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ngsley早早地候在小区门口的绿化带边上，他眼睛尖，景绮的车还在路口待转区，他就开始疯狂地挥舞双手。一旁的黄真芳正在苦口婆心地和他说着什么，他嘟着嘴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犟起来的样子和景绮一模一样。
不过两人的视力却天差地别。景绮没有眼观六路，她按电话里说好的，直直地往车库方向开去，她车速不慢，于是等到姚佳乐出声提醒“这好像是Kingsley吧”，她只能一脚刹车踩停。
砰。姚佳乐整个人往前冲了一下，又迅速地撞回皮质椅背，发出一声闷响。
“没事。”他说话的时候，手还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安全带。然而景绮似乎也没有问他有没有事。
景绮打开了车门，几乎是跑着去接Kingsley。
“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她把Kingsley的小行李箱丢进后备箱，又从黄真芳和Kingsley的手上各接过一个拎袋。
“喏，这个臭小子，不肯吃晚饭，非要回家吃你烧的。我只好把菜切好了打包给你。”黄真芳跟着又把景绮罗嗦了一通，说什么Kingsley少爷脾气，说什么赶紧请个保姆。他们家个顶个，都不算是脾气温和的，也不算是无私付出的。
不过黄真芳说得也没错，Kingsley脾气确实不小，此刻又卡在车门前，不肯上儿童座椅了。
“我要坐前面！”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莫名的雄劲。
景绮刚要教育他，黄真芳探出头往车里瞄了一眼：“这个男孩子是谁啊？”
“我同事。”
“顺路啊？小王女婿不介意吧。”黄真芳阴阳怪气地抱怨了一句。她是保守妇女，奉行男人女人楚河汉界的道理，生怕女儿沾上什么男女不轨的花边新闻。
姚佳乐听到自己被提起，索性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阿姨好。”他很有礼貌。原本就年轻，稍微收敛一下气质，就像个还没踏出象牙塔的乖乖男。
“你好你好，长得很清秀啊，跟电视明星一样。”黄真芳属于对人不对事，对方和善，她立马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跟绮总在聊合约，但是绮总赶着来接Kingsley，所以就……”他抿了抿嘴，一副抱歉害羞的模样。
“哦，你们年轻人真辛苦，都不能按时下班。”
搞定老的，姚佳乐又对Kingsley说：“你等一下下好嘛，我现在帮你把安全座椅装到前面。”
Kingsley转动眼珠，然后像个小皇帝一样挥挥手，赦免姚佳乐：“算了，这里不好一直停车的。会扣妈妈的分。”
“那我和你一起坐后面吧。”
Kingsley不说话，只是乖乖地爬到了儿童座椅上。
景绮一边走回主驾驶位一边感慨，挺好，大家都有嘴。她倒是不用说话了。
车内气氛一般。Kingsley耍小性子的时候，景绮几乎很少上赶着去哄他。就连谢骄都吐槽过，景绮的冷战能力简直是无差别攻击，哪怕亲儿子都别想得到特殊待遇。
倒是姚佳乐耐心不错，和Kingsley闲聊了起来。他问Kingsley几岁了，什么时候生日，好朋友是谁，喜欢上什么课，有什么愿望。Kingsley有问有答，不过他警觉性很高，回答完问题之后，要求姚佳乐也等价交换。
于是景绮被迫知道了姚佳乐是处女座，有很多好朋友，最喜欢蓝色，想要成为大明星。
“你就不怕我骗你嘛。”姚佳乐逗Kingsley，却在后视镜里和景绮的眼神掠过。
Kingsley信心满满：“妈妈也听着呢，你要骗你老板吗。”他派头十足，到底是王铭乔和景绮一起养大的小孩，乳臭未干照样有底气。
景绮纠正他：“妈妈不是老板。”
“他叫你绮总呀。”
姚佳乐趁乱点火：“聪明，你妈妈就是我老板。”
这个时间段的卢浦大桥有点堵，放眼望去都是红色，景绮试图沉浸在王心凌的轻快歌声里，让心情没那么焦躁，却不知不觉被后座的对话吸引。
