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刻漏,金飞玉走十年间。
乾泽二十年春。停灵期满三年后,太子生母合贵妃棺椁将葬入黄陵。
瑶阶玉树,君样少年。太子楚琮瞻身着孝衣,退去玉冠,聊以榆木簪发,跪在清和宫守灵。
“三月末封棺。”璃王楚珩拨冗前来吊祭,看着楚琮瞻端得一派素雅,面容清瘦的跪在灵前。楚珩伸出一只手,摩挲着棺椁,亲王至尊,于宫中妃嫔来说,本是不能够做此举动的,但是楚珩不在乎。
楚琮瞻悲伤犹在,说话时面色平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波澜。“璃王叔,我有件事,想请王叔帮忙。”
楚珩抽回手,走到太子跟前,太子起身,十七岁的他,已经和楚珩一般高。
“我想在母妃的棺椁中放一枚玉笛,但是这件事我不想让父皇知道,我知道光禄寺寺丞和王叔有故,能不能在封棺入黄陵的时候,让我放……不,不让我亲自放也行,就帮我放一枚玉笛到母妃枕下。”楚琮瞻声音弱下去。
璃王微眯双眼,“玉笛?”
“母妃喜欢管笛,生前的时候,偶尔会看笛曲。只是……”
“只是什么?”
太子叹了口气,“母妃总是郁郁寡欢,太医说母妃后来病势加重,和她忧思郁结有关。生前少见她真的开心,为数不多几次,应该就是看笛谱或者把玩竹笛的时候吧。”
“这两年的宫乐甚少以笛为主,也难怪。”楚珩看着楚琮瞻,想了想还是问道:“为何不去请求太师,即使没有光禄寺这一层,我想……”
“不能告诉他。太,太师最近……总之也请王叔替我保密。”
楚珩挑了挑眉,“合贵妃生前只偏爱笛吗?可还有别的挂念的食物?生前可有同你交代一二?”
“母妃甚少和我促膝长谈,偶尔说一些年少时宫外的事情。”
楚琮瞻满眼遗恨,楚珩也不再多问。“玉笛,给我吧。”他伸手,楚琮瞻略微惊喜,但是末了解释道:“不在我身上,改日我差人送到王叔府上。”
“一枚玉笛?”楚珩复又确认的问了一遍。
被楚珩这么一问,楚琮瞻后知后觉有点赧然,毕竟他也堂堂男子汉,东宫储君,此举过于伤春悲秋,轻咳一声,解释道:“对,母妃生前倒是有一枚尤为精巧的竹笛,只不过后来连同乐谱一道焚了,所以我挑了件做工精巧的玉笛,聊表寄思。”
“太子至真纯孝。”楚珩抱以理解,应下了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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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果真要答应太子请求?”罗途明把玩着琼琚楼的琼花杯。跪坐在茶案边,一只手撑着茶案。
楚珩看着他这幅样子,忍不住骂道:“没规矩。”
“殿下,有没有发现太子近两年变得有些深沉?”
楚珩冷哼一声,淡道:“背负着江山社稷的重担,是个人都会变得沉默寡言。太子啊,若只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就好了。命运要他承受这不属于他的一切,实在是有点为难他了,那么我,就帮一帮我这个好侄儿吧。”
罗途明倏然不语,暗道经年鸿志居然是在这样不经意间宣之于口,不禁唏嘘。
十年,罗途明深知楚珩早晚会走上这条路,只是筹谋已久,楚珩始终迈不出那明确的至关重要的一步,罗途明每每探寻,楚珩却总以时机未到为由,把罗途明哽了回去。后来种种,罗途明辗转得知,自己费尽心思从擎南觅得的竹笛在十年前冬遇献给了合妃,便猜到楚珩踟蹰的缘由。虽说斯人已逝,但是楚珩现如今当真就没顾虑了吗,毕竟当朝太子,亦是合妃的骨血。
“那玉笛?”
