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朱砂痣[快穿]》
1. 病弱的傀儡皇帝01
大昭天下没有谁敢违抗大将军的命令,摄政王是个例外。
雾真本该饮下毒酒死去,摄政王叶枕冰却擅自换成了药酒。
虚惊一场。
雾真却不开心。
系统133安慰雾真:【作为傀儡皇帝,总会死的,下一次便是真的毒酒,宿主不要着急。】
雾真垂下眼,他右眼下一粒小小的朱砂血痣,像一滴红泪。
剧情里,雾真是被强灌了毒酒疼了三天三夜死掉的。
雾真不急,只是忍不住会想,三天三夜的疼该有多疼啊。
他原来是没有名字的,只有一串编号,只是实验室里一个残次品,站在熔炉旁等待销毁的过程中,系统绑定了他。
系统说,与其投身于火,不如随他四处走走,看大千世界。
【你从来没有走出过实验室,在笼子一样拮据的空间里诞生死亡。科研人员不抱你,不跟你说话,不跟你做朋友,只有冷冰冰的针孔留给你。】
【你当真不想走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人类,看看飞鸟……】
【飞蛾才扑火,你,要做飞蛾,还是飞鸟。】
残次品不懂,他不懂他的话,不懂飞蛾和飞鸟,他只是应当走进火焰之中,作为一个残次品的结局。
他当勇敢。
可是在触碰到火的刹那,他不知为何,记起玻璃的质感。
他习惯了触摸玻璃的凉。
他住的玻璃房小小的,他触上去。没有人抱他,他就主动抱玻璃。
冷冷的。
这火,太热了。
灼热。
他不习惯。
于是他说:“好。”
他牙牙学语:“看看,去外面看看。”
他成了系统的宿主,成了填补缺口的炮灰。在任务的缝隙里,他有了名字,有了更大的空间,有了人可以说话,明白了飞蛾扑火的意思,也喜欢上看飞鸟。
摄政王离开后,雾真乏力地站了起来,忍不住咳嗽几声,唇角溢出血丝,雾真随意地擦去。
雾真常年多病,极少饮酒,方才的酒液入口,雾真不习惯,如今嘴里满是血的腥味,反倒叫雾真安了心。
他缓慢走出寝殿,站在回廊之上,倚靠着柱子,看远去的几点白影。
他在脑海里回应系统:【我不着急。我只是觉得,那杯酒不好喝。】
他有一点晕乎乎的:【我不喜欢酒,感官麻痹,麻木,虚浮的,不快乐。】
系统来自科技文明极端发达的世界。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绑定宿主做炮灰任务,雾真也不问。
雾真只是感受着世界带给他的一切。
宫里的消息传到了宫外,这消息传递的速度比飞鸟也差不了多少。
大将军王栖[qī]水得知这一场奉酒无功而返,嘴角微微地浮起浅淡的笑意:“枕冰还俗许久,还是没忘掉供奉的菩萨心肠。”
和尚庙都被先皇烧了,师父师兄弟也烧光了,枕冰保留的这几分柔情仍留给先皇的儿子,真是慈悲到了懦弱的地步。
王栖水说,既然摄政王下不了手,就给陛下一点小小的惩罚。
“三日不准进食,想必不会死去。”王栖水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僭越之言,身为一名臣子惩罚一位陛下,但听者不觉荒唐,只是老实地将大将军的吩咐忠实地执行。
陛下身边的人都是大将军的人。
说起来好笑,摄政王爷摄政,大权却掌握在大将军手里。
王栖水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底层贱民。
有传言说他的母亲不过是青楼的普通妓子,比不得那些能留下风月传言的花魁佳人,只是寻寻常常的卖笑人。
二十多就老得如四五十一样,生意欠佳还生了个杂种出来。
他的母亲却是爱王栖水的。
在他的母亲眼里,王栖水可不是什么杂种,他是老天爷格外的恩赐,给她悲惨而寻常的一生慰藉。
为了养活王栖水,她的生意讲究一个便宜量大,来者不拒。
因着这过分的操劳,王栖水三四岁时,她就一身脏病活不了多久了。
她谋划着儿子的将来,在这无情的只有斑驳利益与生存的楼子里,不会白白养活一个孩子。
假使留在青楼,娈童就是王栖水的命运。
她抚摸着儿子的脸颊:“栖水栖水,依山傍水才有活路。”
她撑着病体抱着儿子跨出窑子,老鸨见她快死了,也没拦她。
留下来,明早还得收尸呢,还得花费一卷草席。
任她去吧,死在外面,喂给野狗也算造化。
妓子母亲带着王栖水三跪九叩一路叩到了城外的寺庙。
她的头已经磕破了,她的脸上很脏,是地上的泥土,也有她自己的血。
她现在连卖身都不够格了,作为一盘肉菜,愿意吃的寥寥无几。
她跪死在寺庙外,连最后的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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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她是累死的。
她没能等到庙里的和尚出来。
也没能将心中想来想去的乞怜话说给和尚听。
她来时的路残留她的血,时有时无,滴滴坠坠,路过的人嫌恶心。
说是一条红色的脏蛇,把大家的路诅咒了。
可没人拦她,也没人可怜她。
只是一个寻常的人,寻常的事,临死前疯了一把。
幼童王栖水不知道母亲已经死掉了。
母亲软掉的身体仿佛真应了蛇的谶语,长长一条。
母亲成了蛇了。
雾真趴在床榻上,他已经一日不曾进食。
本就见底的力气彻底烟消云散,呼吸的吞吐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负担。
他做好了苟延残喘饿上三日的准备,摄政王却在夜间进了宫。
很久之前,摄政王叶枕冰不叫这个名字,他当时还未还俗,法号空妄。
先皇临宣扶不近女色,对男色更是嗤之以鼻,直到宫中祈福,丹寂师父带着徒弟空妄来到了宫里。
临宣扶抱着雾真,对雾真说,丹寂是鼎鼎有名的和尚,他的祈福是天下间最有用的祈祷,上苍会让雾真好起来。
那时候雾真还是个孩子,空妄只是个少年和尚。
雾真在父皇的怀里,睁着眼看空妄,朦朦胧胧间,雾真伸出了手。
临宣扶笑:“是不是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说着,往前几步,命令空妄道:“抱抱他。”
雾真落到了空妄的怀里,他伸出手,试探地抚上空妄的脸。
有一点点凉,和玻璃有一点点像。
“像。”临宣扶突然说,“丹寂,你的徒弟竟和朕的儿子这般相像。”
那种熟悉之感,在空妄抱着雾真后,临宣扶得到了答案。
眼前这少年僧人,仿佛是雾真长大后的模样,两人眉梢眼角风月相契,不过一个渐渐长成,一个仍然稚嫩。
丹寂低低地叹了一声。
临宣扶却笑:“朕不至于怪罪,丹寂师父何至于叹气。”
丹寂告罪。
雾真没有听父皇说什么,他只是触摸着空妄的脸颊。
他说:“你冷。”
陈述的稚嫩的语气。
空妄眉眼漾起清浅的笑意。
“是。”空妄没有否认。
雾真两只手都有了用处,他捧起空妄的脸颊:“暖一暖,就热了。”
2. 病弱的傀儡皇帝02
摄政王叶枕冰带着一碗素粥来喂临雾真。
走了这一路,粥仍是暖的。
雾真不肯用。
他趴在病榻上,呼吸很轻,很缓,是一个将死之人的模样。
叶枕冰不顺从雾真的意愿,他将他抱到怀里,勺子喂到嘴边,不肯吃,就灌。
雾真饿得发了昏,误把叶枕冰当成了往昔的少年和尚。
他喊他,哥哥。
哥哥,你去哪了,现在才回来。
叶枕冰咬着牙关,鼻尖的酸涩逼退,他的眼仍是冷的。
“喝。”命令的语气。
雾真眨了下眼,认清了眼前人。
空妄早就在那一场大火里随着师父丹寂圆寂,活下来的只是还俗的叶枕冰。
叶枕冰,父皇的情人,送父皇走上黄泉路的敌人,王朝的摄政王爷,大将军心中的挚爱恋人。
他拥有那样多的身份,唯独不是哥哥。
133纠正了雾真,叶枕冰从生到死都是和尚。
外在的身份,不一定是真的。
雾真说:【或许他仍然保有躯体的纯真,可他的心,不是和尚了。】
他抚上他的脸。
雾真知道,早就知道。
133有时候愿意跟雾真说说人的事,有时候却闭口不言。
雾真是饮了鸩酒死的,但他的死并不是一件利落的事。
大将军挚爱的恋人从不接受与人苟合。
与恋人有七成相似的雾真便成了情玉的替代品。
无数个夜里,雾真嘴边的血,都是大将军擦尽。
“你乐意的,”王栖水道,“替代枕冰受这番情苦,成全他。”
雾真乐意吗,剧本里没有讲。
只说他眼下的那粒朱砂小痣,是他流下的红泪。
炮灰的日子总不是好过的,雾真不问,133也不讲。与其提前知道诸多磨折,焦虑忧愁,不如顺其自然,临到头就受了。
快穿部哪有那么多的自由给宿主,只是任务间的缝隙里,那浮金的光晕,看起来像自在罢了。
133没有良心。
哄骗了一个懵懵懂懂的人,竟毫无半分自省。
可133倏然忍不住问雾真:【倘若你是叶枕冰,假使真的做了好几个人的情人,你会难受吗?】
难受?
雾真抚着叶枕冰的脸庞,忽而露出个茫然的笑来。
【我想我不会的。】
雾真喜欢被人抱在怀里,喜欢人的温度,喜欢看见人,喜欢和人亲密接触。
他不愿意再被关在冷冰冰的玻璃囚房了。
他以前以为玻璃的温度就是爱的体温,就是妈妈。
他紧紧挨着玻璃,时不时抚上去,科研人员只是以为他热了,将玻璃房的温度调低了些。
也有科研人员觉得他是渴望自由,生出了探索外界的需求,记录下来。
都不是的。
都不是。
他只是在拥抱。
133继续问:【哪怕被粗暴对待?】
雾真两只手都用上,捧起叶枕冰的脸颊,叶枕冰手中的粥端不稳了。
【粗暴?】雾真问,【很用力地抱我吗?】
【我想,】雾真说,【我会快乐的。】
宿主这样的天真,133反而沉默下来。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天真,才适合做一个炮灰。
雾真轻轻地捧着叶枕冰的脸,说他的温度还是微微的寒凉。
雾真眉眼天真而笑:“王爷的温度比酒冷。”
雾真在说谎,一个人的体温,是冷不过酒液的。
可他偏偏就是要这样讲。
他怨他,一点点。
“十五岁之前,父皇走到哪,就抱我去哪。偶尔早朝的时候,我若醒得早,父皇就带我上朝堂,跟父皇一起坐在龙椅上。那座位硬邦邦的,我不喜欢,父皇就让人铺了软褥。”
这样荒唐的事,也唯有临宣扶能做出来。
提出意见的人,最后都提不出意见了。
“大臣们觉得荒唐,哪有一个皇位上坐两个人的道理。有的说再搬个座椅来,有的说小皇子不该在龙椅上睡觉,还有的说起溺爱的恶果,到最后,”雾真笑,“他们都闭嘴了。”
率先反对的那个大臣,在日暮时被抄了家,罪证货真价实。
雾真还记得,好几次困了,打哈欠,临宣扶早伸出了手,搂着他,让他放心地睡觉。
大臣们絮絮叨叨地说着国家大事,都成了他入睡的背景音。
偶尔有大臣义愤填膺说起哪里发生的恶事,吵醒了他,他睁开眼来,看下去,大臣的义愤填膺就变得平稳沉静,一下子失去了愤怒的力量,只有公事公办的漠然了。
这样的大昭天下,怎么会不亡呢。
他和父皇,大抵是活该的。
“可十五岁后,父皇眼里只有你了。”雾真看着叶枕冰的眼眸,“他不再抱着我,不哄我睡觉,他把我赶出帝王的寝殿,说我长大了,该一个人睡了。”
“我是他的孩子,永远都是,怎么能说我长大了。”雾真鼻尖酸涩,他笑着,“空妄哥哥,你杀了他,应当的。”
叶枕冰望着他,神情冷漠。
有些事,雾真永远不必知晓。
雾真接过他手里的粥,不必他灌,自个儿慢慢喝尽了。
粥的味道很熟悉,雾真吃出来,这是叶枕冰自己熬煮的。
小时候,他缠着空妄,要尝尝他做的粥。
空妄便做给他。
缠着空妄玩扮家家的游戏,他做新郎,空妄做新娘子,空妄陪着他玩。
生病了,要听空妄讲的故事,空妄也讲给他听。
只是每次,还没讲完,父皇回来了。
父皇把空妄赶走,给雾真讲其他的故事。
空妄的故事,在雾真这里,永远只有开头而没有结局。
雾真喝完了粥,叶枕冰该离去了。
可他仍然坐在榻上。
他在等什么,等雾真缠着他吗。
雾真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他躺下来,背对着叶枕冰,乌发淌落,好长好长了。
“大将军大权在握,扶持你当上摄政王爷。你违背了大将军的命令,他会不高兴,你继续留在这里,他的不高兴会叫所有人不高兴。王爷何不归去。”
他下了逐客令。
“你当死的。”叶枕冰说这话时没有荒唐的笑意,他的笑意仿佛已经消失在年岁里。
如今偶尔的笑,只是断树的年轮,瞧上去总免不了凄怆。
可雾真忽而笑了,笑意明朗。
叶枕冰不知不觉也跟着笑。
他说:“陛下。”
他问陛下喜欢怎样的死法。
“摄政王选的,朕通通不要。”下一刻,雾真却说,“哥哥给我选的,我都要。”
“从前你做新娘,我做新郎,如今你做屠刀,我做你刀下人头,只可惜持刀的那一个,不会替我收尸,也擦不干净你身上沾的血。”雾真道,“哥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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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对苦命鸳鸯。”
“你愿意,我乐意。”雾真道,“这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情愿的乐事。”
“王爷,哄我睡觉,讲一个故事,父皇不会再打扰我们了。”
叶枕冰没有给雾真讲故事,他说笑话给他听。
冬日的寒冰成了春天的一场大雾,里面的人都成了瞎子。
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雾真躲进被子里。
叶枕冰住了口,他慢慢俯身下去,隔着被子静静挨着雾真。
空气不会这么重,叶枕冰倒下了,倒在他身上。
隔着重重的被子,隔着许多条人命,血色浓成了夜晚,安睡的人只剩下盲者。
雾真呼吸着,叶枕冰呼吸着。
却是两个世界了。
有时候,他们是傀儡皇帝和摄政王,各就各位,披着皮囊。
有时候,他们都成了木头,谁也不开口,谁也不唱戏。
没有红脸白脸,没有丑角旦角,只是两块早就被砍伐的木头,堆积在灶房里,隔着灰烬观火。
“你做我的新娘子,”小小的雾真对少年空妄讲,“你没有头发,披了红盖头就看不见。大家不会知道你是和尚,婚礼就热热闹闹。”
“你不做新娘子,若做骑在马上的新郎,走街串巷,所有人都会知道的,有个和尚破了戒,招摇过市。你成老鼠了,人人喊打。”
“所以哥哥,只能是你扮新娘。”雾真用道理说服空妄,“真真假假,明明灭灭,哥哥若不着相,便会做我新娘。”
好几个蛐蛐罐里的蛐蛐在叫,仿佛是宾客一片叫好声,鞭炮鸣锣鼓响,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空妄道:“殿下放了这些蛐蛐,贫僧就扮殿下的新娘。”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蛐蛐空妄也要救,真是泥菩萨的心肠。
雾真打开罐子,放蛐蛐走。
反正他还会有,走了一只两只三只,小太监会给他捉来百只千只。
皇宫的蛐蛐都是他的,宫外的蛐蛐也是他的。
空妄救不了全天下的蛐蛐,只能一次次做雾真的新娘了。
被溺爱的雾真带着几分天真的恶意。
那粒朱砂小痣,是刀光剑影的缩影。
他把红盖头盖在了空妄的脑袋上,看不见空妄的面庞后,只是一片红,凌乱的红。
过往的风吹到了如今。
被子里是黑的,黑得不够彻底,斑驳的暗影。
雾真的呼吸平缓安静。
有人拥抱他,隔着一层厚被子。
雾真喜欢拥抱,雾真睡着了。
梦里又响起蛐蛐的叫声,是热的,渐渐成了血的喧闹。
有大臣厉声禀奏,王栖水逼近京城。
“陛下,龙骧将军——”大臣老泪纵横,龙骧将军是他的儿子,“战死了。”
雾真惊而侧首,望他身旁的父亲。
他记不得父皇说什么了,只记得父皇的唇也是红的。
和龙骧将军淌尽土地的血一样。
红。
红色的。
下朝后,殿堂内只剩他两人。
父皇抚上他眼下,抚他那一粒小小的红痣。
问他,怕不怕。
雾真笑:“我要死在父皇怀里。”
“投了胎,还是父皇嗷嗷待哺的孩子。”
他搂住他:“这一次,不要丢下我了。”
可父皇还是远了。
远去。
只剩下天地的赤红。
和飘摇的白幡。
3. 病弱的傀儡皇帝03
大将军王栖水找上了门来。
他看着跪坐在佛祖神像前的摄政王,微微地浮出抹笑意。
“枕冰,你是在祈福,还是在自诉罪孽求佛祖饶恕。”
叶枕冰并未答他,王栖水自顾自走到神像跟前,他望了几眼金灿灿的佛像,忽然轻飘飘拔出腰间的刀,重重地砍了上去。
佛像的几根金手指断掉了,砸在地上声音不够响亮。
王栖水收刀转身,垂眸看师兄。
当年他娘亲三跪九叩来到的那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还有个小和尚。
是丹寂师父背起他阿娘的尸体埋葬在寺庙的花坛里。
是空妄牵起他的手,走进庙,也是他攥紧他的手,一起去埋了阿娘。
王栖水不愿出家,寺庙白白养了他几年。
直到他说:“我要从军去。师兄,寺庙太小了,阿娘尸身上开出的花,都烂了好几遭。”
如今他说:“师兄,寺庙太大了,占地方,佛祖的金身削下来,养活的人比寺庙里的和尚多。”
王朝不需要太多的出家人,他的天下需用俗人耕种。
王栖水的到来,不是为了追究傀儡皇帝没死成,毒酒为何成了药酒这般无伤大雅的事,他只是告诉师兄,他的王朝不需要和尚了。
叶枕冰垂目,并未做出丝毫的反应。
他既不抬头看他,也不质问他,只是望着地上断掉的几根手指。
王栖水走出王府时,天地间落了雪,王栖水随意地拂去眼睫上的雪色,许是寒风吹着,竟叫他想起上一个冬天的事。
傀儡皇帝登上皇位,他在台下站着,看见那帝王冠冕后,一张清澈的脸。
可真奇怪,那傀儡的脸庞,比那帝王的冕旒更清晰。
不远不近的距离里,王栖水百步穿杨,看见那皇帝眼下,坠着粒朱砂小痣,如泣如诉。
雾真登上皇位的那一刻,那象征着皇权的龙椅雾真已经坐过千百遍,登上皇位这个过程并不让人陌生。
唯一陌生的是,从前都是父皇牵着他的手。
如今他站在最高的位置上,做一个傀儡的皇帝。以前他不做皇帝,却和父皇拥有同样的权力。
如今做了皇帝,却成了阶下囚徒。
玻璃的冰冷又一次回到他手下。
他习惯,安然,并不觉得痛苦。
只是有一点,很少很少的一点,遗憾。
如果父皇在就好了。
笼子里关着两个人,他能拥抱的就不再是玻璃。
下雪了。
病中的雾真撑着病体也要爬下床榻。
爬着太不像样。
雾真慢慢站了起来。
这个世界没有玻璃,窗棂糊的是纸。
一戳就破了。
雾真缓慢地走出殿门。
他看见漫天的大雪向他涌来。
寒风吹得衣袍空空荡荡。
伺候的零丁两个太监偷闲去了,没有人阻拦雾真的去路。
雾真望向暴怒的风雪,走进了雪中。
踉踉跄跄。
133道:【你这是在折磨你自己。】
风雪加身,对于这副破烂的身体,是负担。
雾真却眉眼含笑,欢快的模样。
【我想走进这雪中,我就走了。与折磨无关,与风月无关。】
他只是躺得累了,想走走,屋子里太暖,炭火的燥热逼走了寒凉的空气,他呼吸间都在干涸。
屋外的天地里只有冷。
可雾真,最习惯的就是冷了。
不疼。
消毒的液体是冷的,喝下的营养液是冷的,输入体内的药液也是冷的。
器械冷,钢床冷,入睡的梦中也习惯了寒意。
唯有血。
冒着热气,蒸腾模样,如雾似幻。
【父皇死的那一天,我在做什么呢?】
想了想,雾真笑着:【不记得了。】
雾真一直往前走着,走哇走,不知走了多久,风雪愈发地大了,他却走出一种自在来。
天地辽辽,红墙有尽头,而天地没有尽头。
他仿佛化作了一只白鸟,越过千山万水,越过四季轮回,永远往前飞去。
可雾真的身躯终究跟不上,他在天地的雪色里倒了下来。
能走这样一段长路,是雾真忘了归途。
大氅散在雪地上,雾真是开败的一朵花,被凛冽的秋风遗忘了,苟延残喘到冬日里,仁慈的荒凉。
风雪堆叠,想起傀儡皇帝的王栖水恰好进了宫来。
王栖水远远地看着。宫里的人对于傀儡皇帝的事一向是谨慎地不近身。
皇帝住的宫殿是皇宫,傀儡皇帝住的,只是冷宫。
如果没有人来抱起这小皇帝,他很快就会死在这雪地里。
奉酒没能办到的事,傀儡皇帝自己代劳了。
可是这天地太冷。
王栖水久违地看见记忆里的母亲,软软地躺在那里,长条的死了的。
死得不是时候。
王栖水慢慢走到近前,俯视软倒的雾真。
雾真没有抬头,不去看是谁来到他身前。
风雪越发大了,雾真该回家了。
王栖水却将他抱了起来。
雾真这夜烧得糊涂了,嘴里呢喃着父亲,抓着身边人王栖水的手不放。
王栖水责罚了伺候的太监,叫人拖下去打了板子。
在太监的凄叫声中,王栖水静静地注目着雾真。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在那登基典礼,只是不远不近地看见而已。
第二次,离得如此的近。
皇帝重病,朝议向来摄政王代劳。雾真是这深宫里养着的一只鸟。
等摄政王杀了他,揽下前后杀了两代帝王的罪责,王栖水便顺理成章往上走。
而枕冰,功成身退,他会待他好的。
太医愁眉苦脸地跪在一边,说着陛下的情况很不好,本就病中,如今又……大抵,大抵……
大抵快死了。王栖水替太医补完了他未说的话语。
就这样死了吗。
不用谁来灌他毒酒,帝王的生命也这样经不起消磨。
战场上残肢断臂王栖水见得多,那样的破损死是免不了的。眼前的傀儡皇帝是这样的健全,没有缺少哪怕一只眼睛,却要死了,在登基后的第一年,苟延残喘的傀儡,烧得糊涂了。
或将在天明死去。
他的师兄少背一桩罪责。新一代帝王的死,成了无头公案。
谁也不信,他是真的病死了。
王栖水的心中有一点遗憾。
摄政王叶枕冰赶到了宫中,见到皇上衰微的模样,怔住。
在摄政王的心里,他与陛下是要纠缠许久的,直到缠得谁也分不开了,仇与爱都绞在一起,像少年时和幼年的陛下玩过的游戏。在御花园浇了水的泥土里,捏起两个泥娃娃来,晒干后游乐时不慎碎掉了。
他见不得幼年的雾真难过,把自己的那一个泥娃娃也打碎了。
空妄捧起两个泥娃娃的碎片,浇灌雨露,在那一场小雨里还给雾真一个大大的泥塑。
空妄说,无论打碎多少次,只要春雨又来,都会重生的。
雾真从廊下走来,顶着丝丝的雨,接过空妄手里的泥娃娃。
“可是只有这一个了。”雾真想了会儿,又笑起来,“一个也好,打碎了,你的我的都碎了。”
孩子气的雾真只是觉得,都没有就不寂寞,空妄有他没有,他不要。
如今空妄拥有的生命,雾真将无法拥有。
雾真最怕寂寞,叶枕冰眼眸里没有流下泪来,却做好了一起打碎的决定。
他徒劳地抱起雾真,让随他来的大夫下猛药。
若有任何风险,摄政王叶枕冰一力承担。
他宁愿史书上写,是叶枕冰害死了大昭皇帝临雾真,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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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与他毫无干系。
就让后世以为,他与他只是仇敌。
“若陛下活了,黄金美玉、高官厚禄,我都会给你。一个无本万利的机会,来,试试。”
喂雾真药时,叶枕冰的眼泪终落了下来。
王栖水瞧着师兄落泪,竟瞧出了几分新意。
他观赏着他的师兄,目光随着师兄的目光触及这傀儡皇帝。
傀儡皇帝临雾真右眼下有一粒小红痣,许是出生前神佛滴了一滴血,滴落在他眼下。
王栖水不是第一次发现傀儡皇帝有一张过于不像皇帝的脸。
他登在那高位上,哪怕群臣跪拜,也还是不像个皇帝。
先皇溺爱唯一的儿子的事,大昭天下没有百姓不知。
先皇死了,他唯一的儿子还像个孩子,长不成帝王的样子,便只能披个帝王的名头。
假凤虚凰,任人鱼肉了。
雾真躺在床上,无限的昏沉与迷乱,前尘往事如一锅蒸发了的水汽,烧得身躯干涸发烫,而雾也似的梦境里,出现一个渺茫的人影。
他看不清他的脸了。
雾真呢喃着父皇。
雾真来到这世界之初,如同一只惊恐的猫,面对这陌生的世界,听不懂的语言,直想躲。
襁褓中的他无法逃离,只能在婴儿身躯的本能下,啼哭。
直到一个人将他抱起,说着什么雾真听不懂的话。
他看见那人面对他的神情,和曾经的实验人员都不同。
他的眼神真真切切落在雾真身上,看着雾真,关心着雾真这个人。
雾真在他的怀中,不再是一个实验品。
系统替雾真翻译了那人的话:【别怕,你的名字是雾真,我是你的父亲,我会照顾你。】
雾真原是没有名字的,他只是一串编号,只是实验室里一个残次品。
而今,有人给了他一个名字。
即使他还听不懂,可他会学的,学懂这门语言。
他要明白,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雾真笑起来,没流完的婴儿的泪从眼尾滑落。
叶枕冰抚过他眼尾,擦去他的泪。
叶枕冰守了三天三夜,直到熬干了身体的潜力,昏睡了过去。
王栖水走进这寝殿。
他来看看枕冰,也看看那垂危的小皇帝。
见师兄昏睡在病榻旁,王栖水好心地将师兄抱到更舒服的长榻。
而他自己复又走到傀儡皇帝身边。
他只是好奇,濒死的皇帝和濒死的平民有何不同。
王栖水在病榻旁坐下来,静静地凝望。
直到傀儡皇帝眼睫颤颤,似要醒了,在那一瞬,王栖水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他该走了,这是师兄的事。
可王栖水仍然坐着。
直到雾真醒来,嗓音干涸、不算动听地呢喃:“父皇。”
雾真竭力支撑着自己爬起,泪如泉涌,如幼鸟投入王栖水的怀抱:“父皇,我好想你。”
雾真烧得神智混乱,记忆驳杂,只记得有一个人抱起他。
他以为,眼前人就是记忆里承诺会照顾他的人。
那渺茫远去的人影重新回到他身边。
空白的脸填上这人的模样。
雾真的手指依恋地、依依不舍地抚摩眼前人,摸他的眉骨眼眶,摸他的鼻梁唇瓣,雾真要这双手也记得他的模样。
雾真说:“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你走了。”
“父皇,”雾真笑,“我捉住你了。”
王栖水静静地坐着,如一尊枯朽的神像。
小皇帝没有死在那雪地里,却烧坏了神智,辨不清至亲和仇敌。认贼作父。
揭穿他吗,终止这可怜行径。
王栖水忽而露出个浅淡的笑来。
他回抱住雾真,揭穿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很简单,瞒下一个人尽皆知的谎言才困难。
王栖水喜欢挑战。
4. 病弱的傀儡皇帝04
雾真趴在王栖水怀里,手攀上他腰背,恨不得如藤蔓般将父皇绞住。
在实验室的玻璃囚房里,雾真能拥有的,只是空无。
他幻想自己有一个朋友,长着并非实验器材的模样,长得一双手的模样。
那虚无的朋友会触碰他的脸颊,会摸摸他肌肤的温度,告诉他,他的温度是冷的还是热的。
如果是冷的,冷如世界里的什么,是入口的维持生命的营养液,还是他赤脚踩上的微微寒凉的玻璃。
他的四周都是透明的,他是供观赏、探看的属于这机构的财产。
如果是热的,热如科研人员的呼吸么。他们在走近他时,他感受到他们的呼吸和心跳,他知道那是热烈的,虽然那热烈从不对他开放。
到了新的世界,他知道冷还可以是雨、是风、是天地洒下的雪。
热,是人们交谈时的笑容,是父皇将他抱起,是不慎摔倒擦伤后,那伤口微微的灼疼。
雾真深深地依恋着眼前的人:“父皇,那一个噩梦困了我好久好久。
“如果我没有醒来,你一定要叫醒我。”
王栖水摸了摸雾真的头,神智混乱的雾真软如一滩水,若王栖水不做那容器,这水将流入春泥不见踪影。
他命人备膳,很自然地进入了傀儡皇帝假父亲的剧本。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梦醒时刻,剧终之时,小皇帝将骤然发现——
他的父亲早就死了。
他全心全意离不开的“新父亲”,是夺走他一切的仇敌。
那时候,傀儡皇帝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在真相抵达的那一刻心碎而亡吗?
