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春中泥潭。
屋外日光正盛,庭院有风,虽还带一丝清凉,但檐下屋角可以窥见夏日来临后的斑驳金光,屋鳞闪闪。
妧枝随同婢女出来,二人不多时便离开了正院,逐渐往来人稀少,道路偏窄的小路上走去。
再走,就到了海棠春坞。
妧枝不经意问:“你是我父亲派来传话的?他和王爷在一起,此时难道不应是在书房吗?”
“你带我来海棠春坞做什么?”
婢女道:“也许他们此刻就在坐看风雨亭里等着娘子过去。”
“也许?”妧枝抓住话柄,陡然腹中生疑。
“什么是也许?何来许不许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非你不是我父亲派来的。”
妧枝话音瞬落,跟前的婢女好似一惊,小脸煞白的回头看她一眼,接着如同后悔了般,猛然埋头就走。
妧枝愣了下,不曾想不过一诈,就让对方失了镇定。
她快步跟了上去,“等等。”
婢女不知是哪一房管事婆子的女儿,面容生嫩,胆子不大。
在察觉到妧枝紧紧跟来后,抖着唇停下。
正好这里四处无人,四面都有遮挡,婢女悔道:“妧娘子,还请不要怪我,我也是奉人之命,替人传话。”
“什么事?”妧枝上下紧盯着她,上一世的主母威严让婢女身形一颤。
片刻后,对方内心挣扎着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
声音越发得轻,似见不得光般,“不知妧娘子,是否还记得上一次在此见到的历郡王?”
“奴婢曾因不小心打翻了王妃最喜爱的茶盏,被母亲责罚,是郡王见到我,替我说了一番好话,这才免了一顿好打。”
婢女微微赧然,“日前郡王来了府上,说是有件事想托我帮他办。”
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妧枝。
“这封信是郡王交给我的,他让我下回妧娘子来府上的时候,转交给你。”
妧枝捏着信,狐疑地看着婢女。
若是上一世,历常珽来找她,二人已经是半个熟人,这倒说得过去。
可这一世,他们交情不多,莫非是周老夫人那里出了什么事?
妧枝:“那你为何要跑?”
“方才不经娘子质问,奴婢一时心慌才露了怯,还请娘子千万莫要声张。”
婢女:“否则递信这事若传了出去,奴婢定会被府里管事打死的。”
婢女缩起脖子,恐惧低头。
妧枝审视手中的东西正考虑要不要收下,就在这时,一声“哎哟”传来,让婢女面露惊慌。
不想此处竟还有外人在。
“娘子,此事可千万不能透露出去啊。”说罢,婢女匆匆逃开。
妧枝看着婢女消失在眼前,随后垂眸,将手中的信收进了袖口中。
朝着方才发出动静的地方走去。
在海棠春坞附近的一处小泥潭里,水色污浊,本是种着莲花种子之地,如今却多了一道挣扎却怎么也起不来的娇柔身影。
对方朝上抬头,倏然看见妧枝,面露羞涩,讨好一笑:“妧娘子……”
商唯真跌坐在池子中,一脚身陷泥潭里,她越是用力起身,越是适得其反。
在不久之前,她和榷安阿兄偶遇了妧枝和李含翎。
目送他二人离去,他们便来海棠春坞这里走走。
“今晚炙羊席,阿兄可要去尝尝?我听说那些文人才子干谒的府上,都会必备这道菜。”
李含翎的话,倒是提醒了商榷安,今日不止妧枝来了府上,就连他们一家人都在这里。
去的话必然都会相互碰面。
而前世,这样的炙羊席也曾出现在他和妧枝的议亲宴上。
只不过这辈子换成了三郎和四郎。
此二人,曾经可入不得妧嵘的眼,他挑女婿,要挑人中龙凤,能为他所用之人。
李屹其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草包。
他在文章上总是差些,却自认是运气不好,未能得到考官赏识,少些见识。
李含翎,败絮。
他心有志向,与实际行动却不同,更喜好游山玩水,玩世不恭,却自认有大报复,也就是个花言巧语不做实事的花架子。
难当大用。
上辈子亲眼见过这二人脾性的妧枝也应当清楚,她既重生回来,就该知晓他们都不是良配。
但她还偏要跟着妧嵘与虎谋皮,那就是自食恶果。
“榷安阿兄?”
耳畔再起响起女子娇柔疑惑的嗓音,商榷安回应,“御医说羊肉味甘性热,滋阴补气,唯真,你到时候可以多尝一点。”
这便是会去的意思了,还会带上商唯真。
“风好像有些大了。”
海棠花坞树木多,凉意也就更深了。
商唯真含着笑缩起身子,有些孱弱地向商榷安靠拢,“我听阿兄的。”
她愿意和榷安阿兄出入任何宴席,这样旁人看到她,就会知道榷安阿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常带在身边的女子。
这是属于她的位置,她不希望被任何以外的女子据为所有。
“大郎君。”
行到半路,商榷安的下属忽然前来叫他。
不是经常帮忙做事的枕戈,而是另一个下属披甲,应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告知,商榷安道:“唯真,你在此等我,我让人去拿件衣裳过来。”
商唯真欣然同意了。
“阿兄慢去,用不着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此处是王府观景处,不会有外人来打扰,商榷安不再多言,放下商唯真便走了。
下属与商榷安正在私谈。
商唯真安然在原地等了片刻,那边商榷安似乎一时半会始终不见好,她便走动走动,看向了其他地方。
触目间,她站在小山峰上,只见有两道匆匆往这边过来的身影。
你追我赶似的,一个她见着仿佛还颇为熟悉,不禁略显惊讶,为了瞧得更加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朝着外面的小路跟了过去。
但在快到二人附近身边时,商唯真一没注意踩空了一下,崴了脚跌进看似不大,却颇深的水池里。
她哎哟一声,不知有没有人能听见。
在池中她起不来,衣裳也脏了,便想呼救榷安阿兄来救她。
可在片刻之后,等来的却是走近到岸边的妧枝。
这位妧娘子略有些居高傲下,神情平静而目光漠然地看着她,没有半点焦急担心的样子。
商唯真心中疑心,觉着这妧娘子是不是不大喜欢她。
怎么次次见她都是疏离相待,倒显得她太上赶着了,莫非是哪里得罪过她?