“呵呵。”楚珩不紧不慢道:“太子虽一片孝心,但是到底不懂他的母亲。合妃非是爱笛,一枚玉笛又能与我当年送给她的那枚竹笛相提并论。既已焚毁,我就再送一枚又如何。”
“殿下知道,那笛所用的竹是擎南才有的把。当初仅是这一枚,也废了不少力气。”
“三月,正好。”
楚珩说得不容置疑,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罗途明认命般道:“哎,那我今日要将这旧岁的桂花陈酿喝个干净。一别数月,今日畅饮,就当殿下为我践行了。”
楚珩偏过头意味深长的看着罗途明,“的确是数月,今日桂花酿管够。”
“……”
虽然擎南的竹获取不易,楚珩也不至于傻到真的认为要花费数月时间,罗途明恍然,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枚竹笛,就让他这个隐遁在身边多年的江湖暗卫远离都城前往擎南。于是罗途明心下警觉,推脱道:“殿下,要么……要么我还是回来再喝吧,想必要不了多久……”
“到了坞城,先探明观澜港船只吞吐情况,然后立即报给我。”楚珩按住罗途明推回到桌心的桂花酿。直截了当点破罗途明私自预设的行程。
“什,什么坞城,不是要去擎南么?”罗途明嘴硬道。
楚珩也不听他辩解,眯着眼看他,直看得罗途明心中发虚。显然,这十年间,罗途明借着公务或私自南下去往坞城的事早就被楚珩看穿,想必那背后的因由也瞒不过楚珩,最终罗途明只能老实道:“是,殿下。”
楚珩微微一笑,“就算是要看丁公子,这次也不可直接与他碰面,这次情况特殊,你要知道,我这么做,对于维系你和丁公子之间的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罗途明一愣,“殿下?”
“十年前,瑞城私港的事,你还记得吗?”
瑞城,彼时刺杀沈溟没有得逞的地方。罗途明当然记得,并且悔恨,如果当初心一横将圈套设得更缜密些,沈溟也不会活到现在,成为自己一生宿敌。如若那样的话,自己和丁越之间,也不会十年过去仍旧止于朋友二字。
罗途明完全失去了喝酒的兴致。干脆放下酒杯,一副慷慨义愤之态,“殿下,放心吧,为着殿下的大业,也为着我自己的愿景抱负,我会遵从殿下的安排。不会出半点纰漏。”
楚珩点点头,难得正经劝慰道:“凡事要有耐心,眼前得失在今后看来,不过过眼烟云,你能想明白这一点,我会很欣慰。”
罗途明忍不住问到:“殿下,既然姜长鹰这么多年来也算是忠心不二,为何在瑞城这件事上还要刻意瞒着他,属下觉得,这件事借助他的力量不是可以办得更加顺利吗?”
“你以为姜长鹰为何会放着太子的那么好的大树不靠,要来烧我这个冷灶?”
“殿下春秋鼎盛,如日中天,怎么是冷灶呢?”
“那十年前呢?你忘了十年前我们的境遇了吗,忘了十年前姜长鹰又是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之下才站在我的阵营?”
十年前,冬遇大典前夕,太子楚琮瞻听信东宫宦官唆使,去宫外高人手中求得一副画作——神武大帝祭天图。太子离宫,楚珩得知后立即示意罗途明一探究竟。属下昔闻抢到画作,后来这幅画被当做烫手山芋,扔在姜长鹰府中卫将丁越手中。
罗途明怎会忘记,“看来当初将那幅画扔给丁公子,真是机智之举,可谓一举两得。一来试探出幕后之人是否是太子一党,另一方面,也教姜长鹰在朝局中站队殿下。”
“哼,三来,让你和丁公子因画结缘。”
“我与丁公子可不是因画结缘。”罗途明反驳道。
“你知足吧,若不是因此一节,你们之间结的只怕是孽缘吧。”
确实,罗途明虽然早江南水患的时候认识了丁越,却是非常时刻和非常情境之下,当时二人可谓站在对立面,如若不是因为后来那副画作,那么罗途明和丁越之间,怕是不会顺理成章处在同一阵营,更不可能成为朋友。而先前江南的那些事,更是罗途明打算隐瞒丁越一辈子的。楚珩一阵见血,提及罗途明心中担忧之事。
罗途明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沉。
“不过你放心吧,有些事,永远不会被翻出来,人的秘密太多了,此一时彼一时,大家都清楚当下之路才是最为要紧的。而且姜长鹰也并非真的信任我,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想当年,我从周岑那里得知,那副神武大帝祭天图是陛下最真爱的画作,为了探知唆使太子的人到底是想怎样的出发点,也验证周岑所言是否属实,特意设局让姜长鹰成为冬遇大典献礼之人,让其将那幅画作为献礼呈上去,可结果呢?”