王栖水期待着。
用膳时,王栖水亲自给这假孩子布菜,嘘寒问暖。
雾真却没有吃。
雾真乖乖地坐在椅上,看着碗里的菜。
王栖水道:“可是新换的御厨做的菜式,不合你胃口。”
他找了个理由遮掩漏洞,他并不知晓这傀儡皇帝爱吃什么。
雾真摇了摇头,端起碗一口一口塞,塞满了就往屏风后躲,王栖水脚步一动,雾真又要钻到床底下去。
王栖水不明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虚心寻求。
雾真艰难地咀嚼、吞咽,他塞得太满了。
他闭着眼,泪水往下掉。
王栖水捉住他,抬起他下颏,看着雾真鼓囊囊的脸颊,跟小时候见过的松鼠似的。
“怎么一边吃,一边还掉泪珠。”王栖水轻柔地擦去他眼下的泪水,却对那粒小小的红痣情有独钟。
王栖水抚摩着,试图擦去那一点可怜的红,用的力渐大了,惹得雾真睁开眼来。
有点疼,雾真眨了下眼,泪水还挂在他眼睫上呢。
王栖水停下了粗鲁的擦拭,擦不干净。总有滴血坠在那里,妖异而不祥,夺目而碍人眼。
雾真囫囵地吞完,对父皇讲:“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肯喂我了。”
竟是夹菜的亲昵还不够亲昵,才露出了破绽。王栖水蓦然笑起来,雾真泪水又有溢出来的倾向。
王栖水笑了会儿,抚上雾真的头:“真是个娇惯的孩子。”
雾真掉下泪,一下子挣脱了王栖水的怀抱,直直钻进床底下。
他失了力,躲在里面不肯出来了。
系统在雾真的脑海里安安静静,面对这些变故只是沉默着。
一直观察着的大夫这时才示意大将军,有话跟他讲。
出了寝殿,大夫说陛下是先天体弱,常年多病,又心郁累积,不堪重负,这场风寒烧得陛下神智混乱,也不知能不能清醒过来。
大夫说,他只能尽力。
又劝道:“将军,陛下如此形状,似回到了孩子的神智,他以为您是他的父亲,对您百般依恋,这时不如依了他,若贸然告知真相,或许陛下身心再难承受,救不活了。”
在雾真躲藏的时候,长榻上的叶枕冰醒了过来。他随着两人走出寝殿,听到了这番诊断。
他疲惫而幽晦地盯着王栖水,似责备他做了雾真醒来后第一个看见的人。
王栖水慈悲道:“既如此,那微臣就僭越了。”
王栖水吩咐心腹,传令让整座皇宫的人,管好自己的舌头。
“谁多说些什么,谁就少了自己的舌头。”
王栖水吩咐完,才侧身看向师兄:“枕冰,我是不是做了件大好事。”
王栖水的面上并无得意,只是冰冷、平静,又带出一点温柔地注目着。
叶枕冰蹙眉:“你要做什么。”
王栖水道:“枕冰总是心软,既然你不肯杀他,我就用自己的方法了。”
“师兄,为我祈福吧。”王栖水平静地说着,眼神落在叶枕冰身上,又滑远了。
远处的天色昏昏沉沉,又一场暴风雪将临。
藏在床下的小皇帝会惧怕这猛烈的狂风吗,钻进他的怀里,还是钻到别的洞里去。
王栖水转身往寝殿走,叶枕冰上前攥住了王栖水的手腕,声音低哑:“你要什么,你尽可以去取,可他,不是你的。”
王栖水蓦然偏了下头,盯了叶枕冰许久,那双眼在天色的映衬下,竟冷漠得不可逼视。
“师兄,走上摄政王的路,便回不了头了。师父和其他师兄弟的肉身,早已经焚尽。”
叶枕冰霎时失了力。
王栖水收回了目光:“你累了,休息吧。”
王栖水朝寝殿走去,不知进退的师兄,常常是无用的。
但再无用的东西,放到合适的位置,也总有自己的一个用处。
叶枕冰注目着王栖水的背影。
摄政王?不过是师弟的又一个傀儡。
师弟不是要他走上摄政王的路,是要他走进傀儡的模子里,别出声。
王栖水在床榻旁蹲下来,他轻声道:“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雾真。”
他唤他的名,他说雾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没有谁舍得不要他。
“过来,里面太黑了,你看不见父皇,父皇可就走了。”
雾真却不听他的,躲在床下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好像消失了一样。
王栖水跪坐下来,静静地等他。
可过了许久,雾真还是不出来。
王栖水环视四周,难道躲去了别的地方。
要去别的地方找找吗?
王栖水忽然轻叹一声,他趴下来,爬进去,爬过山林滚过泥潭的将军爬进这黑黢黢的床榻之下。
雾真乖乖地趴着,直到王栖水的手抚上他头发,摸了摸,雾真才发觉自己趴了好久好久,身体好不舒服。
雾真眼眸微微地湿了,他不肯泄露出来,他忍耐着。
王栖水轻轻地说:“这床榻之下,什么都看不见,雾真,你是个勇敢的孩子。”
雾真眨了下眼,泪水滴落下来:“真的?”
王栖水低应着:“真的。”
雾真擦了擦眼:“可我不是的,父皇,我害怕你真的不要我了。”
雾真说得很小声:“我在这里等,如果父皇不进来,我就永远不出去。”
“我习惯了。”雾真说,“这里挺好的,谁都找不到我,太黑了,就像消失了一样。”
雾真说着孩子气的话。
“一直呆在这里,”王栖水吓他,“会有虫子爬进来,把你吃掉。你的脸如剥落的佛像,一块一块地往下掉,你的血会干涸,凝成乌黑的一滩,臭气传染,连头发丝都是腐烂的气息。”
雾真仍然天真:“那就让虫子吃掉我,喂饱它们。然后……”
雾真坏心眼地说:“用我的血肉浇灌的虫子变大,变得好大好大,爬到龙椅上,把父皇也吞了。”
雾真抚上了王栖水的脸颊:“这样,我和父皇都呆在虫子的胃里,腐烂在一块儿了。”
王栖水轻声笑了。
竟是个坏心眼的傻子。
雾真捂住王栖水的嘴,不准他笑:“我没有说笑,我说的是心里话。”
“如果父皇抛下我,不要我了,我宁愿叫父皇去死,也不要活着远离我。”雾真威胁王栖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话是真是假,他只是要说得很残忍、很可怕,才能让父皇一点都不敢离开他。
王栖水抱上雾真,抱得很紧,雾真渐渐松开了他的嘴。
王栖水说,雾真是勇敢的:“能杀人的都是勇敢的孩子。”
抱得太紧,雾真嗅闻到王栖水身上幽幽的体香,和记忆中的不同,雾真应激地挠了王栖水一爪,滚出了床底。
王栖水的侧脸被挠破了,他怔了会儿,静静躺着,半晌才抬起手,抚摸脸上浅淡的伤口。
雾真抓了人,想跑,可好饿。
桌上的饭菜好香。
雾真迷迷糊糊就被勾到了餐桌旁坐下,乖乖地安安静静地自己吃饭。
王栖水从床底出来,看见雾真吃得正香。
可吃着吃着,雾真突然停了下来。他蹙着眉,忍耐着,不过一会儿,唇角就洇出血来。
雾真摸了摸,指尖上沾的血一点都不香,他看见父皇出来了,憔悴地问父皇何时换了熏香。
王栖水向前一步。
雾真警惕得浑身绷紧。
王栖水站在原地,任由雾真打量。
雾真瞧了半晌,瞧见他脸颊上的伤,哀哀地垂下眼来:“我不是故意的。”
他怕父皇打他,虽然父皇从来不打他,可现在的父皇有点不一样了。
王栖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雾真,你当如何。”
雾真反思了一会儿,得不到答案。
又怕真被父皇打。
就沾着指尖的血在脸上胡乱涂几道,他怯生生抬起眼来:“我,我也沾血了。”
王栖水瞧着乖巧又不驯的雾真,慢慢走上前去,弯下腰背,掐住他下颚,用袖子一点一点将他脸上血迹擦掉:“小骗子。”
雾真抿唇,他不是的。都是血,没有差别。
王栖水擦着擦着,手抚上了雾真的脖颈,轻而易举就能扭断。
雾真眨了下眼,浑然不知的模样。
王栖水掐住了雾真,没用力,他说:“要惩罚。”
雾真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
王栖水忽而笑了下,松开手,摸了摸雾真的头:“父皇换了熏香,忘了告诉雾真,是父皇的错。”
“雾真还要父皇做什么,才肯原谅父皇呢?”
不打雾真,雾真要得寸进尺:“换回来。”
王栖水笑意渐微,他没用熏香,亦常常沐浴,雾真闻到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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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是什么气味。
大将军很讲卫生的。
王栖水说:“新的熏香父皇很喜欢,雾真,你觉得难闻吗?”
说得很平缓,却不够平静。
雾真说了实话:“好闻,但,好陌生。”
王栖水搂住了雾真的头,摸他的头发:“你会习惯的。”
王栖水搂人的姿势,是杀人的姿态。
常常上战场的将军习惯了杀人,却没学会要如何抱人。
摸了好半晌,摸得雾真开始挣扎了,王栖水才松开手,端起一盏温水,叫雾真漱漱口。
雾真整理一番后,王栖水手上多了把剪子。
雾真盯着剪刀,瑟缩了一下,把手背到了背后。
不要剪他的手,他以后不乱抓人了。
王栖水拿着剪子靠近雾真,雾真立马就要跑,没跑过骑马征战的将军,被一把制在了怀里。
雾真挣扎:“不要,不要剪我。”
父皇变了,变得恐怖,父皇被魇住了。一定是鬼刹上了父皇的身,才叫他变得如此可怖。
雾真的挣扎跟幼猫似的,徒劳无功。
他龇牙发狠,作势要咬,王栖水仍然固执地从他背后攥出他的手,攥到剪子跟前。
剪子咔嚓一声,雾真惨叫起来。
王栖水笑了:“剪个指甲,你叫什么。”
指、指甲?
雾真眼眶红着,小心翼翼睁开眼来。
原先伺候的太监老是偷闲,他病中指甲长了。
雾真误会了,脸一下子红彤彤,他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遮掩自己羞赧的证据。
王栖水把他脸扳回来,声音沉静:“看着。”
看什么,看剪指甲?剪指甲有什么好看的。
王栖水道:“你再挣扎,剪子剪到的就是你一根根手指,咔嚓一下,断一根。”
雾真呜咽了声,他不要剪刀,不要:“我会死的。”
雾真确定肯定:“我一定会死的。”
雾真发狠,用头撞王栖水,王栖水扔了剪刀按住他头,倔强的傻子,来硬的不行,只好怀柔。
王栖水直接将雾真抱起来,哄孩子一样晃晃悠悠,雾真都快晃晕了,若哄孩子都用这样的力度,孩子能活下去真不简单。
王栖水哄着哄着竟把雾真抛了起来,在雾真惊吓的余韵中,又把他接住了。
王栖水看着雾真惨白的脸,判断雾真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这才捡起剪子,一下一下,咔嚓咔嚓,替雾真修剪完了指甲。
王栖水要做的事,一定要完成。
叶枕冰站在屏风后看着这一切。
雾真与王栖水的相处竟这般融洽,谁成了雾真的父亲,谁就得到他的依赖。
即使待雾真并不温柔,他也天然地信赖,即使有诸多的破绽,雾真也自圆其说。
一个父皇的名头,就夺走了雾真。
叶枕冰忽然生出了怨。
他看着师弟可憎的脸,怨憎会,师弟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可憎。
叶枕冰闭上眼,他越来越不像一个和尚了。
戒疤已被乌发淹没,他空空荡荡的魂灵自愿被谁缠住……而那曾经绞缠住他的,倏然就不要他了。
叶枕冰慢慢退出了寝殿。
他悠悠地走在天地的暴风雪里。
暴风雪骤降,雾真害怕得躲进了王栖水的怀中,叶枕冰形单影只走在风雪里,抵达王府时已白了头发。
他跪坐在佛祖跟前,于经案上提笔默写心经。
写过无数次的心经,这一次却出了错。笔锋不知何时直咄咄地写下一个“真”字。
他在佛祖面前毁经悖信,心念他人。
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
欺骗自己般,叶枕冰略过层层心经,直抵最后,接着“真”字往下。
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乌发上的白雪尽数化为水,叶枕冰的这一篇心经也写尽了。
雾真躲在王栖水的怀里,时不时担忧地看向窗外。
他喊着父皇,他说:“天要塌了。”
王栖水拿着木梳,慢慢给雾真梳着,说他头发乱了。
头发乱了这样的小事,为何要与天塌的大事相比。
雾真吓他:“天塌了,父皇比我高一些,父皇会先被砸死的。”
王栖水仍然梳着:“那就让父皇被砸死。”
他不是他真的父皇,不过几句死来死去的话,齿及的人早就烂在黄土里。
雾真却不准,雾真一下子站了起来,张开手,护着王栖水。
“不要,”雾真说,“不要父皇被砸死。”
他眼眸微红:“现在我比你高了,砸不到你。”
那木梳徒劳地留在王栖水掌心,该打理的头发离梳而去。
长发的主人背挡风雪,可怜几缕乌发被吹得飘飘荡荡。
王栖水仰眸望着他。
可很快,王栖水意识到,傀儡皇帝要护着的人,是那个早就烂在黄土里的先皇。
他该垂下眼来,管这小皇帝说什么疯话。
可王栖水仍然抬着眼,仰着头,看一个傻子说比他高了。
天塌了,砸不到他。
5. 病弱的傀儡皇帝05
夜深时,雾真饮了药仍不肯睡。
他抱着父皇,就是不肯闭上眼睛。
身体已经好疲惫,浑身无力,眼皮老想往下耷拉,可他就是不睡。
王栖水问他为何难以入眠。
雾真过了好久好久,声音才轻轻地响起:“我若是睡了,没准就是醒来了。”
这话说得糊里糊涂的,睡觉就是睡觉,睡觉怎么等同于醒来呢。
这样算账,夜晚委屈极了,明明来过,在雾真的嘴里却不存在了。
王栖水静静地任由雾真靠着。
雾真说:“如果醒来,从一场美梦里醒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不要睡,不闭眼,他要看着他。
眼前人是梦,睁着眼才能入梦。
雾真快支撑不住,他掐了自己一把,不能睡。
他抚上父皇脸庞:“总觉得不是真的,可是又是真的。”
“我弄不明白了,父皇,我是不是在说些颠倒混乱的话。”雾真说,“我连自己都弄不明白了。”
王栖水没有安慰雾真,只是叫雾真和他一起做个游戏。
“我呼吸的时候,你跟着我的呼吸、呼吸。”就像上战场,把握一场战争的节奏。
王栖水深呼、深吸,雾真靠着的胸膛起起伏伏。
雾真成了湖里的一朵莲,水面的涟漪一圈一圈触摸着他。
雾真跟着深呼、深吸,不过半炷香时间,雾真深深地睡着了。
王栖水将雾真抱到床上,脱下他鞋履,盖好被褥。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转身往永安殿走去。
今日需处理的军国事项,他提前命人从将军府取来,放在了这座离帝王寝宫最近的永安殿。
宫灯灼亮,王栖水一一批阅,心无旁骛。
第二日雾真醒来时,最先入耳的是极清脆的碎冰声,檐下的冰坠子砸落在地,随后而来的是宫人们细微的窃窃私语。
这窃语离他还远,成了助眠的底噪。
雾真翻了个身,蜷在被窝里,温暖的被褥随意地包裹住人,人就难舍难分。
父皇若不来叫他,他就不起来了。
要在被子里睡到天昏地暗,睡到外面的世界春暖花开,他才肯从温暖的被窝里走出来,走到另一个暖光爱抚的世界。
一碗药靠近了他。
那浓浓的苦气夹带着药腥,冒犯了雾真的鼻子。
雾真不跟这苦气斗争,他往被窝更深处蜷去。
却有人径直掀开了被子,打翻了他的被窝。
雾真生气地望去,是哪个讨人嫌的家伙,不让人在寒冬里睡饱。
父皇?
雾真的怨念散尽,一下子爬坐起来,待父皇靠近,就用脸蹭着他的胸膛。
撒娇似的。
可撒娇也没用,王栖水退后一步,将药碗搁到了雾真嘴边:“喝。”
雾真退得更多,他退到床角去了。
雾真摇摇头:“不要。”
他才不喝这苦药,苦得人身体都成药罐子,走到哪,哪里都是一身药味。
到处都是好风光,他去哪便是煞风景。
他不喝了。
王栖水问他为何不要。
雾真犹豫好半晌,才把心里话说给父皇听。
王栖水听了,端起药碗饮了一口,道:“是有些苦,但雾真身上并未沾染多少气息。”
王栖水说:“熬药的人,长年累月处在那样的环境里,身上免不了沾点药的气息。你只是喝下一碗,喝得越快,这气息就消失得越快。越磨蹭,药气就将你头发、肌肤、衣衫都无声无息地浸润,到时候,可真成药罐子了。”
雾真抬眸,真的吗,又低垂面庞使劲嗅嗅自己,嗅了半晌,羞道:“好像是的。”
那他不要磨蹭了。
雾真一步一挪,走到药碗跟前,做了会儿心理斗争,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喝完了,雾真眨下眼。
王栖水从善如流:“雾真是个好孩子。”
得了夸奖,雾真心满意足,想起熬药的人长年累月地熬药,便央着父皇给出一些东西。
“我的玩具,不想给他,”雾真说,“给金子银子好不好,我有好多金子银子,闪闪发光。”
王栖水微微地笑起来,说今朝熬药的人死了。
雾真愣在那里。
王栖水轻描淡写:“那药童神不守舍,放了一味毒药进去,大夫发现了。”
雾真不明白。
王栖水抚着他面颊:“你活着,碍了人眼。雾真,天真。”
药童背后指使的人蠢蠢欲动,以为皇帝被毒死就能以此为名号,推举皇室旁支再起风云,打进皇城推翻王栖水,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位。
愚蠢的人。
自是在这愚蠢的梦中死去了。
雾真道:“熬药的人死得好容易,吃药的我还好好的呢。”
王栖水问还要不要送那药童东西。
雾真点头:“用我的衣衫包裹他的尸体,来世,他不要做熬药的人,投胎到富贵之家,想必就活得久些。”
王栖水静静地看着雾真,只说会送些东西给那药童,却没说要不要送他的衣衫。
雾真还没发现,他的衣衫成了龙袍了。
在大将军随口的吩咐下,几条饥饿的野狗被送到了药童的尸身旁。
物尽其用。衣裳、金子,药童是用不了了,他自己,还能填饱野狗的肚子。
这日,天色见晴。
王栖水让雾真挑选新的伺候太监。
一排排的十五六岁小太监跪在殿前,寂静无声。
原先的两个伺候不尽心,打了板子刷马桶去了。
雾真还没数清楚有多少人,便有人来报:“破虏将军王狰凯旋。”
王狰,王栖水养子,大半年前被派出去剿灭乱党,镇压叛乱。
王狰骁勇暴虐,大胜之后,将叛党领头之人剥皮削骨,又心忧回途路远,父亲见不到他这战果,便将此敌头颅腌制在盐罐里,免得腐烂太早臭味太浓。
王狰等不及父亲犒慰,率先下马步入宫廷。
他一手抱着大盐罐,一手拿着杆旗,宫人们见到的无不瑟瑟发抖。
那旗杆上飘扬的不是军旗,是一张干涸的人皮,晃晃悠悠,白日鬼行。
王栖水看向心腹,心腹蔺九心领神会,先一步退离,奔驰而去告诉王狰,他的父亲正在玩一场游戏,他别穿了帮。
王狰听得怒火上涌,横眉骂道:“那小皇帝死人命!竟敢把我父当他父。”
“他要是想得慌,赶紧找棵树吊死,和他的父皇黄泉相会诉衷肠!”
心腹蔺九劝:“大将军操劳国事,闲暇时玩乐玩乐罢了。那小皇帝早晚是要死的,公子消消气,何必因一时口快,坏了大将军的兴致。”
王狰道:“都一年了,父亲不杀他,我都想杀着玩了。”
“还有那摄政王叶枕冰,”王狰道,“不知好歹得寸进尺,父亲给他几分脸面,他倒还矜贵起来。早晚绑了他送到父亲床上!弄些药灌了当兴奴用用也就罢,何必给他好脸色。”
蔺九再劝:“大将军自有安排,公子,千万别冲动。”
王狰虽不过十八年岁,王栖水到底生不出这么大个儿子来,作为养子,王狰恨不得比全天下亲儿子还孝顺。
闻言只能忍了又忍,咽下这口气。
王狰踏入殿前,人皮旗帜招摇。
雾真初时还没认出来是什么,随着王狰越发靠近,那人皮也越发清晰。
雾真吓得往后退,王栖水揽住了他的腰:“人皮而已,怕什么。”
王狰几步上前,下跪磕头,含泪道:“父亲,我回来了!”
雾真听不懂,他在喊谁。
蔺九赶紧解释:“这是陛下新收的养子,雾真殿下,这是您的弟弟啊。”
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弟弟!
雾真把害怕都忘了,直直凝视父皇,他不要弟弟!
王狰打开盐罐,倾倒而出。
血肉模糊的人头和白花花的盐一齐泻在干干净净的石板上。
“敌将糜腾人头在此,狰,幸不辱命。”
雾真干呕起来。
王狰拧眉看去:“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雾真掩面,靠在王栖水胸膛上:“我不要他,不要。”
王栖水却并未答应雾真,而是上前扶起了王狰。
雾真被丢在那里,酸涩不已。
王栖水的手覆上王狰肩膀,夸他:“此一战,定西南。王狰,做得好。”
雾真不愿再呆在这里,转身朝殿内走去。
王狰一句话叫他停下了。
“听蔺九说,这是殿下在挑近身伺候的太监,狰有个法子,定能帮殿下挑出临危不乱的仆人。”王狰道,“拿弓弩来。”
王狰让这些小太监用头颅顶起摆在一旁的瓜果,站在百步开外,他援弓而射,射死的就是没那个命,射中果子的便是殿下好奴才。
小太监们跪得瑟瑟发抖,王狰说:“这些贡果有大有小,站迟的,便只能顶个枣了。”
王狰话落,有个稍微胆大的太监磕了三个响头,率先拿了个大果子,遵命而去。
其余的太监慌了,在一片混乱中抢大果。
雾真道:“你算什么,我挑太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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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你帮。”
他看向王栖水,要父皇发话。
可王栖水只是看着。
对这个养子,父皇似在宠溺。
雾真咬牙:“有本事射我。”
他越过争抢倒地的小太监,随手拿了个小果子,往远处走去。
王狰的箭对准了他。
王栖水道:“过了。”
王狰咬牙,只能顺从,一箭射穿了第一个太监头顶的果子。
汁液四溅,那胆大太监保住性命,跪地磕头:“谢,破虏将军!”
