了。” “好——” 秋分冬至手脚麻利地忙碌起来,收起棋盘棋子后,秋分去烧水,冬至到屋后收晒好的衣裳。容玖亦站起来,打算到外头取药箱,做行针前的准备。 “某也先告退了。” 苏聿自几案后步出,经过竹榻前朝蓝玺略一致意,随即与容玖一道离开。 见两人都出了屋,蓝玺才开口:“前些时候你还对他不胜其烦,怎这回倒融洽了许多?” “你是真老糊涂了?”庭山妖嗤之以鼻,“若不是秋分硬拉着他,我才不会——” “那是怎么回事?顽得那样较真。”蓝玺问。 “不想输在他手里罢了。”庭山妖不欲再多说此事,另拈了个话头,“大雪昨夜回来了?查得如何?” 蓝玺道:“查着了,这回却是你猜错了。 “陆约来的日子,景承皆未出城。宫中的消息不好问,多费了些功夫。你病重那两日,确然休朝了,因苏聿旧伤复发,不得不卧床了两日,未对外声张,是大雪扮作药童混进太医署打听来的。 “要说陆约是这二人之一,大概不成,倒是另一人更有可能。 “景承属下有一姓章的廷尉平,玄溪人氏,大致年纪、身份、近一月来夜出未归的时间,皆对得上。大雪昨夜回来时,道他其时也不在家中。” 庭山妖一言不发。 蓝玺瞧出端倪:“何处不妥?” 然庭山妖静默多时,只道:“知道了,你出去看着容玖罢,我歇一歇。还有,大雪跑了五六日,这两天便别让他忙活了。” 蓝玺会意,不多追问,拄上铁杖离开。 屋内只剩庭山妖一人,她往后一倚,闭眼思索起方才一番话来。未几,她抬手欲揉眉,这才发觉手上还攥着拳。 她抿了抿唇,缓缓松开。 一块小小的饴饧躺在掌心。 方才屋内吵闹,小童“啪嗒啪嗒”地跑进跑出,棋子棋盘碰撞响动,还有容玖蓝玺的话音。倏而身侧传来清淡的嗓音,她搭在被上的手微微一凉,还未反应过来,小小的一块被指节拈着,瞬息之间已经滚落她手心。 此时闷了这一小会儿,饴饧外头的一层已有些融化,黏腻着指间。 这算什么,施舍?庭山妖冷笑一声,当即要将它扔出窗外。 堪堪脱手的瞬间,她顿了一顿。 “……” “哥儿,我进来啦——”秋分端着兑好的温水“噔噔噔”跑进屋内。 庭山妖一惊,立刻把饴饧含入口中,旋即愣住,转而飞快地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通。 于是当秋分转过屏风来,就见庭山妖绷着下颔,满面不快。她小心翼翼地问:“哥儿……你还在因为输了樗蒲生气吗?” 庭山妖生硬地摇头,把唇抿得更紧了,只是朝秋分伸出了手,要拿巾帕擦。 而蓝玺出屋后,只见容玖坐在石案边,正一边从药箱内取出金针与药瓶,一面同对面的苏聿在谈些什么。她懒得去听他们的墙角,自喊了寒露过去,吩咐她将庭山妖的话带给大雪。 “弦姑娘喜甜食?”容玖拈着金针,听到苏聿如此猜测,有些诧异。 “我猜错了?” “不是,我未同你说过么?”容玖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因着中毒的缘故,加上长年累月吃着药,弦姑娘的舌头已经坏了不少,吃什么都是苦的。” 苏聿一愣。 容玖自顾自地继续道:“我方才说弦姑娘碰不得重油盐的吃食,也是因着这个。要让她尝出来,那恐怕得到能咸坏人的份上。 “所以,真要说弦姑娘喜甜食,”药瓶药罐在容玖手中“叮叮当当”,“那大抵是……她只能凭那些,才能尝得一点苦药之外的味道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甘果 过了夏至,山中凉爽的雾气在艳阳蒸腾下,已隐匿得一干二净。日光灿烂倾泻而下,惹得林中虫鸣大噪。然即便满山青翠,木屋处处门窗洞开,也唤不来半点清风,一丝细微的枝叶婆娑声亦无。 小童们早早换了轻薄的夏衫,用清凉的泉水打湿帕子绑在额上,霜风则没事就往溪边跑。这样的闷热,对成日畏寒避风的庭山妖来说却是不差。调养了近一月的身子已好转了不少,连带着最折磨人的痛症都好受了两分。她换下厚重的外袍,另披了领轻巧的斗篷,无事便爱躺到院中的竹榻,或是晒晒太阳,或是挪到树荫下纳凉。 这日亦是如此,时辰还早,日头并不毒辣,反倒和暖,她便自个儿慢慢挪出了屋,半卧到竹榻上养神。天热,自然觉浅,加之她前晚发病,昨日睡了整昼,夜里便躺得不甚安稳。 “哥儿哥儿!” 才闭上眼没多久,膝上便是一重。习惯了这样的突然袭击,她并未作声,只稍稍朝小寒的方向侧了侧头。 “张口哦,啊——” 原本半梦半醒的庭山妖登时一个激灵,紧紧闭上了唇。 小寒执拗地将手中的蜜饯凑到庭山妖嘴边:“哥儿,这个绝对很好吃的,你尝尝嘛!” 庭山妖直接将头扭到另一边,手边摸到一个药罐子,反手就用力砸了过去。 轻微的翻袖声掠过,并无碎裂的响动。原先站在几步开外苏聿走近,将接住的药罐子重新放到竹榻一侧,尔后极自然地坐到了榻沿,与小寒一左一右,围住了她。 庭山妖气结。 她不知苏聿的脑子是搭错了哪根弦,近几回上山,总带些味道千奇百怪的小食来,撺掇小童们喂她。偏偏小童们与他顽得极好,将此事当作完全新鲜的游戏,没一个替她拦一拦的。 她先前未做防备,被喂了颗极酸的果子,激得她直接把仍烫的药汁一口闷了。下一刻,又不慎被颗不知在糖罐里泡了多少年的蜜饯腻得死去活来。泪眼朦胧时听得苏聿没绷住的笑声,大怒,发了狠命般地砸了五六个药罐子过去,直接命大寒将他撵下了山。 味觉迟钝的她尚且如此,后来听说,容玖出于对她吃食的谨慎,在那之前替她试了一试,结果很是惨痛,过了好几日食之无味的生活。 后一回,她没有对最乖巧听话的小雪设防,饮下了半盏味道奇妙的果子露。余下的半盏,她和颜悦色地让小雪请苏聿过来,随后一滴也未浪费,尽数泼上了苏聿那身层云出岫般干净的衣裳。 此时再度被夹击,庭山妖直接拿过小寒递来的蜜饯,另一只手随意朝苏聿的方向一抓,攥住他的衣领,往前一拉,干脆利落地将蜜饯塞进他口中,旋即摊开掌心,用力捂住他的嘴。 “好吃么?”素色布条下的唇翘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苏聿的眼亦微微弯起来,嘴唇动了动。掌心一痒,庭山妖下意识想缩回手,又恐输了气势,硬是忍住了。苏聿复笑,吐息皆在她掌中,庭山妖头皮一麻。 见有机可乘,苏聿立刻将另一颗蜜饯喂入她口中。 冷不丁被他得手,庭山妖气得狠狠一咬—— 苏聿面色未变,等她咬够了,抽回手指,同样捂住庭山妖的嘴,另一只手拉开她的桎梏。 “同甘共苦。”他微笑。 旁观他们过招全程的小寒:“……哇哦。” 庭山妖却没放弃,两手并用拽下苏聿的手。苏聿本也未用力,见她着实恼火,便顺势松开。庭山妖立刻偏头,吐掉了蜜饯。 “哎呀。”小寒惋惜,跳下榻用帕子包起蜜饯,迅速跑去洗帕子了。 陡然卸下一口气,庭山妖掩口呛咳了两声:“……戏弄一个废人,你觉着有趣?” 苏聿:“某从未作此想。” 庭山妖咬着后槽牙:“那你这几出是在闹甚——” 她顿住。 口中迟缓地传来清爽的酸意,带着些微甜津津的味道,很淡,却在这闷窒的时节里,沁得思绪清明了两分。 苏聿猜她尝到了,眉头松了松:“如何?” 庭山妖努力绷紧下颔:“……这是什么?” “缇桑子,与你十几日前尝到的酸果是同一种。”苏聿道,“某少时读书时,常用它提神,初入口时虽不好受,但回甘甚美。未料到弦姑娘受不住,是某思虑不周。” 他自袖中取出一个小锦囊,放入她手心:“托人想了法子,滤掉了三四分酸,再滚了些糖霜。容医丞尝过了,道虽仍不能多食,但可不必像寻常小食那般避忌。” 庭山妖愣了愣。 她的指尖扣住锦囊上的纹路,面上难得露出一点迷惘的神色。 良久。 “你这是在……”她费解地拧着眉,勉强挑出一个词,“讨好我?” 苏聿道:“是。” 庭山妖哑了半晌,气得笑出声,反问他:“几颗蜜饯,你便觉得够拉拢我了?”她讽道,“你是谁派来的人,目的何在,我可一刻都未敢忘。” 他当然知道她没忘。 第一次上山后回城,他醒来离开药堂,便直觉有一丝异样。好在他与景承交过底,故意往廷尉府去,往后皆是如此。月初总算让他发现了端倪,果不其然是大寒在监视他,此举是奉了谁的命令,不言而喻。 只是。 先前容玖寄回渊清山庄的信收到了回音,曾入宫找他商量:“叔母道,控制人的蛊术并不少见,只是弦姑娘身上的,恐怕并非寻常的毒虫蛊、蛇蛊一类,倒极有可能是由植物所制。” “植物炼成的蛊?”苏聿微诧,“听上去与服食毒草并无区别,如何能知那便是蛊?” “虽说是花草,其凶狠却不亚于毒虫,有的发作与反噬反倒更厉害,炼蛊的难度也大。一旦得成,中蛊者一生都难逃劫难。 “会炼植物成蛊的人寥寥无几,连叔母也只是在书上看过相关的记载,道南境边远的族落,兴许还藏有几位擅此道的蛊师。” “所以?”苏聿抬眉。 容玖正色:“我想亲自去找解蛊的法子。” 苏聿未置可否,只问:“为何不派旁人去?” “不成,”容玖道,“此蛊在弦姑娘身上埋了近十年,早已是名副其实的附骨之疽,稍有不慎,就是个蛊与宿主同归于尽的下场。由我亲自经手,才最稳妥。” “但是,”苏聿提醒,“她现在一刻也离不得你。” “所以我还想劝她到庄里去,由我大伯父接手诊治。” “她回绝过了。” “只要你松口,”容玖恳切,“等到了庄上,你要派人监视她也罢,要暗中把她软禁在何处看管也罢,大伯父一定不会有二话。只要你肯让她暂时离京,我会请前辈想办法劝动弦姑娘的。” 他又强调了一遍:“弦姑娘若继续在庭山上拖下去,兴许熬不过今年冬天。” 苏聿沉吟,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书案。 景承查了大半个月,也试图自蕊娘处再套些话,奈何查到的只有些许庭山妖与苏寄的相似点,除了加深他的猜测,毫无旁的证据,也琢磨不透庭山妖是如何瞒天过海的。既无实据,便无法让她承认身份。逼问柳相,虽不失为一个法子,但终归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用。 那么,只剩直接从庭山妖身上打探一途,以及—— “……此事容我再考虑一段时日。”他开口,“你也先别声张回信一事。” 容玖还想再争取两句:“天已转热,弦姑娘的身子也有了起色,若要动身,七月最宜,再晚便要起秋风了。” “我知道。”苏聿安抚他,“蛊的事情,我让凌央先替你打探一二,你且莫急。” 容玖没法,只好按下急迫的心情,回了药堂不提。 于是眼下,苏聿只道:“未有定论,姑娘便只是痼疾缠身之人,某亦不过一介医官,虽救不得人,替病者着想一二,属情理之——” 他话音一顿。 庭山妖微凉的手放到他脸侧。 “一个说谎时面不红心不慌的人。” 她收回手,嗤笑:“你要我如何信你?” 苏聿亦笑。 “因为某并未说谎话。”他面不红心不慌道。 庭山妖明显半个字都不信他。 于是苏聿状作认真思考,片刻后道:“那么,确有一事相求。” 庭山妖警觉起来,微微抬起下颔。 苏聿轻咳一声:“药罐子砸着不疼,但有时略烫手,烦请姑娘日后晾凉了再砸。” 说着,他端起早前小寒晾在一旁的药碗,放入她手中,嗓音微微带了笑:“这个温度便正好,请弦姑娘记住罢。” 庭山妖:“……” 榻侧一轻,袍脚拂起几不可察的风,极淡的水昙香气伴着足音远去。头顶的啾鸣重新响亮起来,间杂三两声短促的虫鸣。 面上逐渐攀上暖意,是日头自云层后挪了出来。 篱笆上的勤娘子,大抵开了罢。 思绪发散间,庭山妖慢慢将药碗凑到唇边,一口一口地吞咽着。温热的药汁顺着喉咙淌过脏腑,待热意淡去,口中方泛起习以为常的苦味。 指尖掐入锦囊上的花纹,她抿起唇,半晌,谨慎地松开口子,拈起一小颗蜜饯,含住。许久,舌尖再度尝到新鲜的酸甜味道,似露水滚落细长的叶子,转瞬即逝,却拖曳出余韵悠长的痕迹。 檐下,苏聿帮小寒重新挂起掉落的竹铃,随后转回身去,见庭山妖大半个身子背对着他,仅露出下颔一截小巧的弧度。 小寒看了看庭山妖,又抬起小脑袋看了看苏聿:“先生,你笑什么?” 苏聿朝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叫庭山妖晓得自己瞧见了她的笑模样,又该恼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1、淡妆 “缇桑子,味酸、甘,性平,入心、脾二经,可开窍清神、止痛辟秽。” 庭山妖:“继续。” 寒露点头,接着念道:“生于杂树林阴处,喜热喜湿,多见于卫川以南。果肉生食,可辟瘟疫。沸汤服半钱,可治卒然心痛……” 玄溪倒确实在卫川以南……庭山妖思忖。 而寒露将药典中的缇桑子一栏念完,抬头问道:“哥儿还要查些什么?” 庭山妖摇了下头,摸出一颗蜜饯给她。寒露忙摆手:“这是陆先生特意给哥儿留的,我不吃。况且我们都尝过,实在太酸,连婆婆都直皱眉。”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庭山妖眼上浸满药汁的布,放入盆中,拧干另一条干净的巾帕为庭山妖擦脸:“哥儿尝着真不难受?” “……嗯。” 寒露笑:“陆先生晓得,定会欢喜。” 庭山妖丝毫不愿提他,转开头扬了嗓音,张开被茼麻叶子绑得严严实实的十个指头:“冬至,手上这些个何时能解开?” “这才过了一个时辰呢,要绑上至少一夜的。明儿我再给哥儿染一回,出来的颜色才好看。而且我往里头加了好多金鳞蝶翅膀上的粉,到时不仅颜色大半月都不会褪,夜里还能亮晶晶的。”冬至一边头也不抬道,一边蹲在树荫下,往小寒的指甲上涂同样颜色鲜艳的花汁。 换做平时,庭山妖定不耐烦弄这些,但眼看七月渐近,小童们的兴致亦愈发高昂,她再如何也不想拂了他们的兴致,只好任他们摆弄。 孩童天生爱嬉闹,然他们是因着炼魂的大煞阵死的,魂魄染了邪祟,入不得幽冥司,即便木鸢为他们做了偶人的身子,也逃不过孤魂野鬼的实质,平常都应避着人多的所在,自然去不得游乐顽耍的集会。 而七月属鬼月,自初一至最后一日,幽冥司大门洞开,众鬼出游尘世,阴气亦漫入人间,小童们的束缚便轻了不少。加之大胤的习俗,家家户户到了初一这日,会在傍晚于家门口设祭,挂引路灯,山下城郊的村庄更是惯在此日开晚市,摆上自家作物,以期得鬼神青眼,好庇佑今年的收成。 虽是庄重的祀日,然对小童们而言,仅意味着热闹有趣,未至六月便翘首以盼。去岁因着庭山妖病重,整个七月山上皆是人仰马翻,谁都没玩闹的心思。今夏,她虽也自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却有惊无险地捱了过来,便主意让这些跟着她担惊受怕了数月的小童们松快些时日。 她命玦娘进城,买了两大箱子回来,每人两套新衣,皆照着他们喜好的颜色和花样挑。男孩子对此反应平常,更好鼓捣那些新奇的玩意儿,女孩儿却不一样,连着两日都兴致勃勃地试衣裳。 “哥儿哥儿!” 小雪拖着两件襦裙跑来:“挼蓝的裙,配天缥还是缙云的上襦好?” 庭山妖本要睡着,迷蒙间想了想:“缙云。” “那藕荷色的裙?” “……十样锦的上襦。” 小雪得到答案,开心地走了。庭山妖复闭上眼去,结果还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冬至拉着寒露来了。 “哥儿,你觉着寒露要梳个什么发式好?” 庭山妖困难地回神:“……丱发不好么?” 冬至烦恼:“算起来,寒露可当作快及笄了吧?我想给她梳个垂挂髻,哥儿你觉着如何?” 寒露弱弱反驳:“那还是差了好几年的,丱发便挺好……” 庭山妖倒是弯了下唇角:“也是,较真的话,寒露本就是个大姑娘了,试试垂挂髻也可。”她想了想,“挑件象牙白的上襦,配条山岚的裙子,再让玦娘挑支玉兰的花簪。” “好,但花簪就不用啦!”冬至趴到庭山妖耳边,悄悄道,“大雪从城里回来,特意给寒露买了支雕梅花的簪子,托我找机会送给她。” 庭山妖好笑:“他怎不自己来?” “寒露不开窍,他又怕吓着她,能有什么法子。”冬至装模作样地叹气。 庭山妖一噎。 分享完秘密,冬至拉着一头雾水的寒露走了,远远还听到她在念叨:“你成天学着容先生泡药材里,也该拾掇拾掇了。到时下了山好好逛一逛,也多同大家说说话……” 周遭再度清静下来,庭山妖将身上盖着的外袍往上拉了拉,便要接着打盹。 “哥儿!头须是红罗的好还是缀着珠子的好?” “……红罗。” “哥儿哥儿,我簪不上这根簪子。” “你年纪小,头发稀,自然簪不上,让冬至给你梳个双丫髻就好。” “哦……” “哥儿——” 庭山妖放弃了懒觉的打算。 她有种预感,这个七月,大概不怎么太平。 蓝玺进城到铁匠铺去了,玦娘在厨下分不开身,庭山妖不忍扫小童们的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陪他们。好不容易到了晚饭后,她沉入浴桶,才觉得耳边清静了点。之后,没等秋分给她擦完头发,她便不省人事了。 这一觉睡得久,仿佛总是睡不够的样子。翌日她被玦娘唤醒,撑起来洗漱用饭吃药,捱过针灸时的疼痛,立刻两眼一闭,又沉入了深睡中。 容玖收拾着药箱,有些疑惑:“弦姑娘可是昨晚发了病?怎今日这样渴睡。” 寒露赧然:“大概是……我们昨日闹哥儿过了头。”一边送容玖出屋,一边把今夜众人要去村中晚市一事告知了容玖。 “原是如此。”容玖笑着点了下头,旋即一愣,“所有人都去?” “对!哥儿也去!” 林子的另一端,院子里的立秋立冬重重点头。 怪不得今日小童们个个笑逐颜开,连一向最稳重的大寒都难掩喜色。苏聿将新买来的小食分给小童们,又问:“若要下山,弦姑娘身子不要紧么?” “下山有马车,在村里也不过几步路,再说吾等这么多人,定会保护哥儿!”立秋两口吃干净手上的糕点,拍拍小胸脯,扬起了头。 苏聿微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他大抵晓得原先容玖提及庭山时,为何那样信赖与喜爱了。摒去庭山妖的真实身份不谈,山秀水明的景致,加上天真烂漫的孩童,确然有如临桃源、置之忘返的心情。连日来被政务扰得纷杂的心绪,亦松快了几许。 思及宫中案上景承的呈报,他心底轻叹,闭了闭眼。 “对了,陆先生和容先生也一起来吧?”冬至忽道。 苏聿回神,抬眉。 余下的小童们一听纷纷赞同,迅速抱着小食围过来。 “对呀,两位先生也一道吧!” “多两个人看着哥儿也好!” “人越多才越有意思!” 小寒和立秋更是直接拉住苏聿的袖子。 “而且而且,”小雪晃着小手,“哥儿今儿会穿上最好看的新衣裳,是——”她绞尽脑汁,“是爷爷送来的!” “哎呀,是柳爷爷啦。”小寒插话。 苏聿笑意淡了两分。 “啊哦,对,柳爷爷送的,献京城里最时兴的,连宫里的娘娘都穿!” 苏聿又无奈地弯了眉。 “这么热闹,出什么事了?”容玖进了院子,笑问。 下一秒,被小童们包围的人换成了他。 容玖:“欸?” 终于茫然醒来的庭山妖,得知苏聿要一块到晚市去,下意识地摸向药罐子。 玦娘好笑地拍了下她的手:“算了,大家都高兴,且顺着他们这一日罢。”她哄着庭山妖,“不提他了,赶紧用些热粥,吃了药,好准备下山。冬至秋分小寒早等不及了,吵着要给你换衣裳梳妆。” 庭山妖惕然:“随意的家常旧衣就是了,少闹我。” 玦娘笑得温婉:“那可不成。” 一个时辰后,蓝玺拄着铁杖,走进吵吵嚷嚷的屋内:“日头都要落下山了,怎还未——”瞧见屏风后的景象,她顿住。 几个女童并玦娘,正将衣裳一件一件地往庭山妖身上比划,各式簪钗插了她满头,花钿在她眉心糊成了一团。小雪和小寒在争论给庭山妖穿深衣还是襦裙,眼看两个小小姑娘面红耳赤,玦娘一手拉着一个劝。秋分翻拣着箱笼,这件不成,丢开,那件不好,也丢开,寒露在一旁默默捡散落满地的衣裳。而冬至拿着梳子,努力地想给庭山妖梳个繁复的飞仙髻。 而庭山妖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榻上,神色平静,大有放弃挣扎之意。 “咚!” 蓝玺用力拄杖一捶,愠怒:“还闹什么!” 众人唬了一跳,立刻安静。 “再延捱下去,就都别下山去了!” “婆婆我们错啦!”“不要呀婆婆!”女童们大惊。 蓝玺吐出一口气,果断道:“那就动作放快点!小寒,端水来给哥儿擦脸。冬至,把哥儿头上乱七八糟的全摘了,头发梳齐整。秋分,把地上的衣裳收拾叠好。寒露,把斗篷找出来,一会儿给哥儿披上。小雪给玦娘打下手,玦娘喊你做什么,你便乖乖做什么。” 小女童们乖乖应声,忙不迭照做。总算摆脱混乱的玦娘松了口气,递给蓝玺一个无奈又感激的眼神。 晚霞尚未散去,新月却已攀上枝头,疏落的月光穿云破雾,下照山林,叫密密的枝叶一遮,愈发昏暗起来。 霜降大雪大寒早早套好了车子,带着众人候在院门外,却左等右等不见庭山妖一行出屋。性急的立秋处暑忍不住,跑到檐下挠门。 苏聿哑然失笑,上前牵走两名小童:“女子梳妆马虎不得,且再等等。” 正走到阶下,身后木门“吱呀”一声。 “来了来了。”小寒提着灯笼朝院门看去,“车子呢?” “都好了,就等你们啦。”处暑抢道。 小寒转回身举高灯笼,先牵了蓝玺出门:“婆婆当心。” 随后,玦娘与冬至扶着庭山妖走出。 苏聿回头。 庭山妖似有所觉地抬起脸。 轻柔晚风中,草木香气隐隐浮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2、祀日 暮光与灯烛映出庭山妖玉色的上襦,外罩一件水色半臂,其下撒开条蜜合绫绵裙,压着绀碧的蔽膝与石榴红的系带。与寻常松松绾着发的模样不同,今日好好梳了个百花分髾髻,斜着枝四叶攒花的簪子,一段燕尾垂至腰际。 “先生先生,哥儿好看吗?”冬至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沾沾自喜。 “……很适合弦姑娘。”若略去她面上缚眼的素布,便当真是位寻常闺秀了。 庭山妖压下心中不快,抿着唇,并不吭声。 “时辰不早了,走罢。”蓝玺道。 玦娘扶庭山妖上了大雪的车,秋分寒露一并坐了上去,随后冬至小雪立冬立秋与蓝玺一乘,而容玖苏聿则与处暑白露小寒坐进了大寒的车驾。 为隐蔽下山路线,照旧要给苏聿容玖施术,只不过动手的人换成了白露。苏聿此前有过一遭,并不诧异。而容玖头回中此偃术,只觉几息之间,便从寂然山岭晃到了烟火喧嚣的村落,整个人如坠梦中,呆滞着下车踩上地面,还踉跄了一下。 苏聿下了车,亦是微怔。 云丰村于他并不陌生。此处在城郊,离献京不算远,包括梁全礼在内,不少宫人皆出身此处,故他也略知一二。不过,七月一在南境也好,在京城也罢,仅是普通的祀日,因而此时此处会有这样热闹的景象,令他略感意外。 尚在村口,便见阡陌各处,屋前门后,皆挂上了油纸糊的灯笼,熠熠灯光映着完全黑透的天色,隔着绵延山峦,与银河两相遥望。各户人家门前,皆摆着饭食瓜果,香烛的轻烟袅袅,在夏夜习习的风中四散。要出摊的男人将结满了谷粒的稻穗绑在板车上,以讨个好彩头,再搬上自家的作物。妇人在厨下忙进忙出,又分神去拉开懵懂小儿伸向供品的手。小儿不愿,瘪着嘴哭闹起来。 眼见此景,容玖也惊讶,悄声对苏聿笑道:“这热闹,都快赶上南境那些个村子秋收社祭的时候了。” 苏聿应了声,顺手拉住已有点蠢蠢欲动的处暑。 霜降的车紧随在他们之后,此时蓝玺也带着几个小童下了车,尔后霜降与大寒一并将马车拴到村口的大榕树下,这才回来。 “弦姑娘呢?”苏聿朝他们身后望去。 冬至解释:“哥儿不耐颠簸,所以马车要比我们的慢上一些。” 过了约两盏茶的时间,大雪驾着的马车方姗姗来迟。秋分第一个跳下车,随后是寒露。两人又转身伸出手去,从玦娘手里扶过披着斗篷的庭山妖,引她踩上脚踏。小童们围上前去,叠声叫她。 庭山妖站定,微微皱眉:“怎么全在这站着?各自去顽罢,只是到了时辰记得回来。” 冬至第一个嚷道:“我想陪着哥儿!” “我也是!” “我们跟着哥儿!” 庭山妖装出不耐模样:“跟着我做什么?只要别闯祸,不拘你们去哪。全挤在这儿,倒吵得我头疼,留玦娘看着我便可。” 小童们还要缠,她已斩钉截铁地开始赶人:“大寒,你年纪大,带上立秋立冬处暑,勿闹得太过,不许冲撞人。” “是。”大寒应声。 “小寒,你同霜降陪蓝玺去,别让她一把老骨头被人挤着了。” 蓝玺:“老身不去碍着你们了,还是找个茶棚歇歇脚的好。” “哎呀婆婆,来都来了,你就当陪陪我嘛——”小寒摇着蓝玺的胳膊,又转头热情地招呼容玖,“容先生也跟我们一块儿好不好?” 容玖笑着摆手:“某就不了,还是留在弦姑娘这稳妥点。” “我并无大碍,容先生不必留在此处。” “这——”容玖踌躇了一下,“那玦姑娘,若弦姑娘有何不适,便拿那瓶子药让她服上一丸,再即刻喊某过来。” “妾晓得了。” “余下——”庭山妖勾起两分促狭的笑意,咳了一声,“大雪带寒露转转去,还有白露,你负责看住秋分。” 两个小少年面庞微红着应好。 苏聿见状,隐隐看出些懵懂情愫来,眉梢微扬。 “冬至小雪就跟着陆约。”庭山妖把最后两个小家伙推给苏聿,拍拍手,“行了,都散了罢。” 少顷,众人各自逛去,玦娘给庭山妖理了理斗篷,柔声问她:“哥儿想去哪处?” “……晚市罢。” 与野草蔓生的山路不同,村中的路铺着砂石,又被道道车辙碾得平整,踩上去有粗粝的踏实感。愈往里走,人声愈盛。喁喁的祝祷声间杂着碗盘当啷,尚不晓事的孩童追逐玩闹。风中飘来略有些腻人的香气,裹着粗劣的香烛油蜡味道,金纸燃烧后扬起灰黑的屑,熏得玦娘直皱眉。庭山妖虽同样不好受,却不厌恶。 凡世尘俗的气息,她确然活在人间。 “玦娘,”她难得有了玩笑的心思,“来年祭我时,不要这样的鸡鸭鱼肉,几样小食并一碗甜羹便够。若是清明,便多一枝梨花。” 玦娘轻捏了下她的手背:“莫说胡话。” 离市集近了,烧纸味道淡去,更浓郁的泥土味道与食物喷香扑面而来。喧闹声铺天盖地,来往行人接踵摩肩,布衣草履织成素朴绘卷。久匿山中的妖甫入红尘,似雏鸟初窥天光,不由得慢了步伐,微微抬起下颔,抿着唇,露出一点茫然又眷恋的神色。 夜色朦胧下,烛光灯影摇曳,各色各异的摊子前人影纷杂,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更有的将板车上的麻布一掀,直接就做起了生意。谷粟瓜果的茎秆还带着泥沙,才打捞上的鲜鱼扑腾甩尾,竹箩筐篮随意搁了一地,摊主一面大声同人讲价,拿着篾条的手一刻未停,眨眼间又编成了一个。 热气腾腾的食物出了锅,烟气擦过微凉脸颊,便泛起温暖的湿意。村野吃食远谈不上精致,粗瓷大碗装着,油腻腻的纸包着,连味道也直白得呛人,红青黄白的香料满满撒上去,只恐还不够爽直,要再一勺热油淋下去。 “可要尝点什么?”玦娘笑问。 庭山妖摇了摇头。香气再诱人,入了口仍是索然无味,只是浪费。 “妾看着也有甜汤,还有些新奇小食,不如尝个鲜?” 庭山妖仍是拒绝:“我不吃,你去买些,我在这等你。” “留你一人在这怎么成?” “有人看着,无事。”庭山妖凉凉道,脸朝后侧了侧。 玦娘不明所以地望去。 只见几步之外,浮沉光影下,苏聿长身玉立,身后躲着两个小小姑娘,牵着他的袖口,小心翼翼地朝外探脑袋。见被抓了个正着,冬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牵着小雪小跑过来。 “哥儿……”她仰起头,讨好地拉住庭山妖的袖子,“我们不是特意跟着你的,就是——就是碰巧!这儿就这么点儿大,一下就遇着了!” 小雪点头:“嗯嗯!” “而且你身边就玦娘一个,万一被人挤散了怎么办?” 小雪点头得更用力:“嗯嗯嗯!” 庭山妖好气又好笑,抬起手:“又要玩跟踪,提醒陆约的嗓门又那么大,是生怕我发现不了?” 小小姑娘各挨了不痛不痒的一下,明白庭山妖并未生气,笑嘻嘻地缠上来。 “算了,那便一道罢,只是我走得慢,顽不得,回头可别嫌无趣。” “才不会呢!” 说话间,苏聿已自摊子边拎着小食走来,分给冬至小雪一人一个热乎乎的藕夹,余一个递给玦娘。玦娘低声道谢,苏聿微笑点头,算作回礼,尔后将另一个小小的荷叶包放入庭山妖手中。 “蜜枣,未敢多买,三四颗而已。” 庭山妖转手就丢给了小雪,苏聿只作不知。 同行多了两个小丫头,就又热闹了几分。不多时,泥哨、布偶、竹编小花篮、六角风车便拎了满手。玦娘腾不出手去拦住她们,只能劝苏聿:“让先生破费了,也莫惯着她们,已经买得够多了。” “无妨。”苏聿笑,又递了两个泥人来,两人欢天喜地。 玦娘哭笑不得:“陆先生想必日后也是个宠孩子的。” “某尚无家室,此话为时过早了。” “为什么先生不娶妻呢?”小雪好奇。 苏聿随口拈了个由头:“因着守孝与读书,耽搁了。” 小雪似懂非懂。 庭山妖嗤笑。旷男便旷男,哪来这许多借口。想刺他两句,不想开口却是两声咳。 “累了?”玦娘关切道,“也走不少时候了,不如回车上歇歇?” 自己若回去,冬至小雪想必也没兴致,因而庭山妖摇头:“时辰还早……找个地儿坐坐便可。” 于是,玦娘扶着庭山妖就近寻了个茶棚坐下,又买了碗热茶给她。庭山妖饮了两口,抱着茶碗缓了一阵,又开始赶两个小丫头:“你们有想逛的地儿便去,我在此处等你们。” 小丫头们把头摇成拨浪鼓:“我们也想喝茶!” 然而混着茶末的苦涩茶水一入口,两人立刻垮了小脸,侧过头小口小口地“呸呸”。苏聿忍俊不禁,望了眼远处:“要不要荷叶饮?” 立刻有两双亮晶晶的眼睛:“要!” “那某去去就回。”苏聿朝玦娘示意,离了茶摊。 重新走入熙攘人群,穿梭过灯影与烟火,苏聿寻了半晌,才找到一个卖饮子的小摊。摊主人手忙脚乱地招呼来客,又朝众乡亲赔笑说不够卖了,正喊自家妇人赶紧送来,请多稍候片刻。 见状,苏聿往边上走了两步,准备等上一等。转身瞥见不远处一个卖糖画的小摊前围了好几个小孩,略一思索,便朝那处走去。 身旁拂过小小的一阵风,一个小女童举着糖画,蹦蹦跳跳地与他擦身而过。 “……桃核……飘过川……” 苏聿倏地一僵。 动作比思绪更快,电光石火间,他已伸手拉住了小女童的衣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3、魂归 乍然被生人拽住,小女童吓了一跳,有些害怕地看向他。 苏聿立刻松开手,蹲下与她平视,尽量稳住温和的嗓音:“小姑娘,你刚刚唱的歌谣是什么?” “是……”小女童拿起糖画遮在脸前,紧张地朝后躲了躲,“我不知道……” “那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阿……阿嬷……” 苏聿耐心:“那家中除了阿嬷,还有谁会唱?” 小女童哆哆嗦嗦,眼看就要哭起来。 “囡囡!” 一位老媪匆匆赶来,立刻将小女童拉到身后,警惕地看着苏聿。 苏聿抬眼,看清来人,心下骤惊。 “崔嬷嬷?” 长仪的傅母,怎会在此处? ……是了,长仪既已身故,身边的下人自会被遣出宫去。他住在清平阁时,崔氏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如今十余年过去,容貌未有多少变化,疾言厉色的样子却已不见,看着与寻常含饴弄孙的慈和老媪并无区别。 被叫到旧时称呼,崔氏戒心更重:“敢问公子是何人?” 苏聿站直,换上和气笑容:“嬷嬷不记得了?我是琥珀。” 崔氏有些犹疑:“琥珀?” “是。”苏聿从容,“我与玛瑙不正是嬷嬷挑到清平阁,在殿下身边服侍的么?嬷嬷忘了?” 崔氏恍然,“哦哦”两声,稍微放下心来,笑道:“哪里就忘了,只是你长高了许多,一时认不出来。”又问,“你如今也出了宫?” “是。”苏聿问,“嬷嬷是何时归的乡?” 想起旧事,崔氏叹气:“殿下薨逝前留下遗命,遣散了所有宫人。老身照理该回郑家,但郑家早已离开京城,殿下就让老身归乡了。” 苏聿知道崔氏的来处,只是配合着“琥珀”的身份,佯作诧异:“嬷嬷出自郑家?” “是啊。”崔氏有些感慨,“原本是服侍大小姐的,之后当大小姐的陪嫁去了宗将军府,再后来,就入宫服侍小殿下了。没想到……”她摇了摇头,笑道,“后来老身的两个儿子便将老身接回乡里了。”又摸了摸小女童的脑袋,“这是最小的孙女儿。” 苏聿微笑,拿出一个兔子形状的小银锞:“来,方才吓着了你,我向你赔不是。”又挡住崔氏要阻的手,“不值几个子的见面礼,嬷嬷不必客气。” 小女童犹豫地抬起头,见外婆没有再拦,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过,细声细气:“谢谢。” “刚刚是出了何事?”崔氏问。 苏聿笑:“是在下听着了句有些熟悉的歌谣,一时情急,故想探听几句。” “歌谣?”崔氏疑惑,不知他所指为甚,还是小孙女拉了拉她的袖子:“阿嬷,就是‘三月三’……” “就是这首!”苏聿心跳微急。 不想崔氏恍然大悟后,笑着摆手:“那定不能够,必是你听混了。” “嬷嬷此话何意?” 崔氏道:“这是夫人当年随口编的小调,唱给尚在腹中的小殿下听的。只是未料到后来传来将军战死的消息……夫人跟着去了之后,小殿下被太后娘娘接入宫中,老身也一并进了清平阁侍奉,后才将这支小调/教给了小殿下。 “你若觉得耳熟,大抵便是当年听殿下唱过,不可能自旁的——”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方才还在面前淡笑的青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崔氏吓了一跳,赶忙环顾四周,却哪还能瞧见苏聿的身影。 “哈啊——” 茶棚里,小雪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托着腮帮子朝路上张望:“先生好慢呀……” 冬至也不由自主跟着打了个哈欠:“唔……是人太多了吗?” 眼角被憋出一点泪花,她揉了揉眼睛,松开手时,恍惚见不远处定定地站着个人影。她愣了愣,又揉了揉眼,定睛一瞧:“先生!” 苏聿静默着伫立在几步之外。 满目驳杂里,人影、灯火、月色、花荫,皆如隔了雾气晃动着,茫茫地模糊成一片明灭的光斑。 仅有一人是清晰的。 庭山妖坐在茶棚里,裹着斗篷,一双眼缚着素色的布,露出小巧的鼻尖,路边灯烛昏黄的光晕映出她消瘦却依稀秀气的轮廓。手上仍抱着粗瓷茶碗暖手,低头饮茶时,绒绒的发丝便自帽沿垂下,在夏夜的暖风中悠悠飘动。 似乎听到了旁边茶客讲了什么有趣的话,她慢慢弯起唇角,像冷硬的冰乍然消融,现出其下纤细可爱的新草,又下意识地抿住唇,只余一点未来得及遮掩干净的笑意。 七月一,幽冥开。 纠缠他少时的岁月,又徘徊在心底的鬼魂,踏过忘川彼岸,回来了。 冬至奋力朝他招手:“先生,我们在这儿!” 庭山妖亦循声转向了他,那一点笑意很快消弭。 苏聿:“……” 他缓步走进茶棚里。 小雪见他两手空空,疑惑道:“先生,荷叶饮呢?” “……抱歉,卖光了。”苏聿对小雪说,眼神却停在庭山妖身上,“等下回,先生带京中最好吃的糖葫芦赔给你。” 小雪很大度:“没关系的,谢谢先生。” “我记得方才有看见卖红豆水的。”冬至问小雪,“要不我们自个儿去?” “好呀!”小雪笑起来,又小大人般地对苏聿道,“先生歇一歇吧,我们请你喝红豆水!” “哎——”玦娘一不留神,就见两个小丫头跑到了路上,急忙要去追,脚步一顿,又有点为难地看向庭山妖。 “你去看着她们。”庭山妖察觉到她的担忧,开了口。 “是。” 听得玦娘追过去,庭山妖抬起头,半晌没听见苏聿有动静:“不动手么?” 苏聿:“……什么?” “你刚刚消失半天,又空手而归,不是去找人来抓我的么?”庭山妖皮笑肉不笑。 “当然不是。”苏聿垂下长睫。原来她当自己要被擒,才支开玦娘,不欲拖累旁人。 “换做是我,定不会错失此等良机。”庭山妖哼笑,“实蠢。” 苏聿在她身侧坐下:“某方才是……遇到了位故人。” 庭山妖没什么感情地“哦”了一声。 “本以为室迩人遐,此生再不得相见,”他看着她的侧颜,轻声,“原是某一叶障目。” 他为何先前没有想到。 长仪与苏寄皆肖母,二人母亲又为双生子,儿时各自未长开,容貌自然相近。倘若苏寄即位前后出了什么岔子,信王与裕德太后为了保证跟刘荥的合作并牵制他,让长仪李代桃僵,是最无奈亦最佳的选择。 所以,长仪才会薨在苏寄进京的节骨眼上。 即是说——废帝从头至尾,都是长仪? 苏聿蓦地握住庭山妖的手。 有很轻微的暖意,不是鬼魂。 而庭山妖始料未及,浑身一震,当即要甩开他—— 苏聿抬手往旁一挪,极自然地拿过她手里的半碗茶水,转头请摊主兑了新的热茶进去,觉着碗沿的温度合适了,再放回她手中:“捂这个。” 庭山妖僵坐着,觉着他举动异样,却道不出所以然,费解地摩挲着重新温暖起来的茶碗。而苏聿低头,看向自己适才覆着她手背的手,而后合起,握住了一片虚无。 “弦姑娘,”他嗓音微紧,“假使你的仇家不再追查你的下落……某也不会再上庭山,你可愿意入京,或是到渊清山庄去?” “不愿。”庭山妖冷声,“且不提你说的条件绝无可能,即便真是那般,我也不会踏入那些去处半步。” “可你已危在旦夕。” “总好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苏聿沉默,许久后很轻地弯了下唇角:“某知道了。” 庭山妖心底的怪异感又重了两分。 不久,玦娘领着冬至小雪回来。几人又略坐了坐,随即继续逛了小半圈。但庭山妖今夜走的路程早已远超平常,到底力不从心,不一会儿便重新变得吃力起来。 玦娘察觉臂上的重量沉了些,忙稳住她:“回车上歇着吧?” 庭山妖平复着有些急促的呼吸,闭上眼点了点头。 苏聿本带着两个小女童走在前头,听到玦娘的声音,转过身来:“弦姑娘撑不住了?” “是。”玦娘抱歉道,“妾先带哥儿回马车上,冬至小雪便劳烦先生了。” “某来罢。”苏聿伸出手。 “什么?” 苏聿未多解释,只是上前两步靠近庭山妖,转身,弯腰,双手往后揽住她的膝弯,一下便将人背了起来。 玦娘一惊:“这——” 庭山妖亦呆了呆,回神发觉自己已伏在苏聿背上,立刻挣扎着要下地。 “安分点。”苏聿低声,“人来人往,你不怕在此处发病?” 庭山妖僵住。 感觉到身后的人停止了动作,但又换成将双手撑在他背上,硬是勉强拉开了距离。 ……罢了。 苏聿背着庭山妖回到村口的马车处,将人还给玦娘照顾,随后重新回到村中,找到正在跟药农讨价还价的容玖,把人拎了过来。没过多久,其余人也陆续出了村子,围到庭山妖的马车四周,直至听到容玖确认庭山妖只是累了、并无大碍后,才纷纷放下心来。 有顷,大雪大寒驾车带着众人启程回山,仅留霜降一人负责送苏聿容玖二人回城。依旧送到守衡堂后门处,霜降便急忙掐着城门下钥的时辰赶回去了。马车飞快地转了个弯,眨眼间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容玖伸了个懒腰,推开后门走入药堂,一回头见苏聿还站在原地,折回去怪道:“你怎么了?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魂不守舍的。” “容玖。” “嗯?” 苏聿望着空荡的巷口:“如果你不在京中,倾太医署全力,可有法暂时保住她性命?” 容玖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庭山妖,摸着下巴认真思索起来:“太医署虽不擅这些旁门左道的病症,但多少都是杏林妙手,何况有秦大人在,大概不成问题。可是——”他拧着眉毛,“弦姑娘连守衡堂都不肯来,如何肯去太医署?况且太医署专诊皇亲宫眷,弦姑娘也去不得啊。” “我会想办法让她入宫。” “哦……啊?”容玖傻眼,“入——入宫?” “嗯。” 容玖脑中瞬间挤满了“为什么要让弦姑娘入宫”“怎么个入宫法”“是入宫还是入天牢啊是不是说错了”一类的问题,口中愣愣地顺着他的话问道:“弦姑娘……会答应么?” 苏聿平静:“孤会逼她答应。” 容玖大惊:“你想做什么?以弦姑娘的性子,当心她记恨你一辈子!” “无妨。” 苏聿神色淡淡。 “只要她能活着,恨着孤也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4、回梦 此处是……清平阁? 苏聿头重脚轻地醒转,眼前一片模糊,依稀辨认出一汪碧波荡漾,正是洗云池。 头上火辣辣的疼,温热粘稠的液体淌下,渗进裂开的唇角,激起尖锐的刺痛。舌尖尝到腥甜,那是他的血。 “啪!” 冷不丁又挨了重重的一巴掌,瘦小的身子不受控地往地上砸去,砂石蹭过脸颊,立刻刮出几道血痕。他伏在地上喘气,满眼金星乱窜。 “疼吗?” 衣裙艳丽的少女缓缓蹲下,笑吟吟地看着狼狈的他,又重复了一遍:“疼吗?” 他不吭声。 长仪蓦地变了脸色,狠狠拽住他脑后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将他从地上扯起来,逼他直视着她:“疼便对了,疼你为何不还手?苏昶那小娘生的贱种敢将你打得头破血流,你竟连他一口肉都没咬下就灰溜溜地滚回来了!” 她用力扯他的头皮,疼得苏聿眯起了眼。长仪怒气更甚:“看着本宫!” 他困难地睁开被半干的血渍黏连的眼皮。 长仪咬牙切齿,秀气的面庞都因愤怒变得扭曲:“你是大胤的东宫,名正言顺载入玉牒的太子!你的母后是太尉嫡女,真正锦绣堆里经纶书海教养出来的名门闺秀,至死都是本朝最尊贵的元后! “苏昶算什么东西?不知从什么旮沓角落里爬出来的所谓皇后表妹,寄养在太尉府就敢明目张胆爬了姐夫的床,才生下的贱种!得亏是个男胎,否则他娘连个美人的位份都别想混到!” “殿下慎言。”崔氏在旁咳了一声。 长仪细眉倒竖:“本宫为何要慎言?本宫出身一干二净,太后娘娘亲认的义女,光明正大得的公主封号。苏昶见了本宫敢不唤声姑姑,本宫就能治他不敬的罪!” “而你——”她指尖掐着苏聿的后脑,迫他扬起脖颈,“竟被这么个私生的货色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你是在糟蹋谁的脸面!” 她狠命撒开手,苏聿重重跌回地面上。 “你给我记着。” 长仪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不在乎你死去母后的颜面也罢,但你现今是清平阁的人。便是清平阁的一条狗,也没有随意任人打杀了的道理! “下次见着苏昶,不打掉他两颗牙,你就别回来了!” 说罢,她拂袖而去,裙摆打着旋扬起,呛了苏聿一脸尘土。他难受地咳了两声,未想长仪忽地快步走回,蹲下来扯过他的右手,张口朝着虎口处狠狠一咬。 “嘶……”他吃痛。 而长仪一点松口的意思也没有,直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在她唇下渗出了新鲜的血,她才终于甩开,“哼”的一声,昂着头离开了。 他横在地上,昏沉地看着那个骄矜的身影远去,灵台一片混沌。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 ……想起来了,之后长仪捏造了个苏昶不敬的由头,特意寻机让他犯在了太后跟前。最后闹到皇帝前去,连皇帝也偏心不得,不得不罚苏昶禁足了两月。她又命人以宸妃与皇帝暗通款曲一事为蓝本,编了折不知廉耻的孤女勾搭一品大员姐夫的戏,在京中走街串巷地唱。众口铄金,又是百姓最津津乐道的风月秘辛,宸妃当即一病不起。 他幼时不懂她缘何能这般肆无忌惮,百无禁忌,后来年纪稍长,才渐渐明白过来。 长仪很聪明,聪明得不似一个稚童。 她晓得太后是自己最大的靠山,于是唯一上心且倾尽全力的,便是侍奉讨好太后。寻常节庆,除了精心准备的贺礼,更有一样是亲手做的,或是稚拙却趣味的针线活计,或是诚心写的吉祥话。太后稍有微恙,她定衣不解带地侍疾尝药。对上太后最讨厌的宸妃,更是同仇敌忾,仗着小孩子的身份,叫宸妃一党吃了不少哑巴亏。 如此,太后怎可能不疼爱她。 她虽不喜惠帝,明面上也多少做了敬重的礼数,亦会周旋在太后与惠帝之间,叫这对母子不在群臣百姓前闹出笑话。为此,惠帝对长仪的骄纵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为难这位义妹。 他回忆着旧事,思绪亦逐渐变得清明。眼前仍是雾蒙蒙的一片,他阖上双目,察觉到周身的疼痛在渐渐消褪。 大概是要梦醒了罢。 “叮铃……” 清脆的铃声轻响,扑面而来一股馥郁的兰沉香,苏聿微诧,发觉身下硬邦邦的地面变成了柔软的兽皮。 “坐正了!”耳边响起长仪的催促。 苏聿睁眼,满席华丽衣裙与精巧钗环霎时映入眼帘,身前一架高大的十二条绣屏,刺着百花戏蝶的图样。他还未回过神来,手臂一痛,长仪已不耐烦地将他拉起,按住他的肩:“别乱动!” 她言语冷淡,面上却带着戏弄的笑意。苏聿低头,果然,身上套着件纹样繁复的深衣,并着好些玉佩香囊的配饰。面前的长仪束着发,一身骑装,像个飒爽的小公子。她正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扫开手边的披帛,在妆匣中挑拣着。 苏聿张了张口,还未出声,长仪就转过身,举着一支步摇插入他发髻,稍稍退开端详片刻,煞有其事地点头:“尚可。”唇边的笑却未止住。 她继续将他散下的头发盘起,手艺不精又没控制力道,扯得苏聿头皮生疼。 “先前叫你读的书可都读了?” 大抵说的是那些开蒙的书册罢。苏聿想点头,一弯脖颈,头顶又是一阵撕裂般的隐痛,不得不重新往后仰了一仰。 长仪毫无章法地抓着他的散发:“待本宫回来,一册一册背来听听,错一个字,今日便不许吃饭。你若胆敢欺瞒本宫——”她冷笑一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这一分神,刚勉强扭成一束的发辫又松了大半。看着半天的努力付诸东流,她恼火地咂了咂舌。苏聿咬唇,把不合时宜的笑意忍了回去。 又折腾了好些时候,长仪总算勉强梳起一个歪歪扭扭的髻,随即将宝石的头冠固定上,再斜着簪上两支玉簪,左右打量片刻,弯起唇角。 “听好了,”她戳着苏聿的眉心,一下又一下,“一会儿你就在前头书阁的屏风后坐着,从先生来到先生走,你一步都不许挪。先生让你写什么就写什么,让你背什么就记什么。崔傅母已跟先生说了本宫有嗽疾,因而你不必开口,先生若提问,你笔答便是。之后的功课,你一个字都不许漏,写完拿来给本宫查。” 她压低嗓音,恶声恶气:“记着了没有?” 苏聿点头。 