“妧娘子……可否帮我一把,拉我起来?我扭着脚了,实在不方便。”
妧枝气定神闲地俯瞰着商唯真,一时间,颇有些不为所动。
前世她虽嫁给商榷安,对方并未告知她心里已经有人。
如果有,妧枝当时就不会上门求他答应。
而商唯真则在他们二人婚事定下后,似乎一直怀有心结。
愁容笼罩,看商榷安的眼神哀怨神伤,好似因为妧枝而辜负了她一样。
旁人问起,她这是怎么了的时候,又摇头掩盖心思,强颜欢笑,唤妧枝阿嫂,叮嘱交代她,成婚后该如何照料好商榷安。
妧枝只当他们是兄妹情深,商唯真一时间舍不得自己阿兄娶妻罢了。
可以理解。
但,当日领回来那个外室子的时候,商唯真也在场。
若是她跟商榷安偷偷苟且生下来的,还带到她面前来如此称呼,其心可诛。
但若不是,那就是她比妧枝知情更多,商榷安告诉过她,而商唯真知晓孩子的生母是谁。
既然知晓内情,却故意帮商榷安隐瞒了妧枝多年,令她情何以堪?
“妧娘子……”
商唯真对被妧枝双眼盯着,感觉到微微古怪,她难道不想帮她吗?
“妧娘子,若是你嫌麻烦,可以帮我去叫榷安阿兄……的确,这水池泥多水脏,也不能连累你了。”
妧枝略微勾唇,很久未曾听见商唯真这么说话了。
她总是善解人意,出言劝解商榷安,要对嫂嫂好一些,但有时候那些温柔的言语,总会让人情不自禁想到其他地方去。
就如此刻,妧枝并非是因嫌池水脏,不想下去拉她,而是她懒得与商唯真和商榷安有牵扯。
海棠春坞的小山峰上,隐隐有两道寻过来的人影。
妧枝就这般一走,也不知商唯真会同商榷安怎么告状,她既不想与他们来往,却也不想任人污蔑。
“把手给我。”妧枝蓦然出声。
商唯真惊讶一愣。
妧枝走到土坡边,手搭在一颗树干上,将手伸出去让商唯真能勾到她。
待到商唯真搭上她的手,妧枝方才将她拉起来。
然而下一刻,商唯真腰身未能彻底支起来,抓着妧枝的手拉到一半又松开,连带着令妧枝脚下一滑,随商唯真一起掉进了泥潭里。
“唯真。”
当商榷安和下属找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般情景。
商唯真稍带委屈,哭腔微露,“阿兄,我疼……”
她的脚崴了,未能抓稳妧枝,这一下疼的更厉害。
待到商榷安一来,便如得救一般,充满希冀地朝商榷安伸出手去。
商榷安只看了眼下情况,便二话不说先蹚下水来,下属见状也顾不得脱下鞋履,立马下水跟上。
“阿兄,好痛……”
商榷安一靠近,商唯真便娇啼着拽住他的衣角。
“哪里受伤了?”他问。
商唯真哭着道:“我的脚,阿兄,我的脚不能动弹了。”
不顾池中的脏水,商榷安将商唯真从泥地中抱起,正要走向岸上。
结果似是想起什么,他猛地朝旁边看去。
枕戈:“妧娘子,我来拉你……”
妧枝从他们身旁越过,未做一声回应,甚至连头也未抬一下,目视着足下。
她从泥潭中起身,缓缓一步步朝岸上走去。
第24章 避嫌。
妧枝就这么走了,令还在原地的人为之一愣。
但很快还是反应过来,快速跟上。
泥潭并不算深,但因是特意用来种莲花的,水少泥稀。
乌糟得很。
上了岸,商唯真被商榷安的下属扶着站在原地,“阿兄。”
她因崴了脚使不上力,开始撑着枕戈,直到商榷安来了后便偎依在了他的怀里,紧紧抓住他的衣衫。
“我弄脏了。”
她小脸微白,只想抓住这一抹温暖和坚实的后盾,“阿兄,我是不是骨折了,怎么办?”
商榷安帮她检查了下脚踝,不顾泥泞,五指显得修长无比,都因此沾染了污泥。
“别怕,等叫了大夫再来让他来帮你看一看。”
商唯真乖巧点头,“好。”
虽不是骨折,但也肿了。
商榷安刚要说道,就听下属对着一道正在远去的背影惊讶地喊:“妧娘子?”