王狰颇为满意。
雾真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早过了百步。
他转身,将果子举起来:“射啊。”
“你不射,”雾真大喊,“你孬种。”
王狰一箭就要射出,王栖水握住弓弩,看着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父、父亲。”王狰清醒过来。
王栖水拿过弓弩,却并未扔下,他看着远处的雾真,看他天真肆意地闹脾气。
倏然,王栖水张臂拉弓,似回到枣骝马上的征战岁月。
一箭,转瞬即出。
擦着雾真的耳畔,直直射穿雾真身后的粗树。
死亡的危险,擦肩而过。
雾真固执地站着,微颤,几丝碎发被箭矢破穿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雾真手颤着,手中果子跟着颤。
雾真不服,他眨了下眼,将泪水逼回,用衣衫擦了擦果子,随后吃起来。
一口一口,他不浪费。
王狰微眯了下眼,这小皇帝,竟不是个腿软的孬种,还有心情吃果子。
但王狰还是厌恶他。
任何夺走父亲注意力的人,他都恨不得在脚底踩烂。
雾真吃完果子,手上沾了汁液,黏糊糊的。
他慢慢往前走,看着王栖水,却停在了一个小太监身旁。
那小太监从头到尾只是跪着,一直跪着,没有听从破虏将军的命令,也没有上前抢果子。
雾真将手递到他面前。
小太监慢慢抬起头来。
他望着雾真,手上却麻利地取出帕子给雾真擦手。
雾真不再看王栖水,他垂下眸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答:“雀生。”
雾真笑:“好,我要你。”
雾真就着擦手,攥住雀生的手,拉着他站了起来。
“父皇,我选好了我要的贴身太监,我累了,您请便。”
雾真转身往殿内走,泪水在转身之后,才委屈地掉了一滴。
很快,他止住了泪。
不能哭。
雀生跟在他后面。
王栖水并未进殿安抚,他只是叫人收拾了地上的一片狼藉,带着王狰,慰劳远征的军士去了。
雾真躲在窗后,看王栖水越走越远,直到目光的尽头,王栖水一直没有回头。
雾真强忍泪意。
为什么要突然冒出来一个弟弟。
为什么一定要多一个弟弟。
父皇,难道有他还不够吗。
难道父皇也像其他人那样,觉得他会早夭,担不起王朝大事,只能养在闺中苟延残喘。
可明明,明明,父皇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想不起来了,他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雾真趴了下来,他不会哭。
没什么好哭的。
他要那个弟弟,死。
那跪在殿外的胆大太监,慢慢站了起来。
他望向帝王寝宫,思索了会儿,一步步走来,于殿门口重重地磕头。
他道:“殿下,奴才为求生,听从了破虏将军的命令,请殿下责罚。”
他磕得用力,一声又一声,很快,头便擦出了血。
雾真不语,太监便一直磕着。
雾真听烦了:“管住你的头。”
雾真快步走到他面前,斥责的话语却留在了口中。
太监额头的血滴落,他的眼眶,他的鼻尖,他的唇,都沾了血色。
太监说:“奴才容缙,殿下,您能否要我。”
雾真抿唇:“这不像一个奴才的名字。”
容缙道:“我父犯了错,子嗣罚没入宫廷,殿下若不喜欢,可为奴才换一个名字。”
罢了。
跟他计较什么呢。
雾真摸了摸容缙的伤口,问他疼不疼,有多疼。
容缙说:“能忍。”
雾真笑起来:“能忍,能忍啊。”
他摸摸他的头,摸一条狗似的:“既如此,你留下吧。”
容缙再拜:“谢殿下。”
6. 病弱的傀儡皇帝06
雾真不吃饭。
雀生哄着他,喂他,雾真就不吃。
他神情郁郁,趴在床榻上谁也不搭理。
雀生想了法子,把民间的一种翻绳游戏耍给雾真瞧。
雀生一双杏眼,圆圆的,雾真问:“是不是你像金丝雀,所以叫雀生。”
雀生腼腆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殿下。”
“奴才是贱种,俺爹说俺赔钱货,跟偷吃稻田的麻雀一样让人糟心,就叫奴才雀生了。”
雾真说:“你爹才是赔钱货。”
又不明白他爹为什么这么说。
面对殿下的好奇,雀生哀伤地吐露了实情:“奴才是天阉,天生的太监,俺爹说,这也是俺的造化。能伺候贵人,也算命不薄。”
又说儿是贱种,又说儿命不薄,真是奇怪的父亲。
雾真叫雀生继续翻花绳给他看,一根绳子怎么能有这么多花样,他还没瞧过这种新奇,要多看看。
雀生说两个人玩更好玩,他教殿下怎么玩。
十指翻出许多花样,雾真瞧着上了会儿手,玩一会儿却觉得无聊了。
容缙上前跪坐下来,问殿下要不要下棋。
雾真对下棋不感兴趣,对容缙额头上的伤口感兴趣。
他指尖探出去。
薄薄的一层皮擦破了,里面就流出血来,他问容缙:“人皮这样薄,那个王狰到底是怎么剥下来的。”
容缙说剥的时候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徐徐用刀分割皮肤与肌肉,如蝴蝶展翅般撕开来。*
雀生听得瞪圆了眼。雾真心有戚戚:“那人岂不是成猪了。”
“活生生的,死掉,”雾真说,“剥皮拆骨,人头入罐。”
容缙又说起其他的刑罚:腰斩、车裂、俱五刑、凌迟、缢首、烹煮……*
雾真听得捂住耳朵,却又留了一点空间,让声音流进来,他说,容缙最会讲鬼故事。
当容缙提及宫刑时,停顿了会儿。
他道:“宫刑不总是成功的,奴才阿弟就死了。”
雾真问:“那你怎么不流泪,停顿这一会儿的间隙,是你的悲伤吗。”
容缙说,若殿下想看他流泪,他就会自然地流出来。
雾真道:“你真是听话的乖宝宝。”
他摸摸容缙的头:“乖宝宝,流泪吧。”
容缙哭不出来。
雾真道:“你骗我。”
容缙说:“原谅奴才,奴才已经不会哭了。”
雾真不信,他调皮地用指尖去摸容缙的伤口,伤口总是软烂的,容缙却连呼吸的节奏都没变。
雾真骂他:“狗奴才。”容缙仍然受着。
雾真安慰他:“你受苦了。”容缙依旧受着。
辱骂抚慰软硬兼施都没用,容缙的眼睛当真干涸了。
雾真收回手,看指尖沾上的血,微微厌倦。
容缙膝行一步,垂首,吻上雾真指尖,将血液舔尽。
更像狗了。
雾真有宠物了。指尖没了血,还有点湿乎乎的,雾真随意将手指在容缙身上擦,仿佛那是他浓密的狗狗毛发。
雾真坦诚道:“你这样顺从,叫我有欺负你的冲动。”
容缙说,那是奴才的荣幸。
雾真心道,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说些荣幸的话,眼里却平静得跟死水似的。
也不知眼睛若没了,还能不能这么平静。
雾真说:“我剜掉你的眼睛,你还觉得荣幸吗?”
容缙这时倒不说那些表面的话了。
只说殿下不会的。
雾真笑起来:“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我只知道人有时候残忍得自己都不敢相信。”
雾真到这会儿已经很饿了,肚子瘪下去,饥饿彰显存在感。但听了这么多残酷的刑罚,又叫他对吃东西一点欲望都没有。
他怪容缙:“人和猪羊相提并论都上餐桌了,叫我怎么吃得下去。”
容缙又说起他之前远行时的见闻,道路上常有饿死的,他们的肚子却是高高鼓起。
容缙有成为说书先生的潜质,他说起故事来总是勾人。
雾真的好奇心似一条尾巴扫过,痒痒的,他做出了猜测:“饿死的,就是没有吃的……他们喝了太多的水,把自己胀死了?”
容缙说殿下说得有道理,但事实并非如此。
灾荒年时,田地里颗粒无收,人们没有粮食吃,就去啃树皮吃野菜,等树皮都被扒光了,一眼望去只剩光秃秃的土黄色,人们能打主意的,只剩这泛滥的土黄色。
有一种土和别的土不同,它几乎没有杂质,质地尤其细腻,看起来就像面粉一样。人们把它当作救命稻草,叫它观音土。
观音土没有救活这些饥荒中的百姓,只是让百姓的肚子塞满了泥,他们被活活憋死了。
雾真的心一下子缩紧,脑海里出现自己高高鼓着肚子却被活活憋死的场面,他脸色有点苍白,不准容缙说下去了:“你是不是报复我,故意说这些吓我。”
容缙磕头再拜:“奴才不敢,只是希望殿下能吃点东西,桌上的都是美味佳肴,许多百姓一辈子都未见过的美食,从容地摆在殿下的餐桌上。殿下若能吃些,这些佳肴便来得不冤枉。”
雾真想打容缙。
雀生赶紧圆场,他说起民间有哪些好吃的好喝的,虽比不上宫廷御厨做的,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殿下今天先填填肚子,奴才会做冰糖葫芦,之后奴才给殿下做冰糖葫芦好不好。”雀生端了一碗还温热的素粥喂雾真。
看着雀生的圆圆杏眼期待着,雾真张开嘴,吃了一口。
好熟悉的味道,雾真吃下去后,又张开嘴继续吃。
后来嫌烦了,接过粥碗自己大口大口吃。
是谁做的,他应该有答案,却不想问。
朦胧而模糊,心里些微的疼,那就不问了。
雾真指着桌上好菜佳肴,好些都冷了,对容缙说:“赏你,把百姓的那份都填到你肚子里面去。”
容缙没有反抗,跪拜后从容上了餐桌,不疾不徐吃起来。
但吃了许久也吃不完。
雀生央求雾真:“殿下,能不能也赏奴才,奴才也饿了。”
雾真摸摸雀生的脸:“你是个好孩子,他是坏孩子。你要帮他。”
雀生摇摇头:“奴才只希望殿下开心,容缙吃坏了,死掉了,就不能给殿下讲故事了。”
雾真看着雀生的眼,雀生有一种柔和的姿态,叫人心疼。
容缙却是古怪的,雾真惊心于自己被勾起的毁灭欲。
某一瞬间,雾真想把容缙说出的残酷刑罚,在容缙身上都试一试。
雾真告诉雀生:“我想杀了他,这是怎么回事。”
雀生愣了下:“没关系的,是容缙不好。”
雾真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
他拉着雀生上床,说雀生才是乖宝宝。
雾真有了一只鸟,圆圆杏眼;和一个新玩具,嘴巴厉害。
这个下午,雾真短暂地把父皇给忘记了。
他沉浸在新得到的事物里,观察他们,玩闹、说笑、威胁……
容缙实在吃不下后,离开餐桌跪了下来。
雾真问他好吃吗。
容缙说,殿下赏的,是这世上最美味的佳肴。
雾真又问:“那你怎么吃不完?”
容缙答:“奴才是蝼蚁,蝼蚁只能承担这么一部分福泽,多了,就溺毙了。”
雾真笑:“你说话真好玩。”
雾真笑着要他爬过来:“你做我的马吧,我要骑在你身上,我要上战场。”
雀生这时从床榻上爬下去,跪趴下来,回头怯生生的:“奴才、奴才做殿下的马。”
雾真偏不要,他看向容缙。
容缙垂眸,遮掩住眼里的情绪,膝行爬来。
雾真坐上了马,他拍拍他:“驾!”
驾。
驾。
雾真忽然颤了下,胸闷气短,一瞬间吐出血来。
雾真蹙着眉,擦嘴边的血,擦不干净。
雀生惊惧地喊,大夫,大夫!
雾真在人做的马上倒了下来。
雀生险险接住了。
容缙跪坐起来,看雀生怀里人血色的唇。
他看了好久,好久。
大夫赶来了,没有人下毒,也不是快死了,是药起了作用吐出的淤血。
大夫道:“殿下常年多病,吾只能尽力而为。殿下宜静心养病,清净六根,心绪平和为上。”
王栖水也来了。
王栖水不来还好,一来,雾真今朝的新仇旧恨就叠加起来。
“那还有什么意思,”雾真看着父皇回答大夫的问题,“反正他有了新的孩子,不需要旧的那个了。我死了,正好给人腾位置。”
雾真虚弱地笑:“等我死了,大夫,你就把我的金银珠宝都拿去,到民间到处丢,丢给那些吃不起饭的人。
“也省得被个不知哪里来的混球鱼目臭狸猫偷了。”
大夫捋了捋胡子:“殿下说笑了。”
雾真没说笑,他望着王栖水,他不要那些金银珠宝可不是好心。
只是他早就挑选好了殉葬品。
父皇若要把爱给别人,那还是死掉的父皇好。
他抱着他的骨头,进一个棺材,烂也烂一块儿。
雾真看着王栖水向他走来,雾真做好了跟父皇掰扯的准备,但忽然有个人进殿,在父皇耳边说了什么。
父皇走了。
雾真手边随便抓到个什么就砸了出去。
走,走了就不要回来。
木梳砸落在地上,朴实的一声响。
王栖水回头,望了会儿木梳,才将目光移到雾真身上。
他本可以说些什么,譬如军中要事不得耽搁,把实话说给雾真听。
但王栖水一句未言,他收回目光往前走去。
雾真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他戏台子都搭好了,就等着父皇哄他。
可父皇连句话都不肯跟他说,就要往外走。
他不该扔东西砸他,他该拿把剑杀了他。
质问他,原来的那个父皇到哪去了。
连上朝都要带着他的父皇,去哪里都带着他的父皇,现在只会丢下他。
“难道,有了新的孩子,旧的就当真不重要了?”雾真问雀生,“你父亲有没有别的孩子,有多少个。”
雀生说四个孩子。
雾真又问:“那他独独骂你贱种吗?”
雀生难为情地点头:“没法子,奴天生叫人看不起。”
“天生?”雾真含泪而笑,如果他能习武研兵,如果他能提剑上马杀去战场……这难道是他不愿?他也不乐意这副病恹恹的身体,什么都做不了。
可当父亲的怎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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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弃自己的孩子。
生之前难道没有想过,生下的孩子很可能不是天赐,是天残吗。
他们什么都不想,只是在生,生,不停地生。
“那王狰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会打仗吗?”雾真说,“我也去,我也去好了。”
雾真天真地握着雀生的手:“你也去,你建功立业,我封你当大将军。你把王狰比下去,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个不知哪里来的泥孩子。”
“他别想替代我。”雾真说着糊里糊涂的话,他糊里糊涂地就晕得不行了。
大夫说要静心,静,静……
雾真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身心劳累过度,雾真慢慢闭上了眼,昏睡了过去。
他的眼尾还含着泪,人却已人事不知。
容缙欣赏着。
在梦里,雾真又看见那缥缈远去的人影。
雾真不停地追啊,追啊,追得都摔了一大跤,重重跌倒在地上,膝盖擦出血了,那人影仍不回头。
雾真喊:“父皇。”
雾真用手撕伤口,让血流得更畅快。父皇快来看,他摔得好严重。
父皇快来,他摔得走不动了。
他的腿要断了,他的手也折掉,他的眼睛融化鼻子烧熔,只有张嘴巴坏得很,一直叫父皇。
他烂成了一朵花,根系入了地,他叫父皇,回头啊,把他折断了揣怀里,带他一起去。
他不怕。
从来就不怕。
敌军将入城,父皇要他走,雾真偏不。
他静静靠在父皇怀里,如果一定要死,如果活不了了,父皇,我们就死一块吧。
可能葬不到皇陵里跟先祖作伴了。
没准只是被草席裹了,胡乱扔到乱葬岗,叫野狗吃去。
尸骨无存,新一代的帝王才会安心啊。
可雾真不怕,他紧紧抱住父皇,父皇比他先生二十载,死,却死在同一天。
父皇不会再老了,他也永远长不大。
天地悠悠,沧海桑田,以后的人们翻开书来,没准里面有几笔提到大昭最后一代皇帝和他唯一的孩子。
一笔一划,临宣扶、临雾真,葬到了一本书刊里。
雾真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可离去的人孤零零上路,不肯带他。
雾真的愿景落了空,只能在梦里看到缥缈的背影,不断地远去。
有千重山万重水,无数的飞鸟和游鱼,作他远去的背景。
雾真,只是扎根在原地,死,也只能死在这里。
千万里路,越不了了。
苦药的药腥又入了口,雾真迷迷糊糊若醒若梦,他微睁着眼,刚刚做了个什么梦来着。
他好像梦见一个人。
是谁。
谁呀。
谁躲进他梦里,清醒后又消失不见。
雾真什么都记不得了。
应该是个不重要的人,雾真想,只有不重要的人和事,才会在醒来时彻底忘掉。
雾真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雀生给他擦了把脸,雾真对大夫说:“你的药真管用,我的心平静了。”
大夫心道,药?药只能救人,还没听说过能救心。
大夫笑:“殿下许是做了场美梦。”
美梦吗?
或许是的。
是啊。雾真笑:“那就当成一场美梦好了。”
他为这场记不清的梦定下结局。
雾真又有心思玩闹起来,他让雀生陪他玩翻绳游戏。
“等我的手指灵活了,”雾真说,“我就练剑。”
“我会成为一代大侠,”雾真道,“哪怕不做将军,我也是最好的。”
他不需要跟王狰比。
王狰不配。
大夫离开宫廷后,径自来到摄政王府。
之前药童投毒案后,送到雾真面前的食物或药都经过了层层检查。
大夫解答了摄政王今日陛下身体情况如何。
又细说起心情如何。
“陛下一直心念先皇,连睡梦中都呼唤着先皇。”大夫道,“若陛下想起一切,我的治疗将前功尽弃。”
“若以房屋做比,陛下的身体就像是从地基就开始歪了、乱了,哪怕如今看着是个完整模样,但实则摇摇欲坠,若风雪积压,倾颓只在一夜间。”
“先皇的死,或许就是那一场暴乱的风雪。”大夫叹了一声,“但若陛下永远想不起来,哪怕多活些年岁,可永远都是认贼作父。”
大夫坐在红木椅上:“老朽也不知,到底怎样才是医者仁心了。”
摄政王一直跪在蒲团上。
他仰望着面前断了几根手指的佛像:“怀叔,稚子无辜,望您尽力救救他。”
“认贼作父也好,永远昏聩也罢,至少还活着。”叶枕冰道,“活着,总是好的。”
面对能救雾真的大夫,摄政王将礼贤下士做到了极致。
崔怀需要的一切,叶枕冰都十倍百倍地满足。
“您的医书将流传千古,医之道,自您启。”
大夫捋了捋胡子,问摄政王如此珍重陛下,为何不去看看陛下。
叶枕冰望着佛像良久,才道:“我也是他的敌人,我怕他,想起来。”
若见到他,他会是谁呢。
是当年的空妄哥哥,是陪他过家家的新娘子,还是害死他父亲的仇人。
血海深仇,冤冤相报,了不了。
7. 病弱的傀儡皇帝07
雾真的练剑计划落空了。
他缠绵在病榻上,靠容缙讲些故事解闷。
窗外落着雪,今年冬的雪总是没完没了,好看是好看的,冷也是真冷。
雾真说,瑞雪兆丰年,来年是不是会有个好收成。
如果能有个好收成,雪水的冷就落到实地,不能说它是徒有颜色了。
容缙却说,在好收成之前,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乡下的破草屋挡不住风,柴火烧光了,山也秃了,一家老小只能在梦里点燃梦寐以求的炭火。
流浪的乞丐藏身破庙里,求菩萨给个活路,暴雪严寒,讨不到食粮,烧破庙是个死,不烧还是死。
路边一具具尸骨挡活人的去路,春天雪化的时候才开始腐烂,一把火烧光了肥肥田,也算去路。
容缙总是说些跟宫廷无关的事,他自己成了太监,也没把以前学的经世之学忘却。
雾真说:“你替他们去死就好了。你已经是个废人了,你死了,谁会记得你呢。”
容缙说是,他的亲人都死了,大抵是没人记得他。
雾真笑:“你真是活该。”
他有心笑得幸灾乐祸,可实际却悲哀得同病相怜。
容缙说殿下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雾真的手轻柔地抚上容缙面庞,眼神也柔和,可出乎人意料,雾真随即重重地打了容缙一巴掌。
“你在同情谁呢。”雾真看着被打得偏过头去的容缙,看他面颊上渐渐浮起的巴掌印,这下真心地乐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是铜墙铁壁做的,才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谁承想你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挨了打就疼,一刀下去就死,血液流得到处都是,脏了我的宫廷。”
容缙跪直了身板:“殿下,奴才贱命,小心您的手。”
雾真唇角挂一抹恶意的微笑:“不打紧。”
雾真真切地感受着心里涌动的恶意,他觉得舒服,这些暴虐的情绪提醒他,他还是个活人。
而不是病榻上完整的死尸。
“你撞到我手里,”雾真说,“是你的不幸。”
“你取悦于我,却是我的幸事,容缙,我该感谢你。”雾真垂下身,在他耳畔轻轻说,“感谢上苍对你的折辱,叫你成了如今这个阉人。”
容缙却恍若未闻。倘若打一巴掌就是暴虐,殿下还真是心善。
折磨人的法子多了去,哪个会像殿下这般天真,打了一巴掌仿佛杀了一个人,耀武扬威。
容缙思索着自己该做出怎样的神情,才能取悦这位殿下。
害怕吗?恐惧?
容缙笑:“是,感谢上苍。”
为何要取悦殿下,那多没意思。
一个顺从的人很快就失去了乐趣,到时候殿下的目光就要被别的吸走了。
别啊。
就看着他,折磨他,打他。
容缙等着。
大昭西南初定,因着今冬风雪不停,天寒地冻,东部浦州叛乱又起。
昔年先皇临宣扶,为给皇子雾真祈福,征召万人修建大昭最宏伟的佛塔。里面座座金佛全以纯金打造,劳民伤财。又召度六千人出家日日夜夜为皇子祈福。
因着大昭有位高压身的说法,临宣扶本准备待孩子及冠再立为太子,可天意难测,在皇子及冠前,皇帝便成了先皇。
今年冬的大雪不知何时才能消停,王栖水命人推倒金佛,熔炼金身,赈灾万民。
前往赈灾的不是大臣,王栖水派出亲信部队,命其一面去往各地赈灾平叛,一面借机清除异己,铲除皇族临氏残余势力。同时做好造势的准备,将天灾人祸归咎于大昭统治,放出天命将归于王氏的信号。
当初王栖水击败其余势力,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攻入京城入主朝堂,如今,他该往上走了。
亲信赵璩[qú]问道:“主公,势力瓦解后,皇室旁支如何处理。”
不久前药童投毒案后,王栖水不仅杀了背后指使者与其准备推举的临氏王,还以天子名义,召皇室旁支入京朝拜。
王栖水道:“顺者抓,逆者杀。谋反者斩尽杀绝。”
养子王狰力图再为父亲征战四方,王栖水道:“你才征战凯旋,我怎忍心又放你四处奔波,赵璩断而敢行,交给璩,我放心。”
赵璩闻言半跪下来,立下军令状,王栖水上前扶起他,解下大氅,为赵璩披上:“赵璩,此去天寒地冻,保重。”
赵璩两眼含泪,应声道:“主公,您放心,璩拼了命,也定带给主公好消息。”
处理完政务,夜已深。
永安殿内,王栖水抚琴静心。
走到如今,已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心却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
雾真快要睡着的时候,王栖水终于来看他。
雾真揉揉眼睛,发现是真的,喜悦涌上来,委屈也跟着翻涌。
王栖水让伺候的宫人都下去了。
没了人,雾真也不必维持姿态,任由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他故意不看王栖水,只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扒拉来扒拉去,也还是这双手。
王栖水问他白日做了些什么。
还能做什么,呆在这寝殿里,又能做什么。
“父皇自是忙于国家大事,雾真没用,比不得父皇的新孩子,分不了忧,我能做什么呢。”雾真说,“不过是在这寝殿里吃吃饭、喝喝药、与太监玩乐。”
“永远都这么活着,日复一日,直到我死了,也还是死在这殿里。”雾真讨厌他,讨厌不再溺爱的父亲。
王栖水慢慢走到近前,抚上他的眼睛,也没说话,是叫他不要流泪了呢,还是觉得他这样的姿态狼狈不堪当父亲的不想看。
“父皇,你到底是什么呀,铁石心肠,还是被谁剪断了舌头说不了话。”雾真质问他。
王栖水慢慢擦去他眼下的泪,静静凝望他。
雾真看不懂,不明白,王栖水到底在想什么。
面前的父皇什么都不肯说。
过了许久,王栖水才道:“你做不成皇帝了。”
做不成皇帝?
雾真笑了下,不敢相信:“所以,你要立王狰为太子,是吗?”
王栖水并未为他解答。
雾真笑起来:“所以,你要抛下我了,你觉得我不好,我是废物,是不是?”
“所以,你要把天下给他,把你拥有的一切全都给他。那我呢?”雾真落下泪来,他抱住父皇,“那我呢?”
