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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恨两难孑饮欺瞒苦

作者:西飞陇山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姜孚很快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不知怎的,他此时竟有些同情那个曾经试图闯宫夺位的三哥。


    秦贵妃所生的三皇子,风光了一世,背地里却是这样的惨淡。


    连他最为信任最为亲近的门客都如此对他……


    姜孚垂下眼,指腹在帝师的手背上轻轻擦过。


    “我比他要幸运。”


    他的老师一直是全心全意向着他的,帮他挡住了所有风雨,从未有一刻背过身去。


    沈厌卿哽了一下,还是接了这句话。


    “嗯。”


    “但……明子礼也只是迫不得已。”


    ……


    做最风光的皇子的属下,自然就可以做最风光的门客。


    明子礼在一众蜉蝣卿中,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他从惠王那接过其母家的影响势力,又帮着惠王处理在他身上押宝的朝臣关系。


    最为辉煌之时,在这位首席门客手中,可以说是掌握了仅次于皇帝的权力也不为过。


    姜十佩和姜孚一样,好像从不知道什么叫猜疑。


    只将到手的东西都分给他,与他一同分担或是享用。


    而明子礼也从未让自己的主子失望过,兢兢业业,从无二心。


    唯独在沈厌卿这件事上除外。


    或者说,明子礼向惠王隐瞒的是每一位蜉蝣卿都有武功在身的事实。


    这是很严重的背叛,当然也导致了极其严重的后果。


    ——惠王最终死于蜉蝣卿沈叔颐之手。


    蜉蝣卿这件事,向来不能挑明。


    但提醒自己的主子小心其他皇子身边的人,告知他谁有武功在身,并不算什么难的事情。


    凭惠王对他的信任,明子礼甚至不需要捏造什么消息或是证据,仅仅说一句话就能让惠王信服。


    这样简单容易的事情,明子礼偏偏不做,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故意隐瞒。


    这样一件荒唐又渗着血的事情,实际上表明的是先帝的态度:


    蜉蝣卿这个组织,除了辅佐各自所认主的皇子之外;


    每一个人,都是一把用来杀死惠王的刀。


    惠王并不是一定要死。


    他是位优秀的皇位继承人,无论是品德还是能力都对得起这个描述。


    但他背后秦家滔天的势力,几十年来折磨得先帝日日提心吊胆,痛不欲生。


    先帝也就不得不对这个儿子设下最高的提防。


    惠王想要活着,也很简单,只有一个条件:


    明子礼活着,且在他身边。


    这位二十二岁时就与惠王相识的门客首席,身上背负的是比其他蜉蝣卿沉重数十倍的责任。


    他必须要将自己磨砺成最锋锐的那把刀,才能挡住其他同门对他主子的虎视眈眈;


    他也必须要有最忠诚的心和最强的能力,才能控制住惠王母家对权力对惠王的侵蚀。


    他确实做到了。


    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还站在姜十佩身边,操控好那些势力,维护好他们两个,姜十佩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但如果他死了呢?


    “傍身护卫的客卿死了,皇子又岂能孑然独存?”


    奉德十三年姜采薇死前所下的定论,终于是一语成谶。


    而且应在姜十佩身上,比其他皇子身上都更加快,更加急。


    明子礼不能违抗,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作为先帝插在惠王身边的棋子,代表着皇权对皇子的辖制;


    而秦家也并不像表面那样的本分,始终在试图借着分与惠王的势力插手进来。


    倘若惠王继承大统,却没有明子礼这死忠于皇家的蜉蝣卿在侧,三年之内秦姓外戚必成大患。


    秦家能把惠王托举上去,自然也能够把他拖下来。


    沈厌卿始终在想:


    是不是为了这一点,师兄最后才要不顾一切反扑,背叛前主试图刺杀先帝和贵妃呢?


    他必须要活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因为只有他留下来,惠王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明子礼一生都在这样的抉择之中挣扎。


    他全心全意地辅佐惠王,却始终瞒着那个要命的问题;


    他以绝世的武艺贴身护卫着惠王,却不能以任何方式阻拦同门最后对其性命的收割。


    蜉蝣卿为的都是一件事——为了自己的主子,也为了这社稷。


    明子礼作为天家的奴仆,不能坐视江山改姓;


    作为惠王的门客,不能在其注定将来被外戚废弃的境况下袖手。


    这矛盾无解地缠绕了惠王二十二年,最后成就了他的对手们给他的致命一击。


    因为在先帝眼中,仅在作为外戚的自觉的这一点上,他亲手扶起的杨家就比盛名绵延八百年的秦家强了成千上万倍。


    这不是偶然,这是杨金风、杨琼及杨戎生两代人算计的结果。


    为了保全自家,也为了更长远的利益,甚至可以说是真的掺了一点对先帝的忠心、对这大楚天下的责任感。


    大楚开国二十六年,杨家始终维持着羸弱又没有出息、只知奉承皇帝苟且求生的表象。


    他们做小伏低,任他们的继承人长成纨绔;


    而在宫中,他们却为先帝奉上了唯一能与惠王抗衡,举世无双堪称惊才绝艳的人选。


    ——姜孚。


    ……


    姜孚眨了眨眼,显得有些窘迫。


    “我竟不知,父皇母后及舅舅他们有这样看重我……”