被唤的人好似听不见,亦不打算在原地逗留。
就这样拖着乌糟了的衣裙开始往出口处走。
“妧娘子,这是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回去换件衣裳吗?”看到此景,枕戈神色讶然地转过头,眼神询问自家大郎君和商娘子。
“……”
妧枝上岸后掸了掸衣袖,最后被溅了滴水滴,十分平静地拭去,顿觉眼下状况实在没什么好挽救。
她今日来王府是被平氏督促,有所打扮过的,原本鲜亮上好的衣裙这会都因变故沾上了大片淤泥。
污水浸湿了鞋袜。
那双精细绣着图案的绣花鞋也从白变得泥泞不堪。
再往其他地方,更不消说她看不到的身后,唯一没被弄脏的只剩下上面一点衣襟。
就是现下即刻脱下来洗干净,都算毁了。
这叫平氏看到了,可不就得心疼到愁眉了。
正想着如何解决眼下状况,忽而背后有脚步声伴随风声匆匆赶来,喘声挽留,“妧娘子,妧娘子快留步。”
妧枝脚步一顿,不过一瞬就被枕戈追上挡住去路。
“妧娘子,你的衣裳都湿了,还请随我们挪步,到后院换身衣裳吧。”
枕戈:“天气虽晴,可还时值春寒,若是就这样走回去,难免着凉,就在书行居,妧娘子不必担心,有商娘子在也有个照应。”
妧枝看向枕戈,这个商榷安最忠心耿耿的下属,以前不知为何不大情愿奉她为主母。
现在想来,应该是觉得主母应该另为其人,而不该她来鸠占鹊巢。
她眉额不皱,甚是心平静气,“不必。”
然而在身后,商榷安抱着受伤的商唯真走来。
商唯真忍着抽气声,道:“妧娘子,多谢你帮忙搭救,是我连累了你。你若不去我和阿兄那院子里换身舒适衣物,这样走去前庭,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商唯真的确说的在理。
妧枝是来做客的,就这么回到茶厅实在有失体统,若是被妧嵘碰见,说不得又会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但去商唯真和商榷安的院子,着实没什么必要。
就在此刻,又惊现了其他人的身影。
“阿枝?这是怎么回事?”
茶厅,李含翎本是哄着平氏开心,与她多说了会儿话,转头就看见本该坐着妧枝的椅子,空无一人。
他与濉安王妃目光一碰,母妃朝他颔了颔首,李含翎便明白应是按照计划,妧枝被请了出去。
只是在茶厅待了许久,只有婢女回来传话说一切办妥了,却始终不见妧枝的人。
心中疑惑,李含翎便寻了过来。
没想到看到的是眼前这副场景,他大兄和身边的濮国公之女竟是满身污迹,而那个下属和妧枝竟也如此这般情形。
找过来的李含翎不由诧异地眯了眯眼,“这是?”
莫不是发生了什么龃龉,欺负了谁?
然而,显然知晓这位四郎君生性喜欢做弄是非,枕戈代为解释道:“四公子,方才商娘子和妧娘子不小心跌进了泥潭里,为了拉人,我们这才成了这般模样。”
李含翎自然不是不信,但他擅于和他大兄作对,找不痛快。
于是将信将疑地对准妧枝,“当真?”
“那阿枝,你没事吧?”
妧枝点头,指了指衣裙,只是衣脏,倒是没受什么伤。
“这,衣裳湿了,倒是得赶紧换身新的。”
在李含翎开口后,商唯真也再次劝道:“是啊,妧娘子,你跟我们走吧。”
“榷安阿兄,你也说句话,妧娘子若是不肯去,我只怕会多想,是我才害她变成这样的。”
商榷安依言看向妧枝,但很快便收回目光。
神情稍显平静,冷淡地对李含翎道:“唯真那里有衣服,收拾一通并不耽误。”
李含翎点头,有濮国公的女儿在,妧枝去后院更衣没什么不妥之处。
如若不然,还可以把她带去几个妹妹的院子,但是商唯真有邀,李含翎同妧枝道:“阿枝,还是去吧。”
昭娘杳娘永娘可不见得会想要外面的娘子穿自个儿衣服。
有李含翎陪着,妧枝默认了这个折中的办法。
虽然她谁的衣裳都不想穿,但不换,到了前院就会有更多人看到她这副模样。
得到了她首肯,众人方才松口气的样子。
前往书行居的路上,商榷安同商唯真走在前头。
二人不时说着小话,多数是商唯真在说,商榷安搭腔几句。
枕戈已先跑回院里命人烧水准备衣物。
李含翎听见商唯真娇柔嗓音,和商榷安温和安抚的语气,顿时眸光有思绪闪过。
……
不多时,书行居已到。
商唯真先招呼,“妧娘子,你同我先去屋里吧。”
“很快就会有人把热水送来,你我可别因外边的风着了凉。”
妧枝抬眼看了下顶上牌匾,对这里的环境亦是不经意地扫过,便直接忽略了过去。
但她还是发现了院子里的药炉,隐隐散发的补药的香气。
这种味道非一日能形成,而是日积月累天天这样才会让人一进来就能闻到。
曾经商唯真因为始终过不去商榷安另娶他人这一关,心中始有郁结,让她总是宛若西子捧心般。
将自个儿身子弄得很是孱弱,这难免会让她的榷安阿兄关心她许多。
看来这辈子商榷安谨记在心,为了不让商唯真像上辈子那样孱弱,已经提前开始为她滋补身体了。
妧枝回头,看向李含翎。
“阿枝。”
李含翎朝她含笑道:“我在这喝茶等你,快去吧。”
他有心博她好感,十九岁的年轻儿郎想从心意上温柔体贴她,妧枝点了下头充作回应。
李含翎向商唯真拱手,“还请商娘子也帮我照顾好阿枝。”
商唯真目光打量他和妧枝,然后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妧枝跟着商唯真去了她房中。
在婢女的帮助下先将脏的衣物都换下,然后身着里衣在屋里等候。
而妧枝并没有乱逛乱看的意思。
反倒是商唯真待她热情许多,“四郎君待妧娘子颇为关心,妧娘子真是好福气。”
妧枝想她的福气哪里比得上商唯真,不管哪一世都有人视她如珠如宝。
婢女进来送了两碗热汤,商唯真招呼她,“妧娘子,快喝吧,这汤一点都不苦,还能暖胃呢。”
“多谢。”
看着里头的红枣桂圆,妧枝并没什么胃口,只浅尝了两勺便放在了一旁。
