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厌卿默然。
对着颗如此纯粹的赤子之心,他倒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姚伏则在他对面冷笑:
“还说与你无关?”
“当年那些热闹,可都是你一手搅合起来的;”
“如今把人家孩子吓成这样,你该如何赔?赔的起么?”
杨驻景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讲了些事,就闹得两个大人心情都不好起来,噤声鼓捣手串去了。
沈厌卿深吸口气,换了个自称:
“朝中风云,向来都有;”
“厌卿也不过是借势而已,伤了无辜之人,实在不该。”
“但……若说欠他,也不是欠一个官位,一个前程而已。”
他抬眼,直直看向姚伏,神色中多了几分严肃。
“而是欠他个海晏河清的世间。”
“欠他的,欠圣人的,欠天下所有人的……我本以为我命短,无缘再理后续。”
“可现在既看见了,就不能不管。”
“姚太从,你和我是一样的,我比你还清楚。”
姚伏冷哼:
“休要上纲上线,说实事。”
“总得让我见到你的诚意。”
沈帝师执起茶壶,将对方本就不曾喝过的茶盅倒得更满。
“我与圣人回禀,先召他,再召你;”
“还有沈家……我不知道沈家如今是什么情况,但会尽力问过。”
“若能再搜罗起来,也交给你。”
“这些足够否?若是不够……”
“够了够了,暂且够了。”
姚伏一挥手,算是应下了这件烫手的事。
而后他不知想起什么,表情中竟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局促:
“柳矜云给你的东西,可拿到了?”
沈厌卿眉间又泛起笑意。
“拿到了。师弟一向手巧。”
姚伏此人耐骂,但禁不起夸。一听这句就脸皮薄起来,硬声道:
“……她拿她那把琴换的。”
“什么‘永矢弗谖’……她本要刻这句,我说太复杂,不准。”
“于是她就换了。换成什么……平安顺遂?我记不清了。”
“倒是把你当小孩了,好笑。”
“反正你好好收着吧。她让我做成能收纳的样式,估计里面的东西也重要的很。”
“要是有空,你还是该去德王府问问。”
作为早知道那把长命锁的存在的人,姚伏思来想去,还是咽下了那句没必要说出口的话。
——她不恨你,也没人恨你。
但沈厌卿连东西都拿到了,若还是领悟不到这个意思……
那就是脑子坏了。没治了,算了吧。
……
“只是不知,杨小侯爷不在朝中,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忠瑞侯府的继承人自然算是出身高;
但杨国舅实在有着过于旺盛的责任心,坚决拒绝了任何给自己儿子谋个能祸害人的位置的可能。
推来推去,杨驻景身上只挂了个金吾卫千户的小衔儿,虚职,平时跟着训练而已,不能真去管人。
杨侯爷还月月监督他把俸禄退回去,给国库省点心:
光添乱了,怎么好意思拿钱的?侯府尚且养得起你,快退快退。
奉旨逃班的杨千户嚼嚼没人动的海棠酥:
“他编书,我给钱啊。”
姚伏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续弹叔颐集》不能算是御史台官方所著,也难拿到拨款;
即便如此,风采青还是撑了下来,一直听说是因为背后有位出手阔绰的赞助者。
不光不限本数,连用纸用墨都大手一挥说买最好的来。
又由于风采青官居六品,在御史台担职,书中主角沈叔颐贵为帝师又远在文州……这书编成了,其实很难发行。
所以这些年下来大家虽然都知道这《续弹叔颐集》的存在,但也只知道“一直在编”,见不着实物。
那赞助者也不恼,始终就这么供着银子。
世人都叹如此冤大头上哪去找,不想竟就在眼前。
还是个不读书的。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杨驻景也没打算自己解释。
至于皇帝的表弟是如何遇上落魄朝士,又突发奇想解囊相助,再偶然在御前提起,得了私下表彰的传奇过往,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
风采青跟着带路的内侍,进了御书房,恭恭敬敬跪下。
旁人都说他像根枯木,他也就安心扮成枯木的样子。
不言不语,不声不响,至少就不会遇上危险。
他还做不成什么事,还不到该显露锋芒的时候;
再者,他答应了要等人回来,就不能在那之前也被逐出朝堂。
抱着这样的想法,即使是面对圣人,他也安之若素,不见惶恐的样子。
倒是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更别说前两日还有两位尚书两位侍郎在此撕破脸皮,上蹿下跳地对骂。
相比之下,风经历这一番实在是显得体面了太多。
小皇帝端坐案后,叫他起来回话,问他一句:
“风爱卿这些年不得重用,心中可有怨怼?”