长仪满意,忽又皱了眉,别过头继续翻拣妆匣,末了取出一小盒胭脂,用小指尖蘸了些,另一只手捏住苏聿的下巴,拉近了点,将嫩红的胭脂在他唇上抹开,口中笑着:“这才像话。” 苏聿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长仪。密匝匝的睫毛,晶亮的眼,连颊上微不可察的绒毛都一清二楚。明明他记忆里的长仪,只有最后隔着洗云池水破碎得七零八落的模样,遑论她真实的相貌,梦却比他记得更清晰。 他抬起手,握住贴在唇上的手指。 长仪顿住。 预想中的打骂没有发生。 苏聿静静地看着她。 手中一空,长仪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亦敛起面上的笑,直直地对上他的视线:“原来如此,你已经拿回你的东西了。 “那么——” 长仪用庭山妖沙哑的嗓音说道。 “我也该自由了。” 瞬息间,周围张开无数朵赤红的月季,艳如血盆,而年幼的公主身后倏然燃起熯天炽地的烈焰,刹那间吞噬了她。 “——!” 苏聿蓦地睁开了眼。 幔帐内一片昏暗,隐约仅见其上腾云驾雾的祥龙纹样,天还未明。 四周寂然,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面上与脖颈皆是冰凉,后背亦湿冷了大半。苏聿支着手臂坐起,扶住被冷汗浸湿的前额。 半晌,他披衣下床,步至书案前点亮了灯。外头值夜的小瑞子瞧见灯烛光亮,赶忙叩门要来服侍。苏聿只说不必,命他依旧留在殿外,随即继续翻阅就寝前未看完的卷册与医案抄件。 元熙七年腊月十六,长仪染上风寒。 十八日晚,刘荥率军攻入昭华门,软禁宸妃与苏昶,逼病榻上的惠帝立遗诏传位于信王之子苏寄。 子夜时分,长仪病逝。 两个时辰后,声称刚入京的苏寄出现在了朝堂上。 廿二日,惠帝薨逝,裕德太后命宸妃殉葬,封苏昶为恒王,命他立刻启程去西北的封地。尔后,苏昶不出所料死在了去封地的路上。 正月初一,苏寄登基,改年号为顺康。 一切分毫不差。 苏聿合上抄件,另取了一册翻开。 说来讽刺,长仪在世时行事乖张,宫内人尽皆知,留存的记载却殆无孑遗,除了玉牒上记入宗谱的几行字与下葬的诏书,仿佛只在深宫轻描淡写地停了一页,她便隐入了渺远的寥廓。 ……不对,是庭山妖故意抹除了长仪的痕迹,以防两人的关联被人察觉。而她的目的也达到了,不过十年,已鲜有人仍记得这位早夭的长公主。 连梦中的他,情急之时的喊叫已涌到了嗓子眼,却终究记不起当年是如何唤的她。 苏聿抚过泛黄书页上已斑驳的墨迹。 其上写着长仪早已被遗忘的名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5、密会 “伯祖父救我!” 堂下晁纬“咚咚”磕着头,膝行过去抱住晁光宇的下摆,声泪俱下,“现在廷尉府没动静,陛下兴许还不知道,还有转圜的余地,伯祖父您不能见死不救啊!三房只剩侄孙这一脉了,看在祖父当年救您一命的份上,求求您老人家帮侄孙一回!” 晁光宇抖着手指向他,好不容易忍住险些脱口而出的大骂:“一回?老夫这都帮你兜底多少回了?你怎么一次也没长记性,还闯出这么大的祸来!” 他一脚将晁纬踢开:“老夫问你,一个月前你做了甚?说话!” 晁纬狼狈地趴在地上,支吾着不敢吭声。 晁光宇更加恼火:“老夫叫你收买几个狱卒,劝那船夫将罪责扛了,给他家里许些好处,你怎敢直接买凶杀人?还在景承的眼皮子底下动手!现在倒好,人没死成,他被逼得狗急跳墙了,不拿你抵命怎肯善罢甘休!” “是……是伯祖父您说过,能被收买的人亦定会被他人收买,终究没死人来的稳妥……”晁纬战战兢兢地分辩道。 “哐啷”一声,晁光宇摔出个茶盅:“老夫怎会有你这般蠢的——” 飞溅的碎片划破了晁纬的脸和手背,他抖着肩,只能一个劲地求情:“侄孙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求您再开开恩!侄孙愚钝,不像几位堂伯堂叔从兄从弟一样能上阵杀敌,可这些年打理族中的生意,贴补了多少钱当军饷,您也一清二楚的啊! “当年司农和刘党同流合污,克扣我们晁家军的军饷,是您老——您暗示了侄孙,侄孙才大着胆子开始做私盐的行当,才养活了能和逆贼对抗的晁家军啊!” “你也晓得是前朝的时候!”晁光宇怒不可遏,“新君登基后老夫就说过,叫你手下的产业从京中撤走一些,在平陵也莫再张扬行事,你还大张旗鼓地贩私盐! “当今那是不知道么?去年是他腾不出手,没见年初就开始有刺史巡守各郡了吗?只派个盐官到平陵,那是他对老夫客气,谁曾想你如此蠢不可耐——” 晁光宇一口气没提上来,猛地咳嗽起来。 “伯祖父!” “咳——滚!” 晁纬瑟缩了一下,不甘心道:“可是……这不正说明,陛下在忌惮我们晁家么?您一说要北域的兵权,陛下不就言听计从地把凌央赶回南境了吗?陛下离不得晁家,一定不敢——” “蠢货!”晁光宇怒喝,重重跌回席上,疲惫地闭上眼。 “罢了……是老夫对不起光实,没替他教养好子孙后辈。你爹虽平庸,胜在本分有担当,没想到留下的独子却如此不成器。等老夫下了幽冥司,再去跟你祖父赔罪罢。” 晁纬面色大变,惶急跪下:“伯祖父!您不会是——您不能让侄孙去送死啊!” 晁光宇任他哭喊,充耳不闻。 “老爷。” 心腹邵康匆匆自帘后走出,跪坐到晁光宇身侧,低声:“老爷,金笼的雀儿叫了。” 晁光宇倏地睁眼,不可置信:“什么?” 邵康低着头:“老奴也觉得奇怪,再三确认才敢来报。” “怎么可能!” 晁光宇满腹疑虑,看了眼还在磕头痛哭的晁纬,愈发烦闷,径直越过他出了屋门,扬声喊来下仆:“把他带回客房,没老夫的命令,不许他出来。” “是。”下仆应声。 “走,”晁光宇示意邵康引路,“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人在何处?” “在西苑偏厅。是个生面孔,因而老奴不敢带他到书房。” 晚风渐急,穿过枝叶卷起近似呜咽的异响。黯淡的上弦月隐在云层之后,仅余模糊的月晕透出些光亮,又很快沉入浓墨般的夜色中。 晁光宇步伐迅急,眉头紧锁。 自废帝死后,当年秘密往来的门路皆断得一干二净,柳敬之明面上也始终与府上保持客气的距离。时至今日,该已无人再这般造访才是。 难道废帝当真还活着? 晁光宇顿住脚步。 不,废帝应是死了,但来人八成是其余党或心腹。此人隔了这许久才冒出来,那便不会是奉了废帝的命令,而是私下对晁家有所求,才不得已动用了这个法子。 退一万步讲,即便真是奉了废帝的命令来,也应不是大事。废帝的夙愿已经达成,从来志不在千秋霸业,总不会是来请晁家助其重临帝位的。倘若来人有此说法,那定是假冒无疑。为防有人继续打着废帝的幌子兴风作浪,直接查出其党羽,趁早拈除即可。 晁光宇心神稍定,复快步朝西苑走去。 行至偏厅门外,他挥了挥手,邵康拱手,侧身退到门边守着。见四下再无旁人,晁光宇才推门入内。 厅内一人背手立着,轻袍缓带,身姿挺拔,听得门扇开阖也并无动作,只专注地看着墙上的一幅青松怪石图。 老将军一清嗓子,声音带了威严:“敢问阁下是何许人也?夤夜来访,有何贵干?” 青年转身,微微笑着颔首致礼:“晁老将军。” 脑中如有惊雷轰响,晁光宇登时僵在原地。 “——陛下?” 怎——怎么回事! 明明走的是废帝才知晓的路,来的怎会是当今?他从何得知的?是柳敬之告诉他的,还是他抓到了废帝的人逼问来的?他特意以这种方式造访,目的何在?是暗示自己知晓晁家与废帝的交易,要治晁家的罪么! 晁光宇只觉血气上涌,胡须都颤抖起来:“陛下莫非是来拿我晁家——” “将军稍安勿躁。”苏聿走近两步,不动声色地扶过老将军的手臂,稍稍用力按着他坐到席上,复与他相对而坐。晁光宇惊觉自己尚未见礼,慌忙按住膝盖要起身跪拜,被苏聿抬手制止了。 “是孤失礼在先,深夜贸然拜会,扰了将军好眠。如此,将军便不必拘礼了。” 晁光宇仍是满面错愕,膝上的手握成拳,深深陷入掌心之内:“……陛下为何会得知‘金雀’之语?” 苏聿微笑:“此事并不难懂。” 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膝盖,不疾不徐道:“苏寄与将军素无旁的交集,而将军和丞相,都痛恨苏寄所为,更是不肯入望鸾宫半步。可只要将苏寄的一些政令与将军丞相的举动合起来看,便不难发觉其中的巧合——抑或说是配合。 “但明面上三人并无任何往来,那么,就只能说明你们有旁的方式在互通消息了。” 晁光宇渐渐冷静下来:“老夫可否问一句……陛下是如何发现的?” 苏聿仍是含笑:“自然。 “宁安宫历来为君王寝宫,不论外观内饰,皆为所有宫室之最。苏寄尚豪奢,入主宫城后却不喜宁安宫,反而择了个最偏远的云台宫,大动干戈地整修。虽说云台宫依山傍水,景致上佳,确然不错。倘若苏寄真是个一心享乐、头脑简单的昏君,这个理由也站得住脚。” 说到此处,苏聿抬眼:“然苏寄的心思之深,想来将军比孤清楚得多。” 晁光宇沉着脸,一言不发。 “况且前有‘禁中九景’,比云台宫景致好的不知几多。那苏寄择云台宫为寝宫,便定有他用。” 苏聿的指尖停住,往前一挪,又敲了两下。 “云台宫离兴文门不远,而从兴文门直穿两条街去,便是端林街。”端林街多重臣府邸,包括晁府和相府。“寻常众臣上朝,自端林街始,最快也要小半时辰才能到昭华门,到兴文门还需多绕宫城半圈。苏聿隐在袖子下的手划出一道直线:“若是直接连起云台宫——不,望鸾宫与端林街的话,距离便短了一大截。 “所以,苏寄选择焚宫自戕,”苏聿慢条斯理,“是为了烧掉顺康年初,趁着兴修云台宫时,偷偷建造的密道罢。 “就是孤今日走的,通往端林街一处旧宅的密道。” 若不是他听了蕊娘的话,命将作监去彻查原望鸾宫基座下可有异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除了柳相,晁光宇居然也与苏寄有不浅的牵扯。 “……” 晁光宇沉默良久,苦笑起来:“陛下都已经查到了这个份上,从那处宅子再查到老夫身上,想必不是难事。” 老将军抬起风霜满布的眼,直视苏聿。 “不错,前朝时,废帝就是利用那条密道,躲过刘荥的监视,常常到那处旧宅与老夫,还有柳丞相会面。陛下若不信,大可叫来柳丞相,与老夫当面对质。” 苏聿并无讶色,只道:“此事孤已知晓,并无怀疑将军之意。丞相那边,孤亦会寻个妥当的时机前去拜访。两相比较,将军这边的事态似乎更棘手些。” 晁光宇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肃然发问:“陛下此话何意?” 苏聿好整以暇:“孤今夜前来,只为同将军谈两件事,一是旧事,一则为眼下之事。” “旧事为甚,眼下之事又为甚?” 苏聿淡笑。 “旧事,自然是指将军与苏寄。”他抚过膝上石青色的暗纹,“请将军把如何与苏寄搭上线,合谋了什么,又约定了什么,都有过怎样的往来,一样一样,皆同孤说个清楚。 “孤明白苏寄非有心为虎作伥,亦明白晁家不是乱臣贼子之流,故并无迁怒连坐之想。还望将军据实已告,孤只想听实话。”话至末尾,语调渐冷。 晁光宇沉重地吐出一口气:“臣遵旨。” “至于眼下之事——” 苏聿面色一沉:“即是晁纬在平陵大肆贩卖私盐,恐官盐阻其财路,凿沉官盐船只且杀害盐官,伪作自尽一事了。” 晁光宇霍地站起:“陛下!此事——” 苏聿抬手截住他话头:“不急。” 他重新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两件事都非同小可,将军可先想想,要从哪一桩开始讲起。 “今夜还长,孤等得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6、七夕 脑中“嗡”的一声。 如有尖细锋刃毫不留情地刺入,庭山妖再次疼得眯起眼,溢出的鲜血顺着口中早已被染红的软木大滴大滴砸落。四肢都被布条缚住,逼出了颜色狰狞的青筋。瘦削的身骨淋漓地渗出水来,淌过衣裳上尚未凝固的血渍,晕染出诡谲艳丽的形状。 有人在她身边喊着什么,但她已经听不见了,耳中只有体内血液奔突冲撞的巨响,涌出火焚般的热气,烧得她如置赤鼎。蓦地一阵更尖锐的疼痛刺进天灵盖,她浑身剧烈一颤,骤然似被扼住般,掐断了一切意识。 榻上的人昏厥过去,玦娘终于敢稍稍松开手上的气力。容玖却仍紧皱着眉,片刻后轻轻旋出庭山妖头顶的金针,针尖抽出的瞬间,其下冒出两粒漆黑的血珠。容玖立刻又刺下两针,庭山妖的身躯狠狠一抽搐,重新无力地瘫软回去。 紧攥的手指松开了,鲜红指甲再次被撕裂,血迹凝固成暗色的花。 小雪眼里包着泪,怯怯地问:“结、结束了吗?” “还没有。”蓝玺紧盯着容玖的动作。容玖只是封住了她的知觉而已,痛症还在继续。 捧着金针的寒露与秋分对望一眼,秋分点点头,随即挡到小雪身前,推着她退到了竹屏之后。 此时星子已开始隐没,不远处的山峦云气沆瀣,黯淡了未明的天光。湿润雾气漫入幽深的林间小道,足边青草缀满清亮的露水。 出了屋门,秋分牵着小雪往前头院子走去,以今夜还要拜月乞巧为由,哄她回去睡觉。小雪腮帮挂着泪花,糯糯应着,却依旧忍不住频频往回看。 “没事的,哥儿又不是第一回犯病了,还有容先生在呢。”秋分安慰她,心里实则亦有些打鼓。这回已足足过了半宿,除了前次危急的那一遭,似乎还没有发作过这样长的时间。前夜也是疼到近四更的时辰,才勉强安静下来。 她不由得牵紧了小雪的手。 “秋分,你听。”小雪忽然停下脚步。 “什么?” 话刚出口,秋分就听到小道前方逐渐传来稍显急促的足音,林木掩映之后随即出现一个颀长身影。 “陆先生?”秋分惊讶。夏季的天亮得早,此时远未到他苏醒的时候。容先生是婆婆见哥儿情况有异,用药将他强行唤醒带来的,可陆先生怎会—— 发愣之时,苏聿已疾步走到两人面前:“弦姑娘出了什么事?” 秋分忙道:“是哥儿痛症发作了,婆婆怕有什么万一,就叫容先生过去瞧瞧。” 听见庭山妖并非性命垂危,苏聿悬着的心稍稍往下放了放,摸了摸两人的头,旋即复快步朝小院走去。 眼看苏聿的背影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雾气尽头,小雪不由自主地嘟哝了一句:“先生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有吗?”秋分歪了下脑袋,“陆先生不一直都是那副模样吗?” “唔——”小雪小大人似的摸着下巴冥思苦想,“——反正就是不太一样!” 秋分摸头不着:“是不是冬至又给你讲了什么奇怪的话本啊?那些不能信的哦。” “不是啦!”小雪气鼓鼓。 直到回了住处,小雪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说服秋分。只是她守了庭山妖一整夜,又因庭山妖发病经了一遭吓,一沾榻就睡得不省人事了。还是小寒跑来摇醒她,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惊觉太阳都快落山了。 “快起来快起来,香案都已经设下了,再不走就要错过月升啦!” 小雪吓了一跳,急忙慌慌张张地穿外裳:“我怎么会睡了这么久!对了,哥儿呢?哥儿怎么样啦?” “放心,哥儿日出时就没事了,都睡大半天后醒过来啦,哪像你呀。”小寒帮她绑好头顶两个揪揪。立刻拉着她的手朝外跑去。 到了庭山妖的小院,果不其然香案已经摆上了,其上放着几样瓜果、几捧野花,还有两盒崭新的胭脂水粉。男孩儿们被勒令暂时不能来打搅女孩家的节日,不得不乖乖趴在篱笆外看,只有负责煎药的处暑获得了特许,正拿着小蒲扇守在热气腾腾的药炉后。 庭山妖半卧在屋檐下的竹榻上,面色苍白,精神倦怠,脑袋窝进外袍里,不知是不是又睡着了。小雪小跑过去,关心地摸了摸庭山妖的额头。庭山妖慢慢弯了下唇角,没有开口。 “快来快来,看喜蛛了!”秋分抱着几个小木盒跑来,先冲到庭山妖跟前,挤在竹榻一边坐,“哥儿,你猜猜谁的喜蛛结的网好?”,她伸出五指,“一是我的,二是寒露,三是冬至,四是小寒,五是小雪。” 庭山妖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摇了摇——一,肯定不是。 秋分看懂了,假装生气地撅起嘴:“哥儿你怎么就不盼着我点好的呀。” 庭山妖又笑了下。秋分抓的蜘蛛,九成九有白露给她做参谋,结出的网定不会差。她戳穿得太早,有何趣味? 小雪看出不对劲来,也挨着庭山妖坐下:“哥儿怎么——” 小寒迅速捂住她的嘴,而秋分挤眉弄眼地朝她在喉咙处比划了一下,吐了吐舌——哥儿嗓子疼。小雪立刻紧紧闭上唇。 “现在就看喜蛛太早了罢。”蓝玺坐在阶下,用指腹调着胭脂的颜色,“不该是拜月娘后再验看么?” “是吗?”秋分挠挠头,“我怎么记得玦娘说是先看呢?”她左顾右盼了一圈,“玦娘——玦娘——” “玦娘被陆先生叫走了,还没回来呢。”冬至道。 秋分惊讶:“怎么去了这么久?”又看了眼擦黑的天色,“月亮都快出来了。” “不清楚,”冬至摇头。 “那到底看不看呢?”秋分托腮,小手蠢蠢欲动。 “要让喜蛛结一夜网,到明晨才能看的。”一只手盖到木盒上,几人抬头看去,正是苏聿。 秋分大失所望:“真的吗?去岁时好像不是这样的……” 冬至戳了戳她:“你忘啦?那会子哥儿病重,抓了喜蛛都忘了看,等想起来去开盒子的时候,全都不动弹了。” “哦哦,好像是呢!” 苏聿从秋分手中拿过几个木盒,搁在一旁的矮几上:“就这样放着,让它们安安静静地结网即可,不要拿着跑动,也不要掀开偷瞧,这样结出的网方能又密又精巧。” 小丫头们豁然开朗。 “先生懂得这样多,是也常过七夕么?”小雪天真发问。 苏聿失笑:“某只是见过家中姊妹拜七娘,实际知之甚少。” “那先生家过七夕时是如何?也会拜月娘、捉喜蛛、穿七孔针么?” 苏聿想了一想:“大抵是会的,然某离乡多年,一些旧事也记不大得了。 “不过——” 他有意卖了个关子,果不其然面前立刻凑上来四双亮晶晶的眼。 “有一年七夕夜,某倒是曾遇见过一只小妖怪。” 话音刚落,小丫头们就大呼小叫起来。 “妖怪!” “是什么是什么?” “先生快说!” 生怕苏聿要走,小雪赶紧往旁一让,拉着苏聿一起坐到榻沿。冬至和小寒也围上来,摆足了要听故事的架势,竹榻边顿时挤满了小脑袋。药炉后头的处暑不敢乱跑,握着蒲扇一脸认真,耳朵却也支得高高。 庭山妖本正头昏眼暗,察觉苏聿被推到身旁,本已懒得再赶人了。结果小女童们一围上来,苏聿往后让了让,不可避免地便贴上庭山妖的衣袖。青年清冽的气息靠近,庭山妖更加不快,伸手随便抓住一处就狠狠一掐。 苏聿面不改色,借着衣袖的遮挡,右手挪到腰侧攥住庭山妖的手指,使了点力气拉开,却没有松。 “是某少时的事情了。” 他言笑如常。 “那夜恰巧家中有客,于院中设坛祭月,某便在旁作陪。 “奇怪的是,彼时月为蛾眉,却光华皓皓,亮甚满月,照得满院都似盈满了湖光水色。其后那般月光之下——”苏聿一顿,顺利地看到小女童们期待的目光,便笑着续道,“便凭空出现了一只青面獠牙的小妖怪。” 几个小丫头齐齐深吸一口气。 庭山妖在心里直翻白眼,对这蹩脚的志怪故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只一心一意地要拽出被困的手指。然她病弱无力,苏聿又无丝毫要放手的意思,阴影下无声无息地过了几个回合,均是她铩羽而归。 “逆着月光,看不太清那妖怪的面容,只分辨得出头顶三个尖角,眼睛里烧着赤色的火焰,红得发亮。它盯着某看了半晌,忽就笑起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犬牙长得下唇都要包不住……” 苏聿信口编着小妖怪的故事,分心对付着身后的大妖怪。分明才伤了手,还是他在她昏迷时帮忙上的伤药,掐起人来的威力却丝毫不减。 这时,认真听的小寒提问了:“先生,会不会是月亮太亮,所以你看花了眼呀?不然为什么只有你一人瞧见了呢?” 苏聿微笑:“确然,那只小妖怪只出现了不到几息的时间,某眨了几下眼,它便消失了。加之旁人均未看见,某当是幻觉,随后年岁渐长,亦忘记了此事。” “但是——” 手心传来细细的刺痛,是庭山妖在用开裂的指甲尖掐他。苏聿垂下眼睑,轻转了下手心,让她的指甲更深地陷入掌纹中。 “某后来得知,那日所见,皆是真切。” 十年前,兰夜花间,月华如练。几步之外是衣饰精致、满面虔诚的少女辛氏,抬眼却见屋檐瓦楞之上,凭空现出一个戴着伥鬼面具的黑影,墨色袍子轻飘飘地罩在身上,鼓着满袖夜风,被皎白蟾光映着,森然如阴凄的妖。 他看得怔了,那妖亦不躲不闪,与他相望。倏地风大,满庭夜合花似绒绒的伞飘散,须臾花影落下,屋檐上却已空无一物。 回过神时,辛氏正来牵他的袖口。他看着她巧笑嫣然的模样,心中闪过一刹那的念头——那个伥鬼面具若是戴在她脸上,想来更合适些。 那一幕,他当是极短促却又极奇离的一瞬幻梦,经年至此,才知道那个小妖怪替他除了美人面的恶鬼,却亦因此幽囚受辱。 从威风凛凛的小妖怪,日渐变成枯槁伶仃的大妖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7、闻祸 庭山妖挣扎的气力弱了些,苏聿顺势拉过她的手腕,果然见指尖的纱布已经松了,渗出了深色的药膏。他转开头:“秋分,可否劳你进屋跟容先生拿些伤药?早些时候用的那个便好。” “好——”秋分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小屋。 余下三人犹在纠结故事的真假。小雪忍不住追问:“先生怎么知道那一定是真的?” “这个便留着你们猜罢。”苏聿笑,尔后不出意外地看到几张皱成一团的小脸。 小寒抱怨:“怎么先生跟哥儿一样,讲故事总只讲一半。” 苏聿拆着歪七斜八的纱布:“未讲完的故事,落入千人耳中,便有千百个结局,如此,这个故事便能源源不断地继续下去。若是某在此作结,那它的寿命便也到此为止了。”他抬起长睫,朝着庭山妖,“弦姑娘以为如何?” 庭山妖在心底冷笑。编不下去大可直说,何必打这些机锋糊弄小儿。她冷不丁一弯指尖,又挠了他一道。苏聿不躲不闪。 “先生。” 秋分拿来药膏,顺带把正跟容玖学三棱针法的寒露拉了出来。庭山妖闻声用力抽回手,让寒露为自己上药。见状,苏聿也未再坚持,起身让开了竹榻边的位置。 暮色将散未散之时,玦娘提着一篮巧果总算姗姗来迟,见众人候在院中,连连告罪,忙将巧果碗碟摆上香案,又给小小姑娘们挨个整理鬓发裙裳。末了,蓝玺用食指尖蘸了鲜艳的檎丹色,在每人的眉心按上一点红,随后径直朝庭山妖的方向走来。 庭山妖闻到蓝玺气息靠近,警觉地往后躲避。 “别躲,你不算未出阁的姑娘家?”蓝玺不由分说,解下庭山妖面上布条,依样在她眉心浓墨重彩地印了一记,“拜月的礼便让玦娘代劳,不过愿可得你自个儿许。” 庭山妖不晓得她搭错了哪根筋,费力哑声:“你信这个?” “不信。”蓝玺擦着手,“但你姑且信一信的好,指不定哪位神仙真乐意救你。” 神仙?庭山妖冷笑。 立在一旁的容玖忍俊不禁,瞥见苏聿正盯着庭山妖的瘢痕,神色难辨,咳了一声收起笑意,暗暗用手肘碰了碰他。苏聿转头,淡淡一笑以示无碍,随即看回院中拜月的女童们。小小姑娘们神情郑重,双手合十,鲜艳的红指甲即便在幽深夜色下,亦泛着晶莹的光。 一侧,因嗓子疼痛,加之不欲让女童们听见,庭山妖声音很低,带着漠然:“乞巧所求,或貌美灵巧,或如意姻缘……较真起来,无论哪种,于吾等皆无意义。今日不过陪她们凑个趣儿,倘若神仙有灵……何至于此。” 何至于总角小童堕成孤鬼,何至于她守着败体一具不舍凡尘。 又何至于蓝玺—— 她微微仰面,不言而喻。 蓝玺嗤声笑出来:“既已活着,不如糊涂。”她点了点庭山妖的脑门,“似你今在炼狱,倘若再不骗一骗自个儿,如何捱得下去。” 庭山妖沉默以对,苏聿容玖亦未作声,这一处便安静下来。 晚风拨动枝叶,吹散了雾一般升腾的轻烟,略熏灼的香烛味被湿润的草木气息浸得淡了,间杂着稚嫩的祈愿声,被暖黄的烛光拢进去。边缘是倾泻而下的月色,在熙熙融融的香案前与寂然的檐下竹榻之间,划出一道模糊的界限。 上香毕,玦娘教小女童们穿七孔针,不久便听到小小的欢呼声。苏聿分神瞥向一边,庭山妖已重新缚上了双目,倚着软枕,分不清是在看小童们,还是又睡着了。正想拾起半耷拉在地上的外袍给她盖上,竹榻“吱呀”一晃,但见蓝玺直截打横抱起了庭山妖。 “……” “堵在这儿做什么?” 见苏聿一动不动地站在阶前,蓝玺蹙眉:“还不让开。” 苏聿默默往旁挪了两步。 险些忘了,蓝玺是炼铁锻钢的铸剑师,不能被她年迈的外表欺骗。 许是喝了药的缘故,庭山妖睡得极沉,容玖临下山前又为她刺络放血了一遭,她也未疼醒。直到翌日午后,玦娘见她迟迟未醒,心中不安,取来特制的香放到她鼻下熏了一熏,庭山妖才迟钝地颤了颤眼皮。 半梦半醒间被喂了一碗药,又过了小半时辰,她方算醒透。处暑和立秋在外头洒扫院子,泼水刷洗声间杂嘻嘻哈哈。窗沿的陶瓶里换上了新鲜的野花,气味有些呛人的苦涩,却并不难闻。她不由得伸出手去,想碰一碰花瓣,头皮忽地一麻。 玦娘忙松开梳篦:“妾失手,是不是扯疼了?” 庭山妖慢慢放下手:“……无妨。”喉间仍有不适,较之昨日却好了不少,她闷声清了清嗓子。 “玦娘可是没睡好?”秋分一边擦洗屋内的几案瓶罐一边问,“昨夜看你精神就不大好的模样,早上也是,熬出了锅葱花瘦肉的甜粥。” “只是不慎误拿成了糖罐。”玦娘有点尴尬,用手背捂了捂脸颊,“没有什么事。” “要是累了就歇息吧,哥儿有我们照顾呢。”秋分善解人意地开口。 玦娘笑说无碍,为庭山妖梳齐整长发,随后一手拿起剪子,一手挑出因病而枯黄的发梢,一茬一茬剪断。刀锋割开青丝,似传闻中的远海微潮般沙沙地响,合着规律的下剪声,庭山妖喜欢这样的声音。可惜玦娘对“头发养得愈好寿限愈长”的传言深信不疑,每次修剪都小心翼翼,此番也很快停了手。秋分三两下扫干净地上的碎发,连着盆脏水一块端走了。 玦娘正要把头发盘起,庭山妖阻止她:“不必梳了,烧水来罢。”昨日汗津津地躺了大半日,头昏时不觉得,一清醒便浑身难受起来。 玦娘看了眼窗外的日头,应允了:“今儿天热,洗一洗是该舒服些。”她扬声命外头的处暑立秋打水烧水。与水有关的活计向来是小童们最喜爱的,两人立刻丢下笤帚,拎上水桶冲向溪边,顺道抓过正在给霜风洗澡的霜降,三人很快便备好了一浴桶热水,尔后痛痛快快地跳到溪里顽去了。 庭山妖并无沐浴时假他人之手的习惯,于是秋分照旧用竹屏围起浴桶,然后抱着衣裳在外头一边等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庭山妖偶尔回应一两声,或是一笑带过,她也不在意,高高兴兴地讲了一堆。 “早上玦娘做的肉粥虽然是甜的,但味道却不算坏,就是吃了直打瞌睡…… “其实今儿本不是立秋扫院子的,但他下棋输给了立冬,只能愿赌服输咯…… “昨夜寒露做了噩梦,醒了害怕却没敢说,坐在屋门口硬是睁眼到天蒙蒙亮,把从山下回来路过的大寒吓了一大跳哈哈哈…… “说来哥儿,喜蛛织网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冬至的那只——” “咚咚咚!” 冷不防响起敲门声,紧接着传来大雪有些急切的问话:“哥儿在吗?可醒了否?” 秋分诧异。大雪昨儿才下山去,按理要明日才能采买回来,怎么提早了这么多?她亮开嗓门:“哥儿在沐浴呢,如果不着急,待会再说吧。” 大雪声音迟疑了一下:“不好说急还是不急……是京中的事。” 秋分一愣,扭头看向竹屏。 “进来说。”庭山妖的嗓音浸在雾气里,沙哑却清晰。 “是。” 大雪推门而入,喘着气在离竹屏一丈开外的位置站定:“执金吾奉命围住了晁老将军的府上。” “……怎么回事?” “今日早朝,廷尉上奏,道已查明月余前平陵官运盐案的幕后主谋,正是晁老将军的侄孙晁纬,连带审出了晁家涉嫌谋逆的线索,请求皇帝彻查此事。 “皇帝当即准奏,下令将晁府上下看押起来。据说晁老将军一听‘谋逆’二字,登时急火攻心咯了血,倒在朝堂上。皇帝命人将他送回府,派了医官过去,只是眼下如何便不知了。” 大雪快速说完,竹屏后半晌没有动静。 许久,水声“哗啦”大响,庭山妖冷声:“叫蓝玺过来。秋分,更衣。” “是!”两人齐齐应声。大雪迅速冲向屋外,秋分则手脚飞快地帮庭山妖擦身穿衣,见庭山妖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双唇紧抿,暗叫不妙。 一盏茶后,大雪带着蓝玺与玦娘齐齐赶到。庭山妖坐在席上,披着外袍,慢吞吞地渳了口热茶。秋分换上了乖巧安静的模样,跪坐在她身后卖力地擦着还在滴水的湿发。 “事情大致听说了。”蓝玺放下铁杖坐定,“此事也是大雪多方打听才探得的,内情如何尚不明朗,你且莫急。” “兴许是误传……亦说不定。”玦娘面露忧色。 庭山妖反倒翘起唇角:“此事八成不假,且绝非突然。”她转向二人,“你们应该在我之前,多少听过些许风声了罢。” 玦娘的脸白了一白,摇头:“妾从未听闻晁老将军有何异动,谋逆等事,亦是方才知晓。” 蓝玺却点头承认:“先前柳相来访,包括其后书信,都同老身提过晁光宇之事,字里行间不乏忧虑。只是你一直病势沉重,便未打算让你多心。” “你不提,我也能猜个大概。”庭山妖好整以暇,“照晁家那副得陇望蜀的德性,招了苏聿的眼不过迟早的事。晁光宇姑且还懂得‘韬光养晦’几字怎么写,可他膝下那群不成器的子侄孙辈,却一个赛一个的蠢不可言。 “自我在位,只稍稍放任暗示一二,晁家便敢贪多务得,借势争利。而今换了苏聿,约莫也当他是个羽翼不丰的小儿,不过凭运气借着东拼西凑的兵拿回的天下。自晁绥前往北域的调令一下,我便知晁家死性难改。” “果真,”她笑意更浓,唇角折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咎有应得。” 秋分抖了抖,和大雪交换了一下眼神,确信—— 哥儿真恼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8、危巢 “晁纬此人,我大致有些印象。”蓝玺忖思,“他是晁光宇幼弟的——” “是晁家三房的独子。”玦娘轻声补充,“他的祖父早年为救晁老将军,死在了战场上,膝下的单丁体弱,生下的晁纬也没有习武的天分,就听了晁老将军的安排从商,后来在这一途颖脱而出,接手的晁家生意也就愈来愈多。” “让一个贪欲过重、目光短浅的小辈执掌大局,可想而知余下的晁家人是多不中用。”庭山妖讽道。 蓝玺怪讶:“那你当年默许此人在平陵暗贩私盐,岂非纵虎归山?” 庭山妖嗤声:“刘荥贪得无厌,将主意打到军饷头上,不找个更贪的人,如何虎口夺食?何况比起军中无饷、难御外敌,晁家中饱私囊算什么大事。 “但私盐是一本万利的肥肉,事到如今,晁家哪舍得吐出来。”她拍了两下手,凉凉道,“活该被噎死。” 玦娘道:“幸好陛下未答应与晁家结亲,否则便要投鼠忌器了。” “苏聿和凌央一手带起的摇光军,足够和晁家分庭抗礼,为何要便宜晁光宇当外戚?”庭山妖哼声,“后位妃位都该留有大用,他又不蠢。”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蓝玺站起身,“晁家贩卖私盐说得通,摊上谋逆却过了些。老身与大雪进城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也别忙着恼,好歹是个世代功勋,苏聿当不至于做得太绝。” “进城做什么?晁纬是报应不爽,晁光宇亦是为虎作伥,谁管他们死活。”庭山妖喝道,“不许去!” 蓝玺深吸一口气:“若晁家倒了,京中局势必有大变,你不在乎晁家,那连这些个也不管不顾么?” 庭山妖绷紧下颔:“……” “走罢。”蓝玺拄起铁杖,示意大雪跟上。 屋内寂若无人,许久,庭山妖用力一扫,粗陶杯子应声而落,溅出几滴茶水。 “糊涂——”骂了半句,她呛咳起来。 秋分赶紧拍拍她的背脊:“哥儿不气不气,别没得又气坏了身子。”玦娘亦忙膝行过去扶她,劝道:“蓝玺说的是,一切未有定数,且再看看。” 庭山妖喘息着,用力闭上眼。 而大雪跟着蓝玺一路走到林中,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婆婆,哥儿向来不喜晁家,这次晁家遭难也是自食恶果,我们此去……真的有意义么?” 蓝玺哑然自笑:“傻小子,连气话都听不出来,你真当哥儿是铁石心肠么?” 大雪愣了愣。 “她再怎么看不惯晁家的做派,归根究底,晁光宇到底帮她撑过了那九死一生的十年,如果没有晁家和晁家军,她哪能活到苏聿入京讨逆的时候。” 大雪恍然大悟。 “况且——” 蓝玺面色渐肃。 “晁家要倒,也不能倒在这个时候。” 根深蒂固的献京世家,与被苏聿纳入羽翼的南境新贵,正处于微妙的平衡中。晁家不仅在兵力上与摇光军旗鼓相当,在世家中亦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苏聿在京中根基未稳,倘若此时对晁家动手,贵戚权门唇亡齿寒,怎会善罢甘休。一旦闹将起来,庭山妖十年心血铺就的路,就尽数化为乌有了。 如此,她怎可能不恼。 蓝玺吹了声口哨,须臾,身姿飒爽的白狼便自密林中一跃而出,鼻翼耸动,用唇吻蹭了蹭她的手。 “霜风,今夜你守在哥儿院子里,除了值夜的处暑与小寒,别让旁人靠近。” 霜风低嗥一声,迈开脚爪转身朝小院走去。 “婆婆,是有什么不对劲吗?”大雪纳闷,“山上又无外人在。” “没什么。”蓝玺重新拄起铁杖往前走去。 次日向晚时分,蓝玺与大雪才回到山上。彼时庭山妖本正在晾药,闻言当即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慢些喝。”玦娘拍着她的背,又喂了颗缇桑子给她,扶她坐好。 “老身去了趟相府。”蓝玺进门,第一句话便道。 “如何?” “私盐一案倒是明了,”蓝玺坐下,顺手拿过案上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就是晁纬本就不满与官盐分润,见派去平陵的盐官位卑言轻,便买通船夫凿沉了运盐船,想着盐遇水即化,盐官定难辞其咎。结果盐官是个有骨气的,拿了项上人头作保要查个水落石出,偏偏还真让他争取到了时间。晁纬见事情要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就买/凶/杀/人,伪作自尽,连带着运盐船的船夫也处置了。没想那船夫命大,被暗派到平陵的廷尉监捞着了。” 庭山妖抿唇不语。 “那谋逆是怎么回事?” 蓝玺看了发问的玦娘一眼:“这桩反倒耐人寻味些。” 她原想再饮口茶,见杯中空了便作罢。 “今年春始,京中就流传起一个叫《妖君断》的话本,道是山中妖孽吞食皇帝、化作其形,尔后兴风作浪鱼肉百姓,最后被太子斩于剑下、灰飞烟灭的故事。原便是化用了苏聿讨伐你与刘荥的事,算不上大逆不道,偏偏里头添油加醋地加了一折,说那妖君实为死遁,真身尚在逍遥法外。” “原来如此。”庭山妖蓦地冷笑,“初春,是晁光宇同凌央相争北域兵权的时候罢。” “嗯。”蓝玺颔首,“按廷尉府所奏,是晁家不满苏聿偏袒凌央,借此话本谣传苏寄未死、苏聿逆天无道,从而向苏聿施压。” “呵。”庭山妖皮笑肉不笑,“于苏聿而言,就算苏寄真没死,也不外是捡回一条命苟且偷生,哪能威胁到他半分。而晁家再怎么蠢,也不会傻到会觉着一个话本便能让苏聿有所忌惮。 “不过是苏聿借这个巧罗织的罪名,硬要把黑锅扣到晁家身上罢了。” “与我所想不差。然晁家似乎信以为真了。” 庭山妖蹙眉。 “晁光宇在朝堂昏倒后,回府便被诊出了卒中之症。” “这——”玦娘惊呼。 庭山妖:“……” “上了年纪,惊厥加上征战留下的伤病,如此也属正常。”蓝玺初闻此消息时,亦有些慨叹,“苏聿派了好几个医丞过府诊治,许是看在晁光宇父子勋劳的份上,今晨亦让执金吾都撤走了,只留了口谕,命晁家人不得擅出。” “……人怎么样?”庭山妖嗓音稳静。 “柳文彦代丞相去了晁府探望,似乎不太好。虽然勉强能吐字,神智也恢复了些,但已经得了偏瘫,人也是进气多出气少的样子。医丞已经暗示晁家可以准备后事了。” “……” 玦娘张了张口,见庭山妖面无表情,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许久。 “既如此——” 庭山妖冷淡道。 “届时包份厚实些的帛金,以柳家的名义送去罢。” 说完,她掀开身上的被子,往底下缩进去躺了。 蓝玺扬眉。 “哥儿!”玦娘急切,“哥儿不想一想法子,救救晁老将军么?” “我能怎么救?”庭山妖闭着眼,“他生了病,我又不会医,你若是心善,该去求容玖才是,求我一介病者做什么? “何况眼下苏聿铁了心要收拾晁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又是如何觉得,我能从当今大胤之主手中,把晁家完好无损地捞出来?” “可是……”玦娘讷讷,“晁老将军,还有两位晁将军,都救过我们的命。如今北域还在靠晁大将军父子坐镇,并非没有和陛下商量的余地,哥儿敏慧,该能想到法子才是。” “法子有的是,”庭山妖呵笑一声,“只要晁家愿意交出兵权,或让晁家军并入南北军,从此将领兵士归属,晁家无权置喙,不信苏聿还会再赶尽杀绝。 “毋宁说,晁家若真舍得如此,再太平三代都不是问题。” 蓝玺锁着眉头:“且不说晁家舍不舍得这样大的家业,即便说到晁光宇跟前,你就保证他肯听?” “他当然不肯听,否则怎会落到如今下场。”庭山妖语带讥诮。 “丞相——”蓝玺话刚出口,旋即摇头,“晁光宇看不惯丞相,他劝也没用。” 屋内再度陷入凝滞的寂静。 “倘若……” 玦娘嗓音微微打颤。 “倘若是哥儿……亲自去见晁老将军呢?” 蓝玺愣了一瞬,断然斥道:“说什么胡话!” “妾并非妄言。”玦娘忙分辩,“执金吾已不在晁府中,也无戒严,只要用当年的暗语通知邵康,买通几个家仆,加上妾的障眼法,要见到晁老将军并非难事。哥儿是先代君上,说话分量不轻,又深谙晁老将军脾性,定能劝服他老人家。” “晁光宇不知哥儿未死,也不知她实为长公主,要是他向苏聿揭发废帝苏寄还活着一事——” “晁老将军一定不会。”玦娘道,“他若承认哥儿与他会面一事,便坐实了始终与废帝有所往来的事实,这才是实打实的谋逆大罪。就为这个,他绝对不敢说出此事。即便事后他抖露出去,妾那时早已带着哥儿离开,而卒中之人的胡言乱语,不会有什么人信的。” 蓝玺仍要反驳,就见玦娘重新转向竹榻:“就算这样还救不了晁家,再怎么说,也是同生共死十年的老臣,哥儿……就不想见见晁老将军最后一面么?” “你——”蓝玺恼怒,拂袖不语。 少刻,原本一言不发的庭山妖开了口:“玦娘,你觉得我该去,是也不是?” 玦娘未料到问到自己身上,一呆,下意识应道:“是……” “晓得了。” 她似是困倦,意味不明地咕哝了什么,侧过身卷好被子,背对二人:“出去罢,明日再说。” 蓝玺顿住,半晌沉沉叹气,“咚咚”拄着铁杖走了。玦娘低头应好,吹熄了灯烛,掩门离开。 重归沉寂的木屋,清苦药味盘桓不散,伴着被夜色吞噬大半的暮光,像浓得不见底的棕黑药汤。晦暗中,庭山妖缓缓睁开了布条下的双目。 第二日清晨,她睡足了醒来,穿衣梳洗毕,绾起长发,先让立冬扶着自己到院中转了两圈,歇息片刻后,将一大碗粥喝得干干净净,又从容饮下一碗药,漱口净面,难得露出精神很好的模样。 “玦娘,进城联系邵康。”她道,“戌时一刻,到端林街东侧吴记饼铺对面等我。” 原正收拾碗盘的玦娘手一抖,险些以为听岔了,怔怔:“什……什么?” 庭山妖从容:“我今夜要到晁府上,去安排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9、昔君 初更,月悬东冥。 街上行人渐稀,沿路的灯笼摇曳,晃着模糊的光晕。除了两三家仍在卖夜食的铺子,余下多数店家已拉上门栓,熄掉烛火,卷起张扬的旗幡。偶有车马徐行踏过青石砖路,马蹄嘚嘚似石子无规律地投入水面,搅散如水月光的涟漪。 玦娘换了男装,袖手站在巷口阴影内等候。 一户人家的紫薇花树越过墙头,伸出缀满了花的枝条,可惜盛期已过,风掠过梢头,便簌簌落下粉紫的花来。纷飞花影里,长街尽头不疾不徐驶来一辆马车,踩着灯火与花瓣,悠悠在墙下停住。 驾车的大雪抬起斗笠,朝玦娘点头示意,转身打开车门,放下脚踏。玦娘趋前,见车内只有庭山妖一人,讶异:“怎么就哥儿一人?” “既是暗中来的,自当轻车简从。况且向来去晁府,不都仅有你我二人?”幂篱之下传来庭山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漆黑长纱后伸出一只消瘦的手,搭上玦娘的手臂,随即庭山妖弯腰起身,踩上了脚踏。 下了车,玦娘才发现庭山妖虽戴着长至脚踝的幂篱,里头却也穿了男装,身量亦高了不少,低头一瞧,果然是换了从前的厚底靴。她有些担心:“不过是去说两句话,哥儿身子又不似从前,这鞋穿着难受,还是换一双罢。” “不必了,做戏就做全套。”庭山妖朝大雪扬手,“回去罢,一个时辰后再到此处来。” 大雪应喏,驾车离开。庭山妖将手伸向玦娘:“走罢,别耽搁太晚,误了回山。” “是。” 一盏茶后,两人在一处隐蔽的角门前停下。玦娘握住黄铜门环叩了两叩,不多时,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一手提着灯,一手握着门沿,看清来人,不由得失色。 “余、余公公?竟真是你!” 未料到是他亲自来应门,玦娘亦有些意外,然很快敛了异色,拱手致意:“邵总管。” 邵康立刻往后退了两步,低声:“且先进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待两人入内,邵康关门拴上,这才打量起玦娘身侧掩在幂篱下的人,犹疑:“这位是——” “同是将军的故人,听闻将军病重,特来探望。” 邵康点点头,目光中仍有疑惑,却到底没有开口,沉默地提上灯在前头带路。 风灌不进灯笼,就执拗地在旁纠缠,拨着穗子呼呼乱转,晃了本就凄暗的光线。长廊的模样伴着步伐,缓慢地在庭山妖脑海中重现,她弯了下唇角——眼睛瞎了,却仍对这一路了如指掌,叫人啼笑皆非。 很快到了晁光宇所住的院内,邵康推开门,引二人进去。药味扑面而来,裹杂着浓重的熏香味道,一冲撞,闻着便刺鼻且不伦不类起来。造型威严的青釉虎形烛台上燃着将灭不灭的火,随着从门外钻入的风颤颤巍巍。 走入内室,比厅上明亮些了些许,然病气也愈重了两分。紫檀木雕福寿纹的卧榻上昏睡着一人,须发皆白,颧骨深深凹陷下去,威严的五官被蜡黄面色掩盖住,正艰难地呼吸着。以往精神矍铄时未能察觉,一倒下,颓老的模样便如山峦崩催,无可挽回地显露出来。 “老爷,老爷。” 邵康走近卧榻,低声唤道:“老爷,余公公来看您了。” 玦娘上前几步:“晁老将军。” 老人满是皱褶的眼皮迟缓地动了动,许久方抬起,吃力地侧过脸,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看着玦娘,似是惊,又似是觉得荒唐。 “余培……”他声音嘶哑,“你居然……真的活着……” 玦娘垂目:“托将军洪福,捡回了一口气,望将军亦要保重。” 晁光宇双唇翕动,却半天说不出话来,嘴角淌下一道涎水。邵康忙用帕子擦拭干净:“老爷,可要喝水?” “不……”晁光宇喘着气,“你是如何……”后头的字音断续,听不明白。邵康俯身仔细分辨,随后转述:“老爷问,公公是如何逃出天牢的,这一年多来又躲在何处?” “阴差阳错罢了。”玦娘避重就轻道,“虽是远走避祸,也远不到哪处去,随意在郊野乡下住着而已。” 晁光宇又动了动唇,这次邵康很快便接着问:“公公可曾回过京中?可与甚旧人曾有往来?” 玦娘莫名,却仍是答了:“自然不曾。” “那——”邵康顿了顿,“公公带来的这位故人……” “还有……谁在?” 晁光宇惊疑,梗着脖子朝玦娘身后看去。玦娘往旁避了两步,他这才发觉灯影之后,还隐匿着个一动不动的黑影。 “此人……” 玦娘不答,倒是看向邵康:“邵总管,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邵康犹豫,目光在玦娘与晁光宇之间游移两圈,见晁光宇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只好拱手,“老爷,老奴就在门外,有事但请吩咐。” 须臾,寝屋内只剩二人。 晁光宇依旧盯着黑影,锦被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半晌,一只瘦弱的手拂开黑纱,带出低沉喑哑的嗓音,含着一声不咸不淡的笑。 “年余不见,你竟沦落到如此田地,真是令孤……大开眼界。” “——你!” 晁光宇遽然睁大双目,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那只手不紧不慢地松开下颔的系带,撩开蔽身的纱,现出其下绣着忍冬纹的结绿长袍。尔后藤编的斗笠摘下,随着抬臂的动作露出一截枯瘦手腕,袖后缓缓浮出一张缠着布条的苍白面孔。 晁光宇呼吸急促,面色因惊恐变得惨白:“你是人……是鬼?” “当然是鬼。”庭山妖冷笑,“两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你还见得了什么生人?” 晁光宇挣扎出声:“不对……不对……你是何人!竟——竟敢假冒废帝!” “原来将军还记得孤。” 庭山妖轻飘飘地近前,忽明忽暗的烛光下,那张脸更显怪谲。明明是溽暑时节,晁光宇却惊觉背上渗出了凉汗。 “孤死后,你应该有收到孤的密信罢。”庭山妖道,“上面是如何说的,将军却怎就不记得了?” 她往前倾身,声音幽幽:“孤说了,晁家名重威赫,当为京中世家表率,以正朝章国典。若对新君敢有二心,孤化作厉鬼,也要来与你算账。”旋即一笑,白牙森森,“你瞧,孤说到做到,可有诓你?” “老夫……晁家……从无逆意!” 庭山妖仍是微笑:“这冤你到苏聿跟前喊去,同孤摆什么谱?