她目光偏向一处虚无的地方,但商唯真却以为她是在看她房中的装饰。
恰巧妧枝的视线对准一处屏风和书架。
商唯真:“妧娘子可是在看我书架上那套墨宝?那都是我榷安阿兄送的,我还未曾用过。”
“它用料太珍贵,我舍不得。”
成色是恍若碧波的蓝绿色,玉石所致,怪不得会被束之高阁。
妧枝经她提醒才注意到,然而商唯真好似来了兴致一眼,终于能有人和她说说话。
她愁苦的向妧枝倾诉,“我来这王府多日,阿兄一直忙于公务,今日才得空带我出去一趟,没想到会遇到这一遭……”
“如今看到这些阿兄送我的东西,心里终于好受不少,但是太多了,我这房里好看的物什都是他让人安置的,我让他别送了,可阿兄却怎么说都不听。”
商唯真见李含翎待妧枝不同,二人又正议亲,料想他们关系匪浅,应该也能理解她这种甜蜜的“痛苦”。
然而妧枝一直未曾和她搭上一句话,只捧着碗,垂眸有一下没一下的舀着。
商唯真说着说着便住了嘴,甚是疑惑地打量起她。
其实妧枝,当真和她接触过的女子不同,她对任何人都好似不假以辞色,情绪淡得根本不知如何套近乎。
让商唯真想起天上快消散的云,疏淡得遥不可及。
“娘子,热水准备妥当了,可以梳洗了……还请妧娘子也随我挪步浴房。”
服侍商唯真的婢女前来告知,商唯真扭伤了脚不宜挪动,便在她自己房里简单梳洗。
而妧枝则起身,放下碗,“那我先过去了,商娘子,多谢你招待。”
将把她当做知心好友一般交谈的商唯真抛在脑后,妧枝在婢女的相请下出了这间满是商榷安布置手笔的屋子。
“妧娘子,这些都是我家娘子未穿过的干净衣物。娘子过后可以换上。”
“我知道了。”
浴房,婢女把妧枝带到后,便离开此处。
她是商唯真的婢女,当然以自家娘子为重。
妧枝一个人留在这里,看着还在冒烟的浴桶,下一刻便走到屏风处,将衣物都褪下了。
经过海棠春坞附近的泥潭一遭,商榷安同下属也都分别回房梳洗更衣去了。
他动作很快,是常年做一件事养成的习惯。
在被过继给濮国公后,濉安王府再没有长子,商榷安到了这家并没有过上预料中的好日子。
对上不敬,又下过大狱,哪怕被革职后保住性命,放回家中休养,从此不涉入官场,濮国公依旧是罪臣。
而被过继的商榷安自然是一位罪臣之子。
昔日同僚皆与濮国公断绝来往,仅剩几位好友也在濮国公的去信中,暂且明哲保身。
商家在京中的宅子被官府收走,商榷安只能随这位新的年老父亲远走,回到商朔老家。
而商唯真,亦非商朔亲生。
她是在商榷安被收养的第二年,方才来到这个家中。
是商朔同族中的遗孤,因见她年幼无父无母,孤苦无依,十分可怜,商朔便收了她做养女。
初始,商朔对商榷安道:“你是受我连累,从一世骄子,沦落到为我这废人做子嗣,是我耽误了你。”
“从此你不再是濉安王府的人,我寻了唯真,让她与你做个伴。”
“以后你们便是亲兄妹了。”
这个亲兄妹,商榷安初始并不认可,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亦不认为商朔是他真正的父亲。
但年岁太长,在过了一年冬日后,直到开年初春,商榷安在商家门口都没看见濉安王府派人来送东西的马车。
当初将他送给濮国公时,他的父亲濉安王还曾表露几分痛心,离别时按着他肩膀道:“时局如此,你不要怪我,为父也是没有办法。”
“以后商朔便是你的父亲,但我永远认你是我儿子。”
“等到冬天,我会来看你,也会命人送些你常用的东西过来。”
可惜,树白了头,地铺满了雪。
春来春去,柳芽变成枯干,庭院又多了许多黄叶。
濉安王府连个人影都没有。
商朔垂垂已老,见他总是固执等待门前看向远方,先是陪他站一会儿,便摇头哀叹离开了。
乡间小儿多生厌,尤其村里的游侠少年,知道商朔被贬官,商榷安是个王爷丢到这里的弃子,平日里孤高冷淡,如天上月,映衬得他们好生低贱。
纷纷笑话他,“商大郎,年年都在此处等你阿父阿母接你归家呢?”
“还是死了心吧,听说你家中还有弟弟,你父母皆贵,没有你,再生几个不就是了。”
“你看他那副可怜样,像我家那条狗,等着有人怜惜他,赏他根骨头吃呢。”
嬉笑声顿时一片,然后就变成了一顿混乱。
“哎……你再打……”
对方人多,尽数是乡野少年,商榷安纵使自小习武,也敌不过人多,虽一时占了上风,却也鼻青脸肿。
待到傍晚,那些人的母亲便找来,对着大门破口大骂,“王孙公子又如何?那还不是都过去了!”
“还不是与我等一样贬为庶民,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打坏了我家子,定要你赔命!”
“……”
屋外骂骂咧咧,屋内寂然无声。
唯有商榷安眉峰冷冽坐在草席上,商唯真替他小心擦着药,一点一点,小声道:“阿兄,不碍事的,就算没有他们,你还有我和父亲。”
“他们不要你,我要你,我会永远陪着你。”
所谓天之骄子,不过是被弃养后,跌落泥泞一瞬间。
后来商榷安当然放弃了一心等候濉安王府的心思,开始认起了濮国公做真正的父。
对商唯真,他也日复一日的疼惜起来。
但罪臣之子亦并不好当。
即便他长大后,读了学,有了同窗,结交了一些人物,他们对他的看法依旧是,王府弃子。
他在此受罪,他的兄弟们在府中享福。
背过这些冷眼和轻贱的目光,他面对的永远是商唯真温柔注视他的眼神。
养父死后,只剩她和他相依为命了。
也验证了,只有她会永远陪伴他身旁。
沐浴过后,商榷安已经打理好自身,换了衣着从房中出来。
途径庭院,他被一声“大兄”给叫住。
李含翎在他院中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凳上喝茶,调笑道:“大兄,慢走啊。”
商榷安刚梳洗过,热水蒸过身子,俊白的脸多了一丝被热气烘过的红艳,从胸膛蔓延到脖颈,再到脸。
眉目漆黑而锋利,不苟言笑道:“什么事?”