“结果姜长鹰献上去的是神武大帝祭天图的冰刻画。”
楚珩道:“巧的是,乔太师帮太子准备的献礼,也是这幅画,只不过是临摹再创,加了些花样的。其实我一直觉得,唆使太子出宫寻图的人必定是要陷害太子,那副所谓的神武大帝祭天图一定别有文章。即使后来姜长鹰的冰刻图令陛下龙颜大悦,但那到底不是我们从太子手中抢来的那副图,所以本王心中的疑惑姜长鹰只能算是帮我解答了一半。”
罗途明听得云里雾里,“殿下的意思是?即使姜长鹰的冰刻画获得陛下赏识,也不能代表唆使太子出宫取画的人是真的想帮太子?”
楚珩目光灼灼,带着洞悉一切的凌厉:“对,而让本王不再对此存疑的人,是乔广陵。他当时可是抱着的一定要让太子拔得头筹的决心在献礼,就连他夫人巫马儒遗留的火灼术都用上了。”
在楚珩侃侃而谈的间隙,罗途明看看向了桂花酿,杯中的琼花在鹅黄色的清液中熠熠生姿栩栩如生,他目光跟随着沉进杯底,喃喃出神道:“可是,为什么呢?有没有第三种可能,若姜长鹰也是抱着和殿下同样的心态拿太子做试探呢?”
楚珩知觉得罗途明所言荒谬,“你觉得会有这种可能?”
“不可能,乔太师只会让自己以身犯险,也不会以太子的名义去做这件事,但是……”
楚珩看罗途明吞吞吐吐,打量着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没有可能乔太师知道这幅画背后的含义,而且知道有人要献画,所以才抢先一步,在献礼的时候做到如此极致,毕竟如果不是姜长鹰的冰刻画过于奇绝,乔太师当时称得上难逢敌手啊。”
楚珩冷笑,点头夸道:“你分析得很对,所以你这说的和我想的有什么区别吗?”
“不是,”罗途明挠挠头,皱着眉道:“我的意思是……”
在楚珩冷眼中,罗途明最终也没理清思绪,末了道:“算了,我没什么意思。”
“浆糊脑,一听说去坞城脑子全是浆糊。”楚珩忍不住骂道。
“……”罗途明毫无生气的支在桌上,“无论怎样,这步棋算是走对了,从兵马属司解救出丁公子,名正言顺送出那幅画,还顺势让他取悦了陛下。三个大人情在这里摆着,他姜长鹰在朝中从此不站队,也算是站队了。”
“这话到是不假。姜长鹰想要明哲保身偏安一隅的想法太过明晃晃了,所以他这种人,反而是更加难以独善其身的。本王主动一点,省的教别人抢了先机,不过说来,可不止三个人情。那何抱势,可是我们费尽心机送到他嘴边的,这么大功劳摆在这里,姜长鹰方能保住这长久的安稳之态。”
乾泽九年冬遇,楚珩利用何抱势做局,让身处囹圄的蔚王赵瑭坐实了谋逆的大罪,后来蔚王一党倒戈的倒戈,获罪的获罪,再无起复的可能,而姜长鹰在祭场与何抱势对峙许久,终将其拿下,论功,说是清君侧也不为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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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姜长鹰来说,最大的恩赐,莫过于为官的日子平顺,履职之路平稳。放眼望去,朝中能够真的有气度和实力满足姜长鹰的,也就殿下了。”罗途明对于姜长鹰一族的了解,不可谓不深,这其中也少不了这些年来与姜家来往密切的缘故。
“这十年间,他也算是知恩图报的。乾泽十年,推举祝平丸入驻瑞城知尹府,从此本王在江南,才算是真的有了一双眼睛。乾泽十一年,帮我摘除刑柏年同党,免去我许多麻烦。乾泽十五年替我平了醉临那帮不听话的郡守,让他们乖乖吐出经年的仓储粮囤,替我填了好大一个窟窿……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这些年本王真的算是明白了实干派的妙处。”光阴如梦,楚珩悉数过往,想到了更久远事,眯着眼望着琼琚楼外并不清晰的景,感慨道:“本王终于理解了当初乔广陵的良苦用心,姜长鹰其人,即使不在暮北,即使不统军打仗,依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手。”
罗途明莫名警觉,“殿下别忘了,姜家落得今日这般,全是乔广陵一手促成的,用心良苦,说来只怕讽刺得很。”
“你不明白,那个时候,你还是个不经事的小屁孩,就连我那时候因为年轻,也不懂,还同满朝文武及天下人一样,认为乔广陵是乐见姜氏衰落,其实非也。”
罗途明听得懂,但并不认同,“殿下近来同周阁老走得近,这些弯弯绕绕权术之言,周大人信手拈来,殿下若真觉得姜氏好用,合该替他防着点这样的权臣,以防将来,又重蹈当年乔大人那样的无奈,活生生把一柄利器拱手让人,到现在还要处处提防这利器会忽然刺向自己。”
罗途明向来不喜周岑,如今更是直言不讳,说到底,也有因着和姜氏走得近,刻意替姜长鹰一族鸣不平的心思。
楚珩愣了一下,定睛看着愣青一般的罗途明,哂笑道:“你倒是上赶着替姜家排斥权臣,他若真的讨厌权臣,当年就不会同乔广陵成为知己,你以为凭借如今这样的局面,姜长鹰就能将身在同一阵营的你当做知己吗?”
