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雾真饮了药仍不肯睡。
他抱着父皇,就是不肯闭上眼睛。
身体已经好疲惫,浑身无力,眼皮老想往下耷拉,可他就是不睡。
王栖水问他为何难以入眠。
雾真过了好久好久,声音才轻轻地响起:“我若是睡了,没准就是醒来了。”
这话说得糊里糊涂的,睡觉就是睡觉,睡觉怎么等同于醒来呢。
这样算账,夜晚委屈极了,明明来过,在雾真的嘴里却不存在了。
王栖水静静地任由雾真靠着。
雾真说:“如果醒来,从一场美梦里醒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不要睡,不闭眼,他要看着他。
眼前人是梦,睁着眼才能入梦。
雾真快支撑不住,他掐了自己一把,不能睡。
他抚上父皇脸庞:“总觉得不是真的,可是又是真的。”
“我弄不明白了,父皇,我是不是在说些颠倒混乱的话。”雾真说,“我连自己都弄不明白了。”
王栖水没有安慰雾真,只是叫雾真和他一起做个游戏。
“我呼吸的时候,你跟着我的呼吸、呼吸。”就像上战场,把握一场战争的节奏。
王栖水深呼、深吸,雾真靠着的胸膛起起伏伏。
雾真成了湖里的一朵莲,水面的涟漪一圈一圈触摸着他。
雾真跟着深呼、深吸,不过半炷香时间,雾真深深地睡着了。
王栖水将雾真抱到床上,脱下他鞋履,盖好被褥。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转身往永安殿走去。
今日需处理的军国事项,他提前命人从将军府取来,放在了这座离帝王寝宫最近的永安殿。
宫灯灼亮,王栖水一一批阅,心无旁骛。
第二日雾真醒来时,最先入耳的是极清脆的碎冰声,檐下的冰坠子砸落在地,随后而来的是宫人们细微的窃窃私语。
这窃语离他还远,成了助眠的底噪。
雾真翻了个身,蜷在被窝里,温暖的被褥随意地包裹住人,人就难舍难分。
父皇若不来叫他,他就不起来了。
要在被子里睡到天昏地暗,睡到外面的世界春暖花开,他才肯从温暖的被窝里走出来,走到另一个暖光爱抚的世界。
一碗药靠近了他。
那浓浓的苦气夹带着药腥,冒犯了雾真的鼻子。
雾真不跟这苦气斗争,他往被窝更深处蜷去。
却有人径直掀开了被子,打翻了他的被窝。
雾真生气地望去,是哪个讨人嫌的家伙,不让人在寒冬里睡饱。
父皇?
雾真的怨念散尽,一下子爬坐起来,待父皇靠近,就用脸蹭着他的胸膛。
撒娇似的。
可撒娇也没用,王栖水退后一步,将药碗搁到了雾真嘴边:“喝。”
雾真退得更多,他退到床角去了。
雾真摇摇头:“不要。”
他才不喝这苦药,苦得人身体都成药罐子,走到哪,哪里都是一身药味。
到处都是好风光,他去哪便是煞风景。
他不喝了。
王栖水问他为何不要。
雾真犹豫好半晌,才把心里话说给父皇听。
王栖水听了,端起药碗饮了一口,道:“是有些苦,但雾真身上并未沾染多少气息。”
王栖水说:“熬药的人,长年累月处在那样的环境里,身上免不了沾点药的气息。你只是喝下一碗,喝得越快,这气息就消失得越快。越磨蹭,药气就将你头发、肌肤、衣衫都无声无息地浸润,到时候,可真成药罐子了。”
雾真抬眸,真的吗,又低垂面庞使劲嗅嗅自己,嗅了半晌,羞道:“好像是的。”
那他不要磨蹭了。
雾真一步一挪,走到药碗跟前,做了会儿心理斗争,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喝完了,雾真眨下眼。
王栖水从善如流:“雾真是个好孩子。”
得了夸奖,雾真心满意足,想起熬药的人长年累月地熬药,便央着父皇给出一些东西。
“我的玩具,不想给他,”雾真说,“给金子银子好不好,我有好多金子银子,闪闪发光。”
王栖水微微地笑起来,说今朝熬药的人死了。
雾真愣在那里。
王栖水轻描淡写:“那药童神不守舍,放了一味毒药进去,大夫发现了。”
雾真不明白。
王栖水抚着他面颊:“你活着,碍了人眼。雾真,天真。”
药童背后指使的人蠢蠢欲动,以为皇帝被毒死就能以此为名号,推举皇室旁支再起风云,打进皇城推翻王栖水,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位。
愚蠢的人。
自是在这愚蠢的梦中死去了。
雾真道:“熬药的人死得好容易,吃药的我还好好的呢。”
王栖水问还要不要送那药童东西。