“你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呀？”姚佳乐的好奇心出乎景绮的意料。
Kingsley毫不留情面，直言：“这是妈妈和舅舅的烂尾楼！”
“什么烂尾楼！”景绮不想接这脏水，赶紧为自己正名。
“外公说这是你和舅舅以前一起拼的，结果拼到一半就说累了，摆到现在都没人管。”
景绮皱了皱眉，大概是有这么一回事。她那位表弟是个信奉“混混就好了”的典型本地男生，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能摆起来，景绮又是不愿意单方面付出劳动力的无私女性，姐弟两搞出烂尾楼实在情理之中。
考虑到车上还有外人，景绮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我不记得了。”
“是个迪士尼城堡，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姚佳乐把“烂尾楼”拎起来，很努力地给景绮恢复记忆。
故意挑事？景绮突然觉得姚佳乐这人其实挺腹黑的，表面笑容纯真无害，实则一肚子坏心肠。
“你真的是处女座？”
“你也是吗？”姚佳乐撑着脸，圆圆的眼珠里透出殷切。
景绮摇头。又问：“你MBTI是什么？”
“好像测过，是i什么的，忘了。”
只记得一个字母，忘得还挺干净。也许是小说作者喜欢钻研人性的本能，景绮默默猜测起他的MBTI，应该是iXXp。中间两个字母，她暂时还没头绪。
“哪边放你下去比较方便？”景绮不动声色地赶人。
姚佳乐发现她和大部分人类都有一条很明显的分界线。也许她和你坐在一起，说着笑着，呼吸着彼此的呼吸，但她不会忘记那条线。哪怕是她老公出现的时候，那道线都会忽明忽暗。
他甚至觉得要不是今日情况特殊，她是不会让他入侵她的副驾驶的。
不过也有例外——Kingsley，这个在她身体里寄居过的小孩。
在姚佳乐回答之前，Kingsley的肚子敞亮地叫起来，他拍拍肚皮，向景绮骄傲地报出需求：“妈妈，我饿了。”
“让你不肯在外婆家吃饭！”景绮教训他。
“我也好饿。”姚佳乐开始演学龄前幼稚的小男孩。
景绮在反光镜里冷着眼扫了他一记，可惜后者接收不到，他正在和Kingsley比谁的肚皮更扁。
“妈妈，你今晚烧糖醋排骨好嘛？外婆给你都切好了。”Kingsley给景绮布置任务，然后他冲着姚佳乐大拍胸脯，“妈妈烧的糖醋排骨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简直是在强迫姚佳乐留下共进晚餐。
景绮不语。内心简直想把自家儿子抱怀里狠命地揉一通，宝，我做的糖醋排骨好吃是因为我都会提前买山楂。没有山楂，我怎么烧。
发愁之际，车子已经驶入地库。和景绮打过几次照面的流浪猫像是有灵性，此刻正蹲在景绮的车位上，好像一只灵兽迎接主人归位。
她刚要解开安全带，姚佳乐已经提前拉开车门，兴奋了一路的Kingsley跟着也要往下跳，姚佳乐当即回头，横过一只手把Kingsley拦在座位上。
“坐好。”他严肃起来的样子，还蛮像一个靠谱的大哥哥。Kingsley立马正襟危坐，就差把两只手叠在胸前，以证明自己是个三好学生。
然后是下车，解开儿童座椅，抱着流浪猫去角落，偶尔回头看一眼跟屁虫Kingsley。
景绮在这些场景里选择做一个摄像头，她无意和他有太多交集。虽然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但职场的男女关系实在太麻烦，哪怕没有一丝情愫，闹出绯闻或流言，脱身总归耗时耗力。
“Kingsley，我先上去做饭。你知道怎么带佳乐哥哥上楼吗？”她此刻负重有些多，一个行李箱，两个大拎袋，一只装着笔记本的hobo，但她好像驾驭得很熟练、很轻松。