“我都快怀疑,我不是你的孩子了。你怎么对我这么残忍。”雾真笑,“难道我只是把自己给骗了,难道我记忆里的,全都是假的。”
王栖水掐住了雾真的颈项,说他哭得难看,笑得也难看。
雾真大笑起来:“你掐死我好了,省得我活着碍你的眼。”
王栖水看着他:“你什么也不是,雾真,你终究死去。”
“你又算什么,”雾真说,“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护不住,去宠爱一个养子,父亲,死无全尸是你最好的下场。”
雾真诅咒着他,恨不得将这世间所有最可怖的言辞,都安在父皇身上。
王栖水笑了起来,他松开雾真颈项,将他抱到怀里。
傻子啊。
他跟一个傻子你来我往,多荒唐。
王栖水抚着雾真的长发,耐心说起他叫宗室子弟都上京来的事。
“雾真体弱,何必操劳国事,到时候那些孩子来了,你挑,你喜欢谁,谁就做雾真的陪葬品。你最喜欢谁,愿意把太子之位给他,就让那人做太子。”王栖水说着谎话,继续这场认贼作父的游戏。
雾真倦倦的:“大夫是不是说我活不了多久了,父皇才做如此计划,又是收养新孩子,又是叫宗室上京。”
雾真自圆其说。
王栖水没有否认。
雾真有点难过,表示理解:“我明白了。”
“我不会再闹了,只是,父皇也不要冷待我。”雾真蜷在王栖水怀里,“他们将拥有权势、天下,万民朝拜,我,我什么都不会拥有了。”
雾真尽力平静道:“我会死得很早,比父皇死得更早。这样也好。”
雾真心里细细碎碎的疼,但他不能不识大体。
难道要父皇断送大昭天下,什么都不顾吗。
“我不再跟王狰置气了,我是讨厌他,可他,他……”雾真说不下去,强逼着自己说下去,“他看起来,确实比我更适合当太子。”
他这样善解人意,父皇够不够满意,怎么不夸夸他。
赶快夸夸他呀。
不夸他的话,他就更得体一点好了:“王狰是弟弟,我会待他好的。其他宗室子弟来了,我也会好好待他们。我是长兄,父皇,我该长大了,对不对。”
王栖水摸着他的头,摸啊摸,到底是哄孩子还是哄宠物。
看着先皇的孩子在他面前如此作态,胜利的人该站在尸骨上微笑吗。
雾真道:“父皇,我是哪里没有想齐全吗,我再想想,你等我,我再想想。”
雾真着急地说起来:“我会待弟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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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就待王狰好;我会好好吃饭睡觉,我多活些日子,父皇会高兴的,对不对;我什么都不要,就呆在这座寝殿里,哪里都不去,我很乖……父皇,你不要什么都不说了,你不说,我不明白你的心思,我不明白了。”
“你教我啊,我会学的,我会学得很快。我又不是傻子,我足够聪明,我能明白你,理解你——”
王栖水忽然捂住了雾真的嘴。
他该得意的,该大笑,该觉得可笑,该看这傀儡皇帝的丑角做派……可为什么,他不想听了。
王栖水闭上眼。
雾真被捂住嘴,他已经让步这么多,为什么还是不能爱他呢。
父皇,他是父皇唯一的孩子啊。
王栖水在离开时,雾真紧紧抱住他,不要他走。
他怕黑,不要父皇走。
良久,王栖水给了雾真想要的。
他夸他好孩子,他说,雾真是他唯一的孩子,这辈子唯一爱的孩子。
雾真该心满意足的,他得到了承诺。
可是仍然空落落的,得到的,仿佛只是散去的尘埃,捧不到怀里来。
第二日,雾真差人邀请王狰赴宴。
王狰心道,这傀儡皇帝还知道鸿门宴,只可惜小看了狰。
王狰带着刀从容赴宴。
他本以为会遇到各种刁难,谁知雾真只是给他倒酒。
有毒?
雾真看出他的顾虑,笑着说:“想什么呢,阿弟。”
阿弟?
王狰横眉,谁是这傀儡皇帝的阿弟,他今天吃错药了?竟敢戏耍到狰头上。
还不待王狰发作,雾真就将那盏酒一饮而尽。
他说:“今天请阿弟来,是为一笑泯恩仇。这酒,我先干了。”
雾真又倒一盏:“我不会下毒害阿弟的,我只是想明白了,这大昭天下终究需要继承人,父皇无奈之举,我不能老是闹。”
雾真笑,言笑晏晏,王狰看着他笑容有些怔愣。
没有人告诉他,小皇帝笑起来,这般……这般好看。
“我是长兄,我是哥哥,我要待你好。阿弟,”雾真说,“你不要怪做兄长的,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废物。”
“我现在承认了。我把位置让开。”雾真望着酒,又要喝掉。
雀生焦急不已,病中怎能饮酒。
王狰按住了他的手,还是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名堂。
只是在雾真的眼神下,王狰心里怪怪的。
不管了,见招拆招。
王狰抢过酒盏,随意喝掉:“既如此,你安安生生地呆着。外面风雪肆虐,像你这样的身板,熬不过三天。”
雾真笑,他摸摸王狰的头,王狰一时没反应过来,叫雾真摸到了。
雾真道:“阿弟魁梧,我不如也。我想听阿弟讲打仗的故事,你是怎样制服敌军的,你不怕吗,战场上刀剑无眼,落到身上就是一个大窟窿。”
雾真说:“我就怕。”
王狰一时有点晕,倒不是酒,只是雾真垂眸失落,又想要倾听的模样,叫王狰实在摸不着头脑。
战场上的事,跟血肉有关,王狰在行;战场之外的事,成风月了,这就叫王狰不知如何破解了。
王狰丈二摸不着头脑地跟雾真讲起是如何打仗,如何判断敌情,又如何当机立断的,雾真本打算只做个捧哏,但没想到王狰说得倒有几分精彩,听着听着,雾真沉迷了进去。
一边细听,真厉害;一边期待,继续呀。
谁不喜欢被人崇拜,谁不想被那样一双美丽的眼凝视仰望,王狰在雾真的言语里越说越狂妄。
天下大事都说遍,差点就说漏了嘴。
王狰险之又险将皇室相关咽在嘴里。雾真问他,怎么不讲了。
他给他倒酒:“是不是渴了,阿弟,你竟这般骁勇善战,难怪父皇喜欢你。”
王狰暗道:美人计,竟这般厉害。
他得谨慎行事,万不要沉迷其中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先缓缓,等弄明白发生什么了再谋而后动。
王狰胡乱塞了几口就要走,说是有事在身不得耽搁。
雾真也没拦他。
待王狰不见踪影,雾真才掩下厌恶的眼神。
真是个莽夫,会打仗又如何,终究是个莽夫。
也就配给他讲讲故事。
要他真心喜欢这个阿弟,不可能,只能装装了。装成一个好兄长的样子。
反正父皇也钻不进他心里去,不会发现的。
8. 病弱的傀儡皇帝08
敷衍王狰一番,雾真累了。
他伸出手,雀生心领神会弯下腰背要抱他,雾真不让他抱:“把雀生压垮了,我就没有小雀了。”
雾真笑着点了点雀生鼻尖:“我喜欢你,你要开心。”
雀生羞红了脸:“奴才可以的。”
雾真是想打人了,又舍不得打雀生这样乖巧的,他招招手,容缙从容地走了过来。
雀生失落地让开位置。
啪地一声响,叫雀生的失落顿时凝住。
雾真一巴掌打在容缙脸上,说他走得太慢了。
“你的眼是瞎了,还是腿断了。容缙,我真想掐死你。”雾真打了人,嫌手疼,说容缙的脸把他的手弄疼了。
他骂他:“你真贱,跟石头一样,打你,我还嫌疼呢。”
“你呢,”雾真笑,“你怎么不打回来。”
容缙没有回答。雀生却跪了下来,用脸去蹭雾真的手。
雀生说,他吃得胖一些了,不再瘦骨嶙峋,打起来不会疼的。
他用那双圆圆杏眼仰望雾真,用近些日子养起来的些微婴儿肥的脸蛋蹭雾真的手。
他安分地做一只小雀,给主子提供欢乐。
容缙一脚把雀生踢开了。
容缙道:“殿下,您打我是应该的。那王狰胆大妄为,殿下难免受气。奴才愿意做木桩,任打任骂,这是我的本分。”
被踢开的雀生像只不受宠的鸟,被抓挠了羽毛还不敢吭声。
雾真骂他:“你竟敢踢他,你什么也不是。”
容缙站直了,垂眸望着坐椅上的雾真,雾真还想再骂,却被容缙一双手按在怀里抱起来。
雾真揪他头发:“贱骨头,打了你,你还献殷勤。”
容缙道:“奴才本分而已,为殿下驱使,是奴才的荣幸。”
雾真被逗笑了:“要是那王狰也跟你一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我该多快乐啊。父皇在的时候,我就待他好,父皇不在,我就打他骂他折辱他,叫他一句话不敢说出来,只能任由我揉捏了。”
雾真越想越快乐:“所有让我不开心的,都要变成野花野草,我不高兴就乱薅,通通都死掉。”
“你们烂掉了,也只能烂我一手的花草汁液,闻着一点都不臭,我就不会害怕了。”
容缙脸上的巴掌印,雾真越看越好看,在短短的回床榻的一路,雾真忽然凑近容缙,嘴唇印在了他的巴掌印上。
容缙的脚步顿了下,又恍若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往前。
雾真说他,死阉人。
又笑:“不男不女的怪物。”
一种无根浮萍般的浅薄快乐浮荡在雾真心中,他说:“要是容缙是女子就好了,我就不打你了。我让你伺候我,不做坏事,只是看你吃喝玩乐,看你像自由自在的鸟儿,等我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我就放你飞走。”
雾真哀伤道:“可你既不是男子,不能做我兄弟;又不是女子,不能成为心爱之人。”
雾真下了结论:“你只能做我的玩具了。”
容缙将雾真放到了床榻上,说:“殿下,睡吧。”
雾真不想睡。
他的心太空了。
他急切地要抓住什么来填满。
可伸出手去,只有一片虚无。
王狰回去后,练了一下午的刀。练刀时自是全神贯注,纵跳翻腾,刀如猛虎劈砍而去,练得一身的燥热和臭汗。
入了浴桶,王狰沉静的心又飘摇起来。
傀儡皇帝意欲何为,难道当真认清了形势,为了求得父亲的宠爱,而虚以委仪讨好狰?
还是洗心革面,真心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病榻上的废物,愿意让贤?
听说傀儡皇帝成了个傻子,神智不清,认贼作父,一股子脱不了的孩子气,还说要当他兄长,就他那样子,他也配?
他是能提刀上阵,还是能安邦定国,不过长得一副好样子,又不是女人,既不能生孩子又不能当妻子,王狰,你在这里揣摩一个废物的心思,浪费心力时间,何必。
那小皇帝再怎么折腾,也翻不开这五指山,与其琢磨这傀儡的心思,不如想想用怎样的死法送那小皇帝上西天。
王狰憋一口气,整个人沉入桶里。
他当然不该想下去了,不该再去琢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可在这水下,耳边又冒起小皇帝说的话。
说他厉害。
赞他骁勇善战。
叫他阿弟,摸他的头,用那样蛊惑的眼,蛊惑说,要待他好。
王狰忘不了傀儡皇帝的那双眼。
那双眼里太多的情绪,太多的哀凄,太能引起人的注意。
等傀儡皇帝死了,他要挖下那双眼睛,珍藏起来。
那双死去的眼睛不会再流下泪来。
王狰冒出水面,剧烈呼吸,胸膛起伏着,他闭眼沉心。
决定不再想那小皇帝。
今夜特别的黑,黑得天被吞吃了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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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寝殿里点燃了许多的宫灯,雾真仍觉不够。
他不要一个人睡觉,他拉过雀生,要雀生陪他。
雀生不敢上龙榻,容缙倒径自脱了鞋履。
雾真看着他:“不准走,爬到我身边来。”
容缙微笑,顺从无比。
他一步步爬过去,雾真忽笑着拉他进了被子。
被子里也是黑的,但雾真一点也不怕,他看不清容缙的脸了,搂着容缙的颈项骂:“若我是皇帝,你铁定就是那个奸宦,臭名昭著,人人喊打。”
容缙说:“哄殿下睡觉,是奴眼下最重要的事。”
雾真轻轻地抚过他的喉结:“明明成太监了,也没见这儿消下去。容缙,我砍断这里,你是不是就死了。”
容缙不语,只是搂着雾真,给雾真想要的温暖。
雾真笑着,他是皇子,父皇不哄他了,也有的是人愿意哄他。
父皇不陪他睡觉,也有的是人陪。
他没有想念任何人。
雀生忽然钻进了被子里,他着急地靠近雾真,被子被掀开了一点,光线乍入,雾真被洞穿了似的,他看清眼前人的脸,只是太监容缙,只是张好看但下贱的脸。
雀生搂住雾真,浑身微微战栗,他不要被殿下舍去。
谨言慎行被雀生丢在脑后,即使面前人只是傀儡皇帝,护不住他,他也这样做了,迫不及待地爬到陛下身边来。
雾真摸了摸雀生的小脸,声音和缓:“别怕。”
雀生说:“殿下,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做。”
雀生说,殿下是他的主子:“我是殿下的狗,殿下指哪我去哪。”
雀生说得天真,雾真亲亲他的眼:“你真傻。”
就在雾真左拥右抱之时,忙完政务的王栖水走进了殿内。
他看见这满殿的宫灯,不知小皇帝又在闹什么花样。
那足够宽大的龙榻上,鼓起山丘的形。
仿佛是翻云覆雨,才要这床帏来遮。
王栖水掀开了床帏,看着被褥。
等了又等,里面还在闹,王栖水捏住被子的一角,整个拖曳扔下床榻。
骤然见光,雾真捂住眼睛。
谁呀。
王栖水站在床边,凝眸看他。
雀生白了面色,容缙起身跪好。
雾真道:“父皇啊,你是来给我讲故事的吗。我今天对阿弟很好,是个好兄长的样子,父皇呢,父皇会是好父亲吗。”
9. 病弱的傀儡皇帝09
王栖水扫了一眼跪着的两宫人,太监服饰,面容姣好。
王栖水道:“竟是当父亲的忘了,你也到了娶妻纳妾的年龄。只是雾真,告诉我,谁教会了你与阉奴苟合。”
王栖水耐心询问:“是左边的,还是右边那个。”
雾真蹙眉,胡说什么:“父皇,你是瞎子不成,我只是让他们哄我睡觉,我睡他们干什么。”
雾真伸出手来,要父皇抱:“既然父皇来了,他们就失去了作用,还不快下去,等着我赶人?”
雀生与容缙跪拜告退,王栖水的剑挡住了他们:“跪着。”
雀生伏拜在地,容缙隐忍不发,余光却瞥过剑刃。
王栖水道:“唇不离腮,孟不离焦,雾真,真是令人恶心。”
头一次,有人用恶心的字眼形容雾真。
雾真只觉自己听错了。
可他看到王栖水生厌的眼神。竟是真的。
竟是真的用这样的字眼羞辱他。
“恶心?”雾真笑,“我只有一个父亲,你却不止一个孩子。你没资格恶心我。”
长剑缓缓入剑鞘,王栖水叫跪着的人滚。
杀了也可,可这血液流溅,小皇帝被吓死就不好玩了。
王栖水道:“倘若你爱男色,别做朕的皇子,去小倌馆,去烟花柳巷,有的是男人满足你。”
“就连一把剑,也能捅开了你。”王栖水面色沉静,“下贱的货色,怎么就是学不乖呢。”
雾真惊诧:“你疯了?”
王栖水在这句提醒里意识到自己过了界,只是观赏一场可笑的戏,他别可笑地入了局。
王栖水缓下神色来,问他今日做了什么。
仿佛是当父亲的必备事项,这事项一开口,就坐进旁观席,安安生生当观众。
雾真糊涂了。
眼前人是被鬼怪魇住了不成,怎么能骂他,骂完又当无事发生。
雾真摸摸耳朵,他不可能听错,一定是面前人的错。
雾真骂:“你是贱人,你是下贱的货色,你是鬼,是妖魔,你钻进我父亲的身体里,你偷吃。”
雾真骂得没什么情绪,他还没从荒唐劲儿里缓过来,骂得有气无力。
不行,被咬了一定要报复回去。
雾真绞尽脑汁:“你贱种,你赔钱货,你麻雀——”从雀生那里学到的话也用上。
“你王八蛋,你被刀砍被剥皮,瞎了你的眼,五马分尸喂野狗……你——”说呀,不够解气,一定要把这妖魔骂走,让他不敢再钻到父皇身体里来。
“我找大师,明天就超度你。”雾真想到办法了,“叫你魂飞魄散。”
王栖水蓦然笑了出来。
还敢笑?
一定是他骂得不厉害,早知道多吃一点晚饭好了,现在骂人都没气势。
雾真在脑海里翻找着能把人骂死的话,可翻半天只翻出些没什么用的故事来。
早知道就去市井里学学,书到用时方恨少,要骂人才发现没储备,真是炭火落脚背才知疼了。
晚了!
王栖水将雾真一把抱到怀里来,摸他的头,掏出一把梳子又给他梳头发。
谁大晚上梳头发呀。
王栖水自自在在梳着,雾真也懒得管了。
好半晌,王栖水叹出口气来。
雾真问他怎么了。
王栖水说:“父皇老了。”
这口吻像父亲,魇魔被他赶跑了。雾真高兴起来,搂住父皇:“不老不老,我看看。”
雾真在王栖水头上找白头发,一根都没找见。
怎么就找不到呢,如果找到了,父皇真老了,是不是就意味着雾真长大了。
父皇老了,他会难过;但长大了,他好高兴的。
“等我长大了,我就保护父皇。我来遮风挡雨,天底下,没有能难倒我的。”雾真靠着王栖水,“父皇不要难过,我总会长大的。”
该掐死他了,王栖水冷静地想着,宗室入京,再立个新皇帝,一年后禅让,王栖水名正言顺走上帝位。
该掐死他了,这场游戏到这里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
看一个傻子诉说对他父亲的爱意,旁观者又能看出什么新意?老调重弹,酸倒牙了。
掐死他。
扭断他的手脚。
看他如物什一般冷下去。
或是用酷刑,一一地在他身上试遍,若到此境地,还能听到他的口中出现他痴迷的父亲,是王栖水太慈悲。
王栖水掐住雾真脸颊:“愚蠢。这世上竟有你这般蠢笨的人物。”
王栖水厌倦道:“你就不该活着。”
雾真被推倒了,倒在床榻上,长发散乱。
王栖水未再多看他一眼,转身走出殿内。
大夫崔怀被叫到了永安殿。
他听到大将军对他说:“用尽你所学,让那皇帝恢复神智。成,本将军奉上黄金美玉,功名利禄;不成,就请先生离开皇宫,去民间为百姓做些事吧。”
崔怀捋着胡子,道:“可万一陛下……”
王栖水道:“如果接受真相,他选择死;那就让他死。”
一个人痴傻愚蠢地活着,不叫活。
王栖水闭上眼。
本就该死,本就该如此。
一切不过拨乱反正而已。
雾真趴在床榻上,冷静了许久,还是很生气。
他的父亲烂掉了。
彻彻底底地烂了。
不管是妖魔作祟,还是人心易变,终究成了这个样子。
雾真浑身颤着,他得想办法,想法子,把从前的父皇找回来。
他叫来容缙,问他会不会驱魔。
“扎小人也好,放血也好,”雾真睁着泪眼,“我要他回来。”
雾真向这个奴才解释,他从前的父亲不是这样子的。
“从前,全天下都是我的,父皇坐在皇位上,是皇帝,可我要的,他都会给我的。”雾真说,“他发誓哪怕死,也要我快活;哪怕成昏君,也要我好好活着。”
“容缙你看,你也看到了对不对,现在的父皇被妖魔顶替了。不是我不该活着,”雾真笑,“是他呀。”
雀生上前抱住了雾真,慌张地请求殿下别急,别怕,会有法子的。
雾真随意擦擦嘴边的血:“你慌什么,我早就习惯了。”
雾真垂眸:“我只是觉得,不对劲,不对,有什么被我遗忘了。”
容缙站着,他不能告诉雾真真相,便只能编些谎话。
“陛下是帝王,您只是皇子,君臣父子,本该如此。”
雾真抬眼,冷冷地看着他。
容缙跪下来,慢慢靠在雾真腿上:“殿下,您不得不承认,人会在时间里变成自己都认不出的样子。”
“纵使您如何挽留、痴狂,也只是刻舟求剑,求不得了。”
雾真眼泪落了下来,他仍然执着道:“不会的。哪怕天翻地覆,唯有临宣扶不会更改。”
他想起来了,想起父皇的名字。
一定是他忘记了父皇的名,才会招来妖魔。
明天,从明天开始,他就叫他,每时每刻,每一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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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问候,他都叫他的名字。
提醒他,该醒过来了。
当夜,雾真又烧了起来,高温不退。
直到天明时分,雾真才勉力清醒过来,一睁眼就是:“父皇呢?”
他昨天想起来的名字,又在夜色里遗忘了。
昨天发生的故事,那些不愉快的、腐烂变质的,又被脑海抛下,如石头沉沉坠去,海面上只剩风平浪静。
容缙蓦然发现,殿下所有的自圆其说,所有的遗忘,都是殿下心之所愿。
殿下要找一个活人,成为他的父亲。
而不是在坟堆里,搂起尸骨来。
大夫将情况向王栖水一一说明。
王栖水沉默良久。
大夫道:“何不顺其自然?一颗种子长成一朵花需要时间,陛下接受事实也需要时间。”
“来得过早的暴雨将摧毁一朵花的绽放,老夫也养花,深知不可拔苗助长的天理自然。”
王栖水把玩着手中的木梳。
崔怀忽然请求,让摄政王来陪陪陛下。
陛下如今习惯了遗忘坏事情,摄政王来,只会是陛下儿时的哥哥。
“倘若陛下终究活不了多久,”崔怀说,“就让陛下开开心心地走完最后一程。”
王栖水再一次意识到,傀儡皇帝的生命轻易便能消磨。
临雾真会死,死得很早,早在错误发生之前。
王栖水垂眸,听取建言,不再让大夫强行治疗临雾真的疯症。
却不准摄政王到宫廷里来。
他道:“作为我的师兄,不该与帝王走得太近。”
可他早早地批阅好今日奏折,在黄昏里,一步步走向帝王。
在晚霞的昏红里,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阿娘是如何看待一个累赘的孩子,又如何拼了命送他走出烟花柳巷。
他依稀记得阿娘的手捏住他的脸颊。
——咱们栖水还是痩,都没二两肉,太瘦了。
——等阿娘赚更多钱,咱们栖水就能吃上肉,胖嘟嘟的,谁见了都说有福气。
——别听他们胡说,栖水才不是杂啊什么的,你是我孩子,你跟别的人都没关系,你是我孩子,我把你生下来,也要把你养大。只要能把你养大,我就好高兴。
——命苦吗,不啊,栖水别听他们胡说,呸呸呸,苦和我们没关系,不苦,不哭。
王栖水每攻下一个地方,就关一个地方的青楼。
他分割土地,男女都有,都种田去。
但昨日他辱骂临雾真,竟如那些嫖.客般,如此丑陋。
得意而忘形。
王栖水走进殿内,在夕阳的余晖里,走到一个孩子身旁。
他抱起他,问他今天有没有吃好,有没有发生一些好玩的事,说给父皇听。
雾真揉揉眼,不满意:“我没吃好,也很无聊,他们说你在忙,总是忙。”
雾真说:“我没用,我什么都做不了。”
王栖水生疏地拍着雾真的背:“父皇无法告诉你有用无用,雾真,你要自己去找。”
“倘若找不到呢?”雾真问。
王栖水道:“天下万民,求生,求富,求权势,求一个平安……往往不能如愿。”
“找不到,是常态。”生命自有过程,王栖水抚过雾真长发,有一缕打了结,王栖水耐心地解,“在寻找的过程里,尽心尽意便好。”
雾真静静看他,找到一抹熟悉的模样。
雾真笑起来,他抱住王栖水,在他耳畔轻声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10. 病弱的傀儡皇帝10
大夫去了一趟摄政王府,摄政王于休沐日入了宫。
雾真在梅园里看容缙、雀生堆雪人。
他自己是碰不得了,冷,冷得烧起来,会变成傻子。
大夫嘱咐过,不要碰冷的凉的,可雾真想看。
他看着雀生堆起个雪娃娃来,又看容缙在雪堆上雕刻。
雾真坐在摇摇椅上,披着厚实的大氅,晃啊晃。
天色苍老梅园血红,容缙说,他在雕刻殿下。
雾真不管他。
雾真被梅树后隐隐约约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那人慢慢走得近了。
雾真在冰天雪地里看见他。
好熟悉的面容。
唇比雾真红,眉眼偏冷,眼下无血痣……六七成相似。
雾真不喜欢。
他从椅上慢慢下来,见第一面就不喜欢。
那人渐渐走过他。
雾真叫他站住:“你是谁。”
雾真不记得少年时的玩伴,杀他父亲的凶手了。
叶枕冰回过头来,说自己是个还俗的和尚,无家可归了。
雾真道:“那你就留下来伺候我。”
雾真说,他讨厌他那张脸,如果他不答应,就把他的脸划花。
叶枕冰转过身来,从腰间拿出匕首,放到雾真手上。
“殿下叫我空妄就好,这皮相若殿下厌烦,划去也好。”
雾真听到这个名字,手轻轻颤了一下。
雾真拔出匕首,试探地比划,眼前这叫空妄的人当真不反抗。
雾真淘气地用匕首尖端在叶枕冰左眼下轻轻戳了戳,皮肤破了,流下血来。
像一颗血痣。
雾真笑,将匕首插回鞘内。
他忽然靠近,吻在叶枕冰伤口处。
“我有点喜欢你了。”雾真说,他正好差一个泥偶娃娃。
雾真唇上沾了血,他高兴地把空妄拉到雀生、容缙身边。
雀生神情紧张,垂下眼来。
容缙攥紧手中的刻刀。
雾真说,雀生是他喜欢的小鸟,容缙是他讨厌的狗:“他们都是我的玩伴。”
“现在多了一个你,”雾真道,“你的作用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雾真静静凝望空妄一会儿,不明白为什么心底里会生出破坏他的恶意。
雾真坦诚地告诉他:“或许我会剥了你的皮,从你的脊骨下刀,像蝴蝶展翅一样剥开。”
“或者是腰斩,火刑也不错。”在吓跑人之前,雾真笑着抱住他,眉眼弯弯,“或者,做我的男妃。”
“我快长大了,需要一个妃子。”雾真抛出诚意,“你会衣食无忧的,我的家就是你的家,空妄,你不必再流浪了。”
叶枕冰望着他,忽然笑着,说好。
答应得这般轻易,别是骗他的。
雾真要确定这人的真心,他牵起空妄的手往外走。
现在的雾真有了新玩具,对堆雪人不再感兴趣,对雀生和容缙也分不出注意,他要回去试试。
雾真和空妄躲在被子里。
雾真说,生小孩就是这样生的,如果你是女孩子,我们明天就有孩子了。
“你不能生,我倒不嫌弃你,”雾真说,“我不想要孩子,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大人。”
被子里不透气,雾真微微喘息着,躲在被子里躲一晚,空妄就是他的人了。
他能够忍耐。
空妄在落泪。
雾真问他,为什么要哭:“做我的妃子你不高兴吗,我对你一见钟情,多少故事的开头都是这样的。”
空妄说,只是伤口疼。
雾真道:“戳了一下,你掉这么多的泪,真把你的脸划花了,你是不是就哭瞎掉。”
空妄忽然搂住雾真,抱得很紧,他的泪落到了雾真的身上。
雾真安静下来。
这样的怀抱好熟悉,明明只是初见,偏偏这样熟稔。
雾真不再闹腾了,他乖乖地呆在空妄怀里,在这光芒失散的被子下,紧紧靠着他。
王栖水收到消息,他的师兄摄政王,传言里他爱的人,跟傀儡皇帝搅在了一起。
报信人战战兢兢,心忧大将军在暴怒下会砍了送信的人。
但出乎他的意料,大将军在默了半晌后,只是说,知道了。
报信人难以置信,不敢放肆,行礼退出殿堂。
王栖水由想起阿娘生出的微薄怜子心,在这则消息里散得干干净净。
他不是阿娘,傀儡皇帝也不是他。
自作多情。
王栖水磨墨,磨完墨继续看前线赈灾传来的书信。
一切进行顺利,偶有波折,也在掌控之中。
大抵春天的时候,便能送些临氏宗室子弟到京城来,他挑一个立为新帝。
旧的这个,还不够疯,下一些疯药,叫他成为一个疯子,在这宫廷里疯到年老,满头白发,痴痴傻傻,比乞丐活得更不如。
古往今来,篡位有三步。
封大将军大司马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总百揆;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封王,加九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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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栖水停在第一步许久未往前,接下来一年,便将登基提上日程。
王栖水看完书信,又开始磨墨,他磨得很慢,磨完又不用,磨到快溢出来,王栖水才停下。
还是杀了吧。一个疯子留在宫廷里老是说疯话,将扰人清梦。
王栖水的思绪不断变迁,从一个结局跳到又一个结局。
他突然想起那天,那个傻子站起来,说比他高了,天就砸不到他。
这样的傻子,痴傻永远是献给一个死去的人。
王栖水不做死人。
只能让傻子去死了。
送他和地底下的先皇团圆,也算是王栖水做的一桩好事。
雾真在被子里呆得快晕了,他突然好想父皇。
他忍不住从被子里窜了出来,说空妄成为妃子还是太早了,得让父皇批准才行。
“我不能什么都不告诉他,就说我有了一个喜欢的人。”雾真道,“我现在就去告诉他好了。”
“我要父皇给我一个红盖头,”雾真摸了摸空妄的头发,“这样才算真的礼成。”
空妄从身后抱住了他:“别去。”
雾真不听。
他现在有父皇,即将有妃子,他是个大人了,他得自己做决定。
一种若隐若现的迫切感,要求他,去做些什么。
应该感到很开心的,什么都有了。
为什么不感到平和。
雾真回过头来,对空妄口出恶言:“别拦着我,我会想杀了你。真的。”
雾真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所以要父皇知道,他该知道的。”
雾真在夜色里披上大氅走出去了。
叶枕冰看着他。
直到背影再望不见,叶枕冰才垂下眼来。
叶枕冰突然厌倦了,雾真把王栖水当作父亲。
什么都是父亲,他父亲早就死了。
陛下,醒过来恨他,也好过糊涂着去爱大将军。
叶枕冰快熬不下去了。
日日夜夜,他跪在佛前,为破戒赎罪。
直到大夫告诉他,雾真忘了很多事,坏事都会忘记的,他来宫廷里见他没关系。
叶枕冰才从佛堂里走出来。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渴望,杀了雾真,一了百了。
他会殉葬的,他总是会陪着他。无论生死,无论去哪,他都陪他。
这天下,王栖水要,就让王栖水拿去。
只是雾真,他别想沾染半分。
不应该生出的关系,哪怕只牵连上虚假的情谊,也叫叶枕冰如鲠在喉。
11. 病弱的傀儡皇帝11
永安殿内。
雾真扑到王栖水怀里,说自己要纳一个妃子。
他仰起脸:“父皇,他叫空妄,跟我长得有些像,一见如故,我要纳他,好么。”
王栖水静静看着眼前的人,许久也未给出回答。
雾真又问:“是不是累了,我带他来给父皇瞧瞧。您瞧了就知道,他不能到外面去,只能住在我宫里。”
王栖水仍然只是看着他,目光是平静的,仿佛雾真是个陌路人。
雾真恼了:“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谁把你的耳朵割了不成,别装傻。”
室内静悄悄的,直到遵循口令赶到的王狰踏碎了一室的寂静。
王栖水才开口说话:“王狰,把他拖下去,毒酒或白绫,你自己决断。”
王狰:“父亲?”
