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在前面领着,带他路过各间牢房,一直走到底。
空气中飘着灯油的气味,光线昏昏,可见暗处里有许多人恭敬候着。
是掌管此处的暗卫们,被二十二薅过来,列在这迎他。
都低着头,垂着眼睛,有些年纪小的生面孔偷偷觑着他。
沈厌卿一阵恍惚。
这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姜孚登基的第一年。
也是这样,每日管着看着,每个人,每张脸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像鱼鹰一样撒出去,只一天一夜,他们就能带回目标的头。
包裹好的,滴着血的……他就坐在这,一个一个摸过去辨认。
折损的很多,换的很快,那是死人死的最多的一年。
外头是,里面也是。
奉德最后几年里,先帝将选拔暗卫的权利下放到各个皇子手中,姜孚又毫不犹豫地交给了他——这都在他们意料之内。
于是曾作为暗卫被选拔上来的沈厌卿,做起了与自己当年经历一模一样的事情。
没人能做的比他更好了,因为他执教时根本无需多加伪饰,与自己这些年轻的新同僚自然而然就是一条心。
他心中所想,口中所说,面上所显,没有不符合做暗卫的需要的。
时间一长,领头的二十二就产生了疑惑,私下问他。
但那能怎样呢?
姜孚那时尚小,自然不会看出;等到姜孚长大了,知道了也是无所谓的事。
他是替姜孚管事的。这些人奉的不是他,奉的是姜孚。
最后一间牢房里不见想象中的黑暗阴森。
相反,里面灯光很亮很稳,室内摆设也不算破烂,像一间干净的小居室。
桌前坐着个人影,平静对着来人。
这人脸上再没有了刚被认出时的慌乱,也不再伪装自身,只一副看淡生死的样子。
沈厌卿贴近牢门,并不叫二十二开锁。只接过来厚厚一叠文字记录,一页一页翻,慢慢看着。
若非墙缝中还向外渗着血腥味,纸上写的又尽是些狠毒的用刑过程,定要以为这是哪家的温润公子,手里捧的是圣人经书。
牢房里一时静的吓人。
门里门外都安静着,等着帝师开口说第一个字。
沈厌卿看过最后一行字,微微抬眼,越过铸铁的栏杆望向那囚犯:
“你一直说要见陛下,究竟是为了说什么要事?”
“草民只肯与陛下说!对帝师,草民无可奉告。”
被囚之人从容回答,语气客气,听着却让人梗得慌。
“唉。”
沈厌卿叹气,把记录交还到二十二手里,懒懒倚上了栏杆,做了个闲适的姿势。
落在别人眼里,倒好像毫不在意这牢狱里的紧张气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倚栏看花。
“陛下既遣了我来看望你,就是信得过我。”
“——陛下都信得过我了,你还有什么不愿意信我的呢?”
这做过侍读,做过的少傅,而今又只领个参军的名儿的沈帝师,语气又轻又快,看起来心情十分的好。
里面那人却只回应他一声冷哼。
“还能从文州回来,也算你命大。”
“只不过,你这好日子,总也不可能一直过下去。”
“嗯嗯,确实如此。”
沈厌卿挑着眉,点点头。
“这句话倒是有点意思了。”
“让我猜猜,你无非是想和陛下告发那些旧事,说我与明子礼以师兄弟相称,早有勾连……?”
“!”
那惠王残党瞪大了眼睛。
“看我干什么?你是说他们不能听?有什么不能听的——”
沈厌卿眯起眼笑,往周围看看:
“二十二,你说,你听不听得?”
二十二欢快答道:
“帝师说行,那自然就是行的!”
一上一下,两人一唱一和,倒是愉快的很。
沈厌卿转回头去:
“你看看,沈某历来磊落做人,没什么要瞒的。”
牢中那人故作镇定,维持着冷笑:
“以退为进,你惯来会这些把戏。”
“只是不知,若是圣人知道了你那些往事,那些安排,会怎么想你?”
“造许多势,把自己捏的光风霁月,算计尚为皇子的圣人对你产生好奇。”
“后来又弄那许多流言,说什么跟着陛下是委屈了你,害了你的大好前程……”
“你机关算尽,哄骗圣人对你全心信任,心中难道没有一丝愧疚!”
大概是知道今日自己走不出这里了,这囚徒的语气陡然激烈起来,声调拔高,唯恐后面的候着的人听不清楚。
还是有机会的,这些人总不可能都听信这奸佞之人的,他毕竟久不在京城……
一时间,四周全安静了下来,像是被他这些话里的内容震得无人敢开口。
然而不过半晌,沈厌卿却仰天大笑起来:
“就这些么?”