不过——” 她收了讥讽的言辞,重新绷紧下颔。 “孤与将军共谋的日子不是虚的,晁家人的脾性倒也清楚几分。子孙庸碌不假,然也因此掀不起风浪来,遑论谋逆这等大事。” 晁光宇犹惊魂未定,但气息逐渐平复下来,一眼不错地凝视着她,面上慢慢浮现出复杂的神色。 他喉间含混:“你……为何来?” 庭山妖脑袋歪了歪,斜睨向声音源头:“晁老将军命在旦夕一事,已传得满城风雨。孤虽盲了双目,耳朵却没聋。” 晁光宇诧愕,复盯住她眼上的布条,良久。 “不……” 他困难地挤出一个字。 “你……如今……皆遂你愿,应当……再无牵挂。既逃出生天……为何回来?” 他激动起来,面上涌出异样的潮红:“不该……不该回来!” “伯照。” 听到久违的称呼,老将军又是一愣。 废帝——苏寄从前与柳敬之秘密来府时,三人谈及政事之外的薄物细故,卸了沉重的氛围,言辞间不免以字互称。彼时前路波诡云谲,如履薄冰,却亦短暂地有那般闲适自在的往来。但到了最后两年,他与柳敬之嫌隙渐深,苏寄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好不容易捱到大业得成,却同样到了苏寄的死期。而他与柳敬之离了朝堂,到底也走向形同陌路的境地。 距那时原来才不到两年的光景,却已恍若隔世。 “晁纬一案,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端看苏聿的心情。如今他既然主意要给晁家扣谋逆的罪名,便难再有周旋的余地。 “于公,晁家倒了,王族世家之中必起波澜。即便苏聿想让自己的势力在京中早日站稳脚跟,也不该是这个时候。稍有不慎,便要重蹈惠帝时诸王之乱的覆辙。苏聿要犯浑,孤却不想让他如愿。 “于私——” 庭山妖轻描淡写。 “孤不希望你死,也不乐意看你呕心沥血扶持起的晁家,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老将军瞳仁微张,双唇颤了颤。 “所以——” 一气说的话太多,她歇了几息,续道—— “你现在交出兵权示好,还来得及。” “……” 一室沉寂中,灯焰“毕剥”两下,焦黑的烛芯垂低,腾起一丝灰烟。 “咳咳……” 晁光宇咳嗽一阵:“老夫……照做和不照做……有何分别?” “只要晁家舍得下,丞相自会为你求情,外加晁家累世的军功镇着,苏聿有了台阶,又拿到兵权,就算不在意朝局平衡,多少也要顾忌名声,没脸再多为难晁家。 “但晁纬除外,他犯的是实打实的杀人越货的重罪,能不株连已是大幸。 “而倘若不照做——” 庭山妖言语平淡。 “孤记得你的长孙,晁纪,去北域时,其妻刚有身孕。 “万不得已时,孤可以将她送走,至少保母子二人十年无虞。” 老将军呼吸一滞,心下百感交集。 “旁的——” 庭山妖弯起唇,嗓音却寒凉。 “孤一介幽鬼,再做不到了。” 说完,庭山妖重新戴上幂篱,转过了身:“言尽至此,就此别过罢。这次,该是真的永诀了。” “慢着!”晁光宇猛地喊住她。 庭山妖一顿。 他费力地撑着手臂坐起,喘息着,末了深吸一口气—— “花几上的花瓶,左旋两圈,里面有间密室,你躲进去,绝对不要出声。” 他低声道。 “外头——已经被陛下派兵围住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相持 庭山妖并未动作。 一时半霎,她挑起细长的系带,继续将戴到一半的幂篱系好了,方淡淡开口:“原来如此,看来你并未病重,卒中更是无稽之谈了。” 晁光宇心下难堪,抖着手穿上外袍,拄起榻边的楠木手杖下地站定。 “陛下原意……”他咳嗽两声,语气镇定了些,“陛下答应老夫,若能引出余培及与其往来的旧人,这些年的私盐生意,连同今次的案子,可不株连晁纬之外的晁家人,也不计较老夫与你的旧事。至于兵权,陛下与老夫另有约定。 “没想到,今夜竟是把你——”晁光宇语气一顿,断然,“总而言之,眼下你不能出去,否则难逃一死,甚至晁家也要被你牵连!” “交出孤,晁家难道不是将功补过?”庭山妖冷冷道。 晁光宇沉着脸:“你当老夫是卖主求荣之辈?” 庭山妖不作声,原就浅淡的影子被烛火晕得更加模糊。 未几。 “……他知道了多少?” 晁光宇缄默片刻:“老夫向陛下陈情过,说一切虐政恶行皆是刘贼指使,你不过是个被摆布的傀儡。但陛下究竟信了几分,就不是老夫能左右的了。真追究起来,即便死罪可免,也难逃严刑。” 老将军叹出一口气,伸手就要去拧密室的机关:“没时间了,你先躲起来,外面老夫来应付。你来时遮得严实,老夫不说,谁都不知道你的身份。 “都从宫变中逃出来了,怎能死在这种时候。往后,你照旧当个寻常百姓活下去。” “不必了。” 循着进屋时的记忆,庭山妖径直走出内室,手摸索着贴上门。 “你当真以为苏聿的目标是余培?” 庭山妖轻笑,猛地拉开门。风卷起幂篱的长纱,如寒鸦蓦地展开漆黑羽翼。 “他从头至尾要找的人,都是孤。” 踩着她落下的话音,纷乱脚步声并着甲胄兵器的摩擦声急促而有规律地从四周涌出,眨眼间围满庭院,铁甲擦过石板铿然鸣响,连着齐齐“唰”的一声,刀剑铮然出鞘。 慢了几步赶出内室的晁光宇眼见为时已晚,扶额扼腕。 庭山妖却放声笑起来。 真是暌违到叫人有些怀念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闻到生涩的铁锈味,想来这一批都是开刃不久的好兵器,头回见血就是来招待自己,她还真是金贵。 庭山妖往前走了两步,脚尖触及台阶边缘,停住了。 “玦娘。” 她抬高沙哑的嗓音,抬起右臂—— “你不救我么?” 回答她的,只有满院风声与枝叶沙沙的响。 庭山妖道:“你带我走,此事我可当从未发生过。” “……哥儿。” 玦娘从阴影中走出,语带哽咽,恳切地望向阶上:“哥儿就听妾一回,就这一回……陛下不会害你的,就跟陛下走好不好?妾……妾愿以性命担保!若哥儿有半分闪失,妾当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玦娘,你救不救我?”庭山妖恍若未闻,平静地又问了一遍。 “哥儿……”玦娘掩面啜泣。 她终是没有近前。 手臂举久了有些发酸,庭山妖慢慢放下,低了低头。黑纱在夜风中打着旋儿,涟漪一般地起伏着,现出愈显苍白下半张脸,平添一丝阴郁。 沉稳足音由远及近,她抿出一个笑,等着那声音在阶下停住。然后,她拍了几下掌。 “堂堂大胤之主,居然乐意屈居荒山,陪吾等一众老小演戏,还大动干戈地拉上廷尉府,骗过大寒的监视,引着我查到一个与‘陆约’分毫不差的廷尉平身上,手段曲折了些,但也不赖。 “那么——” 她似笑非笑。 “我该叫你陆约,还是苏聿?” 阶下,苏聿一袭素衣,风度清致,腰间玉扣银钩,梅子青颜色的曲水纹在袍脚流淌开。他略一抬头,坦然迎上重重遮掩之下,庭山妖暗含怒意的双眼。 “苏聿。” 庭山妖点了下头,仿佛真的很赞赏一般:“能逼我出来,还不算蠢到无可救药。这江山落到你手里,要说运气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尚可。” “不敢辜负阁下厚望。” “什么厚望?”庭山妖咬牙切齿地笑,“我唯一的愿望,便是你早日下黄泉!” “若真是如此——” 苏聿往阶上走了一步,逼近了她,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 “你当年为何没让孤淹死在洗云池?” 庭山妖浑身一震,齿尖咬破下唇,口中顿时涌起甜腥。 而苏聿依然云淡风轻:“南境遍布瘴气,瘟疫横行,你又为何没让孤病死在那处?” “——你在对谁说哪门子疯话!” 庭山妖硬是忍住了后退的本能,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厉声喝道。 “你觉得孤应该对谁说?” 苏聿又近了一步。 “是废帝苏寄,还是先长公主苏弦,亦或是——” 庭山妖僵立着,水昙香气近在咫尺,吐息皆闻。苏聿抬起长睫,执着地凝视着她。 “宗弦?” 话音刚落,眼前寒光突现,苏聿当即侧身避开。身影交错的瞬间,黑影失了平衡,一径往阶下跌去。苏聿心口一紧,伸手欲救,掌心却只抓住一角黑纱。飞扬的幂篱被扯落,连带着发髻的系带也被拽开,身躯跌落地面时发出沉闷声响。 “陛下!” 景承的声音慢了一瞬,与此同时,众兵士齐齐围上前来,刀剑划破夜色,对准匍匐在地的人影,发出清亮的嗡鸣声。 “退下!” 兵士们立刻停下动作,重新肃立。 苏聿面色冷峻:“没孤的命令,谁都不得擅动!” 景承锁着眉,目光在檐下两人之间逡巡片刻,抬手示意其余人等皆后撤,自己亦退了回去,给苏聿留足说话的地方。 苏聿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眼被自己抓下的幂篱,随手丢到一旁,走下石阶。 臂上与膝上大抵是蹭破了,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宗弦蜷了蜷手指,缓过发晕的感觉,略有些吃力地撑住地面坐起,长发散落开来披了满身,抬起几无血色的一张脸,眼上缠着素色的布条。 苏聿目光一低,见她隐在袖下的手仍紧攥着匕首,本欲伸出的手缓缓握成了拳,垂至身侧。 宗弦舔了下唇上的伤口,轻微的刺痛稍稍让她定了定神。 “你是如何得知的?” 她挪好被压住的双腿,抚鬓展袖,挺直了脊背,细细的脖颈扬起,姿态优游,立时变回十二年前骄傲自矜的长公主。 她并不意外于废帝身份的暴露。原本蓝玺找来容玖便是无可奈何,兵行险着,只要容玖一个不当心说漏了嘴,只要苏聿有心,随时都可能对她起疑。她留足了后路,并不畏惧。可就连晁光宇都不曾觉察的公主身份,苏聿怎会知道?苏弦的一切一切,早被她抹除干净了才是! 但苏聿无意在此问题上纠缠,只一笔带过:“机缘巧合。” 宗弦微愠。 “从未有人唤过这个名字,死别的双亲不曾,改了姓氏后更是无人。”第一个作此称呼的居然是要取她性命的人,她那痴情的娘若泉下得知,为腹中孩儿精心择的名成了催命的符,该作何感想。 “孤听闻,宗将军生前极擅弓马,有百步穿杨之技,又与尊堂伉俪情深,传为佳话。”苏聿淡笑,“是个好名字。” “与你何干。”宗弦冷声,“难不成你还有为死囚立碑著传的兴致?” “孤何时说过要杀你?” 宗弦扬眉,很快了然:“说来也是,死人对你无用,活着才能问出你想要的话。何况一刀结果了我,于我而言是解脱,于你而言却远远不够解恨。” 苏聿皱起眉心:“你缘何笃定孤会逼迫于你?” “因先前在庭山上,你分明有大把机会能杀了我。”宗弦漠然不动,“既然迟迟不动手,即是你仍留我有用,不欲打草惊蛇。否则,便是养虎为患。” 她绷紧下颔:“身为国君,你难不成还要为了甚无关紧要的缘由,投鼠忌器?” 苏聿觉着她此时的神情有些熟悉,想了一想,与幼时长仪责打时他怒其不争的模样对上了号。 “孤既为君,当不会做有损国本、危及社稷之事。留你活着确然还有用处,却并非你所想那般。” “那又和逼迫有何区别?”宗弦弯了唇角,“义正辞严也罢,花言巧语也罢,伪装出来的言辞,本意不外乎是拿我做案上鱼肉,任人宰割。苏聿,你别忘了,我是从谁手中活下来的,这种话,听得耳中都起茧了。 “论口蜜腹剑,你不如他们,却一样的——”她敛了笑,声音寒凉,“令人作呕。” 苏聿一窒。 眉心突突地跳,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思绪已重新变得清明。他复走近她,平静开口:“你要如何想都无妨,孤不介意当这个恶人。横竖你在孤面前扮了这么多年乱臣贼子,孤就陪你把剩的这出戏唱完。 “即便你今日逃走,孤只要扣下容玖,你同样命在朝夕。兴许世上仍有能救你的医者,但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你应该比孤更清楚。” 苏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衣袂飘飞,雾障暗生。 “孤知道你尚有心愿未了,不会甘心殒命于此。只要你跟孤走,孤不会为难你半分。” “苏聿。” 宗弦挑眉:“就算被废,我也是坐过帝位之人。此话哄得了别人,对我却无用。倘若你真如此心慈手软,大概我还未死,这江山就又要易主了。” 眼见她偏执至此,苏聿有些头疼,抬头朝景承使了个眼色。 “况且,你既能查到晁光宇身上,想必已经晓得我当年与他的暗号。” 金笼之雀。 苏聿默认。 喉内发涩,宗弦咳了几声:“从前,有臣下进献过一只金羽青腹的画眉,嗓音清亮宛转,极善鸣唱。我命人打了个铜鎏金缠枝花的鸟笼给它,起初它似是颇为中意,然没过几日,便开始频繁地往笼门上撞。” 苏聿已听出她言外之意,并未打断。宗弦却笑:“你大抵也猜得到结局,三日后,它便撞死在笼内了。” 她仰起脸,月光洒下,在她面上镀了层飘渺的光。 苏聿垂眼。 “灵禽如此,人又何堪?” 下一瞬,她骤然抬手翻袖,短匕寒芒一闪,便直直往胸膛刺去—— 苏聿大骇,霍地劈手去夺—— 尖利刀锋毫不留情地划破手掌,一串鲜红血珠飞起,霎时溅上他的面庞。 尔后大半刃身没入宗弦的心口。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1、命局 “唔……” 宗弦闷哼,一半是疼,一半是被合身扑向她的苏聿撞的。苏聿一手抵住她的肩,一手死死抓着她心口前的半截刀刃,鲜血汩汩涌出,浸透他的掌心,顺着骨节与刀纹滴沥,砸向青石地面。 “不——” 玦娘红着眼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踉跄冲来,慌乱间却重重摔倒在地。景承亦被这变故惊住,立时疾呼:“容玖!” 容玖本一直躲在暗处以防万一,闻声赶紧冲出人群。待看清这血淋淋的一幕,他大惊失色,背上药箱飞奔过去。 浓郁的血腥味萦绕在身前,丝丝缕缕缠绕着,无声无息地扼住她的咽喉。宗弦困难地抬起脖颈,在剧痛中听到苏聿的心跳,和他的气息一样乱了章法,在耳中轰鸣。肩上的手紧紧抓着她,甚至微微打着颤,骨头清楚地烙出他指尖的形状。 她有一瞬息的失神,却立刻咬紧牙关,握着刀柄的手再次发力。 “——!” 匕首纹丝不动,硬生生被苏聿的血肉缠住。应该同她一样痛到了极致,他却依旧没松开半分。宗弦瞬间火冒三丈——他这是废了持剑执笔的右手也无所谓了么!额上青筋乱跳,她心下一横—— “……不要死。” 宗弦一怔。 但她已再度狠命撞上了刃尖,冰冷的刀破开心腑,连着苏聿的血没入了更深处。 匕首上与他相持的力道陡然一卸,苏聿瞳孔骤缩—— “宗弦!” 这是宗弦意识断开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顷刻间,青烟升腾,荧光流散,上一刻还带有温热的躯体倏地在手中消失,结绿衣裳轻飘飘地垂下来,鲜血蜿蜒的匕首“当啷”落地。似有若无的檀香气息水波一样地荡开,顺着袅袅的烟雾浮沉。 晚了一步扑来的容玖摔坐在地,目怔神呆。 苏聿定定地看着指间空荡荡的衣裳。 血迹仍在蔓延,攀上衣袍交错的纹样,忍冬花逐渐开出妖异的颜色。 一片死寂。 许久,他缓缓挪开一片衣袖。“卟”的一声,一个木制偶人滚落出来。他俯身拾起,但见偶人的心口处,正好被剜出一道深深的刀痕。他手紧了一紧,刀痕内立刻涌入了血。 而两条街开外,一处破旧屋舍内,原本躺在榻上了无生气的宗弦猛一抽搐,猝尔睁开双目,绷直了被绑住的四肢,咬着软木的口中发出痛苦呜咽。离得最近的蓝玺率先摁住她,紧接着,慌里慌张收回术法的秋分寒露大雪也赶忙围上来,一人抱住手,一人按住脚,余一个寒露捧着药碗,手忙脚乱地将镇痛的药给宗弦灌了下去。 窗外云破月出,扶疏枝叶暗影幢幢。 苏聿站起身,银钩低垂,膝上的衣裳顺势滑落在地,素色衣摆的流泉上溅了极艳丽的血花,随着转身的动作旋开。 他缓步走到瘫坐在地的玦娘跟前,垂着头,将还滴着血的偶人递到她眼前,语气淡静:“这是什么?” 玦娘泣血涟如,捂着心口,完全没从方才的震骇中回过神来。见着苏聿手上的偶人,也只是木然看着,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落下。 苏聿声音一沉:“说,怎么回事!” “是……是‘灵栖’。”玦娘抽噎不止,断断续续道,“是偃术的一种……将灵体……从原身抽离,安到偶人上……” 苏聿眼神如深晦湖水:“这么说,她人还在庭山上?” “不!”玦娘惶悚,“此术……用在生灵上,耗损颇大……凭小童们的能力,撑不了太长时间……原身……和灵体也不能相隔过远,否则——” “她在城中?” 玦娘擦了擦泪:“至多不出方圆三里……” “贺荣!”苏聿当机立断,“通知各处城门校尉,立刻封锁所有城门,盘查一应车马行人。明日起,各处城门戒严,严查所有出城之人。若有形迹可疑者,尤其蒙面或有面上有伤疤者,立刻扣下上报廷尉府。” “臣遵旨!”领头的执金吾大声应道,就要带着众人退下。 “且慢,”苏聿略一沉吟,“倘若有手持铁杖的老媪,或无父母在侧、孤身上街的小儿,也一并多留心些。” “是!”贺荣领命,转身扬手,兵士们立刻整齐划一地收刀入鞘,迅速撤出院内。 “景承,她的画像——” “明日就能张贴出去。”景承会意。 苏聿颔首:“不必拘泥于画得相似,能有其形、逼她无法在京中露面即可。还有一老媪,是江湖上有名的铸剑师,此时定陪在她身侧。你未见过,让容玖描述与你,同样画一幅后命人暗中找寻,不要声张。” “这些事待会再说,赶紧先把伤口处理了!” 容玖拿着伤药与细布跑来,见他的手依然血流不止,脑仁儿直疼:“寻常人家都知道千金之子戒垂堂,弦姑娘拿刀往木头身子扎,你却用实打实的血肉去挡,真是——”他不由分说,拔出瓶塞,抓起他的手腕,立刻往伤处倒了满满一层药粉。 苏聿低头扫了一眼右手狰狞的裂口,眸色幽暗。 一阵忙乱后,容玖按着苏聿在晁光宇屋内坐下,命人烧来热水,备上烈酒,又拈针在烛焰上烧热,要给苏聿缝合伤处。苏聿将手放在案上,任他处理,完好的左手执起茶盅,饮了一口,随后看向面前三人。 “让将军受惊了。”他先朝面色铁青的晁光宇道。 老将军紧紧握着膝盖:“陛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余培——”他瞥向身侧的玦娘,一堆话涌到嗓子眼,却说不出来。 他在屋门处,听不清苏聿与宗弦的对话,但见宗弦先是行刺未果,尔后竟然自戕,转眼间又如鬼魅般凭空消失。即便他已历三朝,久经沙场,也被眼前一切骇得动弹不得。 “废帝苏寄,实为先代长公主长仪女扮男装。前年岁末逃出望鸾宫后,隐姓埋名地躲在京郊,但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孤有心救她,不得已出此下策,迫使她入京。”苏聿三言两语带过,不欲多说。 苏寄——是那早逝的长仪公主? 晁光宇惊疑不定,第一反应是荒唐。可见苏聿神情冷肃,哪有半分玩笑的样子。 手上传来锥心的刺痛,苏聿蹙了下眉,转而看向玦娘:“现下,孤该称你玦娘,还是余培?” 玦娘已止住眼泪,眼圈尚红着,低声:“陛下唤玦娘便好。” “玦娘,”苏聿指节搭着杯盖,轻叩了两下,“她用偃术造替身一事,你半点都没察觉到?” 玦娘黯然摇了摇头:“妾不知……想必是今晨,哥儿命妾进城联络邵康后,再暗中安排的。” “先前你可露出了什么破绽?” 玦娘依旧摇头:“哥儿本就心细如发,如今想想……说不定七夕当夜,就已察觉了什么。” 寂静中,案上的灯花轻声爆裂开。柔软的桑白皮线被银剪掐断,附着烧得滚烫的针尖,无声地穿行过掌心繁复的纹路。 苏聿又饮了一口凉透的清茶。 “她既对你生疑,定已做好了今夜回不去庭山的准备。就算小童们还在山中,她也决计不会再去。所以,如若让她寻得机会逃出城,那就是石沉大海,再难寻觅了。” 他指尖下延伸出瓷杯上素淡的鹤纹:“除却庭山,她可还有旁的去处?” 玦娘回忆了一会儿:“哥儿曾在碧阳郡置办宅地,本是预备作出宫后的居所。但因着毒发,又请了容先生诊治,就始终留在庭山。” 苏聿道:“你知道的地方,她不会去。” 玦娘面色白了白。 “那兴许……蓝玺的剑庐……”她踌躇着,有些为难,“但妾只知在岐州,实际所在藏得极深,连江湖上也几乎无人真正到访过。” “足够了。”景承接道。 “从献京去岐州,势必要经过洛原郡,尔后沿旭江乘船南下。无论是从关隘还是从渡口阻拦,皆非难事。不过,最好还是让——”他略一停顿,最后择了个称呼,“——长仪公主没有出城的机会。” “这几日——”被伤处的疼痛分了神,苏聿稳了稳手,“城内务必严防死守,搜查的声势越大越好,不能让她有机可乘。另外,以此处为中心的三里内,你派人悄悄打探一圈,有没有哪处空置的屋舍,今日忽然搬入了人家。” “陛下,”玦娘嗫嚅,“哥儿……也说不定在相府……” “什么?”晁光宇又是一惊,“柳敬之知道废帝实为——” 他反应过来,心中忽地五味杂陈,末了长叹一声,重重拍膝。 苏聿却道:“不会,她既然预感今夜有埋伏,断不可能拖累柳相,更不会寻求柳家庇护。相反,她定会挑一处将军和柳相都不知道的地方隐匿起来。” “那要是废帝——”老将军顿了下,“……公主自此一直藏在城内,就这么住上一年半载,要怎么办?” “她所中之毒随时可能发作,京城一旦戒严,她寻医问药就要受限,何况普通的医者也治不了她。随行带的药材再多,也撑不了太久。为了活下去,她必须离京。” 景承隐约明白了:“风声鹤唳时无法逃走,又不能在城中坐以待毙,但公主的形貌太过惹眼,加上城门口的盘查,要躲开这些,只能是在——” 苏聿目光微动。 “中元夜。” “外后日,中元。” 朴陋瓦舍内,宗弦倚坐在榻上,一字一顿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2、设彀 宗弦倦怠地闭了下眼,指尖搭在心口的位置。虽然刺的是偶人,但剜心之痛是实打实的。贯穿心腑的疼痛连着灵体剥离、重回原身的冲击一起,当即迫着她又发作了一夜的痛症。再度醒来,已是傍晌,心口处依旧残存着幻痛。 大雪刚从街上买了吃食回来,将篮子递给寒露,这才摘下斗笠抹掉脸上的灰:“到处都是巡查的兵丁,几处大商铺的店门口也贴着哥儿的画像。听说,现在每个出城的人都要被搜查盘问一番,才能放行。” “有没有人跟踪你?”秋分忙着给宗弦喂粥,分神问。 大雪点点头:“买完包子后,总觉得有人盯着我,我就绕去了家客栈的后院,把他们甩开了。但回到巷口的时候,也看到有人在朝我们这个方向指指点点着什么。” 宗弦咽下一口热粥:“昨日来时,附近的人见我们面生,自然存疑。加上今天满城风雨,疑心自然更重。 “接下来这几日,尽量不要出门。苏聿知道我无法现身人前,一定会转而留意行踪蹊跷的老媪和小童。”她将头转向一侧,“蓝玺,上街采买之事交给你和大雪,你们扮作祖孙一并走,方不那么显眼。” “行。”蓝玺道,“铁杖也先留在屋内罢。” 宗弦点头:“如果遇着左邻右舍被问起,你便说——”她想了想,“是带着和离的女儿与几个外孙来此暂住。” 蓝玺嗤笑:“老身才不想有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女儿。”口中如此,到底还是同意了她的安排。 寒露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倒入碗中晾凉,尔后问道:“哥儿,药材我们只带了六日的分量,可现在风声这样紧,是否要想法子再去买一些来?”直接拿着方子到药铺大抵不成,得几样几样地拆分,跑多几家铺子买才不被发现。 “不必,”宗弦歇了歇气,“我们三日后就走。” 秋分有些担心:“如今陆先生——不对,皇帝——”她脑中还有些转不过弯来,不明白一直以来温文尔雅的陆先生,怎么就变成了如隔云端的九五之尊,“急着找哥儿,为何不多躲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走?” 宗弦指向面上的布条:“无论绑着还是摘下,我的模样都太过显眼。只要出城的搜查一日不松懈,我就一日不能露面,躲得再久也是徒劳。” “中元节……”寒露喃喃自语,灵光一现,“是因为面具吗?” 中元是飨奠众鬼的日子,夜里除了要放河灯、设路祭、拜土地,还时兴戴妖鬼面具,护送先祖的亡魂平安归去。起初多是些狰狞凶恶的赤鬼青怪面具,然几百年过去,种类也丰富起来,锦雀、狐狸、玉兔、百花等更精巧好看的式样,已然成了时兴。 宗弦漱了口,续道:“当夜的宵禁会往后推一个时辰,上街的人只多不少,戴着面具混入其中,也不会惹人注目。而城中的守卫势必要分走大半到街上巡逻,一防火情,二防贼盗。这样一来,城门处的守备薄弱,进出城的人又增多,加之夜里光线晦暗,兼有面具遮挡,混出城外会比寻常白日简单得多。” 她语气笃定。 “所以,要走,只能是中元夜。” 三个小童恍然大悟。 蓝玺有些不可思议:“你莫非下山之前,就想到了这一步?” “不然呢?”宗弦一副理所当然,“若非赶上这个时机,我怎可能以身涉险?” 蓝玺气笑了:“真是妖怪。”但她依然不放心,“只不过,你能想到利用中元那日,难道苏聿想不到?” “他当然想得到。”宗弦往后一仰,搭在被子上的手掌心朝上,慢慢抓握了两下,“这么招摇地大肆搜查,就是为了让我们寸步难行,逼我们只能在中元那日行动。 “因此,到时表面上城内的警戒会变松,但他暗中一定会拨派更多兵力到处巡查,等着我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秋分急得顿脚。 “什么怎么办,”宗弦语气轻松,“我知他设好了陷阱,他定也猜到我会将计就计。 “我同他,皆是孤注一掷。” 她碰了碰手边的药碗,觉着温度合适,便端起来喝尽了,也没要饴饧,挪了挪身子重新躺下,打了个呵欠:“好了,都不必担心,这两日行事多留个心眼便好。该吃的吃该睡的睡,后头要操心的还多的是,都先把精神养好了再谈。” 寒露收走药碗,转身时和秋分对上了目光,两人均面露犹疑。秋分咬咬牙,硬着头皮开口:“哥儿,玦、玦娘真的背叛我们——哎哟……” 脑门上挨了个响亮的爆栗,她抱住脑袋,眼泪汪汪地看向蓝玺。 “她从未将心放在我这儿,谈何背叛?”被窝下传来宗弦平淡的声音,“此事不必再提了,去用饭罢。” “哦……” 秋分瘪嘴,跟在蓝玺等人身后朝主屋去了,迈出门槛没几步,又急忙折回来悄悄把门带上。 不比山中幽静,即便宅子位置偏僻,到底是被人烟簇拥着的。除去从主屋的方向传来的模糊说话声,一墙之外,门扇吱呀,笑语闲谈,轻一声重一声的劈柴响,小儿盼着开饭的磨缠,或远或近地越过墙头窗沿。空气染上了各户炊烟,裹缠在一处,凝成一片暖烘烘的气味。 困意侵袭着神智,宗弦却总觉不安稳,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心口,从衣襟探进去。触感光滑,带着凉意,心好端端地在平展的肌肤下跳动,没有一丝裂缝,也没有黏腻的湿意。 手指再一次蜷缩起来。 偶人是没有血的,那些温热甚至滚烫,皆是苏聿的。 ……皆与她无关。 日影西斜,天上云层斑驳,叫细碎的余晖一照,似香灰上撒了金箔,泛出粼粼的光。飞鸟忽高忽低,张开羽翼引颈长鸣,披着霞彩,自重叠宫墙的一角轻盈掠过。 宣元殿前,天光仍很明亮,但飞檐斗拱下早已灯火通明,连着两侧廊道的盏盏宫灯,铺开光华辉煌的长卷。飞檐之上立着姿态威严的脊兽,逆着光勾勒出清晰的线条。高啄檐牙下则悬着瑞兽凤鸟的铜铃,随着若有若无的风无声地摇动。从殿门前旷阔的月台往下,汉白玉雕的丹陛映着夕照,像镀了层薄薄的金,其上祥龙腾云驾雾,气势凛然,双目炯炯地盯着阶下的来者。 柳敬之一身布衣,整肃衣冠后,端端正正地在丹陛前跪下,将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朝服朝冠连同官印高高举过头顶,清瘦的背脊屹然挺立。 远远瞧见的宫人吓了一跳,忙跑来恂恂问道是出了何事。柳相一言不发,只依旧执着地跪着。宫人无法,只得赶紧吩咐人去明徵殿传话,自己一步也不敢远离。 苏聿听闻内侍来报,只撂下一句“一个时辰后宣丞相来此”,便继续批阅奏疏。梁全礼摸不透苏聿的心思,又恐老丞相跪出个好歹来,出殿门招招手,悄声吩咐人送茶水软垫过去。虽说日头已慢慢沉了下去,但地上余热未散,万一柳相受了暑气,这个年纪一倒下,那可不是两剂药能恢复过来的。 而翌日,宗弦便听说了柳相被罚跪又罚俸的事,但具体缘由,却只有暧昧不清的“御前失仪”四字。她沉默听完,只是继续啜饮碗中的茶汤。 “今晨柳相也未上朝,告病在家。”大雪补充,“恐怕是丞相去为哥儿求情,惹恼了皇帝。” “丞相到苏聿跟前说了什么并不难猜,”蓝玺道,“但苏聿是否真心罚人就难说了。” “婆婆,这是什么意思?”秋分问。 “苏聿此举无非两种意图。要么是真恨哥儿,得知丞相与哥儿沆瀣一气,因而迁怒;要么是苦肉计,藉此让哥儿知道她若再躲下去,相府晁府皆会被她牵连,逼哥儿束手就擒。”蓝玺冷笑,“雕虫小技,不足为虑。” “还有一种,”宗弦慢吞吞道,“苏聿要敲打的不是我,是相府。柳相名重,天下皆知,虽然比晁光宇识时务,却也不是可放任的势力。用一个仅他二人皆知、外面却毫无头绪的由头来要挟,叫柳相有苦难言,何尝不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秋分立刻握紧小拳头:“那陆先生也太坏了!柳爷爷那么好的人,怎么能这么对付他!” 宗弦咳了咳:“另外,最坏的一种可能—— “柳相完全信赖了苏聿,这出苦肉计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秋分愣住,“哥儿是说,连柳爷爷也要背叛我们吗?” 宗弦转向蓝玺的方向:“别忘了,柳相是因为我提出扶持苏聿,才不计一切相帮的。说到底,他老人家忠君,忠的是苏聿,而非长公主。” “老身明白你的意思。”蓝玺道,“若真如此,相府便已不能信任。这两天,我们决不可再出现在相府附近,尤其是你,大雪。你去相府传过信,万一被门子认出来,就是引祸上身。”说着,她瞟了眼宗弦。向来离她最近的人,一个玦娘一个柳敬之,皆非全心全意忠于她,真是讽刺。 大雪重重点头:“是。” 寒露紧张地攥住袖口:“陆先生追查我们这样紧,我们——真能逃出城么?” 宗弦哼笑:“谁说不能。苏聿做出这样多小动作,无非就是要逼我现身。看似不择手段,焉知不是他走投无路。 “只要我们不咬他丢下的任何钩子,到了后日夜里——”她气定神闲地弯了唇角,语调却凉凉,“苏聿只会比现在还着急。 “只要他自乱阵脚,赢的就是我。” 她一翻手中空空的茶碗,笃定地往案上扣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3、中元 两日时间倏忽而过。 寒露看着暮色渐浓,又到院内侧耳细听左邻右舍的动静,估摸各家各户已开始做过节的准备,便回到屋内为宗弦换衣梳妆,用脂粉厚厚地盖住面上的瘢痕。只是蓝玺从市集买来的脂粉不过粗劣货色,即便敷了好几层,依旧遮不住怵目惊心的青紫,只能盼晚些时候天色幽暗加面具遮挡,能糊弄过城门口的盘查。 正梳洗到尾声,蓝玺带着大雪秋分自街上回来:“如何了?” “差不多了,再收拾一下剩的几样东西,随时可以走。”寒露应道。 蓝玺颔首,从袖中摸出两个面具,分别递给宗弦与寒露。寒露伸出的手瑟缩了一下,有些犹豫地接过那个赤发黑面的妖鬼面具。大雪看出她害怕,悄声安慰:“街上只买得到这些个,以后我定寻些好看的与你。” 寒露忙摇头,同样小声劝阻:“不碍事,这又不是顽的时候,我晓得的。” 宗弦抚摸面具上凸起的鬼角与獠牙,正想开口,劣质的脂粉味钻进鼻尖,呛得她一阵咳。蓝玺从里屋拿出铁杖,拆开外头用以遮掩的粗布。宗弦听出她的动作,边咳边制止:“别拆……太招摇,倒适得其反。” 蓝玺略一沉吟,顺了宗弦的意思。 少顷,众人收拾妥当。宗弦走出屋外,仰面朝向暗沉的夜空,缓缓呼吸着些微灼热的空气。焚香烧纸的味道之外,有些清凉的花香沁来。她神思清明了几分,转回身朝着余下几人道:“走罢。” 她拎起裙摆,率先迈过了门槛。破敝木门在身后合上,小院跟着夜色沉入幽暗,檐下墙角依旧灰尘飘荡,蛛网悄结,有人来过,又似从未来过。 深邃夜幕之上悬着圆盘一样的明月,其下的京城长街挂起连绵的灯,楼宇台榭通明,于暖风中摇曳出深浅不一的影,看似如寻常节庆般辉煌热闹,却又要萧森几分。 满街的灯火飘荡,人影交错,通衢越巷。仿佛不欲惊动鬼神一般,市肆都敛了喧闹吆喝的声响,放轻嗓门迎客寒暄。摊贩摆出叠好的一摞摞纸元宝与油烛灯台,或有熬煮得浓香扑鼻的甜羹,笼屉里用红糟按上一点红的荷叶蒸糕,以及晾在竹盘上炸得金黄酥脆的素食点。忙于生计未来得及备好供品的妇人们便匆匆寻来,亡羊补牢地往食盒中添上几样,这祭祀的面上方才不显得那么寒酸来。 带着清荷气息的风徐徐吹来,萦成薄纱般的轻雾。青石拱桥上荡着盈盈水光,蜿蜒的水道穿过桥洞,盏盏河灯如落了满河的花雨,顺着漪澜或急或缓地转开浅浅的波纹,载着荧荧的一点烛火,亦载着人世的烟云与眷恋,自此岸往彼岸而去。 再次与一队巡逻的步卒擦肩而过后,寒露扶着宗弦的半边手臂,走得有些僵硬,身前两步是同样搀着蓝玺的大雪。蓝玺走得不紧不慢,回头见寒露左脚绊住了右脚,只觉好笑,往路旁一个小摊上丢下几枚钱,尔后扔了个莲花状的河灯给寒露。 “出城不过几步路,有甚可怕。”蓝玺继续走去,“你越想着不出错,便越容易露出端倪。” “是……”寒露攥着河灯,深呼吸了几口,努力将心思放到身边的攘来熙往上,好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个随家人上街的好奇小儿。大雪显然比她游刃有余得多,朝蓝玺讨要糖葫芦反被斥骂了两句,落在旁人眼里,浑然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寒露被他逗笑,倒也慢慢放松了些。 淡淡的夜雾浮动,洇湿了灯烛的暖意。蓝玺捻了捻指间,感觉到微不可察的凉意,又看了眼天上的薄云,自言自语:“可惜了,若是能凝成雨降下来,就更方便行事了。”一旦下了雨,宗弦便可顺理成章地用伞遮挡。城门口的守卫被雨丝迷了眼睛,检查也会更加粗率。 大雪明白蓝玺的意思,低声道:“不碍事的婆婆,有大寒他们在,一定能顺利出城。”大寒已经套好车在齐光门外等候,只待宗弦一现身,冬至立秋便会扮作与家人走散的孩童在城门口哭闹,吸引守卫的注意力,掩护宗弦离开。 蓝玺脚步忽地一顿。 “走快些。”她拽着大雪加快步伐。寒露一惊,慌忙拉着宗弦匆匆跟上。 蓝玺又低喝:“莫要慌张,稳住脚步。”兴许是别处闹出了贼人,兵士奉命追捕,与他们不相干。 可越逼越近的甲胄刀剑声终是让蓝玺放弃了心头的一丝侥幸。她站定身子,将大雪朝身后拉了拉,上前两步,迎上越过一众兵士、正大步向她走来的将领。 “这位婆婆,冒犯了。”那将领朝她一拱手,“可否请您连同那位女公子,摘下面具一观?” 蓝玺冷声:“你是何人?拦下吾等有何凭证?” 将领扬起手中令牌:“执金吾奉命搜捕逃犯,凡有可疑者,皆需查问无误,才可放行。只要确认几位非在缉逆犯,即可通行。”他目光凛然,紧紧盯住蓝玺与宗弦,“还请二位摘下面具,验看一番。若是不从,就跟本将走一趟官狱罢。” “就凭尔等?”蓝玺朗声大笑,嘲讽,“是老身久不涉世,叫你们这些年轻的后生看轻了,还是现下的小子们都如此轻狂?” 那将领亦黑了脸色:“吾等禀命行事,无有不妥。既然几位不肯配合,那就休怪本将失礼了。来人,带走!” “那也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蓝玺断喝,右手一翻,沉重的铁杖在掌心一转,刹那间擦过围上前来的步卒们,扫出一片劲风,立时逼退了几人。大雪则迅速退到寒露身前,张开手臂护住二人,戒备地提防四周。 而近旁两三摊小贩见势不对,慌地喊叫“军爷恕罪”,赶紧收拾东西推着板车一溜烟跑了。与逃开的小贩相反,见此处有热闹可看,胆子大的好事者立刻踮起脚在不远处探头探脑。 眼瞧将领面色铁青,却一时没再动作,蓝玺心中稍定。 苏聿要对宗弦出手很简单,但若要对“铁杖无龄”动手,多少要忌惮她在江湖上的声望。即便派兵围追堵截,也不敢硬来。这样一来,执金吾被束缚了手脚,而她毫无忌惮,两相交手,胜负不言而喻。 将领朝旁边几人使了个眼色,一名士兵悄悄退后,风一般地跑没了踪影,而另几人立刻朝大雪寒露扑去。蓝玺原正同那将领对峙,背后却仿佛兀自生了眼睛,身随杖走,电光般闪至兵士身前,铁杖顺势横劈几人的膝盖与小腿骨,痛得他们当场匍匐倒地,抱腿呻吟。听得一侧风声,她也不回身,但见铁杖灵巧地游至她左手,抬手一格,便制住将领砍来的剑刃。铮然鸣响后,铁杖上包裹的布条松动,现出凛然凶戾的狼头雕饰来。 寒露早已吓得紧紧闭上眼,大雪倒是一派淡定,甚至有余裕给蓝玺鼓了个掌。 将领收剑回鞘,正颜厉色:“阁下继续拖延下去也是徒劳,等援兵到了,你们同样逃不出去。劝阁下还是趁早束手就擒,也能少吃些苦头。” 蓝玺嗤笑:“援兵到了又如何?你们的目标无非是她。”她示意宗弦,“可惜老身也是受人之托,道若是迫不得已,便请老身亲手了断她的性命,死也绝不死在尔等手下。”她气定神闲,“老身下得了这个手,就不知你们有没有胆子,敢扛着她的尸首去复命?” 被下了“务必活捉,一根汗毛也不得伤她”的死命令的执金吾:“……” 蓝玺身形晃动,骤然发难,直欺那将领面前。将领措手不及,惊慌中拔剑格挡,手腕蓦地剧痛,长剑“当啷”被铁杖砸落,同时腰侧遭了猛的一掌,竟直直被击飞至两丈开外。众兵士见这婆婆出手迅捷狠毒,又惊又怒,当即刀剑齐出。却见蓝玺步法如行云流水,大袖翻飞,铁杖灵巧得如轻飘飘的竹棍,“啪啪啪”击退数人,又冷不丁连发数掌,打中六七人穴道。不过须臾,地上摔落一片,而蓝玺铁杖一拄,荡了荡袖上灰尘,衣衫上一丝破损也无。 余下等人被震慑住,竟有些动弹不得。蓝玺瞥了眼越围越多的人群,定了主意,正转过身要揽起宗弦闯出去,忽闻头顶传来极轻破空之声,蓦地抬头,便见一青影从天纵落,直朝宗弦而来。 蓝玺当即奋力将宗弦同大雪寒露一并推开,挥杖击向青影。青影飘然避过,足尖轻轻一点杖上狼头,遽然变幻方向,再度迫近宗弦。蓝玺不由得暗赞“好轻功”,闪身去拦,同时铁杖大刀阔斧般连劈过去,只听“嗒嗒”几声,攻击被一柄刀鞘尽数化解,看似轻描淡写,却震得蓝玺虎口发麻。青影毫不恋战,甫拨开铁杖沉重的压制,步履如电,登时又掠至宗弦跟前—— “砰!” 铁杖猛地削下,闷声砸地,而蓝玺顺势腾身飞起,双足疾蹬,踹向青影心口,迫得他一个空翻,退开了丈余。 蓝玺落地站定,背手持杖护住身后几人,抬眼看去。面前是个凤目薄唇、秀丽端雅更甚女子的青年,偏偏周身一股澹泊寡欲的气韵,生生将这堪称艳丽的容貌压了下去。她复看向青年腰间玉带上佩着的印囊,外露一截青绶,确信了心中猜测。 如此人物,除人称“玉面阎罗”的廷尉景承,不作他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4、寻离 “无龄前辈。” 景承抬手见礼,直截了当道:“请前辈交出宗姑娘,莫为难晚辈。” 蓝玺呵声一笑:“若有本事,你便尽管来试。” 她听说此人已久,明明是循规蹈矩地考明法入仕的一介文官,偏有一身御风自如的上乘轻功,加之刀法超世绝俗,为人亦端正明义,于江湖中素有侠名。然他似无心精进武学,只心无旁骛地执掌刑狱判审。因而时至今日,她方初次见到景承。 虽说有预料到,然而真正和他对上,依然叫蓝玺感到棘手。不提其他,方才交手那几招,他顾忌着不伤人,至多用了六分力,但已足见功底深湛。 她微眯起眼,隔着面具端详景承。景承负手而立,俊秀文雅的面庞上不怒不急,目光沉静,却犹如审视般凝结在自己一行人身上。蓝玺暗想,若仅有她一人,她倒不惮于同他真刀真枪过上几招,最糟不过玉石俱焚。但眼下不是逞狠斗凶的时候,何况—— 她瞥向大雪寒露,两人表情隐在面具之下,但紧攥发抖的双手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叹气,解下面具抛开,一振铁杖。 “宗姑娘。” 景承径自朝宗弦的方向走了一步,见铁杖立刻斜横至身前,便住了步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此刻离开献京城,无药可医,无处可藏,照样命在旦夕。只要姑娘同在下走一趟廷尉府,在下愿以右臂担保,绝无人会伤害姑娘分毫,包括陛下。” 不待宗弦言语,大雪抢道:“景大人在城中设下天罗地网,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却说不愿害人,说出口谁人会信!”介于少年与小儿之间的嗓音清亮,细听之下又仿佛在发抖。 景承眉梢微抬,内心有一瞬间奇异的感觉,正要开口—— “景大人!” 方才被蓝玺摔飞的执金吾快步赶来,身后被打倒的兵士亦匆匆重新列队,与赶来的援兵一齐分从两侧包抄,隔开看热闹的百姓,将蓝玺等人再次团团围住。 “贺大人。”景承朝那将领颔首。 贺荣忍着身上未消散的疼痛道:“同这老媪说不明白事理,不必多费口舌,直接拿下即可,事后本将再自去向陛下请罪。” 景承:“且慢——” “不如这样。”蓝玺打断二人。 她侧睨贺荣一眼,朝景承道:“早闻玉面阎罗之名,老身虽为铸匠,算不得甚高手,但今日既见,不讨教几招也说不过去。 “你若能夺下老身的铁杖,人随你们处置,否则,便不得再为难我等半分,这样如何?” “此话当真?”贺荣立刻道。 景承眉心一皱:“不妥。” 但蓝玺已不等他多言,身形飘动直抢至景承身前。景承只觉劲风凌厉,仰面避开,便见那狼头险险自鼻尖前四五寸一掠而过。顷刻间袖影缭乱,铁杖刀鞘相击。贺荣眼前一花,听得围观百姓惊呼,定睛看去,两人已过了十来招。 景承明显不想奉陪,只守不攻,几次与铁杖擦身而过,却又如同飞鸟轻点水面般,倏忽荡开两步从容避开,反倒是他身后的兵士们被吓住,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蓝玺喝道:“还不出刀!” 景承不答,只一味格挡闪避。蓝玺“啧”了一声,猛地又加快了攻势,余光里见执金吾等人未朝大雪他们发难,略放下心来。只要他们顺着她比试的提议,不插手阻挠,她便只需专心对付景承,争取到的时间也就越—— “铛!” 景承蓦地拔刀出鞘,一旋手腕,白刃贴着狼头削出一片清鸣,竟直朝蓝玺咽喉推去。蓝玺大惊,不得不侧身躲开,同时握着铁杖斜弯急转,杖尾如剑,疾刺向景承几处大穴。景承步履轻捷,陡然滑出,左臂卷住铁杖后顺势一推,化开攻击,右边反手掷出佩刀。蓝玺铁杖被缠住,来不及收回格挡,偏头闪避的瞬间,内心大喊:“不好!” 但景承力道准狠,飞刀如电,“哧”地擦过蓝玺眼前,如一道青光刺向她身后站得直挺挺的宗弦。“唰”的一声,随着鬓间几根发丝被削断,面具系绳崩开,妖鬼面具应声落地。 景承目光一沉,果然。 贺荣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面具下一张吓得惨白、眼泪糊了满脸的妇人面庞,哪是甚庭山妖! 那妇人早已被眼前一切吓得魂飞魄散,却被大雪点了穴,动弹不得。此时见伪装败露,更是惊恐得瑟瑟发抖,只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淌。 景承走近那妇人,足尖一挑,地上的刀轻巧地在半空飞悬了几圈后被握回手中。他顺势反手用刀柄打向妇人肩下、腰间两处穴位,随即收刀入鞘。妇人腿一软,登时“扑通”摔跪在地。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景承尚未发问,就听那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竹筒倒豆子般一气儿全交代了:“奴是被诓骗来的!那婆婆……那婆婆傍晚时找了奴来,道只要陪他们出城走一遭,便许两贯钱。奴、奴不认识他们,更不晓得他们是要被缉拿的贼人!是奴财迷心窍,求大人开恩,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呜呜……” 景承沉默听完,挥手示意兵士带走妇人。贺荣这才明白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大怒,恼火地瞪了眼蓝玺,走向景承:“景大人,现下怎么办?可否要扣下那老媪和小童为质?” “她是江湖人,心无挂碍,去何处都无所谓,扣下也没用。”景承平淡道,“何况贺大人觉得,制得住她?” 贺荣顿时赧然,咳了两声。 景承回身。蓝玺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寒露的头顶,施施然同他对视。他转开眼,对贺荣道:“传令余下各个城门口,问清楚方才可有形迹可疑之人出城,或可有发生什么异样。只要有任何蛛丝马迹,追也要把人追回来。” “好。” 但被耽搁了这么些时候,真正的宗弦十有八/九已经趁乱遁出城去了。虽然早已命离京城最近的几处城郡多加留心,但难不保有疏漏之处。只要稍不注意,便是满盘皆输。必须赶紧告知苏聿,抢在宗弦逃远之前下令,进行更严密的搜查。 景承快步朝廷尉府的方向走去。蓝玺久久盯着他的背影,末了望向远处。她已尽力拖了这些时间,剩下如何,全靠天意了。 一炷香前。 “贼人出现了,在含章门大街!快点!所有人都过去!” 齐光门大街上,原本正在巡逻的兵士一听要捉拿的要犯出现,顿时精神一振,迅速列队跟着头领飞奔赶去。路过的百姓不明就里,见他们气势汹汹,纷纷避让到两侧,一边望着地面扬起的尘烟,一边掩口窃窃私语。 馄饨摊子的老板娘赶紧用手盖住刚盛出的满满一碗馄饨,以防被灰土沾得脏了,又伸长脖子看着远去的一队人,喃喃道:“可赶紧将那劳什子的贼捉了哟,这都来来回回折腾多少日子了……” 她收回视线,正要将馄饨端去给坐在背后的客人,转身一瞧,却见那一处空空如也,只留了两枚钱在茶碗边。 