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没关系,让我看看你。
酒气干醇,在黑暗中挥发,烧喉入肺。
眼睛是痛的,并且这种痛还在不断放大,进而扩散到整个后脑勺,前额、太阳穴、鼻翼、腮帮……
什么时候了?
闹钟响了没有?
灯亮了吗?
陈运不知道。
她看不见,也听不到。
四方黑墙像八方网,她坐在一片狼藉中间,如四年前在半夜摸上那只秋千时握住绳索,摇晃、用力,椅子吱呀作响。
不会有人隔着窗户喊她叫她回来吃饭,不会有人再摇头叹气说“这秋千经不住你啦,你都长大啦”。
再也不会有了。
人死如灯灭,劫难百病消。
从那天起再干净的东西落在眼睛里也夹杂着欲望孽火。
拽着她的那根绳子没有了。
走过来的人不论用什么方式最后都会说着一样的话,转向同一个目标——
身体,脸,二选一。
学历不够总有不用努力就可以够的东西。
拿这些来换。
你只有这些了——
这些声音无处不在,叫她只能闭上眼,不听不看,任由身体带着灵魂抛高,擦过风云雨露,燃起熊熊大火,烧出一股轰轰烈烈的渴。
动作是艰涩的,并不顺畅。
可根本分泌不出任何东西——
也许是半跪半坐着的这个姿势,也许是因为大脑空空。
于是她不得不弓下腰,以一个格外拧巴的姿势扶住桌子,咬上手背……
伴随着满嘴铁腥,她剧烈呼吸……
吸进附子藿香龙脑,吐出末药薄荷麝香……以及一点、淡淡的香气。
很幽微,但并非不存在。
陈运松开口,开始本能地抽动鼻子,如同一个动物、或者原始人类,受伤后在这个漆黑的水泥森林里眼瞎耳盲,所以只靠着嗅觉捕捉,想要获得那么些许的慰藉——
床塌之间枕头上,浴室,地面,衣架上的衣服?
不是,都不是。
这气味是实实在在的,尽管很淡,却有温度有重量,像割裂的一段丝巾,像融于水中的一滴油,清凉、寒冷,热烈、温暖——
它在逼近。
它一点一点渗透,一分一分弥漫,一寸一寸侵入。
从街头巷尾,从楼上楼下……从晃在双腿的裙摆与脚下的步伐——涌出湿意,再转为涓涓细流,涓涓细流汇作大江大河,潮起潮落之际痛终于成了痒,痒成了一把把插进心口的刀。
刀身凌厉,纯粹透明——
在门带动空气之后。
戛然而止……
迟柏意退了一步,抬起脚迟疑片刻,蹲下身去,摸到一只手机——
只有个机身。
后盖和电池不翼而飞。
屋子漆黑。
今晚没有月光,楼道里的感应灯从她来陈运家时就一直坏着,她一时半会儿什么也看不清:
“陈运?”
怎么不接电话?
“陈运你……”
在家……吗?
不在?
可又好像有动静……
她想开灯。
手指刚摸到开关,一个声音模糊不清地响起:
“……别、开灯。”
晚了。
老旧的开关“啪嗒”落下。
“停电了?”迟柏意放下手,问。
没有回答。
那句话犹如一串突兀的录音,被一台老旧的复读机记录了个别片段,响完之后石沉大海,屋中黑暗依旧。
也正是因为这一刻的黑暗,迟柏意终于听清了在她推开门时那点儿若隐若现的动静究竟是什么——
是陈运的……喘息声。
低低的,哽在喉咙深处,憋在鼻子中间,带着水音。
迟柏意怔在原地。
过堂风一阵一阵打着转从面前身后掠过,寒意从脚底蹿上头顶。
手越来越凉,喘息声更急——
陈运停不下来。
这个机械式的动作已经刻在前些年的生命中,没准还刻在骨子里,成为了一道流水线——
流水线上的她自己是空白残缺的符号,流水线边的迟柏意就站在她眼前不到十步的距离。
看着她加工自己,看着她狼狈,看着她无处可藏。
可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今天应该是挺不错的一天。
今天把地又重新拖了好几遍,洗手间的地漏也修好了。
明明今天中午,迟柏意还跟她打过电话。
明明今晚她可以不用再去店里干活,以后也都不用去了,可以一直在家里等到她回来……
她买了好多菜,买了上次的火锅底料,买了水果玉米,买了酒。
她还调了新的香——
酒制柏子合丁香黄酒檀木,加不加附子藿香看迟柏意。
迟柏意说的三天她已经不想再等了。
她等不起了。
她要解释这条短信的,不管迟柏意究竟有没有看见会不会介意。
可她介意。
借着这味香她想是不是可以与迟柏意好好说会儿话,聊聊天,讲讲自己最近烦不胜烦的那个电话,或者……工作……
她明明已经知道了迟柏意想要的是什么。
她明明……已经准备好了……
怎么就……
……
“怎么就成这样的呢?”
一声声混合在喘息中的抽噎拽着迟柏意无法抽身而去,就这么死死顿在门口。
在陈运最后一声压抑隐忍的爆发之后,她靠在门上,闭上了眼,脑子里想起的居然是多年前,面对着老妈的质问扔下那本日记时的她自己——
“……行啊,可以!你们可以瞒着我。谁都可以瞒着我!
但我是你母亲,我是你妈!
我也无数次说过你可以去选择你的人生,什么样的都可以。但我是不是也说过年轻的时候至少不能随意就做决定。那么你做这些决定前问过奶奶,可你问过我没有?!”
后面的事情,迟柏意记不清了。
当年发生的很多事,现在都已经记不太清。
她当时自以为选择了一个非常好的时机去谈这些事,也以为母亲会理解——就像理解自己的学生,理解钱琼一样理解自己。
可并没有。
出柜不重要,性取向不重要,画的画不重要,诗词比赛也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
所有的打压和反对都只是因为她没有按照所谓计划走。
所有的愤怒和嘲讽都只是因为所谓“这不是我想要同你聊的”和“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所以就都是错。
只是跪在地上一张一张把那些奖状捡起来的时候,看着站在旁边眼睛红了的奶奶的时候,捂着那个巴掌印的时候,迟柏意还是忍不住小声地说: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明明准备了那么多,努力了这么久……
明明……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照片的事儿已经在解决了,就算今天没有结果,以后也一定会有结果。
工作她也已经在这两天查了很多资料做了很多功课,起码这一次不会在什么都不懂就一味地去跟她说什么“还是上学比较好”这样的话。
还有……还有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这些天的了解足够深,昨天还跟从事心理卫生专业的老同学交流了老半天。
只要再等一天……
不,或者就在今天。
她就可以开口,像过去这些天一样,把这些捋得清清楚楚。
让她不要有负担不要有顾虑也不要再难受,像那个她本来就该有的样子一样,笑着的、意气风发的,扬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坐在对面,站在眼前,说:
“行。”
也许她还会抽抽鼻子,趁她去洗澡的时候扒在点心盒子上看,翻来覆去地问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们相遇的时候不够好,迟柏意知道。
她们的差距大约也有,迟柏意也知道。
可相知相爱的时候,总要好的。
总该好啊……
她仰起头,睁开眼,在十多年后、在扑鼻而来的各种香气中,再次轻声问了一句:
“怎么就成这样的呢?”
无人应答。
只有藏在香气中的那抹血腥味还攥着她的手,要她在这个本该温馨的夜中面对一个喘息着呻吟着呜咽着几乎是痛吼着、在黑暗中隐隐约约颤抖着的陈运——
一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陈运、一个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失态至此的陈运……
来咬紧牙关,来拼尽这一路走来二十八年的所有勇气,不得进不得退,不能放手……
一定要找出一个办法。
一定要找出那个解。
一定一定,不能回头!
“陈运。”
陈运哆嗦了一下,手停了。
“陈运……”
液体滑落,欲望爆发的最后一刻终结在那声略带哽咽的名字中。
很小声,一如既往的温柔。
她说:
“没关系,让我看看你。”
让我看看你。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
让我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受伤,你究竟需要的是什么。
“陈运。”
陈运……
——我挺开心的。
你可以多说一点,这样我就能知道的更多一点……
——我明白。
——我喜欢这样。
更喜欢你走近我……
让我过来,让我靠近。
“陈运。”
陈运答应了一声,又好像并没有答应。
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
耳鸣还在继续,又好像没有。
一切又重新安静下来。
眼睛适应黑暗需要一个过程,陈运从无数扭曲的画面看到最后。
看见她就站在门口。
像一块儿石头。
石头冰冷而木讷。
石头不会说话。
但……
“陈运……”
但你会。
“迟柏意。”
迟柏意笑着,接住了:
“我在呢。”
灯忽然亮了。
第42章 是你给我的
迟柏意拖地。
拖把一路蘸着水滴滴嗒嗒从洗手间出来,从东抹到西。
抹得异常均匀,十分整齐。
地上的各种粉末溶液被搅和结束糊得到处都是,完美融合在了一起,喷喷香。
陈运还盘腿坐在地上,右手被包成只粽子,左手扶着膝盖,就这么看着她——
看着她费尽千辛万苦地拖完,蹲下来对着地上没处理干净的血迹研究着……
研究着……
她拧着眉毛,打开了手机。
她又合上了手机。
她出去了。
好,她现在回来了。
她拎着一只袋子,埋头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
柠檬,酒精,白醋……
等到她往地上挤完柠檬汁又开始倒醋时,陈运终于忍不住了:
“你做饭呢。”
迟柏意手一抖,哗啦啦洒了半瓶下去……
洒完,抬头看看她:
“你说什么?”
“没什么。”陈运只好说,“你继续。”
迟柏意就低头继续擦。
片刻后,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去味。”
这一句说完,俩人都不吭声了。
干活的干活,看干活的看干活。
屋子从一片狼藉慢慢变得勉强能住人。
门窗大开,斑驳冗杂的气味一扫而空,只剩下些淡淡的醋酸和酒香。竹炭包放了十来个,就围着陈运依次排成一圈,好像个什么通天大阵。
玻璃碎片扫成一堆,装进纸盒封口,迟柏意还找了支笔在盒子外写了张注意受伤的纸条。
做完这些,她走到桌边开始拾掇那一摊乱成堆废纸的书——
干净的摞地,破损的排上桌,又破又脏的……
迟柏意瞥了陈运一眼,陈运迅速低头,盯着纱布上的红色猛瞧。
瞧着瞧着,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扶起了她下巴:
“不许哭。”
陈运别过脸,吸了吸鼻子:
“没哭。”
迟柏意一只手还端着东西,定定看了半晌,松开手、撩起裙摆往她脸上一抹:
“再哭你现在就跟我去医院。”
她不哭了,她现在大睁两眼双目空空……
等迟柏意把东西都各归各类的大概放好,门窗也关上回来。
陈运还保持着那个仰着头,一副呆滞震撼的样子——
不知道是被她撩裙子给人擦脸的行为吓到了,还是被后面说的那句话。
迟柏意停下来,蹲在对面拿过那只被纱布裹好的手看着,吩咐道:
“动动指头。”
陈运缓慢地移动目光,勉强蜷缩了一下食指。
“最近不要干重活,不要碰水……”迟柏意交代完,又想了想,再次确认:
“确定这不是被钉子划的?”
她点头……
好吧。
要是被钉子划伤伤口估计不会这么整齐,也不会这么深……
迟柏意蹲着想,陈运就坐在她对面垂着头。
她想完拍拍手继续去折腾那些东西去了,陈运还是垂着头……
不单是头垂着,肩膀也垮着。
整个人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衬着那头半长的炸毛头发,看起来好像一只被攘了两拳的小狗熊。
迟柏意只能边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
“这本书是在哪儿放着的?”
她朝一个方向歪歪脑袋。
“勺子盘子案板呢?”
她手动了一下,指向书架下面的一格抽屉。
“研磨机没问题,我还是放你床下了——哦,里面还有东西呢,东西还要不要?”
东西?