这话从何而来呢?
看不懂皇帝想说什么,但也不能乱答。
风采青将声音压低,平静答道:
“臣是陛下的门生,自然陛下要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
“为朝堂,为万姓,做事岂分轻重高低?”
“臣只怕自己做的还不够好,绝没有自怨自艾的可能。”
答得这样圆润又滴水不漏,不知道的还以为风经历今年六十有二,在朝廷混过五十载有余。
皇帝满意颔首,随后是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风采青也低头肃立,不去直面天颜。
他余光看见有人从旁边的小室转出来,一身杏红,还道是内侍;
那人却停在他身前,声音温和,带着些许诧异:
“经年不见,怎么闹成了这副样子?”
“抬起头来看我——嗳,如今我还得称你声大人了。”
年轻人到底缺些定性,猛地抬头,正看见沈帝师那张熟悉的脸。
其实他也只远远见过几面,送别那日更是隔着帘子。
可过了这么多年,说话的声调他竟记得清清楚楚;
就好像有仙人挟着他那些葬在许多年前的青春气盛,驾着祥云,翩翩然回来找他。
如惊雷,如焰火,烧尽了枯树死去的皮,而后就是万木勃发的新生。
他张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在御前表现这番重逢的惊喜:
“帝师……”
这是最合适的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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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了。
从帝师方才那句话来看,其目前虽被召回京城,但还未起复,尚是七品的地方官。
若是私下见面,他自然愿意叫一声沈大人;
可是在圣人面前,他就不敢出一点儿错。
陛下为何召您回来……?
风采青不敢问,他以为这是梦中,或是幻觉。
但万一这真是现实,那就一定是好事。
他看见帝师身上穿的是红色,就知道这是圣人特别恩准过的。
否则,大楚服色逾制是重罪,即使是常服形制,往往也难以避开。
帝师穿这件红,陛下允许帝师穿这件红,就已经摆明了二人的态度。
情况其实不危险,反而很安全……吧。
“采青,见过帝师。”
风采青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深揖一礼,以示敬重。
拿出后辈姿态来,品级上的差异就多少可以削弱些了。
皇帝在帝师身后站起,绕过桌案走出来,站到了帝师身边。
沈厌卿和声道:
“陛下都与我说了,你文章写得犀利,帮了他几次。”
“只是苦于种种原因,一直不得提拔你,这些年也辛苦了。”
“我……”
怎么会辛苦呢。
能得圣人的直诏本是荣幸,而不得晋升也是因为他六年前那一遭后再拿不起笔,是他自己的原因。
反倒是帝师竟和他一个六品小官这样说话,真是看得起他……
风采青局促,有了些二十六岁该有的样子:
“只是不知,这一次是陛下要见我,还是……”
还是帝师要见他?
当年追车追出去二十余里,而今竟当面被对方叫来见了,风经历一时有些恍惚。
“是我们都想见你。我与陛下向来一体,自然只有一个心思。”
这话说的很有分量。做臣子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以得到所有人的仰望和羡慕了。
皇帝也点点头,表示赞许,风采青心中顿时多了些安心。
沈厌卿向他手中塞了两张东西,不待他看,抢先道:
“如你所见,我现下还是个七品闲职;”
“可你若是愿意襄助,陛下起复我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你若是不愿……不强求,只是这两张东西就不能给你看了。”
这两句话说的夸张,其实都是玩笑。帝师把他当成后辈,拿这些东西钓他。
岂不知他对陛下一片忠心,又怎么会拒绝派到头上的责任?
虽然不知原因,但既然选中他,他就不能退缩。
风采青想跪,奈何两个人站在身前空间不够,跪不下去。
他只好站直了认真道:
“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还有为帝师。这种情况,为陛下就是为帝师了。
随后他毅然看向那两张纸上的内容,好像在怕帝师后悔收回。
一张墨色深绿,落款是“文州鹿慈英”,是为慈英太子教报告文州异常的那封信;
另一张则溅了些微不可见的血点儿,结尾签了个桃红色的押:
“二十二录过阅过谨呈上”
风采青瞳孔一缩。
沈帝师则再次开口,语气中带了些消沉和宽慰:
“唉……是二十二无疑,但不是你认识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