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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迷惘

作者:生菜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几个时辰之前。


    一名面色白净、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立于屋外,身着绯色官袍,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玉扳指。虽已年近不惑,举止间仍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他负手而立,微微探首,似在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


    下一瞬,女子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


    “可是夫君在外面?”


    夫人声音婉转轻柔,虽不复豆蔻年华,言语间仍透着一丝风韵。


    平阳伯忙不迭露出了个笑,随即又意识到夫人看不见他的神色,所以那笑便也隐没在了白净的脸上。


    平阳伯语气温和道:“夫人这几日足不出户,身子可大好了些?”


    夫人娇笑着:“夫君可是想我了?”


    平阳伯讪讪一笑:“今日城中不太平,先不说荆楚之地流民闹事,就连崔大人那般响当当的人物,前几日竟横死街头。”


    他说的“崔大人”,正是崔兆玉。


    新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掌锦衣卫之权,素来杀伐果决,手段狠辣。


    然而,就在数日前,他竟无声无息地横死街头。传言不过是被几名流民所杀,前因后果模糊不清。


    甚至连尸首都是仓促收敛,叫人不免心生疑窦。


    “夫人还是留在府中,与我安然共度才是!”


    夫人柔声应道:“那是自然。夫君勿要忧心。”


    平阳伯动了动嘴,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听得屋内传来一声细微的异响,仿佛有物坠地。


    他心下一紧,忍不住抬步便欲入内查探——


    却听得夫人的声音悠然响起,将他的脚步生生拦下。


    “夫君,我形容憔悴,丑陋不堪,怕污了夫君的眼,待我稍作收拾,便去寻你。”


    平阳伯只好作罢。


    门内,一名相貌寻常、放入人群便难以辨认的男子,持剑抵在美妇人白皙纤细的颈侧。


    林嫣面色煞白,唇瓣紧抿,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锋利的剑刃,心跳如擂鼓般震颤。


    寒刃逼近,她心神剧震。


    许多过往如走马灯般在脑海翻涌而过,浮光掠影,快得叫人来不及细看。


    男子面无表情,唯有杀意森然,几乎能凝作实质,冷冽扑面而来。


    他声音嘶哑,字字透着逼仄的寒意:


    “平阳伯在哪里?”


    林嫣脸色又惨白了几分。


    他——


    如何知晓,门外的平阳伯是假的?


    男子似是看出了她的思忖,嗤笑了一声,手里的剑往前更进一步,在她的脖颈上划出血印。


    “安宁夫人怎么不说话?”


    平阳伯之母乃宗室郡主,他贵为皇族外戚,幼年便袭封世袭勋贵。其妹李昭华更是嫁与肃王赵宗旭,尊为肃王妃。


    李昭华入肃王府后,平阳伯亦迎娶了先帝礼部尚书之女林嫣。


    先帝曾言两人琴瑟和鸣,遂封其为“安宁夫人”。


    如今这封号被眼前杀气凛冽的男子提起,林嫣身子一颤,忍不住微微战栗。


    她勉力压下心头惊惶,半晌,方才勉强开口。


    “你是谁的人?”


    男子依旧面无表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声音嘶哑:“安宁夫人果然不愧是平阳伯的枕边人,如今命悬一线,竟还想着护他周全?”


    林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突然道:“我素未见过阁下,你却执意取我性命。”


    她沉吟着,眼神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把剑,身子悄悄往后退了一寸。


    “莫非——”她语调微顿,似在思索,“你是肃王的人?还是魏贞的人?”


    她心里思绪万千。


    还是说......陛下彻查军饷案,找到他们身上了?


    男子忽然笑了。


    那笑声凄厉诡谲,满含嘲弄。


    “安宁夫人倒是好记性,竟还记得肃王。”他边笑,手里的剑继续抵着她,“我还以为,安宁夫人早忘了这陈年旧事。”


    闻言,林嫣心里笃定了。


    “你是肃王的人。”她道。


    “没想到他走了那么久,竟还有旧部对他忠心至此。”


    她说着,心里依旧算计不停。


    男人不以为然,没有理会她说的话:“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平阳伯——究竟在何处?”


    语毕,他未再迟疑,左手微动,指尖一弹。


    寒光一闪,一柄小刀破空而出,直直掠过她的发间,割落一缕青丝,钉入墙壁,刀柄微颤,发出一声嗡鸣。


    林嫣全身僵住:“......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她似乎是受惊至极,说出来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了:“平阳伯、平阳伯......”


