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探头进去,见此人深色衣服,几乎融进墙角影子里。
眉毛很细,眼尾朝上吊着,两颊消瘦,一副很不好相与的面相。
此时冷脸对着来人,与沈帝师脸上的欣然笑意形成了鲜明对比。
“师弟存着抱柱之信,我这个做师兄的,怎么敢不来呢?”
房间中间有一圆形小炉,里面的东西闪着金红色的光,热意灼人,令此处比外面燥上许多。
姚太从本一手攥着镊子,另一手捏着个长柄簪子,银光灿灿,很是精巧。
见了沈厌卿,也不修不雕了,停了动作,随手将那物件丢进熔炉里。
炉中温度极高,银子落进去,只消半刻就化成了水儿,亮亮地滚动起来。
二十二“呀”了一声。
姚伏缓缓站起——这地方实在逼仄,一个不慎便会撞到头——与沈厌卿肃然对视:
“你从不在无事时找我,说说,要我干什么?”
阔别许多年,二十二本以为这两人多少要叙叙旧。
不说是执手相看泪眼,那么多往事,爱爱恨恨的都绕成一团了。
到最后,几千几百同门只剩他们二人,在这狭小的屋子里见一面,难道不该慨叹么?
二十二本以为,一见面就要动刀子的。
谅对方也不敢——
她悄悄摸了摸腰间的刀,笑了一下。
姚太从连正眼也不给门帘后那小姑娘,只盯着沈厌卿的脸,讨一个清楚的答案。
沈厌卿做了个极轻的蹙眉的动作,像是怪罪对方这问题太过唐突。
落在几人眼里,都有些矫揉造作的嫌疑。
此时他的一举一动,与在皇帝面前,在囚徒面前相比,又是另一副模样了。
“师弟果然懂事……师兄当年留下你,总不能白留。”
“前几日有人意图不轨,在仁王府险些伤及陛下。”
“陛下不高兴了,叫我想法子解决。”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想来想去,还是托给你最妥当。”
沈厌卿叹了一口气,偏开头,炉中的火光灼得他眼睛疼。
十成十是一副被逼无奈的柔弱模样,一点也不见身处高位的威风。
“他们可打着惠王的旗号,又要拖你下水。”
“这样的事,你竟看的过去?”
姚伏哼了一声:
“有什么看不看的过去的,在这蹲了几年,什么事都看过了。”
“你能耐,张张脸都记得清楚,一出手就能将人制住。”
“——还要我做什么?”
他语气仍是颇为冷硬,却没有提过不帮,态度只在这中间混着。
沈厌卿听了这话,神色更加为难,似是演投入了:
“他们果然与你通过气。”
“师弟不投他们,自是对陛下有一份忠心恒心,我替陛下领了。”
这话很僭越。
领就领,什么叫“替”陛下呢?
听起来有几分以下犯上的心思,很不妥当。
可是在这做了皇帝十四年老师的人这儿,就显得正常无比。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大概也算一种恃宠而骄。
二十二算是发现了,沈帝师在陛下面前句句真诚,可一到了外面,就摇身一变: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巧,在他这可谓是炉火纯青。
究其根本原因,还是陛下信任……
君臣一同心,做事就方便了许多。
沈厌卿上前一步,牵起姚伏一片衣角,接着道:
“师弟你明事理,又是个有福的。”
“你看你,在这只能偷偷摸摸穿紫,空有志向,都湮在这了。”
“既在这等我两三年,我也不能让你白等。”
“师兄答应你,保举你。“
“等你一回朝中,定能长长久久伴在陛下旁边……”
姚伏瞳仁一动:
“我伴驾?”
“有你在这儿,谁能站到陛下旁边去?”
“还是说你——”
沈厌卿适时抬袖,咳了几声。
虽轻,却能听出并非故意作势,岔住了一样,确然是身体有所亏损。
二十二一惊,要扑到前面去问;
姚伏却比她动作更快,翻过沈厌卿手腕把脉,双眉紧锁,神色再不复刚才的游刃有余:
“怎么回事?!”
“你从文州回来,我以为你是找到解法了,怎么如今还是这样?!”
姚太从在明子礼死时虽被隔在外面,跑的又快,不知其中底细。
但在皇子身边侍奉多年,他也能猜到先帝必有后手。
早在听说沈少傅身体似乎抱恙时,他就隐隐有所猜测;
但后来沈厌卿竟全头全尾在文州度过了那许多年,他也就松了一口气,不知是喜还是叹:
他这师兄,办法向来多,居然连先主上设下的重重死局都能逃开。
前几日听人暗地传信,说在仁王府见着了,则又有另一重惊叹。
自古以来,君与臣的关系少有能善始善终的。
更何况是沈厌卿这样做事。
故意做的无度,趁小皇帝年轻把什么事都把在手里。
小皇帝年幼时无论领情与否,长大了总会反应过来的。
哪个做帝王的愿意被人看管着呢?