    沈厌卿拍拍他的手:


    “所以我才一直说,陛下是天命之人。”


    ……


    杨家看起来温温吞吞,做的事情却没有一件不带着决绝的狠劲儿。


    前朝的末帝说杀就杀,自告奋勇替先帝扛下了不知到底存不存在的报应,让先帝安睡十几年;


    杨琼生下皇子,也说不看就不看,作为母亲把自己的孩子拒之门外十年整,硬生生把先帝旺盛的疑心削得一点不剩;


    奉德十五年关于北伐的争论中,杨戎生一得了妹妹的信,就立刻把自己的嫡长子打包送到余家说亲:


    陛下担心我们站队站的不够踏实吗!我们直接用姻亲捆死了!


    几乎每件事的背后,都是他们以仅仅二代积累的蝼蚁之姿对抗那个庞大世家的尝试。


    原因无他:


    这样能让皇帝高兴。


    只有皇帝高兴了,他们这依附皇帝起家的小家族才能昌盛下去。


    而且只要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从姜孚落地的第一天起,杨家就不得不举家调动精力,绞尽脑汁提防起任何来自秦家的明刀暗箭。


    毕竟皇子这种东西,生下了又不能撤回;


    姜孚的降生,也是在先帝的期许之下的。


    杨琼在皪山上曾和鹿慈英及沈厌卿说过几句闲话:


    “他说要和我说点掏心窝子的。”


    “我说请放,他就说:”


    “他想要一个儿子,最好母家势力够大够强够忠心,能抵得住秦家。”


    “但又得保证毫无野心,孩子降生后绝不插手,不干涉皇家的事。”


    鹿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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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她添茶,温声相询:


    “那大侠是如何回答的呢?”


    素白衣裳的江湖客冷笑一声:


    “我和他说,”


    “‘许愿去庙里。’”


    ……嗯。


    但这也只是尘埃落定后杨大侠过过嘴瘾之语。


    在当时,她确实点了头。


    她也没得选。


    杨家被选中,被盯上,这都是注定的事。


    他们与先帝的关系就像是惠王之于秦家:


    先帝能在心情好时让他们大富大贵,就当然也能在他们不听话时让他们落到尘埃里去。


    因此要他们做工具的时候,就绝不许他们缩头。


    于是有了姜孚,于是有了允王三岁才能言的神异传说;


    也有了母子不相见的悲剧,有了侍读与皇子同掌王府的荒唐事。


    杨家一退再退,杨琼装了十四年柔顺,蛰伏幕后;


    等着一切条件成熟,把自己的儿子推到皇位上那个时间点。


    只要先帝觉得这儿子完全在自己手中,在代表皇权的蜉蝣卿的辖制之下——


    姜孚就能成为他眼中不二的继承人。


    都是为了生存。


    存世就要与他人竞争,争不赢就要死。


    这规则对蜉蝣卿适用,对杨家、秦家、甚至“姜家”这样的家族也适用。


    只不过蜉蝣卿互相之间的残害血腥又明晃晃,如同野兽间的争斗厮杀;


    而世家之间的争斗更像是藤蔓间的缠绕:


    互相遮蔽,在对方的皮肉中扎根绞紧,夺去一切养分和日光,让对方在无声无息间就死去。


    做局做的更庞大,纹枰雕得更精美,结果也结的更无缺。


    千百件因缘,千百回制衡,千百次交手……


    才有了如今的新帝。


    那些藤蔓野蛮地生长,不择手段地向上爬行,勾联又互斗了十年,二十年,甚至过去的几百年,才结出这一颗仙实。


    才给了天下一个交代。


    崇礼以来七年八十九个月,世间太平,河清海晏。


    外无夷族之忧,内无外戚之患。


    新帝虽丧去了父亲和母亲,却能让天下的父母孩童都吃饱穿暖,各有生计。


    大楚的百姓白日不与人争执,夜里也无需闭户就能安眠。


    这是先帝从草根出身搏到成为天下的君父,几十年思虑,终于给出的答卷:


    培养,挑选,让继承人们进行最无度的竞争。


    放掉一切限制,排除一切外因,才能找到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百姓都得能吃上饭,这是最重要的事。


    除此之外,自家死几个人,出几件阴谋,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很久以前,有个挽着裤腿在田里插秧的青年。


    他忍耐着毒辣日光的暴晒,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


    虽耕的是别人家的地,他思考的却是天下的事。


    现在这样太不合理了。


    他将来若是能成事,能站到上面去,得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得建一个组织,作为皇权的依附和护盾,让继承人都变成懂理知事的好人。


    二十年后,年幼的沈厌卿坐在往京城的马车上,撩开窗帘一角,偷偷看着外面。


    外面好热闹,支着许多小摊子,买着各色物品。


    吆喝着的人们脸上都带笑,不似以前的世道,人人见面都只会哭。


    他盯着鲜红的糖葫芦看,心想那颜色好漂亮。


    那时他还不知道,将来他会有一个要用一生的名头。


    ——“蜉蝣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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