王栖水抬眼看他,目光沉静,王狰一下子收敛了疑问,道:“好,父亲,我这就去做。”
雾真怔愣在那里,直到王狰来拖他,他才反应过来王栖水说了什么。
王狰杀人是好手,拖雾真却显得有些迟疑。
雾真挣开了他,上前抱住王栖水:“你是谁,你傻了不成,我是你孩子,你疯了?”
王栖水不语。
雾真掐住他颈项,没用力:“你是不是病了,没关系,我原谅父皇。”
王狰又上来拖。
王栖水道:“等等吧,有些话,在陛下死到临头之前,该告诉他。”
“免得去了黄泉路,见到自己真正的父亲,不认识了。”王栖水从怀里掏出木梳子,说雾真的头发乱了,要为他整理下遗容。
王栖水说起这个不长不短的故事,从他如何率军攻下京城开始。
“我命枕冰端去毒酒,枕冰出来时,我知道,大昭的皇帝驾崩了。小皇子成了新的皇帝,枕冰又去了,这次他却违背了命令,端给你的只是一碗药酒。”
雾真的头发很长了,王栖水梳得很温柔,仿佛是送雾真出嫁,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你逃过一劫,却在一个风雪夜里烧得失去神智,醒来时,你说我,是你父亲。”
雾真浑身在颤,王栖水轻轻拍了拍他脊背,哄孩子一样,哄一会儿,王栖水又继续给雾真梳头发。
送雾真这一程,还没走到底。
“我将计就计,想看看你的笑话。但你总是在哭,笑的时候太少。”
木梳往下,长发在梳齿中理顺,三梳比翼共双飞。
“我累了,有太多事需要去做,不能再看你唱戏。雾真,你该走了。”
四梳流尽黄泉泪。
送嫁哭嫁总有尽头,王栖水愿意成全雾真,送他去见他的父皇。
王栖水微笑着将木梳攥在手里,抬眼对养子说:“王狰,你从来不让我失望,这一次,办得利落些。”
“别折磨他。”王栖水推开雾真,站了起来,“还有些事需要我处理,带他走吧。”
王栖水一步步走到桌案旁,提起笔,停顿了会儿,终蘸了蘸磨满的墨水,有条不紊在奏疏上批下处理意见。
雾真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告诉自己,他正处在梦中。
这是一场噩梦,恶劣到雾真白日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步。
噩梦而已,醒来就好了。
雾真咬自己的手指,只要足够疼,他就一定会醒来。
王狰来拖他时,雾真睁大眼,眼泪一颗颗往下冒。
他咬得好着急,咬得太紧,手指都出血了。
王狰掐住他脸颊,迫使雾真张开口来。王狰垂眸,将他的手指解救出来。
“我下手会很快的,”王狰说,“毒酒太慢,白绫就好。”
王狰跪下来,向父亲行了大礼,便抱着雾真离开了永安殿。
雾真没吵没闹,浑浑噩噩,远在事态之外。
直到王狰在将军府里,用一段白绫勒住了雾真。
在剧痛、窒息之中,雾真终于想起所有的事。
濒死之际,往事一幕幕翻涌。
雾真没想起前世,系统依旧被遗忘,但父皇的事,这一世的所有,他全都想起来了。
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窒息里,雾真的脸红起来。
他睁着眼直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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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王狰,没有落泪了,只有一粒小小的红痣坠在眼下。
王狰忽然间手松了。
雾真得以喘息,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畅快而痛苦地呼吸,喉咙烧灼颈项撕裂一般疼,雾真趴在地上用尽了力呼吸着。
王狰不看他,说是白绫死得太轻易,还是毒酒好。
王狰说:“我去端毒酒,你有遗言,就在这段时间里好好想想,没准我愿意听听。”
王狰离开这间屋子,锁好门窗。
雾真不知道老天是不是就喜欢开玩笑,最喜欢捉弄人,还喜欢看人在仇敌怀里寻至亲。
雾真剧烈地咳嗽起来。
原来父皇早就死了啊。
那个会疼他爱他永远不会羞辱他,只会爱他的那个人,早就死了。
他一个人独活了一年,还在凶手怀里求父皇的爱,可笑至极。
父皇一定觉得他很傻,可即便如此,父皇不会骂他的。
雾真知道,雾真就是知道。
可雾真又为父皇做了什么?
他永远在他怀里,永远长不大,直到父皇倒下,他也只能看着他的尸体,哭丧。
无用之人,怎能废物到这种地步。
不但报不了仇,还送上去让仇敌羞辱。
雾真咳得干呕,呕出的却是自己的血。
就这样死了吗。
就这样去见父皇,奔向他的怀抱,对父皇说:雾真不是故意的,雾真只是做不到。然后在父皇的怀抱里心安理得地继续哭求,父皇,爱我啊。
他没这个脸。
他不要去见父皇了。
哪怕这皮囊挫骨扬灰,也要杀了王栖水。
他什么都不要了,尊严、爱恨、皇位、天下……都让老天爷收回。
他只要一条王栖水的命,仅此而已。
为娼为乞,做鸡做狗,剥皮腰斩都好,只要一条命,就能叫他受尽千般苦楚。
苍天来看,给您看更热闹的笑话,别让我死得这么早啊。
王狰准备鸩酒的时候,期待的是一个死人,真端来了,见到的却是一个美人。
12.病弱的傀儡皇帝12
雾真端起鸩酒,静静看了看,说这酒配不上他,便将酒随手洒在地上。
“这盏酒,敬你的父亲。”
王狰倒没生气,拿起酒壶又给雾真倒了一盏。
雾真问他:“今天,你非要我死,是吗。”
王狰默了半晌,抬眼看雾真:“是。”
雾真不习惯勾引人,他还在想要不要这么做,可王狰已将酒送到他嘴边。
“早一点喝,”王狰道,“你的尸体会得到厚葬。否则,只有一卷草席了。”
雾真说:“好啊。”
雾真笑:“你去把草席拿来。”
王狰拧眉,拖延时间是无用的,然而,王狰隐隐感到一种危险,若是拖下去,他担心自己生出迟疑。
缅怀也好,心里些微的怪异不舍也罢,都得等到傀儡皇帝死之后再进行。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动了恻隐之心,可就不妙了。
王狰固执地将酒递到雾真唇边:“张嘴。”
雾真赤倮的手覆上酒盏,指尖摸索着杯沿,又探了进去,他说:“脏了。”
他把酒弄脏了,不要喝了。
王狰扔了酒盏,拿起酒壶预备强灌,完成父亲的命令。
雾真却抱住了他。
雾真跨坐在他身上,指尖轻抚他的后脑:“阿弟,我喜欢你,我不愿意就这样死了。你能感受到的,是不是,真想回到那天,你跟我讲你在战场上的事,永远讲下去。”
王狰的手不慎碰到了雾真的身躯,触感不对,不是衣衫的粗糙,温热的、柔软而幽香的……傀儡皇帝什么时候脱了衣衫,竟只披了一件大氅。
雾真说,刚才吐了血,衣服脏了。他只好都脱掉。
“太冷了,我披着这大氅等你,阿弟,给我交杯酒,不要毒酒。”雾真抚上王狰脸颊,一滴泪滚落下来,他用跟丈夫撒娇的语气,对他的敌人诉说爱意,“我快死了,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王狰该推开他的,可雾真吻上来时,王狰只是承受着。
雾真吻他的眼,笑着说阿弟的眼睫真长啊,吻他的鼻梁,吻鼻尖,吻到他的唇。
雾真哭起来:“我冷,抱住我。”
王狰的手攥成了拳头,应当干脆利落扭断怀里人的脖子,一刹那便能完成的事。
雾真覆上他的手,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赤倮的腰上:“摸摸我。”
拳下肌肤,软的、温热的,王狰的脸红起来。
雾真见这人仍然固执,只好将他的手牵到唇边,慢慢地舔吻,王狰的手在吻下松开,身下却硬朗。
雾真吻了一会儿,抬眼,眼下那粒小红痣和他哀怨又期盼的眼神,叫王狰的神智烧了起来。
王狰捧上雾真的脸,问最后一句:“你自愿的?”
他那粗大粗糙的手,覆着雾真苍白的脸,雾真轻轻地点了下头。
王狰眼神一黯,竟觉察出几分凄意来。
但到底是傀儡皇帝自愿的,既然他自入虎口,王狰也不必徒增怜惜。
那件温暖而厚实的大氅滑落了。
王狰覆上雾真的眼,不准他看他,身躯却如上了战场,一往无前。
渐渐的,王狰的手润湿了,是那傀儡皇帝受不住的泪。
王狰说,是他自找的,却又脱离了他的身躯,待他缓过来才继续冲锋。
战鼓响彻,王狰不知疲倦。
雾真几次陷入昏迷,又被王狰吻醒。
王狰的手渐渐抚上雾真的,要让雾真也尝尝快乐。
雾真不愿在这种事里获得无法自控的欲乐,但他推拒不了,只能受着。
苦难和被迫的情乐里,雾真有些失神,王狰不准他分心,不准这时候还想着别人。
在新一场的烽火里,在这无休无止的情熬中,很快,雾真什么也想不了了。
天明时分,一片狼藉。
雾真昏迷着,王狰陷入一股自厌中。他竟受不住蛊惑做下这等事。
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扭断傀儡皇帝的脖子,一卷草席裹了是最应当的做法。
折辱一个旧王朝的皇帝罢了,他王狰什么不敢做。
但如此作为,未免过于卑鄙,应当禀明父亲,由父亲做决断,无论是罚是责,他都该受着。
但若禀告父亲,傀儡皇帝一定会死。
王狰拧着眉头,第一次难以决断。
要了一个人,应当对他负责,偏偏这人必须是个死人。
王狰的手摸摸雾真的额头,好烫,不管不顾,这人也要死了,这下也不用左右为难。
可……
王狰咬牙,大氅裹住雾真,将他抱了起来。
王狰给雾真戴上面纱,秘密地叫来府中大夫。
药熬好后,王狰尽量不粗鲁地灌下去,又用热帕子擦了一遍雾真的身体。
许多痕迹,青青紫紫,王狰回想一遍昨夜,确认是自己做的。
他的手劲一向大,使刀拉弓是好手,在床事上头一回,忘了收敛。
曾经看过的春宫图又一次浮现,和昨夜场景一一对照,王狰的脸坦率地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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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得不承认,他挺喜欢跟傀儡皇帝做这件事。
等小皇帝醒了,他再去禀告父亲,让一切归于正途。
情玉二字,不得耽搁了父亲的大事。
雾真在午后清醒过来。
王狰又要喂他药。
雾真说,自己能喝,他把药碗接过来,却又摔了碗。
王狰道:“我再去熬。”
雾真把地上的碎瓷片捡了起来,他捡得很小心,不想划伤自己的手。
他笑:“我不让你为难,阿弟,你过来。”
王狰做好雾真用那碎瓷片杀他的准备,雾真却只是摊开王狰手掌,将瓷片递给他。
“就用这个杀了我,”雾真微微失神,半晌才继续说,“我给自己选好,就不用你操劳啦。”
雾真说着温和地笑起来。
笑完,又无力地落下泪来:“我做了什么啊。”
他还是这样的愚蠢,又把自己送上去让人折辱。但既然已经做了,就要物尽其用才行。
雾真道:“杀啊,你要杀我,我成全你。”
王狰把碎瓷片放到一旁,大手抚上雾真的脸,给他擦了擦眼泪。
王狰道:“你不想死,就勿口是心非。昨夜的事……就当狰失了智。”
王狰还没说完,雾真就将碎瓷片紧紧攥在手里,这下他不怕伤到自己的手了,果然太小心翼翼,是打动不了人的,还是得付出些血肉来,才能动人心啊。
雾真笑:“我真愚蠢,真蠢啊。”
雾真抬起瓷片,直直往脖颈戳下,王狰始料未及,只能伸手挡住。
碎瓷刺破王狰小臂,血流汩汩,王狰拧着眉将瓷片夺过,直扔进远处窗台,入木三分。
雾真笑着看他,说他活该,眼泪却流下来。
王狰静静地凝望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望着他把眼泪流下,又擦去,笑着。
他的手受了伤,擦脸就带了血,王狰卷起袖子给他擦,小臂上的血润湿了衣袖,就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越擦越脏。
王狰说:“狰得想想,才能安置你。”
“倘若……”王狰心神恍惚着,说出了背叛父亲的话,“你做我妻子——”
王狰眼神忽然清明起来,他思绪波动着,但一个傀儡皇帝,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天下已尽在父亲掌握之中,傀儡皇帝的生死并不重要。
只要他看管好雾真,绝不会坏父亲的事。
这样苍白柔弱的一个人,他难道无法制服?
13.病弱的傀儡皇帝13
傍晚,王狰进宫禀报杀人过程。
殿内无人,王狰的声音响起,听在王栖水的耳里,如琴如箫,如鼓如瑟,只当是黄昏的一场背影,一阵余音,可王栖水偏偏沉入了其中,置身在他声音带来的凄厉故事里。
王狰说,最开始用白绫勒,傀儡皇帝挣扎得实在厉害,想起父亲说的切勿折磨,便停了下来。
又端来一碗毒酒,傀儡皇帝好似认了命,端起毒酒欲饮,可下一霎,傀儡皇帝将碗砸碎了。
王狰道,砸碎无用,不过又端一碗来,狰劝他从容上路,傀儡皇帝倒笑了。
狰端起酒预备强灌,傀儡皇帝却早藏了碎瓷片刺杀狰,狰情急以手挡之。
王狰轻卷衣袖,露出已不再流血的伤口。
到这时,小皇帝非死不可,可他偏偏不要狰帮,杀狰未成,便用那碎瓷直直戳进脖颈,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生生送走了自己。
王狰说到这里,又是好笑又是尊重:“本来狰看不起他,临死一反扑,狰倒自愧不如。”
王狰笑了会儿,王栖水一直未有应答,王狰收敛了笑意,问道:“父亲,那小皇帝的尸体如何处理。”
“剁碎了喂给野狗,便消于无形;草席裹了拉去乱葬场,也无人能找到。”王狰惆怅了一番,“只是死前英勇,叫狰有些不忍了。”
王狰的禀告真真假假,结合自身的性格与事实,编造这一番情真意切的故事。在欺骗父亲的不安、愧疚里,又不免生出些微的自傲。
倘若父亲被他蒙混过关,王狰自是高兴,却又不太高兴。
他英明的父亲,应当洞察世间一切,若不能如此,便也走入世间的不完美来。
王栖水抬眼:“听你的说法,你很在意他?”
王狰一下子冷静下来,漂浮的庞杂情绪散了干净。
“父亲——”
还不待王狰解释,王栖水道:“王狰,收敛你的情谊,对敌人,别有太多的怜悯心。”
王栖水劝王狰,却又像在对自己说。
他已经不愿再听下去了,连王狰也不想见,王栖水手往外挥了下,示意王狰出去,左手却按到桌案上,似是站不稳了。
王狰着急欲上前:“父亲?”
王栖水道:“走吧,处理完他的尸体,就包扎下手臂上的伤,任何一个口子,或轻或重,都得处理好,防微杜渐。”
“勿得意,勿放纵。”王栖水警告了一番养子,提起笔,又要继续他的天下大局。
王狰不再打扰,捂住手臂上的伤,告退离开殿内。
可直到王狰离开很久,那提起的笔也未落下,滴落的墨凝成一个污点,好似破了个口子。
到最后,王栖水也未开口,到底要如何处理雾真的尸体。
他本该亲自完成的事,一概交由养子去做。
王栖水轻叹一声,将笔搁置,看向殿外,黄昏已经走到了尽头。
在黑夜降临前,王栖水任由思绪流淌,怀念一个死去的孩子。
这是他给自己的放纵时刻。
黑夜一至,好似已经补完,王栖水又变回从前的他,将死去的皇帝从脑海驱逐,从容处理起其他要事了。
叶枕冰在皇帝的寝宫里等了一天一夜,也没等到雾真回来。
昨夜里他想,是雾真被王栖水劝下,决定不搭理他了。
娶亲纳妃,戏言而已。少年时他陪雾真玩过好多次过家家,有时候他做雾真的娘亲,有时候是娘子,有时候又变成雾真的宝宝了。
雾真乐衷于这样的游戏,他生活里有了父亲,但还缺少其他的角色。一个家里,有父亲有母亲有妻子有孩子,雾真就拥有世俗完整的一家人。
雾真不贪心,不需要很多人陪他玩,只要空妄一个就可以。
空妄分身乏术,不知道该怎么既当他的娘亲又当他的娘子,在他需要时,还装小孩依赖地看着他。
空妄难以面对雾真,喊出父亲这样的字眼。
雾真不勉强他,雾真自己扮得起劲,不需要空妄的回应。
他抱住他,喊空妄宝宝,宝宝乖,喂空妄喝水。
他抱住他,喊空妄娘子,娘子好,递给空妄一朵刚摘下的花朵。
他抱住他,喊空妄娘亲,娘亲在不在,问娘亲安。
雾真乐此不疲,空妄最开始忍不住羞,后来就习惯了,无论雾真喊他什么,他都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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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什么,他都接着。
若是问好,他也问回去。
天亮了,雾真仍然没有回来。
叶枕冰想,是不是比不再搭理他更严重,雾真得知真相,开始恨他了。
叶枕冰躺在床上,望着寝殿的横梁,这样也好。
雾真开始恨他,脑海里就全是他,恨与爱一样艰难,一样刻骨铭心。
他愿意受着。
午后,叶枕冰在饥饿里生出了其他的猜想。
雾真跑了。
雾真知道了宫廷是座牢笼,巨大的,装满血泪权势尸身的囚牢,他一个人跑了。
傍晚的时候,叶枕冰的心重了起来,他深深地呼吸,心上还似压了巨石。
他开始害怕,害怕有比这些猜想更可怕的事发生。
王栖水会做什么。
他想了一晚上的雾真,却忘了思索王栖水会做什么。
那样大的一个变故,竟被他忽略到如今。
叶枕冰从床上起来,一步步往殿外走去。
永安宫前,叶枕冰撞见离去的王狰。
王狰喊了声王爷,便自顾自往外。
王狰一向不爱搭理叶枕冰,只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保留微薄的礼仪。
叶枕冰看着王狰走远,他在王狰身上闻到一股稍淡的血腥气。
又杀了人吗,杀的是谁。
叶枕冰顿在那里。那一瞬间,所有的可能向他涌来,如同夕阳最后的余晖散去,某个不知名的人的性命也将流失彻底。
在那万千的可能当中,唯有一种可能能叫他痛彻心扉。
他当然不信。连想也不能想,想到雾真,都是一场诅咒。
叶枕冰抑制自己过于发散的思绪,走进去,问问王栖水,雾真去哪了。
又去哪里贪玩,一整晚都不回来。
他在家里等他,娘亲、娘子、孩子,都在家里等他。
王狰归心似箭,也不忘薅一路的花,御花、街花、野花,集成一小把,倒不是讨那人欢心,只是顺手罢了。
夜晚到了,又有些夜晚可以做的事。
王狰心理上不承认食髓知味这种事,身体却诚实得很。
14.病弱的傀儡皇帝14
面对王狰送出的花,理智上应该高兴地接受,但他现在看见王狰就烦。
这个人的存在提醒他,为了活命为了有报仇的机会,做出了献媚献身这种事。他跟花街柳巷出去卖的小倌又有什么不同。
他不是看不起小倌,雾真只是突然看不起自己了。
雾真垂着眸,眼泪要掉不掉,王狰忽然抱住了他。
王狰将花朵放到一旁,耐心地将他抱到怀里哄:“怎么了,不喜欢那些花?”
雾真抬眼,真是当了男表子还立牌坊,命若没了,哪还有伤心的机会。
反正已经烂了,就不怕烂得更深,烂成一滩臭泥也好,只要能埋了王栖水,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雾真笑:“你这是在求爱吗?”
王狰微微脸红:“没那回事。”
他说起父亲那里已经默认小皇帝死了,雾真暂时没了性命之忧,说完便有求夸奖的意思。
雾真上道,他换了个姿势,搂住王狰的脖颈,跨坐在他腿上,雾真说:“你得保护我,你保护我,阿弟,我就是你的了。”
王狰的反应来得太快,雾真还没做什么,他就又气质昂扬,年轻力壮真是本钱,真是有活力啊。
雾真抚上王狰的脸颊,他那握瓷片受伤的手还未痊愈,只是抚摸都叫手细碎的疼。
王狰揽住他的腰,雾真却道:“你还没回答我,你不愿——”
雾真垂眸,眼下那滴朱砂痣,成了蛊惑人心的红:“我就去找别人,给你是给,给别人也是给。卖一个是卖,卖两个一双团团圆圆成就好事。”
王狰凶横地搂住雾真的腰,脸颊的红还没消退,眼眶倒有点红了:“你不是说喜欢狰?”