他这师兄也喜欢作践自己,知道该适时退场。
面对外人指责向来顺水推舟,从不做为自己开脱的事。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照着大奸大佞去做。
整日阴阳着脸,把人缘败了个干净,到底造成了崇礼二年初的那一局。
可小皇帝竟一点也不在乎外面那些伪饰,真排除万难,把人接了回来……
他也曾以为,皇帝准备卸磨杀驴。
还在奇怪文州之事尚未解决,难不成又有了新的合适人选?
今日见了沈厌卿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才知道这几日来,皇帝大概还把他当帝师奉着。
沈厌卿话里话外的意思也都是:
他在陛下前尚说得上话,在外的孤魂野鬼该及时抓住机会。
姚伏按着那衰弱的脉象,越听脸色越是阴沉。
他还来不及从过往中将思绪拔出来,找到个合适的语气,既不太亲近也不能太无情,却又听沈厌卿哑声道:
“我近几日越发嗜睡,精神也不好,心里就明镜儿似的。”
“眼下我这身体,就跟崇礼初一模一样,衰弱下去的进程还更快些。”
“纵使一再强撑,也做不了什么事。”
他语气又低又轻,渐渐竟带上些哽咽的意思。
“陛下枉信我,我却不能长久伴在君侧。”
“看别人到他近处去,我又放不下心……”
这曾贵至二品,站在皇帝身边许多年,金贵得无人能比的帝师,此时放下了架子,哀求般望向小银铺的匠人。
“我知道你有多少才华,也清楚你的志向。”
“当年认错了主,落得那样仓皇的下场,难道你就真的甘心?”
二十二噤了声,悄悄站到外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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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伏紧了紧后槽牙,神色变幻莫测。
他是知道他们这群人的本事的。
骨子里都冷到了极致,命里就不沾几分人情,哭笑都从不随心。
眼泪或是什么别的,都是做戏用的工具;
凡是有用的手段,没有不敢用的,把所有人都当成算计的对象。
他这师兄骤然做个要哭的样子,想来也没多少真心,只是要逼他一把。
可那些话,大概也没有半句虚言,句句都是实情……
他想要停下来想想,沈厌卿却不给他时间:
“你要想好,人生能有几次机会呢?”
“明师兄去请你算一次,惠王失势算一次,若我忝颜,将此时也算上一次……”
“常人一辈子或也只有一次的大机缘,你这就碰上三次了。”
“虽说你有福,可怎禁得起这么挥霍呢?”
沈厌卿脱开姚伏的桎梏,反过来抓住他的手,不许他避开眼神。
“你还挂怀旧主么?仍介意师兄做的那些事么?”
“要是你心里放不下,我去明师兄坟前,多上三柱清香,与他讲过……”
“我们这些人,虽然命贱,可总归是为了社稷。”
“你这明珠一样的才学,谁见了能忍心令其蒙尘呢?”
姚伏略过他那些多余的铺垫,抓住了紧要的点:
“明子礼哪里有坟?”
死在宫里,尸首都找不见,谁又能给他立碑?!
话一出口,看见沈厌卿神色变动,他就知道自己上了套了。
但他确然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沈厌卿忽然收起了一切哀戚的表情,神色一敛,嘴角竟微微勾起来:
“为兄为他立的。”
“虽只埋了个头进去,可总比衣冠冢要好。”
“师弟想去?”
……
“帝师,他果然会守诺么?三天后再来?”
“万一我们前脚走了,后脚他卷铺盖跑了怎么办?
沈厌卿按了按眉心提神,和蔼道:
“有你们看着,他就是会飞,也逃不出去呀。”
他知道二十二会把刚才的事都报回宫中,也不打算自不量力去拦,干脆就不提了。
人只是他向姜孚借的,总还要还,怎么能多插手呢?
二十二蹙起眉,有些扭捏:
“可我听说……”
听说帝师那一辈的各个都是尖子,手段心眼都多,她还真不知道,万一姚伏咋呼起来,能不能控制得住。
帝师呀帝师,你有所不知,近来人手紧……
沈厌卿却依然毫无担忧之色,只转过头,在车身动起来之前,隔帘望向银铺门面的方向。
若他的目光能穿过那一道道帘,穿过升腾的烟火,一直望到最深处——
那他就能看见——
姚伏锁过了门,挑开墙上一道隐蔽小帘;
帘后有暗格,本该是积灰的地方,却擦的很干净。
正中一只香炉,一道牌位。
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插着最好的香;
牌位竟是银制的,十分雪亮,不见任何污黑,就像是岁月无法在其上留下任何痕迹。
边缘以银丝嵌成数十瑞兽形状,又作云雾,如同极乐世界。
中心小心镌着几个字,笔迹工整死板:
“先兄明公讳仪之位”
“师弟姚伏泣立”
……
沈厌卿合上眼,背后靠着软垫养神。
“无需担心,他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