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清茹听到了动静,问:“阿萤,是阿萤回来了吗?”
“嗯,是我。”
钟韵仪错身让开,越萤走进房门,把那群西装男关在了门外。
越清茹瘦成了一把骨头,胸腔因为呼吸急促而剧烈起伏。她倚靠在沙发的角落里,大热天还戴着一顶帽子,肤色黄得不正常。
看到越萤走进门,越清茹勉力撑起一个温和的笑,问她:“今天怎么回来晚了。”
“老师拖了会儿课,”越萤在玄关处换完拖鞋,走过来蹲在越清茹面前,捏了捏她的膝盖,轻声问:“饿了吗,坐着累不累?要不要我抱你去卧室躺会儿?”
越清茹点点头,越萤轻松地把她横抱起来,放到主卧的床上。
帮越清茹摘帽子的时候又带下来几根头发,越萤装作没看到,微笑着帮妈妈垫高枕头,说:“我先去炖汤,要是难受的话叫我,我给您拿药。”
麻醉类的止痛药因为有上瘾的副作用,管控格外严格。越清茹出院时办了麻卡,但是每次也只能拿一周的药量。
担心越清茹疼痛发作时失控,止痛药被越萤锁在了柜子里。
越萤关上卧室门,转过身才发现钟韵仪一直站在玄关处,安静地看着她们母女。
钟韵仪不开口,越萤也不理她。
走进厨房穿上围裙,越萤先蒸了一碗蛋羹,榨了杯西芹汁,随后动作利落地清洗牛尾,在冷水锅里下了料酒姜片开始焯水。
喝牛尾汤可以升高白细胞这个偏方,还是同病房陪护的阿姨告诉越萤的。
当化疗失效、靶向药失效,一切科学的手段都无能为力时,偏方就成了最能慰藉人心的东西。
蛋羹熟得快,她先给越清茹端过去,随后又回到厨房,把焯好水的牛尾放进电饭煲定时,给自己煮了碗面。
一整套流水作业,动作熟练,仿佛重复过几百遍。
钟韵仪就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
越萤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时候,钟韵仪就拉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也不讲话,就耐心地等。
她把面吃完,把碗洗干净,牛尾汤的味儿从旁边飘过来,手撑在洗碗池旁,侧过头问:“看够了吗?采风的话要给钱。”
钟韵仪这才开口,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们谈谈。”
“你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
越萤看着她。
钟韵仪的眼神她并不陌生,从她年幼时起就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被怜悯包裹的窥私欲和夹杂其中的恶意纠缠在一起。
问题在被说出口之前,提问的人就已经预设了她的尴尬和崩溃。
但对方总是会失望。
和年幼时一样,越萤神色冷漠,“死了吧,没兴趣知道。”
“那你有没有兴趣知道,morphine对晚期癌痛的效果微乎其微?”
越萤表情微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钟韵仪笑意不变:“现在能和我谈谈了吗?”
钟韵仪虽然只来拍几周的戏份,但还是在禾城的富人区租了套别墅。
助理给越萤添了杯茶,关好门,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
“你恨他吗?”
钟韵仪在电影里的角色是个高中心理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入了戏,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问她,仿佛做好了听她倾诉的准备。
越萤的表情有些茫然。
该怎么说呢,谈不上恨或者不恨,她只是对“父亲”这个概念很陌生。
越萤小时候见过越清茹的结婚证,另一方的信息被越清茹拿马克笔很潦草的涂掉了,证件照也被剪得稀碎,她有问过那个人是谁。
越清茹摸了摸越萤的头,用一种很温柔很难过的眼神看着她,蹲下身,和小小的越萤视线齐平,说:“他是你的爸爸,但是妈妈很不喜欢他,我们以后不要提他了,好不好?”
于是越萤后来就再也没有问过了。
除了有好事儿的人会瞎打听,越萤的成长路径和其他小孩没有什么不同——她偶尔会觉得自己从越清茹哪里得到了比其他小孩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更多的爱。
在越萤还是一个小豆丁的时候,无论越清茹在干什么,在跟谁交谈,只要越萤跑过来抱住妈妈的腿,她都会蹲下身,耐心地听越萤那些乱七八糟没有逻辑的童言稚语,然后认真回答。
她给一个小朋友同等的爱与尊重。
没有比她更好的妈妈。
“父亲”并不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概念啊,不是吗?