灯华流转,疏影斜映,花枝微垂,青萝满墙。 宗弦将面具扣回脸上,挎着竹篮,沿着街侧的阴影,朝城门的方向缓步而行。竹篮里放着两叠纸元宝与糕点,变幻回小小偶人的秋分踩在荷叶包上,拉了个纸元宝挡在头顶,一边谨慎地从缝隙中替宗弦看着前路,一边低声提醒她如何走。 “巡逻的都被引到婆婆他们那边去了,前头没什么问题。 “哥儿稍稍往左些,有位老丈朝这边来了……好了,就这么继续走。” 与两三处花香酒香擦肩而过,宗弦低声问:“还有多远?” 秋分努力睁大眼睛:“过了前头一座客栈和驿站,离城门口就不远了。哥儿莫急,就这么慢慢走,别摔着了。” 宗弦不语。即便她想,蓝玺那边也不定能拖多长时间。离脱困只剩这一小段路了……她稍稍加快了步伐。 夜风忽起,扬起湿润的凉意。不知是什么花的花瓣轻轻落到头上,宗弦抬起手拈下,指尖隔着粗糙的痂,触摸到柔嫩的活气。 雾雨浮散,烛烟袅袅,献京城一半盛放在繁华灯火里,一半浸染在幽微月影里。暖黄的光晕和漆黑的影交融,宗弦看不见,但指尖的温度模糊地让她意识到,自己走在这样暧昧纠缠的明晦交接处。 附近的人声渐渐喧杂了些,酒香亦浓郁了两分,想来是到了客栈附近。含章门已近在眼前,只稍她再往前走去,一步一步,一如既往地往前走去。 宗弦忽然有些恍惚。 这样的一步一步,她走过多少次,又走过多久了。 从清平阁,到云台宫。从望鸾宫,到宣元殿。从宫苑,到庭山。如今,从献京城,到前路未卜的去处。连今夜这些重回尘世的魂灵都尚有归处,当她到了身殒魂消的时候,她又该往哪去,又有何处可去。 面具下,她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总归不是这样的锦天绣地,无边盛景。 但即便是深渊鬼蜮,她也去得。 宗弦步履一刻未停,毫不留恋地松开花瓣。温软的触感立时随风飞去,指尖沉回泠泠月色中。 下一瞬,整个掌心被用力扣入一片温暖中。 她骤然僵住。 修长指节紧紧扣着她的腕侧掌缘,力道大得她发痛,不是她的幻觉,更骗不了自己说是谁无心。他的掌间一道狰狞的伤,深陷进她的肌肤,几乎要掐入骨血之中。 恐惧与惶惑霎时席卷了全身,宗弦听到自己的骨骼在嘶嘶战栗,胸腔内气血上涌,如翻江倒海。她困难地张了张唇,却发不出半点声响,蓦地颈间一痛—— 苏聿一个手刀劈晕宗弦,旋即接住她。不想心口一直紧绷的弦乍然一松,他步伐不稳,直接顺着宗弦瘫软下来的方向跌坐在地。 轻飘飘的人落入他怀中,磕到心口,切切实实地昭示着她的存在。他催动内力,总归平复了呼吸,手却微微打着颤,伸向她脸上的面具。 系带软软松开,面具落下,露出她满布青紫的上半张脸。苏聿犹不放心,用力拭去上面的脂粉,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些瘢痕,连日来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实处。 只差一点。 苏聿抬眼看向相距不过一箭之遥的含章门。 只差一点,他就将再次永远错失她。 苏聿收紧手臂,垂下微湿的眼,下颔贴上她额际。怀里的宗弦无知无觉,被他紧攥的手上,开裂的指尖结着血痂,却在月光下透着鲜艳的、石榴籽一般明亮的绯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5、宫魇 玉轮浅淡如水,半隐半现在渐亮的天色与薄云中,似一柄质地温润的玉梳,拂开轻纱般的雾气。一丛一丛的玉簪花开得正盛,百朵千朵白如碎玉,风一动就是满阶素雪,暗香沉浮。 檐下片片细篾卷帘徐徐升起,筛出一道一道淡金色的光线,现出庭中的滴翠竹枝与锦簇花团。窗下一座云气缭绕的博山炉,升腾起缕缕细烟,兰沉香气直飘入安静屋内。楹间高悬着片片帘幕,绣着流云与飞鸟,顺着低垂的流苏遮住漆绘的床。 裹着晨雾的风吹入殿内,宫女持起香炉挪至书案上,又将卷帘往下放了放,遮住略刺目的朝阳。另一名宫女捧来清水巾栉,两人一齐轻轻撩开纱幔,为床上女子擦手拭面。女子沉沉睡着,上半张脸盖着块浸着药汁的布,其下遍是青紫瘢痕,下半张脸则苍白憔悴,略显枯黄的长发在枕上散开,垂至床眫,身上的锦被仿佛没有起伏。宫女不安地轻触她的面颊,确然感受到淡淡的温度,才松了一口气。 将床幔用金钩束起,散去帐间的药味,随后取下女子面上的布块,揩拭眼上残留的药汁,用清水擦洗两遍,再薄薄地抹上一层润面的面脂,最后系上缚眼的素白布条。宫女动作轻柔,末了执起牙梳,栉梳有些蓬乱的发尾。 “雁字!” 旁边的宫女轻呼一声,托起女子的手示意:“你看……” 雁字看去,碰巧见那枯瘦指节迟缓地颤了一下。两人忙挨到女子面前,试探着唤了两声:“宗姑娘?” 布条下的眉心皱起来,女子似是难受地往旁偏了下头。 “姑娘,可是醒了?”雁字继续唤道,又转过头,“碧桃,快去禀报陛下,说姑娘醒了!还有宫长和容大人!” “哎!”碧桃当即小跑出去,碰巧在殿门口遇见送药来的吟蝉,赶紧拉住她,“快去跟宫长说一声,姑娘醒了!”又喊来廊下的小宦官,命他去请容玖,这才快步往明徵殿赶去。 沿着拂清池畔的碧荫花影一径而去,不稍片刻就到崇和宫。正躬身守在明徵殿门口的小瑞子远远瞧见碧桃匆匆走来,连忙迎去:“碧桃姊姊。” “陛下可回来了?”碧桃微微喘着气问。 “今日早朝结束得早,陛下已经回来了,姊姊快请进。” 碧桃顿住步伐:“不用先通传一声么?” 小瑞子笑道:“姊姊放心,陛下早有口谕,说是宁安宫的消息一刻也不能耽误,不必通传。”说话间已开了殿门,退到一侧。 碧桃进到殿里,到外间与梁全礼问安:“梁公公,宗姑娘醒了,婢子来禀明陛下。” 梁全礼闻言眉头一松,旋即犯了难:“陛下正在召见少府卿大人,现下不好贸然到御前打扰。”掌事大监捻着冠下系带思索,又问,“可告知了容大人?” 碧桃应是,梁全礼便道:“那就且等等罢。” 小半个时辰后,少府卿告退。梁全礼命小瑞子送人,尔后立刻领着碧桃入殿:“陛下,碧桃姑娘求见。” 书案后的苏聿抬起头。大胤尚水德,君王冕服皆是玄色,连带着常服也多数如此,只是不比冕服华丽繁复,素淡得异常,只襟缘袖口用金丝线滚了回旋的暗纹,衣摆水波一样地散在身侧。 碧桃正要伏地拜见,苏聿霍然起身:“她醒了?” 碧桃一时叩首也不是站也不是,“是”字才开了个头,就见苏聿已大步绕过书案朝外走去,她连忙与梁全礼跟上。 出了明徵殿,碧桃才发现入殿时微熹的天光已完全亮了起来。灿日高升,阳光从繁茂枝叶与窈窕花枝间投下,照得石径斑斓生辉。 “何时醒的?”苏聿头也不转地问。 梁全礼小心翼翼:“回陛下,约莫两刻钟前——” “为何不报。” 梁全礼后背顿时沁出凉汗,忙告罪:“是老奴思虑不周,请陛下责罚!” 转眼已到了宁安宫外,苏聿无心再追究此事,复加快了步伐,穿过宫墙回廊直朝玉晖殿而去。 “姑娘当心!” 才到庭中,就听见宫女失声惊叫,紧接着迸开刺耳尖锐的碎裂声。苏聿心下一沉,不待小宦官们动作,径直推门踏入—— 一地狼藉,打翻的药汁淌了满地,碗勺杯盘连同花瓶熏炉,全被砸得粉碎,只一个幸免于难的小瓷杯在地上打转。最里一层薄纱床帐被扯得七零八落,周宫长与宫女们围在屏风外靠近不得,只要稍一趋前,立刻就有碎瓷片飞出。 容玖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见到苏聿来,面色一变:“你怎么来了!” 宫人们这才发现苏聿,纷纷要跪拜时,却见他立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众人只好僵着身子站定。容玖也赶紧压低声音,凑到他身侧:“弦姑娘许是惊恐过度,心智大乱,引发了谵妄。她心魔在你,你还是且回避——” 苏聿恍若未闻,挥手示意所有人后退,自己敛了气息,缓步往床前去。 衣裳下摆拂过片片碎瓷,带起极轻的嗡鸣。绕过半扇帐帘的遮挡,苏聿终是看清了床内景象。 锦被凌乱,金钩委地,宽敞的床上,仅穿着素白中单的宗弦蜷在角落处,长发披散,颤抖得像只幼兽,手上却紧紧攥着一大片碎瓷,宽大的袖子垂到肘侧,鲜血正顺着碎瓷的边缘,从掌心顺着消瘦的小臂一滴一滴砸在被上。 猛地察觉到有人靠近,她立刻用空着的手摸起另一块碎片狠命砸去。苏聿侧头避开,又近了一步。只见宗弦缩得更紧,双唇打颤,喉间声音破碎,布条下的脸皱得更加痛苦,似是头上痛症将要发作,手哆嗦着伸向太阳穴。眼见那片鲜血淋漓的瓷片就要朝自己扎下—— 苏聿当即不再犹豫,趁宗弦未来得及摸到新的碎瓷,眨眼间欺至她身前,用了巧劲掐她手腕穴位,迫她松开手,同时一把掀翻被褥,将床上碎片通通扫落倒地。宗弦凄厉尖叫起来,死命挣扎。苏聿左臂一展将她用力扣入怀中,任她朝自己拳打脚踢。混乱间宗弦抓住他的右手,登时不管不顾就狠狠咬下。 宫女们本想来帮忙,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要来拉开宗弦。苏聿却皱着眉命所有人退下,一边任宗弦泄愤,一边依旧紧紧扣着她嶙峋的背脊。 殿内逐渐安静下来,众人不敢近前,围在帐帘外侧,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宗弦力气慢慢弱下去,咬下去的力道渐轻。她颤了颤嘴唇,蓦地触到一道粗粝,茫茫然朝那一处挪了挪。 苏聿垂下眼眸,看她动作。 牙齿陷进那道还未愈合的伤口时,宗弦似是怔住了一般,许久后迟缓地松开口,手指摸索着附过去,垂着头一动不动。苏聿静息等了片刻,试着合拢右手,宗弦没有挣扎,顺从地任那道狰狞的伤将自己的手指拢入掌心。 苏聿将她的手放下,改为抚上她的面颊,触摸到一片濡湿冰凉,分不清是汗还是泪。他用袖口擦了擦,又解下她眼上布条,宗弦亦未有反抗,安静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拿伤药来,给她包扎。” 如一颗石子投入死寂湖面,殿内应时忙碌起来。碧桃与吟蝉端来伤药与清水,雁字吩咐余下宫女清扫地上瓷片,取来新的被褥,并点上安神香。容玖则坐到苏聿身侧,为宗弦把脉。 “如何?”苏聿问他,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宗弦。宗弦半阖着双目,眼前蒙蒙一层水雾,分不清是否醒着。 “不是栖霞晚发作的缘故,应是弦姑娘——”容玖在心里头叹气,到底没挑明她是因着被逼进宫里,急火攻心,“——受的刺激太大,才会一时间神智混乱。现在她自己缓过来了,多少可以放心些了。我另开一张宁神的方子,每隔两个时辰让她喝上一碗,至多三碗下去就无碍了。” 苏聿点头,侍立在旁的周宫长忙唤人:“南枝,随容大人去开方取药。” “是。” 周宫长转回身,捧上一块帕子:“陛下,宗姑娘交给婢子罢,您的手……” 苏聿接过帕子,随意往右手血迹斑斑的牙印处缠了一圈,却并未松开宗弦。宗弦兀兀地歪在他臂间,伤处被撒上药粉,也不知喊疼。他抬手压住她眼皮,她便当真乖顺地合上了双目。 上好药,宫女们要为宗弦擦洗换衣,苏聿这才将人交到她们手上。出了玉晖殿,他命梁全礼将一应奏议文书全搬来宁安宫正殿,梁全礼应喏,领着几名小宦官去了明徵殿。 少顷,正殿书案摞满整齐书卷奏疏,置一方端石长砚,一盏白玉水注,并一座紫檀三峰笔架,一盅清茶。苏聿方坐下不久,周宫长便过来回禀,道宗弦已经睡下了。苏聿复去了趟玉晖殿,见她确实睡熟了,在床沿坐了片刻,才重新回来继续处理未完的政事。 白昼倏忽而过。 掌灯时分下起了雨,雨点如玉珠泠泠滚落青石砖面,润湿了窗纱。雁字阖起窗,拨了拨炉中香灰,然后赤足在地上走了两圈,确定再无半点瓷器碎屑,才重新穿好鞋袜。 碧桃端着药进门,雁字诧异:“怎地拿了这套金丝楠木的碗来?” “陛下说了,恐宗姑娘醒来再砸东西伤了手,让咱们把所有瓷啊玉啊的物什,全换成竹木的。” 雁字哭笑不得:“这套木碗并那十二个套杯,是去年的岁贡,整个东岭几年才攒出这么一套的呢,又哪就能摔了。” “再好的东西放着也是放着,既然陛下舍得,难道还用得着我们下人心疼?”碧桃打趣,又朝里瞄了眼,悄声,“还睡着呢?” “这一天就没醒来过。”雁字叹气,“天天喂的尽是药,连一粒米都没吃。宗姑娘身子弱成这样……真撑得住么?” “谁晓得呢,但容大人说了没事,也只能这样了。陛下倒是吩咐了尚食局,始终温着粥备着呢……” 两人说着话转过屏风来。雁字拂开帐帘,一抬眼,宗弦倚坐在床上,系着缚眼的素布,面无表情地朝着两人。雁字吓得猛一松手,碧桃更是猝不及防,连退两步,险些翻了碗。 “姑……姑娘?” 宗弦不吭声。 碧桃与雁字面面相觑,复战战兢兢地唤了声:“宗姑娘?” 宗弦抬起脸,伸出纤瘦的手。久久没等到回应,她蹙起眉心,哑声—— “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6、难言 颜色深得不见底的药汤润湿干裂的嘴唇,宗弦未理会拿着羹匙的碧桃,自己捧着药碗安静吞咽。雁字用帕子包好饴饧递上,她没拿,碧桃试探着倒了杯茶水来,她也没喝。 “什么时辰了?” 待最后一滴药汁入喉,宗弦开口,声音喑哑。 雁字赶紧道:“回姑娘,酉时五刻。” “日子?” “七月十七。” “这是何处?” “宁安宫玉晖殿。” “……宁安宫?” 雁字一愣:“是……” 宗弦“咣当”砸了手上的药碗。 碧桃雁字均吓了一大跳,却见宗弦弓起身子呛咳起来。刚喝下的药涌回口中,她捂住嘴,强忍着要咽下,指缝却瞬间一片濡湿。 “姑娘!” “宗姑娘!” 两人忙扶住宗弦帮她顺气,廊下正看着小丫鬟们点灯的南枝闻声跑进屋内。门外早有机灵的宫女跑去正殿传信,这边刚收拾妥当,苏聿便匆匆赶来了。 雨浇暗了最后一丝日光,宫人们点亮所有烛台灯盏,清理干净地面,随即静悄悄地退出去。殿内光华流转,映在素净窗纱上,顺着水珠无声淌落。屏风上彩凤双飞的纹绣纤毫毕现,兰沉香丝丝缕缕的烟气氤氲开,凤羽绚烂处如有祥云升腾。床前的檀木架上斜着一朵芙蕖,未敢插瓶,素白花瓣盈盈绽开,匀净又自有一股别样的艳丽。 宗弦发丝凌乱,鬓角微湿,气息仍有些急促,身上无半分力气,只凭着腰后肩下几个软垫,勉强撑起一个坐的姿态。 床沿往下陷了一陷,清凉水气与水昙淡香越过帐内浓重药味,随着拂动的玄色衣袖飘至面前。宗弦皱眉,用未受伤的手抵着软垫费劲地要往里侧挪去,苏聿却抬手用指背碰了下她的额头,轻而易举地让她的躲避一下子化作徒劳。 所幸苏聿只是一触即离,也未言语,只等着宗弦的呼吸声平缓下去。 帐外暮雨灯花,风摇影动。 “你可记得,自己为何在此?”良久,苏聿问。 宗弦冷笑:“我只是发病,不是失忆。”中元夜那一刹那的惊惶、恐惧与不甘,她怎会忘,又怎敢忘。 “那便好。”苏聿忽略她声音中的恼怒,“今晨之事想来也没忘记了,孤亦可省些口舌。” 宗弦登时回忆起自己不受控制的懦弱狼狈模样,恼火地抿住唇,下颔深深凹陷下去,就听苏聿淡道:“当时在你身边,连同方才服侍你的宫女,分别是碧桃、吟蝉、雁字、南枝,皆为此处的掌事宫女,今后予你差遣。 “宫长姓周,单名一个宜字,已过不惑的年纪,现由她统管殿内诸事。” 周……宜? 宗弦正狐疑苏聿言下何意,听到这个名字隐约觉得熟悉,思索间喃喃念道:“熙嫔……” 苏聿眉梢一扬:“你还记得?” 宗弦回过神来,立刻又紧紧抿住唇。苏聿轻笑一声:“确实如你所想,是她。” 隔了太久的旧事,宗弦在脑海中搜寻了好些时候,才模糊记起熙嫔的一丁点模样。依稀里是个纤柔婉约的美人,在惠帝南巡时被县令长献上,带回宫中。但君恩转瞬即逝,无娘家傍身的熙嫔便成了众矢之的。皇后不忍,曾对她多有照拂。后来太尉府覆宗灭祀,皇后薨逝,苏聿在东宫过得艰难,熙嫔念着旧恩,时常省下自己的月例暗中让宫女周宜送去。 再其后,苏聿被她讨来清平阁。听崔傅母回禀,熙嫔常借着向太后请安的机会,仍派周宜给他送去些吃穿用度。因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件,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宫长曾对孤说,孤临去南境前,有个不认识的宦官去熙嫔宫中,道随太子南行的仆从不够,将她讨了去。之后,她就一直与梁全礼随侍在孤身边,直至今日。” 宗弦不耐烦:“与我何干。” 苏聿心知她不会承认,并不欲在此纠缠,只道:“孤已告知宫长你的身份,往后任何事情都可问她,或由她通传。” 宗弦当即勃然大怒:“苏聿,你究竟想做什么!” 苏聿声音淡静:“孤说了,孤不会为难你,也不打算取你性命。 “你是大胤的大长公主,孤名义上的姑姑,既然孤知道你还活着,就没道理任你自生自灭。” “苏弦已经死了!” “但宗弦活着。” 宗弦哑了片刻,似是想笑,却带出一串咳嗽。她抬起脸:“那苏寄呢?你不恨苏寄,不恨刘荥?”她火气愈盛,“你倒是圣人心肠!” 若论圣人心肠,你过往种种又算什么。 苏聿深吸一口气,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改道:“那你待如何,非要孤将你打下天牢,所有大刑施加一遭,或放逐到掖庭洗衣烧火,才遂你的愿么?” “不遂我的愿,却也比现下强得多!否则你倒是说清楚,为何要将——”宗弦嗓音嘶哑,咬着牙,“——将一个前朝废帝幽禁在君王寝宫中! “苏聿,这是你的报复么?” 一口气支撑不住,她疲惫地问。 “明知我深恨当着苏寄的日子,却要将我关在此处,叫我日夜寝食难安地煎熬着么?或是说,苏寄这个傀儡,还有旁的供你摆布的价值么?” 苏聿闻言不怒反笑,冷不丁掐住她脖颈,虎口卡着她弧度冷硬的下颔。宗弦一惊,求生的本能迫着她立刻张开嘴吸气,却又蓦然意识到苏聿并未施力,只是钳制得她不得不与他相对。 然后她听见苏聿迫近的声音:“你觉得孤会利用你去对付谁?柳敬之?晁光宇?还是尚未肃清的刘党余孽?抑或者,昭告大胤苏寄未死,尔后将你推到宣元殿前凌迟重辟,以解天下万民心头之恨,再彰君威?” 被掐住的位置,宗弦清晰地感受到血管不受控地急速跳动着。心底涌起深深的厌恶,她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到了这样的时刻,生的欲望竟然让她完全丧失了长久以来死命维系的尊严,丧失了咬舌自尽的决绝。 而苏聿语气渐冷:“说到底,孤的性命是你救的,被放逐到南境有你的示意,身边的人是你命柳相安插的,回京夺位是你在推波助澜。如今所有棋子归位,孤如你所愿君临天下,你又希望孤如何做?” 他幼时遭变,艰难求生于宫闱倾轧中,九死一生后被丢到南境自生自灭,旋即得知社稷蒙难,兴复江山的重任瞬间落到他头上。他是太子,享百姓膏血,天命又昭然若此,他更是责无旁贷。往后十数年即便曾有不甘懊丧,到底日复一日念着家仇国恨,强撑至今日。谁曾想这一切还有另一只手在推波助澜,他枕戈泣血的每一步,却原来皆有她的算计与安排! 她将这义海恩山压到他身上,自己沦落至如此惨境,可又何曾问过他,这恩情他要还是不要,他又受不受得住今时今日迟来的愧恨。 苏聿克制着手中气力,指尖却不受控地陷入她薄如纸壳的肌肤。 “要孤对你感激涕零,当一个仁柔寡断、孱弱无用的君王,还是将你恨之入骨,炮烙虿盆用遍,治理出一个上慢下暴的大胤?” 他低声问。 “哪一个孤,才合你的目的?” 汩汩涌动的血液之上是他掌心的伤痕,滚烫而执拗地紧缚住她的呼吸。宗弦头晕目眩,明明轻而易举就能挣脱的禁锢,她却使不上一丝力气,勉力抬起的手无意义地抓握空气,似溺水的人徒劳地抓不住半根浮木。 下一刻,苏聿松开了手,宗弦瞬间瘫软下去,跌回被褥之中。 “……宁安宫离崇和宫最近。” 她刚从窒息般的压迫中解脱出来,就听苏聿语气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孤从明徵殿走到此处,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你若出事,孤随时可以赶到。 “仅此而已。” 宗弦僵住。 “你不信孤会救你也罢,至少该信一信容玖。他已打定主意,要南下为你找栖霞晚的解毒之法。孤答应他,在他离京期间,会拖住你的性命。” 窗外雨声依旧淅沥不尽,苏聿站起身,衣袖自锦被上滑落:“若如此你还无法心安,那么——” 他拨开层叠帐幔,牵动一旁的流苏金钩。 “就当是孤在报答你儿时的教谕之恩罢。 “待你病愈,你想去何处,想做什么,孤不会再拦你。” 足音被重新落下的帐幔掩去,极轻微的风擦过脸颊,兰沉香气再度盈满帐内。宗弦脑中有些空茫,陷入软垫中,半晌,指尖碰了碰才被他掐住的地方。 苏聿推开殿门,在廊下等候的众人立即行礼问安。小宦官们挑起灯笼,到阶下预备引路,梁全礼则撑起竹骨绸伞,恭敬递到苏聿手上。 满庭玉簪花落入一地雨中,似湖面上覆了层薄薄的雪。苏聿举着伞走入雨幕,沉沉呼出一口气,心思转至几日前的黄昏,柳相跪在他面前,恳求舍去性命以及柳家一切荣耀,换宗弦一命。 彼时他许诺道:“她既是被太后逼迫,才成了刘荥的傀儡,如今又被奇毒缠身,生不如死,纵使做了恶事,也算已有报应,孤不会再多做追究。”未料到老丞相听了此话,面上浮现极诧异的神色。 “陛下为何说殿下是被太后逼迫? “是殿下亲自找来老臣共商大计,亦是殿下亲口向太后提出,甘愿李代桃僵,甚至是殿下……” 老丞相语带叹息。 “是殿下……亲手杀了苏寄。” 烟雨霏微中,苏聿顿住步伐,闭了闭眼。 柳相没有必要在此事上说谎,可宗弦对他的恨意,从幼时到如今,皆不像有假。那她缘何要做到这个地步,甚至背负了千秋骂名,落得骨瘦形销的病躯。他不欲做自作多情之想,只可能是她还有别的目的。 但她眼下是决计不会据实相告了。 “让尚食局送些粥汤来,想办法让她吃下去。” 伞下传来年轻君王略显低沉的声音。周宫长称是,打发人往尚食局去,又命吟蝉雁字进殿内服侍宗弦,看着苏聿的背影消失,叹道:“不知宗姑娘和陛下说了什么,能将陛下气着,也是难得。” 吟蝉诧异,悄声问:“陛下生气了?” 周宫长比了个手势,吟蝉立刻噤声,跟着雁字走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7、万绪 少时,宫人提着食盒回到宁安宫。周宫长揭开盖子,是一盅薏米粥,一碟鲜菇芦笋丝,与两三块枣泥山药糕,都是易入口好克化的。吟蝉盛出一小碗粥,用汤匙轻轻搅拌散热,粥里的药材味道便飘了出来。雁字挂起床前帐幔,同样过来帮忙布膳。 片刻后,周宫长试了试碗沿的温度,夹了两筷子笋丝放上,尔后让其余人退下,端着碗走入帐内,和蔼道:“姑娘,吃些东西罢。” 听到有别于其他宫女的妇人声音,宗弦猜出此人便是周宜,没应好,也没拒绝。周宫长坐到床沿,见她似乎不排斥自己靠近,试着舀了勺粥送到她嘴边。 宗弦抿着唇,好一会儿后,张口吃下了。周宫长松了口气:“姑娘可觉得烫?或是觉着凉了?”但她只是沉默,吃食挨到嘴边便张口,直到一碗粥见了底,周宫长问她可要再喝一碗,她才摇了摇头。 “姑娘可要用些糕点?” 宗弦依旧摇头。 周宫长便将碗碟都撤下,倒茶服侍她漱口。见她坐得有些歪斜,猜是累了,周宫长想了想,劝道:“姑娘才用了饭,直接睡下恐要难受,不如再略坐坐?” “……与我同行之人呢?” 忽地听到宗弦开口,周宫长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姑娘——是问婢子?” “我身边的小童,还有一位老媪,他们都在何处?”宗弦皱起眉,复问了一遍。 周宫长怡声:“姑娘放心,那位老前辈与几位小友都无事,只不过他们不愿到宫里来,就暂住在容大人的药堂中。陛下说了,姑娘若想见,随时可请他们入宫。” 宗弦听罢一言不发,只闭上了眼。 周宫长踌躇片刻,斟酌着换了称呼:“……殿下。” 宗弦状作未闻。 “婢子被派到陛下身边的第五年时,曾收到过熙嫔娘娘的信。 “娘娘说,宫内晔变时,她万幸没被牵连到。废帝登基后,说后宫不养闲人,就把余下的先帝嫔妃全遣散了。不知为何,她拿到的盘缠格外多,以至于回到家乡后,娘娘的父兄不好轻慢她。 “在收到信的前一年,娘娘嫁给了当地的县尉,夫家算不上多好,但待她不差,她已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见宗弦无动于衷,周宫长又温声道:“只因娘娘曾帮过幼时的陛下,殿下就记在心中,还替陛下还了这份恩情。殿下这些年做了什么,为陛下吃了多少苦头,陛下全都知晓。所以,陛下并无怪罪殿下之意,也是真心想救殿下的。 “这些日子以来,陛下生怕失去殿下的踪迹,连着几夜都在召见诸位大人,明徵殿的灯火就没熄过。那夜陛下抱着殿下回来,也是亲眼看着容大人看诊问脉,盯着婢子们照料妥当,才肯回去歇息。 “婢子知道,凭这三言两语,殿下定不会信,但等往后日子长了,殿下会明白的。” 周宫长絮絮说完,不见宗弦有反应:“殿下?” 宗弦的头往下耷了一耷,仿佛已经睡着。 周宫长半是无奈半是怅然,扶她躺下后掖好被子,解下重重叠叠的寝帐,吹熄了离得最近的两盏灯。 雨直下了大半夜,宗弦醒时听得窗外鸟鸣啁啾,只是不比山中的清亮恣意,乖巧得有些畏畏缩缩。 她拥被坐起,缓了缓神,脚朝地面探了一圈,未寻到鞋履,便赤足下床。地板厚实光滑,被一室暖香熏得温润。她在空中挥了两下手,抓到帷帐的一角。生怕风与蚊蝇钻入床中,最外一层床帐用了更沉的布料,因此她颇费了点力气,才总算拨了开来。 殿内十分安静,只有细微的铜漏水声。湿润的空气裹着淡雅花香自窗外漫入,宗弦深吸了两口气,又摸索着朝一侧走去。 她几乎未在宁安宫待过,但想来宫室的布局都大同小异。果不其然,她很快寻到了楠木衣杆上垂挂的衣裳,只是—— 宗弦拧着眉,半天没分辨出手上这件究竟是什么。 一侧传来宫女的脚步声,旋即听到她轻呼:“宗姑娘?” 宗弦转过头去,整个人浸在霜白色的晨光中,单薄得如贴在屏风上的一枚剪纸花。 “婢子雁字,见过姑娘。姑娘可是要更衣?” 宗弦点头,雁字福了福身:“姑娘且稍候。”随即退出门外,很快领了数位宫人回来,有条不紊地围上前服侍宗弦盥栉。宗弦不喜这样殷勤的伺候,想说不必,却又意识到自己对当下的处境仍是两眼一抹黑,只得绷紧了脸,随她们忙碌。 “姑娘可有喜欢的发式?”一名宫女边为她梳发边问。宗弦认出这个声音是那名唤作碧桃的,摇了摇头。碧桃见雁字为宗弦挑的皆是些素淡宽舒的衣裳,便舍了繁复的发髻与首饰,简单地用珍珠簪子盘起长发,再饰以玉珠串成的丝线垂在髻侧。 待终于妆扮齐全,宗弦总算开了口:“留一人在此即可,其余人都退下罢。” 雁字与碧桃对视一眼,碧桃点点头,领着小宫女们离开。宗弦站起身,绕开脚边放了铜镜钗环的长案,慢慢往前走去。雁字忙扶住她半边胳膊,小心地顺着她的步伐行走。 “姑娘当心些,前头是屏风。” 宗弦却径直往那处走去,直到伸出的手触摸到绦环板上的雕饰,又从左至右完整地抚摸了一遭,尔后拨开雁字的搀扶,自己扶着座屏绕行了两圈,才重新朝雁字伸出手。 屏风后,东侧立着红木漆纹的木架,原先摆着各色玉器,昨日全被收了起来,仅放着一盆五针松的盆景与几卷书册,架前一张书案,一座莲花底座的铜烛台。宗弦依旧挨个摸索过去,张开五指仔细丈量。而雁字终于看出宗弦是在默记殿内陈设布局,试探着补充:“案上除了香炉并无他物,姑娘仔细着手。” 宗弦淡淡应了一声,雁字稍放心了些,扶她朝另一侧去。待吟蝉端着朝食入殿,宗弦已放开了雁字的手,自己在各处来回踱步,看得吟蝉胆战心惊,赶紧放下食案要去拦,却被雁字笑着止住了动作。 饭毕用药,宗弦仍拒了雁字递来的饴饧,只说要到殿外走走。雁字看窗外日头已高,劝道:“姑娘,现下不比晨时凉快,若是出去,恐要过了暑气。况且容大人一会儿就要来为姑娘诊脉,姑娘若实在觉得殿里闷,不如且在廊下坐坐?” “……不必了,你们都出去。” “是。” 出了殿门,雁字嘱咐小宫女们守在外面,而后朝正殿行去。陛下昨夜虽在宗姑娘这受了气,可今晨下了朝,却依旧到宁安宫来,只是未去瞧一眼姑娘罢了。也不知宗姑娘是何来历,叫陛下这般忍让……雁字摇摇头,摒除脑中不该有的臆测,加快了脚步。 “姑娘今晨醒得早,梳洗后随婢子在殿内走动,不过小半时辰就记熟了各处陈设的位置。朝食用了一小碗红枣粥,几勺蛋羹,两片藕片,随后喝了碗药。” 雁字跪在地上,将宗弦的起居坐卧一五一十地道出。 苏聿持着朱笔批阅奏疏,听了头也未抬。雁字猜不准他的态度,求助地瞄向梁全礼,见梁全礼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犹豫续道:“方才姑娘想到庭中散步,婢子怕晒坏了姑娘,便劝了两句,姑娘未说什么,也就允了,眼下正在殿内等候容大人前去诊脉。” 看完一叠奏疏,苏聿朱笔一顿,梁全礼上前整理好端走,又捧来新的一沓。雁字见苏聿忙碌,不敢耽搁,忙补上最后一句:“只是姑娘虽不似昨日那般昏乱,但安静得也叫婢子们有些担心。所有糕点小食,连同预备用药后吃的饴饧,姑娘都一口未碰。”说完匆匆叩首,“婢子告退。” 回到玉晖殿时,容玖已经到了,正在为宗弦施针,太医令秦奉黎并两位医丞、两位女侍医则在旁观照。雁字瞧周宫长与南枝都在里面待命,就与吟蝉去忙其余琐事了。 一个时辰后,容玖收起宗弦面上与臂上的金针,与秦奉黎等人交谈,仔细讲解。宗弦满面冷汗,闭上眼侧过脸去平复呼吸。 待容玖送秦奉黎一行人离开,回到殿内收拾药箱,见宗弦只留了个黑漆漆的后脑朝着他,苦笑了一下:“弦姑娘可是在记恨某?” 床上传来一声轻笑:“先生多次救我性命,无论我是何身份,是何境况,从未弃病者不顾,我为何要记恨先生?” “姑娘被带回宫中,也不完全与某无关。” “于先生而言,我不过芸芸众生的寸丝半粟,苏聿却是先生至交,孰亲孰疏不必我说。换个立场,蓝玺与先生,我也定当以蓝玺为先。” 容玖叹气,依旧端端正正给宗弦赔了个不是:“某总觉姑娘进宫是万全之策,千好万好,唯一的不好,便是姑娘不甘愿。然而最后还是勉强了姑娘,某在此谢罪。” 宗弦吐出一口气,撑坐起来略略欠身:“先生请起。 “先生若真觉得歉疚,就替我照拂蓝玺与那些小童一阵子罢。” 容玖装作头疼:“某这两日都在宫中,还未想好回到药堂,要如何面对前辈……” “横竖先生心中有愧,受一遭气,正好安先生的心。” 容玖莞尔,旋即正色:“弦姑娘,先不说玩笑话。方才某与诸位大人说话,弦姑娘该都听到了?” “可是先生要远行,打算暂且将我转交给太医署医治?” “苏——陛下已同弦姑娘说过了?”容玖微讶,又欣慰道,“昨日见姑娘那般排斥宫中,某还忧心姑娘记恨陛下,要同他誓不两立。如此看来,姑娘即便无法对陛下那样快卸下心防,能略略说上话,就已然很好。” “谁要与他那样谎话连篇之人说话。”宗弦忿忿地转开脸。 容玖笑道:“他与弦姑娘说什么谎了?除了想救弦姑娘性命,他还能有什么图谋,敢那般拼命,还差点废了右手?”提到这个,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不是某偏心,但弦姑娘那夜下的手,委实重了些……” 宗弦本就因此事心里有个疙瘩,听到容玖提起,隐隐有些不自在。 见宗弦神情有所松动,他又道:“弦姑娘费尽苦心孤注一掷,助他回京夺位,难道就是想要一个缺胳膊断腿的皇帝?也就是他好说话,又念着姑娘是病人,才只字不提翻了篇。换作睚眦必报者,光这一遭就够把宁安宫吵翻天了。” 宗弦低声冷笑:“你真当他不会吵。” 容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字眼:“吵?弦姑娘同陛下斗气了?” 宗弦:“……” “你同弦姑娘斗气了?” 苏聿:“……” “真吵了?” 宁安宫正殿内,苏聿转头:“梁全礼,给他再盛一碗羹,他没吃饱就合不上嘴。” “饱了饱了!”容玖摆手假装不屑,“若不是过了药堂用饭的时辰,回去还要劳烦邹婶子,你当我想蹭你这顿午膳?”他起身拎过药箱,“我这就回去了,明日我再来瞧弦姑娘。” “她当真无碍了?” 容玖来时已将看诊时的情况详细同苏聿说了,一听他又问,奇道:“你离弦姑娘不过几步路远,要想知道她如何,过去看一眼不就成了,何必问我?” 苏聿顺手掐下缸中一枚莲瓣飞掷向门口,容玖灵巧躲过,丢下一句“看来是真吵了,能将你气着,弦姑娘也是本事啊”,朗笑着走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8、定契 苏聿重新自案牍中抬起头时,周围已点上了灯。窗外寻觅不见日头,但天色依然蓝得清透,如一汪潭水,随风荡开不易察觉的涟漪。 他步至庭中,隔着檐下摇曳的灯火望向玉晖殿的方向,却被回廊与树影挡了个严实。他长出一口气,心中默念两句“她是长仪,还在病着”,到底走了过去。 玉晖殿前,宫人们见到苏聿,习惯性要高喊“陛下驾到”,猛地想起昨日才接到口谕,道他到宁安宫各处时皆不必通传,怕惊扰了宗姑娘,便忙将声音咽回去,只伏地叩拜。 “她今日如何?” 吟蝉道:“回陛下,姑娘午后小憩了一个时辰,醒来后用药,方才由雁字和南枝扶着,在后头园子里走了一圈。回来后姑娘便说要歇息,让婢子们都出来了。” 苏聿走向殿门的步伐略一停顿,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决定不进去扰她,只从窗外瞧一眼便回去。不想才绕过廊柱,就见绮寮长窗下似窝着一团。 他微微屏息,靠近两步。 那一团枕在窗框上,半张脸藏在两臂之间,露出的另一半神情安谧,像是睡着了。殿里没有灯亮,半暗不暗的暮光顺着檐角倾泻而下,拨动凤鸟铜铃,染深她的发顶,映出白得伶仃的脸,棱棱肩骨上贴着领斗篷,随着呼吸极缓地起伏。 云后露出一柄牙梳般的月,清辉伴着玉簪花香渐渐盈满有些空阔的庭院。苏聿看了眼被风吹动的袖子,正想推醒她让她莫要睡在风口,抬起的手一顿—— “……” 他沉吟片刻,复走近两步,作势要拂起她鬓边碎发—— 斗篷再次微乎其微地缩了一缩。 苏聿施施然收回手,倒不急着动作了,只替她挡在风口处,垂眼看她仿佛依旧睡得淡定的模样。 日光完全沉了下去,夜色在顷刻之间浓重起来。碧桃雁字要进殿点灯,被候在远处的梁全礼叫住,只能一并在殿门口等候。 而宗弦左等右等,不闻宫人进殿的动静,身前的苏聿也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自己又早已错过了“醒”的时机,暗暗懊恼。苏聿听出她呼吸急促了点,猜她已到忍耐的边缘,好笑地叹气,终是决定给她个台阶下。 刚打算摇醒她,宗弦“啪”地打掉苏聿伸向她肩头的手,蓦地坐直。 “你在做甚?” 苏聿气定神闲:“在看你打算什么时候醒。” 已经预料到自己蹩脚的装睡会被看穿,宗弦并不觉难堪,自顾自撑住窗框要离开。结果手臂被枕麻了,她一下子没扶稳,手一滑,头就直直往窗框磕下去。苏聿当即两手一抄架住她,这才不至于叫她脸上添一道新疤。 宗弦恼:“松手!” 苏聿问:“你站得稳?” 宗弦毫不客气地反抓住他双臂,借力站起,一甩袖子走入殿内。 碧桃雁字赶紧率宫人们进去伺候。待苏聿绕回殿门进去,室内已一片灯火暖融。碧桃解下宗弦身上的斗篷,改换了身舒适的素衣丝履,正在为她梳发。雁字则盯着其他宫人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或关窗燃香,或安置食案。 梁全礼来请苏聿示下,问晚膳是否仍摆到正殿。苏聿转念一想,笑道:“不必了,今日孤在玉晖殿用膳。” 果不其然,宗弦登时抬头,但动作太猛,碧桃不防一下子扯着了她的头发,慌得她连连告罪:“婢子粗笨,可有伤着姑娘?” 宗弦忍着疼:“无碍。”顺手抓起漆奁中一根玉钗用力掷向苏聿。苏聿随手接住,走近了递给碧桃:“既是她挑的,就用这支罢。” 碧桃迟疑着接过给宗弦簪好,宗弦伸手就将它拔下丢回案上。苏聿不以为意,转回去看宫人忙碌。 既是君王要在此用膳,即便苏聿节俭,菜式不丰,却也马虎不得。一时间,殿内又忙碌了几分。宫人搬来楠木长案,犹豫着要放在何处。梁全礼低斥:“怎这般没眼力见,自然是与宗姑娘相对了,否则陛下来玉晖殿做什么。” 宗弦耳尖,听了更是憋闷,笃定苏聿就是来气她的。然她已在床上躺了多日,着实不想继续窝在床上用膳。横竖她眼盲,眼不见心静……宗弦深吸一口气,任碧桃扶着她到食案后坐了。幸亏殿内宽敞,即便与苏聿相对而坐,她也大可当他不在。 少顷,宫人们陆续进膳后退出门外,仅有宗弦身边留了雁字一人。但宗弦也不叫她喂,自己拿着羹匙喝粥,仅有要用到箸的时候,才让雁字帮忙夹到碗中。苏聿则照旧不留任何人侍候,独自安静用膳。 殿内只剩碗勺碰撞之声。 忽然,苏聿放下乌木箸,轻轻叩了两下食案。雁字抬头,正巧对上苏聿的视线。苏聿不言语,只点了点案上一笥梅子。雁字犹疑了一会儿,悄悄起身行至苏聿跟前,领了那笥梅子回到宗弦身边,夹起一颗放入她碗中。 “是蜜渍的梅子,已去了核儿,姑娘尝尝?” 宗弦用匙将它拨至一旁,继续舀寡淡的粥糜吃。雁字无法,为难地朝苏聿摇了摇头。 须臾饭毕,雁字着人撤下食具,奉上茶汤又退出去。苏聿饮了半盅,方开口:“半点甜食不吃,你是还在与孤置气?” “我若铁了心与你作对,就该一粒米都不吃,一滴水也不喝。”宗弦硬邦邦道,“可惜我贪生怕死,饥毙的过程又太过煎熬,光中毒一桩已够我受的,不想再自讨苦吃。” “你不一心求死,那是最好。”苏聿搁下茶盅,“那又怎么一点小食也不碰?能送到你这的,都是容玖点过头的。” “自然是因为不想吃。” 上好的明前茶,入口如白水一般。宗弦自嘲一笑—— “这两日,我已尝不出药汤的味道。” 到了这种时候,强咽吃食入腹,除了活命的本能,已毫无滋味意趣可言。 苏聿目光一沉:“何时开始?” “从在此处醒来便如此。” “为何孤没听容玖提起?” “你要他如何提起?”宗弦似笑非笑,“直言我因为被你强行扣留在宫中,毒性发作得厉害,以至于神智大乱,病势加重?” 苏聿道:“迫你入宫,是孤不对,但与其让你死了,不如让你如今这样精神地记恨着孤。” “苏聿,”宗弦拧起眉,“你莫非……是心存愧疚?还是在可怜我?” 苏聿淡淡反问:“那你于幼时庇护孤,又将孤一路送至这帝位,是可怜孤,还是为了别的?” 宗弦被噎住,良久。 “并非可怜你,也并非有所求,我只是为了活下去,别无选择。” 苏聿轻笑一声,落在宗弦耳中却丝毫听不出笑意:“孤知道你并未说谎,但你也没说实话。既如此,孤亦没有回答你的必要。待什么时候你愿意将所有隐情说清楚,孤自然会给你答案。” 宗弦哑口无言,许久后:“你当真要救我?” 苏聿:“是。” “别无所求?” 苏聿好整以暇:“孤倒是希望你的性命能换来些好处,然而你对逃窜的刘党余孽而言并无作用,又无任何势力,若是动了你的性命,反而要惹恼柳家晁家。如此不划算的生意,孤有何可求?” 宗弦磨牙:“那若有朝一日,我毒清病愈——” “到那一日,偌大天下随你自由来去,你过去所为孤不会追究,你想做什么孤亦不干涉。” “口说无凭。” “那是要以书为契?” 宗弦道好,起身绕过帐子朝书案直去。苏聿见她走得流畅,无半分踟躇,料想她今日不知在殿内走了多少次。不想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见她险险要绊到席上铜镇,苏聿登时一把拉住她手臂,总算让她的脚躲过一劫。 “孤来。” 他按着她坐到席上,原想取纸张来写,思忖间铺开一卷丝帛,提笔蘸墨,须臾即成。宗弦不便写字,就摁了个指印上去。待墨迹晾干,苏聿将契书叠起放入锦囊中,再交至宗弦手中。 “如何,这样你可安心了?” 宗弦攥着锦囊,嘀咕:“焉知你在上头胡乱写了什么?” 苏聿发现自己已经相当习惯她句句带刺的口锋,十分之心平气和地回道:“那你找个人验核便是。” 宗弦当真第二日就将契书拿给了蓝玺。 蓝玺无言以对,眯起眼念了一遍,后将锦囊丢回宗弦怀里:“没诓你,收着罢。” 见宗弦将锦囊往袖子里塞,她扬眉:“你真打算信他?” “否则我能如何?”宗弦倚坐在床上,面无表情,“他命人将宁安宫守得密不透风,就算木鸢在这,也难将我偷天换日地带出去。”她随即想起来,“小童们呢,怎未随你过来?” 蓝玺扶住额头:“可别说了,原想着带几人来瞧瞧你,结果个个争着来,吵得药堂都要无法做生意,全被老身关起来了。” 宗弦弯了唇:“他们现在都在守衡堂里?可有给药堂添乱?” “不费一丝一粟的,又手脚伶俐抢着干活,能添什么乱。兴许是得知你出事,都比以往更懂事了些。就是那几个中元夜被吓着了的,尤其秋分,眼睁睁看你被苏聿带走,大哭了两场才缓过来。” 宗弦敛起笑,轻叹一声。 蓝玺瞥向帘幕外。容玖给宗弦诊过脉,正在外间与苏聿谈话,大概是不欲让宗弦听见,离得颇远。她转回来,同样压低声音:“说来,当夜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满腹不痛快,“连景承都被老身引了过去,为何苏聿偏不上当?” 宗弦问:“彼时你那边如何?” 蓝玺将所遇之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通。宗弦听完倒是笑了:“难怪木鸢说是个厉害人物,‘玉面阎罗’这别号,倒的确配得上他。” 蓝玺在景承手上吃了亏,不想再提他,只问:“如何,你可有什么头绪?” 宗弦略一沉吟:“你买回来与我的面具,可是魑魅魍魉的式样?” “没错,那日黄昏我与大雪走了好几条街,所有摊贩卖的面具都是那些个青脸獠牙、貌如夜叉的伥鬼面具。” “果然如此。”宗弦冷笑,“定是苏聿下了密令,命城中所有做面具生意的,在中元夜只许卖妖鬼面具。 “这类面具向来不讨人喜,商贩们定不会准备太多,且事发突然,他们没时间新做,当夜能卖的面具寥寥可数,会买去戴的人自然更少。这样一来,中元夜会戴面具的,只剩下三种人——” 宗弦竖起三指。 “一是买不到喜欢的面具,故戴了往年旧面具之人;二是极少数真心喜爱妖鬼面具之人;至于剩下的——” 她阖上最后一指。 “就只会是不得不戴面具的人了。” 蓝玺气得笑了:“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又是何时察觉此事的?” “我何时知晓并不重要,苏聿便是笃定了,不管我有没有察觉,都不得不跳这个陷阱。” “可是,”蓝玺道,“即便戴面具的人再少,兼有兵丁搜捕,偌大的献京城,他要正正好找到你又谈何容易。” “是啊,谈何容易。”宗弦咬牙,“只能说,连老天也不偏帮我!” 恰巧苏聿绕过屏风走来,宗弦听出他足音,随手抓着什么就砸什么过去。苏聿十分淡定地一一捞住搁回原位,深感这宁安宫快不够她砸了。 年轻的君王还未开辟鸿业远图,先感受到了败家破业的忧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9、生劫 晚上,宗弦痛症发作。 苏聿原已在明徵殿内歇下,闻讯当即披衣而起。不料他赶到玉晖殿时,被一脸为难的碧桃拦住了。 “陛下恕罪!”碧桃跪在门口恳求,“姑娘再三命令,不许陛下来看她,更不许陛下进殿,否则——否则就要一头撞死在床前。” 隔着门扇,苏聿听到宗弦极压抑的痛哼和宫女们无措的安抚声,耐着性子道:“孤一人进去,不会靠前,绝不让她发现。” “这……”碧桃犹豫了几息,咬咬牙伏地再拜,“姑娘说但凡有任何一人放陛下进去,就再不必在此处伺候了,还请陛下莫要为难婢子!” 苏聿有一刹那想直闯进去,奈何他深深领教过宗弦的倔脾气。她说要撞死,即便以她如今的气力做不到,但不豁出去撞个头破血流定不罢休。里面蓦地传来什么摔到地上的闷响,宫女惊慌的声音乱成一团。苏聿登时往前两步,正欲迈过门槛时又忍耐地顿住步伐。 “陛下。” 周宫长匆匆赶来,让碧桃进去帮忙,随即转回来劝道:“陛下还是先别进去了。”她见近处除了梁全礼并无他人,低声道,“殿下本就是极骄傲矜贵之人,当下为病痛所扰,理智全无,形貌狼狈,甚至可称得上疯癫,必不肯让陛下瞧见这一面。 “婢子知晓陛下忧心,但容婢子说句冒犯话—— “陛下并非医者,即便进去了也无济于事,反倒还要惹恼殿下。殿下回到宫中,已是万般不甘愿,若还在陛下面前颜面扫地,殿下往后要如何自处?” “孤又——”又并非没见过。 苏聿终究将话咽了回去:“……你回去照顾她罢,孤不进去便是。” 周宫长深深一拜:“多谢陛下体恤。” 她快步回到殿内。床上的宗弦满面冷汗,身上沁得湿透,手脚皆被绑缚住,口中咬着柔韧的布块,指尖也缠上了厚厚的布条。她疼得狠了,痛苦地翻来覆去,仿佛要把脖子扭断般。雁字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的脑袋,仍险些被挣脱。碧桃和吟蝉则一边摁住她的四肢,一边试图按住几个止疼的穴位,却不得要领,同样急出了一头汗。 “认不准穴位就别按了,别伤着姑娘!”周宫长斥道,又问,“药呢?不是早让人熬着了吗!” 雁字忙道:“药太烫了,南枝去取井水和冰块镇着,兴许马上——” “药来了!”南枝飞快赶来,将药碗放到床几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块浸入碗中,吸饱药汁后递给周宫长。 “雁字,把姑娘的头稍微抬高点。南枝,你扶住姑娘后颈,别让姑娘乱转头。吟蝉,一会儿姑娘只要嘴一张开,立刻就拿走布块,明白了吗?” “是!” 随即,周宫长坐到宗弦面前,一手拿着布块,一手伸入她口中。 “姑娘别怕,且松松口……对,再松一点……”瞅准间隙,周宫长迅速撬开宗弦的嘴,她喉间瞬间涌出一声沙哑凄厉的痛呼。 吟蝉迅速抽走布块,而几乎在同时,周宫长将浸满药的布块塞进宗弦口中。 “唔、唔——” “对对,这样就好。姑娘放心,这是镇痛的药,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宗弦痛得咬紧牙关,布块里的药汁便顺势被滴滴沥沥地挤进喉中。见大半药被吞下,周宫长刚松了口气,就见宗弦极为难受地抽搐起来,喉间一阵浑浊响声。周宫长面色大变:“糟了!姑娘呛着了,快拿出布块扶姑娘起来!” 呼吸的本能和疼痛的逼迫两相对抗,宗弦一时间竟张不开口,脸霎时憋得通红,泪水汹涌,慌得宫女们乱成一团。