陈运迟疑地抬头去看,看见了研磨机底不到半厘米的一层香粉——
她给迟柏意合的香。
绍兴黄酒三年陈浸柏子七天,阴干打粉过筛。
丁香为君,酒制柏子为臣,老山檀海南沉香从属。
制成湿粉,冬夏皆宜,睡前早起都能用。
有话梅味儿,有酒香,也有她身上时隐时现的那一点气味。
冷冽中带着柔和,醇香酸涩兼容并蓄,像她的名字,像她……这个人……
“不要了。”她垂下头去,很轻地说。
话音落地两秒钟,迟柏意刚走到厕所门口,就瞠目结舌地看见此人从地上一骨碌爬起冲过来,堵在了自己面前,把手一伸……
“干嘛?”迟柏意瞪着她,说,“打劫啊你。”
陈运鼓着脸,气势很足,嗓门很小:
“你干嘛?”
迟柏意:“……我把这倒了,顺便给你清清机子内壁。”
“不用。”陈运拦着她,“我……我自己倒。”
迟柏意只好松手,任由她捧着研磨机一溜烟钻进了厕所,并且还拿脚勾上了门……
隔着一道门,她在里头稀里哗啦地折腾,迟柏意就在外面等着。
折腾完她一身香味儿出来捧着研磨机,迟柏意就跟在后面——
一步,两步,三步……
粉末从她兜里飘飘扬扬洒出。
迟大夫用手小心翼翼接着。
接到了桌前,摊开给她看:
“喏,一路飘香。”
陈运脸都绿了:
“你……”
“我。”迟柏意望着她,摊着手掌,笑眯眯的:
“我知道。是我的,对不对?”
她笑起来的模样同灯亮起电来时一样,唇角上扬的弧度亦是分毫不差。
眼睛直直地盯过来,如剑如钩。
就那么一眼,惊心动魄。
迟柏意上前一步,将距离再次拉近。
胳膊贴着她的胳膊,手贴着她受伤的手,鼻尖对着鼻尖,呼吸之间起伏交叠,香气流转。
陈运觉得自己被完全笼罩在了她的气息中。
并且,那股气息还在不断蒸腾扩散,氤氲变幻——
像梦中一样,悄悄攀上脊背,拂过耳畔。
她闭上眼,又睁开。
眼皮一点一点地红了:
“迟柏意。”
迟柏意说我在。
迟柏意说现在已经过了零点。
迟柏意说:
“三天时间到了。”
“陈运,跟我谈谈。”
“不谈别的,就只谈这味香。”
我的这味香。
“不管今天发生了什么,刚才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紧,都没有关系。”
跟我谈谈,就现在。
陈运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可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稳操胜券。
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跟着扫出去的垃圾一起无影无踪了。
风把窗帘吹起来,荡得很高很高。
陈运的目光从窗户转向她摊开的手,再转向自己破了的衣兜,最后转向她的脸:
“你……你现在就打算跟我谈这个?”
“就这个。”
迟柏意说。
“你不再问问别的吗?比如……”
比如我的病,比如……那条短信……
可迟柏意就是说:“只谈这个。”
陈运不明白。
陈运望着她,眉毛一点一点蹙起,嘴唇被咬得破破烂烂含在牙缝之间,血一点一点流下来,被她用指腹一点一点擦去。
兜里的香粉还在漏。
落在她们脚下,无声无息。
良久良久之后,陈运听见她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的……呢?”
“什么?”
“我说——你的那股劲儿呢?”迟柏意抹着她的脸,一只手虚虚搂着她肩膀,语气很无奈:
“刚不是还冲着我喊呢么?”
“‘对,我就有病,行了吧?’这谁说的?”
陈运脸一下烧起来,梗着脖子不吭声。
“嗯?”迟柏意点点她鼻子,“问你话呢。”
陈运伸手轻轻推了她一把,转身想走,叫她抓着脖子转了个圈儿继续面对面回来:
“说自己学历的时候无所谓,说身世的时候无所谓,外头跟人动手被我看见无所谓,被我跟着看见你工作的样子没关系,带我去院儿里也行。”
“叫我看见你这样的时候用有病两字儿解决,完了还能进洗手间继续自力更生……”
陈运张了张嘴,很恳切地说:
“我没继续。”
“好的你没继续。”迟柏意睨了她一眼,“可以吗?”
陈运把手指往嘴里放,被她抓住握在了掌心——
“所有的东西,你最后都能拿出来给我看。为什么就这个不行?”
陈运甩手,使劲儿甩:
“我没……我本来……我现在、不是我就是……哎我有点儿难受,我看我要不还是去医院缝个针……”
迟柏意叹气都不知道怎么叹了:
“之前让你去趟医院像要绑架你……你看我要不买点儿材料回来我给你缝吧怎么样?”
人不理她,抽抽着鼻子原地打了几个转,同手同脚跑到门口去换鞋。
迟柏意被她搞得一时心酸一时又想笑,合起手掌追过去,硬生生将自己塞在了门口:
“陈运。”
陈运举着自己的白色大胖手,艰难地穿鞋。
“抬头看我,陈运。”
“伤口清创我做得很仔细,缝针没有必要,你讨厌去医院我知道。”
陈运动作停了。
“另外,不问你生病的事儿也不是因为我不在乎,或者因为我觉得尴尬想要回避。”
“都没有。”
迟柏意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慢慢道:
“我还是刚才回答你的那句话——有病就治病,就这么简单。”
灯闪了一下,接着又闪了一下。
陈运艰涩地吐出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
“为什么我能这么自信,还是为什么我能不腰疼地说出这些话?”
迟柏意微微地笑了:
“不是我自信,是你给我的自信。”
“陈运,是你给我的自信。”
是你一天天透支体力去干那些最累的活儿,用自残、用隔断与这个社会的接触来控制自己的这些方式和能力……
所以你有多少自信,我就有多少。
就像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始终都看得清。
“生病治病,就这样。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毛病不是你的一生,也不会是你……”
或者是我们……
“最大的问题和未来。”
“这个才是。”
她展开那把香。
香粉沾上汗,握得太久太紧了,凝在掌心成为一只扭扭曲曲的圆圈:
“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宁愿把那些自己觉得不好的、糟糕的地方露给我看。
却就是不肯叫我看看你最优秀,最好的一面?”
第43章 等来了一个拥抱
最优秀,最好的那一面吗?
怎么样才算最优秀,什么又是最好呢?
陈运的视线掠过她肩膀,落在靠墙的书架棱角上——
那里缺了一块没来得及补上,裂口边缘已经被磨成了润滑饱满的半圆。
红木的柜子,经过氧化颜色日渐变深,山水纹隐在当中非细看不得见。
却是这个主色调近乎灰白的屋子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走过去,将手指贴上那个缺口,回头看迟柏意:
“你来看这个。”
迟柏意上前,看见那个凹下的缺口中有些花纹。
很淡,有种色彩斑斓的脏:
“泡泡糖贴纸?”
陈运点了一下头,指尖在上面摩挲着:
“小时候贴的——当时闻着什么木头都觉得香,就趁奶奶午睡用小刀剜下来了一块。”
迟柏意看看眼前这个人,再想到她小时候的样子,不禁莞尔:
“所以香不香?”
“不香。”她闭上眼睛,鼻翼翕动,嘴角微微上扬,“这柜子就是普通的花枝,除了切割时有点儿酸味之外没有气味。”
只是存放香材的时间久了,气味才沾上了木头。
“奶奶当时醒来知道之后笑了半天,后来还专门带着我去东山建材逛……”
然后就上了一天课,红木的五属八类眼见为实地背了一天……
“最后奶奶说补一下也一直没去补,我又看着心虚,就拿贴纸贴上了。”
她睁开眼,与迟柏意静静对视:
“奶奶很爱干净,家里总是特别整齐特别漂亮,香香的。”
迟柏意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陈运不再看她,回身踱到桌前坐下,拿过了那只破破烂烂的小手机,摆弄着:
“不过就是对我没什么要求。”
不管是脏脏的还是灰扑扑的,奶奶都没有说过哪怕一个字……
“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她。”
这句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手上刚拼好的两半机身哗啦啦就散了架。
迟柏意慢慢过去,拉来椅子,靠在她身旁坐下。
陈运望着自己手上的纱布和手机零件,沉默片刻,又重复了一遍:
“我一直都对不住她。”
“也对不住毛毛,还有院儿里的秦姨和糖糖……”
迟柏意听到这儿,也终于明白了她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可正是明白了,却也真的感觉到了后悔。
且这种后悔跟二十余年来所有后悔都不一样——
从前只是为那些自己没有做到的事和无能为力的事。
而现在……
陈运还在说。
声音轻如蝉翼,语气却重似千钧:
“什么努力认真追求上进……其实我谁都对不起。”
“如果我真的有那么好,不会是现在这样子。”?
你对自己究竟有没有个清楚的认知?
迟柏意深呼吸,把嘴里的话憋回去,起身去给她倒水。
她道:
“但我也知道,我知道我有好的地方,可能很少也可能很大。但有没有这种可能——你们就是被这种地方骗了呢?”
……
迟柏意暂时说不出话,咕嘟咕嘟地用力喝水。
陈运也并不要她说话,就还是这么自问自答着:
“我觉得就是!”
你觉得你是个大冬瓜!
什么聪明脸蛋笨肚肠想出来的结论……
这个大冬瓜耷拉着眉眼,期期艾艾地偷偷瞥她一眼,又赶紧低头,声音更闷了:
“奶奶一直觉得我是个特别好的小孩,很有天赋,也很聪明。”
可天赋……天赋就是拿着香方用一个月也配比不出该有的气味。
聪明就是到现在也一样一事无成……
“毛毛觉得只要我病好了就能想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都能成。”
可这些天来没有那么频繁的难受,也一样丢工作,正常的辞职也能搞出不正常来……
“秦姨觉得我学习能力很强一定能考上个好学校。”
可笑的是学习能力再强该念的书还是念不进去,等终于念进去了最后还不是……
高考都没有参加完。
“我什么也没有真正做好过,从来没有。”
迟柏意已经受不了了,抱着胳膊过来往陈运面前一站,陈运仰起头看着她,眼中闪着很稀薄的光,轻声道:
“我知道我的好,也知道你、你们为什么来。”
“我也知道你对我的好,也许比我想的还要多。”
然而,然而……
“你又怎么知道,你看到的好就真的是好的呢?”
“也许我也有过动摇的时候呢?也许我也想过要不随便跟什么人上床都可以呢?也许我只是为了面子假装清高呢?”
“也许……也许就连你觉得特别不一样的东西,可能在一些人眼里、在更厉害的人眼中其实也就一般般、也就不值一提……呢……”
“就连这个也是一样。”陈运咬了咬牙,把兜里的香粉掏出来,往桌上一洒:
“你可能觉得这很特别很不一般,可是这也只是混了古方上的两种香掺成的,它甚至都不用多下功夫去试比重。”
“我就看书的时候看见了觉得合适随手一配,都用不到两分钟!”
迟柏意叹了口气,第四次小心翼翼地去用手把它们扒拉到一起,转身去找包里的空密封袋来装,却被她抓住了袖子:
“别弄了,真的。”
迟柏意反手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轻轻一蹭。
陈运颤了一下,仍然坚持着:
“别弄了迟柏意,迟……”
唇印在手背上,很软、很凉。
迟柏意蹲在她腿前,一吻之后抬头看她,眸中却不带一丝情绪:
“听话。”
陈运松开手,怔怔地望着她一点一点用纸页将粉末铲起,收集在了那个透明口袋中……
她做得极为细致,就连桌子缝隙中都用纸巾角轻轻扫过。
动作轻柔得像……像今晚擦她腿时候的……
陈运觉得自己耳根烫起来,连带着喉咙也开始发干发痒。
可第一次,该造反的地方没有分毫不妥。
她只是这样看着她,就只是看着她而已。
忽然轻轻落下泪来:
“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
“我现在很讨厌很讨厌你的。”
“我也知道。”
“你对我好不好,我根本一点儿都没觉得稀罕!”
“我都知道。”
“我都知道,都知道……”迟柏意握住那滴泪,像握住了前十余天前的那滴雨:
“不说了,好不好?”
“不要!”陈运一抹眼睛,嘶声道:
“你不是要听吗——就是这样的。”
“我就是不甘心!怎么都不甘心!