在生命之初就共享过心跳的人,给予她血肉、钙质和灵魂的人,是妈妈。
越清茹生病后曾经像交代后事一样把手里的东西一一交待给越萤。
她知道了越清茹有一张银行卡,越萤一个人去银行拉了流水,每个月固定会有一笔钱打过来,但是越清茹从来没有动过,直到某个时间段,对方也不再打款。
她拿里面的钱支付了医院的欠款,越萤知道这些钱大概率来自她的生物学父亲,但还是觉得陌生。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对方只是一个NPC而已。
恨他吗?犯不着。
她没有那么多精力分给不相干的人。
“能不能说话直接一点,”越萤皱着眉对钟韵仪说:“我下午还要上课。”
钟韵仪的笑僵了一下,有些不悦地快速拧了下眉,低头从包里拿出越清茹的病历,和一份省会城市的高端康养医院的宣传折页。
推到越萤面前时,又恢复了温温柔柔的表情,说:“我可以让你母亲最后几个月好过一点。”
一边是终末期三个月的倒计时。
一边是7天30万的护理费用。
生命尽头,天平两端变成了冷冰冰的数字。
“不清楚你有没有亲眼见过癌痛发作,”钟韵仪精致的指甲在折页上敲了敲:“我只能告诉你,这家医院有最顶级的疼痛管理。”
“现在可以和我认真谈谈了吗?”
越萤低头看着那两个数字,沉默半晌,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钟韵仪笑着说:“你只需要做回你父亲的女儿。”
-
已经快到下午上课的时间,司机问越萤需不需要直接去学校。
越萤垂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先送我回家吧。”
往常这个时间,越萤会嘱咐妈妈,碗放在旁边等她回来洗,汤定好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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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响后记得喝,如果痛了就给她打电话……
然后飞奔下楼,骑着自行车去上学。
今天她上楼梯的几步路走得格外沉重。
她打开房门的声音很轻,没有惊动越清茹。
越清茹正站在卫生间里,拿勺子把碗里的蛋羹搅碎,倒进马桶。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吓了一跳,看到来人是越萤,越清茹才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把碗往自己身后藏,问:“怎么还没去上学呀?”
“妈,”越萤没回答,低头指了一下她身后,“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你都看到啦?”越清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她留恋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轻声道歉:“对不起啊宝贝,妈妈已经……连蛋羹都吃不下啦。”
越萤把越清茹手里的碗拿过来,去厨房冲洗干净。
她一直低着头,说:“应该是我做饭太难吃了,等我问问云姨还有没有什么好消化的,咱们明天换个菜谱。”
越清茹轻声说:“好。”
越萤一直没有抬头,神经质地把已经洗干净的碗筷冲洗了一遍又一遍,脑袋里思绪纷乱。
怎么办,妈妈已经吃不下饭去了。
吃不下饭去下一步是什么?打营养针吗?营养针打起来很痛的……只靠营养针还有多久可活?
怎么办?
越萤不是没见过晚期癌痛发作,就是同病房那个告诉她牛尾汤可以升白的阿姨的父亲。
一个体面了一辈子的老警察,痛起来的时候整个楼层都能听到他的喊声。
她那个时候才知道痛到极致时人是会失去尊严的,医院有规定一次只能开三只镇痛效力最强力的杜冷丁,疼得实在受不了才能打一只,但是他很快就用完了,很快。
他躺在床上,苍老的脸上涕泪横流,枯瘦的手用尽所有的力气抓着医生的衣角,不停地说求求你,给我打止痛针或者杀了我,求求你。
怎么办?
越萤每天给妈妈做完饭,自己稍微吃一点就急着去学校上课了,她不知道越清茹的病情已经进展到连饭都吃不下去的地步。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吗?
浑浑噩噩下楼的时候,越萤想:她真的不知道吗?
还是不愿知道、不想知道、不敢知道?
每个晚上,她不是能听到越清茹辗转反侧的响动吗?
妈妈怕吵醒她,痛极了也只敢在深夜里大口大口的嘶声吸气,她不是都知道吗?
妈妈只有几个月可活了,学习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吗?
她逃避一样强迫自己沉入学习中的时候真的什么想不到吗?
怎么办?
她掏出手机,深吸气,给钟韵仪留下地电话打过去。
对方没有讲话,笃定一般等着她先开口。
“我答应你。”
“但是这几个月里,不要再来打扰我的妈妈。”
从这一刻起,命运的风暴正式向她席卷而来。
越萤会在某个恰当的时机成为自己生物学父亲“犯过错”的证明,成为女明星与富商婚变博弈中的道德资本,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唯独不再是她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