雾真点头:“用我的衣衫包裹他的尸体,来世,他不要做熬药的人,投胎到富贵之家,想必就活得久些。”
王栖水静静地看着雾真,只说会送些东西给那药童,却没说要不要送他的衣衫。
雾真还没发现,他的衣衫成了龙袍了。
在大将军随口的吩咐下,几条饥饿的野狗被送到了药童的尸身旁。
物尽其用。衣裳、金子,药童是用不了了,他自己,还能填饱野狗的肚子。
这日,天色见晴。
王栖水让雾真挑选新的伺候太监。
一排排的十五六岁小太监跪在殿前,寂静无声。
原先的两个伺候不尽心,打了板子刷马桶去了。
雾真还没数清楚有多少人,便有人来报:“破虏将军王狰凯旋。”
王狰,王栖水养子,大半年前被派出去剿灭乱党,镇压叛乱。
王狰骁勇暴虐,大胜之后,将叛党领头之人剥皮削骨,又心忧回途路远,父亲见不到他这战果,便将此敌头颅腌制在盐罐里,免得腐烂太早臭味太浓。
王狰等不及父亲犒慰,率先下马步入宫廷。
他一手抱着大盐罐,一手拿着杆旗,宫人们见到的无不瑟瑟发抖。
那旗杆上飘扬的不是军旗,是一张干涸的人皮,晃晃悠悠,白日鬼行。
王栖水看向心腹,心腹蔺九心领神会,先一步退离,奔驰而去告诉王狰,他的父亲正在玩一场游戏,他别穿了帮。
王狰听得怒火上涌,横眉骂道:“那小皇帝死人命!竟敢把我父当他父。”
“他要是想得慌,赶紧找棵树吊死,和他的父皇黄泉相会诉衷肠!”
心腹蔺九劝:“大将军操劳国事,闲暇时玩乐玩乐罢了。那小皇帝早晚是要死的,公子消消气,何必因一时口快,坏了大将军的兴致。”
王狰道:“都一年了,父亲不杀他,我都想杀着玩了。”
“还有那摄政王叶枕冰,”王狰道,“不知好歹得寸进尺,父亲给他几分脸面,他倒还矜贵起来。早晚绑了他送到父亲床上!弄些药灌了当兴奴用用也就罢,何必给他好脸色。”
蔺九再劝:“大将军自有安排,公子,千万别冲动。”
王狰虽不过十八年岁,王栖水到底生不出这么大个儿子来,作为养子,王狰恨不得比全天下亲儿子还孝顺。
闻言只能忍了又忍,咽下这口气。
王狰踏入殿前,人皮旗帜招摇。
雾真初时还没认出来是什么,随着王狰越发靠近,那人皮也越发清晰。
雾真吓得往后退,王栖水揽住了他的腰:“人皮而已,怕什么。”
王狰几步上前,下跪磕头,含泪道:“父亲,我回来了!”
雾真听不懂,他在喊谁。
蔺九赶紧解释:“这是陛下新收的养子,雾真殿下,这是您的弟弟啊。”
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弟弟!
雾真把害怕都忘了,直直凝视父皇,他不要弟弟!
王狰打开盐罐,倾倒而出。
血肉模糊的人头和白花花的盐一齐泻在干干净净的石板上。
“敌将糜腾人头在此,狰,幸不辱命。”
雾真干呕起来。
王狰拧眉看去:“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雾真掩面,靠在王栖水胸膛上:“我不要他,不要。”
王栖水却并未答应雾真,而是上前扶起了王狰。
雾真被丢在那里,酸涩不已。
王栖水的手覆上王狰肩膀,夸他:“此一战,定西南。王狰,做得好。”
雾真不愿再呆在这里,转身朝殿内走去。
王狰一句话叫他停下了。
“听蔺九说,这是殿下在挑近身伺候的太监,狰有个法子,定能帮殿下挑出临危不乱的仆人。”王狰道,“拿弓弩来。”
王狰让这些小太监用头颅顶起摆在一旁的瓜果,站在百步开外,他援弓而射,射死的就是没那个命,射中果子的便是殿下好奴才。
小太监们跪得瑟瑟发抖,王狰说:“这些贡果有大有小,站迟的,便只能顶个枣了。”
王狰话落,有个稍微胆大的太监磕了三个响头,率先拿了个大果子,遵命而去。
其余的太监慌了,在一片混乱中抢大果。
雾真道:“你算什么,我挑太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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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你帮。”
他看向王栖水,要父皇发话。
可王栖水只是看着。
对这个养子,父皇似在宠溺。
雾真咬牙:“有本事射我。”
他越过争抢倒地的小太监,随手拿了个小果子,往远处走去。
王狰的箭对准了他。
王栖水道:“过了。”
王狰咬牙,只能顺从,一箭射穿了第一个太监头顶的果子。
汁液四溅,那胆大太监保住性命,跪地磕头:“谢,破虏将军!”