谁都行,怎么都无所谓。可你偏偏就那么好,让我烦死难受死,我也想跟你站一块儿。可我不想你失望啊你明不明白。”
“我恨我是这样的人,我恨我就这一条烂命二十年死活挣不出个人样!
是,你就是好,我就是怕你觉得我好,你会更好。我怕你用心我挡不住。你又那么蠢……”
“拉踩可不对了啊小陈运。”迟柏意捏捏她耳垂,“怎么你就聪明就厉害就好我就蠢了呢?”
陈运情绪“嘚儿”地掉下去,暂停先问她:“什么拉彩?”
“就是踩一捧一,贬低别人成就自己,一个网络时代造就的词语。”迟柏意很学术地解释道,解释完了将水杯往她手里一放:
“喝一口,喝一口再接着说。”
陈运喘着气,咕咚咕咚灌了半杯。
灌完,脸色好看多了。
迟柏意此时也拿来了点心盒,放在桌面上:
“闻闻这有什么味儿没有?”
陈运不知就里,以为是她要给领导送礼,凑上去很认真地品一品:
“挺香的,新鲜,没放什么香精。”
“要不再打开看看?”
陈运犹豫地伸手,揪住绳结一扯,掀开包装纸:
“吃的?”
“对啊,吃的。”迟柏意看着她,“尝尝?”
陈运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
迟柏意直接拈起一块儿抵在她唇边:
“张嘴。”
她乖乖张嘴了。
嚼吧嚼吧……
“好不好吃?”迟柏意端水给她,问,“扎不扎嗓子?”
陈运嚼得满口甘甜桂花香,眼睛都眯起来了:
“好吃,不扎。”
“那再多吃一块儿,尝尝这个酥。”
一块儿又一块儿。
栗子糕软糯厚实,一口馅儿直糊嗓子;马蹄清爽,颗颗脆粒炸味蕾;桂花浮玉好良宵。百合入白齿,质鲜气润,流映滂沱……
再没有什么比喜欢的人流过一场眼泪发泄完之后还能坐在你面前吃东西更叫人踏实和心动。
迟柏意摸过她头发,拿来热毛巾缓缓擦过她的脸和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同她讲,话掰碎了与她说:
“你的香方我不懂,但我知道闭门造车一定不妥。一事无成不是因为你没有天赋不够努力,而是你走得太累太孤单。”
“你的的确确做什么都可以,干什么也都能成。现在不成,只是因为你现在做的事不适合、你自己也不喜欢而已。”
“高考什么的,你也说你是因为没有考完,那么考完之后又会是什么样呢?”
“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迟柏意笑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你动摇你想过什么也不重要,论迹不论心。”
陈运想说什么,叫她抬起手来摁在了唇上——
“我就要你这个不甘心。”
“所以,倘若你真的一定要去怀疑去质询些什么,那不如怀疑我吧。”
四目相对,她的眼神缱绻如暴雨夜那次再见:
“怀疑我吧,陈运。
怀疑我看错了人,用错了心。怀疑我也和你遇见的那些人并没有区别……”
——能回本吗?
“怀疑我也不过只是图新鲜慕美色而已……”
“你能吗?”
“不!能!”
“诚实。”陈运看见她凑上来,用额头抵住了自己的额头:
“所以我也不能。”
“所以……就让我看看你的好,带着你这个不甘心继续踏踏实实地向前走,不要让自己失望。”
因为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双臂交错,就扣在迟柏意背上,用力压下——
迟柏意跟着这个力道贴上去,将下巴放在了她的颈窝中,等待着……
“做你喜欢的事,用你的天赋你拿手的去尽力一试——无论是我,还是工作。”
“我以前也有过很喜欢很喜欢做的事,我也有过这样的不甘心,我想把它做到最高,拿到心目中那个成就。
可我没有做到,现在、我祝愿你能。”
“至于病的事儿不用担心,我已经……”
……等来了一个拥抱。
第44章 来医院,越快越好。
陈运啃着包子翻招聘单——
奶茶店,奶茶店,咖啡店店员,西点学徒……
西点……
太搞笑了,她一个蛋糕都没吃过几次的人学西点?
毛毛怎么想的?
是要跟合香有关的职业,不是闻着香香的职业……
结果再往下翻一页——
日化品销售……
沐浴露洗发水香皂,大概也能算香香的?
那也比毛毛挑的这些好吧。
陈运挑了挑眉,觉得还是自己比较靠谱,正待接着翻,门铃“叮叮”两声响。
她迅速把广告单一收,包子塞嘴里猛噎下去,开口: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一个声音同样道。
陈运一抬头:
“你怎么来啦?”
“下班了啊。”迟柏意轻门熟路地找到第二货架拿饼干拿酸奶拿糖,拿完往柜台一堆:
“就这些。”
陈运扫得“啧啧”直叹:
“你就不能买个实在点儿的东西当午饭吗?”
“饭团关东煮?”店里没人,迟柏意可以很舒服地反问,“你不是说饭团微波炉一加热一股塑料味儿,关东煮的串是冰箱木乃伊吗?”
陈运自作主张地替她夹了一个煮玉米出来:
“请你的。”
“也请你。”迟柏意把糖推过去,看着她倚在柜台后的墙上往钱匣子里扔硬币——
手臂修长,手指灵动,腿都放不进高脚凳下的空隙。
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侧脸光一打活像个边疆女将军,怎么看怎么好看……
看着看着,她倏尔抬眼一笑:
“你今儿不用赶时间?”
迟柏意瞅了眼表:
“能空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你还磨叽……”将军没有了,变身成小啰嗦包……
啰嗦包手脚麻利地找出颗卤蛋,又给她拆了包鸡胸肉,“这些也吃了,你那些都不顶饱——你老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饭啊……”
你脸上没饭你长得像饭……
另外,蛋和肉实在太扎实了,我有点吃不下……
可这些年都是形单影只的过活,突然被人管着的感觉是会上瘾的。
迟柏意坐在桌前叫她安置得舒舒服服,酸奶打开给放手里,蛋剥壳一口一口喂着,再下着肉啃两颗玉米……
要不是就空出二十分钟,真恨不得这辈子都赖在这儿消磨。
喂完了蛋,陈运就坐在她旁边哗啦啦地继续翻广告,她探头看了一眼:
“有合适的吗?”
陈运摊过去给她看:
“有销售,卖化妆品和洗护用品之类的。不过都要有经验。”
“还有化工厂香精试剂,熟悉设备操作,熟悉各类原料名称特性,嗅觉灵敏……哦这个不行,要本科学历。”
学历简直在这时代就像条大沟,跨过去的半死着活,跨不过去半活着死。
更不用提那些陷在沟里还挣扎着的。
迟柏意望着她的侧脸,有点替她觉得难过:
“要不我……”
“没事儿。”陈运用肩膀顶顶她,“你看这个,我去车间帮人刷桶怎么样?”
不怎么样。
陈运于是再猛翻一阵,又合上从头再来……
这回迟柏意摁住了她的手:
“陈运。”
陈运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把手边的包装袋角插进了指甲缝里……
还挺疼——
“我错了。”她眼巴巴望着迟柏意道歉,“我没注意。”
迟柏意专心地举起她手对着光看,漫不经心道:
“没关系。”
陈运心刚放下去,她接着就张口:
“再有下回,你自个儿犯病难受的时候我就让你背着手跪厕所里去……”?
一股热气直冲脚心剐肚肠,陈运觉得自己都快冒烟了,迅速伸手捂住了她嘴:
“你在说什么!”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
之前那个看起来跟个千金大小姐似的学富五车温柔大方刚正不阿克己复礼的人呢?!
手掌上头的那双眼睛弯起来,眉毛挑高。
陈运逼近她,贴着她耳朵咬牙切齿: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说得我很难受!”
迟柏意被捂着鼻子嘴,“嗯嗯”地点头。
“我难受了你就很舒服吗?”
迟柏意“嗯嗯”地摇头。
“说话!”
迟柏意眼神往下示意,拍拍她手。
陈运气呼呼地松开,瞪着她。
迟柏意仰头喘两口气,坚持着说完了:
“然后在上头贴个‘禁止使用’。”
“迟柏意!”
“好了好了,我错了。”迟柏意站起来,俯身摸摸她脸:
“上班去了,今天下午还有个手术呢。”
陈运气得无可无不可:
“你的医德呢?!你就这么玩……戏弄我一个病人啊!”
“我哪儿来的医德。”迟大夫大言不惭地回嘴,“我的医德全凭你用嘴说的——你说有呢那就有,你说没有那就没有喽……”
“你个黑心奸诈的臭大夫!”
“你无耻!”
“骂人都不会骂……”迟柏意走出几步,回身擦过她肩膀把垃圾都收好,笑得灿烂极了,“昨儿睡觉前不还夸我哪儿哪儿都香呢么?”
“现在不香了!”
“真的?”
声音就响在耳边,发丝就撩在脖子上,手抚在肩头,她笑着问:
“要不你再闻闻?”
出乎意料的,陈运凑过来吸了一口,说:
“假的。”
迟柏意瞳孔都放大了。
“还是很香。”陈运笑了笑,脸上还带着潮红,眼神却透亮坦荡,“赶紧上班去,不用管我,我没事。”
这样的陈运简直在发光——
迟柏意胸口慰贴得不行,又真的心疼,捏捏她后脖子,顺过她脑后翘起的头发:
“乖,我今天可能下班晚,你自己好好吃饭。”
“成。”
“你的病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两天我跟朋友商量好,咱们看着解决,别怕。”
“嗯。”陈运抱了她一把,松开手,从兜里掏出颗糖往她嘴里塞,“我知道,上你班儿去吧。”
“还有工作……”迟柏意咂巴两下嘴,吐出糖托在手帕上看了一眼——
糖纸没剥。
陈运赶紧伸手,被迟柏意笑着拦住:
“好啦——还有工作,真的不需要我帮忙?”
“我自己先折腾着呗。”陈运头一次没说什么‘不用’之类的话,只道:
“我觉得我也不差,没准人家就觉得行呢。等需要再找你。”
被挑了挑下巴……
“赶紧走……”陈运拍开她手,推着她出门,“还有五分钟,你再不走该姓迟到的迟了。”
快迟到的迟大夫迈着长腿嗖嗖地走了。
过去马路,回头,便利店门口,陈运依旧站着。
迟柏意摆摆手。
一辆车开过,她蹦起来挥胳膊……
等坐进办公室里,迟柏意才收了收脸上的笑容。转完一圈病房后完善了最近出院病人的病历,看着手术时间还没有到,微信联系结束后打通了老周的电话——
老周昨晚值了大夜,听着声音还有点哑:
“大概的评估报告发给你了,看到没有?”
迟柏意握着手帕,说:“看完了。”
“那就行。”她的声音松懈下来,语速也放缓不少,“别的你也都清楚,就还是之前咱们聊过的,尽快让人来医院。”
迟柏意今天打算问她的就是这个:
“那来医院之前能给个缓冲吗?”
老周那边半晌没出声,不知道是被她这话给问傻了还是怎么的,反正迟柏意听她再开口声音里满是笑意:
“稀罕啊柏意,你现在都能照顾病人情绪了呢,不是上台前先批评家属的时候了?”
迟柏意仗着她看不见翻了个大白眼:
“是,是,我现在年纪大了行不行?”
“谦虚啥,咱们柏意永远十八。还缓冲……缓冲下——我真佩服你……”老周哈哈地笑。
迟柏意把听筒默默挪远,等她笑够……
“可以,缓冲就缓冲。那你想怎么缓冲,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咨询师?”
咨询师?
算了吧。
陈运昨天还说上一个咨询师是被她打跑的呢……
她刚张开嘴,那边又道:
“不过说真的,咨询师也没用,前天……是前天吧,我跟你讲过的记不记得?她现在这个情况普遍的心理咨询和治疗都不行。”
“现在心理咨询已经是常态没错,但是市场上良莠不齐——
这么说吧,我能保证我介绍的人绝对没问题,但她之前遇到的呢?你能保证她现在会不会对这个身份抵触、排斥?”