他不笑便威严,天生一张冷脸,有一刻即便他不是在王府长大,但濉安王那王威,他确实继承的最好的。
李含翎起了身问:“大兄勿恼,我今日是第一次见商娘子,感念她这么多年在大兄身边照顾,原以为她真是大兄认的阿妹。”
“可没想到,原来是那种‘阿妹’……”
“父亲知道大兄是因为这位商娘子,才拒绝了妧家这门亲吗?”
旁人眼观商榷安和商唯真在一起时,并未怎么收敛。
二人气氛暧昧是事实,即便被戳穿商榷安夜未表现出愠恼,而是冷冷盯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含翎笑了笑,“我只是想知道,大兄这般不想与妧家结亲,而是心里已经有人了,其人还是濮国公之女,不知父亲那里会如何做想?可还会愿意让她留在你身边?”
“还有妧大人,若是让他知道了,不知对大兄又会怎么样?”
他试图从商榷安看到有任何一丝忌惮和愠怒的痕迹,然而商榷安依然从容淡定,面不改色,“你随意。”
“大可帮我广而告之,等事成,指不定我会多谢你。”
李含翎眼神一变,神情霎为难堪。
可以看出他这份威胁,在商榷安眼里不过是自取其辱。
拒绝妧家亲事,是商榷安重生回来后就做下的决定。
要弥补上一世的遗憾,亦是他的决心,断不会更改。
上辈子,他娶了妧枝,辜负了唯真,违背了曾和她许下的承诺,这辈子自然不希望和前世一样,重走老路。
只不过眼下,他虽和唯真还未揭开那道遮羞布,但也由不得旁人来插手。
越过不值得再关注的李含翎,商榷安眼风冷冷扫他一眼,便面无表情地离开。
商唯真的居所离商榷安并不远。
他的书行居足够广阔,属于前后错落有山水池塘的大院落。
要到商唯真的屋子,还要向上往后走,沿着廊檐途径小石子路才行。
他途径一间屋子,外面角落有一处窗户大开,他以为里面没有人,径直路过。
直到哗啦响起一道水声,商榷安目光一错,惊鸿一瞥,只看到一具胴体从桶里起身,携满了水珠从脊背滑落到腰窝。
触目一片活色生香的白。
妧枝并未察觉到此处角落有一扇窗户没关,她擦拭了身上水珠,解下挽着发的簪子,如瀑的秀发垂落胸前。
而背后瘦腰那一片,在她将松垮的衣物往肩上拉时,显得分外腰细膀圆。
这样的妧枝,别开生面,却如一缕风撬开回忆里的画卷。
上一世,洞房花烛夜。
商榷安并未与妧枝圆房,而是在前院王府招待宾客,只要找他饮酒,商榷安来者不拒。
往日清肃冷傲的状元郎在成婚当日,仿佛一心求醉,对后院中的新婚妇人并不怎么在意。
他无心想要圆房,甚至连这桩亲事从头到尾都在拒绝。
但宾客都在看着,即使闹得再晚,长辈在,还是有人开口,“时辰差不多了,再喝下去,只怕会引新妇不快,委屈了。”
“是啊,还不快扶大郎君回房。”
“天色不早,我等也该告辞了,那些走不动的,便着人抬去厢房……”
人走茶凉,再好喝的酒没有了气氛就如残羹冷炙,品不出好的滋味。
商榷安并未阻止他人送他回新房。
新房的红艳反倒灼痛他的眼,高大的郎君挥退下人,一身酒气,不让人扶着。
对床榻上的新妇视若不见,而是选择走到房中饮茶的软榻直接躺下。
屏风一隔,宛若两个世界。
烛火曳曳,恍惚间他闻得一缕香。
正闭着眼沉浸在酒意烘扰的意识中的商榷安睁开眼,不知何时榻上的新妇就站在他跟前,自发褪了喜袍,只剩单薄的里衣正在解。
衣襟敞开,里头的春色让人瞬间想起春日里最后一捧香雪。
他骇然酒醒,按住女子伸来他胸膛的纤纤玉手,“你……”
被新婚夫君冷落的小妇人睁着清白平静的眼神,坦然而率真,“我来伺候你。”
得到他抗拒的反应,嫁给他的妧枝疑惑而不解地站在一旁,似是不懂,今日和他洞房花烛夜,为什么自己的丈夫却不肯让她碰。
不喝合卺酒,亦无所谓。
不与她说话,她可以照顾他。
但不与她相亲,如何做这夫妻?