所幸周宫长到底多些见识与果敢,抄起匙柄狠狠心用力撬开了宗弦的嘴,才到底没让她厥过去。 宗弦刚从窒息的危险中解脱出来,一口气涌到喉咙口,当即咯出一大口血,旋即又陷回痛症的折磨里。几位宫女是周宫长一手调/教起来的,从湛王府到皇宫,也算历练稳重,却又哪见过这样的场面。瞧着宗弦薄纸般的身子源源不绝地渗出血水,吓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周宫长厉声:“慌什么!姑娘每隔几日就要这么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如今依然好端端地撑着。你们不过看着,就怕成这副模样了么?都打起精神来!以后姑娘长居宫中,病势危笃的时刻还不知要遇到多少回。尔等若如此不顶事,又何必留在此处!” 碧桃等人头也不敢抬,重新照周宫长的指挥忙碌起来。 殿内伤心惨目,殿外依旧月朗风清。一窗隔开生死,廊下苏聿沉默而立。 垂下的帘帐挡住了床内的凌乱,投到窗上只余十分模糊的影子。血的气味自窗缝中透出来,悄无声息地在他身边缭绕。 “不能再灌药了,碧桃,去烧热水……” 窗户蓦地一晃,映出一小团黑影,是宗弦隔着一角床幔攥住了窗棂。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出声了,连喘息声都渐渐弱下去,像溺毙前徒劳地抓住一根轻飘飘的稻草,最后一丝苟延残息。 苏聿将手覆上去。 窗纱是二经绞纱纺成,软韧不易破损。他微微收紧手指,仿佛要握住她指节。但宗弦的手很快无力地垂落回去,他下意识去捞,没有抓住。 三更鼓过时,玉晖殿终于重归平静。碧桃带着两名小宫女抱着脏污枕席出来,正巧见苏聿走回殿门处,惊了一跳,慌忙行礼。 苏聿垂下眼:“孤可否进去了?” “回、回陛下,自是可以……” 苏聿径直越过众宫人朝里走去。雁字吟蝉正在为晕过去的宗弦换衣裳,未想到苏聿还留在此处,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要先跪下行礼还是拢好宗弦的衣襟。苏聿后知后觉,咳了一声转到屏风前:“不必行礼了,先顾好她。” 周宫长哭笑不得,倒了杯茶水奉去,尔后暗示所有宫人动作快些,迅速收拾妥帖后领着众人退下。临走时又忍不住叮嘱了一句:“陛下,离早朝的时辰不远了,看完宗姑娘就快些回去睡罢。”说完才体贴地关上殿门。 苏聿走到宗弦身边坐下,先解下她眼上素布,沿着那片瘢痕边缘仔细检查,撩开额角碎发,没有发现淤青,也没摸到肿块。随后是两手,指尖依旧有些裂痕,好在没有出血,但右手手肘处有些发红,想来是磕着了。他略用力揉开那团红肿,宗弦毫无反应,他复加大了力道。 于是待南枝取来药膏,要给宗弦上药时,惊讶地发现磕伤的地方并没有变青紫,只剩淡淡的一圈红痕。 宗弦睡了整整一个白昼,醒来精神还不错,完全没了昨夜的凄惨模样。喝了粥吃完药,还颇有兴致地到庭中走了两圈。 沐浴毕换了衣裳,雁字扶宗弦坐回床上,问她可要做些什么解解闷。宗弦饮了两口茶水润嗓子,平静开口:“把玦娘叫来罢。” 雁字笑容一僵:“姑娘是在说谁?” “别装傻。”宗弦弯了下唇角,“昨夜我发病时,你们绑缚我手脚的方式与力道,塞入口中的东西,控制我的动作,种种都同以往一样。不可能是苏聿教你们这些,知道如何做的,只会是另有其人。 “叫她来罢。” 她将背后的枕头垫高了些,坐直身子。 “我见她的时候,其余人等都不许进来,殿外也无需留人。” 雁字讷讷,默默地退了出去。 许久后,殿门吱呀一声。宗弦仰起头,慢慢阖上布条下的双眼。 殿内针落可闻,气味芬馥的安神香静静地在错金博山炉中燃烧,十二连枝烛台上灯火烁亮。近一人高的独扇座屏上绣着凤舞九霄,凤鸟引颈而视,仪容威严,却又似含悯惜地凝望着屏风下伏地久跪不起的女子。 宗弦任她跪着,只微微笑道:“玦娘,如今我这样,可遂你的意了?” “……妾知错。”玦娘的头贴着地面,轻声,“但是……妾不后悔。哥儿已进宫有些日子,该知道陛下未想加害哥儿,妾也并未……诓骗哥儿。” “是么?”宗弦半是感慨,半是自嘲,“玦娘,这么多年了,你一点未变。” 玦娘略茫然地抬起头。 “明明看着温柔可人,为达目的时却永远不择手段。即便我不肯,也坚持是在为我着想,硬要将我逼到如你所愿才罢休。”宗弦问,“如何,我可有冤枉你?” 玦娘愧赧,再次叩首:“妾也是情非得已,为成大计,一直以来,不得不让哥儿委曲求全。” “可苏聿大业已成,我销声匿迹最为妥当,你为何又要逼我回来?” “妾只是忧心哥儿,在山中继续拖下去,只怕连今年冬天也熬不过。再者容先生都那样说了……” “你真是这般想的?”宗弦嗓音微冷,“难道不是硬要留下我这个壳子在苏聿身边,等着某日供人夺舍,再叫苏聿续上从前的缘分?” 玦娘猛地抬头:“妾没有!” “抑或者不为旁人,只为你自己爱慕苏聿的私心?” “妾对天发誓,妾从不曾有此想!” 宗弦充耳不闻:“你本为玉玦,在那场凡尘情劫中凝结血泪而有了魂气,等同于是亲历了一遭,有何理由不会对苏聿动心?” 玦娘落下泪来:“哥儿对妾有怨,妾从来都知道,可哥儿也不能这样诋訾妾,更不能污蔑——” “你瞧,”宗弦笑了,“只一句,你便为其鸣不平至如此。而我不过是机缘巧合托生到此的蓬间雀,有何资格与尔等相提并论,又有何资格说不甘愿。 “这些年你待在我身边,究竟是将我视作什么?棋子,影子,还是任何随时可弃之无用的孤雏腐鼠?” 玦娘急切地摇头:“妾不敢,妾纵为木石,又何尝没有真心?这二十二年同生死共患难的情谊,妾岂会忘记。” “我信你有真心,只是在苏聿面前,予我的那点真心,便分文不值了。否则——” 宗弦睁开空茫的双眼,将右手举到面前,平静道—— “你也不会逼一个九岁的女童,亲手砍下苏寄的头颅。” 玦娘面色瞬间惨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心烬 元熙七年,腊月十三。 那时宗弦还姓苏。 深冬寒夜,崔氏为她戴上雪帽,略有些埋怨:“宫门都快下钥了,殿下此时偷偷出宫,必得明日才回得来。外头不比宫里,天寒地冻的,万一病了可怎么是好?” 苏弦任她动作,并不吭声。崔氏知道自家殿下是个极有主意的,也隐约知晓她似乎一直在宫外筹划着什么,但还是忍不住压下声音絮叨:“太后娘娘虽还没挑明,可话里话外已经再明白不过了,要先把殿下同信王世子的亲事定下来,等殿下及笄就完婚。虽说还有几年光景,但一眨眼的工夫也就过去了。殿下还是要早些收收性子,好好儿备嫁才是。” 苏弦微微笑了:“印象里总记得嬷嬷还年轻,也只有这种时候,才晓得嬷嬷确实上了年纪。” 崔氏一愣,反应过来苏弦是在变着法儿嫌她唠叨,哭笑不得,只能把苏弦送到门外,叮嘱等候在旁的玦娘:“殿下就拜托玉姑娘了,一路都当心点儿,可千万别暴露了殿下擅自出宫的事。” “嬷嬷放心。”男装打扮的玦娘提着柄灯笼,撑起伞低下头去,“殿下请。” 北风渐紧,雪霎时大了起来。自隐蔽的角门处出了宫,苏弦登上马车,一手捂着袖炉,一手支起窗朝外看去。朱楼青瓦已被雪盖住了颜色,满目望去皆是肃杀的白。偶有一两盏未被风吹熄的灯笼悬在檐下,昏黄的光亦被雪浸得发白。远处冬山如睡,山峦起伏的暗影模糊不清。她伸出指尖在虚空中描摹,雪珠落到指尖,转眼间就融成透骨凉的水。 马车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下,堂内已提前生好了炉子,温着热茶。苏弦解下雪帽与斗篷,坐到铺着兽皮的莞席上,饮了两口茶:“有什么事,要特意到此处才能讲?” “毕竟此事非同小可,永福宫到底是太后娘娘的地盘,难保隔墙有耳。”玦娘垂着头道,“暗中护送苏寄入京的车队,除了苏寄,其余人已全部葬身崖底。今夜雪大,所有痕迹都会被遮掩得干干净净,殿下放心。” 苏弦淡哂:“这种事你向来比我上心百倍,本宫有何不放心的。”她侧过脸看扑簌簌拍在窗纱上的雪花。这雪真是好啊,足够干净,也足够肮脏。 她搁下茶盅:“药呢?给苏寄喝下去了吗?” 玦娘稍一停顿:“喝了。” “那便好。”苏弦点点头,“现下只剩他一人,又因为‘受了惊吓’痴傻失智,刘荥恨不得日后的傀儡越好控制,必然乐见其成,更卖力拥护苏寄登基。而太后与信王定不会善罢甘休,怀疑的矛头只会直指刘荥。这样一来,太后这边与刘荥的合作便长久不了。 “苏寄疯傻,太后就能以皇帝少不经事为由,名正言顺地垂帘听政,暗中扩大永福宫的势力。日后本宫嫁给苏寄,而太后年事已高,将永福宫交到本宫手上亦是迟早的事。 “那样一来,苏寄、永福宫、信王都在本宫掌控之中,再拉拢一个柳相。只要能与刘荥抗衡,要撑到苏聿长大成事就不难。” 小小的公主深沉地呼出一口气:“虽说事情一定不会如本宫所想那样顺利,且往后时日长远,变数甚多,但也没有比这更稳妥的法子了。” “比这稳妥的法子,妾还有一计。”玦娘忽道。 苏弦皱眉:“什么?” 玦娘先是叩首一拜,随即起身绕到屏风后,拖出一个麻袋,解开封口绳索后将麻袋往下一拉,一名被五花大绑蒙眼堵口的少年赫然出现。 苏弦愕然:“这是谁?” “回殿下,此人便是苏寄。”玦娘回道,顺手解开苏寄穴位,苏寄立刻奋力挣扎起来,口中呜呜咽咽。 苏弦呆怔过后,赫然大怒:“你将他带来此处作甚!” 玦娘跪到地上:“殿下,苏寄方才已听到吾等对话,决不能留了。” 苏弦反应过来,气得手直抖:“你——你是故意的,你究竟想做什么!” 玦娘一掌劈晕试图挪动逃走的苏寄,深深埋下头:“殿下也说了,离太子殿下长大还有许多年,这其中又不知要发生多少变故。倘若哪天药效失灵,苏寄不再痴傻怎么办?倘若信王重新送来一个旁支族亲来代替苏寄怎么办?倘若殿下失信于太后,无法顺利夺权怎么办?” 苏弦隐约猜到玦娘要说什么,厉喝:“你住口!” 玦娘高声:“只有殿下登基为帝,才能将所有事情掌控在手中!” “你疯了!” 苏弦狠狠甩了玦娘一个巴掌:“本宫许诺嫁给一个傀儡,已是仁至义尽!何况本宫为女子,如何当得了皇帝!” “女子身份,妾会扮作殿下身边的掌事大监,用秘术帮助殿下遮掩,殿下大可放心。”玦娘忍着疼重重磕下头去,“苏寄下落不明,太后娘娘与信王找不到接替之人,必然焦头烂额。此时只要殿下挺身而出,提出李代桃僵,太后不可能不答应,还定会帮殿下善后。 “而只要殿下成了皇帝,一切行事就无需再瞻前顾后,也无需赌方才那些飘渺的机遇,而变成了执掌全局之人。”玦娘将头紧紧贴住地面,“如今已到生死关头,请殿下三思,早做决断!” “做决断?”苏弦一把扯过玦娘发髻,迫她扬起头,“你这是让本宫做决断?你分明是逼本宫不得不走这一步!” “是!”玦娘梗着脖子,“此时只要走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妾蛰伏这许多年,绝不会让太子殿下的千秋大业毁在今日!” 苏弦惨然一笑,松开手,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去。 “苏聿,苏聿,都是他,一切都是他……”她跌坐回席上,放声大笑起来。 玦娘头发散乱,身子依旧紧贴地面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 “你从何时就想好这一步了?”苏弦幽幽问道。 她被气昏了头,却也飞快地在脑中缕析条分了几遍。除了她女扮男装一事容易露馅,凭她的容貌、身份、关系、势力,竟无一不合适,甚至就像是为这一计而量身打造。然这样详尽周密的谋划,决计不可能是玦娘临时起意。 玦娘只是道:“请殿下恕罪。” 苏弦怒火中烧,半晌,却终是颓然地仰起头。 “……本宫没有退路了,对不对?” 玦娘默认。 苏弦勉力撑着身子站起:“那便由你安排罢。” 她拎起雪帽斗篷,正要往外走时,玦娘膝行过来拦到她身前:“殿下!” 苏弦顿住脚步。 玦娘抽出腰间佩刀,双手捧着刀举过头顶—— “请殿下亲手了结苏寄!” 苏弦脑中“嗡”的一声。 然而玦娘直挺挺地跪着,重复道:“请殿下亲手杀了苏寄!” 雪帽与斗篷滑落到地,苏弦不可置信:“——你当真疯了!” “妾是为了殿下!”玦娘的声音亦打着颤,“殿下对于妾的安排,向来心不甘情不愿,对太子殿下更是始终疾言遽色。 “殿下虽将太子殿下接到清平阁避祸,却对太子殿下非打即骂,从不假以辞色。后来刘荥野心勃勃,人尽皆知,妾担忧刘荥第一个便要拿储君开刀,请殿下助太子殿下离京,结果殿下险些要了太子殿下的命。” 苏弦嘴唇颤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殿下始终满腹怨言,不愿出尽全力。而往后每一步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殿下若无完全豁出性命的决心,稍有迟疑与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刀身寒芒映出苏弦血色尽褪的脸,玦娘咬牙—— “即便殿下要恨妾,这一步,妾也必须让殿下走! “请殿下杀了苏寄,以证决心!” 苏弦猛地双手举起刀架到玦娘颈间:“本宫要杀,那也是第一个拿你开刀!” “殿下要杀要剐,妾绝无二话,但请殿下想想,如果殿下做不到,自有旁人取而代之。而无用之人的性命,天命又会留其到几时。” 屋外风声遽然变大,猛地撞开窗,卷着碎雪灌入堂内。炉火灯烛急剧摇晃起来,满室陷入昏晦。 苏弦咬唇,死死压住哽咽声,用力睁大盈着泪水的眼。 “……玦娘,你说过只要本宫活着一日,你就奉本宫为主一日。可今日,你在做什么?” 刀尖撑在地上,她扶着刀柄,一字一句:“你说本宫心狠,可你又何曾有一日,将本宫当作稚子幼童般疼爱过? 玦娘俯身重重磕头,泪如雨下。 “本宫确然作为一个随时可被丢弃的傀儡降生,但本宫……始终想当个寻常人活下去。” 苏弦抹掉眼角的泪,吞下口中甜腥。 “既然天命容不得本宫这样妄想,那就算了。” 年幼的公主拖起沉重的刀,一步,一步,走向晕倒的少年。 少年有着与她相似的眉眼,脸上还挂着惊恐的泪,然而此时昏迷的模样,却乖巧得像个无忧无虑的稚童。 苏弦缓缓跪坐到他身侧。 他是她血脉相连的表兄,是她未来的夫君。 她的手不受控地打着颤,抽出帕子,慢慢擦去他颊上的泪。 尔后,她高高举起刀—— 霎时,血花飞溅如雨。 少女力气不够,一刀下去只砍断一层皮肉。她再次高举起刀。 一下。 一下。 一下。 起初少年的腿还抽搐两下,渐渐地就不动了。 一下。 一下。 一下。 刀刃砍进骨头里,伴着淋漓四溅的血滴声,发出极喑哑的嘶吼。温热的血潮水一般弥漫开来,染上苏弦铺落在地的袖子与裙摆,沉沉地拽着她持刀的手往下坠去。苏弦依旧麻木地砍着,手已经要握不住刀柄,她就用袖口缠住掌心,继续举起刀。 被浸透的袖摆随着每一次举刀的动作,飞洒出粘稠的血滴,伴着纷纷洒洒落下的雪珠,剔透的晶莹瞬间被染成腥秽。 “当啷。” 刀砸进一地血泊,少年的头颅也终于被斩断了最后一层皮肉,滚入她怀中。苏弦沾着血的手摸上他还有余温的脸,朝玦娘抬起头。溅到脸上的血珠一道一道蜿蜒淌下,映着她发间眼睫的细雪,开成触目惊心的梅花。 她弯起唇角,很轻很轻地笑。 “本宫做得如何?” 玦娘泣不成声。 苏弦垂下眼,凝视着被她亲手斩下的头颅,血从她通红的眼角滑落,像泪一样,但不是泪。 她的双眼已经干涸,一滴泪也没有流。 当夜,苏弦高烧不退。 隔一日,苏弦密召柳敬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1、残声 玉晖殿。 宗弦下了床,赤足走到屏风前蹲下。 “我还记得,”她放轻声音,“我尚在襁褓,被太后接入宫中,半夜在清平阁中醒来,你就立在窗前,说你已等我许久,此生将倾尽全力助我。 “你呢,你可还记得我是什么模样?” 玦娘刹那间潸然泪下。 她怎会不记得,怎敢不记得。 以母亲的死亡为代价降生的婴孩,那样柔弱幼小,却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晓了无法挣脱的宿命。她抱起婴孩,苦恼了很久要如何开口,最后只想出四个字:“妾是玦娘。” 当年还康健的皇后抱着刚出生不久的苏聿来向太后请安,她让崔傅母把小公主抱到苏聿身边。小公主看着丑丑的太子殿下,很嫌弃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清平阁院内安了秋千,崔傅母力气小,小公主就缠着她去玩。她把小公主高高地推向云端,绣衣彩裙翩飞,莺啼般的笑声越过满树梨花,如天际清透挥洒的日光。 她责怪小公主白日里惩罚苏聿过了头,小公主赌气,大半夜拿石块砸破苏聿居住的梢屋窗子,最后丢进去一罐伤药,转头朝她扬起下巴,像气鼓鼓的小狸奴。 大病未愈的苏聿启程离京,前往南境。她去向长仪禀报时,长仪正懒洋洋地歪在殿里投壶解闷,闻言眼皮抬也不抬,箭矢脱手而出,连中。 然后。 她逼着苏弦亲手砍下苏寄的头颅,逼着苏弦斩断了长仪的存在。此后好几年,公主在她面前,再无半分真心的笑模样。 再然后,她看着苏弦卸了钗环,舍了脂粉,换上沉重冕服与旒冠,在刘荥、太后、信王的期盼与监视下,微笑着看百官跪拜,像个精致又不出差错的偶人。 大雪纷飞的冬夜,她赶回云台宫,却只见摄政王扬长而去的车舆。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殿里,苏弦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口中早已空无一物,依旧麻木地继续着咀嚼吞咽的动作。她哭着去抠她的嘴,逼她吐出来,苏弦却伸出干干净净的舌头,放声大笑。 从那日起,再也无法纵马行猎的苏弦学起了琵琶,指尖勒出了血,结痂,再流血,再结痂,反反复复,磨成了茧子。 她护送苏弦穿过密道与柳相晁将军会面,回宫后却见她身形狠狠一晃,毒发咯血。她抱住抽搐癫狂的苏弦,才发觉衣衫下的身躯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终于等来宫变那日,她照苏弦的吩咐要到苏聿跟前自投罗网,转回身见苏弦举着火折子站在宫殿中央,仿佛下一刻要点燃的不是望鸾宫,而是身上的衣裳。直到她逃出死牢,辗转去到庭山,看见榻上昏睡的熟悉人影,迟来的恐慌与庆幸才漫上心头。 陪着宗弦隐姓埋名幽居山中,她看着宗弦被奇毒侵蚀,被剧痛折磨,数次生不如死,又挣扎着死里逃生,哭干过多少眼泪,又生出相依为命的亲近,仿佛慢慢回到数年前,她还被那个天真尚存的小公主依恋着的时光。 但她再次毁了这一切。 玦娘闭上眼,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 宗弦静静地听着她的哽咽与泪落。 “妾对不住殿下……是妾的错……” “不碍事,”宗弦道,“你护过我,我念过你;你害过我,我恨过你。是非对错,已经不重要了。” 玦娘惶然抬头:“殿下……殿下此话何意?” 宗弦站起身,嗓音奇异的平静:“我是何意,你心知肚明。抑或说,从你答应苏聿,帮他里应外合诱我下山之时起,你就已经知道会有今日,不是么?” 她走回床前,解开帐幄放下,瘦弱的身影霎时被吞没,连一丝影子也没留下。 “玦娘。” 她低声。 “我们两不相欠了。” 在一瞬间,玦娘知道,自己永生永世地失去了心的一角。 玉玦玉缺。 原是一语成谶。 她泪流满面,再度拜下,再起,再拜,每一下都用足力气,直至额头磕出了血。 帐内寂若死灰。 夜半更深,月光下枝影寥落。玉晖殿的灯火完全熄了下去,碎碎星辉洒满庭院。 殿门极轻地响了一声,苏聿独自走入,安静地撩开床幔,坐到宗弦身侧。重新垂落的帐子遮住了所有光线,床内昏黑一片。裹在被子里的宗弦紧紧蜷着身子,弓成一钩弧度尖锐的月。他抚过她面颊,摸到一手涔涔,连缚眼的布条都湿透。 他默然片刻,解开布条,要取帕子给她擦脸,手却被乍然扣住。她的手极凉,指甲掐着他的指节,力道不大却执拗,好像这雪窖一样的床榻之间,只有这一处可汲取的稀薄温度。 苏聿当她将自己误认成了周宫长或别的宫女,倾身下去,叫她能闻到衣裳上的水昙香。回应他的是宗弦更固执的抓握,连着袖子也被抱住。苏聿微诧,在漆黑中辨认她的表情,无果,许久之后,方听到极其细微的呜咽。 她仍抓着他的手,冰块一样的肌肤贴着,却迟迟没有变暖的迹象。连滚烫的泪滴落在手背上,也在转瞬之间凉了下去。苏聿碰了碰她的额头,隐约感觉到有些异样的热度,还要再探,她却别开了头。 她认出他了? 苏聿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揽得更紧,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罢了。 若不是他听说宗弦把玉晖殿的人全赶了出来,多心来看这一眼,她今晚就真孤形只影地哭到天明了。只不过既然打定主意,不给任何人瞧见自己哭成花猫的模样,此时这么抱着他不撒手,又算什么? 是太过沉重汹涌的悲伤,已经盖过了对他的厌恶? 她知道是他,所以在假装不知道是他。 苏聿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是这样吗? 宗弦自然不会回答他,怆痛之余还不忘把眼泪全抹到他的袖子上。苏聿叹气,到底还是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取出帕子,摁上她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可惜没摁对位置,一下子堵住她鼻子。 “咳咳……” 宗弦艰难地咳嗽起来,苏聿忙松开手,改为轻拍她屈起的脊背,握到她同样冰凉的发丝。一出神,右手一刺痛,是缓过气的宗弦报复般地咬了他一口,但比起她前几日那下,已算温柔了很多。 经这一闹,她也哭得累了,手上力气松了松,声音慢慢低下去。苏聿这回有了经验,先用帕子裹住指头,再揩去泪水,复捂了捂她的额头,确认她有没有发热。做完这一切,苏聿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当真接了位小祖宗回来。 论字排辈,她细究起来倒确实是他名义上的姑姑,大胤的大长公主。但他如果当真把这个封号还给她,她大概能气得拆了宁安宫。 听宗弦的呼吸,猜她这回是真睡着了,苏聿起身欲走,被绷紧的衣袖拉了回去。定睛一看,袖子被卷进了被中,压在她两臂之下,缠成了麻花。苏聿皱眉,在漆黑一片中试着解开,无果,试着拽出,依旧无果。宗弦半梦半醒间被打搅,不高兴地往里一翻,另半截衣摆也被卷了进去。 苏聿:“……” 月沉星稀时,雁字持灯悄悄推开殿门,来看宗弦是否睡得安稳。不曾想拨开床幔,就见熟睡的宗弦身上盖着件绣有五爪金龙的玄色常服,吓得她险些砸了灯,赶紧要去收起衣裳,却同样发现衣裳被宗弦压住了。她怕惊醒宗弦,不敢用力,一时进退两难,最后一咬牙,奔去找周宫长。 周宫长闻言也唬了一跳,匆匆赶来,临到床幔前又命雁字留在外头,自己屏住呼吸进去。宗弦仍然睡得沉沉,身上的玄色常服确凿无疑是苏聿昨日穿的衣裳。周宫长按了按心口,借着微薄晨光小心察看,见床上除了有些凌乱并无异样,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大口气。 “宫长?”雁字战战兢兢。 “无事,”周宫长挑起床幔让她进来,低声吩咐,“我让姑娘手松开些,你当心陛下的衣裳。” 两人一阵忙活,总算把苏聿的常服取了出来。周宫长让雁字取来铜斗,将被压皱的地方熨烫平整,又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随后,她命雁字留在此处照顾宗弦,自己抱上衣裳去了崇和宫。 好不容易等到苏聿下朝回来,周宫长瞅准其他宫人忙碌毕退下了,这才捧着衣裳进去。梁全礼见状,讶异笑道:“怪道陛下昨夜回来时外袍不见踪影,原是落在了宗姑娘那。” 周宫长将常服交到他手上,有点埋怨:“陛下也太不小心了,纵然是被殿下拉扯住了,也不该就那样将外袍留下。” 苏聿整理好袍带在御案后坐下,接过梁全礼递来的茶盅,漫不经心道:“不过一件旧衣,留给她也无妨,脏了便洗,洗不了便罢。” 周宫长扶额:“婢子说的并非衣裳的事……”她踌躇着措辞,谨慎开口,“陛下想想,万一昨夜被哪个长舌多嘴的瞧见,陛下衣衫不整地自殿下宫里出来,又或者今早玉晖殿的宫人们一拥而入,叫众人瞧见殿下抱着陛下的衣裳睡……”后头的话周宫长有些不好开口,含糊,“殿下的身份在旁人眼里,本就不明不白,易招人误会,陛下这般行事,不就更……” 苏聿方反应过来,被一口茶呛到,边咳边把茶盅放远了些。 “孤将她安置在宫中养病,她明面是客,但暗里身份你已清楚。莫说一件君王常服,她要什么,该用什么,何等钟鼓馔玉,她都受得起。宫中上下无论有何风声猜测,都给孤收住了,不得有半分轻慢不敬之语传入她耳中。” 他指节叩着书案,垂下眼来。 “周宜,孤将宁安宫连同整个后宫交给你打理,你可明白?” 周宫长俯首称是:“婢子明白。” 只是……哪朝的大长公主,是住在君王寝宫内的。 周宫长忍住笑意,退出殿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2、再逢 宗弦醒来,照旧盥栉用药毕。周宫长来请她的示下,道尚服局要来为她量体裁新衣,正候在外面。宗弦点头允了,周宫长便命人打起帘子,到门外迎尚服局一行人入殿:“杭大人,杜大人。” “有劳周宫长。” 按理尚服局诸人是官,周宫长是婢,无需如此客气。但周宫长是惠帝朝时的老人,又是新君龙潜时的近侍,如今还掌管后宫之首的宁安宫,众人不敢怠慢。 进到殿中,杭尚服领着一众女官给宗弦请安:“臣等见过宗姑娘。” 宗弦应了,让吟蝉奉茶。杭尚服递上单子,道除了几身夏衣,秋冬的衣裳也要一并预备起来。许是已被提前知会过宗弦畏寒一事,厚袄、裘衣、斗篷、暖帽等写得满满当当。宗弦目不能视,便让周宫长替自己过目。 周宫长看完这份已快赶上君王用例的单子,笑着收了:“杭大人向来妥帖细致,婢子们哪有不放心的,便照大人的安排罢。” “宫长客气。” 杭尚服笑着客套两句,接过宫女递来的衣工尺与软绳,朝宗弦行礼:“下官冒犯,为姑娘量下尺寸。” 宗弦仍只是点头,杭尚服又告罪后才上前,命宫女们放下帐幕,然后为宗弦解下外袍,请她站起、展臂、转身,一边仔细量着,一边将尺寸报给杜司衣。软绳从指尖一端延向另一端,杭尚服轻轻按压着,背部在薄薄中单下凸起蝶翼般的骨头。 “宗姑娘,可以坐下了。” 量好身长腰围等,杭尚服扶宗弦坐回席上,一手捏着绳端贴在她肩胛骨处,一手拉长绳子直到手腕:“姑娘且……且将臂伸直些。” 宗弦安静照做,指尖也一并张开。 杭尚服督管服用采章,库中遍是蝉衫麟带,唯恐触摸取用时碰坏了,一双手始终护养得宜。此时抚过宗弦手上交错粗糙的伤疤,柔细指尖刺痛,心口亦似划破了一道口子。 略有些滚烫的湿意滴落,宗弦指节微微一缩。 “……” 她垂下看不见的一双眼,少时,轻轻握住那双手的指尖。 杜司衣久久没听到杭尚服的声音,犹疑着抬头:“杭大人?” 杭尚服回神笑道:“无事,是想到库里还有一件折枝花缬纹的青罗帔子,这几日雨水多,待在殿里也难免着了风,把它拿来给宗姑娘披着,挡挡凉气正好。” “是,下官这就让人送来。” 杭尚服等人前脚刚离开玉晖殿,后脚尚服局便派来两位掌衣,捧着帔子与一盒钗环首饰前来拜见。周宫长谢过收下,打开锦盒一看,却发现多是莹润的珠玉,少数簪钗一类的锐物均被磨去了尖端。她一下子反应过来,猜是苏聿怕宗弦伤了手才做此举,欣慰之余又有些好笑,挑了串打磨得细腻的玉珠给宗弦把玩,其余的则收进了妆奁。 午后,宗弦让碧桃在玉晖殿后的树荫下铺设藻席,安置凭几,随后挪过去晒太阳。半梦半醒间,在啁哳蝉鸣中,隐约听到熟悉的小童喊声。 “哥儿……” 她茫然地睁开布条下的双眼,晃了晃头,当是梦中。 “哥儿!” 紧接着又是一叠声的呼喊,四周登时扑来数个毛绒绒的小脑袋瓜,团团压到她身侧。宗弦愣了半天,方回过神来。 “你们……何时来的——” 小雪的大哭声盖过了她的询问,紧接着,冬至也嘤嘤抽泣起来,秋分更是一把挂到她脖子上,哭得震天响:“哥儿你没事呜呜呜我好怕你死了你要是死了我们怎么办啊呜呜呜呜……” 刚涌上心头的感伤瞬间被几个小丫头的眼泪冲散得一干二净,宗弦哭笑不得地拉下秋分的胳膊:“行了,等我真死了你们再哭也不迟。我这般好端端的,别平白给我找晦气。” “哥儿不要胡说……”寒露哽咽着道。 男孩子们顾忌着要当个男子汉,不好和女孩子们一样梨花带雨,但年纪小的立秋处暑也在十分难受地抽鼻子。还是年纪最大的大雪大寒沉得住气,一个抱走哭得打嗝的小雪,一个坐到宗弦面前,细细地将众人这几日的经历一一说来。 “中元那夜,原本我们都在齐光门外等候,想着接到哥儿后就立刻离京,结果只等来了婆婆和容先生。容先生说哥儿已经被陆先生——被皇帝带回了宫中,他也要马上去为哥儿诊治,要把我们通通先接进宫里来。婆婆担心……”大寒谨慎地看了眼四周,并未瞧见外人,才接着道,“担心皇帝会扣下我们用来要挟哥儿,不让我们随容先生进宫,容先生就叫来一位姓冯的老丈,把我们先安置在守衡堂里,直到今天。” “今日不是容玖来的时间,是蓝玺带你们来的?” “不是,今日有江湖上的朋友来寻婆婆,是……”大寒似是犹豫,又似是被谁打断了般,不说话了。 宗弦隐隐有了猜测:“是苏聿?” 话音刚落,就察觉到有些熟悉的气息与足音靠近。 苏聿端着药碗,刚一进园,小童们立刻都不吱声了,有些害怕又纠结地躲到宗弦身后。苏聿从容地坐到长案一侧,放下药碗,推给宗弦。 “孤今日正好召景承议事,让他进宫时顺路把小童们捎来了。” 慢几步落在后面的景承:“……廷尉府与守衡堂隔了好几条街,陛下的顺路,是顺着皇城绕一圈的顺法?”他转向宗弦,端正一拜,“宗姑娘。” 察觉到挨在身侧的小童又缩了缩,宗弦沉默须臾,颔首还礼:“景大人。” 知道自己留在此处只是徒增尴尬,景承仅坐了片刻,便称廷尉府还有要事,先行告退。大雪随着他一并起身,道是要谢他携他们进宫来,送他出了宁安宫宫门,方才回来。 苏聿摩挲着碗沿温度,又将碗朝宗弦的方向推了推。寒露迟疑着,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两圈,还是捧起碗凑到宗弦唇边:“哥儿喝药。” 等药碗空了,寒露把碗放回案上,视线中又出现一只手,指尖捻着一粒青红相间的小果子。她呆呆抬头,没敢动。苏聿微笑,将那粒小果子含入口中,又从锦囊中拈出一粒,仍旧递给她,眼神转到宗弦身上。寒露这才接过,喂给宗弦吃下。 半晌。 宗弦面色一变,迅速偏开头使劲吐出口中残渣,脸皱成一团,极为难受的样子。小童们大惊失色,慌忙围上前,有几个急得对更是苏聿怒目而视。 “你给哥儿吃了什么!” “你是不是想毒死哥儿!” “大坏蛋!” “咳咳……” 宗弦被呛出了泪花,挥手拨开四周的小娃娃们,先抄起药碗砸了过去。苏聿淡定接下,未见气恼:“既然还尝得出缇桑子的味道,看来舌头还没到太糟的地步。” 秋分敏锐:“哥儿的舌头怎么了?” 苏聿安抚地朝她笑笑:“无事,容先生和太医署会治好她的。” 小童们逐渐反应过来,红了脸,讷讷不吭声了。半天后,一直缩在角落的冬至才弱弱地开口:“陆先——陛、陛下……” “同在宫城内,你称孤为陛下,却称弦姑娘为哥儿,是何道理?”苏聿笑吟吟地问她。 冬至茫然。 苏聿一本正经:“称孤为陛下,意作你为臣民,那也该唤弦姑娘正式的封号才是。”他伸出手指状作掐算,“她封号长仪,该称长仪公主;曾经的封地在清安郡,又可称清安郡长公主;病逝后谥号为孝,合称长仪孝公主;如今她既未死,再称谥号不吉利,又已改换了新朝,那就是长仪大长公主。” 冬至已经被这一串“长又长又大长”绕糊涂了,抱住发昏的小脑袋。宗弦把她搂进怀中捂耳朵,手边已经没了可砸的物什,恼火地朝苏聿的方向剜了一眼。 苏聿轻咳:“方才是某在说笑,你们按旧时习惯喊就好,也不必拘礼,某依旧是陆约,而非皇帝。不过——” 他复正坐,行了一礼:“某擅自将弦姑娘带进宫中,确有不妥,惹得你们伤心,是某之过。” 小童们面面相觑,被这么坦然地一道歉,反倒无所适从起来。好一会儿,小雪怯生生地先开了口:“那先生……不会害哥儿?” 苏聿温声:“某如果想这么做,为何不惜满城戒严也要把弦姑娘带进宫里,让容先生和太医署所有人为她诊治,又为何肯让你们来瞧她?” 小雪被问倒,费劲地消化这番话的意思。大寒环视了其他小童一圈,慎重问道:“先生可否保证,绝不会伤害哥儿一根汗毛,且绝不逼迫哥儿做她不愿之事?” “除了离开宫城,其他事都由她。”苏聿莞尔,“不信你问弦姑娘,某是不是已经与她约定好了?”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宗弦,宗弦不得不勉强点了点头。苏聿看小童们面色一下子和缓放松了许多,心中稍安。想来他们尚无法适应他的身份,也不能完全对他放下戒心,但至少不对他抱有敌意,便已足够。 只不过,他提出在宁安宫腾出一处侧殿,供小童们长久居住下来,却被宗弦回绝了。待宫人们带小童们去用小食,苏聿带宗弦回殿内歇息,才道:“孤知道他们不可在人烟繁盛处久待,但后宫空旷,眼下只这处热闹些,应算不上阳气重。如果宁安宫不妥,孤亦可另安排僻静的宫室给他们。” “不是这个。”宗弦道,“深宫多怨灵幽鬼,光是近几十年,诸王之乱,刘党擅权,就不知造了多少罪戾冤孽。他们魂体脆弱,受不住这些。” “小童们受不住,那你呢?” 宗弦反问:“我若说受不住,你会放我出宫么?” 苏聿见招拆招:“京郊便有离宫,景致甚至比此处还要好些。” “……哼。” 此时已上了殿门的台阶,宗弦甩开苏聿的手,自己迈过了门槛。虽然天色未晚,但殿内先前在熏香,关着门窗,帐幔也都垂挂着。宗弦甫一进去,身影便被昏暗阴影吞没。 隔着一面帘幕,苏聿听到她声音喑哑道—— “你放心,我只这一副躯壳,死了什么都不剩下,何来顾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3、无留 二更鼓将响,临着夜禁的时辰,一辆马车独自驶出了长乐门。随后,宫门缓慢地在吱呀声中重新合上。 宫墙上,苏聿背手而立,看着马车没入沉沉夜色中。四处灯火冥冥,照得他面上晦暗不明。 “妾是背主之人,已无颜再留在殿下身边。” 今晨,玦娘跪在他面前辞行:“既然容先生欲南下为殿下寻找解药,妾便到北域、西境去,即便只能寻得一丝一毫的生机也好,妾无论如何……不能再对不起殿下……” 他指节叩着书案,略一沉吟:“你的意思,是要将她独自一人留在宫中?” “妾已将殿下的所有习惯喜恶,尽数告诉了周宫长。周宫长慈和细致,只会做得比妾更好。” 苏聿垂下视线:“她现在孤立无援,一举一动都在孤的掌控下,你就不怕孤对她发难?” “妾知道陛下不会这么做。” “你如何知道?” 玦娘抬起脸,露出凄惶的一个笑:“……妾就是知道。” “你不说清缘由,孤不会放你出宫。” 苏聿走到她面前。 “孤知道你是余培,但你一定不只是余培。” 若她只是余培,便不会在庭山中认出他时,一点畏惧之色也无,反而胆敢将实为废帝的宗弦留下与他独处。但她究竟是在何时识得他,能对他那样言听计从,甚至他请她诱宗弦下山时,还未如何费口舌,未做任何承诺,她便毫不迟疑地背叛了相依为命十余年的宗弦。 可无论他如何逼问,玦娘依旧只是摇头。 “陛下想问的所有所有,殿下都知道答案。但殿下不愿说,妾也不会说。”她噙着泪,轻声,“妾不会再背叛殿下一分一毫,陛下若要恼,便请降罪于妾罢。” 苏聿见她坚决,心知逼迫也无用,只好放她离开。 马车的踪迹已远不可寻,宫墙上风声渐起,晃得灯火更加幽暗。苏聿由石阶步下宫墙,候在墙垣下的梁全礼紧走几步迎上来:“陛下。”随即低声说了两句。苏聿眉头一皱,快步朝宫门处走去。 很快,苏聿就见宫门一侧的汉白玉栏边上,侍立着几名打着灯笼的宫人。往远处再看,罩着件斗篷的宗弦站在宫道中央,朝着宫门的方向,距离不远不近。宿卫的卫兵正在重新给宫门落锁,沉闷的插销声在寂静的夜中分外响亮。而宗弦只是安静听着,直到黄铜大锁严丝合缝地扣回去,卫兵交还钥匙,重新分列两队在宫门两侧站定,她依然沉默不动。 风吹散了遮月的云层,蟾光轻飘飘地落到人间。 周宫长扶着宗弦的手臂,见斗篷灌了风,想劝宗弦回去。一抬眼看见站在数十步开外的苏聿,正要问安,就见苏聿迅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会意,便只朝宗弦道:“姑娘,夜里风大,宫里还温着药呢,先回去罢。” 见宗弦迟迟不应声,她又问了两声:“姑娘?” 好一会儿后,宗弦终是点了点头。周宫长立刻扬手,宫人们举着灯围上来引路。宗弦搭着周宫长的手,背向宫门,慢慢迈出了步子。 苏聿见宗弦一行人离开,这才朝梁全礼道:“回明徵殿。” 翌日午后,小瑞子到玉晖殿来传信,道苏聿正在召见柳相与晁光宇,问宗弦可想与他们相见:“陛下说了,姑娘还在病中,若见不得就不必勉强。”宗弦思索片刻,允了,派人跟着小瑞子一道去明徵殿迎两位老臣,随即摒退周宫长之外的其他人。 小半个时辰后,两位老臣步入殿来。柳相一见到宗弦,顿时老泪纵横。宗弦好笑又叹息,扶起老丞相的手,安慰地握了一握,又转向明显还适应不了她公主身份的晁光宇,冷下脸,但还是换了个温和些的说辞:“将军在我面前向来不知拘束二字如何写,今日怎么倒一言不发起来?” 晁光宇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老臣见过殿下。” 宗弦冷哼一声,到底同样拍了拍他的手,算是将此前种种翻了篇。 三人落座,话里话外免不了都是在谈宗弦的病况。宗弦已经腻烦了这样的谈话,有心问他二人与苏聿是不是做了什么交易,柳相罚俸可有别的隐情,晁家悖逆之事又要如何收场。不想刚将话题绕到此处,就被柳相止住了话头。 “臣等奉了陛下的口谕,绝不在殿下面前提起一个字政事。殿下就安安心心地在宫中养病,不必为臣等操心。” 晁光宇亦说了句:“殿下只需知道,陛下对晁家的承诺说到做到。”随后便三缄其口了。 宗弦不甘心,仍要追问,柳相呵呵笑着:“殿下真想知道,何不直接去问问陛下?” 宗弦被噎住,心里不痛快起来,待苏聿来玉晖殿,劈头盖脸地就问他:“你同柳相他们合起伙来瞒了我些什么?” 苏聿一头雾水,被气势汹汹的宗弦逼到屏风前,看她绷紧了下颔,已是到恼火的边缘,不得不想了一想,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并未瞒你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等过段时日,旨意下去,你不想知道也会知道的。” 宗弦狐疑:“只是如此的话,就算让我早些知道了又何妨?” “容玖说过,你于今需静养,尤其要少些思虑,宽心养神。如果放任柳相晁老将军与你谈论政事,以你的性子,熬心费力不说,怕是到天黑还不肯歇。” 被苏聿说中,宗弦怏怏退开,嘀咕:“从前还有大雪在外递消息到山上,现在成日被关在此处,少见寡闻,你是想闷死我……” 苏聿一字不漏地接收到了宗弦的埋怨,只是好整以暇地笑:“你若身子能有些起色,即便想去宣元殿听政,孤都不会拦你。但现在不成,便是不成。”他拉着她回到食案后,按住肩让她坐下,“用膳。” 宗弦忿忿。 但苏聿许是记下了她的话,天亮后,容玖与医丞等人来为宗弦施针看诊,紧接着,蓝玺与众小童也跟着被带了过来。宗弦针灸后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听到殿外的小童嬉闹声,恍惚以为是回到了山中。 “你今日的气色,比老身上回来时好些。”蓝玺坐在案后,支着下巴看宫女们服侍宗弦,挑起眉梢,“苏聿倒真是说到做到,让这全宫殿的人都围着你转。” “那你跟我换?”宗弦没好气。 “老身若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定跟你换。” 宗弦懒懒地伸出手:“不用等到那个时候,现就换给你。”然后不出意料地被蓝玺拍了一下。 碧桃抿着嘴笑,给宗弦梳好头发后端来粥汤。宗弦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粉青釉碗里的红枣,问蓝玺:“外头是在吵嚷什么?顽得那样开心。” 蓝玺望了窗外一眼:“谁知道。方才有个宫女把他们都叫到一处,说了些什么,自那之后他们就一直在整个宫殿内跑来跑去,没个歇停。问两句,还神神秘秘地卖关子。” 宗弦弯了下唇角:“那便随他们去罢。宁安宫被冷落了这许久,有些活气也好。”她另换了个话题,“前两日有人来寻你,可是江湖中又有了什么动静?” 蓝玺闻言冷笑:“不过又是为那几样死物争得死去活来,又要将黑锅扣到老身头上。若非念在是大母的遗物,老身早将它们全送回铸剑炉里熔了。” “人心不堪,又与凡铁何干,这不是你常说的话?”宗弦喝了两口粥,着实有些食不下咽,将碗挪开,立刻被蓝玺推了回去。她不快地抬头,知道躲不过,不情愿地重新闷声吃起来。蓝玺笑了下,未说话,只思量着什么。 不久,宗弦喝完粥漱了口,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你不必顾虑我,铸剑才是你的本行。你在庭山上耽搁这许久,剑庐的事,江湖的事,皆得你回去亲自处理。现在苏聿将我留在宫中,虽是软禁,但至少暂无性命之忧,你已无需再为我费心。” “谁为你费心了?”蓝玺嗤声,“老身说过一万次,留你的性命,是为了——” “为了待我病愈,好帮你解咒?”宗弦淡淡地打断她,“这黑脸你唱得够久了,我都腻了。” 她咳嗽几声:“我纵晓得些许灵通,也是因着这副躯壳与生俱来的。于你身上的咒能起多少效用,你和木鸢皆心知肚明。莫说我中毒未深之时,尚只能支撑你片刻,如今我沉疴难起,即便真有绝处逢生之日,也定大不如前。” “此事无须你操心,我自有主张。”蓝玺道,“横竖我已习惯如此,就这样再当几十年老太婆,也糟不到哪里去。” “习惯如此,却到底不甘心罢。”宗弦挑眉。 不等蓝玺答话,她复道:“总而言之,我身边已不缺人照顾。你自可重回旷阔江湖,得了空来瞧我一眼就够——” 蓝玺不客气地敲她一下:“都说了老身自有主张,你一个病病歪歪的药罐子,哪来这么多闲工夫烦心这烦心那的。再多话,老身让容玖开副迷糊药给你灌下去,看你还有没有那个脑子去劳神费力。” 宗弦磨牙,欲要再辩,就听外头响起几下拍手声。两人齐齐看去,窗外的苏聿温文一笑:“前辈所言,甚合孤意。” 送上门的出气筒,宗弦立刻把粥碗摔了过去。苏聿接住,随手递给身后的小顺子,走进殿内:“既然醒了,就到院里来罢。小童们盼着你早点醒,又不想进来打搅你,催着孤来替他们看一眼。” 苏聿说得平常,可宗弦已听出弦外音。敢情不过短短两个时辰,他又重新获得了小童们的信赖与亲近。宗弦心头又是一阵火起,径自站起后拂袖而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4、宵别 叫宗弦诧异的是,往后几日,小童们天天进宫来陪她。她虽担忧,见他们在宫内玩得开心,又说不出阻拦的话,只能把一切不是全推到苏聿身上——谁让他每日清晨就派人把小童们接进宫里的! 周宫长看在眼里,却有些欣慰。有小童们陪着,宗弦表面不悦,气色却日渐好了起来,连发病后昏睡的时间也短了点。这两日来给宗弦行针的女侍医詹氏,是跟着容玖学了近十日针刺手法,刚开始来为宗弦看诊的,时日虽短,但亦明显看出了不同,离开玉晖殿前叮嘱周宫长,定要继续帮宗弦疏气解忧,养血调神。 想到此处,周宫长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即便玉晖殿上下有心,要做到这点又谈何容易。玦娘的背叛和离开,暗里已让宗弦彻底伤了一回心。今日是廿九,小童们今夜也要回庭山了。再到下月,容先生亦要启程离京,蓝老前辈想来也不会在京中久留。热热闹闹的宁安宫转眼间要重归寂寥,所有亲近之人都将不在身旁,宗弦怎可能欢喜得起来。 “宫长。”雁字来问晚膳的事宜,周宫长回神,让她取钥匙后率人去搬最大的一张八足大案出来。今夜苏聿发了话,让容玖、蓝玺,以及十二个小童,都留在玉晖殿用膳,也无需排座次,所有人同案而食。 不想临到用膳的时辰,小顺子来传话,道苏聿还在面见入京的诸王,脱不开身。宗弦自然不会管他,拍拍手让众人入席后,就让宫人进膳。宫人们犹豫片刻,见周宫长没有劝阻,才依样照做。 尚食局昨日就得了命令,以宴席的水准严阵以待,将库里一套十八个青釉透花碗,并十来个式样不一的青玉花口盘,悉数呈了上来。小童们喜爱的小食,容玖偏好的江南菜,连蓝玺的喜好也打听了之后,全安排得一丝不苟。宗弦能吃的菜式清淡且有限,亦做得十分精细。给宗弦夹菜的秋分忍不住眼馋,悄悄尝了一点,入嘴却是寡淡,迷茫地看回海棠花般的盘中。 容玖前两日听到了蓝玺兴许要回剑庐的打算,思及岐州是到渊清山庄的必经之地,便有心邀蓝玺同行。毕竟有位江湖的大前辈在,这一路兴许能太平些。只是始终没想好措辞,踌躇至今也没能开口,导致今夜小宴上仍在纠结,不知不觉中,一直在为蓝玺布菜。 蓝玺刚吃了块鹿里脊,转过去给小雪擦嘴巴,碗中就多了两片鹅脯。她看了眼容玖,心中嘀咕着吃下了,结果一晃神,又多了一碗菰米饭。如此几次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在容玖无意识地要为她舀羹时,用箸猛敲了下他的手。 容玖反应过来,忙要解释,却发现更开不了口,挣扎许久,只能尴尬地再次把脸埋进碗里。 小童们本就不用进食,只是吃个新奇有趣,很快就纷纷放下了箸,却又不离席玩耍,只互相挤眉弄眼,假装乖巧地坐着。按捺不住的立秋偷偷捏起一粒豌豆,准确无误地丢到小寒头上。