“!”罗途明眸色遽变,他垂首,面色没有过多表露,但是耳朵却腾的一下赤红。楚珩看到,徒生出后悔之意。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张桌子,半晌无言,楚珩没有台阶,并不想服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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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美人妆,水殿珠翠香。暗合梦款曲,明笛寄怨肠;幽幽往思矣,涓涓勤笑靡;昨夜风且浅,扉生虑无涯;舟济海和天,志存草并庵……”
“什么破词!”罗途明不耐烦,张嘴骂道。
花女拨琴的指尖一滞,琴在铮羽声之后戛然而止,罗途明后知后觉,才知道花女一直都侯在侧厅。周岑恰好打门外入内。少见罗途明此番情状,他也愣了愣,替花女打圆场道:“罗公子勿怪,词是我填的,想借花姑娘神曲为自己的笔墨添一添彩,不想,污了公子的耳。”
周岑步入厅内,朝楚珩行了一礼,态度谦和:“璃王殿下恕罪,罗公子恕罪。”
楚珩张开手臂,抖了抖宽袖,“周大人请坐。”
“谢殿下。”周岑依旧站着,正合了罗途明的意,起身礼数周全的退了下去,只是嘴上未发一言。
周岑这才落了座,“姜长鹰这颗棋灵活性太强了,也实在是好棋,用在至关重要的最后时刻,才是上上之举啊。”
“本王知道,你想现在就用,我也不会同意。”楚珩望着晃动的珠帘,慢慢看回身边周岑,“你这么开门见山,是不是你安排在坞城的人,说了什么?”
周岑轻笑,“殿下明眼人。”
“虽然并不想探听周阁老的私隐,但是此人在江南多年,隐藏很深,周大人神通教本王叹服啊。”
“殿下过誉了,隐藏再久,左不过一颗旗子,小卒的力量有限,怎敌殿下在瑞城和坞城的实力。而且这两座城市,一个姜长鹰把着天下第一仓观澜仓,一个瑞城,又将诞生大程最大的港口,粮食及互市之所,说起来,是就连太子都望尘莫及的。”
“周大人慎言,姜长鹰是都指挥使,早就不直接管观澜仓的事,你说观澜仓由他把控,叫人听去,岂非平白给姜长鹰惹麻烦?而姜大公子勤勤恳恳,恪尽职守,对观澜仓尽的也是镇守之职责。至于瑞城,互市开起来,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至于成不成,也要靠内阁和户部牵头,陛下首肯。本王协理此事,还没开始,操心的事情就接踵而至,真办成了能从陛下那里讨点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周岑听完沉默了半晌,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楚珩盯着周岑,少顷亦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哈……”
二人笑声交织,周岑抚了抚胸口,道:“罗公子还是当初那个罗公子啊,看来将殿下气的不轻。”
“如此天真的话,拿去说给姜长鹰听,确实可以,他最近有点自欺欺人,本王真不知道是好是坏啊。”
“罗公子只不过是为了私情,或者说他心里有和自己较劲的心结。不过能这样率性而为,说明殿下待罗公子宠信有加,才一直让罗公子秉持本心。”
“他到底是擎南漳州擎家出身,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帮派,鼎盛时期,就连醉临山辛家,也不敢踏入擎山北山脉半步,他有自己的底气。”
“不过,擎家的底气,自罗公子入都后,有一半是源自殿下吧。说起来,人与人之间兜兜转转,相互依附是首要,情义二字不过顺势而生,奈何它也最容易叫人看不清你我,分不清厚薄。”周岑眼中回归锐气,对楚珩道:“殿下如今是上位者,从此刻开始,要时刻铭记才是。”
楚珩别开目光,眼神最终落在桌上半壶桂花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