她衣衫中的肌肤和饱满半圆令人不战而逃,为了抹去眼中乍现的丽色,商榷安几乎顷刻便从榻上起身。
而挡在他跟前的妧枝也被推倒在他躺过的位置。
侧身面容愣怔,眼神惊诧地目送他绝情离去。
商榷安推门就走,整个夜都未曾回来。
而妧枝一直等,一直等,到快天亮时,等来的不过是一碗想要和她拉开距离,表明决心的汤药。
能嫁进来,也代表她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窗外,商榷安目视那道娇躯,却聚焦不定。
直到他收拢神思,屋中身影忽然转了过来,系好身前衣带的妧枝扭身一看,二人顷刻间便对上了双眼。
那一刻堪称相觑无言。
连周围的一切都静默了,妧枝不知商榷安在这里站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她脖颈肩的湿发在发梢处有水珠凝落而下。
渐渐打湿里衣上的衣襟,里面的光景若隐若现,像极了从前。
然而如今她已是别人议亲对象,更与他无瓜无葛,商榷安垂下眼帘,宛若避嫌,装作熟若无睹,快步离开妧枝眼前。
第25章 凤求凰。
房中,被前世丈夫的看光了身子,一直到商榷安悄无声息地离去,妧枝神色始终都不悲不喜,宠辱不惊。
和商榷安圆房,是在他们成婚一个月后。
妧枝的床褥上总是不见红,院里的管事婆子和小婢都瞧出了商榷安待她颇为冷淡的态度。
于是闲言碎语很快就传到了濉安王妃和濉安王的耳朵里。
大郎君对大夫人不喜。
可是亲已定,人也都已娶进了门,不圆房总是不行的。
于是在濉安王找过商榷安之后,在一个寻常一个用过晚食的夜里,商榷安终于走进了她的房门。
……
冷风微起,带来凉意。
衣衫单薄的妧枝从记忆中回神,未在去想和商榷安的新婚种种。
而是穿好衣物,对镜整拾好仪容,方才从屋子里出去。
彼时外面已不见了商榷安的踪影。
她也不打算回商唯真的房里去,而是径直沿着进来时的方向,去了前面的院子里。
一来,就看到了面色阴晴不定,似笑非笑,暗藏愠怒的李含翎。
不知是谁又惹了他不开心。
脚步声靠近。
李含翎留意到响动,顷刻回头,“阿枝,你来了。”
说着,他怒张的面容瞬间收敛起怒气。
比起和人作对,李含翎更不想让他人看到他落入下风的一面。
“四郎。”
李含翎勉强笑着问:“怎么,可都收拾好了?”
没有过多追问他出了什么事,妧枝决议道:“时候不早,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这里是商唯真跟商榷安的住处,待多了惹人嫌。
既然都已两不相干,妧枝更不会自讨没趣赖在这。
李含翎更是早已憋着气不耐烦在此处待着,听了此话立即起身,姿态都轻松了不少,“那是当然,我们去告个辞就走。”
虽是去告辞,实则李含翎连面都不想再见。
然而若不说一声就走,那就是失礼了,更叫人轻视了去,这怎么能将把柄主动落人口实呢。
妧枝毫无异议地同他一起慢慢步行过去。
屋外,枝头不知从哪飞来的麻雀短暂在树梢停靠,轻吟唤叫。
商唯真坐在屋内。
她已梳洗完毕自己,眼下正由请来的大夫,正在帮她查看腿伤。
见到商榷安来,商唯真面上一喜,“榷安阿兄。”
商榷安神色如常走到她身旁,随即问起她脚上的伤:“怎么样?可有大碍?”
大夫在检查了一番后,起身向商榷安行礼,恭敬道:“大郎君可放心,唯真娘子未曾伤到筋骨,只是一时的皮肉之痛,脚伤肿胀。”
“只需再养三五日就会好了。”
商榷安叮嘱,“那就好,多配补一些良药,免得落下旧伤,久积成疾。”
婢女也被吩咐,“照看好娘子,这几日不要让她多走动。”
“是,大郎君放心……”
门口处,有人在说话。
不多时枕戈回来道:“大郎君,四公子携妧娘子来请辞了。”
“人在院子里等着。”
听到来人是谁,商榷安眉色好像一瞬间深了不少。
“唯真,你在此等我,我出去瞧瞧。”
“等等,榷安阿兄,我和你一起去。”
商唯真让婢女扶她起来,搀着她和商榷安一同出了房门。
只见院中,李含翎和妧枝并排站在屋檐下。
等到他们来,方才面对面转过身。
李含翎:“大兄,前院还有客人招待,我和阿枝准备过去了。告辞。”
“这般就要走了?不再多坐一会喝点茶吗?”
商唯真讶异,想挽留的样子不似作假,“我还想与妧娘子多聊会天呢。”
“喝茶就不必了,实在不好再叨扰下去。”李含翎笑道。
“这……”
商唯真似乎还有些遗憾。
而妧枝在略显沉默的气氛中,缓缓出声:“脏的衣物我先带走了。”
“这身衣服,等洗干净我再还给商娘子。”
商唯真:“妧娘子真是客气了,就是送给妧娘子也不打紧,不必还的。”
她说的大方,对方却未曾真的应下。
而是默然不语。
商榷安忍不住看向站在李含翎身后梳洗干净的妧枝。
她换了唯真没穿过的衣裳,神情很淡,来了以后也不吵嚷,他们默契地彼此都没有提起不久之前在浴房那尴尬的一幕。
他似放松了许多,那根弦也不再紧绷。
仿佛在庆幸妧枝并没有向李含翎告状,或是对商唯真张嘴胡说。
等到最后。
在气氛逐渐冷淡之际,商榷安陡然对李含翎道:“你们先去,我和唯真随后就来。”
李含翎顿时一惊,“大兄也……”
他以为今日妧家的人登门,商榷安为了不与他们有任何牵扯,会适当避开,不会见妧枝的亲属们。
毕竟他拒了这门亲,见了面岂不是会尴尬。
然而商榷安道:“唯真想尝一尝炙羊席,告诉前院,多备碗筷,我们会去的。”
得到回应,李含翎不再惊奇,而是神情复杂的答应,“好。”
他身旁的妧枝则像不见经传,半点也不关心,转开秀静的脸。
二人一起离开,商榷安莫测而幽深的目视着他们的背影。
直到商唯真疑惑地唤了他一声,“阿兄?”