“这个病你也大概都了解,说是病,其实也并没有真正被承认……”
“我知道,算心理障碍,强迫症的一种。”迟柏意明白她什么意思。
“对。”电话那头声音低了一点:
“就像你了解的,强迫行为普遍都有。区别就在于是不是影响生活,甚至更多。
但目前,就你跟我说过的、我了解的,她的强迫行为已经不单单只影响了生活。”
“自残自虐,焦虑,暴力倾向……”
迟柏意反对:
“没暴力……”
“你闭嘴。”这位高中时跟她抢第一,大学时跟她抢奖学金的人说,“你现在就跟那个带孩子来看病的山炮家长一样——医院,不行。精神科,不行我家宝儿没病……”
迟柏意被她说笑了:
“你接着说,接着说。我闭嘴。”
“总之,我怀疑性成瘾这个只是片面。更大的问题很可能不止于此。
比如她一开始到底是因为欲望得不到满足而焦虑,还是因为焦虑无法解决而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疏解。差别很大。”
“所以……我的结论是,你给的东西太少——
来医院,越快越好。激素脑CT磁共振这些都必不可少。光凭你一张嘴,我没法确认。”
迟柏意在心里叹气,声音却很稳:
“知道了。”
但陈运绝对不想去医院……
医院在她这头简直像龙潭虎穴。
怎么办呢?
她隔着手帕摸了摸那块儿糖,道:
“要不你帮帮忙……接个活儿?”
“砸我饭碗啊……”老周叹了口气,“行吧,不过别说得这么糟心。咱们就面对面聊聊。你们商量着安排时间吧。尽量在这个月内,我下月得出差。”
迟柏意道了声谢:
“那我还给不给你发红包?”
“滚蛋。”对面声音很大,“客气死你算了!”
“我是真谢谢……”
“可拉倒吧。”
迟柏意还要再说,她已经挂了电话。
两分钟后,微信跳出来两行字:
真别客气,要不是你,我妈这会儿还不知道搁哪儿呢。
这么多年你难得开一回口,当我还你几年前的人情了……
迟柏意收起手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十分钟后,她把手帕里那颗糖擦干净取出,装进密封袋中——
包夹层的密封袋已经变成了三个。
陈运那部小手机依旧被她自己坚定地修好了,此时正好发来一条短信:
我下班回家了。
迟柏意摸着那只密封袋,回她:
好,乖乖的。
半分钟后,她回了个句号。?
句号什么意思……
第45章 那你看我适合什么样的?
迟柏意进门的时候,陈运正好从床底在往出来爬。
她隔着屏风露半张脸,陈运爬到一半觉得不对,头一抬,嘴里叼着的手电筒“啪”地就掉了:
“你被人给打了吗?!”
“没有。”迟柏意搓了一把脸,拿下眼镜看了看,又戴回去,说:
“你又在干嘛,挖地道?”
陈运没回答,半截身子还在床下,仰着脖子看她,看了一阵才问:
“那你怎么……是工作不顺利吗?”
不仔细看没发现,现在一看,她眼睛里有好多红血丝。
头发又有点乱,里头的衬衫还皱皱巴巴的,跟中午那个整齐精致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什么手术一下午给人做成这样?
“还行。”迟柏意招手叫她:
“先出来,你在这儿算怎么回事?我一过来差点吓一跳,当家里进贼了呢。”
陈运低头快速爬几下,站起来“嘁”了一声:
“哪儿来的贼都不会偷我家。”
又没什么可偷的……
“再说了,你见过长成我这样的贼吗?”
迟柏意噙笑看她,看得她东张西望,不好意思地打算扭头了,才点头道:
“那确实没有。”
陈运就一皱鼻子,下巴一抬,眼神又狡黠又骄傲的:
“是吧我也觉得——别打岔,你说,你怎么成这样了?”
迟柏意摘掉她头发上蜘蛛网,将手里的东西向前一递:
“喏,你昨天说想吃的楼下肉饼,今儿出摊了。”
“肉饼~”
她带着波浪号快乐地跑向洗手间,又生生在门口一个刹车:
“我给你买了饭包,加了生菜的。”
“好,好。快去洗手。”
“快去。”迟柏意笑道,“还有牛肉面,是不是饿了?出来再跟你说。”
陈运洗了五分钟手,洗到迟柏意来敲门时才不情不愿地出来,还抽抽着鼻子:
“没干净呢。”
“干净,干净得很……”迟柏意无奈道,“你都快赶上我们术前刷手的规模了还不干净?”
“是不是又拿硫黄皂跟消毒液了?”
陈运好大一口饼,就着牛肉汤顺下去,摇头:
“没。”
没个屁!
“就用了消毒液跟水。”
陈运说完看看她,见她还是蹙眉,把扣在盘子里的饭包推过去:
“吃。”
盘子掀开,迟柏意用筷子一夹,很意外:
“热的?”
陈运吸着面条没工夫开口,从碗边勉强抬了抬眼。
迟柏意就明白了,叹着气吃着,说:
“不是说了不用等我,今天下班晚呢。”
话是这样说着,可她吃东西的样子明明看上去非常满足。
望过来的眼神也温柔极了,像泡在季春太阳下的桃花香,颤颤的,沁出点儿很微妙的辛……
哦,辛香的是牛肉饼——
里头放了胡麻油……
迟柏意在她眼前一挥手:“想什么呢?口水都要下来了。”
陈运赶忙用纸一擦,除了油渍啥也没有:
“你快吃吧,热了两遍,再热估计里面那个土豆泥该变味了。”
迟柏意闻言忙吃两口:“好吃。不过这个生菜……”
是不是有点儿太多?
哪儿买的饭包给加这么多生菜?
“生菜怎么了?”陈运马上问,“不新鲜?不应该啊,我还专门买的那种袋子里的。给你放了三片……”
难怪。
陈运还在看着她,神情自若,十分认真:
“你都不知道,我说让多给你加点儿菜,那人就夹了一片好小好小的——我还给加了钱的……”
“真坏——排前面那个也加钱要多放土豆泥鸡蛋酱,那人也没加,我都看见了。这家迟早因为生菜土豆泥卖不完亏本倒闭。”
“倒闭,一定倒闭。”迟柏意心道幸好我给你多要了一份牛肉,不然这家牛肉面馆也得倒闭,“所以你就给我专门买生菜加进去啦?”
“对。”陈运愤愤塞了一大口面,说:“买叶子最大的,想加多少加多少。”
说完一挑眉:
“对吧?”
迟柏意失笑:
“对!”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还是可以少放一点的。”迟柏意吃了两口,很感慨:“你要不说我还以为这家店把人卖生菜的打晕也夹进来了呢,那么实在。”
陈运不语,闷头咥面。
就在迟柏意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打击人的时候,她放下筷子头一仰笑了起来,笑得半天没止住……
冷白灯光下,热汤面吃出的小汗珠在鼻尖闪闪发光,她的瞳仁亦透过光,虹膜奇异地转为一种较浅的颜色——
比玛瑙深,比琥珀淡,介于两者之间。
乍然直视过来,仿若某种流动的金色树脂:
“行,不熟练嘛,我下回注意。”
不是“知道了”,不是“那你自个儿挑出来不完了吗”,也不是“爱吃不吃”……
是:不熟练,下回注意。
至于为什么放这么多生菜,还不是因为她中午一点儿心爱的白菜萝卜没得到——
就是这种一天天成长起来,还略显笨拙着的爱人方式使迟柏意愈发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
而这还不够,待她吃完了面,迟柏意嚼饭包嚼累了的时候端过碗来想喝口汤,才发现这碗牛肉面……它没放盐。
陈运不以为然,抱着书笔什么的坐她对面打算用功,振振有辞地回答:
“我应该饮食清淡,这样正好……”
说着,眼睛就从书上拔不出来了,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蔷薇水,科隆调……”
前者迟柏意不太晓得,后者迟柏意倒是知道:
“古龙水?”
陈运头也不抬:
“你闻过没有?有没有柑橘果味儿?留香时间是不是很短?”
这三连问给迟柏意都问呆了,消化了半天才犹豫着挑了一个来回答:
“闻过。”
至于柑橘果味?
古龙有这玩意儿吗?
留香……不清楚,就感觉喷了这东西的人一整天都是这个味儿的,呼吸都是这个味儿的……
她选择放弃,直接伸手:
“给我看一眼。”
陈运把书让出去,自己继续唰唰地在本子上写。
写了一阵,听到她叹气说:
“原来古龙水现在指的是一种香型啊。”
陈运答应了一声。
迟柏意再翻一页,又叹:
“哦,还指香精浓度较低的香水……这也算低?!”
陈运抬头道:“它连淡香水的浓度都不如,留香时间也最短——你是不是从来不用香水?”
迟柏意还没来得及稍微扭捏一下,她就接着道:
“应该不用,你身上很干净,没有腌出来的气味。”
“干净?腌出来?”
迟柏意觉得自己是老家坛子里的酸菜……
“也不是吧,我偶尔还是会稍微用一下的……”
“是用你朋友的吧。”陈运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钱琼姐的?她的香水都不适合你。”
迟柏意被说起兴趣来,很期待地将书还她,问:
“那你看我适合什么样的?我长这么大闻过的香水味儿都觉得一般,感觉就挑不来。”
结果陈运摇头:
“不知道。”
不知道?
“我又没闻过。”陈运“啧”了一声,托着下巴瞅她,“还当你应该闻过很多呢。”
迟柏意确实没有,于是就无辜地回望她,并且说:
“我家几乎没有人用这个,除了我妈偶尔拿来掺墨水。”
“那你是不是也不知道萧邦疯摩和圣罗兰赤祼的气味?”
“名字听过。”迟柏意诚实道。
两个鼻子没见过大世面的人面面相觑。
陈运半是好笑半是无奈:
“我还当就我自己是土包子呢……算了,等有钱买二手货闻闻吧。”
“不是还有小样……”
“小样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就算不是假的没闻过正品也分辨不出来。”
“也是。”迟柏意觉得很有道理,“那你看你的书吧,我洗澡去了,洗完我们今天早点睡。啊对了……”
陈运正好也说了一句“等等”。
“你先说?”
于是陈运看着她,说:
“你现在身上的香味就很适合你。侧柏,柏子,沉香,无花果,话梅……”
本来无花果过甜,该跟前者香调格格不入的,但是……
但是她身上自己的气味,很好的融合过滤了这些。
“你要真的想挑,可以挑后调成分相似的香水。”
这办法最不会出错。
但最好不要挑……
迟柏意颔首:
“好啊,不过我也不喜欢用香水,就……”
算了吧,反正你都说我香香的了——
她们各怀鬼胎,默默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的心虚,忙又低头的低头、咬手的咬手……
气氛一时奇怪起来。
半晌,迟柏意轻咳一声,勾了勾她小拇指:
“陈运?”
陈运有点慌不择路地往洗手间走,想起来又赶紧退了出来:
“哦,你要洗澡,洗澡去……”
路过迟柏意时,被握住了手腕:
“我有事儿对你说。”
陈运一下子抬眼,目光闪动着望她。
那眼神很动人,期待与希望几乎快要溢出。
迟柏意恍惚片刻,微微垂了一下睫毛,避开了:
“是……你病的事儿——就我那个医生朋友,你愿意在正式治疗开始前见一见她,跟她聊聊吗?”
陈运分出半个脑子想了一下:
“行。”
迟柏意正要再说两句,她又道:
“是你那个精神病院的朋友吗?”
迟柏意心情颇为复杂:“……啊,对。”
“聊呗。”陈运漫不经心地瞟过她嘴唇,咬着手指尖溜溜达达地转身……
迟柏意都已经准备好细细解释一番,没想到这么容易,放下心先进去洗澡。
结果洗澡洗到一半,她嘀嘀咕咕地来敲门了:
“迟柏意。”
“迟柏意我不想去医院……”
“迟柏意迟柏意……”
“迟……”
她声音戛然而止,迟柏意迅速关水、竖起耳朵——
“对,我是毛……江月她姐姐,她怎么了?”
“医院?!哪个医院?”
第46章 你怎么肿成这样了?!