被偷袭的小寒回敬他一个鬼脸,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处暑在一旁偷笑,大雪咳了一声,立冬赶紧一把捂住处暑的嘴。 蓝玺早已知道小童们在计划些什么,也不戳穿,从容地吃着笋尖。容玖从碗中抬起头,左右看看小童们抑制不住的兴奋神色,亦微笑起来。看不见的宗弦隐约察觉到点特别的气氛,放下碗,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拭净嘴角。 “藏着掖着的,这些天都背着我偷偷做什么大事了?” 正窸窸窣窣做小动作的小童们顿时缩起肩,一声也不敢吭,只着急地互相递眼色。片刻后,还是秋分先站了起来,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她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给哥儿……备了点礼物,嘿嘿。” 宗弦先是意外,旋即莞尔,咳了咳坐直身子,朝她微笑:“礼呢?” 小童们见瞒不住了,半是遗憾又半是轻松地笑起来。寒露冬至从架上合力搬下一个漆绘的大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到宗弦面前。小寒则拉过她的手往盒盖上摸:“哥儿,快打开看看!” 宗弦摸索着掀开木盒,再伸手的瞬间拂起极轻的弦音,她蓦然怔住。 久久不见宗弦继续动作,秋分和寒露对视一眼,两人一齐抱起盒中之物,放进宗弦怀中。其余小童屏息静气,满心期待地等着宗弦的反应。 半晌,宗弦调转手势,拿起凤拨,唇角一弯:“想听什么?” 小童们明白宗弦这是欢喜之意,顿时欢闹起来,只有寒露不忘跟宗弦解释:“是把紫檀凤尾琵琶,陆先生带我们亲自去乐署里,挑的最好的一把。”宗弦闻言当心一画,听到玉珠走盘声,挑眉——苏聿倒没糊弄这些小娃娃们。 “拿他的东西给我做人情,这算什么?”她假意绷起脸。 秋分严肃地纠正她:“哥儿怎么能这么说呢。虽然东西是陆先生的,但也是我们——我们亲自挑的呀!” 宗弦被这歪理逗乐,手上转轴促弦,两三声的空隙里,随意想了想,便将凤拨一抹,低声唱起—— “满城春树落,千秋渺然远。芦雪正垂野,飘零可曾知。玉衣荒作陵,碧血销成花。菩提误向缘,古渡偶临仙……” 她嗓音沙哑,漫不经心地唱着略显萧疏的词,却意外的不难听。小童们不晓得词中之意,只觉得曲调动听,纷纷安静下来。侍立在后的周宫长未听过此曲,但直觉不是悠扬欢快的燕乐,恐宗弦伤怀,又不好打断。 而宗弦依旧淡然唱着,乐声如泉水般从手中淌出。她抬起眼,透过缚眼的布与满殿灯火,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殿门口。 苏聿一身玄色常服,站在夜色与光耀的界限,衣袍上的金龙纹饰光华流转。他安静地听着宗弦的歌声,而她好似看得见他一般,飘渺的眼神停驻在虚空的某处。 少顷,凤拨一画,一曲终了。小童们欢声叫好,又赶紧递茶给宗弦润嗓子。热闹间,总算有人发现了苏聿,喊道“陆先生”,赶紧挤出位置让他坐。苏聿微笑走近,坐到大寒大雪旁边,正好与宗弦相对。 周宫长扬手让宫人收拾食案,呈新的菜来。苏聿抬手止了,并不介意残羹剩菜,只让她温了一盏兰香酒来,就着鲤鱼烩紫苏吃了小半碗香粳米,姿态是一如既往的从容端雅。处暑看了看自己沾满点心渣子的手,试图学苏聿持箸的手势,很快放弃。 宗弦饮了茶,让寒露收起琵琶。小寒笑嘻嘻地抱住宗弦胳膊:“如何,哥儿可还喜欢?” 宗弦当年耽迷伎乐,虽是出于迷惑刘荥、让其减轻戒心的打算,喜爱的心情却也不全是假的,钻研的苦心亦未白费。琵琶好次,她一碰便知。得了珍品,她自是欢喜的,只是细究起来是苏聿的东西,尤其听到对面搁下牙箸的动静,看不见也能猜出他雍容不迫的看戏模样,她就更不想如他的意。 于是她硬邦邦道:“尚可。” 不懂事的小寒迅速解读:“哥儿喜欢便好!” 宗弦:“……” 苏聿笑着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不想下一个问题就轮到了他。 “先生觉得哥儿弹的琵琶如何?” 他搁下碧色酒盏,略一思索:“日下无双。” 宗弦无动于衷,小寒倒是很开心,很是热心地支招:“先生若能哄得哥儿开心了,哥儿会弹许多曲子给你听的,我们在山中就是这——” 十分有眼色的秋分赶紧捂住小寒的嘴,苏聿却配合地应了一句:“某知道了。” 立秋忽然跳起来:“哥儿,这只是秋分她们的礼,吾等的礼还没送呢。” 宗弦扬眉,眨眼间已被簇拥过来的小童们拉起来,嬉笑着往外推去。她不得不随手抓过两人的手扶住,慢慢跟着他们走。 “哥儿当心台阶。” “哥儿你先猜猜看是什么?” “不能偷看哦!” 宗弦没了脾气:“我要怎么偷看?” 玉簪花香在身后渐远,取而代之的是浓郁了几分的草木气息,青石板路也逐渐换成了卵石铺成的小径。微凉的夜风拂在面上,驱散了熏香留下的暖意。宗弦默默算着步子,猜测是到了玉晖殿后的园中,思及这几日隐约听到的动静,又想到小童们总拦着她不让她去后头晒太阳,虽然察觉到他们在准备些什么,却也猜不出个所以然。 “来,哥儿,当心脚下。” 身体被牵引着转了个面,袖子又被往下拉了拉。秋分和寒露踮起脚,扶住她的肩头。 “哥儿坐,慢点。” 后面空空如也,宗弦半信半疑地矮下/身子——坐到了晃晃悠悠、垫着软毡的几块长木板上,背也倚上了放着软垫的靠背。等她坐稳了,后面的白露霜降立秋立冬四人轻轻一推,身体便轻巧地在空中荡起来,裙摆在脚边转成小小的云朵。宗弦下意识地攥住缠着花藤的绳索,这才终于反应过来—— 是秋千。 布条下的眼睛忽然有点潮意,她深吸一口气,笑起来:“还不够高,再用力些!” 白露笑着大声应好,四人喊着口号齐齐用力,宗弦轻呼一声,瞬间就被荡到了更高处。小童们嬉闹着起哄,还要再高,还要再高。宗弦却让白露他们先停下,扬手叫其余小童一起坐上来。眨眼间,宽敞的秋千就被挤满了。宗弦把小雪抱到膝上,空出的位置又拉了寒露上来。 大寒大雪到后头帮忙推,但这满满一秋千的人,凭他们几个的力气有限。正要再叫两人帮忙时—— “孤来。” 苏聿与容玖走过来,两人的手搭到靠背上。宗弦只听头顶传来苏聿低声:“一、二、三——” 然后她就再次被荡到了满空星光中。 小寒冬至兴奋地尖叫起来,害怕又不知足地喊“再高点再高点”。小雪有点胆怯却开心地窝在宗弦怀里,又努力地支起身子,在风中用最大的声音说:“我们让陆先生把哥儿喜爱的梨树也栽到园子里啦,等到了春天,哥儿就可以在很多很多梨花下荡秋千啦!” “我们还会来找你玩的!” “哥儿哥儿,你可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啊!” 宗弦把他们搂到身边,低下头贴着他们,紧紧阖上眼,轻声承诺—— “会的。 “我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与你们相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5、偶趣 夜禁已至,鬼月亦将尽。小童们延捱到宫门下钥的最后一刻,才依依不舍地望着宗弦,一步三回头地陆续登上马车。小雪小寒眼里包着泪,扒着车辕不肯坐上去,被车厢里的蓝玺一手一个拎了进去。 大雪安慰宗弦:“陆先生给了我们每人一个通行的令牌,日后我们得闲,便会来看望哥儿的。哥儿安心养病,无需牵挂我们。我们会日日在山中,求鬼神保佑哥儿病愈的。” 宗弦只拍拍他的手:“你们照顾好自己便是,不必顾虑我。” 大雪又瞥了眼苏聿,压低声音:“我会仍和从前一样,不时到京中探听消息。如有万一——我们拼上一切,也会将哥儿接走的。” 宗弦哭笑不得:“知晓了,到时我的性命就交给你们了。” 大雪转向苏聿郑重拜下,苏聿扶他起身,轻拍了拍他的肩。 两辆马车的车轮终是辘辘地转起来,沿着宫道逐渐远去。小童们推开车窗,奋力地探出脑袋和手臂,向看不见的宗弦挥舞。苏聿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宗弦,执起她的手腕,同样朝小童们挥动。宗弦却用力抽回手,转而做了个驱赶的手势,要他们乖乖坐回去,莫要受伤。可小童们哪会听她的,直到马车完全消失在宫门之后,依旧有几双小小的手臂在执着地摇动。 听到宫门合上的声音,宗弦慢慢垂下手。苏聿侧过脸看去,见她紧抿着唇,袖口也被攥得乱七八糟,转头拿过南枝一直捧在手上的斗篷,披到宗弦肩上,沉声静气:“你今夜累了,回去喝完药早点歇息。” 见她毫无反应,苏聿又示意南枝扶她回去。南枝与雁字忙上前来,一人搀住手臂,一人拢好斗篷,另几个宫人举灯引路,拥着宗弦往宁安宫去了。 回到殿内,雁字等人知道宗弦神伤,照顾得更加仔细。炉中换了宁神的香丸,被褥也是今日新鲜晒过的。雁字喂宗弦喝完药后,捧上香雾茶。这是容玖与太医署尝试后提议的,道此茶能消减口中苦味,兼有清心安神的效用,苏聿便将库中的香雾茶尽数送到了宁安宫来。 宗弦配合她们的忙碌,一一照做,未有不满,但也始终一言不发。南枝见状,朝碧桃使了个眼色。碧桃心领神会,出去后很快捧了个长近一尺的木箱回来。此时宗弦已倚坐到床上,准备就寝。碧桃将木箱放到她手边,跪坐到脚踏上。 “姑娘,这是那些小友们让婢子转交给姑娘的礼物,姑娘可要打开瞧瞧?” 宗弦微怔,抬起脸来,好一会儿后,摸索着掀开箱盖,探手进去—— 抓起了一个巴掌大的布娃娃。 她有些疑惑,揉了揉捏了捏,摸到布娃娃头上用丝线扎的发辫,又摸到布娃娃腰间的小葫芦,怔忪片刻后:“……是立冬?”立冬最喜爱葫芦,一年四季总别着一个在腰间。 碧桃笑:“姑娘猜对了。” 宗弦再次将手伸进木盒中,拿起一个戴着小斗笠的小娃娃,摩挲了几下:“不是大雪,就是霜降。” “是了,是霜降。” 下一个娃娃牵着只草编蛐蛐儿。 “白露。” 挎着一篮子药草的小娃娃—— “寒露。” 宗弦一猜一个准,像是拿到了世上最可爱有趣的物件般,小心把玩着这些缝制得歪歪扭扭的布娃娃,唯恐把它们碰坏了,又反复仔细地捋平整上面的小衣裳。雁字铺好床褥,也坐到脚踏上,温声:“他们瞧见了碧桃做的针线,就央碧桃教他们,说要一人做一个自己陪在姑娘身边。这样姑娘住在宫里,也仍同以往一样,永远有他们在身边,不用害怕孤孤单单的了。” 话音刚落,就听帐外收拾杯碗的南枝十分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雁字,帮忙把这些一块拿出去吧。” 雁字一愣,忙低头告退,与南枝端起棜案,退出门外。直到廊下,南枝才轻声道:“姑娘心里难过,但忍了一整晚,在陛下面前都未失态。你方才说那样的话,虽是好心安慰,却不是要惹她落泪伤心么?” 雁字这才反应过来,一时懊悔又慌神:“那怎么办?我并非——要是姑娘恼了,身子又——我——” “你莫慌,”南枝宽慰道,“姑娘进宫半月了,你有哪次瞧见姑娘为小事计较,什么时候为难过我们?即便恼火,又可曾朝下人撒过气?”只有陛下才总撞到宗姑娘的气头上——这句南枝没敢说出来。 “可是……”雁字仍是不安。南枝用手肘碰了碰她:“放心吧,你这连失言都算不上,姑娘又怎会放在心上。我同你说这些,也不过是想道一句——姑娘心思深,身子又不好,一时半会儿定放不下戒心,不会轻易言明心中所想。我们虽要尽心侍奉,但也少不得要察言观色些,如此,才好叫她慢慢安下心来。” “我晓得了……多谢你提点。” “这有什么。”南枝递给雁字一个定心的笑,两人一同离开。 而碧桃小心地觑着宗弦的神情,见她停下动作少刻,重新拿起布娃娃们猜测玩赏,才稍稍松了口气。不多时,十二个小娃娃被排排放到膝上,宗弦又挨个摸了摸,最后像是终于被这些手艺显然十分蹩脚的布娃娃逗乐,边咳边笑起来:“碧桃……把这些摆到架子上罢,要最显眼的地方。” “是。”碧桃也忍俊不禁。 宗弦正要将小娃娃们放回箱中,手上一顿,拎起一个比小娃娃大了两三倍的大娃娃:“……这是什么?” 碧桃掩着嘴笑:“这个娃娃,是那时陛下闲着无事,见小友们缝得不得要领,一时兴起就也跟着做了一个。”她有心为苏聿说点好话,“陛下虽也是第一次做,却学得极快,缝得也好。后来有几位小友的娃娃总缝不好,还找陛下帮忙了呢。” 宗弦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将苏聿做的大娃娃举起来:“和他长得像么?” 碧桃看着比歪七扭八的小娃娃们俊秀了不少的大娃娃,十分肯定地点头:“像。” 宗弦微笑,将大娃娃放到床上,梳好他的发髻,又整理好他的衣裳,动作温柔,仿佛兴致盎然。 下一刹那,她蓦地握拳用力一锤—— 明徵殿内,正在看诸王进献礼单的苏聿莫名觉得心口一痛。 而宗弦毫不客气地把大娃娃搓弄揉磨了一番,直到娃娃被折腾得面目全非,她才随手丢到床尾角落,转而珍之重之地重新收拾起小娃娃们。碧桃张口结舌,无措地看看大娃娃再看看小娃娃,最后悄悄伸出手去,把可怜兮兮的大娃娃藏到自己背后。 第二日,苏聿下朝回来得知此事,哑然失笑:“拿来孤看看。” 大娃娃发髻散乱,衣衫皱皱巴巴,连眼睛的珠子也掉了一个。苏聿拉了拉它松松垮垮的胳膊腿脚,思忖少刻,叫人取来针线,便开始缝补。梁全礼为难地看着御案上的一摞奏疏,又望向殿门外——再过半个时辰,北域的九位郡王便要来觐见了。他原想出声提醒两句,踌躇许久,还是闭紧了嘴。 于是当晚,宗弦就摸到床上摆着一个完完整整、甚至缝得比先前牢实了不少的大娃娃。眼睛的珠子稳稳地嵌好了,衣裳与发髻也缝死了,她试着扒拉两下,无果,再锤再摔,娃娃安稳地滚了一点灰,依然完好无损。 吟蝉忍着笑,将娃娃擦干净后送回宗弦手上,一字不漏地转达了苏聿的话:“陛下说,娃娃已经缝结实了,叫姑娘放心砸,不必手软。” 宗弦冷笑一声,当即就要把它摔到床下去,举起的瞬间又觉得好像遂了苏聿的意,最后抓着娃娃僵坐在原处。吟蝉点上安神香回来,见她还抓着娃娃没放,当她是欢喜之意,待宗弦睡下后,悄悄将娃娃放到了枕边。 云中闷雷阵阵,清晨时下起了连绵的雨,风亦凉了起来。起先以为不过是一阵秋雨,不想连下了几天,也未有要歇的兆头。碧桃雁字担心凉气入殿,叫宗弦着了凉,将多数门窗合得严严实实,只余几扇留着透气,又早早将手炉拿出来给宗弦捂着,被褥里提前放了汤婆子。宗弦嫌她们大张旗鼓,命她们将这些都拿回去,可没过片刻,又忍不住悄悄把手炉笼进了袖中。 但雨连天地下,宗弦被困在殿中,哪里都去不得,只一遍一遍地走着殿里的各个角落,把各处记得烂熟于心,没两日便乏了。等她痛症发作,睡了一整天醒来,仍听到外头淅沥的雨声,觉得头又痛了。 所幸再一觉醒来时,总算有了事情做。南枝率人搬了好几箱书来,听说她又是宫女中最识文断字的,宗弦便挑了几册山川志让她念来听。南枝嗓音平稳,语速不紧不慢,虽说谈不上绘声绘色,听久了却也不觉得枯燥。读完山川志,宗弦又听了两卷海外异志,闷在殿中的日子到底好捱了些。 容玖与秦奉黎来为宗弦看诊,见案上摆满了书卷,还当宗弦也要考岁科。正巧最后一根金针取下,宗弦忍着疼,勉强笑道:“倘若这副壳子争气些,我去考也无所不可。” 雁字给宗弦擦脸,笑道:“正是呢,姑娘这些天听南枝念书,听一遍就记得住,一点错漏都无。若是拿那些经史子集给姑娘念上几日,姑娘被举为秀才定不在话下。” 秦奉黎客套笑着,并不以为意,却见身旁的容玖点点头:“此话倒也没错,凭弦姑娘的机敏才智,等解了毒养好身子,指不定哪天就封侯拜相了。” “少抬举我。”宗弦就着碧桃的手饮了两口茶,咳嗽几声。 秦奉黎正在收拾药箱,闻言忍不住瞧向书案上的山川志,试探着问:“宗姑娘既有如此本事,可否让老夫见识一二?” 全太医署上下,自接到苏聿旨意,都对这位来历成谜的宗姑娘好奇不已。朝中百官也早已听闻,苏聿毫无征兆地接了位女子入宫,却不封位份,也不言明身份,叫人生疑。他随容玖来为宗弦诊治了半月多,仍对她一无所知。 宗弦抬眉,虽有一刹那的纳罕,却点了点头。见如此,秦奉黎谨慎地翻开一册,随意摘了一句:“涣水以南,东入白月湖,西出云开山——” “其山怪石欹叠,如仙人,如瑞兽,泉涌如奔马,合流于山阴。” 一字不错,秦奉黎暗中称奇,又取了一册,翻开一页:“昔关岭有长蛇,毛如彘豪,嘶声如雷——” “好食人,骨肉尽噬。时广都王率师屠蛇,七日后斩于山顶巨石,是曰斩蛇台。” 秦奉黎这才信了容玖等人的话,笑着拱手:“宗姑娘耳闻则诵,老夫佩服。” 宗弦颔首回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6、过雨 少时,秦奉黎有要事需回太医署,先行告退,雁字将人送出殿外。容玖一边整理药箱,一边碎碎念道:“某已将弦姑娘这一年多来的脉案,连同如何行针,如何用药,有何避忌等,都悉数交托给了太医署。秦大人、齐大人和罗大人会定期来为弦姑娘诊脉开方,再辅以食补;詹大人和林大人则会负责针刺、药浴诸事。此外,秦大人也会不时将弦姑娘的近况传信给某,若有万一,某会立刻赶回京中。 “所以,弦姑娘之后什么都无需担心,不必像以前那般提心吊胆,也不用有旁的顾虑,只要踏踏实实地养病就好。”他合上箱盖笑道,“某瞧弦姑娘和陛下相处得也融洽了许多,这样最好,某也可少些担忧,否则还总要愁弦姑娘会不会逃出宫,又或是会不会与陛下争拗,伤了身子,那就无法专心寻解蛊之法了。” 宗弦慢慢坐正:“先生准备何时启程?” “中秋后便走。某预备先回一趟容家,再一路南下。南境那边,某刚收到凌央的来信——”容玖说到一半,恍然,“弦姑娘是不是不认得凌央?他是某与陛下的好友,同景承也熟识,如今是朝中的卫将军。他的夫人是昭越一族的圣女,说不定能对弦姑娘身上的蛊毒有些眉目。” 昭越……宗弦弯了下唇角:“确实不认得。不过,”她戏谑,“历代昭越圣女每三年选一次夫婿,算一算,今年便是选婿之期。圣女究竟还是不是凌夫人,大概不好说罢。” 容玖一愣,想起凌央回信中只字未提圣女之事,陷入迷茫。 再次成功戏弄小神医,宗弦咳嗽两声,若无其事地翻了篇:“试剑会在即,江湖上定生波澜,先生这一路务必当心。” 容玖回神笑道:“无妨,恰巧前辈要回岐州的剑庐,某邀了前辈同行。” 宗弦微怔了一瞬:“……原来如此。” 她撑起双臂,转向容玖:“容先生,蓝玺的阅历略胜于你,亦有些能唬住人的声望,与她一道走,她能护你个囫囵。但说到底,她仍是个老太婆,还请先生多照拂她一些。” “这是自然。”容玖忙道,“某不精武艺,又无智谋,于前辈而言本就累赘,更当竭尽所能照顾好前辈,请弦姑娘放心。” 宗弦眉梢一扬,正欲再说,转念想了想,玩味地笑了下:“既如此,就拜托先生了。” 容玖自是连连应下,复寒暄两句便打算离开。屏风后却再度传来宗弦的声音:“先生且慢。” 他略不解地转回身去。 宗弦此时身上无力,略有些吃力地挺直背脊,捋平整身上的衣衫,又理好鬓发,最后方两手贴额,端端正正地拜下—— “先生救命之恩义,宗弦此生,定会相报。” 被这么郑重地一谢,容玖立时无所适从起来,赶紧搁下药箱拜回去:“弦姑娘切莫说这种话。若能治好姑娘,于某而言是医道进益,了却一桩夙愿,反倒该谢姑娘才是。” 宗弦轻笑:“先生只要记得,今日我许先生此诺,言出必践。” 雨随着夜色再次落下,如无数珠子打在玉晖殿的琉璃瓦上。宗弦被一声落雷惊醒,意识缓慢回笼间,闻到灯烛燃烧的味道,听得帐外轻微的碗勺碰撞声,才察觉自己又睡了一个白昼过去。 “姑娘醒了?” 雁字撑起帐帘:“刚过酉时,晚膳已经备好了,姑娘是要再躺躺,还是用膳?” 宗弦摇头,扶住眼睛上的布条:“睡了这许久,骨头都潮了。” 雁字扶她起身披上外衣:“今夜雨大风急,不好出去。姑娘若觉得闷,召南枝给姑娘念些书?” 宗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沉默地听着嘈杂的雨声,半晌后问:“今日是初几?” “是初七。” 离中秋还有八日。 心口有些发闷,宗弦用力按了按,却依旧觉得透不过气来。雁字端着粥碗转过身来,见宗弦抓着前襟,似是难受的模样,忙趋前几步跪坐到她身前:“是要发病了,还是别处不舒服?可要传秦大人?” “不必……”宗弦深吸一口气,“殿里太闷了,多开两扇窗就好。” 雁字便给宗弦换了件更厚实的外袍,给手炉换好炭火,这才吩咐丫鬟们开窗,再各搬几架屏风挡住雨雾与寒气。可即便如此,宗弦的气色依旧不见转好,始终蒙着一层恹恹的白。 吟蝉端来药汤,见状疑惑地望向雁字,雁字为难地摇了摇头。吟蝉眼珠转了转,待宗弦喝完药,状作欢欣道:“对了,尚食局托婢子问姑娘,月团是惯吃什么馅儿的,她们好早些备下。”她弯着笑眼,“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今年有姑娘在,这宫里总算能热闹些了。去岁的中秋宴,陛下只留诸位大人们喝了两杯酒,就放大家回府与家人团圆了,自己却独自批奏疏到天明。” 她捧来香雾茶给宗弦漱口,又喂了她一颗缇桑子,续道:“姑娘若是有意,邀容大人、蓝前辈,还有那些小友们,开个宴席,好好聚一聚如何?”她掰着手指兴致勃勃的,“这雨约莫再下两日也就停了,到中秋夜定已晴朗。尚功局内藏着些可精巧的花灯,灯下悬有铃铛,婢子跟她们讨来,挂到殿内各处,又好看又热闹,姑娘说呢?” 而宗弦缓缓皱起眉心,心里的憋闷隐约找到了一个出口。 “……他去哪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吟蝉与雁字俱是一愣。 吟蝉小心翼翼:“姑娘是说谁?” 那个名字在唇边打转,又过片刻,宗弦才生硬道:“苏聿。” 被宫女不经心地提了一嘴,她才恍然意识到,苏聿已有数日未来宁安宫了。前些时候,他动不动就到玉晖殿来,惹她心烦。如今却不见人影,九成是外面出了什么事,兴许还是朝局动荡、山河临危的大事。 所以她才会无缘由的心闷……定是因为如此。 而雁字却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能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道:“陛下这些日子在斋戒,这才不好过来。” 斋戒?宗弦怔忪。 “八月要大祭宗庙,太卜令占出的吉日正是初十。诸位郡王自七月下旬便陆续进京,而陛下自初一就开始斋戒了。今日正是散斋的最后一日,明日早朝便停了。 “至于陛下,说是两个时辰前搬去了斋宫。” 宗弦揉了揉眉心。连绵的雨和日夜不分的昏睡,叫她完全忘了时间,更是将祭宗庙的事抛到了脑后。只能说她从前惯当个昏庸不理事的皇帝,祭仪等事向来丢给臣下操办,她只草草走个过场,导致如今竟是完全忘了这一桩。 见宗弦似有不快,吟蝉机灵地补充:“姑娘放心,陛下虽过不来,却没忘了姑娘,每日都派小顺子他们来问姑娘用了什么吃食,可睡得安稳。今日也是,容大人前脚刚走,就立刻被陛下召了过去呢。” 宗弦顿住,放下手,嗓音冷了冷:“我何时问了这个。” 吟蝉发愣,不知说错了什么,慌忙请罪。 宗弦拢好外袍,淡道—— “我知道你们原本都是苏聿宫中的人,对他忠心无可厚非。你们心里如何想我,我不会管,但既然被拨到了此处,该做的,不该做的,该说的,不该说的,至少在明面上撑住了,少自作主张地替他来试探我。” 雁字吟蝉双双跪下:“婢子不敢!” 宗弦任她们跪着:“这一月来,你们办事牢靠,待我亦尽心,我并非不知。我也愿同你们交个底——我不是苏聿豢养的媵妾,此时不是,以后更不会是。我同他有些旧恩怨,非三言两语可说清,眼下他将我安置在此,纯属迫不得已。 “这些话,只要不传出宁安宫,随你们议论。但之后若有谁再犯到我跟前,就别怨我不讲情面。” “是!” 宗弦呼出一口气,低头打了个呵欠,眨眼间又变回了心慵意懒的羸弱模样,朝跪在地上的两人伸手:“扶我在这殿内走走罢,窗再开大些。” 雁字吟蝉踌躇着抬起头,见宗弦神色平常,好似无事发生过般,方敢起身扶住她手臂。 而第二日,周宫长就知道了此事,立时将宁安宫上下的所有宫人召集起来,疾言遽色地敲打了一番。吟蝉战战兢兢地跪在前头,想着自己定是在劫难逃了,直到其他人离开了还不敢起来,头紧紧地贴着砖面。 上首的周宫长好笑,搁下茶盅唤她:“起来吧,姑娘确实有话留给你,叫你跟尚食局说,月团她要松仁加果脯的馅儿,少些猪油,她不爱腻的。” 更细的缘由,周宫长未打算明说。虽说由头是因吟蝉而起,但宗弦岂是真在怪罪她,无非是借机让宫人都紧紧弦罢了。即便自己三令五申在前,也捂不住每个人的嘴。宗弦看似成日神昏,心却明镜似的,又怎会不知道宫人们私下里的碎语闲言。 后宫无主,只一个来历不明又病病殃殃的宗弦,似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少不得有人要动歪心思。而三人成虎,万一哪天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做文章,焉知会被编排成什么样,又会不会被当成攻击苏聿的矛头。 连周宫长也说不清,宗弦此番发作究竟是为了保全自己,还是为苏聿的声名着想,但终究不是坏事。 “还不快去。”周宫长假意板起脸催促,吟蝉方如梦初醒,急急忙忙磕了两个头后退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7、中秋 周宫长镇慑了一番,加上当真叫她抓着了两个与外头勾结的仆役,在众人眼前乱棒打了一通,如此之后,宁安宫内一如既往,外面却明显安分敬慎了许多。这些自然是瞒着宗弦的,但周宫长入殿问安时,听她意味深长地道了句“有劳宫长”。 只不过,宗弦不许碧桃等人擅作主张,揣测她与苏聿之事,周宫长却看得明白。宗弦再怎么不待见苏聿,偌大宫中,能与她毫无顾忌地说话之人,偏生只有他一人。因此待祭祀一结束,周宫长便立刻命小宦官去明徵殿寻梁全礼,委婉道尚食局送了新鲜的银鱼来,问苏聿可要过来用膳。 不想梁全礼道,苏聿往后几日皆要与诸王议事,并设宴饮相待,恐怕要到中秋后方能得闲。周宫长无法,只好让南枝端上热腾腾的银鱼羹,一齐到玉晖殿去。 昨夜宗弦发病,周宫长猜她兴许还未醒,因而见到她披衣靠在床头养神时,颇有些意外。她亲自服侍宗弦盥栉:“姑娘今日醒得早,可是睡得不安稳?身上有何处觉得难受?” 宗弦只道无碍,衣袖下的手张开又握起:“我睡着时,可有人来?” 值夜的碧桃愣了下:“没有,姑娘昏过去后,殿内就没留人了。婢子一直守在外间,除了天亮时雁字来问姑娘醒了否,没人进来过。”她放下梳子,“姑娘是不是梦着什么了?” “……没什么,梦而已。” 宗弦照常用饭,吃药,散步,听书,庭下的玉簪花谢了好些,没过两日又开出新的一片雪海来。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梦与醒之间,中秋便到了。 夜里月白风清,晴好无云。廊下挂起一长串式样精巧的彩灯,案上是各色瓜果糕饼,珍奇雅致的花卉亦摆了满园,香气浓郁得叫宗弦一出殿门,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雁字赶紧要回去多抱一件斗篷来,被宗弦拦住:“我不冷,就这么走罢。待会你们自去饮酒玩乐,不必管我。” “这怎么行。”雁字忙道。 “又不是只有我一人,何况我只是坐着,哪儿也不去,能有什么事。”宗弦道,“连百官都早早下值回去过节了,我还把你们拘在身边做什么?” “可是——” “好了,别让我说第二遍。”不等雁字再劝,宗弦便循着记忆往殿后走去。 虽然相处时间还短,但宗弦已大致了解身边四位掌事宫女的性情。碧桃灵巧,吟蝉伶俐,雁字温柔,南枝沉稳,四人长年累月地共事,又几乎总是住在一处,已有了十分的默契,做起事来滴水不漏。杯中始终有热茶,衣裳总是熏暖的,她稍皱下眉头,立刻就有人来嘘寒问暖,叫她不得不佩服之余,也生出几分由俭入奢的微妙感, 庭中,蓝玺闲适地坐在席上,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赏灯看花。见得宗弦走近,她调侃道:“你们这过的究竟是中秋,还是元宵?弄这么多花样,好看归好看,你又瞧不见。” 宗弦刚坐下,膝上立刻被盖上一条柔软的毡毯,手中也多了个手炉。她哭笑不得:“行了,真当我是纸糊的,快下去罢,有事我自会让人叫你。” 等雁字纠结地离开后,她才续着蓝玺的话道:“又不是给我一人瞧的。宫里的人,要么无家可归,要么有家归不得,有个由头叫他们歇歇,看看灯凑个趣罢了。” “那你呢?”蓝玺戏谑,“要说有家,这皇宫可算不上;要说无家,却又有个便宜大侄子。” 宗弦哼了声:“不如没有。”她吸吸鼻子,“哪来的酒,你带的?” “最后一坛梨花白。”蓝玺拎起酒坛子给两个酒杯满上,尔后端起一杯,放到宗弦鼻尖下转了一圈,随即迅速收回来,一饮而尽。 宗弦:“……阁下今年贵庚?” 蓝玺悠悠端起另一杯,同样一仰脖闷了:“不多不少,一百五十八。”然后把药碗推给宗弦,“这才是你的。” 宗弦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喝完药,往口中塞了一小块其实并无滋味的月团。 “明日何时走?” “你要来送?”蓝玺不答反问。 “当然不。”宗弦咳了咳。松子仁太干了,噎得慌。 “那何必问。”蓝玺一笑,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与宗弦的空药碗一碰。 “姑娘,蓝前辈。”南枝捧着两个食盒过来,“陛下在崇和宫宴请几位郡王,听说蓝前辈到了,特命人送了几只蟹来。”她解开头一个食盒里的荷叶包,里面是一对膏肥黄满的蟹。蓝玺扬眉:“这蟹用来下酒,倒是不错。” 南枝打开另一个食盒,“这是谷南郡献来的几样小食,陛下瞧着新鲜,就也为姑娘备了一份。”桌上盘碗轻声叮啷,宗弦又听南枝道,“陛下说,蓝前辈明日便要离京,只是他暂且脱不开身。晚些时候,再来请前辈一杯饯行酒。” 蓝玺无所谓:“他来不来与老身不相干,这对蟹不错,老身有这一盘便够。”何况苏聿过来,哪会真是为了她这个老太婆。 她说到做到,螃蟹配着几杯酒痛痛快快地吃完,就把剩下的半坛子酒挂到铁杖顶上,悠哉悠哉地走了。宗弦并未送她出宫,此去虽远,总会再见。 回到玉晖殿内,宗弦如常地梳洗更衣,准备安寝。吟蝉瞧她神色,料想她没有伤怀,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频频望向窗外。 明明陛下说了会过来,结果蓝前辈走了,连姑娘都要歇下了,到现在也不见人影。可是,姑娘好像也一点都不在意……看身前的南枝也状作不知,吟蝉按住了心里的疑惑,只乖顺地解下床边的帐幔。 “南枝姊姊,吟蝉姊姊。” 一个小丫鬟走到屏风后,行礼后却未敢吭声,直到见南枝点了头,才道:“小顺子公公来了,说是梁公公有事相求,让他来找姑娘。” 南枝道:“可有说是什么事?若不是要紧的,就请明日再来吧,姑娘已经睡下了。” “问过了,但小顺子说得见到姑娘,他才敢开口。” 南枝皱了下眉,正要再问,床幔后传来宗弦淡淡的声音:“让他进来。” “是。” 小丫鬟出去领人,不多时,小顺子跪到屏风后:“小的惶恐,扰了姑娘安歇,只是梁公公也没了主意,想来想去,只能来求姑娘帮忙。” “何事?” “陛下今夜设宴招待郡王们,散筵后留下了北域四位郡王,提到对晁老将军、晁将军等的处置。陛下的意思……” 小顺子声音低下去。宗弦会意,让其余人退下,只留了南枝一人。小顺子才道:“让晁家军归入北军,只不过仍留在晁将军父子麾下。但晁家对子侄教导无方,生出这——这——” 苏聿的套话太复杂,小顺子卡了壳。宗弦一哂:“欺行霸市,草菅人命?” 小顺子忙不迭点头:“对,对,是这么个意思!陛下就是说晁家糊涂,难以管束好几万大军,和各位治军有方的郡王们一比,可就差得多了。所以,陛下命晁将军父子各自率部,暂到密山、幽邑、蒙善、虞北四郡,由诸位郡王辖管。 “可几位郡王都没点头,尤其蒙善郡王,只一个劲地打马虎眼,灌陛下酒,僵持到这个时辰。陛下有旧伤在身,本不该饮太多酒,偏偏为了招待郡王们,备的皆是北域的烈酒。梁公公实在担心陛下再这么喝下去,伤了龙体,这才派小的来求姑娘拿个主意,可有什么法子能劝住几位郡王。即便谈不拢,至少先让陛下回来歇息。” 宗弦只稍一想,便明白了苏聿的用意,呵笑:“他的算盘打得倒是精,可那些郡王又不是傻子,当然不松口。” 方才在园中吹多了风,头有些隐隐的疼。她揉着太阳穴,漫不经心:“我不过寄居在此的一介病躯,如何敢妄议朝政。何况,”她打了个呵欠,“若连这种小事都要来求别人帮忙,他这个君王也不必做长久了。” 饶是晓得宗弦对苏聿毫无忌惮,然听到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南枝还是错愕了一刹那。小顺子亦被梁全礼隐晦地提点过几句,可也对宗弦的答话始料未及,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怕这么回去要挨罚,他想再求,就听南枝下了逐客令:“得了回话就早些去吧,别让梁公公等急了。” 小顺子无法,只得磕了头回崇和宫去。 然而,当他回到殿上,却见宴席已经撤了,宫人们正在收拾碗盏碟皿,浓郁的熏香味道渐渐漫过缭绕的酒气。小瑞子见得他来,忙喊住他:“你怎么去了这大半天?陛下说,再过几个时辰就要上朝,回明徵殿反倒麻烦,今夜就在侧殿歇了。你赶紧带人去明徵殿,先将陛下的朝服取过来。” “那梁公公让我去找宗姑娘的事……” “陛下已经和郡王们谈妥了,真要等到你来,那还得了。”小瑞子又催他,“快些去吧。对了,顺便把容大人给陛下的药拿来,你亲自取,别经旁的人手上。” 小顺子只好匆匆取来朝服,先给梁全礼看了眼,再交给宫女们妥帖收好,后才捧着茶盅与药丸进了侧殿:“陛下。” 苏聿已经沐浴过换了衣裳,坐在床沿,浓重的酒气散去,目光还很清明的样子,只眼尾有淡淡的红。他接过解酒茶,饮了一口将药送下,便随手搁到一旁去了。小顺子劝道:“陛下再喝些吧,今夜喝的都是烈酒,现下是酒劲还没上来,不压一压,后头怕是要难受啊。” “……也罢。” 苏聿重新端起茶盅,动作却一顿:“谁在外头?” “是宗姑娘!”殿门口的小瑞子大声回道,权当没听见宗弦的阻拦。 苏聿微怔,旋即快步走去,甫迈出门槛,恰与宗弦对上。 多日未见,她仍是单薄伶仃的模样,好在气色像是好了些。兴许察觉到他的靠近,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步。而扶着她的南枝正好福身行礼,一蹲一退间,宗弦脚步趔趄,略略一歪。苏聿当即抓住她另一边手臂。 他喝了酒,微热的温度隔着秋衫传来。宗弦皱眉,想抽走手:“我不过是来问问,对晁家的处置如何了。看情形,你大抵已与蒙善他们谈妥,无须我烦心,我这就回去了。” 苏聿垂下眼,手没松:“你想问,那就进来罢。” 也不等她言语,他便将她拉入殿内。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8、神迷 因是平时少用的侧殿,一应用具虽齐全,但到底不够细致,兼之苏聿只让人收拾出个可以安歇的地方,此时他将宗弦带来,竟是无一处好让她坐的——也并非没有,只是各处铺着的,皆仅有薄薄的一层竹席。 宫人们已识趣地带上门离开,手心握住的小臂细瘦而冰凉,苏聿思忖后,让宗弦坐到了柔软温暖的床沿。 宗弦费解:“你做什么?”待客是请人上座,何时成了上榻。 苏聿不答,只是随手捞过被褥搭到她膝上,尔后方到屏风另一侧的竹席上坐下。宗弦听他足音稍远,不自觉地攥起一团流苏。 “你想问什么?”苏聿问。 “……蒙善幽邑都答应了?” “嗯。” 宗弦拧起眉。 晁家军若归入北军,兵符虽仍由晁家掌管,实权却在苏聿手中。而苏聿让晁家人到北域四郡中,明面是罚,实则是要借他们的手,整治北域各郡边军。想来这就是苏聿和晁光宇的交易——收走晁家军,亦给晁家一个机会,去处理势力愈来愈大的北域边军。如若他们有手段,东山再起不过是早晚的事。 北域边防,自成帝朝时就已成隐患。最大的蒙善、幽邑二郡,两位郡王细数起来,皆与苏聿沾亲带故。诸王之乱时,虞北的暴动虽很快被平息下来,但背后少不了有蒙善等大郡在煽风点火,只是没有抓到实据,不得不草草了事。 若往近了说,七年前凌央在苍石岭迎击夷狄,曾向蒙善求援,援军却迟迟不至,凌央孤军奋战十日后惨胜。边军之患,可见一斑。 苏聿此计若成,确然是一石二鸟,然而要让郡王们让步,又谈何容易。 “你用了什么条件与他们换?” 苏聿反问:“若孤没谈拢,你方才过来,又是想告诉孤什么?” “……” “孤数三个数,你想的和孤想的,一齐说,如何? “三、二、一——” “战马。” 两人异口同声,苏聿笑了。 前年冬天,北域遭遇暴雪。即便苏聿登基后减轻了赋税与岁贡,各郡依然难以从重创中恢复过来。苏聿削减宫中开支,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放赈。然而,这些款项只能优先紧着百姓与畜牧。边军的粮草减少,战马也多数被冻死,边陲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彼时,苏聿命凌央率军前去平靖,又“善解人意”地在各郡留下几支军队,道是好让他们安土息民,不必为夷狄所扰。 然而,对于郡王们而言,百姓好养,兵也好养,战马却是回不来了。最好的战马都在凌央留下的军队手里,边军只剩些老弱病残的马,势力大不如前。没有良驹配种,马政又被苏聿牢牢抓在手里,贸然向京中讨要战马,非但讨不到,反而还会被参个“谋为不轨”的罪名。 以战马为诱,虽是可行,但是—— “仅战马一项,不可能能让他们做这样大的退步,除非——”宗弦问,“你许了他们多少万匹?” “你放心……孤不做养虎为患之事。” 宗弦嗤笑,原想再问:“……罢,你的江山,原也轮不到我多话。” 她站起身往前几步,扶着屏风转到外侧,要喊南枝进来,却听苏聿没头没尾道了句:“今日是中秋。” “那又如何?” 然后她听见他低低的笑声,仿佛与往常有些不同,似浸润在霏微细雨里,又带了丝惝恍迷蒙的意味。 “十五年前,也是在此处……你将孤带去了清平阁。” 宗弦恍惚了片刻:“……太久了,我不记得。” “谎话连篇。”他复笑,声音又哑了两度。 手蓦地被他拉住,宗弦挣了挣,没挣开:“你——” 听到不大稳当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抬起的手恰好贴上一方绣着暗纹的布料。苏聿的气息近在咫尺,些微急促与灼热的呼吸萦绕着她。宗弦隐约觉得不对,手往上挪贴到他颈侧,更灼热的温度直截烫了她手背一下。而他好像对这冰凉的触碰很受用,于是那一只手也被他攥进了掌心。 宗弦:“你喝醉了?” “……一点而已。”他似乎觉得抓着她的手还不够,略低下来,额头也抵住她的。 宗弦现下确定了,这不只是醉了一点。换作他清醒时,绝不会做这般轻率的举动。她往后躲,要叫宦官们进来照顾他,“小”字刚喊出口,就被苏聿打断:“你要走了?” 真是醉糊涂了。宗弦毫不客气:“那不然呢?我困了,要回去歇了。” 苏聿的额头又贴上来,水昙香在极近的距离间缱绻着:“这半月……孤只见过你一回。” 宗弦头皮发麻,当下想狠狠踩他一脚叫他醒醒神,忽地顿住。 “你何时见的我?” “大抵是……祭礼结束那日……” 手心挨着他掌心的伤疤,宗弦还想躲,就听苏聿模模糊糊道:“刚从斋宫回来,就听说你发病了。但我若过去,你定要恼……” 宗弦发怔,挣扎的气力略略松了些。 那日夜里,她恰巧做了噩梦。 梦里一片赤红,尸横遍野,蜿蜒的血汇成颜色深不见底的河流,漫过焦黑的大地。上古的凶阵余威未消,天地间盘桓着漆黑的煞气,嘶吼般的雷鸣遥遥回荡。顷刻间红云翻涌,在灿烂到刺目的霞光中,燎原的大火烧得愈发炽盛。 她已被灼烧得面目全非,视线模糊,神魂残破,无处可逃,也无法可逃。绝望地等着被大火吞噬时,世界里忽然覆过来一只手。 那只手很陌生,却又熟悉得让她几乎要落泪。 倏地,苍茫的雨雾落了下来,血色褪尽,烈火偃息。 半晌,磅礴雨声淡去,只剩极细微的一点。 她听出来了,是玉晖殿内的铜漏水声。 那只手却没有离开。 “苏聿。” 她很轻很轻地叫他的名字。 “嗯。” “我不与醉鬼计较,你松开我。” 神思的彷徨只在须臾,宗弦再抬起脸时,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同时在心底笃信,这样有问必答,他着实是醉得狠了。 未料到此话一出,换来的是苏聿更用力的抓握:“你别乱动,晃得孤眼晕。” “我何时乱动——”宗弦被气笑了,争辩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要是现在真听得进自己的话,她就不至于脱不开身了。 她认命地叹气:“罢,你想如何便如何。” 交叠的手在你来我往间,温度又攀升了些许。宗弦已经放弃了同苏聿交涉,正琢磨着能不能骗一骗他,就听他问:“这里头太热了……陪孤出去走走,好不好?” 宗弦:“……”她就算说了不好,又有何用。 不知是不是殿内真的热了些,出去后被夜风一吹,心口一直以来的憋闷感好似散去了点。苏聿虽醉着,到底没忘记她眼盲,牵着她走得缓慢,步伐也稳当了些。宗弦疑惑着怎么听不见任何宫人的动静,长而宽阔的廊下,竟只有他们二人的脚步声。 “来。” 迈过门槛,鞋履踏上厚实的木地板,风被门扇阻隔在身后,丹松香的味道拂到鼻尖。宗弦曾经很熟悉这个味道,以往在望鸾殿宴饮作乐,天明后,宫人们便会敞开所有门窗,点上丹松香,散去满殿浮靡醺然的气味。 “这里。” 被苏聿拉到一处坐下,宗弦莫名其妙:“你做什么?” “明知故问。” 手被松开了,苏聿的笑语也远去了些。宗弦茫然,徒劳地左顾右盼。 “孤在这。” 她循声转回去。 “十五年前,你就坐在那里,在太后身边。”苏聿轻轻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孤……就跪在此处。” 那夜,他伏在冷冰冰的地面上,刚从池子里狼狈地爬出来,衣衫里灌满了水,稍一动就是一片狼藉。苏昶在他的父皇膝下缠闹,说太子把他精心写给父皇的字丢进了池子里。宸妃则轻言软语地劝慰着,话里行间却是替苏昶难过,讽太子无德。 他默然听着,心头是一片寂然的荒芜。 蓦地响起“噗嗤”笑声,打断了宸妃母子的表演。然后是裕德太后的嗔怪,却听不出一丝恼意:“长仪,皇帝面前,不可无礼。” “太后娘娘恕罪。”那笑声转瞬即逝,“长仪听三殿下和宸妃娘娘哭了这半天,还当是太子殿下毁了什么了不得的物件。原来闹了这许久,就为几个歪歪扭扭的破字。” 宸妃似是面上有些挂不住,收了作态的哭腔:“殿下此话就不妥了。昶儿年纪小,字虽差些,却也是诚心诚意为陛下写的。这一番孝心被作践,他自是要伤心的。” 长仪慢条斯理地“哦”了声:“原来那是三殿下的孝心么?本宫见三殿下逼着太史令家的小公子帮他写时,还当是应付不完的课业呢。”她微微笑了,“是本宫眼拙,看不见三殿下的孝心在何处,宸妃娘娘莫怪。” 苏昶顿时气急败坏:“苏弦,你胡说八道!” “放肆!”长仪的嗓音骤然冷下来,“陛下以孝道治世,道是长幼有序,尊卑有等。即使是中秋家宴,亦应如此。你不敬太子在先,直呼本宫名讳在后,依本宫看,莫说孝道,是连起码的礼数都不懂了。” 她一字一句:“宸妃娘娘,还是让三殿下先学完礼义廉耻,再督促他练字的好。” 宸妃与苏昶是何反应,苏聿已经听不见了。他只是愣怔着,从湿淋淋的袖子后抬起眼。 满殿辉光中,小公主一身绮丽衣裙,梳着精巧的髻,额间三瓣朱色,朱色下一双眼冷淡地看着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9、杳冥 十五年后,笙歌锦绣散尽,玉楼金阙褪成如今空荡寥落的状貌。当年宴上将他逼至绝路之人,也皆已湮灭在时间黄土里。 只剩他们。 苏聿重新走向宗弦,每近一步,记忆里矜贵倨傲的小公主就淡去一分,一步一步,直到近在眼前,现出如今枯槁衰瘦的模样。 宗弦回过神时,他温热的手已再次搭上自己冰块一样的指间。 “你当真不记得了?” 苏聿执着地问。 “明明你当年厌孤至深,为何……会救孤?” 宗弦静了许久,叹气。 “我不记得,你以后也别记得了。 “你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东宫,被这些无谓的旧事绊住,追究是非曲直,又有何用? “你好好当你的大胤之主,不好么?”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不想让苏聿听到,可仍希望他听到,模糊间,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回答她的是肩上蓦然变沉的重量。 “苏聿?” “……” 他睡着了。 宗弦哭笑不得又暗暗叫苦,费力去推他。苏聿一点挪开的意思也没有,毫不留情地将重量压在她肩上。 分明碰着不是多壮硕的身骨,怎么会这——样沉!宗弦推不动他,气喘吁吁地想,自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此时恼归恼,居然还有闲心回想,当年瘦猫一样脏兮兮的孩子,是如何长成现下模样的。 她歇了歇,一鼓作气——肩膀终于摆脱了重负,但宗弦到底没狠下心,艰难又别扭地扶住他,直到他顺势倒到她膝上,才彻底卸了力气。 苏聿依然睡得稳稳当当,呼吸没乱半分。宗弦咬了咬后槽牙,用力掐他脸。 掐了半天,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她自觉无趣地松开,转念一想,他再过不久就要上朝,她刚刚可没心慈手软,不会害他明日顶着半边青紫面见群臣吧……心里涌起零星的良知,她拍拍方才掐住那一处,想了想,手下动作又放温和了些。 他的母后是名动京城的美人,惠帝在还未被酒色掏空身子时,也曾是英挺的好相貌。