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终于从人堆里挤了出来，面上尽是豆大般的汗珠。
他们喘着气，倚在一旁的门柱上，待身前人散，文逸转视一笑，“小鱼儿，到我们了。”
鱼沉跪身佛前，双手合十，心下已明。
佛祖慈悲，在此虔诚祈愿，一愿心上人官运享通，仕途无忧，二愿阖家圆满，平安一生，三愿世间海纳百川，再无口诛笔伐。
毕后，他眯着一只眼去瞧文逸，见人正紧闭双眼，面色肃然。
愿小鱼儿喜乐顺遂，与我相知相伴，一悲一喜我尽知，再愿佛祖予我们一方之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二人方起身，就有小和尚走过来递香草袋，并祝道：“二位施主在此虔拜，佛有香袋，愿佛祛除你们心中杂念，百岁无忧。”他们接过香袋，文逸忙又双手合十，垂首拉长了声音：“多谢佛赐，阿弥陀佛。”鱼沉一旁见之，忍俊不禁。
小和尚倪了他一眼，“两袋香共两百钱，二位施主请往外走交与主持。”随后扬长而去，留下他们在原地一时怔住。
出了大相国寺，留云单骑一匹马，另一匹马坐着他们二人，鱼沉道：“咱这是往哪儿去，你还没说呢。”
“城郊有处避暑山庄，虽未到时节，也有另一番热闹，抓稳了——”文逸一甩长鞭，听风声呼啸，“驾——”
他们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眼及之处，是一望无际的山川绿野，又穿过蜿蜒曲折的无数山岭，见万千山崖高耸入云，溪流从此处冲越，盘绕山行，九曲十弯，如碧绿裙带围系其间，一直飘入来时的平原，鱼沉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紊乱的心绪如此时“扑哧”的风，杂乱又澎湃，文逸的声音如此安稳，“小鱼儿，抱紧我，咱要上山喽！”
时过一刻钟，终至此处，留云熟练地将两匹马带去一旁马棚歇息，鱼沉立在山庄前，抬眼可见上方的木匾上，撰写的四个墨字，口中喃喃：“明月山庄。”
四周葱郁秀丽，遍地的松竹横斜旁逸，任其自然长势，山庄于山腰间，无数白雾弥漫，仿佛置身云中仙阁，文逸领着他往里走，侃侃而谈，语气甚为傲意，“这地方我前日来探过，真真儿是一块宝地，京中知道的官户不多，庄主说，这儿多是城郊田庄上的人过来，这时节凉爽，来得正是时候，晚时还有篝火宴，今儿不醉不归！”
说话间，已到了迎厅，庄主静侯多时，忙上前笑脸相迎，“哎呀！早闻公子要来，快请，快坐，来人呐！斟酒！这位公子……也是贵户好友？”
文逸含笑应道：“好友才到京不久，正碰上过节，带他过来见见世面。”说着，鱼沉甩了他一双白眼，自顾坐下后，小厮前来斟酒，庄主乐呵呵道：“二位公子来得巧，等晚些时，山庄有篝火宴，吃全肉宴！再有我们这儿独有的泼水迎客，保二位玩得尽兴！”
“嘶——”鱼沉放下酒盏，眉拧在一处，忽地发出一声长叹，“这酒好苦！”
庄主仰头笑之，一番拈髯后，同他介绍道：“这位公子想是第一次吃这样式的酒，此酒名唤琼液酒，用的是北州去年的黍子，咱跟京城不一样，只用北州的东西酿酒，酒味甚是醇香，待会子宴上，公子将捣成肉糊的羊腿，掺一点龙脑进去，用火再烤烤，便是雪花酒，又是另一番风味呐！”
“这酒竟有这么多讲究？”鱼沉举过酒盏又看了看，嘴里仍挂着方才苦涩之味，不免皱起眉头。
“欸——”庄主听罢，不以为然，“古话都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①，二位公子长途跋涉光临此处，若无好酒相待，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不知是不是这烈酒的缘故，二人只沾了一小口，闻庄主所言，纷纷红脸默语。
庄主又命橱役备了几碟下酒菜过来，二人稍填了回肚子，庄主又陪同他们在山庄各处闲逛，直至申正时，有小厮前来奉拜帖，庄主细细看过一番过后，随即恭身，客气道：“今儿人已齐，二位公子且随我来。”
庄主领着他们往后山去，春日停在天与山巅之间，照明了此处一方净土，文逸举目望去，见上山的一群人皆是不相识的城郊百姓，神色无比轻快，心想庄主所言果真不假。
众人见庄主到，纷纷挤在一处，空出了位置，庄主笑脸盈盈，声音无比高亢，“今日佳节，诸位上山踏春，是咱明月山庄的荣幸！故而山庄设宴欢庆，酒水畅饮！还请诸位往身后看，山庄一年一次泼水迎客日就在此时，望诸位能纵情享乐！晚间还有篝火宴，吃全肉，今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众人齐声高呼，下一瞬，便迫不及待抄起身边的木桶，木瓢还有木盆，装满了水，肆意泼洒。
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来跑过去，鱼沉踮着脚，寻寻觅觅间不见文逸身影，于是开始焦急地叫他的名字。