迟柏意随便冲洗完,紧跟着出来的时候,陈运已经手忙脚乱地换着衣服准备出门……
俩人各自衣衫不整,陈运这边短袖刚套进头,迟柏意除了个小吊带就半裹着条浴巾。双双在屏风边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没顾得上别的,迟柏意张嘴就问:
“怎么了?谁出什么事了?”
陈运慌慌张张地又忙着穿裤子,语速很快:
“毛毛工友的电话说她休克进医院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过去看看。没事,你洗你的澡,洗完不用等我困了就睡……”
“我跟你一起去。”
陈运没顾得上回答,表情很仓皇地低着头,奔到书架前掏自己的钱盒子。
迟柏意只好迅速换衣服,边系衬衫扣子边看她半跪在地上使劲儿往兜里塞钱……
硬币“叮叮当当”一阵乱滚,迟柏意过来帮忙捡着,问:
“够不够?”
陈运闻言干脆抓了剩下的一沓钱,也不管面额是大是小了,起身就走。
迟柏意将她一拦:
“外套穿上。”
陈运差点没扑上去咬她一口:
“不用!”
什么时候了还穿外套?
迟柏意不理会,将外套拎过来,朝她肩头一搭,又顺势摸了把她手——
果然,又冰又凉,抖得很厉害。
“伸袖子,自己穿。”迟柏意转身去拿自己的手包,“车已经叫好,两分钟就到,你现在还来得及喝口水冷静一下,然后咱们下楼。”
“人已经送去医院了,也跟你说的很清楚是休克,就表示目前情况可以控制。”
陈运觉得自己的背就贴在对方胸口,一阵阵的烫着……
“冷静,保持情绪稳定。”迟柏意从后头搂住她,带着她向前: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能解决的都不是大事。”陈运听见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从牙缝里蹦出来,“可是毛毛……”
门甩在身后一声响。
迟柏意打开了手电,一只手牵住她衣服后摆,声音依旧很稳当:“所以咱们现在就正要去医院,你带了钱我带了医保卡,车也叫好了。下去就走。要急车上急。”
陈运埋头噌噌地蹦楼梯,迟柏意跌跌撞撞跟着。
陈运蹦下一层一跺脚,回头冲上前一把揪住她胳膊给自己架上了脖子:
“快点儿,快点儿!我带着你!”
此大侠居家休息三天,功力见长,迟柏意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已经像只大挂件一样被拽在了她身上,嗖嗖地开始倒腾腿——
腿太长倒腾得乱了差点左脚绊右脚……
陈运居然还在百忙之中损了她一句:
“你轻得我都能当风筝放了。”
真行……
我一米七五的人你当风筝放——
就这么一路飞上了车,迟柏意才终于喘了口气。陈运眉头皱得死紧,目光却瞥过来,嘴上还要道:
“都让你多吃点儿肉。”
迟柏意懒得理,跟司机报了位置,眼睛一合闭目养神。
陈运就在旁边叽叽咕咕地念叨:
“还要多吃点儿鱼眼睛,怎么还夜盲呢……”
你才夜盲……
“累成这样还要跟着,难怪瘦巴巴的……”
念在此人膝盖都在哆嗦的份上,迟柏意不予计较:
“钱装好湳枫。”
她继续叽叽咕咕:
“胳膊上都没有肉。”
迟柏意受不了地睁眼:“你这到底是紧张还是不紧张?”
“紧张啊。”陈运马上说,还把自己爪子伸了过来,“紧张死了。”
迟柏意一摸——
确实,紧张得掌心都是汗:
“紧张了话就这么多?”
“你不在肯定不多……”陈运任由她握着手,说:“你说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休克?”
“休克是不是挺严重的?不是晕过去对不对?我记得会全身器官衰竭……”
迟柏意斟酌着回答:
“是有区别。”
“那她是不是脑出血休克?是不是脑溢血心脏病犯了?”
“她有心脑血管病史吗?”
陈运一愣:
“没有。”
“那不就行了?”迟柏意无奈,屈指弹了一下她脑门,“你这一天天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想事儿怎么尽往最坏处想。”
还有,你一个过敏了连药都不会吃的人怎么知道这个的?
迟柏意看了她一眼,没问出口,只道:
“一会儿到医院就知道了,应该没事。”
“为什么?”
因为有事儿电话内容就不会是这些了啊——
但迟柏意不打算说。
迟柏意就看着这位幻病魔王一路坐在车上巴巴儿地瞅着自己,时不时还要揪一下她袖子,摸一下她胳膊:
“为什么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到下车,迟柏意脑瓜子都还嗡嗡响——
也幸好现在并不算太早,一路上没堵车。
不然再这么问下去,她迟早能给陈运背一遍“小迟大夫黑历史之急诊室篇”出来……
结果江月也并不在急诊。
俩人又是打电话又是问人的,从门诊楼后找过去,总算兜兜转转进了住院部——
反应科走廊里陈运不知道又看到了想到了什么鬼东西,大惊失色:
“白血病?!”
迟柏意恨不得直接堵上她嘴:
“那也应该是血液科——小祖宗,你别在这儿脑补了行不行?咱们都要到了。”
陈运瞟一眼旁边投来同情目光的人,乖乖地低头,贴着她走:
“哦……”
病房里几张床位,最里面的江月也不知道怎么听见她们动静的,伸着脖子:
“这儿。”
陈运跑过去一看:
“你怎么醒了——你、怎么肿成这样了?!”
旁边穿着蓝色工服的姐姐接口:
“过敏,幸好就在附近,人家送来的快。”
过敏?
附近?人家送来?
迟柏意上前两步跟着看:
“过敏性休克?你吃什么东西了,还是碰什么了?”
江月慢慢把脑袋垂下,没吭声。
病房里一时沉默,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片刻后,陈运从衣服内兜里把钱掏出来:
“姐你帮忙垫的钱。”
好心的工友姐姐没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接过数了几张收下,又犹豫地瞅瞅她,再瞅瞅迟柏意,说:
“那我走了。”
无人应答,迟柏意上前去想给人送一送,对方走出几步,表情挺忧愁地回头道:
“小月你好好听你姐跟嫂子的话。”
小月她姐跟嫂子一起震撼,以目视之。
小月本人张了张嘴,说:
“啊……哦。”
“你们也别骂孩子。”人又冲迟柏意点了点头,“好好说,年纪还小呢。”
迟柏意已经从震撼中恢复过来,彬彬有礼地微笑,点头,伸手:
“对,您说的是。”
“还有那个住院费啥的我还没交……”
“麻烦您了,我们这就去交。”迟柏意将这位目测能力奇佳的好人送出病房门,回头扫了她们一眼——
陈运正手插在兜里沉着脸,江月躺在床上已经用被子蒙住了头。
“那什么……小月她姐。”
小月她姐一双含怒眼就瞪了过来。
迟柏意眨了眨眼,道:
“走,该给小月交钱去了。”
陈运扭回脑袋,死盯着床上的人,胸膛起伏着,呼吸声很重:
“你去。”
“陈运……”
“你再躲着,你继续躲?!”其他病床上也没人,陈运声线压得却极低,“你以为躲着我就闻不到你身上那股味儿了是不是?艾灸?理疗?还有什么——哦,精油。精油按摩,对吧?”
“谁说你都不听,我就问你什么艾灸能去胎记?!”
迟柏意叹了口气,把病房门合上,过来轻轻拉了她一把:
“先交费。还有住院用的东西,也得买。”
陈运怒气冲冲地甩手就走。
迟柏意犹豫了一下,眼见着她出去了,才回头问江月:
“吃东西没有,医生怎么说?”
“就观察48小时……”被子里的声音小小的,带着哭腔,“吃了的,姐你别管我,你去找她吧。”
“我马上就去。”迟柏意说着看了眼门口,陈运的身影晃到了左边,“你是在附近哪儿的店里过敏的,正规吗,具体是什么东西知道吗?”
“就是人家说的淡化疤痕痘印的精油套餐,是正规的店,不关人家的事儿,就是我……我自己要做的……”
陈运又晃到了右边。
迟柏意没再说什么,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走出病房。
病房门口的人已经眼见着要气炸了,整个人都看起来发红,见到她出来抬腿就往楼下走:
“我买东西去了,你给她交费去。”
迟柏意坚决不同意:
“你交费我买东西。”
“我不!”
“你可以。”迟柏意抱着胳膊在楼梯上望着她,“听话,而且东西也就在前面那个走廊买,不远的。”
所以你别想跑大老远去带着一肚子气撞个坏人来练拳头……
陈运气不打一处来,左右看看,使劲儿踹飞了地上的一个小纸团:
“交就交!”
然后气壮山河地跑了。
迟柏意都笑了,又追不上她,只好自己去搭电梯。
下去一看,一楼缴费窗口没人,她闷闷不乐趴在那儿等着,瞥见迟柏意来还特意把脑袋摆得更正。
迟柏意只好自己去买东西——
水杯饭盒纸巾垃圾袋……
零零总总两袋子,拎到一楼,一楼没人。
电梯口也没人。
二楼……
二楼楼梯间迎面走来一个人,看脸有点眼熟,在迟柏意眼前停下了:
“哎,是你啊。”
迟柏意将袋子换了换手,勉强从记忆中扒拉出了这个人的资料:
“哦,你是孟……”
“孟知玉。”孟……知玉笑着说,“你也是来看病的?”
谁看病不在门诊跑住院部来?
二楼……陈运也不在二楼……难不成躲电梯里生闷气呢?
“我看望病人的。”迟柏意客气地笑笑,给她让开路。
她道了声谢,却没走:
“那个……麻烦你了,是这样的,我想问一下,你知道要是脑袋不舒服的话挂的门诊在哪里吗?”
迟柏意看着她的笑容开始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我之前问的人说在这个楼里,结果别人说这是住院楼……”
“脑袋哪儿不舒服?”迟柏意干脆问。
她微笑着,皱着眉,指了指自己脸……
这个位置很笼统,可以是脸也可以是头甚至可以是眼睛,但……
迟柏意说:
“鼻根吗?鼻根附近的话挂耳鼻喉科吧。太阳穴附近挂神经内科比较好。”
“谢谢谢谢,真的谢谢了,你……是大夫吗?”
迟柏意急着想走,忙忙地点了一下头:
“对。”
“那大夫贵姓?”她伸出只手,“也算是认识了,上回加这回。”
迟柏意哪儿有空手跟她握,而且……
“抱歉啊,我刚买东西弄了一手灰……”
“哦——迟,迟柏意。”
第47章 我会报答你的……
迟柏意在六楼截到陈运时,此人估计正瞪眼望着电梯发呆。
门一开,她从里出来,陈运往进去走,刚好怼个脸对脸——
“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还想问你呢……”迟柏意两手都是东西,没办法敲她脑门,“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我……”陈运摁了一下电梯按钮,“我上错楼了。”
说完伸手就要接东西,迟柏意不给:
“也不重——所以上错楼后这五六分钟,你就在这儿来来回回地上下玩电梯?”
“我没玩儿!”陈运用力地解释,“我真上错楼了么——我进电梯结果直接到负一层了,然后我又上来,结果上来人家有人推着那种黄色布裹着的车就进来了,把我给撵了……”
顶着迟柏意惨不忍睹的目光,陈运很恼火:
“我哪儿知道那个什么货梯人梯的……而且这些电梯都长得差不多,除了气味……”
话说一半,她忽然闭上嘴,使劲儿嗅了嗅:
“你身上又什么味儿?”
迟柏意茫然地跟着抽抽鼻子:
“什么?”
“有股怪怪的……葡萄味儿?”陈运又闻了一下,表情肉眼可见的烦躁起来,“不知道,反正难闻——我就知道医院跟我犯冲,每回进来总没好事儿。”
这话说得迟柏意接不下去,就拿眼睛瞅着她。
瞅了两秒不到,陈运反应过来,冲着她呲了呲牙:
“就除了你那回,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迟柏意让了一只袋子给她,道:
“你早说这么难受,我就给你买只口罩了。”
“也不是难受……”陈运解了领口的扣子,在自己衣服里深呼吸,“就是太杂了,又都不好闻,而且……”
而且还总能让她回忆起某个很模糊的画面:
人来人往的走廊,脚步声,爆米花和奶油棉花糖……
以及白玉兰。
“你在的医院现在怎么闻起来就挺干净的?住院楼也干净吗?”