……
前庭,濉安王妃和平氏已都不在茶厅。
倒是李含翎几个姐妹和弟弟出了来,一个坐着与妧柔、五郎正在玩。
另外两个则站在外边和婢女们说话,吃茶点。
妧酨为了不惹是生非,对王府里面的贵女都避得很远,单独在一处等着。
“昭娘,母亲和平夫人在何处?父亲和妧大人他们还未出来?”
王府的长女好奇地朝妧枝打量过来。
嘴上回道:“母亲和平世母逛园子去了,待会炙羊席开始了方才回来。”
“父亲他们还在书房呢,四阿兄,这位是?”
李含翎介绍道:“她就是妧娘子,妧枝。”
“原来是未来嫂嫂。”
妧枝和王府的亲事早就传遍各处,无需再掩人耳目,只是几个贵女都是今日第一次见着她。
而这几个妹妹,妧枝却并不陌生。
但因前世她嫁的是商榷安,昭娘杳娘和永娘都与她来往不多,平日客客气气,有时甚至并不会见到。
直到她们出嫁,妧枝都与她们相处平平。
到了今世,许是不用畏惧她身边的人是她们的大兄,于是都对她观察起来。
傍晚,炙羊席在王府一处园子空地上举行。
厨房的下人抬来一整只煽好的羊摆在烤架上,众人皆已归席。
从书房里出来,妧嵘似是和濉安王相谈甚欢,对与他们谈坐一天的李屹其多了一丝和颜悦色。
日暮之下,妧枝等人分桌而坐,只等下人将炙烤好的羊肉分盘送上来,而桌上早已摆好婢女准备好的茶酒点心。
“今日英华一家难得登门拜访,你我携家眷在此能够安然的饮酒作乐,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濉安王开怀道,妧嵘也谦虚了下,“在下也未曾想过能有这样一日与王爷和王妃等家眷把酒谈天,此说明,我们两家缘分匪浅,是老天给了机会,方才这般圆满啊。”
话落,二人畅快大笑,不约而同率领家眷,“来,举杯,今日畅饮,不醉不归!”
濉安王妃也对平氏示意,“夫人切莫客气,可要吃饱了再回去,这头羊一时半刻还片不完呢。”
“阿枝。”
说着,她叫了声正照顾妹妹的妧枝,待到她抬眸看过来,道:“你太瘦了,可也要多吃些肉才行,叫你弟妹们都尝尝。”
她这般好意,让平氏感动不已。
妧枝则淡然点了点头,“是。”
就在众人把酒言欢之时,炙羊席上忽而来了两道身影。
“大郎君来了。”
“还有商娘子呢,快去准备碗筷来。”
管事婆子快速招呼下人,正在说话的其他人倏地因商榷安和商唯真的到来一静。
气氛微微有了变化。
尤其是第一次见到商榷安带女子来的妧嵘,对二人的身份多了几分揣测,眼神目光闪烁,“这是?”
在濉安王妃对面的平氏从未见过商榷安和商唯真,在东林寺更是意外,她已想不起来是否见过他们,而是充满疑惑和好奇。
只觉得眼前这对男女,容色好生登对。
濉安王同濉安王妃对他们的到来,似是早有准备。
一人分别同妧嵘夫妻道:“是榷安,和他的养妹。”
“此乃濮国公之女,商唯真,英华不记得了?”
“养女而已,情同兄妹,之前住在田庄,后来遇到流寇骚扰,做长兄的担心,于是就将她接来王府了。”
几句言辞,将商榷安和商唯真的关系道的清清白白。
并无遐思。
妧嵘跟平氏态度分别转变,“原来如此。”
打量商榷安和商唯真的妧嵘,神色到底和善了一些,只要商榷安身边的女子,不是带来的什么未婚妻之类的身份,那就相安无事。
否则,就是在给他妧嵘难堪了。
且要说最颜面受损的,应当是长女妧枝才对。
妧嵘顷刻朝妧枝瞧去,发现见到商大郎和女子前来,女儿竟连头都未抬,当真是对这位他早就看重的状元郎半点都不感兴趣?
这是为何?
而平氏则在打量完他们后,悄声对妧枝感叹,“原来这就是商大郎君,阿枝,你错过了。”
在平氏眼里,乍然现身的高大郎君,英姿斐然,且听丈夫说,商大郎君还是当年一骑绝尘,以一篇社稷论杀穿文武百官的状元郎。
今日一见,果然气势惊人,非同凡响。
平氏不懂,怎么女儿就这般运势不佳,错过了这样的如意郎君呢?
待到商榷安同商唯真落座。
只听濉安王为了让刚才稍显冷凝的气氛再次热络,于是朝下吩咐道:“乐师呢?去抚一曲凤求凰来,本王有话要与妧侍郎在此宣布。”
第26章 一封情信。
像是预感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有大事要发生,在场的人都放缓了手中动作,停下饮茶吃肉,看向场中央的濉安王与妧嵘。
而分别坐在他们二人下方的李屹其与李含翎,也都神情各异,一个忽而面带微笑,一个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妥。
而来参加炙羊席的一个妾室更是捧场的问:“王爷要奏凤求凰?莫非是有什么大喜事要宣告?”