他幼时却由于饱受欺凌,始终一副瑟缩怯懦的样子。 而若是再久再久之前…… 久到当他还成天跟在她身后,一遍一遍走过思尘河畔时,更是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她骂他,打他,赶他,他皆无动于衷,至多停片刻,复不声不响地跟过来。 那样荏弱的少年长大了,在她的恨意与不甘中,终归长成了如今神清骨秀的王君。可她无法知道,他究竟生得何种模样。 至死都将无法知道。 宗弦的指尖轻轻点上苏聿的眉骨,顺着缓缓描摹过一道。 “……为什么会救你么?” 她自嘲地笑了。 “即使是草木,也会生出心的。 “更何况……你以为我看了你多少年。” 那是长得……长得连她都无法数清的岁月。 宗弦仰起脸,低微的声音瞬间飘逝。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口悄然响起谨慎的步伐声。 “宗姑娘?”梁全礼掖着手,候在阴影里。 宗弦没好气:“愣着做什么,还不来扶他回去?” 梁全礼立刻率两名小宦官进来,搀起苏聿回侧殿去。落后两步的南枝亦赶来扶宗弦,见宗弦起身时一瘸一拐:“姑娘怎么了?” “无事……”总不能说被苏聿压麻了。宗弦在心里又狠狠骂了他两句,抓着南枝的手臂蹒跚地往外挪去。 梁全礼不愧是御前的掌事大监,忙着安顿苏聿的同时,还不忘差人抬一顶软舆送宗弦回玉晖殿,之后又召人来问:“宗姑娘回去了?” “回去了,小的亲眼看着宫长大人带着碧桃姊姊,一起伺候宗姑娘进殿的。知道您不放心,小的还特意多留了一会儿。宗姑娘好好的,什么毛病都没犯,里头的灯火很快就熄了。” “行,下去吧。” 另一名小宦官递上拧好的巾帕,梁全礼转过屏风,一抬头,就见方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苏聿,正安静地坐在床沿,手边是那杯已经凉透的解酒茶。 “陛下?”梁全礼瞠目,“您——您没醉啊?” 苏聿将茶饮尽,握着空杯沉吟。 梁全礼示意其余人离开,捧着巾帕候在一侧。 “梁全礼。” “在。” “你大概是几岁开始记事?” 梁全礼疑惑,仍恭谨答道:“回陛下,老奴愚钝,大致到四五岁时方能记得一些事情。” “若再往前,能想起多少?” “这——兴许努力想想,能记起点模糊影子来。” “若有人能记得婴孩时期的事,你会信么?” 梁全礼讶然:“老奴见识少,倒未曾听说过这等人物。”又忙补了句,“然这世上无奇不有,或许千百人中,正好有一人便是如此,也说不准。” 苏聿不再言语。 梁全礼摸不清苏聿在想什么,亦未敢打探,一如既往地服侍他就寝,后静静退出去。 殿内暗下来,苏聿闭眼躺着,听到周围再无一丝声响。他许久未饮这样多的酒,体内有种火炙般的热意,却反倒令他异常的清醒。 宗弦说,她看了自己许久。他原以为是指在他在南境时,她一直在暗中关照他之事。方才一回味,却骤然反应过来—— 那句话答的是,为何她会在元熙五年的中秋宴上救他。 即是说,在那之前,她早已注意到自己。 可那又怎么可能。 他记事早,直到现在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三岁那年的冬天,东宫的小宦官们是如何逼他穿上装着粗糙草茎的破棉衣,看他身上被草刺得发红肿胀,疼得满地打滚的模样,哈哈取乐的。 所以,他也能够确凿,在那年中秋前,他与宗弦仅有在各种节宴上屈指可数的几面之缘,遑论更多的交集。而她无论再如何天资聪颖,也不可能在三四岁时,就有筹谋江山大事的才智。 思绪电转间,他想起在庭山上时宗弦的梦呓—— “幽冥司……不是……这般黑的地方……我死了……也去不了……” 苏聿倏地睁开眼。 传说,人死后魂魄入幽冥司,先过离界门,后渡思尘河,将前尘因果抛却得一干二净,方能上轮回台。 彼时,他当宗弦是病中胡言,可若那是真的,她若真记得幽冥司的模样…… 苏聿将手指搭上眉骨,那一处仿佛还残留着她抚过的痕迹。 她谵妄发作时曾道,是自己害了她,可又颠三倒四地说,若是没有自己,她也将不复存在。 而约一月前,她语焉不详地回答:“并非可怜你,也并非有所求,我只是为了活下去,别无选择。” 所有热意涌上心口,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他蓦地有种冲动,想当下直接到玉晖殿去,问她个清楚明白。 “……” 苏聿再次闭了闭眼,暗想,自己是越活越回去了。十年的灭国之仇尚能忍得,怎么如今反倒为一些“无关紧要”的旧事焦躁至此。 宗弦说的没错,他确实可以无视这一切,只管继续做这大胤之主。 可自从知晓宗弦就是苏寄后,每次上朝,他总忍不住看向与柳相相对的位置。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摄政王刘荥,就曾站在那里,胁迫宗弦,操纵宗弦,逼她服毒,逼她杀人。 整整十一年。 他的王座之上,全是当年那个小公主淋漓的鲜血。 他要如何不在意。 纵使她不愿据实已告,时日长了,他总能套得出些消息来。何况今夜这桩醉酒的戏,已更让他确信了两件事。 其一,宗弦恨他,却又不全是因着他,且这恨意中隐含着万千不可明说的心绪,那便有不少可转圜的余地。只要他多顺着她些,就算不能完全叫她扭转心意,多少能让她慢慢安下心,信任自己一些。 其二,她委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苏聿认真思索起来。装醉的招已经用过,至少两三月内不好再故技重施。装病固然亦是个法子,但须得找太医署才做得了这场戏,牵扯略大。让小童们多来宫中哄宗弦开心,连带着让她对自己和气些,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可惜不是长久之计。 思来想去,只能他自己来哄。 酒意挟着倦意涌上,苏聿眼皮一沉,到底仍是睡了过去。但梦中又不甚安稳,飘飘摇摇,影影绰绰。眼前铺开浩海一片,他沉在其中,只看得见头顶微波荡漾。檀黑的木板贴着水面,一块接着一块,连绵成蜿蜒的长桥。 洗云池……? 不是。 水面之上,似乎并无清平阁上明媚的烟霞,也无翠树繁花。他艰难地去辨认,仅模糊看到荧荧幽光。 然后,一只手探入渊海般的水底。 那是一只很小很小的手,指节细嫩却苍白,在冰冷的水中抓握,缩回去,再探入,再抓握,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手的主人仿佛也不耐这样的水中捞月,怨气十分之深重地坐到桥面上,衣裙延入水中,成了幽深水底中唯一的亮色。 他不由得泅浮过去,近了点,再近了点。那抹亮色却骤然沉入水中,化作更鲜亮更灿烂的一团,朱色衣裳盈盈而绽,堆叠成盛放到极致的一朵花。 苏聿看得怔了,耳畔却遥遥传来云鼓声,一声,一声,绯红的花渐渐隐入帐顶的蟠龙之中。外间银烛渐次亮起,宫人持着灯笼轻悄走过,龙头金钩一重一重地向上束起帐幔,光亮亦一层一层升高。 该上朝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意错 宗弦自认,短短二十余载间,她已与不少男子打过交道。 外强中干者有惠帝,庸劣自负者有苏昶,暴戾愎狠者有刘荥,温润随和者有容玖,加上无数心眼一个赛一个多的重臣郡王,由此,她曾颇自负地觉得,男子无非这般那般,不足为奇。 然而—— 窗外飘入清淡花香,对面传来轻巧的碗筷碰撞声,盛羹,持箸,取盏,所有动静落入她耳中,她脑中便浮现出苏聿一丝不苟又从容不迫的姿态来。 她是真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自中秋后,苏聿恢复了从前往来玉晖殿的习惯,且日甚一日。除了起卧、议政仍在明徵殿,无事就往宁安宫来,午膳晚膳自然也皆挪到了玉晖殿内。 拜苏聿所赐,宁安宫的陈设器用渐渐回到君王寝宫应有的模样。宫人们久违地见着了他,欣喜之余铆足了劲要好好表现。周宫长顺势让人将整座后宫打理了一番,气象顿时焕然一新,她很是满意。一时间后宫内如春回大地,喜气洋溢,觉得无奈且腻烦的,大抵只有宗弦一人。 “崇和宫是短了你的吃食不成,你要日日往宁安宫来?” 一日她发病后气闷,质问苏聿。他不紧不慢地搁下碗:“整座宫中仅有你我二人,若分作两处用膳,尚食局便要多费一份工夫。时日一长,造成的花费就不可小觑了。” 宗弦磨牙:“你是如何当的君王,国库还能空虚到这个地步?” “战事之后百业凋敝,赈灾,修路,治河,练兵,加上前朝留下的烂摊子——”他悠悠瞧她一眼,“孤也无计可施,只能让你受委屈了。” 她讽道:“那你何不将我这张食案也撤去,留着入冬后劈成柴火使?” 苏聿“唔”了声:“也好,明日起,孤便与你同案而食罢。” 宗弦被噎住。 自己在前朝种的恶业,今日便只能食其恶果。日后用膳时再相对而坐,她便忍了。 然后,苏聿开始时不时唤她到宁安宫正殿去,边批阅奏疏,边冷不丁地念出一段,问她有何见解。宗弦莫名其妙,但能听些政事解乏,她也忍了。 再然后,苏聿仿佛是第一次发现禁中有这般那般的好景色,闲暇时开始兴致盎然地到各处观花看鱼,邀她同行。宗弦不情愿,但先前周宫长等人担心她,拘着不让她随意走动,只有苏聿能让周宫长点头,她就又忍了。 这便像寻常有远客来时,主人家总要殷勤一段时日一般,过些时候便好了,宗弦心道。 可一晃大半月过去,苏聿依旧在她眼前待得自在,手边也逐渐添置进他惯用的东西。宗弦撑着额头思索许久,总算隐约猜到了问题所在,便是苏聿的那句话—— “整座宫中仅有你我二人。” 从古至今,历朝皇帝在政务之外,多少都有些旁的嗜好。她名份上的父皇成帝,传闻是出了名的好武善斗,常召军士于宫中设擂比武,甚至亲自上场。她那便宜兄长惠帝则爱美人,虽然多数时候是往宸妃宫中去,但其他嫔妃处也没冷落过。她做苏寄时,则常召乐伎相伴,宴饮游园。 归根到底,要让宫中多些人,多些好取乐的去处。 宗弦原想先留意看苏聿有什么癖好,然后失望地发现,没有。 他五鼓上朝,召见众臣,随即便投入堆积如山的政务中。空闲时要么看书,要么赏景,至多召几位近臣下下棋。而这些也纯粹是他可有可无的消遣,根本看不出他有任何执着的事物。 莫不是过往二十年的坎坷世变,硬是将他磨成了根清心寡欲的木头? 宗弦沉吟片刻,否定了这一想法。 至少,他对与她相关之事,执着得让她头疼。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下没有欲望,不代表以后不会有。宗弦直接召来了周宫长:“苏聿为何不开选秀?” 让他被情爱绊住,是最粗暴亦最容易见效的法子。何况他正是慕少艾的年纪,也早该考虑婚娶之事了,换作寻常百姓家的男子,娃娃都能满地跑了。 周宫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难住了,含糊道:“陛下心系天下,忙于政事,兴许是暂时不想被后宫分心罢。” 宗弦并不耐听这种冠冕堂皇的托词,又问:“自辛氏女后,苏聿身边可曾有过别的女子?” “据婢子所知……没有。” “妾侍呢?” “没有。” 宗弦怪道:“你与梁全礼未替他考虑过这种事?” 周宫长哭笑不得,见殿内没有旁人,低下声音:“实不相瞒,婢子当年挑出碧桃她们伺候陛下,确实有类似的用意。但陛下丝毫没动心思,婢子自是不好再擅作主张了。” “那柳陌花街,秦楼楚馆,这些他去过么?” “去过——倒是去过,但无非是为了避人耳目,好同臣下议事罢了。”周宫长口中答道,心下嘀咕——殿下问起这些个做什么?总不会是时至今日,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大长公主、苏聿的姑姑,要开始尽一尽长辈的职责,关心他的姻缘子嗣了? 随后,她就听宗弦重重叹气—— “他是不是不会啊?” 周宫长难得破了一张数十年来端庄恭敬的脸,十分辛苦地稳住声音:“……婢子不知。” “大抵是了。”宗弦一手托腮,沉痛地呼出一口气。 他情窦初开时,心爱之人就惨死京中,定是大受打击。之后忙着复国大业,身边也无合适的长辈会替他张罗这些。至于景承、凌央他们,性子一个赛一个内敛稳重,九成也不会拿避火图之类的与他瞧。 她摇摇头,暗想自己和柳相在这一点上倒是失策了。若是苏聿英年早逝,或是战死边野,连一儿半女也没留下,那她吃的那些苦头可就真成笑话了。好在他命大,她也功成身退了,之后有无子嗣,皆与她没干系。 既然如此,靠选秀找美人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就不大可行了,该另寻他法才是…… 等等。 “还是说,他好断袖?” 周宫长这下是真无言以对了。 赶在宗弦继续说些石破天惊的话之前,她硬着头皮回了句:“殿下何不直接去问陛下?” 宗弦沉默须臾:“你说得对。” 随后,她就在周宫长愕然的目光中,随手抓了碧桃扶着,直奔明徵殿去。 苏聿刚见完三林令,正在看新近整修后御苑的地图,就见宗弦步履如飞地走了进来,扬手让其余人都退下。他微诧:“你怎么来了?” “苏聿,你到了如今的岁数,可是从未有人教过你房中之事?” 苏聿手中的笔险些直撇出去:“……什么?”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定睛却见宗弦一脸坦荡又认真:“你不开选秀,莫非是因为还不会?” 苏聿被噎住好半天:“难道你会?” 没想到宗弦更加坦荡地点了头:“当然。 “刘荥为了把我养成个废物皇帝,早早就给我搜罗来了各种春宫册子避火图。虽说我是无从得知他说的那些‘妙处’,究竟要如何体悟了,但那些册子么,画工都可圈可点,教得也详尽。你若厚不下脸,便自己到藏书阁五层东——” 后面的话被紧走到她面前的苏聿捂回了口中,她“唔唔”两声,以示不满。 “你那些年……当真是被教得有够歪的。”苏聿哭笑不得,“知道了,孤想学的时候,自会来请教你。” 他将她摁到书案旁坐下:“说罢,无缘无故提起选秀,你是想做什么?总不会是同那些朝臣一样,在担心孤后继无人?” 想找些美人绊住你,好让你少在我面前惹人心烦——这话说出来是决计不成的,于是宗弦顺着他的话道:“这个,也算是一个缘由罢。” 她抬起脸:“你如果只是暂时没找到可心的女子,或是没挑好想结亲的世家,也就罢了。但如果你是因着好断袖,那就得尽早从宗族旁支里挑位嗣子,最好是年纪小又势单力薄的,好养。” 怎么这会儿又拐到断袖上了。苏聿按了按额角乱跳的青筋:“孤会成婚,也会生子,你大可放心。” 宗弦半信半疑地应了声,随手摸到案上一个茶杯,取过来饮了两口润嗓子,又道:“以防万一,我再问你一句——你可有惦记着前陈海郡王家的长女?” 苏聿看她抓着自己的茶盅就不放了,在心底叹气,只当没瞧见,连语气都十分之平心静气:“当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孤大抵听柳相说过。关于辛氏,孤只与你说一遍—— “孤从未心悦于辛氏,也自始至终都知道前陈海郡王和辛氏在密谋些什么。所以,孤更不可能因为她,就不愿再找良人,明白了吗?” 宗弦一怔,许多问题一时间全涌到嗓子眼,却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口,半天,只得干巴巴地“哦”了声,复想了想,觉得更不对劲了:“不是辛氏,那你难道从来都没心悦的人?” 苏聿道:“国仇家恨在前,孤若真耽于情爱,想必那个人会落得和辛氏一样的下场。” 宗弦嗤笑:“没错,你爱得愈真心的女子,我愈会让她惨死在你眼前,好让你更将我恨之入骨,更早杀入京中复仇。” 她言辞凶狠,苏聿无声笑了下,并不在意,顺口道:“既如此,孤也该将蕊娘带到你跟前,逼迫你一番才——” 他蓦地顿住,暗道失言,不想宗弦听了并无异色,只道:“原来你还查到了她身上。”随后便未再言语。 苏聿问:“你不想知道她如何了?” “左右你不会杀了她,我何必多问。” “她可知道你是女子?” “自是不知。” “她思你成疾,已得了些疯傻的病症。” 指尖蓦地一颤,宗弦侧开脸,抿住唇。 一句“可要召她回来陪你”忽地闷在嗓子眼,苏聿微微皱眉,垂眼看宗弦的手,好似她攥住的不是茶杯,是心底极细微的一个角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1、御苑 “卟”的一声,不知是谁碰着了案上的卷轴,图卷骨碌碌滚了半截落地。苏聿随手拾起,顺势岔开话题:“旬末就要秋狝,三林令送了御苑的地图来。恰巧你来,不妨现在同孤一道先去看看。” 宗弦却道:“我不去。” 苏聿扬眉:“孤记得你从前最爱去御苑。” “你记错了。”宗弦硬邦邦回道,起身就要离开。 “那匹追虹还在。” 宗弦闻言一顿。 苏聿早已习惯她的口是心非,见状只是牵起她的袖口,转了个方向。 宫内有马场,也属御苑的一部分,然而真正的御苑却在北郊的青雁原,有沃野千里,奔马腾鹿。前朝时一度被荒废,直到苏聿去年恢复了春蒐秋狝的习俗,才重新有序地忙碌起来。 宗弦一晃神就被苏聿诓上了马车,有心发作,却因着久违地闻到宫墙之外的空气,挣扎着把不满咽了回去,下颔仍绷着,眉心却慢慢舒展开来。苏聿没有拆穿她,往她肩上多搭了一件斗篷,尔后才将窗子往外推了推。 顾着宗弦的身体,马车走得并不快,因而抵达御苑时日已西斜。宗弦甫下马车,就被浓烈的草木气味勾出了好几个喷嚏,紧接着又被四面八方的风扑了个东倒西歪。苏聿扶住她的肩,倒有些后悔了——她身边只带了个碧桃,不该来得这样仓促的。 “取件裘衣来,再传孤的口谕去太医署,让秦奉黎带位侍医立刻过来。” 一旁的侍从忙应了,宗弦当即打断苏聿:“才九月……哪就冷成那样了,用不着。”她拢紧斗篷,低声,“你不是说来看看而已么,怎冒出了这么多人。”光听声音,迎驾的少说也有几十人。她又将风帽往下扯了扯,忽略去众人对她或疑惑或试探的目光。 苏聿瞥见她的影子往后避了避,三言两语遣散了迎驾的人群,只留了个引路到御马厩的小宦官走在前头,这才道:“马车行得慢,虽然是临时起意,途中这么长时间,也足够御苑准备起来了。” “今年秋狝,除了行狩,还要大阅?”宗弦问。方才她听到了甲胄声,还有南北军校尉前来觐见的声音。 “是。”苏聿道,“孤已下令调凌央回京,一是参加大阅,二来也可借此机会封赏军士。” 宗弦蹙眉:“是摇光军?摇光军算是新贵,世家对其始终颇有微词,你又派凌央去南境,把他们原属的王族钳制得动弹不得。如今再封赏,是要把他们架到火上烤,还是你不懂得功高震主这四个字?” “孤知道,所以索性这次把三方都得罪一回,你觉得如何?” 宗弦起先没反应过来,小指尖被苏聿暗示地一勾,当即明了:“你想赐婚?” 苏聿笑了声,算是承认:“孤已经挑好了人选,你放心,只有两桩,循序渐进。” “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江山是你的,随你怎么折腾。”宗弦皮笑肉不笑的,“就是不知道,你自己还未成婚就想当月老,如此要怎么说服那些老狐狸。” “所以下月秋狝,你同孤一道来。” 宗弦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抓着他的手狠狠一掐:“你想得美。” 苏聿正要接话,走在前头的小宦官折回来,深深躬下/身:“陛下,甲字舍到了。” “去把追虹牵来。” “是。” 御苑极其广阔,御马厩自然不止一个,里面饲养的虽然不是战马,但也是自各地精挑细选送来的骏马良驹。顾名思义,甲字舍养的马最为金贵,仅供君王皇亲驱使。当年裕德太后疼爱宗弦,从甲字舍中挑了匹极名贵的马赐给她。彼时,还是少年的苏聿听说宗弦给它起名作追虹,还当是匹红鬃马,等在马场见到时,颇有些傻眼。 通体雪白的白马从树影中走出,十余年过去,步伐已不比当年矫健,但姿态依旧昂扬。苏聿接过小宦官递来的缰绳,转头却见宗弦不知何时远远地退到了草丛深处,哑然失笑。 “你不来见见它?”他牵着马走过去。 回答他的是宗弦继续后退的脚步,苏聿皱了下眉,将马拴到一棵树下,转过身,看见她低着头,神情笼在一片阴影里。 他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就在不久之前。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宗弦侧过脸,半晌方开口:“它可还好?” “嗯,只是上了年纪,跑得不如以前。” 他听圉官1说,因为它曾是长仪的爱马,底下的人不好慢待它。后来宗弦假冒的苏寄登基,起先几年还爱到御苑游猎,也曾骑过追虹。这样一来,追虹便算是御马,即便后来御苑被封起来了,依旧被精细照料着。 至于宗弦为何再也不到御苑来,不言而喻。 苏聿长出一口气,复走前两步,看着她风帽下紧绷的下颔。 “它很好,没有受过伤,没有生过严重的病痛,草料也向来吃得很多,昨日还到草场上跑了好几圈,在这样的年纪,已经算得上出类拔萃。” 追虹仿佛听出苏聿在夸它,矜持而自得地扬了扬头,发出轻快的“咴咴”声。 “……还害怕么?” 谁在害怕。 宗弦想这样反驳,但她没有底气开口。 她确实在害怕。 她其实已经失去过很多,她应该习以为常才是。无论是生身父母,裕德太后,还是曾最信赖的玦娘,所有跟随过她的人,甚至连这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她都忍受了这一切的失去。 疯了一个蕊娘,死了一匹微不足道的马,又算什么。 可她还是害怕。 她害怕再从苏聿口中听到任何一个不吉的字眼。 然而苏聿只是平静地唤她—— “宗弦,过来。” 她有些怔忡地抬起脸来,迟疑着,终是抬起手触碰着空气,迈出了一步。 苏聿直截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漂亮的白马面前。 “……追虹?” 听到宗弦的声音,追虹无动于衷,扭开脖子去够树干上的一截嫩叶。她自嘲一笑:“它不记得我。” 她正想缩回手,另一只手直接盖住她的手背,按在追虹的脸颊上。 “那就当是重新相识。” “……” 宗弦只好费劲回忆起从前是怎么亲近马匹的,动作生涩地抚摸过它的脸颊,再顺着脖子往下,听到马发出不排斥的呼气声,这才稍微放松了点。 “和它说说话,让它熟悉你的声音。” “说、说什么?” 恰巧追虹打了个喷嚏,宗弦的手僵在半空,下意识无措地转向苏聿。苏聿有些好笑,递给她一张帕子:“什么都好。”随后解下缰绳交给她,自然地递出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喜欢骑马?” “谈不上喜欢,但比闷在宫里强。” “太后那样疼爱你,你不喜欢?” 宗弦牵着马,一边随意择了个方向走,一边道:“我很感激太后娘娘,也很敬慕她,但她将我收在膝下的原因,你不会猜不到。”她说到此处“唔”了声,“不对,大抵你并不知道,我与苏寄曾有婚约在身。” 苏聿微诧:“即是说,当初若无意外,苏寄登基,你就是皇后?” “是。” 柳相说过,是宗弦亲手杀了苏寄,但此时,苏聿只能装作一无所知地问:“苏寄即位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谁知道,”宗弦漫不经心,“兴许是失踪,也兴许死了。”她似笑非笑,“怎么了,你在担心他某天忽然出现,要夺你的位么?” 苏聿目光沉了沉,但没在她脸上看出半分异样,于是并没继续追问,将话题折了回去:“你当初为了偷溜出去骑马,可没少折腾孤。” 宗弦回想片刻,幸灾乐祸起来:“我不在清平阁时,你能读书,能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不会被我欺负,你还有何不满?” “你的衣服穿着难受,”苏聿语气平静地控诉,“首饰也很重。你还很不会梳发,弄得孤头疼。” 宗弦气笑了:“时到如今,阶下囚变成了我,你打算同我清算旧账了?” “不可以么?” 宗弦警惕起来。她儿时对苏聿从来谈不上“温和”二字,他如果要报复回来,她再不甘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清平阁内那么多宫女,你偏偏要孤在午憩时帮你打扇。” 嗯? 宗弦顿住步伐,不可思议:“你——计较的是这个?” “当然,你一睡就是一个多时辰,扇子打久了,手酸。” 她冷笑:“打个扇而已,又不是叫你给我建座避暑的宫殿。” “你还说梦话,梦里都在骂孤。” “怎么可——” 宗弦懊恼地闭上嘴,而苏聿笑起来。 “你果然没睡着。” 他曾有一日打扇时,被小宦官玛瑙打发去跑腿。他见榻上人睡得一动不动,便应了。等他回来时,却见本应熟睡的小公主正抱着茶壶灌,喝得急了还呛着了,表情透出十分之深重的怨念。 “你装睡是为什么?总不至于是为了故意欺负孤?” 宗弦干脆装聋作哑,牵着马加快了脚步。 其实并无什么复杂的缘由。那时候暑热,苏聿居住的梢屋闷热且生蚊虫。有一回他中了暑气,走路不稳,直接摔了个头破血流。她看不过眼,只好随便找个理由,好每天在日头最烈时将他叫进殿内。但事实上她从没有午憩的习惯,每回装睡都装得十分憋屈。 苏聿没得到回答,也不介意,继续数落她的罪状:“还有,你总无缘无故把宫人绑到清平阁,逼我动手打他们。” “那些都是欺侮过你的人,我给你机会报仇,你不痛快?” “不想吃的东西,吃两口就丢给孤。” “哼,现在有骨气了,当时怎么不见你说不要?” “你的课业,最后都是孤帮你写完的。” “我是叫你练练你那一手字,写得跟树杈子一般,还好意思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淡静,一个讥讽,不知交锋了多少回合,却也没人真的着恼。年少时的长夏日便这样一个接一个地,缓缓自尘封的记忆中淌出来。 追虹听得迷糊,不耐烦地晃着脑袋,差点把宗弦拽跑。苏聿一个箭步上前勒住缰绳,拍拍马脖子,侧头问她:“说得够久了,它也该认得我们的声音了。 “你想骑马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2、游原 宗弦意外,旋即整张面庞都生动起来:“我能骑?” 苏聿适时道:“只此一次,许你骑一小会儿。” 宗弦敷衍地应了,心思却已经完全不在他的话上,兴致勃勃地摸索着马鞍的位置,看着颇有些天真的意味。苏聿无奈:“右脚抬起来。” “做什么?” “你知道马镫在哪?” 宗弦不得不照做,苏聿抓住她的脚踝放到马镫上:“孤数三个数,你就往上蹬,明白了吗? “一、二、三——” 用力的瞬间,一只手蓦地撑起她的腰往上一送,宗弦只觉身子一轻,眨眼间就坐到了马背上。 “还记得怎么骑么?” 宗弦稳了稳身子:“你的骑术还是我教的,如今倒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起来了。” 苏聿看了眼远处的花丛,牵过马头调整方向,信步走去:“直接把人丢到马背上就置之不理,那不叫教,叫谋害。” 宗弦嗤笑:“我若是当真想谋害你,哪轮到你今日在此处多嘴多舌。”她伸手要把缰绳扯回来,但另一端被苏聿牢牢攥在手里,纹丝不动。她微愠:“松手,我自己能骑。” “你想去哪?” “哪处都行,只要你不在就好。” 明明看不见,胆子还这么大。苏聿气定神闲:“孤知道你能,但现在不行。原本不该让你骑马颠簸的,如今这样,已经是孤最大的让步。” 宗弦嫌弃:“好慢。” “你也可以下来自己走,想走多快都由你。” “……” 苏聿回头,见她气呼呼地转开了脸,无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风渐大了几分,吹过茫茫草场,像浪潮般起伏着,扬起舒缓的声响,间杂轻巧而有规律的马蹄声,一声一声地落在草叶上,不知过了多久,又掠过清溪细流,拨开缀着花团的枝叶,更往林深处去。空气中的草木味道浓了好些,宗弦觉得鼻子有些痒,但硬是忍住了。 要是她多打几个喷嚏,苏聿肯定就要带她回去了。 追虹温驯地驮着她,好像也察觉到了她的虚弱,走得小心而稳当。风帽里稍稍灌入了风,宗弦拉紧帽沿,风声,鸟鸣,虫吟,草动,便都一并牵到了耳畔。于是许多年前,那些在马背上恣意欢笑的记忆,就慢慢跟着涌进心上,又消散在她无力抓握的指尖中。 她已经不太记得了,不记得自己纵马行猎的模样,不记得她曾在这里放鹰逐犬,满载而归,连晁家小郎都比不过她。想着又不由得笑了,几分怀念,几分自嘲。想来死亡越是近在眼前,就越会对过往的荣光念念不忘。 如此,她大抵是真的活不长久了。 宗弦抚摸着追虹柔软的鬃毛,又轻拍它的脖子。追虹已经老了,她也再不复从前的飞扬,原本不敢奢望能活着再见面,今日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 “你若能将身子养好些,待明年春蒐,想来骑多久都随你。” 不知苏聿是恰巧随口一说,还是学了甚读心的秘术,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宗弦有些诧异,下意识应了声好。说完后心底又浮出一丝异样,叫她微微抿住了唇。 这细微的变化,恰巧落入回头的苏聿眼中。他暗忖,不知她心情可有好些,此时能否说点什么,再试着套几句话出来,移开视线时,却陡然注意到树梢之上压下来的浓云。 ——那是落雨的征兆。 天色与日头一并沉下,衣袖被风吹得紧紧勒在臂上。苏聿扯过缰绳变换方向,加快步伐。但不过几息,日光便完全被云翳吞没,其后响起沉闷的雷鸣。 宗弦伸手,恰巧接住一滴雨水:“是雨?” 苏聿不答,当即翻身上马,一手按紧宗弦的风帽,一手挽起缰绳:“坐稳。”随即叱一声,策马朝皇帐奔去。 风中的湿意浓重起来,雷声滚滚而下,砸在略显急促的马蹄声上,眨眼间,豆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地落下,浇熄了地面残余的热意。 怕雨淋着宗弦,又怕马跑得太快颠坏了她,苏聿竟有些进退两难,只能收紧手臂将她往怀里扣,试图用身体遮住倾盆的雨幕,又暗暗催动内力护住她,却忽然听到低低的笑声。 “你笑什么?” 宗弦仰起被打湿的面庞,拉住风帽笑道:“再跑快些,追虹还能更快的。” 她好像丝毫不担忧这样来势汹汹的风雨,只因终于能纵马而雀跃着。苏聿好气又好笑:“这不是玩闹的时候。” “我又不是瓷做的,没那么容易坏。”话音刚落,她就打了个重重的喷嚏,“你再这么慢悠悠的,我反倒要得风寒了。” 苏聿叹气,只好复把她往身上揽了揽:“抓紧孤。” “轰隆”一道雷劈开云层,追虹嘶鸣一声,彻底撒开马蹄飞驰起来。雨水更密地落在两人身上,透过风帽缝隙滴到宗弦颈间,凉得她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后背贴上来更温热的温度,苏聿的呼吸声近在耳畔。 即便苏聿尽力相护,雨水依然打湿了宗弦。她身上已经开始发冷,头也在风雨中被颠得有些发晕,心底却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想要让追虹跑得再快些,再快些,把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愤懑,悲苦,通通一干二净地甩到身后,叫马蹄踏碎,叫惊雷劈碎,叫雨水砸碎,那样才好!那样才痛快! 她想笑,张口却是一串咳嗽声。又一道雷挟裹着如矢的急雨扑来,宗弦本能地又往后缩了缩,抓住苏聿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才发现他的手也异样的凉。她蹙眉,伸手往后探,摸到他湿透的发冠与衣裳。刚要说话,手臂就被他拉下遮进外袍里。 “别乱动。” 雨水迷了眼睛,苏聿辨认着皇帐的火光驰驱而去,又要分神瞧宗弦的状况。刚按下她的手,随即又察觉到胸前窸窸窣窣的动静,低下视线就见她在笨拙地解风帽的系带,然后往他手里塞。他哭笑不得,展臂将她不安分的手都扣得严严实实,再次加快了速度。 “陛下!” “陛下!” 侍卫们骑着马遥遥赶来,苏聿策马掠过他们直朝寝帐奔去。 碧桃候在帐帘前,见浑身湿透的苏聿带着宗弦回来,慌忙提起裙裾迎上前。但见苏聿直截将宗弦抱下马,大步往里赶去。碧桃又紧走几步打起帘子,喊道:“陛下和宗姑娘回来了!” 听闻宗弦被带来了御苑,周宫长不放心,便带上南枝跟着秦奉黎一行人一起来了,此时看见两人模样,又惊又急,尤其见宗弦已有些昏沉模样,立时吩咐南枝带宗弦去沐浴更衣,让碧桃赶紧把提前备下的驱寒汤端来。 “陛下,久着湿衣恐要受凉,陛下也快些更衣吧。”梁全礼也呈上一碗驱寒汤,劝道。苏聿应了声,要接汤碗时却发现手上还攥着顶湿漉漉的风帽,一时微怔,少顷才拿起碗。 小半时辰后,苏聿同样沐浴毕换了衣裳,匆匆返回来瞧宗弦。她已经睡着了,身上盖了厚厚的两床被子,碧桃正提着一柄装有炭火的鎏金球,小心地帮她烘头发。秦奉黎原正在开方,见到苏聿来刚要行礼,被苏聿抬手止住:“她怎么样?” 秦奉黎先是一揖:“臣冒犯,敢问陛下可是用了什么法子,护住了宗姑娘的心脉与脏腑?” 苏聿如实说了,秦奉黎却面露忧色:“臣可否为陛下诊上一诊?” 静息把脉片刻后,秦奉黎松了口气:“幸好暂时无碍,但以防万一,臣也为陛下开个方子,养上一养。”他语重心长,“陛下还有旧伤在身,入秋后更要当心才对,不该轻易动用内力,做如此大的损耗啊。” 苏聿不以为意:“事急从权。”他转头看宗弦一眼,“她可有事?” “受凉是无法避免的,但好在有陛下的内力相护,此时只是有些发热无力,并无性命之忧,但保不准毒性会不会在今晚发作一番。臣等会一直守在此处,陛下放心。” 苏聿颔首,嘱咐了周宫长等人几句,便离了寝帐。秋狝在即,苏聿提早亲临御苑,冗务便立刻堆到了他跟前。傍晌就有将领求见议事,此时少不得要去见上一见。 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宗弦醒转时,已经听不见淅沥的雨声,只有烛火毕剥声与秋虫幽幽的鸣叫,看来天还未亮。 “醒了?” 她转过头:“你怎么在这?” 苏聿合上书:“你占了孤的寝帐,孤无处可去,还能去哪?”他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可要叫医官来?” 宗弦道不必,缓缓呼吸了几下,觉得身上有了点力气,便撑起身子来。南枝盛来粥汤喂她,她吃了半碗多便摇头,于是又简单梳洗一番后,南枝端上东西退下,重新陷入寂静的帐内才再次响起一页翻书声。 “追虹呢?” “被牵回马舍了,跟你一样,跑得兴奋,回去后都不歇停。” 什么叫跟她一样。宗弦微窘,抿了抿唇:“让人照顾着些,马也是会受寒的。” “孤也淋了雨,你怎么就不担心孤受寒?”苏聿半开玩笑。宗弦哼笑:“有力气在这说风凉话,我听着你好得很。” 苏聿拨了拨炉中香灰,重新放入安神的香药点燃:“放心,追虹比你强多了,不信秋狝时让它陪着你,直到你安心为止。” “我说了,我不会去秋狝。” 苏聿合上炉盖:“孤说要拿你做赐婚时的挡箭牌是玩笑话,你不必——” “与那无关,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去。” 宗弦的声音平静而坚决,苏聿在榻沿坐下:“为何?” “秋治兵以狝1,那是叫三军同庆,谢天地君恩的大祭,我一个前朝废帝去做甚。” 宗弦淡道。 “我是天之戮民,该万劫不复的。若是出现在大祭上,只能是作为祭天的三牲。”倦意再度涌上,她打了个呵欠,“还是不去的好。” 苏聿未料到她是作此想,沉默半晌:“你是被逼无奈,何必自苦。” “倘若无奈二字便能开脱一切,那全天下的牢狱就该空无一人了。”她抬起手,似笑非笑,“还是说,要我一个一个数给你听,我亲手杀了多少人么? “苏聿,你别忘了,我自始至终,都不是良善之人。” 她的指尖血痕未消,在摇晃的烛影下,仿佛欲坠的血滴。 帐外遥遥传来闷雷声。 雨又近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3、灵姝 九月廿七,背秋涉冬,天子大阅青雁原。君王銮驾与三军阵列井然有序,浩浩荡荡地穿城而过,引得百姓夹道相看,热闹了大半日。 与之相反,宁安宫内可说静得异样。秦奉黎率数位医丞正襟危坐,如临大敌。对面的女子则晏然自若得多,除了不大适应京中的广袖长裙,或是嫌殿内热了,时不时将袖口往上翻一翻,带得银冠银项圈上的细小饰物发出一阵轻微的叮啷声。银冠上百雀环翔,做工极精细华丽,一眼便可看出其非凡品。 宗弦坐在上首,揉着眉心,掩住口将一个呵欠吞回去。 终于,秦奉黎打破一室寂静:“那灵伽大人,整个太医署倾尽全力,如履薄冰,才勉强保得宗姑娘暂无性命之虞。您此时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说要先解那——那甚“蛇血杉”的毒。您也说了,此树早已灭迹,您只从古书上见过相似的记载,连和宗姑娘身上的毒究竟能否对上,都无法断定,难道就要如此莽撞地在宗姑娘身上试药吗?” 另一位罗医丞也出声:“那灵伽大人,您所提到的药材,在下这几日查阅了一番,皆说是药性凶猛的虎狼之药。略过能否凑效不谈,臣等担心的是,照宗姑娘的身子,怕是连一刻都撑不住啊。” 其余人纷纷附和,被称为那灵伽的女子纹风不动,直到医丞们的声音弱下去,才道:“蛇血杉曾是南境一带最厉害的毒木,因为它害人过甚,百余年前,昭越联合其他部族,将所有蛇血杉斩草除根,烧得一干二净。所以眼下,我找不到它半片叶子,不能带到这里给你们看,斩钉截铁地断言些什么。 “但我既开了这个口,便是有八成的把握认定,宗姑娘中的那劳什子‘栖霞晚’里,用了蛇血杉。” 她径自起身走到宗弦身边,拉下她缚眼的素布。 “各位可看到了?即使现在暂时拖住了她的性命,蛊毒依然在蚕食她的血肉。她面上的瘢痕已经有了发黑的迹象,如果记载没有出错,那么这之后,这些瘢痕就会长成蛇鳞般的痕迹,如同蛇血杉的树皮一样。而蛇鳞下面,她的眼睛将会溃烂,再也没有复明的可能。” 她又拉起宗弦的手臂一卷袖口:“还有这臂上,这些斑驳的血点,它们正在渐渐冒出来,先是像蛛丝,然后颜色变紫,变深,如同双目周围一样逐渐坏死。等四肢都长出蛇鳞状的瘢痕,整颗头里面都早就烂光了,变成一截硬邦邦的木头,还救得了什么。” 太医署众人哑口无言,殿内空气再度凝滞。 银冠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凌声响,但闻她的声音又缓和下来—— “自然,容先生寄来的信中亦说得很明白,宗姑娘先前曾遭受蛊毒发作的重创,身子再经不起任何一点意外。因此,我才亲自入京与各位大人们见面,为的不是与大人们作对,是要请各位相助。 “宗姑娘身上,究竟被用了多少蛇血杉;与之相关的记载里,到底哪种才是真正的解毒之法;就算用的药是对的,药性可会与那栖霞晚中其他毒性相冲,反倒适得其反—— “种种疑问,谁也答不上来。现下最无奈却又最万不得已,只能直接在宗姑娘身上试。” 她环视了一圈殿内,话音干脆—— “我来试药,太医署的大人们来救人,除此之外,各位如果有更好的法子,就请说吧。” 众人议论起来,末了却只有连连的叹息声。 南枝适时地出来打圆场:“坐了这样久,诸位大人想来也累了,便请回去歇息再议吧。只不过,陛下三日后便要回来,只盼大人们早日和那灵伽大人商议出个两全的法子,好向陛下复命才是。” 秦奉黎只能付之一叹,率众人告退离殿。 南枝服侍宗弦饮茶,听旁边传来女子松快的声音:“总算走了,这身衣服闷得,要将我蒸成糍粑了。”随即又一串银饰叮铃声,只见她踢掉鞋子,将袖子往上卷了大半截还不够,又把坐席往后挪,彻底远离了薰炉。 “委屈那灵伽大人了。姑娘前些时日在御苑淋了雨,现在更是一点寒气都受不得,炉子须得早早生上。”南枝捧上另一个小巧的袖炉,里面装的却不是炭火,而是冰块。 那灵伽将冰冰凉凉的袖炉贴到颈边,舒服地叹出一口气,又支起下颔,看宗弦歪在凭几上掩口打呵欠,挑起一边秀气的眉。 “宗姑娘是不是当我方才说的都是危言耸听?那些可都是真话,你不害怕?” “怕。”宗弦没甚说服力地弯了下唇角,“但左右都是死,无非是怎么死,我倒也不知该怕什么了。” 那灵伽歪着头戏谑:“姑娘不如换个方式想——既然已经在绝境谷底,就意味着无论往哪去,都是离生路近一步,不是吗?” 宗弦依旧只是似笑非笑的,并不言语,倒是端着承盘进殿来的吟蝉忍俊不禁,呈上一碗甜羹给那灵伽:“那灵伽大人既然要劝姑娘豁达,就别再说方才那些吓唬人的话了。别说宗姑娘,婢子们听着都害怕。” 碧桃在为宗弦重新梳发,听着也抿唇笑了:“那灵伽大人初次进宫那日,你在别处没瞧见——那灵伽大人仔仔细细看了姑娘好几圈,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成了’。正巧秋分小友和小雪小友也在,一听这话,两位小友当场就大哭起来,连陛下也没稳住手,洒了半杯茶呢。” 那灵伽不太好意思地用袖子遮住脸:“是我话没说清楚,吓着各位了。不过——” 她移开袖子,探出亮晶晶的一双眼。 “宗姑娘,你究竟是陛下的什么人,值得他这样珍重地照顾你?” 她从到宁安宫第一天就觉得奇怪了。说他们亲近,两人之间却始终有一层疏离与冷淡,言语间也总带着刺,看起来不大对付;说他们不亲近,苏聿却几乎每日都来看宗弦,每回她要与太医署的医丞们谈论,苏聿也必定在场,一字不漏地听完,而宗弦一直绷着脸,可哪日苏聿没到玉晖殿来,她便要心神不宁地偷偷转向殿门口。 那灵伽看着,很是费解。 南枝咳了一声,自觉带着宫人们退到殿外。而宗弦这几日被那灵伽问过好几次,已失了想借口的耐心,于是十分不负责任地将问题抛回去—— “你觉得,我该是他的什么人?” 那灵伽撑着脸状作思考:“我猜——你就是那顶厉害又顶可怕的庭山妖,对不对?” 宗弦失笑:“传言都传到南境去了?” “自然不是,”那灵伽笑,“你是不是没出过宫?大街小巷都传开了,说城外那座庭山上的妖物,被英明神武的陛下关进了宫中,大家自此不再为其所扰,都拍手称快呢。” 宗弦心头顿时冒出了火苗,冷笑:“我自保的手段被他拿去给自己歌功颂德,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是吗?”那灵伽道,“我倒不觉得这传言是陛下放出去的,因为这后面还有不少说法呢。” 她笑吟吟地凑到宗弦面前—— “有人说,庭山妖凶神恶煞,妖力高强,陛下是以身饲虎,将妖怪镇压在了宫中神坛下,其心可感上苍,可慰黄土,是真正的大智大勇;却也有人说,庭山妖幻化成了倾国倾城的大美人,陛下是被魅惑住了,才把它收进后宫日夜疼爱,所以更无心开选秀了。” 那灵伽一边说一边看宗弦脸色,见她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蓦地染上红晕,最后却变得像锅底一样黑,又及时地补上一句:“我昨日又听,城里两拨说书先生已经在为这后续吵得不可开交了,还有人设了赌局,两边押的大概一半一半,很是胶着——你在找什么?” 茶盅盘碗全被南枝撤了下去,宗弦摸索许久,摸不到一个趁手的物件,只觉得怒火直往上窜,却寻不着一个出气的口子。最后她抓到苏聿缝给她的那个布娃娃,也顾不上是朝着头还是朝着脚,用足力气就是一拳,又地上摔去。仍嫌不够,她又拎起来,将它蹂躏得乱七八糟。 软绵绵的娃娃逆来顺受,任宗弦折腾到精疲力尽,小手臂依然乖巧地搭在她的胳膊上。 宗弦心口的火冒得更旺了。 那灵伽早已无声地笑倒在地上。 笑够了,她将冰冰凉的袖炉塞到宗弦手里捂了捂,又很快收回来:“消消火,别恼了。百姓们又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这故事里有君王,有妖鬼,玄玄乎乎的,谁能忍住不议论两句?何况这京城的说书先生们,嘴巴比我们那的神婆婆厉害多了,故事讲得真不赖,我都忍不住听了三四出呢。” 宗弦怏怏:“那你信了?” “我自然不会信,可你也不肯与我说实话啊。” 那灵伽轻轻哼了声。 “我知道,你和陛下关系匪浅,却又藏着秘密,对谁都不说——不对,容先生知道,景大人知道,只有凌央不知道。”她假装不高兴地压下声音,“你们是不是瞧他去了南边离得远了,就冷落他了?” 宗弦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凌将军——不该是知道的么?” 这次换作那灵伽愣住了:“凌央知道?” 凌央:“嗯。” 三日后,秋狝归来的凌将军卸去了铠甲,换上一身藏青的常服,腰间束着金镶琉璃的带钩,勒出英挺轩昂的身形。月光照进一池清波,映入他眼底幽幽的一点蓝。那一点蓝随着视线往下垂,落在那灵伽湿漉漉的发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那灵伽半截身子探出水面,讶异中含了丝不满。 “回京第一天,陛下就告诉我了。”凌央诚实答道。 “那你为何不跟我说?” “陛下说了,不要声张。” 告诉我算声张么——!那灵伽瞪他一眼,扭头扎回了池中,漆黑的发与薄纱的衣裳在水下柔缓地起伏,像舒展开的莲瓣。 凌央蹲下,手伸入水中,捞到冰凉的一段纱,却被她灵巧地一旋身,甩了开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4、洄南 苏聿入主京城后,将几座最好的府邸都赐给了亲近的将领重臣,其中就包括凌央的将军府。但凌央向来不惯使唤下人,偌大的将军府,仍是只有一位老管家和几个跟随多年的仆从。尔后他又是去北域平靖,又是南下弭乱,还奔波回昭越族一趟,再娶了回妻,如此,几乎就未在将军府中住过多少日。 这次要带那灵伽到献京来,他才想起自己在京中是有府邸的,慢半拍地传信让老管家收拾起来。