她话头转得突兀,迟柏意却很顺畅地接了下去:
“我在的那个现在是耳鼻喉专科医院,鼻科这边闻起来可能是要好一点。不过喉颈科那边就……”
“就什么?”
“别问了。”迟柏意瞟她一眼,“你一个刚搭过货梯的人现在绝对不想知道。”
陈运下半张脸从衣领中露出来,小小地换了会儿气:
“太吓人了,我下次一定不……”
“一定不乱跑,乖乖等你迟大夫回来。”迟柏意推着她出电梯,“真让人伤心,买个东西的时间都不等我。自己一个人跑了。跑吧,看看?撞上什么了?”
陈运被一路训到病房,蔫头巴脑地进了门。
病床上的江月吊瓶也打完了,一只手摁着针眼,见她们来赶紧试图往起来坐,陈运一肚子邪火没处撒,指着她道:
“你又好了是吧?”
江月躺好,眼睛还红着:
“你别生气了。”
“闭嘴,现在别说话。”陈运蹲下去收拾买回来的东西,道,“明早之前都别说话。”
江月就半掉着眼泪去看迟柏意:
“迟姐……”
迟柏意可算是知道她俩的相处模式为什么是这样了:
“她的意思是你先休息,休息好……”
江月不听,吭哧吭哧地伸出手抹眼泪,小拇指上还夹着血氧仪,扯着线哗啦啦一阵乱动:
“我、我真知道错了……”
没感觉到。
“我再也不敢……不信网上的这些了……”
应该把你手机换成陈运的小灵通才对。
陈运收拾好东西,就站在床边抱着胳膊运气,眼看着是脸色越来越黑,眉毛越压越低……
“哎对好晚了迟姐你明天不要上班吗?”
这招祸水东引意外的好用,迟柏意看见她一下子转过脸来:
“几点了?”
“八点。”
迟柏意只好又看了眼表:
“八点五十二。”
“那你……”
“迟姐你们回去吧。”江月收了收眼泪,脸朝着陈运,眼睛却望着迟柏意,“我真没事,就只是观察两天而已,可能都不到两天。也用不着照顾。你……你们明天还都要上班……”
“不用,我辞职了。”
江月浑身一颤,猛然冲着迟柏意转过脑袋——
这一刻,迟柏意从她脸上明晃晃地看出了四个大字:迟姐救我!
……
迟姐一下子变得很沉默,静静地来回将这俩人扫视完,叹了口气:
“陈运?”
陈运冷笑三声,伸出根手指点点她,又点点江月,点点头,腿一抬,走了——
突然幻视到了婚后生活怎么办?
突然觉得自己拖家带口了怎么办?
迟柏意一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同江月打了声招呼忙去追……
听着脚步声一连串凌乱地响在走廊,拐了个弯儿徐徐消失,江月抹了把脸,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犹豫了一下,刚要打字——
病房门轻轻被人推开:
“小月?”
江月抬头:
“小孟姐……你、你怎么来了?”
完了,她不会跟陈运她们撞上了吧……
她怎么就这么过来了?不是之前打电话都没有接吗?
不是说“好,我现在暂时有点忙”吗?
孟知玉提着东西,有些吃力地过来放下,弯腰细细看了她半晌,才起身松了口气:
“没接到你电话,打过来你又没有接只回消息,我不放心。”
“怎么这么严重?”
“没事,也就是过敏。”江月有些不安,“小孟姐你……”
你什么时候到的?
你不会看见陈运了吧……
还有陈运到底走没走啊,到底!
“……你怎么还拎这么多东西,看着这么累……”
“我等电梯等了半天。”孟知玉笑了笑,摸摸她额头,“没等到,干脆走楼梯上来的,其实这也就看着多,很轻的。”
江月点头:“哦……”
幸好陈运听着像是去搭电梯了。
“那……”
“大夫怎么说,现在什么情况了?”
江月又把留院观察的话说了一遍,她拢着眉很担心:
“那就好,没事就好。那我今晚陪你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饿不饿?”
江月说不饿真不饿:
“小孟姐你明天不还得上班吗?”
“不用,我请假了。”
江月被这句话噎了一下,正待再开口,她淡淡地望来一眼:
“你给陈陈打电话没有?”
江月下意识否认:“没,没来得及。”
“那就好,她一天那么忙……”江月看着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我照顾你就行,假都请好了吗?”
江月点头,欲言又止。
“怎么?”
“小孟姐你手怎么了?”
“不小心扭着了。”孟知玉说,“没事,我一会儿弄点红花油擦擦就好。对了,这事儿你也别跟陈陈说了,免得她又生气……”
“陈运。”
孟知玉剥香蕉皮的动作微微一滞,复而抬头笑道:
“是,我忘了,陈运。陈运……那别跟陈运说了,知道吗?”
江月接过她递来的香蕉,答应着:
“小孟姐你坐那儿,那个陪护床是干净的。”
太好了,看来她确实没见到陈运。
明天陈运要来的话,就说已经出院好了……
“明天我再来看她得了。”陈运出了电梯还是一脸不高兴,“你尽帮着她。”
迟柏意冤枉极了:
“哪有,我不是看你实在生气……”
“我能不气吗?”陈运揪着她袖子,一个劲儿地控诉,“你都不知道我跟她说过多少回了,她就是不听。就攒够钱动个整形手术就完了的事儿,她非折腾什么刮痧拔罐,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好好好。”迟柏意拆开糖给她喂到嘴边,“不是吃一堑长一智吗?这次她一定记住了。”
陈运气鼓鼓的,张口吞掉糖——
唇内侧的软肉擦过指尖,温热濡湿。
迟柏意捻着手指,恍惚片刻才又听清她在说什么:
“……也不知道那手术到底麻不麻烦……”
什么手术……
“之前去过那家店说要植皮,听着还怪吓人的。”
植皮?
迟柏意想到了江月脸上的红色:
“应该不用植皮……吧。”
那看上去是血管畸形引起的,最好是激光或者液氮冷冻……
“再说,她脸上也不算很严重。”
起码第一回见面迟柏意都没太注意到……
“可她就是在意啊。”陈运皱着眉,“问过好几家医院,有说激光的还有什么光敏治疗的,居然还有说是瘤子的……贵也算了,她又不愿意。”
“看给你愁的,我帮你问问吧。”迟柏意招手叫车,没一辆停的,“我一个朋友就在整形医院……”
“怎么了?”迟柏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怎么这样看我?”
“我看你有多少朋友能麻烦。”陈运定定望着她,道,“又是精神病医院又是整形医院。”
“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不算麻烦,人情往来……”
“那你有多少人情能用啊。”陈运没好气地用指头戳了她一下,“你一个被贼偷了除了钱琼姐就没别人家能去的人,能有多少人情……”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好不好?”迟柏意在软件上约好车,放下手来将她一抱,“乖乖的,少为这种事烦,有我呢。”
路灯下,陈运看着她下巴就搁在自己肩上,心没来由地酸痛起来:
“可我也不想你总是为了我忙啊,你一天工作那么累……”
结果还要操心我,操心我的朋友……
“所以呢,你要快点好起来。”迟柏意的声音温柔如水,随风伴月灌进耳膜中,带出那么点儿软软的尾音来:
“这样我就能不这么累了,对不对?”
陈运闷闷地“嗯”了一声,咬了咬嘴唇,将脑袋向她那边转过去,脸颊慢慢的、犹豫着,蹭上了她的脸颊——
这种不带一丝情色,只有亲密和依赖的动作很舒服也很自然,像幼年的孩童,或者像只小动物,做出来总会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可偏偏现在正在这样做的人并不是个孩童或者小动物……
她个头只矮自己一指节,她入世来见过的声色犬马或许比谁都多,欲望缠身至今未能解脱。
但她就是这样做了。
不矫饰,不扭捏,很乖,睫毛下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全是笑意:
“你真好,迟柏意。
我……”
我会报答你的……
耳朵绕着头发,厮磨出温度来,她们身上各自的香气蒸腾缠绕,头顶月色阑珊。
迟柏意听到她在说:
“我不要你欠别人的,我会自己去医院。”
第48章 你要怎么治我都配合
问题是,迟柏意能让她一个人去医院吗?
“绝对不可能。”迟柏意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说:“你今天还没跑够?就给我在家待着,别惦记着你那个什么化工厂车间了。”
陈运抗议:“可是我都打电话问过,人家说可以来试试。”
“试个屁。”迟柏意想从手机里给她扯出来揍一顿,“不许去,我也问过,你这个身体条件不能去,去了要打一万个喷嚏。”
她在电话那头不吭声了。
过了半天,才又道:
“那我去医院。”
“也不许。”迟柏意道:
“今天下午我那朋友就有空,我也下班早,你看你是在家还是在外面聊,自己挑。”
“聊完了你哭着喊着不去医院我都不理你。”
陈运咬着手指,后知后觉地有点怕:
“今天啊……”
“不许啃手!”
她被吓一跳,赶紧把手放下来:
“没咬了。”
“嗯。”迟柏意满意地点头,“在家玩儿你的香去,有空给我把我高跟鞋修一下。”
“那你什么时候下班啊。”陈运趴在了桌子上,望着门口她那双红色高跟,“今天我们吃什么?还吃面吗?”
迟柏意好难得地没出声。
“吃凉拌面还是炝锅面?”陈运问她,“毛毛早上出院我去接她来着,她给我搜了个教程是茄丁豆角打卤面,你想吃吗?”
我不想吃……
陈运已经决定了:
“好,那就打卤面。”
电话里一阵咣当啪啦的折腾,迟柏意听到她小声念叨着:
“茄子,豆角,酱油……还有什么来着?”
“陈运,陈运?”
“哦,没有豆角了……”
“陈运,喂?”
迟柏意“喂”了好几声,终于放弃,挂掉电话给她发短信:
今天下班来接我,咱们一起买菜去。
陈运那个小手机摔过一次后按键失灵,迟柏意等了有两分钟,才见她回过来一个句号——
陈运得令。
迟柏意又发:
我今天开了车,你还姜姨的电动车了没有?如果没有
这回她发过来个问号——
请指挥。
迟柏意觉得自己在跟一个语言功能不多的机器人对话:
就还掉,我来接你。
又是一个句号。
沟通结束——
迟柏意把手机塞兜里去病房准备换药,边走边想要不还是给陈运买部手机算了。
那她肯定不收……
让她自己买?
还是等下午聊过以后再说吧。
反正今天真不想吃面了——
陈运连着做两天面,她就吃四顿:
早上酸汤面,晚上鸡丝荆芥凉拌面;
早上阳春面,晚上西红柿鸡蛋炝锅面;
早上又是葱油面……
爱使人的胃变成心脏,大脑变成胃——
对此迟柏意深得体会,并觉自己已是其中翘楚,天才级别。
而天才就是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所以,在迟柏意堵在路上半钟头后接到陈运,再见到这位面条大师手上还拎着饭盒时,她眼前一黑:
“不是说咱们一起买菜吗?”
“是啊。”陈运点头上车,贴心地替她打开饭盒,又摸出双一次性筷子:
“你先垫吧垫吧好了,不是在路上就打电话嚷嚷要饿死了吗?”
“我嚷嚷了吗?”
“你没嚷嚷吗?”
迟柏意闭嘴,闷头吸溜面条——
一盒也就半两,两口解决的事儿。
不过卤子很香,面也很筋道。
吃完,她抽出纸擦嘴,拧钥匙启动车,陈运心满意足地收拾垃圾,一面收拾一面看她:
“好不好吃?”
迟柏意打着方向盘:
“好吃。”
“那明天?”
“明天早上喝牛奶吃三明治果泥,晚上我们出去吃。”
陈运在副驾驶上挑高半边眉毛看她,不吭声。
“放过我吧陈运。”迟柏意扭头与她对视一眼,语气很真诚,“我不该说外头面条都普罗大众的难吃的。”
也不该在你给我煮面的时候嘴欠。
更不该跟你掰扯些体重和碳水化合物的问题。
尤其不该给你讲病人鼻子里清理出饭粒的事儿……
“我道歉,我报以无比的愧疚。但你是打算给咱俩吃一辈子面条了吗?”