雾真笑:“是啊,我喜欢你。”
他抚过王狰的鼻梁,声音放轻了,他故意作践:“你干得我好爽。当皇帝没意思,谢谢阿弟,助我开发了新的行业。”
王狰捂住了他的嘴,脸扭到一边,不想看他了。
“作践自己有什么意思,你不愿意狰还能强逼你不成。”王狰道,“但你也别想活,捉弄狰的,早死早超生。”
王狰捂住嘴的手,渐渐下滑,掐住了雾真的脖子。
雾真的眼泪滴了下来,滴在王狰虎口,叫王狰不知如何是好。
进不成退不成,只能老实坐着。
雾真缓慢地动了起来。
王狰恨不得扒了他衣裳,忍了又忍,回过头来,正想问他要做什么。
王狰那松开的手指,被雾真含住了。
雾真潋滟的长睫下,冷淡的一张脸,唇也是寡淡的,偏偏润湿了。
王狰喘息起来。
雾真吻了会儿却吐了出来,说今天不想做。还没好,经不起折腾。
火都点起来了,又不给熄。
王狰恨恨地将雾真紧搂在怀,拉着他的手往下。
雾真蹙眉。
声音低低的:“手疼。”
王狰这才想起雾真抓握瓷片的手,伤不深,但也没好。
王狰哀怨。
雾真倒笑起来。
笑了会儿又不开心了。王狰知道今夜是没戏了,只好将雾真抱到床上让他睡觉,自个沐浴去。
雾真却拉住了他,有些天真,又不怀好意。
“隔着衣衫,我踩踩你好了。”他的脚没受伤。能让王狰变成太监就好了。
王狰难为情地想了会儿,雾真就躺在床上,俏生生地看着他。
王狰道:“大丈夫,怎么能做这种事。”传出去,他脸面全无。
雾真不喜欢勉强人的,他还嫌累呢。
可雾真刚侧过身,王狰就握住了他脚腕……
到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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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雾真也没踩断些什么,只有野蛮的蛇粗狂的虎,越发的肿胀了。
雾真倦怠地睡了过去。
王狰却又蓬勃.起来,到最后还是去了浴室,折腾到半夜方休。
第二天,雾真不用人哄,就把饭好好吃完,药喝得干干净净,他要养好身体。
身体是报仇的本钱,可不能烂得太早。
吃完饭休息时,又看见那把王狰送的花,不免心烦起来。
他攥住花扔在地板上,像踩什么脏东西一样,将花朵踩得碎烂,汁液四溅,脏了他的鞋底。
要想报仇,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得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效忠王栖水。
他要逐个击破,叫王栖水孤立无援才好。
金钱权势人心,总有一个能套得住人,离间也好,计谋也罢,他会去做的。
听到脚步声,雾真顾不得踩花了,一脚将花枝都踢床底下,遮掩遮掩,免得坏了他的事。
谈情说爱跟报仇雪恨一样,都需要有耐心。
他得安静下来,先把眼前的人哄成傻子。
昨夜,枕冰疯疯癫癫地闹了一场,影响了王栖水夜间的睡眠时间。
今天,王栖水难得地有些走神。
部下说了两遍,他才浅笑着回过神来,就着讨论的事继续往下。
如果小皇帝还活着,此刻会做些什么。
躺在床上等人哄才肯吃药,时不时就闹着要父皇抱,会是这样吗?
人已经死了,便只能从过往推溯,再无新的可能。
王栖水忽然庆幸,那皇帝已经死了。
死得彻底,只化作偶尔的影,叫他想起几分。
死了的雾真,是王栖水最好的雾真。
他笑着对部下说:“皇帝病逝,临终禅让的消息传递出去,登基,该提上日程了。”
15.病弱的傀儡皇帝15
春天的时候,王栖水登上帝位,改国号为襄,年号永昌。
大昭从此落下帷幕,成为一卷尘封的历史。
解衣耕谓之襄。干旱时候,铲除地衣,露出其下湿润的土播洒种子,如此耕种,以待发芽。*
襄,成也。“葬定公。雨,不克襄事,礼也。”安葬鲁定公时,遇上下雨,无法完成葬礼的全部仪式,这符合礼制。*
襄氏,姬姓,当为周公姬旦的后裔。*
临雾真漫无目的地找着襄这一字的含义,他抽丝剥茧把弄“襄”字,好像弄明白了就不会再为此难过。
干旱是大昭带来的吗,他的葬礼也没能完成,王栖水力图做一番大业吗……他就这样杂乱无章地联想着,临雾真捂住胸口,他的胸膛因为呼吸而起伏着。
旧时代已经落幕,他却活到了新时代里。
王栖水登基,追随他的功臣自也是封的封,赏的赏。
立太子对王栖水而言,还太早。养子王狰得封梁王。
梁王殿下庆祝的方式,不只是参加了军士们的欢饮,更是早早地回来,带着一身酒气,要与临雾真一起陷入情爱里。
多么可笑,王狰欢乐的方式,是在旧王朝君主的身上,而他竟以为,这桩事,临雾真也是欢喜的。
王狰说,他不到十九就封王了,阿兄是他的王妃,即使外人都不知道,可阿兄就是他唯一的王妃。
王狰咬着临雾真的指尖,临雾真蹙着眉,王狰咬了咬又舔了一下,问他是也不是。
临雾真不回答,王狰就驭马疾驰,临雾真弓起身子挣脱不得,王狰松开他的手,垂下身来,索取他的吻。
临雾真侧过脸去,王狰也不恼,随意扳正他的脸,慢慢啜饮又很快激狂,咬得临雾真的唇瓣都破了。
“你醉了。”临雾真推他。
王狰攥住他手腕:“我这么乖,阿兄要怎么奖励我。”
临雾真不明白他哪里乖了,王狰自卖自夸:“即使这样欢庆的日子,我也早早的回来,夜不归宿那种做派,狰不会的。阿兄在家里,我就回家里。”
家?
临雾真浅淡地浮起抹笑来。
这里不是他的家。
临雾真摸摸王狰的头,顺着王狰的话:“乖,阿弟最乖了。阿弟会保护阿兄一辈子的,做得到吗。”
最后四个字,带着点嘲讽的意味。
王狰清醒了几分,疾冲了一下,冲得临雾真手软了下去。
王狰攥住他手,十指相扣,诚实回答:“父亲是天下之主,你做父亲天下里的人,我做得到;你不愿呆在这个天下里,还怀念着从前,狰,能做,也不能做到。”
临雾真笑:“松开。”
王狰不松,还低下头轻轻吻他的手:“阿兄别气,我不愿欺骗你。”
临雾真挣扎起来,蛮横的、用尽了力的,王狰怕伤到他,只能退出。
临雾真扯过衣衫披上,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滚。”
王狰不滚,还上前,在临雾真哀恨的眼神下,把阿兄的衣衫系好。只是披着,会着凉的。
第二天,新王上任,依旧兼任将军事务,忙去了。
临雾真认真吃完饭,喝干净药,面对着大夫的叮嘱,说好,会照办的。
大夫迟疑着,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房事、房事少些,公子的身体恢复得会好些。”
大夫是王狰新找的,原先的军医毕竟隶属于军中,不够安全。
这位病人,吃饭喝药都在屏风之后,看病问诊都戴着面纱,大夫此刻看着他,只露出那一双眼,眼垂着,大夫不能蹲下来,去看他的情绪。
临雾真静了会儿,道:“这话你该去劝梁王。我不过客居于此,做不得主。”
大夫林壑静道了好。
他说等梁王殿下回来,他会劝的。
临雾真忽然抬起眼,直直看向他:“多管闲事。”
那些不知名的怒火,在此刻全流向这大夫:“梁王殿下救我出花街柳巷,这是我的职责本分,你多嘴什么。你以为这事见不得人么,我早习惯了,一千个一万个也睡了,现在就一个,难道我还受不住了?”
林壑静竟点了下头,重复临雾真最后几个字:“受不住了。”
临雾真蹙眉。
林壑静蹲了下来,仰头看他:“如果这能让你好些,请让我就这样仰望你。”
临雾真垂眸看他:“我要你的仰望做什么。”
林壑静说,总得有一个人,在那一千人一万人之外,是仰望着公子的。
临雾真却并未感动,只是向他张开了腿。
林壑静怔愣住了。
临雾真垂眸微笑:“你要吗。”
林壑静不敢说话。
临雾真替他说了,你想要,所以你放低姿态,你渴望,所以你多嘴多舌。
“我给你了,你不敢取吗。”
在林壑静无法动弹无法回答的时间里,临雾真自顾自解开衣衫,半裸着,邀请他。
林壑静站了起来。
不过如此,临雾真厌倦地想着,碰上来的却是冰冷的——
林壑静闭着眼:“请让我给公子上些药。”
“上些药就好了。”
临雾真被逗乐了。
这玉做的药杵,捣进鲜花软地。临雾真放纵地倒下,无所谓了。
新皇的第一场春猎在即,王狰势必随行。
临雾真要他带上他,王狰却以风险为由,让临雾真留在梁王府。
将军府的牌匾在封王后便更换了。
临雾真的心意一如既往地坚决。
在新贵们涌入王府的晚宴里,临雾真戴着帷帽擅自出席。
正忆往昔的王狰霎时停了话头。
临雾真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走到王狰身旁坐下,正伸手取帷帽之时,王狰攥住他手:“你做什么。”
临雾真轻声说:“解决你的担忧。”
临雾真换只手,轻轻松松摘下帷帽,王狰发狠霎时将他按在怀里,道:“大家尽饮,家中人不知礼,我带他下去。”
临雾真娇俏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来:“王爷,按得这样紧,我的妆都花了。”
王狰这才发现,临雾真穿的是女装。
王狰惊愣中,临雾真挣扎出来,露出张浓妆艳抹的脸来,太浓了,看不清真人到底是怎样的,只是美,只是艳,像戏子上了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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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熟悉临雾真的人,是认不出来的。
临雾真用练习过后的声音道:“王爷,我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你说呢。”
一个粗莽大汉红着脸打圆场:“这是,这是将军的女人?嫂子,将军绝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
他还没只是出来,旁边人推了推他:“什么将军,现在是梁王殿下。”
王狰忍着怒,笑道:“不拘礼,确是内人。前一阵她病着,也没来得及告诉大家。”
席下有人心里嘀咕,内人?怕不是哪里搜罗来的美人,不好告诉陛下,偷偷藏起来享用。
临雾真靠在王狰怀里,委屈道:“别叫嫂子,我没有资格,大哥,您来评评理,春猎在即,我也想去,王爷却说妇道人家去不得,当真么。”
粗莽大汉实诚道:“那可当不得真,这次春猎大家同乐,公子小姐们都去。”
旁边人又推他,大汉恼:“怎么老推我。”
临雾真笑,笑得大汉也不恼了,红着脸喝酒。
王狰压抑着怒气,掐住临雾真的腰,道:“既然想去,我怎能拦,只是春猎多少有些危险,狰担忧疏漏,还望大家帮我照顾着些。”
宴会过后,王狰抱起临雾真,直走到浴池,将他摔了进去。
临雾真泡在水里,衣衫妆容都花了。
王狰问他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伺机杀了王栖水呗。他现在成了皇帝,深宫重重,叫临雾真怎么闯。
话却不能这么说,临雾真抬眸道:“我是你豢养的妓子吗,一天到晚除了艹还是艹,我活下来就是给你艹的?”
王狰拧眉:“你到底想要什么。”
临雾真说:“我要一个身份,一个能堂堂正正走出去的身份。”
王狰一步步入水来:“我娶妻需得父亲同意。”
临雾真笑,谁要做他的妻:“一个王爷,三妻四妾很常见。难道你父亲,连你一个小妾都要过目。”
王狰捉住他:“阿兄,别闹了。”
临雾真收敛了笑意:“你若做不到,不如去死,留着你,也是废物。”
王狰抱住他:“春猎你可以去,但我要看着你。临雾真,天下已经改了,你无力回天。”
临雾真抚上王狰的脊背:“衣裳都没脱,这么猴急啊。”
王狰推开了他:“你把自己当什么,又把我当什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已经过去的,沉迷留念,只会害了自己。”
过日子?好好过日子。过谁的日子啊。
临雾真整理一下衣衫,转身往浴池外走。
王狰若无用,他得物色下一个人了。
王狰从背后抱住了他:“临雾真,你要去哪。”
临雾真道:“回去休息,我又能去哪。阿弟,天下已无我容身之地,我只能留在你这儿,你在担忧什么。”
王狰的吻密密麻麻落下来,亲他的耳朵,亲他的颈侧,临雾真面无神情,冷淡地受着。
王狰却忽然放开了他:“好好休息,好好吃药,春猎,我们一起去。”
临雾真达成目的,再未耽搁,一步步走上浴池。
徒留王狰一个人在水里。
16.病弱的傀儡皇帝16
梳妆台前,临雾真对镜擦着花掉的妆容。
林壑静拿来干净的帕子,想要为临雾真擦拭头发,却不敢擅自上前,只守在一旁,等待临雾真。
临雾真擦到一半,忽想起这张脸不能见人。
他静默了会儿,继续往下擦:“你看了我的脸,就得对我忠诚。”
他知道了大夫的名字,此刻省去大夫的姓,只叫他壑静。
“壑静,你还有时间退出去。”
林壑静像是得到了应允,他走上前来,捧起临雾真湿漉漉的头发:“请公子允许我为你擦拭。”
临雾真从镜子里看他,林壑静垂着眸,目光专注于临雾真湿哒哒的长发。
临雾真再一次提醒他:“若背叛我,你会死的。”
林壑静说,他做出决定,也承担后果:“我是个成年人了,公子。”
临雾真慢慢露出个微笑,看不出什么含义,讥讽或温情,都不是。
只是笑了下。
临雾真放下锦帕,站了起来。
他转身看着林壑静,看了会儿说,他身上全湿了,不只是头发,请为他擦遍全身。
临雾真在床上躺下,衣衫半褪,林壑静坐在床边:“公子应厚待自己的身躯。”
临雾真道:“聒噪。”
林壑静垂下身来,靠在临雾真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望闻问切。
“林壑静,”临雾真问他,“你在做什么。”
林壑静缓缓起身:“感受公子。”
临雾真道:“感受出什么了?”
林壑静说,心跳不够有力,应当更加珍重。
临雾真笑起来:“你是不是没开过荤啊。”
他这么明显的暗示,他却在那里治病救人。
林壑静老实说:“荤素搭配,按时用餐,水管够饭管饱,公子,我吃得很好。”
他自己就是大夫,养生些,习惯了。
临雾真不想跟他玩前戏:“要就要,不要滚。”
林壑静低下面庞,临雾真神情冷淡,林壑静却只是蹭了蹭,用自己的脸去蹭临雾真的脸。
林壑静说,我的脸是热的,公子的脸微微凉。
是浴池的水冷了。得赶快擦干,在风寒降临之前。
临雾真脸上残余的妆粉,林壑静的脸上也沾了些。
临雾真抬起手,随意地擦过林壑静脸上的脂粉,他看着自己晕红了的指尖:“竟是个坐怀不乱的好心人。”
“好心人,你该走了。”临雾真拉过被子,给自己盖好。
林壑静还惦记着擦头发,临雾真夺过帕子给自己擦,一边擦一边道:“滚吧。”
次日午后,跟随王栖水立下汗马功劳的万户侯来到王府,欲与梁王商议一些事情。
王狰不在。
万户侯隗漠转身出府,却于春花盛开的半路上,看见一个女人。
梁王殿下养了个美人的传言,隗漠有所耳闻。他往后退去,避嫌。
那女人听到脚步声,回过了头。
隗漠戴着半张面具,这面具未能完全遮掩他面上的疤痕。
在一场战役中,他与敌军之将拼杀,双双滚下碎石崖,火箭无数,敌将死了,他活着,毁了半张脸半身皮。
因着这疤痕,少有姑娘家愿意嫁给他。看在荣华富贵的面上,有愿意嫁的,但每次隗漠摘下面具,就见着女子惊诧发颤勉强的笑。
他不愿意为难人,往往给出一些银两,让婚事作罢。
因着这大方的派头,常有人家找上他,白得些银两也好,隗漠只好放出自己不举的假消息,说是被当年的战火烧坏了家伙,没法人道了。
这传言一出,介绍女子的人少了,却仍然有不计较的,愿意守活寡。
隗漠不愿意。
他真想要个媳妇。
事后也后悔糊涂,这消息一出,谁还会真心嫁他。
老婆孩子热炕头,隗漠埋在心中的追求,如今算是难办了。
“站住。”那女子叫住了他,“你是谁。”
隗漠并不看这女子,垂着眼拱手道:“在下隗漠,来找梁王,多有打扰,还望恕罪。”
隗漠以前不识字,但不识字的走不远,他便也勤奋读了些书,用起来便有些文不文白不白的,到底不是打小读到心里头的,偶尔隗漠还是喜欢说些粗话。
女子慢慢走了过来,隗漠头垂得更低了。
不是他的媳妇,他看也不要多看。
临雾真一脸红妆,叫他抬起头来。
隗漠不从,只说不敢。
临雾真道:“果然,都欺我无名无分,不把我看在眼里呢。”
女子娇柔哀怨,隗漠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愣生生抬起了眼。
好艳丽,妖姬似的,隗漠暗道,美人是美人,未免不祥了些,陛下不会喜欢梁王身边有这样的女子。
但君臣有别,隗漠可不能置喙。
女子的手却探了上来,似乎好奇他戴个面具做什么。
看吧看吧,隗漠心道,吓到了就不好奇了。
面具一揭开,隗漠已做好准备,每次都这样,早就习惯了。
但这次……
临雾真慢慢抚上他的疤痕,深深浅浅的,道:“看样子,是战场上毁的,你是将军?”
竟然不害怕?强撑?
隗漠掀开眼帘,直直凝视女子。女子神情依然,只问他,自己猜得对不对。
隗漠道:“原先是将军,如今陛下抬举,封了侯。”
女子又问:“有妻子否?”
隗漠拧眉,定是要嘲笑他了,也无惧,诚实道:“未有。”
女子得了答案,退后一步,叫隗漠好好看一看她。
“梁王殿下不愿意娶我,你瞧瞧,我当你的妻子如何?”
隗漠心神大震。他长这模样,当真要当他妻?
“你不怕?”隗漠直直逼视她。
女子道:“怕什么?怕你的疤,还是怕你在床上弄死我?”
女子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我要个名分,你若是给我,我跟你。”
隗漠退后一步,女子的笑太耀眼,他不能多看,看多了要生出异心。
“夫人说笑了,”隗漠道,“在下不举。”
临雾真上前一步,竟将手按了上去,战场上如此冷静的将侯,此时却慌乱后退。
退也没用,临雾真说:“应了啊。”
他这话一出,隗漠无地自容。
临雾真道:“这又有什么,我瞧你是好男儿,上得战场建功立业,洁身自好未有妻妾,是我夫君好人选,一句话,你允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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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隗漠拱手便要急走离开,临雾真哀戚道:“看来,我是无路可去了。”
隗漠顿住脚步,劝慰道:“怎会?依夫人容色,梁王殿下自是宠爱万分,夫人不必过于担忧。”
临雾真叹:“真是呆子,像我这样无名无分养在宅子里的,等殿下有了正妻,留给我的,便只有一碗鸩酒了。”
隗漠思索了会儿这种可能,竟不是杞人忧天。
若梁王有正妻,必是国公之女,这样的家族,不会容忍梁王婚前的爱宠。若这女子生下长子,又成何体统。
宠爱宠爱,说到底也是自上而下的玩弄怜悯,涉及利益,往往最先消磨。
隗漠想到自己,反正这辈子没可能找到一个真心妻子,倒不如用这名分,去帮助一个无辜女子活下去。
隗漠道:“若有那时,夫人若愿,我便向梁王殿下求娶夫人。”
若真有那时,梁王殿下自是腻了,无所谓女子是死是嫁,他一求娶,看在曾经战场上的情谊,也无可无不可了。
临雾真抬眼,难以置信似的:“当真?”
隗漠站直了身体,规规矩矩地看她:“当真。”
临雾真取出帕子,擦擦不存在的眼泪,犹豫道:“我喝了许多避子汤,或许没法给你生孩子了。”
隗漠本就没打算做真夫妻,只是名头罢了:“不碍事。”
又有些忍不住的怜悯,这样一个好女孩,梁王殿下既不能给人家名分,还败坏人家身体,真是——
隗漠打住,不能继续想了,僭越最好止在心里,免得蛐蛐惯了什么时候喝多了酒顺嘴就说出去。
脑袋还是要的。
临雾真没想到王栖水手下的将领这般好哄,一时之间还不知道如何继续了。
他又擦了擦眼下,拭泪状,很小心,朱砂痣被掩盖住了,别擦花了。
隗漠这嘴却没忍住:“不用哭,哭不出来的话。”
临雾真很想恼羞成怒,但到底不是曾经了,只微微笑道:“哎呀,被侯爷发现了。”
他大大方方收了锦帕,笑着:“那臣妾与侯爷说定了,谁反悔,谁是小狗。”
隗漠忍不住唇角一扬,夫人也太孩子气了些,小狗又算什么,他当下就能汪出来。这诅咒,没力道。
隗漠忍着腹诽,遏制笑意:“好,谁反悔,谁小狗。”
临雾真这才把面具还给他:“又不吓人,还戴个面具,我还以为是罗刹鬼呢,白好奇一场。”
隗漠心里甜丝丝的,他也没戴回去,等离开了再戴吧。
不管夫人说的真心或假意,多看看他这张脸,没准就看习惯了。
隗漠离开后,林壑静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为什么需要他?”林壑静问。
临雾真回头,往花路深处走去:“顺手罢了。”
林壑静望着他的背影,顺手就试探着用用,不顺手就扔了。
他在公子心里,也是如此地位吧。
但大夫,治病救人,不是为了在病人心中有多重要,只是治病而已。
林壑静跟了上去。
深夜,王狰忙完军事回来,不愿打搅入睡的临雾真,往书房走去,却有好事者将白日府中之事告知——万户侯逗留花园,夫人与之调笑。
王狰披霜带露,走进了临雾真的寝屋。
17.病弱的傀儡皇帝17
临雾真在睡梦中被生生做醒了。
他掀开眼帘,懒得追究,只道:“夜深了,轻一些。”
王狰掐住他手腕:“这就是你的反应?阿兄。”
王狰故意地折磨他,绞缠得临雾真不得不在意。他闭上眼眸,喘息着轻叹一声:“王狰,你又在嫉妒什么,瞧瞧你这样子,除了在床上发疯,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王狰垂下身,吻他闭着的眼。
痒。临雾真侧过脸去,又被王狰掐正。
“府里都是我的人,你怎么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勾引隗漠。他能给你什么。”
王狰说着,又重重地捣乱,临雾真受不住急颤起来:“够了!”
“我只是好奇而已,”临雾真睁开眼,唇被王狰咬红了,“我这样的人,自是不能真面目见人,那人戴着面具走过来,我当然要看看,到底是谁,也不能见人。”
临雾真说完笑起来:“原来只是丑陋而已,丑死了,那样的疤痕,我抚上去,深深浅浅,我的指尖都不舒服了。”
临雾真把手指凑到王狰嘴边:“阿弟,帮我舔干净。那样的人,都值得你嫉妒吗。”
王狰却把临雾真的手引到自己胸膛的伤疤上,上战场的人,身上不可能没有疤痕。
王狰道:“其他人,我不管,我,阿兄,你得习惯。”
临雾真故意闭眼刺他:“丑死了,快把蜡烛都熄了,我看不见,就可以把你想成是个好东西。”
王狰俯冲了下,临雾真说不出话来了。
王狰道:“吻一吻。”他要阿兄亲吻他荣耀的伤疤。
临雾真不肯,王狰也不勉强,只是疾速地、不分轻重地、无休无止地冲向软地。
临雾真眼尾带了泪,往后退,却被王狰掐住了腰。
“吻,今夜就到此为止。”王狰给出承诺。
临雾真睁眼恨他:“不可能。”
王狰再无怜惜,压抑的怒叫他把临雾真当个死人,临雾真终是受不住了,颤着的手抚上王狰面庞,一滴泪滚落下来:“我爱你,阿弟,我爱你。”
在那一瞬,王狰登上极乐,微凉的冲击叫临雾真闷哼一声。
王狰退了出来,捧起临雾真的脸:“做得对,阿兄,你看,现在不就好受多了。”
王狰怜惜地抚过:“睡吧,我会替阿兄清理干净。睡吧,夜已经深了。”
王狰哄孩子一样,学着轻柔,临雾真应当骂王狰的,但是没力气了。
他哀艳地衰败下去,蜷在床上,无法动作了。
一直到春猎开始,临雾真坐在前往的马车上,他都没能恢复完全。
临雾真倦倦地躺着,临走前,王狰怕他受寒,一定要他穿得厚实,都开春了,天气早就回暖,临雾真身体是弱,但又不是换了个物种,热,他还是能感受到的。
他就这样衣衫不整半褪半露地躺在铺了虎皮的马车里,还是热。
临雾真长腿一伸,踩在马车竖着的梁上,觉得好玩。
他这样,像不像随处找地卖的小倌,客人一进来,随时都可以开始生意。
他为这样作践自己的想象感到一种新奇。
他可是帝王,哪怕旧王朝已经泯灭,他曾经可是皇帝啊。
帝王和小倌,是不同的处境,把人放进哪里,人就成了那里的人。
他没有回天之力,亦无经世之能,平常庸人,只能如此了。
临雾真不怕更作践自己一些。
他将衣衫褪尽,耳边是马蹄声声,一扇小窗阻隔。
他在这白昼里,在千百的兵马中,脱得一干二净,好似回到出生以前。
临雾真无法否认自己的病态,又从中得到一种畅快。
只要他不在意自己,就没人能把他轻贱。
有人敲响车门,是林壑静送药来了。
临雾真随意将虎皮扯到身上:“进来。”
林壑静抬眼,眼疾手快回头将车门合拢。
临雾真被他这架势逗笑了。
林壑静垂眸静坐,等待临雾真穿好衣裳。
但临雾真动也不动。
“公子?”
临雾真道:“皮囊而已,你在意些什么。”
林壑静摇头:“已经过了茹毛饮血的年代,就得穿上衣衫了公子。”
临雾真掀起眼帘,长睫如扇,瑰丽如画,女子的妆容装扮:“教训我?”
林壑静摇头:“公子伪装成女子,若是被人看见了皮囊,戏就穿帮了。”
“那传言里,就是梁王殿下不爱红颜爱男郎,我,故事的佐料而已。”临雾真想到这,发觉有些危险,王狰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脂粉掩饰的男子,若是王栖水起了疑心……
临雾真这才肯动身将衣衫一件件穿好,为了戏真,连肚兜都穿。
红彤彤的肚兜,临雾真指尖抚过,没想到这东西不是穿在妻子身上,反而是自己穿上了。
临雾真散漫地哼着歌谣系好,他已经熟练穿女子衣衫。
那歌谣林壑静听过,是三月三求佳人的情歌。
以歌为媒,以曲传爱。林壑静没忍住抬起眼,正看见临雾真背对着他,系红肚兜的绳线。
一缕红线,在腰间,林壑静心绪不稳,他急急压制住,垂下眼眸,盯着车厢的木地板。
临雾真整理好衣衫,回过身来,望林壑静那呆呆的模样,笑他:“我让你碰,你不敢碰,不让你碰,你又心痒痒。”
林壑静头垂得更低了,他不能反驳公子的话。
戳穿了他,林壑静也并未羞愧,诚实地说:“是,我方才,方才见到公子的腰,有心动。”
临雾真偏了下头:“你老是说实话,总有天会被人干掉。”
林壑静忽然抬起头来:“公子呢,公子会想杀了我吗?”
