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熙原本半抬起的手明显一滞，目光恍若无意一般滑过楚灵，只见那双一向都是明媚爽朗的妙目，不知何时竟然平添了几分惆怅，似这般少女般的神态，仿佛是从前的楚灵决计不会有的。
楚灵的目光逐渐变远，不知为何，原本极香醇的酒此刻喝在口中，竟也品出了一丝微苦，她怔怔地看着窗外，一时也沉默了下来。
过了良久，林明熙亦无言，只不紧不慢的替楚灵斟满了酒杯，温言道，“阿灵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何应对得当，今日又何故如此伤感。”
聪明人......楚灵却笑了，是啊，这一桩姻缘她原本是看得极为通透的，怎知以身入局之后竟也能如此这般？
她自诩自己并非是个感情用事之人，只是时至今日，她亦不能骗自己，即便和那人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她心中，似乎究竟还是不快的。
见楚灵久久不语，林明熙望着人似醉非醉的模样，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阿灵，到底发生何事了？”
楚灵但笑不语，似是无意一般把玩着手中的酒盏，眸中却未有分毫笑意，停了足足半刻后，楚灵这才若无其事一般放下酒盏，道了句，“松雪斋中又纳了新人了。”
就在楚灵话音落下的同时，林明熙几乎是有一瞬间的错愕，只是他聪慧至此，不过下一刻就明白了楚灵话中之意。
瞧着楚灵的样子，怕是......
林明熙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一瞬间的失神之后，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然终究还是无法抑制，声音出口甚至是带了些莫名的颤抖，“阿灵，你很在意吗？”
无疑，这样的问话是失礼的，林明熙是世家君子，自然知道什么是礼仪分寸，然而在此情此景之下，他亦无法完全克制，是以即便知道是失礼的，他还是问出了口。
楚灵似是已经有些醉了，一杯接一杯的清酒下腹，也让她暂时忘却了烦恼，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林明熙明显不同于往日的异常。
两指端着一杯酒，楚灵眯眼瞧着那清冽见底的酒水似有些朦胧，索性随手一翻，酒水被凌空掷出，在空中洒出一道白影，就在酒水将要落下之时，楚灵中指一弹，酒盏划出一道弧线，一滴不漏的接回了方才洒出的酒水，而后稳稳落在了桌面上。
一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半分拖泥带水，楚灵重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这才吃吃而笑，“我听过许多戏文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夫君纳妾，难道做娘子还会高兴不成么？”
“不过，”楚灵将盏中的酒饮尽了，缓缓道，“我自然是不在意的，原本不过就是一颗用来博弈的棋子罢了，我又怎会如此糊涂......”
言罢，楚灵方抬起头去看林明熙，却见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觉心下好奇，“你今日是怎么了，总觉得你近日怪怪的，究竟是什么事引得你如此扭扭捏捏起来了？”
林明熙却像是出了神，对楚灵的话置若罔闻一般，顿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一向温润的眼眸中带了一丝隐隐约约的哀伤。
“没什么，不过就是想起从前的事，有些出神。”
林明熙抬手端起酒杯，带了一抹温和的笑看着楚灵，缓缓继续道，“阿灵，其实近些日子我总也不明白许多事，只是今日这盏酒一吃，我却是明白了......”
“阿灵，你是个很好的女子，有胆识有魄力，只是如今金陵城风雨飘摇不定，你定要爱护自身，切莫逞强，你放心，无论你心里......”