    林嫣终于下定决心。


    这事,若是眼前之人想查,怕也是瞒不过的。


    这么多年了——


    李郎若是知晓自己死后仍有人寻仇,是否会悔不当初?


    “你这一生,都不可能找到平阳伯。”


    她终于说出了口,像是揭开了一道尘封已久的疮疤,眼神中浮出迷惘和痛苦。


    女人的声音幽幽,男子的表情却越发凌厉。


    男子目光骤沉,冷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林嫣笑了。


    “李郎,他早就死了。”她喃喃道,“你去找死人寻仇么?”


    男人手里的剑抖了抖。


    他沉默不语。


    良久,他开口,那声音却涩得很:“你在说谎。”


    林嫣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在她美丽的脸上显得尤其诡异:“我骗你做甚?你若是想查,自然也可以查得到的。”


    “当年先帝联合东厂,还有李郎,一同设局,害了肃王与昭华。”她的声音越来越快,语调越来越尖锐,仿佛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决堤,不停地、不停地倾泻而出。


    “李郎太贪心了,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殊不知最终折在了那些豺狼口中,被反手吞了个干净。”


    男子冷笑,毫不留情道:“那你怎么还活着?”


    林嫣眼神发空。


    “是啊,我怎会还活着呢?”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如同一只被操控至极限、濒临断线的木偶,“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片刻后,她仿佛终于做出了某种决断。


    “我对不起李郎。”


    她闭了闭眼,像是在承认一场迟来的罪孽。


    那语气中有痛苦、愤恨、无奈。


    但却没有后悔。


    “我为了华儿,和这假平阳伯做夫妻。”


    “无人会怀疑李郎死了。”她说着,“这假平阳伯是都督的人。”


    华儿,是她与李郎唯一的血脉。


    她必须活着,撑起这座风雨飘摇的平阳伯府,为了她唯一的孩子,也为了那早已埋葬在血海中的过往。


    赵长宴几乎感觉那副易容的假面在炽烤着他的脸。


    短短二十余载,他流过的血与泪早已浸透骨髓,手下亡魂无数,身上伤痕遍布,恨意滔天,梦魇如影随形。


    一步步走到今日,他已几乎化作一只披着风月浪荡皮囊的鬼,手里沾满鲜血,利用着世间所有可利用之人,只为报仇雪恨。


    他换了太多张脸,做了太多的事情。


    可如今,平阳伯已死,这个消息却像一口暮鼓,沉沉敲在他心头。


    那一刻,他的人生第一次陷入一片死寂。


    空白。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恍然间意识到,无论换多少张脸、化多少个身份,都填不满自己那颗已经空掉的心。


    他究竟是谁?


    肃王之子、世子、翠微阁阁主,罗丑——


    还是一个被仇恨锻造出的怪物?


    仇人已死。


    他又去何处寻仇?


    赵长宴第一次,不知道手里的剑该落向何处。


    林嫣似乎看出了他的情绪。


    她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悲悯。


    那悲悯并非怜悯,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如同看见一颗挣扎于泥沼中的枯槁之心。


    挣脱不得,解脱不得。


    “你若是肃王的故人。”她突然说道,“该知当年军饷案,另有蹊跷。”


    赵长宴未发一言。


    林嫣继续道:“魏贞害了李郎,害了我,害了昭华,害了肃王——”


    她笑了,“我也是个罪人,但是魏贞,他该堕入阿鼻地狱,死上千万次都不足偿其恶。”


    “当年谢氏玩火自焚,和魏贞一同在江南弄得腥风血雨。”林嫣幽幽说着,脸上的笑意疯狂,“如今众人都以为瑞王手里有着可以制约都督的证据,可殊不知——”


    她边说着,眼里突然闪现出某种恨意。


    “李郎早已将那账本交给了杜徽!”


    “那妖妃留下的,不过是一封无关紧要的书信,都督苦苦搜寻的,一直是那账本。”


    赵长宴猛然抬头。


    林嫣恍若未觉:“这是李郎留的后手。”


    她直视着赵长宴,神色出奇的平静。


    “你要杀我,我无怨无悔。”她轻声道,“但你务必先拿到那账本,替肃王和昭华报仇。”


    还有......


