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虽烧了炉子,猛地从被窝里出来还是让沈淙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啊啾一声,他在康斯坦丁怀里狠狠抖了一下。
康斯坦丁连忙伸出手去给他揪鼻子,沈淙莫名其妙。
看到沈淙一脸懵懂,康斯坦丁傻乎乎地笑,他小时候每次打喷嚏都能甩出几条鼻涕来,祖母那时候会拿帕子给他擦,没有帕子的时候祖母就用手给他撇了去,一点儿也不嫌弃他。
他以为沈淙也会甩出鼻涕来呢,没想到人家干净的很,就是鼻头有点红,神色恹恹的。
“我给你泡茶!”康斯坦丁心情大好,颇有种认清自己后的通透感。他起身去炉子上提了热水就泡了一杯茶,忙前忙后倒像个随从,要知道这位上尉就是在军队里都是有人服侍的。
“露琴卡,你想不想去澡堂子洗澡?”康斯坦丁把茶递给沈淙,沈淙接过后捧着茶汤跪坐在床上,小口吹着气。
康斯坦丁看他跟只小兔子似的。
“去不去?听说修道院的澡堂子干净的很,还有药浴呢!”康斯坦丁眨眨眼。
沈淙摇头,“不去,我每天都用热毛巾擦身子。”
“那怎么能行,你看你精神不好,应该好好地去蒸汽房里蒸一下,我给你搓背,用白桦树条子抽一抽你,给你浑身抽个遍,再喝上一杯格瓦斯……啧,保证你明天精神焕发,跟我吵架都有力气!”
沈淙好笑:“我做什么要跟你吵架?还有,我脑子坏掉了,要被你抽?我不要命啦?”
康斯坦丁骄傲地哼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那白桦树叶子用热水泡软后可香了,枝条又轫又软,抽在身上可舒服,你就试一回,我戈利岑可不轻易给人搓背,这回我不仅给你抽,我还给你搓背……”
“打住!”沈淙做了个停的手势:“科斯涅卡,我很感谢你的好意,只是我现在真的不想去澡堂,等我想去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好吧,随你便。”康斯坦丁耸耸肩。
沈淙小口喝着茶,心道他早就去过澡堂了,都是没人的时候偷偷去的。他最不喜欢和俄国人在一起洗澡,在这些外国人面前裸露身体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更别说还约着一起去洗,还搓澡,这对他来说太过了。
康斯坦丁又看着沈淙喝了一会茶,还从怀里掏了一小包用蜂蜜浸过的沾了肉桂粉的蓝莓蜜饯,时不时往沈淙嘴里塞。
沈淙真忍不住笑,康斯坦丁手指又粗又长,那蓝莓每回在他指尖都捏成了泥,他还喂自己,喂了几回沈淙觉得自己在嗦他的手指头。
“我自己来。”沈淙说。
“瞧我,省不住劲儿。”康斯坦丁尴尬地笑,他心里盘算着呢,他要把沈淙讨好到完全无法憎恶他的程度,然后他在解决自己良心上的包袱,也就是说,他要向沈淙坦白。
熊是我赶出来的,你的伤也是我弄的,我之前以为你是女的,发了狂是因为这个,为难你也是因为这个。
你必须得原谅我。
康斯坦丁在心里不住念叨,一抹肉桂粉粘在沈淙嘴角,他自然而然伸出手,给他撇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康斯坦丁走,沈淙也吃饱喝足,躺回了床上。
只是这一回,轮到他把手心放到心口了。
“怎么办,怎么办……”他闭上了眼睛。
扎列齐耶乡村的日子如水一般静谧,还是结了冰的水,凝固得时间都停止了。要不是沈淙在这里,康斯坦丁根本待不住,就像尼古拉,原先还两地儿跑呢,到后来整天不见人影儿,一问,在镇上的某位姑娘那里“安了家”。
“又去害人了。”康斯坦丁一边给战马修蹄,一边嘟囔着说。
而王纯,早就沉浸在西式作画当中,朗道尔先生没让他看出来西方绘画的美,反倒是帕伊西神父让他切切实实有了探索和了解的欲望。在作画之余,他和沈淙便参与到帕伊西神父最新的工作当中,在修道院的另一方穹顶上,神父于前两年开始了自己新的作品。
"该用威尼斯红还是朱砂?"