“那你还夸我做得好吃……”陈运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你要说一辈子都吃不腻呢。”
那确实啊。
“不过我们也可以岔个顿,对不对?”迟柏意想到了她匮乏的食谱:
“你这饮食风格绝对是个西北人……”长得也像。
“今天跟我吃西北别的去,赶着时间点儿给你上个大的。”
“吃完再买东西,买完我们就回家了,晚上朋友还要来。”
陈运自动忽略掉后半句,努力让自己期待这个大的:
“大盘鸡?手抓羊肉?水盆肉?”
结果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烤全羊——
后院现宰现剥的羊,好大一只,肉眼可见的新鲜。
隔着巨大的玻璃幕,穿金白大铁钩明火上架进坑,料提前全腌好,油滴滴往火里溅,火苗时不时燎起一簇。
孜然粒被烤成末,焦香馥郁,顺着上菜口往来扑。
醋腌洋葱,凉拌菜……
“钱琼说咱们这儿就这一家烤羊最好吃。”迟柏意吃着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陈运吃得人我俱忘,抽空回了一句:
“好像吃不完。”
“吃不完给你打包带着。”迟柏意放下筷子看她那个吃相,叹了口气:
“紧张了?”
“没有啊。”
“不用紧张。”迟柏意越过桌子,从她手里抽走了餐刀,“就是普通的聊聊,让你不至于一下子就到医院去那么难受,而且她很专业,不会问你太多。”
陈运抬头笑笑,说:“我知道。”
知道完了还是狠狠地吃。
吃完结账,拿着打包的羊肉去隔壁大厦,刚进门她捂着胸口就跑了。
迟柏意紧跟其后,一路撒丫子追进厕所,就见她一脚蹬开隔间的门对着马桶开始干呕。
呕又呕不出东西,抵住门板的拳头都在抖。
迟柏意心疼得不行,要上前,她头都不回地摆手:
“你出去,先出去等我。真没事。”
身后安静下来。
半分钟后,那股香气退开了。
陈运闭眼又睁眼,使劲儿压下腹部抽搐,扶着门跌跌撞撞地走到洗手池前开始洗脸。
洗完脸洗手,洗完手洗脸……
水声断断续续终于停下,迟柏意直起腰看见她出来了:
“怎么样,好点没有?”
她点头。
“去漱漱口。”
陈运看着那瓶水,没接:
“漱过了,走吧。你不是说想买点零食什么的么?”
“我是想给你买点。”迟柏意掏出手帕擦着她脸上的水,“吃点儿甜的,糖或者其他什么,可能有帮助。”
“难怪你不拦着我睡前吃糖呢……”那只手来来回回晃在眼前,被商场里的灯一打赛雪凝霜,晃得陈运口干舌燥心口发胀,赶紧垂下睫毛不去看:
“小时候在院儿里老师们都管着,不让多吃。”
迟柏意“嗯”了一声:
“那估计是怕你们长蛀牙。不过现在好了,你在我这儿想怎么吃都行。”
“长蛀牙呢?”
“嘴掰开钳子锤子钻头一起上,打碎拔掉。”
陈运浑身一颤,猛地一抬下巴,将将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骗你的,长蛀牙这个跟吃糖关系不大。至少也跟你关系不大,你一天刷牙恨不得刷十分钟的人……”
“没到十分钟。”
“那也有八分钟了。”迟柏意收好手帕,牵着她往扶梯那边走:
“多健康的刷牙方式,谁长蛀牙你也不会长。”
挑着零食,陈运还在问:
“那你怎么知道的,当大夫什么都知道吗?”
迟柏意正在对比两个牌子的话梅配料表,漫不经心地答:
“嗯,对。”
啧,这个梅子是用嫁接李子制的,糊弄人——
“那你是不是其实也会治我的病?”
“嗯,嗯,那应该有点难。”
零糖零添加?扯犊子吧,都环己基氨基磺酸钠了还能不甜?
“那你给我治不就好了吗,我一定都听你的,就在家里不去医院,你要怎么治我都配合。”
迟柏意说:
“行,好,没问题可以。”
说完突然觉得不太对,一个后仰看陈运:
“你刚说什么?!”
“我说……”
“你别说了。”迟柏意一时间满脑子风流网页的垃圾小说,抬手抓着她就走:
“算了这儿没什么好吃的,咱还是买别的去吧。”
陈运茫然地跟着走了,不太理解她怎么表情那么奇怪。
怎么脸还开始红了?
莫名其妙。
这种莫名其妙一直持续到服装层,她还是那个神游天外的样子,陈运也懒得管她,就牵着她风衣上的一根带子,边走边闻这些店门口的香味——
这个有点甜。
那个有点苦,苦中微酸。
咦~这家绝了,用烟草木质香,闻着简直像一个种烟草的西班牙人在长满木耳的树桩上砸迟柏意的化妆包……
迟柏意本人倒是香香的,在后面开口:
“怎么到这一层来了?”
“你说往上面走。”陈运站住回头看她,“你要买衣服吗?”
“不买。”迟柏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带,握住中间把她拉过来:
“你嗅什么呢。”
“这些卖衣服的都喷香水了。”陈运解释,“哎你闻到没有?这家的是不是那个书里写的什么绿风?”
迟柏意没闻出来,就觉得四周都很香:
“什么飓风……得,我还是带你下去转转吧,正好那儿有家香水店,咱们玩玩儿去。”
“不是赶时间吗?”
“才六点,她估计八点能过来就了不起了。走不走?”
“走。”
第49章 可以
香水这个东西算迟柏意盲区。
贵不贵不知道,多大牌不知道,除了认识个香奈儿迪奥宝格丽川久保玲,其他一律可统称为钱琼装蒜神器——
这是斩人香,那是断头香……至于这个,这可了不起了,九零年老紫毒esp,超绝经典!
迟柏意这土人不懂,闻着说像某牌子的沐浴露以及大部分浴球,被她指着鼻子说“请你出去”——
“出去,谢谢,我明儿就给你颁个诺贝尔最能讲。”
于是诺讲得主迟大夫只能灰溜溜地滚蛋,没敢再说后面那句“不过你那个白色扁平的瓶其实超好用”——
喷厕所一等一的棒哎!
当然这话她当初不敢说,现在更不能对着陈运这个专业户说……
所以,当她们一起走进这个闪闪发光的门店,穿得像个超模的店员姐姐迎上来,眼见着陈运往后退扭头想跑时,她一把给人揪了回来:
“你走了我怎么办?”
十指交错,陈运甩不开手,只好压低嗓门:
“那我们走,一起走。”
迟柏意微笑着望着人一步步逼近,同样压着声音:
“那不行啊,人都来了……”
“你就跟她说咱们进错门了。”
“两位有什么需要吗?是想要……”
迟柏意觉得自己手腕被她挠了好几下,只好开口:
“麻烦您,我们自己先看看。”
话音刚落,陈运使劲儿一戳她掌心。
迟柏意:
“我们……还没决定好喜欢哪种香型?”
陈运把脸藏在了她的胳膊后面,跟着说:
“对。”
店员姐姐被逗得噗嗤一笑:
“好的,那两位就……随便看看,有需要的话,我随时为二位服务,可以吗?”
迟柏意说:
“好的,谢谢。”
人走了,陈运才磨磨唧唧从袖子后露出脸,拧着眉头瞅瞅她,又瞅瞅人家,很不解:
“她怎么没有赶我们出去?”
迟柏意笑了笑:
“走吧,你看你想先去哪个专柜看。”
“不知道。”陈运有点不好意思地揉了一下鼻子,“我就会背书。”
“那你现在背一段给我听听?”迟柏意扶着她肩膀,左右一瞟,朝最近的那个专柜走过去,“来,就这个娇兰。”
“一八二八年建立,创始人娇兰首支古龙水为拿破仑三世妻子所作,柑橘馥奇香调。佛手柑橙花苦橙叶……”陈运一指那个空瓶子:
“就这个,帝王之水,鎏金典藏款。六十九只蜜蜂,皇权无上。一升一万。”
迟柏意一瞄标价:二百五十毫升六千二。
换算过来……一毫升二十四?
“好闻吗?”
陈运哪儿知道:
“据说是柑橘之王,奶奶说过,当下的大地算它平替。”
瓶前有插在密封盒里的试香纸,迟柏意抽出来在鼻子前挥动了一下,试图品味这个柑橘之王:
“有点苦,和酸?”
说真的,像柠檬皮……
(像泡在那个意大利面调料里还削了点儿香皂进去的柠檬皮……啧)
陈运过来抽抽鼻子,道:
“不适合你。”
迟柏意就又插回去,拉着她往旁边走:
“那这个呢,阿蒂仙。”
“创始人让拉珀特,一九七六年法国小众沙龙品牌。风格怪诞个性独特,九四年推出世界首款无花果香,调香师……”
“奥利维亚.贾科贝蒂。”一个声音在她们身后轻轻道,“没有试香纸了,不过这里也有小样,您可以试试。”
陈运转过头。
那个之前离开的店员姐姐又回来了,手里托着一小罐咖啡豆:
“大部分正品都有拆分试用装,您随意。”
迟柏意犹豫了一下,正想说什么,陈运已经伸手接过了那瓶咖啡豆:
“谢谢。”
“您客气。”对方笑得很温和,“看来不用我再介绍了,是不是?”
陈运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嘴角微微上翘着,点了点头:
“是。”
“那么,我现在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就那个普罗旺斯无花果吧。”陈运深呼吸了一下,上前一步,手却死死抓着迟柏意的手没松:
“麻烦你给我试香纸,行吗?”
试香纸挺细,手指宽,直接喷洒稍等几秒钟后,先闻到的是居然是奶香。
奶香混合无花果汁,迟柏意觉得这玩意儿喝着应该挺美。
不过陈运转头就给她泼了盆冷水:
“还有阿魏,大蒜味儿的。”
然后陈运嘴里无比纯粹高级清爽的寻找蝴蝶,迟柏意幻视自己被蝴蝶灌了三斤酒晕倒在了花园里。
传说中神秘了不起的冥府之路——
“怎么说呢,如果把寺庙里填满某种香味纸巾再塞进医院,那可能确实很神秘。”
至于满堂红……
“花露水加红花油了解一下?”
伟大的迟大夫靠自己被冲昏的大脑和一嘴点评,赶跑了试图辩经的三名店员后认栽,把鼻子凑进咖啡罐猛吸,叫她好棒好无敌的陈运拖着出了店门才反应过来:
“咱还什么都没买呢。”
陈运憋笑憋得快抽抽了:
“你还想买什么啊,人导购姐姐都躲在柜台里头笑去了。”
迟柏意朝店里一看,还真是:
“哎呦我真……我、给你丢脸了吗?”
“没丢。”陈运抿着嘴乐,看她还是一脸恍惚而郁闷的表情,干脆上前捧住了她脸:
“真没有,你、特别可爱。”
是那种平时看起来非常正经特别矜贵,结果底下藏了台吐槽放送机那样的可爱。
“还理发店的空调味儿,你到底怎么想出来的?”
迟柏意憋了半天,叹气:
“实话实说呗。”
“太实话了。”陈运赞同地点头,“我觉得很棒,可以让你去写香水文案。”
“我写香水文案全世界香水都该卖不出去了。”迟柏意笑了笑,搂住她肩膀:
“怎么样,我看你倒玩儿的不错,现在回家去吗?”
“回。”陈运挺开心地摆弄袋子里的试香卡,时不时凑到脸前嗅一嗅:
“真好,小时候跟奶奶去过别家店,里头的人都可严肃了,买不买也不问,说不到几句话就赶人。”
下了停车场,坐进车里,她还在说:
“原来香水和古法合香真的区别特别大,我以为那些酒精溶液花露就可以做到的,还是不行。”
“跟萃取有关系吧。”迟柏意想了想:
“精油什么的?”
陈运小心翼翼收好那张像明信片一样的香卡,望向她侧脸:
“精油?”
“我说着玩儿的。”迟柏意将车开了出去,“不过你不是之前挺愁怎么样让那味香留香时间更久挥发更有爆发力吗,可以考虑一下加点精油?”