    她和李郎的仇恨。


    若是大仇能报,她死而无憾。


    她顿了顿,像是自语,又像是在祈求。


    “待仇得雪,再来取我性命。”


    只是对不起华儿。


    若眼前之人能答应她,她便早做安排,送华儿回到父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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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下想着,林嫣依然忍不住指尖微微颤抖着。


    她在赌这人一定无法放下肃王的仇恨,因为她再清楚不过,寻仇之人眼中的神色。


    日日夜夜,她对着铜镜凝视,映出的从来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眸。


    那恨,像是烙印在骨血之中,腐蚀灵魂,化作蚀骨的痛、沉溺的怨。


    赵长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林嫣也一声不吭。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内凝滞的气息。


    赵长宴倏地抬眸,手中长剑一转,凌厉剑锋直指门口,眼底杀意森然。


    林嫣脸色骤变。


    下一刻,她骤然失控,声嘶力竭地朝门外喊去,声音几乎要破了音——


    “华儿,别进来——!”


    可一切已然迟了。


    门扉轻轻一响,一个七岁的孩童踏进门内,眉目清秀,神色天真无忧,脸上还带着明媚的笑意。


    “娘,你看我手上的——”


    他举起手,掌心里捏着一支糖人,亮晶晶的糖汁映着微光,在他小小的手心里透着温暖的色泽。


    林嫣瞬间睁大了眼睛,几乎要目眦尽裂,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带着护套的指甲硬生生刺破了肌肤,血滴顺着指缝滑落,而她却仿若未觉。


    她全身都在发抖,口里发出的声音好似尖叫:“华儿,快出去!”


    华儿吓了一大跳。


    他手里的糖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心里委屈,泪水模糊,低头去捡。


    林嫣惨无血色的唇颤抖着,掌心中的血一滴滴落在被褥上面。


    小童哽咽着蹲下去捡糖人。


    而他的身后,一道森冷的影子无声伫立。


    那男子手里的剑离小童极其得近,那剑刃锋利得可以反光。


    他面无表情,就这么举着这剑,好像下一秒就可以用剑把这脆弱的生命刺死。


    林嫣眼里流下了泪。


    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任何声音都无法发出,眼泪却控制不住得往下流。


    狼狈、狼狈。


    赵长宴眉眼沉寂如死水。


    他顺着剑看过去,糖人碎成了几块。小童似是不明白,一贯温柔的母亲为何对自己如此的凶恶。


    他蹲着一点点捡,小小的指尖在地面摸索,而泪水也不受控地滑落,一滴滴砸在糖屑上。


    他未曾抬头,更未曾看见,自己身后,那双母亲的眼里,同样满是无声的泪。


    赵长宴忽然忆起了那个雪夜。


    他流落街头,饥寒交迫,裹着破旧单衣蜷缩在巷角,抖着唇乞求过往行人施舍。


    路过的贵人嫌他碍眼,随手拎起一个早已冻得坚硬如石的馒头,丢进雪地里。


    那帮人冷冷嗤笑:“想要,便从我等□□爬过去。”


    他已三日未曾进食,饥饿如噬骨的野兽啃噬着他瘦弱的身躯。他知道自己若不吃东西,怕是熬不过这夜。


    于是他爬了过去。


    那群纨绔面露轻蔑,放声大笑,带着满身锦绣与寒风远去。


    他跌跌撞撞地爬到馒头旁,伸手去抓,却发现那馒头早已被污雪浸透,硬如顽石,咬不动,掰不开。


    他只好用手去掰馒头。


    那馒头却怎么也掰不动。


    他死命地用手去抠,手指几乎被抠破,流出些许血色,而那血又因为寒冷的严冬温度,直接冻在了他的满是尘土、肮脏不堪的指甲缝里。


    他第一次哭了。


    父亲教导他大丈夫不可哭,应当顶天立地,保护他心爱之人和母亲。


    他在听闻父亲被贪墨之名赐死的时候没哭,在发现母亲死在屋里的时候没有哭,在被自己的舅舅平阳伯丢出府的时候没哭。


    仇恨啊、仇恨。


    他本是哭不出来的,但是在那一刻,他想起了母亲温柔的笑靥,想起父亲宽厚的肩膀,想起肃王府里流光溢彩的灯火,想起宴席上温热的饭香……


    他哭着,眼泪顺着脏污的脸颊滑落。


    可他的心,却是空的。


    那份空荡荡,和此刻,如出一辙。


    赵长宴盯着面前的小童。


    良久,他缓缓收起长剑。


    林嫣屏息凝视着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见他对着她动了动唇。


    那唇形分明是——


    “等着。”


    林嫣浑身一震,心头那悬而未决的绝望,终于缓缓落下。她手指微颤,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痕。


    那男子已顺着半掩的门消失离去。华儿委屈地蹲在地上,泪眼朦胧,像是闹脾气般不肯看自己的娘亲。


    林嫣怔怔望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片刻后,她终于缓缓蹲下身,伸出手,将那瘦小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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