“你一个外人,仅凭这些无凭无据的事,就以为扳得倒我?”
沈厌卿拍着栏杆,笑的畅快,好像自回了京城就不曾这样开怀过。
他今日穿的是紫金色,华贵非常,看起来倒真有了几分往日少傅的风采。
或许正是为了这一刻压得住阵,他一身穿金戴银,连嘲讽对方都像是先占了三分理。
“你是不是忘了,那日我与你说过什么?”
“‘他是我养大的——’”
沈帝师又凑近了些,乜斜着眼睛看向对方,笑意不减。
“‘你猜他信我还是信你?’”
那人猛地向他扑来:
“是否无凭无据,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陛下业已成年,你还以为他和以前一样好哄!”
然而不待他撞到牢门上发出巨响,二十二已经伸手卡住他脖子,将他牢牢控制在十寸之外。
她的指甲依然锋锐,五指一收紧,就在对方脖颈上留下深深血痕,几乎要顺着指尖捅进去。
二十二两道蛾眉立起,眯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你有几条命,敢碰帝师?!”
皇帝把自己首席暗卫调过来也要护着的人,怎可能有机会出一丝问题?
沈厌卿也不恼,伸出手,就着二十二的姿势戳了戳那人的眉心。
神态之平和,动作之轻柔,像是去摘取鲜花。
此情此景之下,看着反而让人心底发毛。
“莫要担心,我怎么敢瞒圣人?”
他温声道。
“你这些小心攒着的宝贝消息,我早几天就都向陛下报过了。”
那人脖子被二十二紧紧卡着,喘不过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
“那!——陛下!陛……”
他看着沈厌卿那副悠然自得的表情,才信了以往听说过的:
此人心意难测,时笑时不笑。尤其是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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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时,竟一点动摇也不会有……
反而是一副以此为乐的样子。
阴邪得很。
“陛下如何想?”
“今日你在门里,我在门外,还不能说明些什么吗?”
“唉!”
“羡慕吗?我还是活到了这一天,能向自己的主子坦白。”
“姚伏和明子礼,可没有我这样的福气——”
“你们一派的人,脑子都长在那两个人身上了,其他的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
“你装的这样忠心,难道还真相信背地里那些小动作能成事么?”
文州恰好有人窃了慈英太子像,恰好在暗中有许多动作;
京城这边又恰好盯起他来,恰好有惠王的人埋在仁王府,目标恰好是他们在找的荣宁旧物……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恰好?
分明是有人心怀不轨。
无论主导的是文州还是惠亲王旧部,做出这些事来,其目的只可能有一个。
——那就是浑水摸鱼,撬动最高的那个位置。
趁着沈帝师回京,揭发旧事,教小皇帝自己斩断左膀右臂;再搅起数方势力混起来:
杨家、慈英教、惠亲王、北境的外敌……
这背后的势力,恐怕为了今日,已经谋划了不知多久。
沈厌卿抿起唇。
他是有罪不假,可到了此时,绝对不能离开姜孚身边。
“如今又不是奉德最后那几年了。”
“我看啊,一些旧人,还是早早从旧事里走出来为好。”
他像是对牢里那人说,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二十二怕把人真的掐死,松了手,狠狠往后一推。
那人撞在桌上,沉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沈厌卿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递给她,弯眉道:
“归你们了,玩去吧。”
短刀上金玉为柄,镶满各色宝石,刀身上布满鸦青色的棱纹。
既贵气,又让人觉得臃肿和冗余。
这是圣人初践祚时命人所造,也是沈帝师昔年的随身之物。
若是读过那段话,定然能立刻想起: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恬淡为上。」
「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或是战争,或是武器,明明是能夺去人性命的东西,却要作如此夸耀。
这些拿命去维护皇权的暗卫,究竟还算不算人呢?
……
沈厌卿走出门去,见了新鲜的空气,才觉得胸口的烦闷好了些。
二十二跟在他后面,小心将刀擦净,收进鞘中,高高兴兴揣进怀里。
这是帝师赐给她的第一样东西。
不仅如此,帝师把刀丢了,意思也就是再不会亲自动手,也再不愿沾这些事啦。
陛下一直想要如此,可是没机会说。
不料想帝师今日竟直接这么做了,可谓是意外收获。
她由衷替陛下高兴。
她想了想,轻快开口:
“主上那边的事情大概结啦。左右顺路,帝师要不要去看看?”
沈厌卿却按了按眉心:
“不。”
方才的口供里有些线索,二十二过去一天内派人归拢了以前的资料,又顺着摸索查探过了许多……
再加上……
沈厌卿抬眼,望向宫门的方向。
“去找姚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