陈运这回却沉默着没说话。
车开上了路,路灯一格一格透过车窗。
迟柏意可以用余光瞥见她正轻轻摁着鼻子附近的穴位:
“累了?”
她摇摇头,从兜里摸出小手机看:
“七点半了。”
迟柏意“嗯”了一声,道:
“没事,她今天不在门诊,下班时间晚。”
陈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后半截路俩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车里很安静,除了呼吸声就是音乐,音乐还是那个游戏的原声唱片——从泪水之城到残破容器,再到苍绿之径。
时不时舒缓时不时激昂,偶尔还来点儿跳跃的小和弦。
别说陈运了,就连迟柏意都听着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下车时候差点没被绊一跤。
陈运摇头叹气地给她扶起来,又回身去关车门,手扶在车门上愣住:
“你车里还有东西。”
是有东西,两个行李箱,一个集装箱,全堆在后座和后备箱……
“你是不是……”
迟柏意一言不发地过来摁住她手,把车门碰上:
“不是,随身的我都带着了。”
陈运这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包:
“你什么时候拿的这个?”
“就你刚刚头都不回下车的时候。”迟柏意睨了她一眼:
“走不走?”
走吧。
走进小区上楼再绊一下,这回绊得还是陈运——
陈运好端端闷头走路,一个抬头眼前一黑,刚要张嘴说话就觉得一股寒风袭来,手忙脚乱地闪到旁边:
“你干嘛呢!”
迟柏意摸摸脸,心有余悸地喘气:
“我觉得这楼梯变形了。”
“我觉得你变形了。”陈运站在下面两层仰头往上瞪:
“我就差张嘴啃你腰上了,你走路不看道啊你。”
“这漆黑……”
“漆黑打手电筒。”
一句话说完,俩人都愣了。
黑暗中彼此轮廓只剩为数不多的一点影子,陈运很努力地看迟柏意,迟柏意更努力地看回去。
看来看去,楼上面的门“咔嗒”打开了:
“哟,我当谁搁这儿呢。小陈小迟回来啦,今儿回来的早啊,才八点呢。”
小陈说:
“姜姨好,姜姨吃了吗?”
小迟说:
“姜姨今天回来早啊。”
姜姨不晓得该回答哪个,站在门口看这俩傻子边问候着,继续摸黑磕磕绊绊地上去了……
刚进门,迟柏意还在换鞋,陈运在她后面转着圈啃指甲。
迟柏意换完鞋换上家居服,接着电话,陈运开始奔进洗手间洗手。
迟柏意接完电话要使用洗手间,她从洗手间出来冲向门口:
“我出去一下,就一下……”
迟柏意两步一闪现,把人拦在了门口:
“就在家里。”
陈运脸潮红着,眼睛也是水光一片潋滟着红,声音带着颤发着抖:
“我没事我不紧张,我就出去走两步,我散个心……”
“你不紧张我紧张。”迟柏意朝她伸出手,“散心去厕所,不用忍。”
陈运望着那只手足足半分钟,终于扯开干裂的嘴唇:
“那你、你能不能……”
你可不可以……
“可以。”
第50章 就用这只手
“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陈运问不出口。
她口里含着的东西堵住了所有话。
那是一截衣带,
那衣带很滑。
它滑得像滚过豆腐的一小块儿酸奶酪,摁下去有坑,抬手复原,颤巍巍地含在口中,抵上舌尖、上颚……
犁鼻器成年人是没有的,可按照哺乳动物的特性,它也许正应该出现在上颚。
它可以伸出触角,找到源头——比如对面毛巾架上迟柏意洗好的手帕,或者迟柏意用手抹过的镜面。
也可以化作障壁,堵住出口——比如噎进喉咙深处的气味,永远望而却步貌似给足了选择和机会的气味……
陈运在万人群中挑出它,记住它。
它在万人群中摧枯拉朽一路高歌猛进,直击要害。
如今成为一样实实在在的物品,叫她自己含在口中、叼在嘴里,自食苦果。酸奶没有这股香,豆腐不如这点儿温度——
对,还有温度。
迟柏意的温度。
迟柏意手指尖、手掌心的温度。
顺着这份苦传递过来,缠在她手腕,垂下去的尾巴扫在大腿面,游过大腿根,抖落波动,肌肉紧绷……
门没关,屋里没有她,可她的声音还在响,她还在重复: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陈运说自己答应不了,陈运什么都答应不了。
陈运将脊背贴上洗手间的瓷砖,感受水滴黏在皮肤蹭开蹭花,砖与砖之间缝隙划过如蛇鳞剥落——像蜕皮。
爬行动物的蜕皮。
朦皮,失去视觉,不吃不喝,把生长的过程凝成疤,再从这个疤中寸寸挣脱。
没有舒坦、没有快感、没有多巴胺,只有痛苦。
痛苦让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幻听以后是幻视。
——“什么事。”
“不要伤害自己。”
于是那根衣带从她腰间脱落,轻飘飘地再飞上陈运手腕,收紧、捆缚——
“就用这只手……”
于是陈运就是用这只手探入了甬道点住浪头,带着那点温度,带着那缕香……天是暗的,灯是亮的,水从头顶花洒浇下犹如一场大雨。
陈运在这场大雨中骑着车,疾驰过水滩,风大得眯眼,她说不出话、喊不出声,要去见一个人——
那个人后来对着她笑,同她说没有关系让我看看你。
“……最后,陈运,记得喊我的名字。”
于是陈运张开嘴唇,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吟出这个名字:
“迟柏意……”
你要喊我的名字,就像我一次一次地喊住你。
“迟柏意。”
用这只手,带着我的这一部分进入。
我可以不在、我可以出去。
但我要你看见、要你听见,要你睁开眼……
我要你到达那个时刻见到的那张脸,是我。
只有我——
迟柏意。
“迟柏意!”
一声汽笛,嘹亮磅礴,拉长无数倍划破夜空。
衣带顺着胳膊跌落。
一只手,泛着光滴下丝,在半空中停顿数秒后,将它慢慢捡起捂在了心口……
“柏意?”
迟柏意收回目光,看向她:
“你说。”
“我说,咱们到底什么时候上去?”老周说着又一指她手里的电子烟包装盒,“还有这玩意儿,你拿来送礼给我是否有点太寒碜了。”
迟柏意马上转身扔进了垃圾桶:
“没人给你送礼,我自个儿买的。”
老周被她气得干瞪眼儿:
“扯呢,我刚过来才看见你扔了一个!”
“扔了的那个就是,这是空包装盒。我抽不惯这玩意儿。”迟柏意半掀眼皮扫她一眼,道,“你想要啊,垃圾桶自己翻去。”
老周定定地望过来几秒,嗤地笑了:
“抽闷烟呐。”
迟柏意懒得理她。
“一个人在楼底下抽闷烟啊。”
迟柏意理性地保持沉默。
“一个人在这个寂寞如雪的夜里守着楼上病情发作的对象抽闷烟呢?”
“你是好长时间没跟人斗嘴了好寂寞是吗?”迟柏意头都不抬地看手机,“要不我给你把钱琼叫过来得了。”
“大可不必。”老周见好就收,“我可说不过她,而且我多长时间没见你了,这不是熟悉一下么,免得一会儿咱们双方尴尬。”
“尴尬尴尬吧。”迟柏意深吸一口气吐出,将手机一收,“行了,上楼。”
“不用我再给你个缓冲?”
“我觉得我需要给你个缓冲。”迟柏意走在前面淡淡地开口:
“先说好,病因不问,只问病史,你要敢问……”
“敢问怎么着?”
“敢问你就竖着进门横着出来。”迟柏意瞥了她一眼,“就跟你高中来给我炸刺儿那时候一样。”
“哎哟你吓死我吧。”老周拍着胸脯,“医生医闹了不起啊。”
“医生还有个帮手更了不起。”迟柏意取出钥匙开门,侧身招手:
“来,陈运,这就是我那老同学周清砚。”
周清砚端出八颗牙的笑,一抬头:
“你好?”
“你好。”
陈运语气很平静,跟站在后面的迟柏意对视了几秒,低头让开了路:
“请进。”
“请坐。”
一眼看过去就两把椅子,周清砚果断放弃,道:
“没事,我坐地上就行。这样自在一点。”
陈运没说什么,就点了一下头:
“那我给你拿个垫子。”
迟柏意走在这俩人后面,刻意把脚步放轻,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同时不动声色地把她上下看了个遍——
脸上没有笑,姿势状态尚好(类似初见),手上身上没有伤……
不错。
“字写得很好,平时也练吗?”
陈运抱了个以前洗缩水的床单出来铺着,听她这么问就跟着看屏风:
“以前练过。”
床单铺好了,三人席地团团而坐。
家里依旧没有多余的杯子,好在她俩回来前买了些饮料果汁,苹果橘子什么的整点儿往中间一摆,再拆包瓜子。
嗑着瓜子喝着瓶装茶,天就这么各聊各地聊上了。
陈运说:“你想问什么现在就问吧。”
迟柏意说:“你们看这个苹果它像个馒头。”
周清砚说:“你也用香吗,芳香疗法是不是真有那个奇妙作用?”
话题南辕北辙,交流不着四六。
她们三坐这儿活像坐在了青春偶像剧里郊游的大草坪。
主角陈运在试图把剧情拉回正轨,主角二号迟柏意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在旁疯狂ob,勉强算个配角的周砚清至今未能进入状态,正从诗词歌赋谈到衣食住行爱好特长……
陈运摸不准这俩大夫的脑回路,最后干脆摆烂:
“对,没错,我确实认为芳香疗法这东西唯一起效的就是心理暗示。”
“就像有人告诉你桃花是香甜的,你就能接受所有桃花香氛的东西其实都是桃子味儿。有人告诉你薰衣草能安眠,你就觉得自己能睡得很好……”
文字游戏而已。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觉得这是某种意义上的欺骗?”
周清砚摸着下巴道:
“市场营销和人本身对抽象的一种追求?”
“差不多吧。”陈运点头,“追求精神,得到艺术,而艺术就是巧言令色。”
迟柏意感觉这个对话很缥缈:
“哲学吗这是?”
陈运掰开橘子放在了她手心。
于是迟柏意安静嚼橘子。
柑橘的气味很清新,尤其破皮之后像在空气中投射炸弹。
嗅着这股浑然天成的香,陈运再次开口:
“譬如柑橘类水果香气中的柠檬烯可以刺激大脑,两种对映体S、R,气味不同,功效不同。”
“但市场也不会根据功效气味让你选择,市场只会排列出更优选,更多、更繁复。”
从而让人在无数选择中必须挑选一样作为代表:诸如沐浴露护手霜的香味,和香水的千千万万种品牌,以及洗衣液留香珠等。
而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要选择。
“所以选择的那一刻就注定只会有一种结果——被骗,然后认栽。”
“所以你不喜欢这种东西?”周清砚拧开瓶盖,将水放在了她面前:
“那哪怕你自己也是、或者说未来将会是代表市场去做选择的那一部分呢?”
“那我宁愿没有过这个选择。”陈运笑了笑,在周清砚进门后第一次,目光直直对上了她的眼睛:
“要么活,要么死。”
这道声音像一条索命的咒,在整个云里雾里的对话中骤然出现,迟柏意恍然明白,悚然而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里的橘子皮碾碎了。
橙黄的汁液就沾在指尖,黏糊糊的很难受。
陈运转头看看她,从兜里摸出来一块儿手帕,放在了她的手心:
“擦擦吧。”
迟柏意就怎么看那手帕怎么眼熟……
“现在可以问了吗?”陈运重新看向对面的人:
“你的暗示对我没有用,我不信催眠这种东西。”
周清砚立马从余光中瞥见迟柏意站起来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不也一直在暗示我吗?”
好,现在迟柏意又坐了回去,还冲她抬抬下巴。
嘁……
周清砚正色道:
“好了,我明白了,你的病跟你的身体条件和你的童年你的天赋都没有任何关系。当然有关系我也没有办法——这句是你迟大夫说的。
现在说说吧,你的情况,尽量具体一点。”
陈运了解这个流程,也已经习惯了:
“失眠。”
“到哪种程度,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前用过什么药。”【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