辅祭菲利卡捧着颜料罐,清亮的眼睛倒映着调色板上凝固的色块。帕伊西神父的视线扫过墙角堆放的锡耶纳土黄和群青。
这些从意大利运来的矿物颜料带着地中海的咸腥,与俄罗斯本土修道院自制的蛋黄坦培拉格格不入。
笔尖触及湿石膏的瞬间,拜占庭圣像画的记忆涌入指尖。他本该画出平面化的金色火焰,让十二使徒如镶嵌在神龛中的宝石般静止。但不知为何,他脑海里涌入了鲁本斯的油画——那些翻滚的衣褶、充满张力的肌肉,就像春汛的涅瓦河冲垮了传统圣像画的堤坝。
"啊!"一道尖叫在穹顶下炸响,帕伊西神父的画笔在圣彼得的面颊划出一道血红的伤痕。
沈淙和王纯都是倒吸一口冷气。
"上帝!他又来了!"菲利卡简直快哭了,那少年米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进了修道院,在门口怪模怪样地扭曲着,怀里抱着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狗崽,浑身都是血。
帕伊西神父的神色骤变,画笔也再也拿不稳当,砰咚一声,落在光洁的地砖上。
沈淙连忙朝米沙走去,“米沙,米沙,你怎么了?谁又打你了?”
沈淙抓住米沙,米沙不住筋挛,就像得了羊癫疯似的,在沈淙怀里直蹬腿。
沈淙根本抱不住他。
“科斯涅卡!科斯涅卡!”沈淙扯开了嗓门喊,下一秒康斯坦丁就跟风一样从马厩里轰轰隆隆地跑了过来。
“臭小子!想吃拳头了!”
“你别吓他!”
“好米沙,听本上尉的话。”
沈淙无语,康斯坦丁一脸凶恶地说起了好话,又跟拎小鸡崽儿一样把米沙拎了起来。
“帕伊西神父,扔哪儿去?”康斯坦丁大剌剌地问。
帕西伊神父艰难地说:“还是,我,我的居所吧。”
康斯坦丁大步流星地去了,沈淙却没有跟过去,反而拉住了菲利卡。
“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米沙总是一身伤地来找神父?”
“他是故意的!”
“总该有原因吧。”
“他,他是……”菲利卡痛苦地直锤脑袋,“他是魔鬼派来折磨帕伊西神父的,因为帕伊西神父画出了世界上最荣耀神的作品!”
菲利卡看了一眼沈淙,继续说:“他知道神父最见不得人受苦,就拼了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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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磨自己,他反正是个感受不到痛的,他就是想让神父痛!神父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却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他,上帝!求求您帮助帕伊西神父吧,他要被这个孩子折磨得快死了,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痛苦的时刻,痛苦到了不与任何人诉说的程度!”
菲利卡怆然欲绝地离去,沈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时,王纯自后走了过来。
“长沂啊。”
“嗯?”
“这个年轻的神父,他心里有事啊。”王纯抬起苍老的面容,望向这完工一半的穹顶,“他若是越不过这一个坎儿,老夫敢打包票,这幅作品他没办法完成。”
说罢,王纯拂须叹息,好似想到什么,他又看向沈淙,“那个野人最近似乎消停了?好像还挺亲近你了。”
沈淙微笑,“他本来性子也不坏。”
“还是脑子有病,你得注意些,我这一路接触下来,除了修道院里面的修士啊神父啊还有些教养,什么贵族,什么将军,都是扯淡。”
“斯拉夫人嘛,东不东,西不西的,他们有自己独特的生存方式。”
“你越来越了解他们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沈淙狡黠一笑。
“我倒是希望没有所谓输赢的那一天,要和平,和平,这些美,才可以交流,才可以传承。”
“是啊。”沈淙笑着,月牙儿般地弯着眼:“为了美,也要和平。”
榉树林后的神父居处。
帕伊西上楼时,不得不紧紧抓住扶手。康斯坦丁又把米沙绑了个结实,扔在地上后就来扶神父了。
“您得给他赶鬼,像耶稣那样。”康斯坦丁架着神父往上走。
“他,他身上没有鬼。”
“他今天都抽抽了,恶灵在折磨他。”
“不,”帕伊西惨白着脸摇头,“是人在折磨他,他身上的伤,都是人打的。”
“那也是他自己招惹的嘛。”
帕伊西神父站定脚步,抬头看向康斯坦丁,“上尉阁下,您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路上,被人用棍子打呢。”
“为什么被打?”
“刑吏要打狗,他不让。”
“所以,他保护一只狗,就是错谬么?就该打么?”
康斯坦丁收了声,嘟囔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上尉阁下,只有人才会伤害人,他所受的一切伤,都是因我而起,我知道。”
康斯坦丁哑然,“怎么这么说……”
帕伊西神父不说话了,他走进屋,缓缓关上了门。
“不要我帮忙了?”
“不用。”
“那我叫露琴卡过来。”
“你比我更需要他。”
康斯坦丁一滞,嘴角抽搐两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帕伊西神父举目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关上了门。
康斯坦丁耸耸肩,转身穿过走廊下楼了。此时,天光明净,榉树林里寒风嗖嗖的。康斯坦丁没走多远,就见沈淙站在树下,抬起头,似乎在看什么。
康斯坦丁刚想喊他,下一秒,他却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