话及此处，林明熙顿了顿，这才继续道，“我总是会想尽了法子护你的。”
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林明熙缓缓合上了双目，楚灵不经意间，竟似乎看到了一滴晶莹从林明熙的眼角滑落，只是那滴晶莹滚落得极快，就在楚灵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洇没进了鬓角，再也寻不到踪迹。
不知怎的，楚灵竟从林明熙的身上看出了些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间心头亦有些难言的酸楚。
林明熙从来都是温润如玉一般的世家公子，他总是能恰到好处的隐去自己所有的情绪，然后从容不迫的应对所有人。哪怕是当日在战场上和摆夷人交战厮杀，楚灵也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极轻，轻到楚灵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一般，一个恍惚间，林明熙已然已经神色如常，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此刻正笑意盈盈的望着楚灵。
这样的温和明熙，仿佛方才那样的失神都不存在一般，楚灵挑起眼角，定定的看着人，想来纵然是天生骄子如林明熙这般的人，也是会有很多不平事吧？
楚灵一时心下惶然，亦温声开言道，“明熙，你我总是知己，你若是有什么事，定要告诉我才好。”
林明熙闻言，扯着唇角笑了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说话，默默了半刻后，这才缓缓点了点头，“好，我晓得的。”
于是就这般，楚灵和林明熙推杯换盏畅谈了足足一下午，直到月上柳梢之时，楚灵这才意犹未尽的站起身，望了一眼已是一片漆黑的窗外，?向林明熙笑了笑道：
“天色已晚，我今日便先告辞了。”
不同于楚灵，林明熙竟然像醉倒了一般趴伏在桌子上，听到楚灵的话也只是随意挥了挥手，旋即便又给自己灌了一杯下肚，只给楚灵留下了一个颇有些萧索的背影。
即便是趴伏在那里，林明熙的脊背也是停止的，只是微微颤动的肩头却不如往日一般潇洒稳重，仿佛是刚刚经历过什么沧桑世事一般，只余下强撑出来的坚韧。
夜凉如水，此时金陵城的热闹喧嚣已经重新归于平静，偌大的一条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楚灵独自一人走在街面上，显得异常冷清。
夜风徐徐吹来，直直扑在楚灵的面上，也让人清醒了不少，夜风中夹杂着些许寒意，透在身上，也是叫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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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醒神。
楚灵一壁走，一壁想着今日林明熙所说的话，心下疑惑不解之余亦觉十分奇怪。林明熙从不是个顾影自怜之人，但是今日却颇多了几分自伤身世之感。
莫不是连日来事务繁多，也让这样一个温润如玉一般的谦谦公子生了不少烦忧罢？想到此处，楚灵幽幽叹了一口气，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不过，幸好......幸好她不是个会自己为难自己的人，也幸好，在这世事纷扰之中，林明熙也算可以和他交心相谈的人。
可若是以后......林明熙有朝一日也娶妻生子，不知到了那时候，还会不会有今日这般把酒言欢的时候呢。
足下的青石板路带着江南独有的潮气，那样的湿润滋生在青石板下，然后用毅力在石板的缝隙处生出一片绿茵茵的青苔。
这样的青苔触之黏腻光滑，若是不甚脚底踩上去一滑，定是要摔跤的，特别是在如今这样的冬日时节，连日来的雨雪天气以致于整个石板路都积了些薄冰，整个路面也就更是难走。
更深露重间，楚灵虽然吃了几杯酒，但她到底酒量不差，本也没有吃醉，如今又更是清醒了不少，如此她的神思也更是清晰起来。
看准了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踩得稳重和实在，楚灵从不会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就好像她一路从五溪山走到现在，若不是她步步小心谨慎，也断然走不到今天的位置。
只是......再清醒理智的人，终究也免不了七情六欲，楚灵也并不能免俗，连日来在九王府的种种境遇之下，饶是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也并不能完全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
不知不觉间，自烟雨楼走出来的巷子已经走到了路口，面前东西完全相反的两个岔路口，其实也是两处截然不同的去处。
往东是九王府，往西则是......楚灵站在路口停了片刻，目光在东边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荡了一瞬，旋即转身便朝西走去。
无论她嫁给了谁，她都是楚灵，是安国公府的女儿，当年是她孤身一人撑起了自己的人生，到了如今，又怎会轻易将希望分寄托于他人身上？
出嫁与否，也原本就非她所愿，若是九王府真的没有她容身之处，她楚灵亦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如此想着，心中的烦闷也渐渐被抛却了，九王府那些乌七麻黑的事情原本也与她无关，至于九王么......
楚灵心中到底还是抽动了一下，旋即很快就恢复了理智，他若当真是这样的人，自己自然要更加潇洒！
如此想着，足下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夜深人静之中，楚灵虽然穿着软底羊皮靴，但在这四下静谧的街面上，还是传出了一阵分外明显的脚步声。
白天的热闹散去后，夜色中的金陵城显得有些端肃落寞，秦淮河畔的灯笼燃尽了，也只余下微弱昏黄的光线映照在水面上，更是平添了几分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