Kingsley有了猫咪陪玩，饿不饿的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他比了个“OK”的手势，扭头就向姚佳乐发起崇拜光束：“佳乐哥哥好厉害，书包里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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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条！”
“因为我家里也养了一只小猫。”
“它有几种颜色呀？”
“2种？3种？下次我可以带它来玩。”
“佳乐哥哥，可以把猫条给我吗，我也想喂它。”
景绮听见两人悉悉索索的声音，渐渐远了，渐渐轻了，好像在密谋什么。
再见面的时候，“佳乐哥哥”已经变成“乐乐哥”。不知道姚佳乐有没有给Kingsley特训过，景绮隐隐感觉Kingsley念出了一种道上的感觉。
嗯，小孩子的友谊，她不插手。
“洗手吃饭。”景绮端出三菜一汤。黄真芳已经做完前几道工序，对她来说，这顿饭难度几乎为0。
不过Kingsley仍旧给面子，两只小手鼓得用力：“一定很好吃！妈妈已经很久没有给我做饭了。”后半句话是对姚佳乐说的，说得有些委屈。
奈何他妈妈不吃这一套。
“有没有玻璃胶带？”姚佳乐问得突兀。
景绮翻了两个抽屉才找到，递到他手里了才问：“怎么了？”
“我黏一下猫毛。”
“不用这么讲究。”
“你不是猫毛过敏吗？”
景绮都不必再问下去，猫毛过敏的事情绝对是Kingsley这个长舌小子说出去的。所以说不能让小孩子知道太多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家里的老底卖得一干二净。
“我只是不能和猫咪一起生活。偶尔摸一下没事的。”景绮解释道。
姚佳乐的手于是在空气里顿住了，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这种拘束感或许是景绮给的，或许也是这套房子给的。
作为一个在上海生活了几年的人，姚佳乐对这个小区早有耳闻。成为这个小区的业主，已经变成社交符号，证明你至少是这个城市金字塔尖尖上的那2%。但当电梯门打开，走进这个比普通豪宅还要大的客厅，穿越过彩色螺钿的蜂鸟柜子和绿得有些蒙人眼睛的金钱豹地毯，在270度环绕阳台里看到才冒出来的月亮时。
姚佳乐还是不可避免地瞳孔放大、倒吸一口气。他甚至可以看见两个月亮，一个悬在高空，普照众生，一个浮在湖面，缠绵起伏。湖面边上围绕着许许多多蚂蚁一般狭小的人，他也曾是其中的一员。
姚佳乐忽然天马行空地想到，童话里灰姑娘进入城堡，难道也是这样的感受。
“乐乐哥！你吃！”一根猫条，Kingsley俨然已经把姚佳乐当成自己的大哥。
而姚佳乐刚好趁着咀嚼的空当，消化一下自己的情绪。
“好吃吧。”Kingsley追问。
尽管一旁的姚佳乐和景绮都一字不发、认真吃饭，Kingsley还是小嘴巴巴个不停。
“食不言寝不语。”景绮嫌他聒噪，拿筷子敲打他的手背。
“哼，外公天天在吃饭的时候说我笨。还和外婆吵架。”
他随口一说，景绮童年时期的噩梦却立马泛滥。景观成在国企里当惯了领导，回到家里也永远想当领导。从小到大多少顿饭，景绮被说哭，含着眼泪嚼米饭，哭了还不算完，还要因为哭泣继续被说。
幸好Kingsley心大，只会气鼓鼓地搬救兵，不会像她这个窝囊的妈妈一样安静流泪。
“我才不是笨小孩呢。”Kingsley“哼哼”道，”绮绮那么聪明，干什么都很厉害，所以我以后也会很厉害。”
小孩子不会撒谎。因此景绮在这种时候心情最愉悦，满足感像气泡水喷涌而出，一口下去，通体抚慰。哪怕外头的世界烂透了、累傻了，在他儿子心中，她还是无可取代的厉害。
“说得对！你才不是笨小孩。”
姚佳乐乖乖扒拉着米饭，只是偶尔会像小偷一样，利用某些景绮不设防的瞬间去捕捉她眼睛的变化。有一瞬红得都有水汽了，却也很快被压下。
她就像今晚的月亮，是一轮很饱满的圆。什么都会，什么都拥有，什么伤痕都可以自我。她看似温柔，留给人们那触手可及的水中月，却只是一场疏离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