临雾真眨了下眼:“你,你有什么值得我动手的价值?告诉我,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林壑静摇头:“除了治病,我什么都不会。哪怕是疾病,能治的,不能治的——”
林壑静怔怔的:“能治的也只有那些,不能治的却是多数。”生老病死,常常无能为力。
临雾真跪坐下来,取过药壶,自斟自饮:“又正经起来了,林壑静,等我死了,也成你不能治的多数之一,到时候每年别忘了,给我敬杯酒。”
他也没什么认识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他不爱喝酒,但酒这个东西到地底里没准有些用处,不然为什么,祭奠死者老是倒酒。
林壑静呆滞了会儿:“为什么要死,我跟着公子,一直跟着,能多活好些年。”
临雾真又笑起来,真是呆子,怎么这么呆啊。
“不想我死啊,给我准备一瓶见血封喉的毒药,”临雾真在林壑静不赞同的眼神下,继续道,“杀人用,难道自杀啊。”
临雾真哼起新的歌谣。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抹上毒药杀恶狼,笑看它心瞎眼盲,黄泉见爹娘。
爹娘问,新皇啊,咋这就命断魂销散了场。
他新编的,没人唱过。
听完这曲,林壑静头一次如此严肃。
临雾真继续饮药,心情欢愉。
林壑静道:“以卵击石,不会成的。白白葬送了性命,公子,我不会给你毒。”
林壑静没有问为何公子要杀新皇,也不去深究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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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他只是理智地觉得,不会成功,很难成功,几率几乎为零,徒劳之事,他不希望公子去做。
“你不给,我就自己去准备,”临雾真说,“露出许多马脚,让人抓我时格外轻易。”
“公子!”林壑静皱眉,“我们慢慢来,从长计议可好?”
他无父无母无牵绊,随公子去做这桩事,也不是不成。
临雾真放下药盏:“我等不了了。我怕我等下去,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临雾真笑着,眼眶中却有泪意:“我的父亲在九泉之下,会认不出我的。”
“他的儿子做了娼.妓,卖身给仇敌,”临雾真说,“下贱,贱到骨子里了,可我竟不觉得痛苦,还挺享受的。”
临雾真收敛了神情,笑和泪一并消失。
“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若不帮我,待你走出去后,我便告诉王狰,那叫林壑静的大夫,于军马嘶鸣声中,什么也没做。”临雾真道,“可他不会信的。”
做出一点欢爱的痕迹,对临雾真而言并不困难。
林壑静却不恐惧,他行了个跪拜礼,再次相劝:“无论公子如何待我,我不要公子去冒险。”
临雾真冷淡道:“那你滚吧。”
林壑静道:“不,毒箭太过显眼,我可以令陛下的马发狂,若摔下马来,非死即伤。”
临雾真问:“你愿意?”
林壑静叹了一息:“愿意。”
临雾真凑近林壑静,在他耳畔轻声道:“事成,壑静,我就随你走,天涯海角,你治病救人我熬煮汤药,神仙眷侣,归隐天下,没有比这更妙的乐事了。”
临雾真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
林壑静愿意当真。
“公子,”林壑静说,“有太多事,凡人无能为力。您别抱期望。”
临雾真呸了声:“还没去做,别说这些话。”
他的语言是关心的,眼神却很冷。
若失败了,又是一个废物。
林壑静僭越地抬起手,想要抱一下临雾真,但想了会儿,手又垂下去了。
林壑静笑着:“公子喝完药,我端出去把药渣都处理了,气味太重,太苦,易聚难消。”
临雾真惊奇地看着他,怎么会有这样一种人。
看了会儿,乏力地凑到他脸颊:“别躲。”
便印上一个不轻不重的吻。
吻完了,临雾真坐回去:“你可以走了。”
林壑静双眼亮晶晶的,欢喜的模样,临雾真觉得刺眼,目光放到窗格子上去。
林壑静收拾着药壶药盏,嘴边轻轻哼起歌来。
是三月三的情歌,心上人的欢喜。
临雾真静静坐着,懒得管了。
在林壑静出去前,临雾真却捉住他,在林壑静安然的目光下,临雾真用袖子擦去方才吻的痕迹。
妆容太重,吻过留痕,见不得人的关系,还是别叫人看见了。
林壑静心中生出些哀意。
连一个吻,他都没法留住,更何况是公子的人呢。
无独有偶,在临雾真试图干掉王栖水的同时,叶枕冰也计划好了春猎杀人事件。
林壑静离开后,临雾真一个人跪坐在车厢里,久久没有动弹。
裙摆拖曳在木板上,车轮拉扯着往前,为了杀王栖水,一切都是值得的。
出卖皮囊也好,出卖灵魂也罢,不达到这个目的,他不能得到安宁。
只是,只是,他有多久没想起父皇了。
当脑海里都是杀王栖水,好像也就只剩王栖水了。
仇恨,竟与爱同等深刻,绞缠着他,不得脱身。
18.病弱的傀儡皇帝18
路途中,王狰忧临雾真无聊,要带他骑马。
临雾真裹住面纱,戴着帷帽,欣然兴允。
骑在马上,临雾真搂住王狰的腰,如果后面射来冷箭,一定是他当挡箭牌。
这便是王狰的险恶用心,临雾真故意曲解王狰的好意。
王狰离开队伍骑得越来越快,他大笑:“野外的风比皇城之中的,格外自由。”
临雾真不说话,懒得理会,只风掠过耳畔时,凉感动人,心悠悠。
临雾真忽然不想看王狰开心,他说:“我要松开手了,阿弟,我要摔死了。”
王狰一手攥住他手腕:“不想残疾,就别松开。你残了,躺床上,照样是我好阿兄。苦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临雾真道:“我不要与你同骑,给我一匹马。”
王狰不可能给他马,让他单独骑,一是危险,二是怕他跑了。
王狰渐渐驭停马,说慢些走。
见王狰没那么自由自在了,临雾真开心起来。
马儿走走停停,吃路边野草,王狰一手牵马,一手牵着临雾真。
临雾真蹲下,不肯走了。
他看路边的野花,揪了一把,揉烂。
王狰耐心地半跪下来,问他怎么了。
临雾真说不透气,戴好几层面纱,快窒息了。
王狰环视四周,春猎队伍远未出现,便替临雾真解开帷帽。
见里面还裹着面纱,笑:“这般惜命啊。”
临雾真懒得看他。
王狰却凑到他额上,吻了他一下,临雾真抬眼,鄙视他。
王狰摸摸临雾真的头,没解释。
临雾真却站起来,往长满野草的山丘深处走。
王狰只得将马系在树干上,追随而去。
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临雾真坐在草地上,开始解自己的裤裳。
王狰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当他水喝多了。
临雾真脱下裳裤后,却躺了下去,面纱下的妆容依旧浓厚,像一张面具。
王狰明白了,气笑了,难道王狰除了会做这事,就不能出于欢喜亲吻他。
王狰颇觉受辱,也不愿临雾真好受。
“如你这般,贱卖都无人要,只能露天席地。”
临雾真一巴掌就要打过来。王狰攥住他手:“够了。”
临雾真冷淡地看着他,一句话不说,只是厌烦地看着他。
王狰这下真恼了。
“既然如此,那阿兄别叫出声。”王狰狠心压倒他,没什么兴致,粗鲁地带着临雾真的手摸了摸,起了就直接撞进去。
临雾真不好受,仰头看天色。
王狰偏捂住他眼,没有人享受,也没有人停下来。
王狰额角的汗落了一滴,砸在临雾真的脸上,说不清是谁的泪。
为何一定要如此,王狰想要好好过日子,但过日子的人不对,就不可能安生。
换一个对的人,换一个平常的温言软语的妻,大家日子都这么过,他为何要走这歧途,喜欢一个前朝的废帝。
王狰做不到放手,便只能一直往前,劈开身下的人也好,叫他哭泣也好,始终换不来真正的欢喜。
王狰松开手,临雾真没有落泪,他只是闭着眼,谁也不看。
这天地,这人,都被他抛远,他受着难,却好似睡着了。
唯有他的手,紧紧攥着身下的野草,那细微的颤栗,能瞧出他的心并不如伪装出来的平静。
王狰心软了一瞬,他到底在做些什么混帐事,乘人之危,自以为爱,可笑。
谴责归谴责,火热归火热,王狰垂下脸,吻在他眉眼。
还是舍不得松开,十恶不赦也好,能捉住临雾真,善恶也无畏了。
倏然,王狰急急拔刀,将临雾真搂在怀里,看向不远处。
那里不是贼人,正是他的父亲,王栖水。
后来的军士发现王狰系在路边的马,却未见着梁王的人,若是刺客所为……紧急之下,禀报给了陛下。
为避免打草惊蛇,王栖水只带了几人往深处走。
见到的场面,却出乎了意料。
“父亲。”王狰脱口而出的话,令临雾真整个人僵住了。
他自甘堕落也好、麻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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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也罢,都是在阴暗的见不得光的地方进行。
如今一朝暴露在王栖水面前,临雾真已经不能思考,无法呼吸,像是刀划过他的骨头,顷刻间支离破碎无法支撑了。
这样的意外同样刺激到王狰,银瓶乍破水浆迸,王狰紧搂住临雾真,终于消停。
临雾真久违地羞愤起来。
在仇敌的面前被……被这样冲刷,实施的人还是仇敌的儿子。
那颗麻木的心被扎了几针,竟也砰砰跳了。
王栖水解下大氅,随意扔来,砸在养子与其妾身上。
“王狰,”王栖水道,“你令我失望。”
王栖水带着人走了。
临雾真在王狰的怀里,睁着眼,眼泪却大颗大颗冒出来。
王狰不会安慰人,只道:“父亲没有认出来,见到的只是你的背影。”
临雾真闭上眼,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身下流着,眼也流着,这下子,彻底卑贱了下去。
若哪天,叫王栖水知道,与他养子苟合的,不是小妾,是昔日的前朝皇帝……临雾真咬牙,在无法克制的羞惧中,破釜沉舟。
只要杀了王栖水,再多的不堪,都一并掩埋了。慌什么。
另一边,王栖水身边跟着的几人,都颇有些不自在。
只是瞥见一些而已,也并未裸露些什么,两条大白腿,谁没见过,怎么就燃了情动。
野合野合,梁王殿下的女人,他们多看一眼也是不敬,野合的美人,一晃而过的白,现下一定是哭了。
再放荡的女子,也不会乐意被别的人看去,这般羞事,怪只怪梁王殿下,如此不分场合。
到底是年轻气盛了些。
午后。
王栖水竟做了一场春梦,春梦的承受方,并不是养子的妾室,而是一个早就死去的人。
孤魂野鬼入梦来,竟百般勾引千般牵挂,白日做梦,荒唐得很。
王栖水从怀里取出那把小木梳,是他亲口要他去了黄泉路,断没有后悔的余地。
若他真回来,借尸还魂,王栖水也只会再一次杀了他,这一次,绝不假手于人。
19.病弱的傀儡皇帝19
行宫里。
王栖水扔下的大氅被临雾真收了起来。
临雾真拿把小刀划啊划,心中越是起伏不消停,他就划得越厉害。划破、划烂,就好像这是王栖水的身体,被他戳成一滩烂泥踩在脚下。
粉身碎骨挫骨扬灰,所有的酷刑,都应当在王栖水身上试一遍,决不能让他就那样轻飘飘地死去。
他必得付出足够的代价,偿还足够的痛苦,才能让临雾真的灵魂得到安息。
他不死,临雾真就不能活。
王狰制住他,攥住他手:“够了,你该去吃饭喝药,洗一遍身体。”
临雾真道:“你很欣赏我的狼狈?阿弟,你不能这么下贱。”
王狰将临雾真整个人抱进怀里,强行捏着他手,逼他手中的刀垂落。
“是我不好,冲动行事,不计后果。”王狰说,“父亲只会归咎于我,不会记得你。”
“那又怎样,”临雾真看着他,“我还要求得你父亲的原谅吗?王狰,你贱不贱,你该去死,而不是呆在我身边。”
王狰拧着眉,一言不发。
临雾真笑:“你一副包容模样,做给谁看?你贱,贱得没边了,在你父亲跟前蛇到我身体里,很痛快吧。”
王狰狼狈之下,道:“是,是很痛快,礼义廉耻全丢了,跟发春的野兽一样,我是该痛快。”
临雾真一巴掌扇了过去。
王狰没躲。
等临雾真扇完,摸了摸临雾真指尖:“消气了吗?”
临雾真痛恨王狰这高高在上的包容,仿佛他所有的言辞都只是一只狸奴的张牙舞爪,当主人的,被打了不会感到受辱,只会觉得这小猫该剪剪爪子了。
临雾真大骂:“你这贱人。”
王狰捂住临雾真耳朵,骂吧,别自己听,他听着。
临雾真挣扎起来。
王狰只好松手:“当年韩信胯下之辱,阿兄,您就当成一番大业前的磨难,别折磨自己。”
临雾真又要打他,王狰攥住他手:“巴掌印若消不了,旁人看见了,又是一番笑料。”
临雾真乏力:“我没脸没皮,我怕什么。”
王狰道:“下流的话说得再多,咱也听不见,阿兄说得有理。”
临雾真更气了。
王狰笑着吻吻临雾真额角:“没事的。父亲不会在意这点事,旁人也不敢多说,千百年前,男子女子看对眼了就春日野合,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王狰说,“最坏的后果不过是被说说闲话,男子汉大丈夫,让他们说去。”
临雾真道:“倘若我真是一个女子,一定会杀了你。可惜我不是,只能饶了你。”
这一番闹腾,心倒平静下来,临雾真说饿了,饭便摆了上来。
吃饱饭喝足药,才有力气报仇。他千金之躯,何必为了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话不重要的事耽搁停留。
王狰,工具而已。用把剪刀伤了手,还能把剪刀嚼了不成。
午后,临雾真入了水,清洗自己的身躯。
王栖水陷在梦中,喊他父皇的人赤条条两条腿,陷在厚厚的被子里。
他的目光从他的脚腕一直往上,看见他光白的身躯,软得一塌糊涂的无力,看见他眼下那一粒小小的血痣,像一滴流得过早的泪。
水液流过临雾真的身躯,流湿他的长发,在这无人之时,仿佛又有那人的目光,在他的背后,洞彻他的狼狈不堪。
临雾真固执地没有回头,心理作祟,他心里有鬼。
帝王捕猎,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根据四季,取予有度,成为一种礼仪制度。*
春猎,不能伤害怀胎的猎物或动物幼崽;夏季,猎取残害庄稼的禽兽保护庄稼;秋天,臂鹰持弋,骑射残害家禽的猛兽;冬季围猎,不加区分,都可猎取。*所谓春夏保田苗,秋冬顺杀气。*
作为新朝的首次狩猎,自有其政治意义。一连串的礼节环节,临雾真并未参与。
他覆面坐在洮山行宫梁王殿内,远远传来的号角声,触及临雾真的耳畔。
他微微地怔了一会儿。
到如今,那新朝的新气象,再无法掩盖;他一个旧人,仿佛只是趴在这大地上的虫豸,苟活而已。
洮山平地上,新朝的礼官正肃然念着祭文告祭上苍。
“兹值春和景明,万物复苏,天子率百官,躬行春猎,以昭告上天,祈佑国祚,永续昌隆……*”
旌旗烈烈,原先的摄政王重封的安涟王,安涟富庶之地,新帝待师兄留了几分薄面,安涟王正置于开国新帝近处,似凝心听着祭文。
“伏维上天,至德广被,泽被苍生。新朝承天应运……*”
变故突生,刀光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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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而过,晃了礼官的眼。
安涟王藏剑于旌旗杆,竟于众目睽睽之下取剑刺向帝王。
礼官垂眼静心,这祭文还没念完,中途断了可是大罪,他又离得远,护驾是不成了,本职工作得做好,心念只在一瞬,礼官未有停顿,继续告祭上苍:“天命靡常,惟德是辅。新朝之立,必以德为本,以民为念,勤政爱民,广施仁政……*”
拼杀之中,礼官只管告祭,在念到最后,敬献于天,伏惟尚飨之时,这一场春猎刺杀风波已经平定。
安涟王被制跪伏于地,王栖水持剑劈向其颈,最后一刹,剑停住了。
王栖水扔了剑身,只道:“押下去。”
便让春猎照常进行。
宫廷画师将这惊险一幕记录在画,旌旗、刀剑、帝与王,在座众人,以及那从头到尾都没挪动一步的礼官。
事后,礼官未赏未罚,只是本职工作变了。
从礼仪官员到御前侍卫,他心内暗叹,陛下除了表面上的文治武功,也是真腹黑啊。
安涟王的刺杀令春猎的防卫陡然升级许多层,林壑静原先的准备付诸东流。
现今别说是陛下的人,连他的马与狩猎的地,也是层层巡守近身不得。
临雾真得知后,冷着眼掰碎了手中的木梳,梳齿咬得血直流。
如果连近身都做不到,要怎么才能杀了那人。
叶枕冰也不过蠢货,搭了自己还连累他的计划。
去死。
死也好。临雾真早就不是从前的孩子,他不会为这人掉一滴泪。
临雾真伏在桌案上,静静地喘息,平复心绪。
事已发生,怨也无用,静待下一次机会罢。
至于空妄,他自找的,糊涂,总是糊涂,永远糊涂,永远学不会把事情办好。
只是,只是……过去克制不住地翻涌,临雾真闭上眼,不能再回想了。
不能,心软。
另一边,往梁王殿送东西的容缙,见着了临雾真的身形,生出了怀疑之心。
容缙没被放进去,只不远不近地看到一个背影。
接手的太监说他不要眼睛了,梁王殿下的女人也敢多看。
容缙道:“只是怕不认识,冲撞了新主子。”
太监摆摆手,让他快走快走:“这新主子很少出去,您呐,没认识的机会。”
20.病弱的傀儡皇帝20
在雾真殿下的死讯传开后,雀生哭得快瞎了眼。容缙却是依旧做着自己的事。
老实来说,容缙根本不信雾真就这样死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今陛下或许自己也没发现,心底里那几分潜藏的在意。更何况动手的是梁王殿下。
梁王,那个在殿下面前滔滔不绝讲着战场往事,只为了博得殿下的微笑和夸赞的梁王。
殿下若不想死,自会找出办法来。
从得知梁王身边跟了个美人,有了位宠姬开始,容缙就开始怀疑了。
有句话叫灯下黑,并不知梁王与殿下瓜葛的陛下,自是以为杀人的差事很难有失。
可若是蛛丝马迹显露出来,再掩盖就很难了。
纸包不知火,事情总有暴露的一天,那时候,那可怜的殿下是真的死去,还是求得新的生机呢?
容缙也很好奇啊,殿下,您那么厌恶梁王,如今却委身于他,连野合的事也香艳得议论纷纷。
那如今陛下,只要有利可图,能保住性命,您是不是也能委身?
人尽可夫么,要堕落到娼.妓的地步吗,殿下。
容缙低叹一声,倒也不能否认,那宠姬只是位美人的可能,背影像,替身之类的也不无可能。
离得太远了,容缙看不清。
是希望殿下活着成了娼妓,还是让殿下天真骄傲地死去。
容缙想到如今的残躯,他不也熬过来了,活着,总比死了好。
容缙与雀生在殿下“死”后,仍是一块儿做事。
陛下保留了原帝王寝宫的一切,他自个儿还是住永安殿。
陛下从来没有踏进帝寝,正是这保留却不见,让容缙揣摩出了端倪。
春猎,大太监也叫上了雀生容缙跟着伺候。
他们做些并不复杂的差事,准备些东西,四处送一下,因而有了些微行走的自由。
午后,临雾真包扎了手,戴上面纱帷帽随意地在四周走走。
再呆在那殿内,他会窒息的。
做许多事,到头来,皆是徒劳无功。
他望着自己一路往下跌,支撑不住的时候,便是粉身碎骨之时。
隗漠本安抚着马,远远瞧见他,便牵着马走过来。
临雾真站定,失去了敷衍这人的心思。
隗漠笑:“怎么不下场玩玩,虽出了大事,春猎仍照常。”
临雾真不说话,隗漠叹:“那事我也知道了,梁王殿下做得太过分,实在不行,我今日就去找殿下,问问他。”
临雾真用女子的声音道:“我自愿的,别说得我像被逼的一样。我想通了,像我这样的人,只能烂在院子里。”说着说着,又不免用上了聊胜无于的心计:“是我配不上你,侯爷,看着我烂掉就好,别伸手,脏了自己。”
隗漠说:“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我貌如此之丑,你也没嫌弃。我俩彼此彼此,就别互相折腾了。你这样说,我心里也难过得紧。”
临雾真笑:“看不出来,你会难过啊。”
隗漠也笑:“血肉之躯,战场上受伤也疼,心里受伤也疼,只是习惯了。”
临雾真道:“也不装装大英雄,大英雄就从不说疼,血泪只往肚里咽。”
隗漠摸摸马:“我是做不成了。参军打仗只为讨个活路,战场拼杀只为有个前途,老婆孩子热炕头吃饱喝饱有个人样,在下这辈子,就足矣。”
临雾真蹲了下来:“我又生不了,你找别人吧。”
隗漠想了想,四周看看,没啥人路过,也跟着蹲下来:“收养孩子也是孩子,你若真过得不痛快,我去向梁王殿下求娶,树挪死人挪活,怎么都得有个活路。”
临雾真突然说,他想在地上打滚。
隗漠没说这样好不好,只是看向四周,说帮他盯着,有人来就叫他起来。
临雾真又说,怕脏了衣衫,别的人看见了,又说他去野地里滚。
隗漠庆幸自己带了披风,他拍拍马身从马背上取来,铺在地上。
“小了点,能滚的地不大,可否将就。”
这人真傻,怎么他说什么都当真啊,真好骗。临雾真取下帷帽,抬眼看他。
隗漠把面具取下了。
疤痕斑驳,临雾真仍然看着他,轻柔的、毫无冒犯的,隗漠心里甜滋滋的。
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只要一个人能这样看着他,他就足够了。
临雾真往后垂下,像朵凋枯的花,在披风上滚起来,又成了兔子。
他抓紧披风系在胸前,无忧无虑回到童真年代,翻滚在御花园的土里,弄得一身脏才痛快。
下了雨,他也要跑到雨里去,以为自己是老天的儿子,天降的雨是给他梳洗呢。
孩子的思维总是奇怪的,怪异得仿佛超脱这个世界。
长大了,就落到实地里来了,站不稳,站累了,倒下去,黄土埋上来,这一辈子就到了头。
“隗漠,”临雾真停了翻滚,望着苍蓝的天穹,“如果我不是现在的我,我和你会是知交好友的,泛舟游湖,把酒言欢。”
他现在打滚都小心翼翼的,不能弄脏了头发衣衫。回不去了。
隗漠忽然躺下来,躺在临雾真身边,跟他一起做傻事,他叫着马的名字,让马儿帮忙挡挡。
马儿甩了下尾,竟真的帮忙挡住两人。
隗漠说,现在做好友也不迟,他虽然没跟女孩子做过好友,但从现在开始,并不迟。
临雾真不觉得感动,却放松了些,问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在打仗以前。
“放牛娃,喂猪娃,下田地捉泥鳅,啥都干,也砍柴烧柴火,也捉鸟捉蜻蜓。”他说起那时候,不觉得愁苦,说起他自己做了把箫,就细竹竿钻洞,吹出的声音有点怪,但他没事就爱吹吹。
骑在牛背上,有时风大有时风小,他就吹着那竹箫,跟风一起。
隗漠说田间有种草梗,也不知道叫啥名,剥了皮就是甜的,半甜不甜的那种甜;也爱摘些野果子,在衣服上擦擦就吃;屋前有个井,爷爷那辈就有了,井水也是微微的甜,吃不起糖,但时不时就能尝到甜味。
“我那时还有个弟弟,调皮捣乱,我没有做哥哥的样,有吃的我都抢着吃,从不省下来给他。”
临雾真问后来呢。
后来啊,隗漠说,灾荒年来了,都死了。
他活着,成了流民到处乞讨,后来参了军,混口吃的。
“人命就跟草一样,”隗漠说,“看起来都贱,活起来都难,可有土的地方,总也有草。贱归贱,难归难,给把土,给点雨露,也都活了。”
隗漠早就注意到临雾真手受了伤,却没提,只给他讲故事,说都能活。
“都活了,”临雾真重复了一遍隗漠所说的最后三字,“这作为故事的结局,再好不过。”
哪怕活的只是一把草,也要开在坟头上。
这是他的决定。
地牢里。
叶枕冰被铁索缚在墙角,脸上一道长鞭尾伤,浑身血气。
按照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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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刺杀帝王当诛灭九族。叶枕冰孤儿,师父已死,没有可牵连的人。
大将亲自拷打,询问刺杀真相,未果。
王栖水踏进这地牢,见着师兄血痕模样,让大将停了下来。
“裴献,先下去。”
大将道:“陛下,留不得他了。”
王栖水没有重复命令的爱好,裴献只能扔了长鞭,拱手退出。
地牢里没了庞杂人等,王栖水仍如过往喊他枕冰,状似亲昵。
可叶枕冰知晓,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大善人,知人善用的同时,物尽其用。
对人对己都如此,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若真有怜惜之心,就不会杀了雾真。
“师兄,”王栖水俯视着他,“你不能乖乖做你的王爷,享受富贵,偏要为了雾真做这等事。枕冰,你想和他团聚了,是吗。”
叶枕冰道:“你既知晓,不如成全了我。王栖水,师兄累了。”
“不成,”王栖水道,“见过阿娘尸体的人,只剩你了。师兄死了,记得阿娘模样的,又少了一个。”
“枕冰会在地牢里享受荣华富贵,死不了,出不去,一辈子埋在这里,朕有空,就来与你缅怀故人。我想念阿娘,你想念你的雾真,彼此合作,岂不乐哉。”
叶枕冰讽刺地笑了声,他很少这样笑,他一贯是遵循佛家戒律的。
“陛下,您当真记得您的娘亲是何模样。你想不起来了,也不怎么在意,你只是找一根绳子,把你拴在这世上。学着做英雄,学着做主公,学着当皇帝,没有人教你,你却做得这般好。王栖水,你能做的事太多,唯独多做了一件事。”叶枕冰抬眼,“你不该杀他。”
杀这个字眼,王栖水不陌生。他手里的人命,太多,若一个个能索命,他的日子也不至于无趣。
可死了就是死了,没有鬼魂,没有报应。
他一步步往上,走到世俗的极端,治下无数的平民,等待他分割食粮。
“枕冰良苦用心,可惜那孩子听不到了。”王栖水微微笑起来,“他自戕而亡,下地狱,受刑罚,师兄在人间痛,他在地府痛。这就是我的成全。”
叶枕冰却从王栖水的口吻里听出了与雾真的暧昧。
这个疯子。
“你开始在意他,所以杀了他?”