“小鱼儿！看这儿！”
鱼沉猛然回头，一桶凉滋滋的水顺势而下，他下意识耸起肩，再反应过来时，头发已是成湿状紧贴在脸上，耳边，还有颈间，正抓心肝地痒，蜜黄的日光落在文逸脸上，他放肆的笑容尤显贴合，又恐鱼沉生气，忙解释道：“你方才叫我名字，我听见了。”
此话一出，鱼沉心觉他是故意为之，又忽地神色一转，直呼他名字，语气不似方才，“江文逸！”
文逸忽地一愣，当真以为他生了气，跑了过来正要宽慰，哪儿知鱼沉脚步往后一撤，顺手抢过一旁人端着的木盆，一盆满满当当的水，如瀑一般，“唰唰”声泼洒在文逸身上，一身星蓝的长衣，霎时变得黯淡下来，紧紧贴着人的肌肤，整个人顿然又纤瘦不少，鱼沉放声大笑，又道：“与其趁人不备，倒不如我们明目张胆地来，如何？”
方明白过来的文逸，无奈似地看向他，眼中却分明流淌着放纵之态，随即眉朝上一挑，“好，有本事追上我，我让你泼个够！”
话音刚落，鱼沉顿时起了“杀”心，接了两瓢水后就往文逸身边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莫反悔！”
文逸听罢，猛地一个转身，而后弯腰勾着一双手，示意他过来，下一瞬又跑得飞快，见他如此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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衅，鱼沉扔下两瓢水，忙换了木盆来装满水，他们在人群与日色中狂奔，在水中纵意享受清凉，少年们爽朗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山谷。
风“扑哧扑哧”打着旋儿在文逸耳边呼喊，他怕鱼沉跟丢，时不时扭头朝后望，面上挑衅的笑容仍未散，心怀无比自信，谁知自己一个踉跄，跑过的人抬起一双腿，他迎面撞上，整个人翻倒在地，“嘶——”
鱼沉忙甩了木盆跑过来，见人疼得龇牙咧嘴，又见其狼狈之态，突然笑出声来，“你没事吧？”
见他笑意肆然，文逸忽觉心漏跳了半晌，他从未见过鱼沉现在的笑容，一双眼睛仿佛在盯着一头猎物，疯狂在鱼沉身上扫射，下一瞬，喉结就像小雏鸟的身子软了一下，慌得忙移开目光，待语气缓和下来，“不疼，既君子一言，你抓到我了，你泼罢。”
文逸好似认命了一般，闭上了眼睛，躺回了地上，等了半晌没见动静，他睁开眼，才发现鱼沉也躺在了一旁，他们距离如此之近，文逸只需稍稍侧头，便能碰上鱼沉湿漉漉的耳垂，他转回头，骤然间，耳根开始发烫起来。
“嘿——”鱼沉突然这样唤他，“你老实和我讲。”
文逸面朝天空，“什么？”
“这地方你什么时候看上的？”
文逸撇了撇嘴，叹了口气，“啧……就知道瞒不过你，我老实说，是去年，去年……仲夏。”
鱼沉神色惊讶，“这么早？”
文逸“嘿嘿”两声，眸光里透着骄傲和窃喜，“蓄谋已久。”
鱼沉未搭话，却心如明镜，是的，他只需要听文逸对自己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哪怕一个字，就能让他得到许久的踏实和安稳。就好像放风筝，只要他紧攥着篗子，凭风筝往哪飞，他总能看见。
他有些后悔今日佛前的夙愿，他并不需要世间为自己做什么，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②
月明星稀下，他们坐在篝火旁，看人们手拉着手，一起欢歌跳舞，炽烈的火烘着他们的衣裳，烧着他们的脸，文逸将烤好的猪蹄端过来，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文逸问他，“喜欢这里么？”
鱼沉端着雪花酒，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却甚觉酒味甘甜，说不喜欢那是假的，他点点头，“喜欢。”
“你高兴那我也高兴。”文逸抬起头，同他看着无穷天野弥出的明月星光，“你喜欢，下次过节，我再带你来。”
鱼沉一听，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随后挪了挪，他们又近了些，他想摩挲着他的手，无比虔诚地思索着方才的话，想伏在他的肩上，无比正经地回应，又忽地想到什么，他侧了侧身，面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柔情又痛苦，他把眼睛眨了一眨，随后很慢很慢地一笑。
“小鱼儿。”文逸看着鱼沉，似是猜中什么，眼角有湿润之意，“你放心，我曾向你许诺的所有，都会做到。”
鱼沉点了点头，文逸见状，恐他仍不大安乐，便要拉他的手，鱼沉忙抽开身，笑道：“一手的猪蹄味，别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