因那灵伽怕热,在昭越时,一年四季里有三季爱泡在泉里,凌央就将府中有荷花池的那一处划作了主院,命人将残荷拔了,清理淤泥,又开渠引了活水进来,彻底整修了一翻。 溶溶月色溢出水面,四周皆是粼粼的影,卧房临水的一面八扇长窗,池上清风徐徐吹入,屋内帐幔便如同水波一样荡漾着。池栏边栽着不知名的花,香气悄然漫过脚边,浸入水中。 凌央耐心等了许久,仍不见她出现,敲敲水面,也无回应,他只好唤道:“清矢。” 话音落下,水声哗啦作响,她蓦地伸臂勾住他脖颈,本想将他拖入水中,结果凌央早有防备,双足稳稳地钉在岸边,反而擎住了她的腰肢。 偷袭失败,她忿忿地别开脸:“别以为你喊我的汉名,我就不生气了。” 凌央:“……京中不比南境,十月了,冷。”随后站起顺势将她捞出池中,打横抱起,带出的池水立时打湿了半身衣裳。 “我自己走,你别湿了衣裳。”那灵伽——清矢挣扎了下,没挣开,进屋后就被一条沐巾兜头罩下来。 凌央略有些笨拙地给她擦发:“无妨,本来这身衣裳也要换。” 清矢从沐巾中探出头:“为什么,这不是你刚换的?” 凌央不言语,眼中波澜暗涌。许是因为有一半的奚人血脉,他的眉眼深邃而疏朗,尤其眼底那一点蓝,总叫清矢有些挪不开目光。 她回过神,低头瞧去,轻薄的中衣吸了水,正紧紧地贴在身上。于是她笑起来,歪头在凌央唇畔落下一吻,尔后眉眼弯弯:“想、得、美!” 干完坏事正要溜走,手臂一紧,整个人被拉回去,后背贴上一片精壮的胸膛。她反抗道:“我还要去瞧养的药草,好不容易带来的,要给宗姑娘做药引用,死了就全白费了!” “我已经替你瞧过了,活得很好。” “你哪里看得懂好坏,你个木头——” 后面,凌央没再给清矢说话的机会。 将军府里春意渐浓,玉晖殿中则肃杀得多。苏聿刚转过屏风,帐幔后就砸来一个布娃娃。他接住遍体鳞伤的娃娃,先朝一旁的南枝递了个疑问的眼神。 南枝本在给宗弦念书卷,见状默默地低头写了些什么,之后举起一张纸—— “似乎是那灵伽大人将宫外的传闻讲给了宗姑娘听。” 再之后,她举起第二张纸—— “原本这两日已经不生气了。” 意思是一听到他来,就又生气了。苏聿无奈又好笑,挥手让她退下。 “被编排几句又如何,值得你这样恼火。”苏聿道,“百姓畏惧庭山妖,不该正中你的下怀?” 帷帐后的影子动了动:“你被吹捧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明君,倒是很得意?” 苏聿笑了:“京中赌局,说孤是被美色所惑的昏君那一边,已经占了上风。” 宗弦哼的一声,从被中坐起来:“那怎么办,你要不要快些选妃立后,证明自己没被妖孽迷昏了头?” 苏聿反问:“你很盼着孤成婚?” 宗弦一噎,半晌后转开头嘀咕:“谁叫你眼光那样差……若是你当年看上的不是辛氏,而是那灵伽,能省去多少烦心事。” 苏聿叹气:“孤最后说一遍,孤并不喜爱辛氏,莫要再提她了。”矮几上搁着喝完的药碗,他随手拿过看了眼碗底,“颜色不太一样,这是那灵伽的药?” “几样药草磨碎后的汁水。”宗弦道,“太医署依旧不敢松口,只敢让那灵伽稍微试一试,这之后要如何,则要等容玖的回信。” 苏聿用指尖蘸了点放到舌尖,被诡异的味道激得一皱眉:“喝了多少,感觉如何?” “今日才开始喝的,又不是神药,见效哪会这样快。”说着,宗弦拧起眉,“你的声音怎么了?” “声音?” “……没什么。” 苏聿也未在意,放下碗:“和那灵伽可处得来?” “你放心,除了你,我与谁都能处得来。”宗弦道,“是个灵透又聪慧的人,落落大方,并无所谓圣女的架子,和谁都亲近。” “她才进宫几日,你倒是信赖她。” 那是自然,宗弦暗道——早在七年前,她就晓得那灵伽了。 说到此处,她心里又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来:“当年那灵伽要选夫婿,柳相应该有告诉你,是个难得的良机,你为何不去?” 传说千百年前,战神在这一处凡世,与一名女子有了姻缘,育有一女。其女勇略过人,骁勇善战,后便成了昭越族的先祖。而族中为了延续战神血脉,就将这一支中的女子奉为“那灵伽”,意为圣女,再选出战功最为显赫的男子与其相配。那灵伽诞下后裔,后裔中的长女便为下一代那灵伽,再挑夫婿,再诞下后裔,如此往复,将战神的血脉延续至今。 但是,数百年中,昭越族为了让那灵伽尽可能生下更多战神的后裔,自其满十五岁起,就开始举行夺璋会,若放到中原,便俗称比武招亲,意在选出最勇猛的男子当那灵伽的夫婿,每三年选一回,若是前一任夫婿落败,就必须将那灵伽拱手让人。 而昭越是南境最大的部族,拥兵众多,兵权悉数在那灵伽手中。所以,娶得那灵伽,就代表掌握昭越族的大权。由此,那灵伽成为各大家族争抢的对象,人人都希望那灵伽能属于自己的家族,生下尽可能多的战神后裔。 历代那灵伽在这样的情势下,多数不得善终,要么死于纷争,要么在年复一年的生育中丧命。上一代那灵伽,便是在生育第九个孩子时,难产而亡。 那灵伽虽是由昭越族内选出,但也要经过朝廷正式的册封,逝世时自然要上报。新一代那灵伽的册封诏书要送过去时,宗弦留心多问了几句,方得知这一代的那灵伽,有些不寻常。 她是她母亲的第五个孩子,第一个女儿,其生父不详。族老不承认她的身份,要将她溺死时,她的母亲以死相逼,方才保住她。而这个血统不明的女儿,偏偏最为出色,五岁习弓马,七岁善兵法,十一岁时出奇制胜,设伏将来犯的外敌全葬送在了山崖下。于是她的母亲力排众议,早早就将象征兵权的玉虎符交给了她。 这一长串复杂又曲折的往事,落入彼时的宗弦耳中,便只剩下了一句话—— 娶到那灵伽,就有兵。 宗弦当即与柳相一合计,旁敲侧击地让苏聿去参加夺璋会——昭越族只说要选出最勇猛的男子,没说不许外族人参加嘛。 此时,苏聿只稍一想,就猜到了当年柳相的信里有宗弦的授意,哭笑不得:“孤当时虽然习得了些武艺,但远没到能与人上擂台的地步。孤连景承都赢不过,遑论其他。 “现在,那灵伽嫁给了凌央,不是也很完满?” 宗弦撇嘴:“是我失策,当年就不该将凌央贬去南境,白白让他抢走了那灵伽。” “你如果没将凌央送到南境,他就会战死在北域,无人为孤领兵,就更之后的回京夺位了。” 帷帐上的影子僵了僵,苏聿笑了笑,知道每次他戳穿她从前那些伪作凶狠荒唐的举动时,都会十分不自在,于是重新将话题翻回去—— “而且,那也不是凌央抢的。 “那年夺璋会的前三天,是那灵伽自己半夜闯进了凌央的卧房。” 宗弦猛地抬头:“为何?” “其中内情,只有他们知道。总之三天后,凌央默不作声地去了夺璋会,回来就告诉孤和景承,他要成亲了。” 想起旧事,他哑然失笑:“你虽然与景承见面不多,但应也听说过,他是个极板正又一丝不苟的人,结果当时听了凌央的话,将茶灌进了衣领。” 宗弦冷不防笑出声,又赶紧绷住下颔:“罢了,这倒很像那灵伽做得出来的事。”只不过,听闻凌央是个沉重寡言的性子,不知对上那灵伽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旁边一阵窸窣声,有什么东西隔着帐幔压在了床沿,原是苏聿把娃娃放了回来。她不领情地重新讲将娃娃扫到地上,听到他淡淡的一声笑,随后就听他再次捡起娃娃,搁到一边。 “孤不在宫中这几日,太医署和那灵伽争论了些什么,孤已听周宫长说过。那灵伽的话在理,她于巫蛊厌胜之道也颇有见地,但她到底不是医者,你也莫要完全由着她来。” “我的性命,我自会慎重对待,何必你说。” 先前那个威逼着说,与其落到他手里,不如自我了断的庭山妖,到哪儿去了?苏聿心里揶揄,没敢说出口惹恼她,便只是道了句“时候不早了,你歇息罢”,顺手掐了案上的烛火,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远,宗弦躺回被中,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缘由,干脆闭上眼翻了个身。 忽地,外间一声沉重闷响。 “谁?”她骤然坐起来。 “……是孤。” 苏聿的声音有些模糊。 “席上的铜镇……” 等了片刻没等到苏聿的后半句,宗弦疑惑:“铜镇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一室静默。 “苏聿?” 那一丝的异样再次浮上心头,宗弦拉开帐幔下床,避开矮几绕过屏风,没走几步路,蓦地踢到什么一踉跄,登时往前摔去—— 没摔疼,她底下压着——一个人? 鼻尖闻到水昙香的味道,宗弦撑起身体,按在一只手臂上。她顺着往上摸索,摸到线条分明的肩骨,微微跳动的颈间,以及略有些烫手的面颊。 “……苏聿?” 他在发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5、累牍 方才他有些沙哑的嗓音,还有自始至终不曾掀开的帐帘——那些不对劲终于有了答案。宗弦用手背捂上苏聿的额头,温度不低,但呼吸还很平缓。她又抓起他的手腕把脉——来往有力,转索无常,是浮紧脉。她瞧不见他的脸,但摸着两手冰凉,如此,大抵是寒邪外束,不算麻烦的病症,叫医官开两剂药吃上几天,应该就无碍了。 宗弦张口要叫人:“南枝……” 刚喊了两个字,她皱起眉——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那两个字竟没发出丝毫声音。她咳了两声,又喊了一遍:“南枝——” 南枝的脚步声很快越过门槛,随后是她惊讶的低呼。再之后是梁全礼,小宦官们,宫女们,周宫长也匆匆赶来。众人跑进跑出,又是忙着照看苏聿,又是忙着传唤医官,耳边顿时乱成一团。 “姑娘没事吧?” 听到雁字关切的声音,宗弦抓住她的手臂站起来,往殿门口挪动双脚。苏聿已经被抬上步舆,正要送回明徵殿去。 她深吸一口气:“带我过去。” “是。” “他可能是在秋狝时受了风寒,派人先去殿内生好炉子,烧水后给他换衣裳,再多搬些被褥,让他早些捂出汗来。他现下脉搏不快,但须得尽快将热度退下来。” “是,婢子这就让人转告梁公公。” “姑娘!” 才走下玉晖殿前的台阶,南枝便匆匆赶上来:“姑娘且等等!” “何事?” “夜里露水重,姑娘这么光着脚,又该病倒了。” 脚底贴着冰凉粗糙的青石砖面,宗弦抿紧唇,默不作声地任南枝帮自己穿上了鞋袜。 等她慢几步赶到明徵殿,就听秦奉黎忧心忡忡地叹气:“陛下确实是外感风邪,寒气入体,只不过偏偏犯在了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怎么了?”她走过去。 “宗姑娘有所不知,陛下前年在战场上中的那支毒箭,一直没好完全,原本就容易在入冬之际发作。这半月来又是忙于政务,又是秋狝行猎,已经有些劳累,加上前些时日,陛下还动用了内力……”他抬头瞄了眼面无表情的宗弦,“这种种加起来,虽只是风寒,却也棘手得很啊。” “能治吗?” 秦奉黎忙道:“自然是能的,只不过——” “那大人就说该怎么治就好。” 宗弦干脆地打断秦奉黎预备好的长篇大论,他只得颔首称是:“臣先开张方子,今夜让陛下喝下两碗,尽快发出汗来,再慢慢疏解体内的寒毒。接下来这几日,陛下都该卧床静养,不可再劳心耗神。” “周宫长。” “婢子在。” “你带碧桃和吟蝉,从今夜开始留在明徵殿,秦大人说什么,你就领着宫人们照做。” 周宫长忙道:“但姑娘昨夜才发病,今日又刚开始用那灵伽大人的新药,婢子哪能——” “既是昨晚发作过,就意味着我接下来能安稳两三天。等他醒了,你们再回来也不迟。”宗弦不再给周宫长反驳的机会,又转向秦奉黎,“半夜劳累大人一趟,实在过意不去,但稳妥起见,还请大人今晚就留在宫中。” “这是下官分内之事,宗姑娘言重。”秦奉黎拱手。 “梁公公。” “老奴在。” “秋狝这几日的奏疏是在此处,还是在丞相那?可有何要紧的事件?” “有一部分是由丞相代劳,但仍有不少须得陛下亲自处理的,现下都正压在殿内。至于要紧不要紧……老奴不敢断言。”梁全礼低下腰,“本来陛下今夜不打算歇息,预备到玉晖殿略坐坐,就回来看奏疏的,谁曾想……” “我知道了。” 宗弦扶着案几起身:“雁字,南枝,扶我回去。” 雁字和南枝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姑娘……不留在这儿么?” “这里伺候的人够多了,我留下来做什么?”宗弦朝殿内众人一颔首,就往殿门外去。耽搁了这么些时候,她已经很困了,她要睡觉。 “是……” 回玉晖殿后,宗弦照常洗漱宽衣,躺下后很快睡去,这一觉就一直到了日上三竿。她又闭着眼躺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掀帘唤人。 之后她照旧是有条不紊地盥洗,更衣,吃饭,服药,听到碧桃来报,说苏聿的烧降下来了些,但还没完全退去,人也迟迟不醒。她点点头,留雁字在宁安宫,自己带着南枝往明徵殿去。 到了殿内,她却并未去瞧一眼苏聿,径自走到御案边:“梁公公在么?” “宗姑娘。” “所有压着的奏疏都在此处了?”她矮下/身,手摸索着高高摞起的一沓又一沓奏议题表。 “是。” 她点点头:“在这殿内随便再收拾张书案与我,把奏疏都搬过去,再请丞相入宫一趟。” 梁全礼心中闪过一丝犹疑,但仍很快照做,直接派人到玉晖殿,把宗弦用惯了的那张书案搬了过来。等一切照宗弦的吩咐收拾完毕,柳相也大步流星地进殿来了。 “丞相。” “殿——宗姑娘,老臣听闻陛下病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没事,医官说了,静养即可。”宗弦请老丞相坐下,言简意赅道,“他现下还昏睡不醒,但政务紧要,又不可置之不理。故我今日不得不僭越一回,擅理国事,请丞相相助。” 柳相闻言先是讶异,后是踌躇,但听宗弦淡道:“丞相放心,我不会往奏疏上写半个字,只是我不能视物,想请丞相逐篇念与我听一遍。今日听完,等我发病两遭,疼晕了,自会忘得一干二净。” “老臣并非信不过姑娘,只是奏疏皆是机要。老臣不才为相,虽说可助理万机,但也不可擅自将其呈与旁人。要是陛下醒来知晓了——” 宗弦随手翻开一份奏议:“他生气了,让他斩了我便是。” 柳相哭笑不得:“罢了,是老臣多虑。姑娘的心意如何,陛下再清楚不过,怎会对姑娘生气。” “不,丞相的忧虑是对的,丞相的防备也是对的。”宗弦弯了下唇角,“我今日这般行事,若往重了说,与谋逆也无区别了。” 柳相摸着胡子打趣:“那姑娘还要这么做?” 宗弦微笑:“谋逆而已,我又不是没做过。” 柳相朗声大笑。 初冬已至,一夜之间,宫中仿佛就变得萧瑟起来。暗白的日光被薄云搅散了,化作淡淡的烟气,透过窗洞飘入殿中。担心柳相年迈眼花,虽是白天,梁全礼还是掌灯来点上,奉上热茶,后命其余人都退下,自己远远地守在一旁。 御案边,缸中的睡莲早已被换掉,只剩几尾金鱼在水草间懵懂地转悠。取而代之的是瓶中两枝秋海棠,但也已有些无精打采,花瓣软软地垂下来,一小瓣飘入砚台内。 宗弦一边握着墨锭磨墨,一边听老丞相念奏疏。其实如今的朝臣,除了已经被清剿的刘党和苏聿提拔起来的新贵,剩下的,都可称得上是她的老相识,包括前朝时被她故意贬谪出京的柳相门生。加上前些时日,苏聿在批阅奏疏时总让她待在身边的缘故,今日她这个前朝废帝乍然重理旧业,倒未觉得有什么难度。 只是—— “怎会这样多?” 在两人各自喝到第七盅茶时,宗弦忍不住叫停了——再这么下去,两人的嗓子和手都要废掉了。 见殿内并无旁人,柳相忍俊不禁:“殿下现在知晓,前朝时臣等可是有多辛苦了?” 宗弦皮笑肉不笑:“并非奏议太多,是苏聿贪心,想总揽大权,把所有事都攥在自己手里罢。” 柳相笑着摇头:“殿下此言差矣。如今朝中虽已没了如刘荥之辈的佞臣,却也是暗流涌动。陛下不是不想放手,而是不敢啊。 “陛下自幼的心思就要重些,前朝时在南境隐忍不发,却始终将黎民苍生悬在心上。如今终于得掌大权,可也一直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单是世家贵戚间,中州霍氏,苑东曾氏,还有襄原韩氏……心思活泛的,又何止这些。更何况——” 柳相抚须一叹。 “陛下知晓了殿下是忍受了怎样的十一年,才将大胤的江山交到他手中。这样一来,陛下就更不敢松懈了啊。” “……” 宗弦沉默,抬起头转向窗外的方向。 这样的报恩,真的是他想要的么? 她在心底无声地问,问那个永远不会给她答案的人。 回答她的自然只有悠远的风声。 宗弦摸到面前依旧厚厚的一沓,叹了口气,歪头枕了上去。 事实证明,即便午后景承与凌央来看病中的苏聿时,被她一并请来搭了把手,四人忙活到傍晌,依然还有几沓毫无进展。她请宫人们送柳相等人出宫,用饭吃药毕,重新坐到书案后,陷入沉思。 许久后,她郑重地铺开一小卷纸,提笔蘸墨,寻着合适的位置,深吸一口气,慎之又慎地,落笔。 太久未写字,划出第一道的瞬间,她就知道写毁了。但她并未懊恼,依然继续写了下去,直到写满了一张纸,她才搁下笔,将纸揉成一团丢开,重新铺开一张,再次提笔。 唔,果然练习了一遭,感觉便不一样了,写得颇顺。 “姑娘怎么还没歇息?”吟蝉端着苏聿的药进殿来,见宗弦这般,赶忙走来,“今日姑娘都累一天了,平时可从没有过,突然这样子,要容易生病的。婢子让南枝姊姊扶姑娘回宫吧?” “无妨,我已经歇过了。你来得正好,先替我瞧瞧这个。”宗弦举起纸。 吟蝉:“……” 宗弦:“……如何?” 随后她听到吟蝉十分之违心的夸赞:“姑娘画了这么多鱼呀,真好看。” “……” 宗弦久违地感受到了一股挫败感。 她不放弃地追问:“那从这些——这些鱼里,你能不能辨认出些什么?” 吟蝉纠结半天:“婢子……婢子看到了长着翅膀的鱼!” 宗弦将纸反扣到了书案上。 但她依旧不死心,让吟蝉且等等,低头又铺了一张纸,提起十二分精神,一笔一划,极其小心缓慢地写下四个字。 “这样呢?”她有些忐忑地再度举起纸。 无人应答。 “吟蝉?” 宗弦疑惑,又唤了声,依然没听到吟蝉的答话。她伸长手往前扬了扬—— “且照旧例。” 耳边骤然响起些微沙哑的嗓音,宗弦一愣,握笔的手一松,却并未听到笔落到案上的声音。 “好险,差些就废了这一张。” 另一只手接住那支笔,将它放到笔架上。宗弦转过头,闻到他身上微苦的药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6、夕殿 “……你何时醒的?” “方才。” 苏聿拿过宗弦手边那碗药:“左右等不到人送药进去,孤只好自己来拿了。”将碗凑到唇边一仰脖,“好苦……你身上可带着饴饧?” 宗弦欲言又止,从袖中取出装着缇桑子的小锦袋,抓出两三颗塞进他手里。苏聿低头吃了,被酸得微微吸气,听得宗弦弯了唇角,又旋即正色,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还有些热。 “既然醒了,就自己去吃些东西。”她要喊人进来,被苏聿止住,“先不用,孤坐一坐,睡了太久,身上反倒没力气。” 他确然还有些不适,捋齐整衣裳,闭了闭眼再睁开,这才看清书案上摆着的好几沓奏疏,略感意外:“你今日——” “这些是我让柳相看的,你若不满,冲我来便是。”宗弦硬邦邦道。苏聿无奈:“孤还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了?” 他随手拿过一份展开,发现里面夹着纸张,拆开看去,原是写着拟定好的辞书。字迹是柳相的,里头却写有“与公主议以为”之类的字样——是宗弦与他商议过的。再翻开一份,同样夹着草拟的文书。苏聿有些诧异,又仔细翻了翻,才发现这些奏疏都是分类摆好的,奏事的,陈情的,谢恩的,皆整整齐齐地归置在侧。 “你这一整天,就是在忙活这些?” “柳相做的,我只当了个端茶倒水的闲人。” “是么?”苏聿复翻开一份,唇角弯起,“议得很好,写得也很好,这下为孤省去了不少功夫。” “那过段时日,你记得给柳相备份厚礼送去,柳家又要多一个曾孙了。”宗弦道。柳文允的夫人临盆在即,估摸着最晚也就月底的事了。 “你与柳相还聊了这些?”苏聿莞尔。 “我听他老人家步下生风,言谈间也是精神奕奕,怎么想都是有喜事将近的意思,便多问了句。” 苏聿应了声,拿过笔刚要往奏疏上写,手立刻被宗弦按住:“秦奉黎说了,你现在不许做这些费心神的事。” “你与柳相都替孤拟好文辞了,孤只不过照着誊几笔,何来费神。” “那也不成。” “至少得把最要紧的一些批阅完。”苏聿拉开她的手,“奏疏你都读过了,大部分是来自各地官员的请示。如今已经入冬,万事更要抓紧预备起来,才好让百姓安心过冬,不是么?” 见宗弦的神情有所松动,苏聿又补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孤就回去歇息,好不好?”他刻意放轻了声音,模仿那日装醉时的口吻,低声问。 “……” 未听到宗弦的应答,苏聿正思考着这个软话是否说得不够到位,就见宗弦霍然起身。 “你是君,要如何便如何罢,是我僭越,不该多话。” 失策。苏聿眼疾手快地拽紧她衣袖:“你要去哪?” “我乏了,要回玉晖殿去。”她扯了扯袖子,苏聿立刻加重力气,她皱眉,“松手。” “你缘何只帮柳相,却不帮孤?” 我若不帮你,怎会在此处坐了一整天!宗弦想反驳,又不欲承认,一时进退两难,最后只好憋出一句:“我看又看不见,写又写不了,留在这里做什么?” 苏聿道:“你在柳相面前如何当的闲人,就在孤面前当一样的闲人。” 宗弦似笑非笑:“整个明徵殿的人不够你使唤,要我为你端茶送水?” 苏聿咳了声:“端茶送水就不必了……你替孤研个墨便好。” 宗弦扬眉:“研墨这种小事,你自己做不来?” “孤手疼,墨锭又太沉。” “拿不动墨锭,却拿得动笔?” “嗯。” 宗弦重新跪坐到他身侧,双手贴上他两颊,作左右端详状。苏聿问:“你在做什么?” 宗弦弯起唇角,说出的话却是咬牙切齿的:“我在看,你究竟是烧还没退糊涂了,还是生了场病,脸皮变厚了。” 苏聿失笑:“那你看出来了么?” 宗弦呵呵两声:“看出来了,是你原本脸皮就不薄,烧了一场,更变本加厉了。” 她顺势加大手上的力气,却没个章法。苏聿只觉得像是被只坏脾气的狸奴抓着玩,不由得又笑:“孤的脸何时成了面团?”但也未阻止她,随她任性闹着。眼上覆盖上一只手,她的动作却忽然轻下来,指尖停顿半晌,慢慢抚过他的长睫。 他缓缓眨了两下眼,睫毛便跟着轻轻扫过她的指间。 “……你的眼睛生得和皇后很像。”宗弦忽道。 苏聿眼皮蓦地一颤:“你记得母后的样貌?”母后病逝得早,他对她的一切毫无记忆可言。宗弦却能记得,便是印证他先前的推断—— “见过画像罢了。” 她不承认,但也无妨。苏聿顺着她前一句话道:“听宫中老人说过,孤与母后颇为相像。只是那时年纪小,过了这十来年,大抵又不一样了。” “眼睛仍是像的,至于其他么……”宗弦抿起唇,手往上移去,触碰到他的眉弓,带了点嘲弄的笑,“于男子来说,这眉是秀气了些,所幸这个地方,”她点了点眉峰,“折出了棱角,多少会带出些锐气来罢。” 苏聿屏息,从她的指间窥见她近在咫尺的面庞。素布下的眉眼都被遮挡,只有小巧的鼻梁支起一点淡淡的影。他轻声问:“还有呢?” 宗弦不知不觉也认真了起来,沿着眉心往下,划过鼻梁,脑中模糊地勾勒着他的相貌,忽地顿了下:“这处有伤?你做了什么才能伤到这里?” 她指的是鼻梁一侧,有一道极浅的痕迹。 “忘记了……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看不出来,摸才能摸着。”苏聿停了一停,方道。 太近了。 他想转开脸,但又迟疑着。她的指尖全是伤,擦过面颊时有隐隐的刺痛,出于本能,他应该躲开的。 苏聿不自觉地掐紧掌心,既想做点别的分散注意力,又被她捏着下巴,目光偏偏转不开,只能有些出神地盯着她。他似乎还没仔细看过她十余年后的相貌,被那些瘢痕掩盖下的眉眼,原先该是生得什么模样?她总是缚着布条不让他看清,真是不公平。 苏聿难得有些孩子气地想。 唇上被按了按,他蓦地回神,面前的宗弦却扬起一个略带奚落的笑。 “唇这样薄,和你那刻薄寡恩的父皇倒是一模一样。” “你这叫迁怒。”苏聿亦笑,屈起手指,同样碰了碰她的唇角,“你看起来,也无什么温和多情的模样。” 意外的是,宗弦并未气恼,反倒扬起下颔:“你说得对,我从来就没有这种累赘的东西。” “当真?” “自然。” 苏聿意味深长地“唔”了声:“孤怎么记得——” 宗弦立刻一把捂住他的嘴,凶巴巴的:“你能记得什么,不许想,不许说。” 真霸道。苏聿好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松一松,含糊道了句“知道了,孤不说”。但她兴许是没听清,手上一点也不示弱,他只好抓住她的手腕,稍稍用了点力气拉开,又重复了一遍。 宗弦轻哼一声,正要抽回手,敏锐地觉察到点不对劲:“慢着。”然后不由分说地再次捂了下他的脸,皱起眉,“你又发热了?” “……没有,是殿内烧的炭火太足。”苏聿咳嗽两声,推了推她的肩,“还有,你压得孤腿疼。” 宗弦一愣,后知后觉地挪了下膝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几乎压在他身上了,于是镇定地往后退,去摸茶杯——殿里的火盆确实放太多了,烧得她口干。 苏聿转开视线,点亮案上余下的灯盏,随后提笔蘸墨,翻开奏疏。写了两行,他又取了颗香丸放入炉中,香气很快便流淌出来,盈满案前小小的一方。宗弦吸吸鼻子,闻出是清心香的气味,蹙起眉。 明明是在批阅奏议,燃这个香,倒像是在抄经。 她不喜欢带有檀香的气味,每次闻到,并不觉得心境变得有多平和,反倒被熏得难受。今次倒是奇怪,闻起来不似从前那样觉得厌烦,甚至确然觉得有些宁神的效用,只不过脑袋依旧有些发沉。 她握紧墨锭,一圈一圈地在砚台内磨开,听着规律的研磨声,思绪就如同墨汁般慢慢悠悠地荡开去。一侧是苏聿的写字声,很轻,像那种极其细密的雨丝,轻飘飘落在叶子上的声音。她在庭山上,疼得睡不着的时候,时常听到这样的夜雨声。 然后纸张翻动,风就吹落盛满水的枝叶。 一沓奏疏很快批阅完毕,苏聿蘸墨后正要再写,下笔却见墨迹比方才又淡了。抬眼看去,宗弦坐得端正,手上仍抓着墨锭,微微垂着头,却没有动作。苏聿用指节叩了叩书案,她并无反应。他复拍了拍她的肩,她依旧一动不动。 ……这是睡得有多沉。 苏聿好笑摇头,看回案上的一叠叠奏疏,猜她今日许是真的累着了。正想着是要喊醒她去里间睡,还是且让她就在此处躺一会儿,末了,却冒出了个促狭的念头。 他轻手轻脚地裁了一小张纸,挑了支紫圭,斟酌片刻后,手底下寥寥几笔,霎时勾出她坐得端庄却睡得酣然的模样。续几笔,长发委地,衣袂覆叠,再几笔,墨研明净,金兽萦香。他又择了一柄羊毫,蘸上朱砂,于是披帛如霞,灯火蔼蔼。 “应钟朔日,夜晴无雪。” 写完落款,苏聿复端详起画好的小像,再看了眼依旧睡得毫无知觉的宗弦,忍不住又弯了唇角。移开目光时,却瞥见殿门口立着一个人影。 梁全礼端着食案,神情颇有些复杂地在原地踟躇。 苏聿:“……” 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用镇纸压住小像,顿了顿,再盖上两本批阅好的奏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7、空弦 次日,宗弦在听泉阁里醒来,得知苏聿看了一夜奏疏,后照旧上朝去了,冷笑几声,甩手就回了玉晖殿。不小心说漏嘴的吟蝉惶恐地给宣元殿递了个信,而苏聿比往常迟了一个多时辰才下朝,听闻后慢了许多步地来到玉晖殿,不出意外地吃了闭门羹。 周宫长哭笑不得地出来打圆场:“陛下恕罪,殿下只是气陛下不顾惜身子,并非真的厌憎陛下。” “孤知道。” 然而其后第二天,第三天,苏聿依然被挡在玉晖殿外。秦奉黎来为宗弦请脉时,十分之生硬地假装不经意提起,说苏聿的病已经好完全了,如今一点问题都没有,委婉地请宗弦安心。宗弦微笑谢过了他,让吟蝉送客。吟蝉领命照做,推门后瞧见庭中的苏聿,十分之惶恐地行礼,又带着十分之愁眉苦脸的表情,战战兢兢地重新关紧了殿门。 苏聿哑然失笑,让其余人都退下,自己绕到一侧窗边。窗扉被合得严严实实,他敲了两下,听到里头传来拂袖而去的响动,他便从容地背对着窗子坐下,望向园中略显肃杀的景色,只是取出一封信扬了扬,纸张的影子便跟着在窗纱上晃动。 他仍未作声,拆开信封,取出一朵被压得平整的木芙蓉,塞入窗缝内。片刻后,窗棂被不温柔地晃了晃。苏聿这才整封信的一角塞入窗缝,很快就听到她寻摸着,小心而用力地将信拽走的声音。 他忽然就想起在文阳书院的秋日。屋外松林森郁,常有金花鼠来偷吃他房内的小食,翻得他的书箱一团糟。后来他每日将糕饼捏碎了洒在窗沿,它们便不再来祸害他的书,只日日守在窗下。他假意隔着书看去,就见它们用小小的爪子踅摸着,颇有趣味。 于是他将落到廊下的一片黄叶拾起,解下腰间的绦子缠住,同样塞了一小截到窗内,它便被磕磕绊绊地拨动了几下,再“咻”地被抽进去。再然后,背后的窗子被用力锤了一下,紧接着一阵用力跺着脚离开的足音。 苏聿弯了唇角,依旧心和气平地坐在原处。 他知道宗弦与蓝玺交好,只是之前觉着蓝玺的性子多少有些怪僻,未想到她也有如此细致贴心的时候。顾虑着宗弦不能视物,寄来的“信”中一个字也未写,反倒全是些漂亮的花朵与叶子。虽无一字,但胜千言。 待明徵殿的梅花开了,也插一瓶送来罢。 “陛下?” 苏聿颔首,步下阶去离开了玉晖殿。梁全礼低声:“凌将军和那灵伽大人已到了明徵殿,秦大人也带着太医署的其他大人们候着了。” 说完,他睨了眼玉晖殿的宫墙,忍不住为苏聿抱不平:“陛下一直记挂着殿下的病,这才收到容大人的信,就要召诸位大人商议。殿下却只顾与陛下置气,将陛下丢在外头吹冷风,就不怕陛下又病了……” “她不是真的在与孤置气,只是想让孤长长记性罢了。” 梁全礼忙笑:“是是……不怕陛下责怪,若平心讲,陛下也有错。您又不是第一日晓得殿下的脾气,既然殿下辛辛苦苦为您理好了奏疏,您顺势再歇一天也无妨,怎么偏偏就要跟殿下对着干,惹殿下不痛快呢?” 这老狐狸,说了宗弦的不是,又折回来唠叨他,真是各打五十大板,公平得很。苏聿也不戳穿他,只道:“她估摸着再晾孤几日,就算真的有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而且—— “你不觉得她这样闹腾着,反倒显得精神头好些么?” 不觉得。 这句梁全礼没敢说出来,只暗自腹诽——得,玉晖殿的小祖宗是个古怪性子,这位也被带偏了,当真是什么壶配什么盖…… 但苏聿未料到的是,预想的几日后,他未能见到那样闹腾的宗弦。 容玖自渊清山庄寄来的信中,附着一瓶护心葵,信上依允那灵伽用昭越的古法为宗弦解蛊,又细述了要避忌什么,当心什么,或许要增减哪几味药材,诸如此等,写了厚厚的一叠纸来。那灵伽与太医署再三合议、试药,最后在第四天夜里,将一碗漆黑的药汁端到了宗弦面前。 “这一碗既是药,于你来说也可算另一种毒。只要喝下第一口,接下来就须得按时将五碗药全都喝下,才可能有起效。一旦中间停药,药性不足以抵抗蛊毒,反而会变成蛊的养料,直接叫你一命呜呼。” 虽说先前那般斩钉截铁,可事到临头,那灵伽也难免踌躇:“说到底,谁也不知道喝下去之后会如何,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与它性命攸关的人是你,你如果不愿勉强,现下就直接说吧。” 宗弦吞下护心葵做的药丸,只问:“我若死了,苏聿应该不至于把你们全砍了罢?” 那灵伽愣了愣,先是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宗弦亦笑:“放心,我还当不上他那样大动干戈。” 她接过药碗,药碗很沉,沉得她险些端不稳。雁字想近前来喂她,但她已经仰起头,大口将药汁一滴不剩地吞咽了下去。 那灵伽不由得攥紧了手心,余光瞥见秦奉黎,须发花白的太医令同样是一脑门的汗。 一夜后,宗弦一切如常。于是隔夜,她喝下了第二碗。 又一个风平浪静的白昼过去,第三碗药后,宗弦咯血不止,痛症发作。 苏聿再未管她所谓的禁令,径自疾步闯入殿内。宗弦的神智已经涣散,满面的血污与泪水,湿透的发粘在颊边,勾出触目惊心的瘦削轮廓。苏聿抓住她的手,可她疼得没了力气,连反握住都不能够,指尖渗出血来,嵌进他掌心的伤疤里。 “咳!咳咳——!” 血珠跟着咳嗽声溅出,宗弦艰难地弓起背脊—— 仿佛琴弦乍然绷断,她再也没有发出半分声音。 上一刻仍在混乱的周遭陷入死寂,苏聿扯断绑缚着她四肢的布条,将她往身上揽了一揽。她像一枚从血中拈起的纸人,轻飘飘地贴到他身上,殷红登时染上玄色深衣上的祥龙暗纹。 “医官呢?” 他语气出奇地淡静。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救人?” “……恕难从命,陛下。” 那灵伽越过众人上前:“宗姑娘服药期间,不能随意断药,也不可服用其他药材。要是冲撞了药性,那就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要是她快死了呢?”苏聿抬起脸,眼角下一滴溅上的血珠渐渐凝固,像一颗小小的痣。 那灵伽咬了咬牙:“那也不成。 “现在任何擅作主张的举动,都只会害死宗姑娘。即便要救,也得等她喝完剩下的两碗药再做打算。”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双手交叠在身前,银饰叮铃,郑重行了昭越大礼,“那灵伽以重华神之名为誓,定尽全力救回宗姑娘。如有不妥,任凭陛下处置。” 苏聿不答,良久后松开她的肩,血迹斑驳的衣裳上,指痕清晰可见。 周宫长走近前,轻轻接过人,示意宫人们来为宗弦盥洗更衣。苏聿转身离开了玉晖殿,衣袖拂动满室血腥气,再沉入冷冽夜风中。 黯淡的一柄玉梳隐在阴云后,到处是昏晦的影。小宦官急急忙忙打着灯笼趋前来,斑驳陆离的光却晃得让人眼底发晕。苏聿挥手让他们退下,独自踏着一片阴翳回了明徵殿。 到了该喝第四碗药的时辰,宗弦仍没有醒来。周宫长狠狠心撬开她的牙关,将药灌了下去。宗弦毫无反应,半夜口鼻处却溢出了紫黑的血。 掌事宫女们都成了泪人,看见那灵伽端来第五碗药时,目光仿佛在看着刀斧手。碧桃雁字直接躲了出去,不忍再看。而宗弦已经无法吞咽,即使撬开牙关,仍有大半碗药淌了出来。那灵伽又熬了两碗来,反复几次,才总算喂下了足够的药。 两个时辰后,那灵伽用浸在酒中的刀刃割破宗弦的十个指头,鲜红的血沥沥滴入碗中,再之后涌出的,变成了漆黑腥稠的液体。 待血的颜色重新变红,那灵伽才给宗弦包扎好伤口。其后,砭,针,炙,药,太医署数管齐下,全力赴之。玉晖殿各处被药石苦涩的气味浸透,早已枯败的庭中芳树却反而染上了绿意——树下全是匆匆往返奔忙的青袍医官。 然而,宗弦仍是在某一日的深夜,悄然没了气息。 第一个发觉的是雁字。医官们忙碌了几个昼夜,皆撑不住歇下了,那灵伽则亲自守在药炉边。雁字端来热水想为宗弦擦拭,多心探了下她的鼻尖,才发觉连一丝气息都无。 她颤声惊叫起来,顷刻间整座宁安宫如遭雷轰,方寸大乱。周宫长闻讯,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神智,全凭本能撑着她一面往殿内赶,一面派人去明徵殿报信。 梁全礼早已听小宦官道,宁安宫好似乱了起来,正要差人去问一声,就见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来。 明徵殿内灯火明亮,苏聿仍在和臣下议事。梁全礼等了一刻钟有余,才步履沉重地迈进殿内。 翟州地动,山崩水出。这些时日,苏聿一刻也未曾合过眼。傍晌时一封急信入京,道是又出现了时疫。苏聿立时召见司农,命其继续开仓捐银,赈济灾民,并派光禄大夫带领数名医官赶往翟州。待诸臣退下,苏聿又写了封信,命人即刻送往渊清山庄,请庄主施以援手,指点些治疫的法子。 小顺子捧着信匆匆跑出殿时,正巧与梁全礼擦身而过。苏聿方搁下笔,眼下一片青影,面色也有些发白,已是疲惫至极的模样,手边还放着一道罪己诏。 嘴边的话登时如鲠在喉,梁全礼都想冒欺君之不韪,找什么缘由搪塞过去了。但苏聿已看穿他的犹疑,淡淡道了个“说”。 梁全礼咬牙,跪下伏地:“启禀陛下,宁安宫传信,宗姑娘可能已经…… “已经殁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终章】 殁了。 如有一颗石子投入湖心,乍然惊起层叠的涟漪,一圈圈地往外荡去。 随后渐渐地,归于灰烬般的寥寂。 苏聿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是沉静:“何时的事?” “就是不久前……太医署的大人们还在试着施救,但发现的时候,不知已断气多长时间了,拖到现在,恐怕是回天乏术……” 苏聿沉默,指节无意识地叩了下书案。 他一直知道宗弦命在旦夕,知道她每一日都有如偷来一般,明明艰难却又惯装出个自恣模样。可他见惯了她的骄矜任性,便假装忘记了她其实随时可能撒手人寰,假装她只是身子弱些,生了场终有一日会治好的病。 但是她死了。 从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就知道终有这样的一天。 所以他并不觉得意外,心底似乎也未有甚澎湃的情绪,只是有些疑惑。 为什么是这次? 她在庭山上蛊毒发作时,没有死去;她假装自裁想借机逃出京中时,没有死去;她无数次忍受着剜心裂胆般的痛症时,都没有死去。 为什么是这次? 他问梁全礼,但梁全礼只是重重磕头告罪。然后苏聿自嘲地笑了下——是了,他怎么会知道呢? 其实他不是没有预感。那夜他揽住她的时候,看见床上大片的,黏腻的,像沼泽一样在吞噬着什么的血迹,心底久违地涌起了一股惊惧。 他确然被翟州之事绊住,连再去看她一眼都不能够。 可若是没有翟州之事,他会去看她么? 他敢看着她如何魂断气绝么? ……他没有答案,他分不清他在害怕什么。 但答案也不重要了。 已经迟了。 苏聿铺开一张纸,持笔蘸墨。现在又多了很多需要他来抉择的事——如何入殓,如何发丧,规制该按哪一种来,可要昭告她宗室女的身份,她会想回到宗家的祖坟去,还是留在宫里的陵寝中…… 千头万绪汇集到笔尖,可始终落不下半个字,只一滴饱满的墨滴到纸上,四溅开来。 “陛下!” 外间忽地一阵急促足音,凌央甩开几个劝阻的小宦官,大踏步闯到御案前,顾不上见礼—— “救回来了。” 啪。 又一滴墨溅落。苏聿抬起眼,凌央立刻完整地重复了一遍:“宗姑娘救回来了,是淤血堵住了喉咙与口鼻,疏解后已经没事了,只是人还未醒过来。” 啪。 这次溅到纸上的不是墨汁,是苏聿的血。 梁全礼大惊失色:“陛下!” “不妨事,”苏聿咳嗽几声,拭了下唇角,“……一时急火攻心罢了。” 他站起来想往外走,被凌央拦下:“玉晖殿现在还乱着,你过去他们得跟你又跪又行礼,很碍事。” “孤——” “而且你现下看起来,也很像是病了。”凌央直截了当,“你还是别让秦奉黎分心来治你了。” 苏聿哑口无言。 凌央将他按回了席上。 待殿内只剩他二人,凌央道:“不过,那灵伽说,这次虽然是虚惊一场,但也不等于宗姑娘就脱离险境了。” 苏聿沉默。 两人又安静了许久,凌央才续道:“如果那灵伽最后没救回宗姑娘,她的罪责,我来担。” 喉间还残存着丝甜腥,苏聿淡笑了下:“那灵伽不远万里入京救人,何罪之有?” “是她坚持要用昭越的法子给宗姑娘解蛊,如果不冒这个险,宗姑娘就不会这么快出事。” “冒险还有一线生机,总比坐以待毙强。” “但宗姑娘到底是你心悦的人,若是真有个万一,你要迁怒谁也情有可原。” “医者又非神仙,如何能苛求他们真能起死回生——”苏聿顿住,皱了下眉,“等等,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你要迁怒谁也情有可原。” “再之前?” “宗姑娘到底是你心悦的人。” 苏聿微怔:“孤何时心悦她了?” 凌央亦愣住,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你不喜爱她,为何要把她带进宫?” “她是前朝废帝,身份非同小可,何况孤还有许多疑虑,只有她能回答。” “那为何如此拼命地为她求医问药?” “她是容玖的病人,孤答应了容玖,会尽力保住她的性命。” “那方才你当宗姑娘已逝,又为何那样伤心?” “孤何时伤心——” 空气微妙地凝滞了须臾,苏聿转开视线,咳了两声。 凌央思索片刻,若有所悟。 “我尚在履刃营时,每回战事后,兵士的遗骸被运回来,营中便会到附近村中告知他们的遗属前来相认。有人一到营中就号哭不止,也有人不忍相认,只请兵卒们帮忙安葬,草草了事,还有一种——”凌央停了一停,“很平静地来领了遗骸和抚恤,好生料理了后事,一切都做得妥当。 “但每回遇上这种人,事后都伯总会派人去那些户人家里瞧瞧,生怕有人出事。 “我以前不懂那是为何,等年纪长了些,才慢慢明白过来。” 苏聿已听懂凌央这并不高明的暗示,摇了摇头:“孤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孤并非你想的那般……” 后面他竟一时不知该接什么好,只能一笑置之。 凌央摸了下鼻尖,他也确实不擅说这样曲折的话,便有些生硬地应了声:“那就好。” 梁全礼叩门,说煮了安神清心的药茶来,劝苏聿喝些。刚才咳出的那一口血,总归让人不安。凌央便顺势告退离开,而苏聿亦难得听了一回劝,饮下药茶后,终于肯久违地阖上眼,好好睡上一觉。 他睡熟了,做了梦。这次的梦却格外宁静,亦格外陌生。一方小院内葱蔚洇润,竹篱上攀着各色花草,块块山石凿成不规整的盆,同样砌红堆绿,生气蓬勃。细看去,栽的也并非什么瑶草琪葩,皆是寻常花木,且无甚修剪的痕迹,长得肆无忌惮,随心所欲,长长的花枝从石边垂落,似有若无地点在一缸睡莲之上,风吹过,就拂起花瓣和碧色的水波。 苏聿挽起袖子,执了半个葫芦做的水瓢,舀水缓缓浇进土中。这一盆喜水,要饮满满的一瓢。这一丛却不喜湿,便只稍稍润一润土层便够。他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熟练得仿佛他每日都这样照料它们一般。满庭绿意中,悄然响起叶片与花蕊舒展开的细微声音。 他轻轻碰了其中绯红的一朵,它柔润的花瓣悄悄缠了下他的指尖,似是含蓄的依恋。 一侧的竹席上置着一张矮几,搁着个豁了口的粗瓷茶盅,一册被翻到卷了边的书,旁边一柄素色的十七股折扇,都是粗陋简单的物什,唯扇柄下悬着一枚通透莹润的玉,不动声色地透出显贵与雅致来。 苏聿清洗双手后在席上坐下,翻开那卷书。里面却不是闲散恬淡的诗词游记,而是纵横捭阖的六韬三略,似是院子主人私下写就,笔迹带着些散漫。他读了几页,微微皱起眉。 这书写得极好,在他读过的兵书中,是从未有过的精深,但亦是从未有过的狠戾与冷酷。 他抬起眼,重新望了眼清朗秀丽的小院。原来如此,这书确实该在这样的地方写,才不至于被砭骨的冷意夺了心神去。 一片花瓣飘到他手边,鲜艳的颜色化去了一点寒凉。于是他将花瓣拈在指间,继续读了下去。 待字迹变得无法辨清,苏聿才发觉夜色已完全笼罩了下来。花草都静默下来,枝叶细长的影勾勾绕绕,在几行字间留下模糊的注解。 云后移出一轮明亮的月,苏聿仰起头看了许久,才想起梦境外的日子也该到了十五。寒月的十五,难怪这梦里也冷了起来。 他合上书,朝那轮月升起的方向走去。 沉睡的小院渐渐远去,冷风乍起,他伸出手,指间的绯红倏地飘飞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簇晶莹的雪珠。 雪下起来了。 苏聿没有停住。 雪很轻,在空中轻逸飘摇着,将月光搅得有些散。 四周静得连他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肩上覆了薄薄一层莹白,渗入衣袍交错的纹路内。 直到他听到旁的声音。 某种绳索缠绕绞结,带出木头晃动时喑哑的声响,缓慢而规律,须臾又弱了下去。 他的步履急切起来,追着那稍纵即逝的声音而去。 未几,眼前出现一架秋千,绳索上缠绕着已经枯败的花藤,花藤下卧着一个影子,面白发乌,绯红的斗篷上落了雪,映衬出明朗的好颜色,可惜死气沉沉。 苏聿定在原地。 那个影子纹丝不动。 半晌,他走到秋千前蹲下,拂开她面上的发丝。这个时刻在梦里见到她,不大像什么好的征兆,不知能否将她赶出去。 可若这就是最后一面…… 他的指尖停在她面颊上,冷得他几乎想缩回手。 “你做什么?” 影子蓦地出了声,嗓音虚弱沙哑,眨眼间就散进了雪中。 “你为何在这里?” 她扯了下唇角:“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苏聿想,她那样不待见他,不该会到他梦中来,演甚托梦显灵的戏码。但她如果真有话要给他,她会想说什么。 问话滚到舌尖,变成了:“你不冷么?” “……冷。” 苏聿便将那些疑问且抛到一边,将她扶起来坐好,先拂去她斗篷上的雪,拢紧了,再理好她有些蓬乱的鬓发,给她戴上兜帽,动作仍是有条不紊的,侍弄花草一样的妥帖。 “翟州如何了?”她从帽沿一圈毛茸茸中挣出来问。 苏聿系着系带:“你现在自顾不暇,还有心问翟州之事?”手上稍稍一紧,他淡道,“既担了废帝的名头,何不再多些私心。” 布条下皱起一个不解的弧度:“你今日说话怎么……”不阴不阳的。“你又病了?” 她去捂他的额头,手也是冰块一般的凉,好似幽冥的阴气已经缠绕上来,就要将她拽进九幽。 他拉下她的手,没有松开。 “宗弦。” “嗯。” “孤想确认一件事。” “何事?” 苏聿静了半晌,尔后用了点力气,谨慎而笨拙地将她拥入了怀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