王栖水只是清浅地笑着,如一尊陈旧的神像,无人拜祭,依旧泛着微笑的光芒。
“你可以送走他,为何杀了他,一只蝼蚁,死活不影响你的大局。你能做那么多事,却不肯饶他一命。王栖水,当年,你死了多好。”
王栖水蹲了下来,给师兄擦了擦脸上血痕:“抱歉,让师兄失望了。”
“师父泉下有知,必会心疼师兄。枕冰,别害怕,皇宫总会有一间牢狱,留你到老。那些忘记的佛家箴言,就用余生好好记得。”
王栖水擦完,又替师兄整理了一番头发。
看着是个齐整人了,王栖水才站起来。
“请安息,今夜,不会有人打扰你了。”王栖水未再看这尘世的师兄,转身离去。
在这短短的地牢之路里,四周的烛火飘摇。
王栖水又一次想起雾真。
他那一日是乐意把他当孩子养的,可终究不是孩子了。
便只能让他死去。
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三梳比翼共双飞,四梳流尽黄泉泪。*
王栖水走出了地牢,所有漂浮的思绪散去。
他又是那个帝王了。
21.病弱的傀儡皇帝21
王狰为给临雾真解闷,捉了几只漂亮的小鸟,关在精巧的笼子里送来。
临雾真打开笼子,全放飞了。
送笼子的太监这才敢抬起头来,望着面纱下浓妆的夫人。
临雾真瞧见他,当没看见似的,笼子丢弃于地,人便往里走。
太监却关好门窗后跟了上来。
临雾真回头,凝视他。
“夫人,”容缙道,“这个差事可是奴才好不容易换来的。为见夫人一面,奴才用心良苦。”
临雾真嫌恶的眼神,并未能逼退容缙。
容缙低着头越过临雾真,往更深处走去,直到屏风后才停下。
临雾真倒想看看他耍什么花样。
走到屏风后,容缙却乖乖地跪着。
“殿下,”容缙抬起眼,笑着,“奴才就知道,殿下不会轻易死去。”
临雾真装作听不懂的模样,容缙伏跪下来,甚至去亲吻临雾真的鞋履。
临雾真退了一步:“真叫人恶心,你在做什么。”
容缙不急不缓:“表达臣的忠心。”
“旧王朝已经过去,而奴才依旧愿意做您的臣子,为您千刀万剐也乐在其中。”
临雾真说,容缙走不出这个房间,他会杀了他。
容缙只道:“陛下会起疑心。我告诉雀生,我来这里送笼子里的鸟,却没能回去。雀生为人良善,任何风吹草动,到最后,都落在陛下耳里。”
容缙固执地亲在临雾真的脚腕上,临雾真拧着眉,侮辱他,下贱。
容缙抬眼,依赖而高兴地看着他:“还能见着您活着骂我,真是奴的幸事。”
临雾真一脚踩在他手上:“你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容缙说,“只想看看殿下,顺便提醒殿下。”
临雾真示意他说。
容缙道:“自安涟王刺杀,陛下身边防卫加强,一切来往人士都被调查。而您,是忽然出现在梁王身边的。这世上又怎会凭空冒出来一个人?”
临雾真道:“我早叫王狰做了相应准备,身份有,名字有,过往有,全然是个新人了。”
容缙却道:“百密一疏,假的终究难成真。只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到最后都会暴露。”
“与其躲躲藏藏,不如光明正大博弈一番。”容缙慢慢站了起来,“殿下委身于梁王,想必已没什么好失去,换一个人委身,殿下的机会反倒大些。”
临雾真无可不无可:“谁?”
“陛下。”容缙观察着临雾真的神色,欣赏殿下的错愕与羞惧。
临雾真道:“看来,你是不想活了。”
“殿下别心急,听臣慢慢说,”容缙道,“藏身梁王处,想必殿下始终未有寸尽,除了做梁王床榻上的宠姬,苟活于世,再无法做得其他事。”
“梁王其人,是不会杀他自己的父亲的。”容缙说,“他或许会爱上殿下,但永远不会为了殿下弑父。”
“除非,”容缙说,“你委身陛下,或许梁王会变了性子。当然,这只是顺带的。”
临雾真笑:“你倒是剖析得很深,可惜太过自信。我为什么要杀王栖水,我只要我活着。”
“殿下真是嘴硬,”容缙继续道,“梁王暂且不提,咱们陛下,却是不一样的人物。只要殿下再次出现那一日,陛下未能杀了殿下,就再也动不了手了。”
“枕榻之间,杀人轻易多了。陛下若爱上您,您就拥有太多机会。”
临雾真掐住了容缙的颈项:“贱人,你到底意欲何为。”
容缙道:“我想做臣子,不想做奴才,想殿下成为陛下,想您爱一下我。”
容缙覆上临雾真的手:“亲一亲我,留我在您身边。”
“陛下死了,梁王登基,以您的魅力,后续容易多了。满朝文武拜倒在您的石榴裙下,您那时,又下贱,又高尚。”容缙怀揣着不为人知的恶意,他希望殿下成为圣洁的娼妓,谁都能碰他,谁都能用他,而殿下只能依赖容缙。
容缙身的残缺,殿下人格残缺,便也能成双成对,双宿双飞。
临雾真膝盖抵住容缙胯.下:“你这都空了,怎么心思还那么龌龊。满朝文武?上朝不做正事,全埋我裙下干我?贱不贱呐,容缙。”
容缙笑,殿下没那么好哄啊:“是,杀了陛下,您也成不了帝王,但到底可以了却心愿。之后的事,留给之后。”
“我只是来提醒殿下,时间不多了,该如何想出新的法子活下去,只取决于殿下自身。”
临雾真松开手,一脚踹上容缙,没能将容缙踹倒,反倒自己的脚被容缙握住了。
在殿下羞恨的目光下,容缙松开了,依从地倒下。
临雾真这才能安稳踩在容缙胸膛:“威胁我?”
容缙仰望着他:“我只是很怀念在殿下身边的日子,您跟谁在一起都好,我得陪着您。”
“阉人,”临雾真肆无忌惮地侮辱他,“你已经这样了,怎么还能奢求我的关注。”
容缙微笑:“您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其他人,不会如我这样任打任骂,殿下,您一定很辛苦吧。明明身为天潢贵胄,如今却被按在野草上媾.和,您这样累了,我,可以给殿下解解闷。”
临雾真失去了兴致,他收回脚,踩在实地上。
“滚吧。”
容缙道:“殿下,您累了。男女之事,男欢女爱,比不得您的性命重要。”
“等您想通了,就不会难过。”容缙跪好,再拜,“您多保重。”
待殿内再无人,临雾真整个人垂落下来。
长发如墨倾洒,裙摆如花人如画,他跪坐在地上,静静地呆愣了许久。
在那不知是长是短的静默里,临雾真脑海寂然空荡。
没有父皇,没有王栖水,没有生死的压迫。
他只是静静地抱住了自己。
在寂静的尾声里,隗漠的话不知为何又翻涌起来。
“贱归贱,难归难,给把土,给点雨露,也都活了。”
他有这个可能吗。
临雾真抬头望,门窗紧闭,看不见天色。
方才打开的笼子,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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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飞远。或许飞到林子里去,或许死在狩猎的箭下。
他听不到它们的哀鸣。
临雾真嘴边溢出血来,寡淡的唇色也沾染了这春色的绚烂,他捂住自己的胸口。
“父皇,如果我报不了仇,我还是你的孩子,对吗?”
杀一个人,原来这么难啊。
临雾真攥住自己的长发,整个人衰败下去。
如果要搭上尊严、自我、一切,只为了复仇,是值得的。
是值得的吗?
他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
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还难。日日夜夜,不得安息。
临雾真忽然站起来,取出房间的剑,他现在就去杀了他,成也好,不成也罢,他解脱了。
临雾真推开大门,殿外下起雨,似要阻隔他。临雾真什么都顾不得,攥着剑走入雨中。
可还没走出梁王院落,临雾真就倒了下去。
这几日,林壑静送来的药,他通通倒了。
也不是折磨自己,就是不想喝了。
再醒来时,临雾真躺在床上,面色虚弱苍白,只有粒小痣拥有颜色。
王狰着急地抱住他,临雾真只是睁着眼,说:“我太蠢了。”
“蠢到以为献媚卖身,就能达成目的。”临雾真睁着空寂的眼眸,“蠢到以为不在意,就能真的不在意。”
临雾真眼泪落下来,他笑着:“我都做了什么啊。”
临雾真,临雾真,身临虚幻渺茫的雾中,依旧窥见真实。这是父皇给他取的名字。
可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若不是容缙来到此,说出委身王栖水的话,惊醒了他,或许他真的会那样去做。
若被发现,那就换一个委身的人。杀不了,就在床榻间过活,反正一辈子,有个由头骗过自己就好。
他放纵地堕落,若是前段时间,恐怕真的愿意让满朝文武都来碰碰。
谁都好,贩夫走卒,文臣武将,谁都能。
只要自甘堕落,就没什么不可能。
说什么烂到泥里去只要能埋了王栖水也好,可烂泥一滩,只是叫人踩着走过。
百个千个碰了,烂了,去到地府,父皇也认不出他了。
已经不成人样了啊。
“王狰,我太贱了。贱骨头。”他说,“我以后不贱了。我把自己捡起来。”
“拍拍灰,洗一洗,”临雾真含泪笑着,“我就又是雾真了。”
人世间的一切,水月镜花。
揽镜自照,红粉骷髅。
已经没有可留念的,他只愿回到父亲身边,与他相拥。
回到婴孩之时,啼哭,放肆地、自在地,嚎啕。
地牢外。
大将裴献不满安涟王只是被永久关押的结局,暗叹陛下心软。又心忧陛下再被暗害,特意命人去查陛下身边亲近之人。
属下问:“包括梁王殿下?”
裴献看过去,眼神幽冷:“尤其是梁王殿下和他身边的人。事无巨细,一一查过。有任何事,我担着。”
22.病弱的傀儡皇帝22
病中的临雾真开始饮酒。
药端来也喝,酒也喝,林壑静劝,临雾真只道:“不必劝了。你走。与其救我,不如离开,去救其他愿意的人。”
林壑静夺过临雾真手里的酒盏,一饮而尽,临雾真拿起酒壶,林壑静也抢过来,往自己嘴里灌。
真傻,他又不能喝光全天下的酒,怎么能阻拦临雾真呢。
林壑静踉跄跪坐下来,趴在临雾真腿上:“公子,您要的,我再去试试好不好。不要喝酒,病好不了。”
临雾真垂眸半晌,摸了摸他的头:“不用了,我的事,无需任何人插手。过去,是我天真了些。”
“林壑静,在我保留理智和怜悯的时候,你应当离开。”临雾真向他剖白自己,“若是在我疯疯癫癫之时,你就走不了了。”
林壑静抬起头:“公子,我们何不一起离开这?天高海阔,归隐山林。公子晨起有朝霞,春花亦相伴,登山泉水泠泠,下山月光漫漫。我做得几样拿手好菜,我去向大厨学新的,公子想吃什么,我都能做。”
“无聊时看书取乐,”林壑静想好了解闷的方式,“书中王朝颠覆尘世轮回,公子做身外人世外客,会安宁的。”
“我们再养一只狸奴,养一条大狗看家,养几只母鸡下蛋,养药草换钱,”林壑静安然地注目着临雾真,“过平凡安乐的生活,没有人再来打搅公子了。”
林壑静说起他曾经见过的一路风光。湖心亭的雪、高高的山、路过的泉、河水边稀奇古怪的石头。
那些千奇百异、五光十色的石头,红的、黑的、白的、蓝的……这个世界有太多可能。
可临雾真只是摸着林壑静的头,说他醉了。
醉得说胡话。
“所以,你不能再偷喝我的酒。林壑静,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得走我的路了。”
外面的世界很好,绚烂多彩,可临雾真只是一个褪色的人,走不到大千世界里去了。
爱、恨……他已无力。归于尘土,了结尘缘,黄泉相会,他只能够如此,才足够痛快。
那曾经支撑着他走过一路的,在顷刻间崩塌,他这个人,也只有摔下去的命运。
酒盏里怎么也倒不出酒来,只有一滴坠在临雾真的唇瓣上。
他舔了舔,顾不得是解渴还是贪婪。
这个午后,王栖水又做了一场梦。
梦里是一双哭泣的眼。许多次,那孩子在他面前哭过。
为了父皇的爱,固执、骄傲、无法自控地落下泪来。
王栖水捧起他的脸,想给他擦擦,刚触上,红颜转瞬成灰,只剩一个骷髅,两个孔洞黑漆漆的,再落不下泪来。
王栖水心内平静,守着骷髅过了许久才醒来。
自那日撞见养子与其妾后,雾真便时常来到他的梦里。
许是投胎抢不过别的人,只能四处逗留了。跟小鬼一样,这里飘飘,那里荡荡,王栖水不怕鬼,从不怕神佛,他想着,要不找个道士来给小鬼安个家。
省得被其他的厉鬼撵着跑。
活着的时候,那样痴傻,死了,也长进不了。
王栖水不能承认有过刹那的悔恨。
他不走回头的路。
大将裴献将属下传来的探查结果看了一遍又一遍,其中一个人,让他格外的在意。
梁王殿下身边突然出现的女人。
少有外出,每次出去必重重裹住面容,唯一一次在宴会上出席,化着极浓的妆容。
背景调查太利落,利落得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人来查。
裴献直觉这其中有蹊跷,在战场上,他这样敏锐的直觉多次助益他取得胜利。
既然有所怀疑,不如亲自去看看,那美丽的女子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翌日,趁着梁王殿下离殿办事,裴献提着东西来看望殿下生病的女人。
守卫的侍卫说梁王不在,请车骑将军次日再来。
裴献没多说,只道:“陛下遇刺,我全权处理此事。你,要阻拦我?”
侍卫为难道:“梁王殿里,哪会跟遇刺挂钩,将军,您别为难我们。”
裴献跟随的手下们一把推开了侍卫,裴献扫了一眼,踏入殿内。
侍卫欲追上来,裴献一手下拦着打官腔:“大哥大哥,陛下安危在上,其他都得往边儿靠,您歇歇,歇歇就好。”
裴献踏进这院落,一眼就望到了他要找的人。
那人坐在秋千上,面纱裹住大半张脸,身后一个修长男子推着她。
真是奇怪,明明遮掩了面容,偏偏还是能瞧出美人的风姿。
裴献静静地看着她,她似有所觉,从秋千上望了过来。
修长男子停下推秋千的动作,径自挡在女子身前,问裴献是何人,到梁王殿内做什么。
“追拿刺客。”裴献一步步上前,修长男子说什么,他都没听了。
只制服他,推开他,而后走到女子面前。
“你的名字。”裴献质问。
临雾真垂下眸,不答。
裴献道:“别说谎了,你的身份来历我已查清楚,请夫人揭面卸妆,让裴献瞧瞧,这掩饰下到底是何人。”
临雾真不动,林壑静从地上爬起来,拽住裴献往外拖。
裴献一脚踹开他,跟来的手下直接绑了林壑静。
来势汹汹,或许逃不过了。
临雾真眨了下眼,也好。
一手下就地取材,端来水拿来帕子:“请夫人配合,若查明与夫人无关,事后小的任夫人处置。”
临雾真仍然坐在秋千上,垂着眸,不言不语。
手下道:“小的得罪了。”
说完便拿着沾湿的帕子上前,裴献却伸出手,手下十分有眼力见,将湿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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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到将军手里。
面纱揭下,裴献春心微动,那手下更是眼都不眨了。
可随着妆容褪去,那粒朱砂小痣露出,裴献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当初小皇帝登基,裴献也是在场的,哪怕只是远远一瞥,这小皇帝的面容也刻在了脑海。
陛下让梁王杀了小皇帝,梁王却私自藏了下来,当做姬妾宠爱。
此事一旦告知陛下,局势必会震荡。
但亦不可能瞒着。
临雾真不再伪装了,他本就心存死志,也懒得折腾,只道:“放开我的大夫,我随你们走。”
裴献紧拧着眉:“您好歹也是前朝帝王,竟龟缩至此,宁愿做女人,也要苟活下去。当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临雾真并不解释,只看着地上的林壑静。
林壑静挣扎得手腕都出了血,临雾真轻柔笑起来:“别折腾了,等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说完,才抬眼对裴献道:“他是王狰绑来给我治病的,没必要为难一个大夫。”
临雾真轻柔笑着,浑不在意自己暴露将死的结局。
裴献忽然攥住他手腕:“迷惑了梁王殿下,又想迷惑我?男子汉大丈夫,您怎么能靠着身子苟活于世,太不堪了,史书若记载,临氏的脸都被你丢光。”
临雾真静静望着自己的手腕,掐得他好疼。
大昭皇帝早就死了,这桩丑事又怎么会记载下来,襄朝不会自找麻烦。
大概把他当梁王无名无分的姬妾处死,史书上不会留下一个字。
连梁王的正妻都不能留下姓名,何况是他。
“你要教训我,还不够资格。”临雾真道,“我落到如此境地,拜你们所赐。如今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裴献望着他,迟迟难以松开手。传言里,安涟王与前朝皇帝有六七成相似,可真的见到这末代帝王,却完全想不到那地牢里的人。
静态或许相似,可人是动态的,一颦一笑,眉梢眼角,裴献莫名其妙,竟生出些怜悯之心来。
临雾真蹙眉,怎么老攥着他手,抓人就抓人,这是在做什么。
裴献道:“没有您可笑,野合?”
裴献忽然冒出怒火:“您可真是,能屈能伸。”
那日,他也是跟随陛下的人之一。那两条白晃晃的腿,前夜还入了梦中。
裴献松开临雾真的手腕,却掐住了他的颈:“我在这里杀了你,保全梁王与陛下的父子之情。您的丑事,我也不会对外透露半分。临氏雾真,你该上路了。”
林壑静疯狂地挣扎都被裴献的手下压制。
临雾真冷淡地看着裴献,在最后的时光里,他又不愿将目光分给眼前人了。
临雾真抬眼,见天色苍蓝,几点白鸟遥远。
在这座院落里,在这个秋千上,就此结束这一生,他闭上了眼。
23.病弱的傀儡皇帝23
裴献紧皱着眉,终是压下了心中莫名的情愫,狠心动手。
就在这关键时刻,那疾驰而去叫梁王的护卫赶回来了。
好在梁王离得不远,如此才在临雾真被活活掐死之前赶回殿中。
“住手!”王狰拔刀便砍,裴献不得不松开手躲避。
临雾真垂落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狰目眦欲裂,顾不得杀了裴献,将刀插入地中双手抱起临雾真:“阿兄。”
裴献道:“梁王殿下,您做下此等事,置陛下于何地。现今,唯有杀了他,当做无事发生,才能挽回。”
王狰搂着临雾真,心中惊惧未定,倘若迟来一步,不,绝无可能。
“裴献!你尽管告诉父亲,无论父亲如何处置,我都该受着。只是临雾真的命,无论是谁,哪怕是父亲,也休想拿走。”
那报信的护卫解开了绑住林壑静的绳索。林壑静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个药瓶,要往临雾真颈项上倒。
临雾真按住了他的手,声音嘶哑,说一句话疼得眼眶都红了。
“不了,不需要了。”
“王狰,你也放手罢。”临雾真伸出手去,要拿王狰插在地上的刀,“没有意义,所有的事,早就失去意义了。”
他已经累到失去往前的力气,躺在黄土里反倒坦然。
不折腾了。
王狰攥住他手:“阿兄,别说丧气话。”
王狰笑:“我们不在王朝呆了可好。帝王将相,功名利禄,权势天下,随云散罢。”
王狰抱起临雾真,将刀插回背上,转身往外走。
“裴献,告诉父亲,狰以梁王之位,换临氏雾真一条性命。”
“就让我和他,做一对庶民,对这王朝毫无威胁。”
父亲……陛下,恕狰远游不能亲自告别。
王铮抱着临雾真上马。
裴献道:“殿下,您可想好了?您这一逃,便是背离了陛下背离了大襄。”
王狰没有回答,只紧攥住了缰绳:“驾!”
裴献不可能让梁王就这样带着前朝帝王离开。
他道:“拦住他们。”
梁王的护卫和裴献的手下对峙起来。
这喧哗之声和事件经过很快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荒唐。
王栖水听完这故事的第一反应。
这个故事并不高明,起承转合都充满了儿戏,仿佛一出劣质的戏剧,在戏台上赚不到看客半分铜钱同情。
戏剧的主人公,自然是傀儡皇帝和梁王了,家仇国恨,恩爱情深,一对提线木偶咿咿呀呀。
王栖水揉了揉眉心,只觉仍陷在梦中。
“这是哪一出戏,死人和活人,又在闹些什么。”
直到现在,王栖水并不觉得这是临雾真活了,只觉是底下的人闹出来的荒唐事。
大抵是养子和裴献有了龃龉,又涉及到美人,便胡闹着出了这一番笑话。
可报信的人战战兢兢,汗如泉涌,这笑话似乎成真了。
王栖水的眼神幽静了下来。
跟厉鬼不搭边,离佛陀更是远。
报信人不知所措,只能一拜再拜,一磕再磕。
王栖水道:“不是你犯下的罪孽,你慌什么。”
“站起来,”他道,“让赵璩带兵围了行宫,一只鸟都别放出去。”
若事已成真,那日见着的在白昼行隐晦之事的,是小皇帝。
王栖水无法容忍小皇帝把自己当做临宣扶的替身,还能容忍他成为一个娼.妓吗?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席卷,王栖水还未察觉,就气得吐出了血来。
“陛下!”
王栖水抬眼:“你还在等什么。”
报信人再不敢耽搁,恨不得插上翅膀急急奔去。
王栖水感到一种莫大的荒谬。
他的母亲被迫做的妓子,而今,他的仇敌也沦落到如此境地。
多可笑。是上天看他太过得意,故意为之?
天又算什么。祭奠几杯野酒,就真把自己当神灵,虚无缥缈的东西,也配主宰凡人的命运。
王栖水擦了擦血。
既然活了,没变成鬼魂,也省了他给他安个家的功夫。
既然自愿地献出身体,心甘情愿地堕落到淤泥里去,那也正好,到他身边来,做个什么也不是的病人。
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就不给王狰了。
他要收回来,放自己手里,玩也好,砸烂也好,总归是他的。
烂,也烂他手里。
王栖水擦干净血,克制心中暴虐的念头。
多年来一直顺风顺水的王栖水,头一次有了砸毁整座棋盘的残暴欲念。
包括那养子,应当绞杀在这座行宫,在春猎的余韵里埋葬。
不乖啊。
脱离棋盘的棋子,来抢他的东西,除了粉碎,还有什么留下的必要呢。
那些看过白日银乱的人,应当剜下眼睛,做一个永世的盲人,会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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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幸福许多。
王栖水闭眼深沉地呼吸。
杀了又如何,狡兔死走狗烹,就让他们烂在火里,烂成一大锅鲜美的肉羹,斑驳交错,芳香扑鼻,天下的臣民一道共饮,举杯欢庆。
王栖水维系着理智,平缓而深深地呼吸。
怒火,不应当做他的主。
无辜之人,不应当受他暴怒的牵连。
但,已经走到如今,还不能自在肆意吗!
顾忌着什么。
是顾忌天下间又多出一个他的母亲,又流下无端的血流,还是顾忌自己变成一个疯子呢。
王栖水睁开眼。
去见见他。
唯有见了他,王栖水才能平静下来。
活着的,又活了的,傀儡啊。
【宿主,】沉默多时的系统忽然在临雾真脑海里开口,【军队已包围行宫,无法突围。您作为炮灰的宿命已经达到,您可以自尽了。】
世界线突然产生不可预知的波动,预警声逼开了系统的口,未免出现差错,他现在就带宿主离开。
前尘往事在这一瞬间汹涌而来,江潮淹没了临雾真。
实验室、冰冷的玻璃、无数的针管、那将人逼疯了的安静……他站在销毁炉旁。
脑海里奇怪地传出一个声音。
【与其投身于火,不如随我四处走走,看大千世界。】
【你从来没有走出过实验室,在笼子一样拮据的空间里诞生死亡。科研人员不抱你,不跟你说话,不跟你做朋友,只有冷冰冰的针孔留给你。】
【你当真不想走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人类,看看飞鸟……】
【飞蛾才扑火,你,要做飞蛾,还是飞鸟。】
临雾真在马背上抬眼望去,远处早就失去飞鸟的踪迹。
他全都想起来了。
做任务的炮灰,本该被鸩酒毒死的傀儡皇帝,他曾拥有的父皇不过是任务里的一个背景,渐渐成了背影,早已远去。
系统催促道:【你还在等什么,你的任务已经完成。我们去下一个世界,那里将有无数的人痴狂地爱你,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你的身边永远不会缺少人照顾。】
【在这个世界,唯一爱你的人已经死去。宿主,留下来受苦何必。来,拿起你眼前的刀,自刎。】
临雾真望向王狰背上的刀。
受到蛊惑般,他拔出刀来。
可下一瞬,军队散开一个缺口。
王栖水,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