王狰颇为满意。
雾真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早过了百步。
他转身,将果子举起来:“射啊。”
“你不射,”雾真大喊,“你孬种。”
王狰一箭就要射出,王栖水握住弓弩,看着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父、父亲。”王狰清醒过来。
王栖水拿过弓弩,却并未扔下,他看着远处的雾真,看他天真肆意地闹脾气。
倏然,王栖水张臂拉弓,似回到枣骝马上的征战岁月。
一箭,转瞬即出。
擦着雾真的耳畔,直直射穿雾真身后的粗树。
死亡的危险,擦肩而过。
雾真固执地站着,微颤,几丝碎发被箭矢破穿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雾真手颤着,手中果子跟着颤。
雾真不服,他眨了下眼,将泪水逼回,用衣衫擦了擦果子,随后吃起来。
一口一口,他不浪费。
王狰微眯了下眼,这小皇帝,竟不是个腿软的孬种,还有心情吃果子。
但王狰还是厌恶他。
任何夺走父亲注意力的人,他都恨不得在脚底踩烂。
雾真吃完果子,手上沾了汁液,黏糊糊的。
他慢慢往前走,看着王栖水,却停在了一个小太监身旁。
那小太监从头到尾只是跪着,一直跪着,没有听从破虏将军的命令,也没有上前抢果子。
雾真将手递到他面前。
小太监慢慢抬起头来。
他望着雾真,手上却麻利地取出帕子给雾真擦手。
雾真不再看王栖水,他垂下眸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答:“雀生。”
雾真笑:“好,我要你。”
雾真就着擦手,攥住雀生的手,拉着他站了起来。
“父皇,我选好了我要的贴身太监,我累了,您请便。”
雾真转身往殿内走,泪水在转身之后,才委屈地掉了一滴。
很快,他止住了泪。
不能哭。
雀生跟在他后面。
王栖水并未进殿安抚,他只是叫人收拾了地上的一片狼藉,带着王狰,慰劳远征的军士去了。
雾真躲在窗后,看王栖水越走越远,直到目光的尽头,王栖水一直没有回头。
雾真强忍泪意。
为什么要突然冒出来一个弟弟。
为什么一定要多一个弟弟。
父皇,难道有他还不够吗。
难道父皇也像其他人那样,觉得他会早夭,担不起王朝大事,只能养在闺中苟延残喘。
可明明,明明,父皇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想不起来了,他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雾真趴了下来,他不会哭。
没什么好哭的。
他要那个弟弟,死。
那跪在殿外的胆大太监,慢慢站了起来。
他望向帝王寝宫,思索了会儿,一步步走来,于殿门口重重地磕头。
他道:“殿下,奴才为求生,听从了破虏将军的命令,请殿下责罚。”
他磕得用力,一声又一声,很快,头便擦出了血。
雾真不语,太监便一直磕着。
雾真听烦了:“管住你的头。”
雾真快步走到他面前,斥责的话语却留在了口中。
太监额头的血滴落,他的眼眶,他的鼻尖,他的唇,都沾了血色。
太监说:“奴才容缙,殿下,您能否要我。”
雾真抿唇:“这不像一个奴才的名字。”
容缙道:“我父犯了错,子嗣罚没入宫廷,殿下若不喜欢,可为奴才换一个名字。”
罢了。
跟他计较什么呢。
雾真摸了摸容缙的伤口,问他疼不疼,有多疼。
容缙说:“能忍。”
雾真笑起来:“能忍,能忍啊。”
他摸摸他的头,摸一条狗似的:“既如此,你留下吧。”
容缙再拜:“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