历来都知凤求凰乃男子追求女子的诗作名曲。
既然濉安王能用它来说道,定然是待会要宣告的事,非同小可。
“不错。”
没有在此刻透露太多。
只等乐师来了之后,乐声响起,濉安王与妧嵘畅饮了一番,方才在众人拭目以待中放下酒樽。
然后放声,“诸位,今日听我一言。”
随着他的话,在场的都安静下来。
“今日炙羊席,是本王和妧侍郎交往许久,感念他的为人和情操,为了招待他家夫人和子女才准备的。”
“本王原先,听闻其有长女,芳华正茂,正待嫁闺中……”
不少目光不禁都投注到妧枝身上。
即使被注视,已经停箸的妧枝,都娴静大方的静坐着,任人观测。
“妧侍郎长女何其贤惠,英华又是何等的人物,若能有这样淑德的女子持家,可真是天大的幸事……遂,本王愿意让家中子弟求娶,结一段天赐连理。”
“而今,本王和妧侍郎都认为,时机皆已成熟,今日该当将这门姻缘妥善定下来。”
在座诸位越发安静,甚至视线有意的向妧枝和王府的子弟们逡巡去。
直到濉安王宣布:“至于人选,我二人已思定……”
“就由三郎来娶妧家大娘子,缔结两姓之好。”
“……”
似是怎么都未想到,娶妧枝的人竟然定夺给李三郎。
只见在座当中,李含翎已将手中长箸徒手折断。
目光不可思议,注视前方。
而濉安王更道:“屹其,还不快给你日后的岳父岳母敬茶?”
话音一落,李屹其当场站起来,志得意满地为妧嵘和平氏斟茶。
“怎会如此……”
同商榷安在炙羊席上落座的商唯真,亲眼见到这一幕,竟是没忍着,小声轻呼出来。
甚至转头忍不住感慨,“为何不是四公子?”
“我还以为四公子和妧娘子今日那般亲密,会是一对呢?”
她习惯性地试图找榷安阿兄,让其帮她开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一扭头,就看到榷安阿兄,已经在觑向场中坐着的妧家人那边。
“阿兄?”
今日是商唯真第二次这样失神。
在这日之内,榷安阿兄从未在她身旁注意过别人,她不禁跟着找到人群中的妧枝。
她好生淡定,就像在她房中吃那碗桂圆一般。
仿佛并不意外。
面不改色,且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冷不丁的,商唯真发觉商榷安扭头,回应了自己,“她就是这样的,对父母之命言听计从。”
死不悔改。
“什么?”
商唯真完全诧异了。
许是不大想谈太多。
商榷安对宴席上发生的事并未太过上心,他收回了目光,那般清冷威严,却莫名叫商唯真放下了心。
他夹了一块吃食给商唯真,转口不再多提,“你不是想尝炙羊席?那就多吃些。”
商唯真虽答应了。
却还是怔然看着碗里,疑惑刚才的话,当真是他说出来的么?
为何榷安阿兄似乎对妧娘子很是了解?
“可是阿兄……”
商唯真正要再问,被商榷安沉敛的目光安抚,他道:“唯真,无需多言。”
“人生在世,我们关注自身就好,他人的事,切勿多管。”
“可是……”
“快吃吧。”
一经商榷安阻止,商唯真最终还是熄了想要追问的心思。
可就在榷安阿兄说此话没多久。
众人注视的眼前,李屹其斟茶到了平氏这一边。
“世母……”
他秉着仪表堂堂的笑,正要与接触渺渺的平氏多说两句好话,下一刻,一道人影从位置上缓缓站了起来。
用柔雅而坚定的嗓音打破这沉寂。
“且慢,我有话要言。”
“枝儿?”
平氏从身旁惊讶地看着她,与濉安王在一起的妧嵘在座上也有预感的皱起了眉。
所有人都因骤然一反常态的妧枝而停下手中动作。
“你想说什么?”
妧嵘面带笑意,话语声却十分严厉:“今日王爷摆宴,婚事已定,有什么话归家后再说,你听话些,最识大体不是吗。”
可长女却瞧都不瞧他。
妧嵘气急:“妧枝!”
“坐下。”
可惜就算妧嵘如何疾言厉色,都阻止不了妧枝脱口而出的话语。
在所有人心头,都听见那道柔雅的嗓音从容不迫地道:“王爷和阿父私自定下定亲人选,却未曾问过我的意愿。”
“这门亲事,我并无怨言,但是夫婿人选总得听一听我的意见。”
“……若要成亲,我希望我的未来夫君,会是李四郎君。”
话语说完,最为震惊的不亚于这对同母兄弟。
而在另一边,手持酒杯的商榷安也微觑过来。
李屹其与李含翎眼神均不同地看着妧枝。
深吸了口气,李屹其勉强维持风度,然而一只手背负在身后,已经暗自攥了起来,“妧娘子?此话从何说起?”
“论理,我与四郎皆是与你同时议亲的人选,父亲和妧世叔以为我更适合你,这有什么不妥吗?为何偏要是四郎?莫非是我哪里得罪了你,让你不够满意?”
李含翎宛若呆住的傻子,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
痴望着妧枝,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听她不急不缓地回应,“可,原先也未曾说过,一定只能是三公子,而非四公子吧?”
“这桩亲事,本应是我与两位公子的相互选择,相处过几日,我觉得与四郎君更加情投意合。”
“只是这般而已,三公子莫非要强求不成?娶妻嫁人,理当两情相悦才是最好的,否则即使在一起,也不过是做一对怨侣。”
妧枝说这话时,不远处因她饮酒而顿住的商榷安,像是被意有所指,眸色逐渐幽幽而深沉起来。
气氛随着妧枝的表态瞬时冷场和僵硬。
谁都没想到这位妧娘子竟有勇气当众不满濉安王和自己父亲的决议。
“你……”
妧嵘已有想要发火的迹象,然而为了颜面却不得不强行按捺下来。
他强忍道:“你真是不识抬举,为父帮你定下三公子,自然是他有一定强处,文采上有造诣,前途可期。”
对比李含翎,李屹其学问上自然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让他扶持,自然更愿意扶持有文墨的,而不是稍加纨绔的李含翎。
然而妧枝像是铁了心,“四郎今日送了我一片花海,他对我很有心,我非看重前途的人,不期望未来丈夫有多高枝。”
“就算再大的官,嫁了他也毫无意义。”
“……”
僵持良久。
濉安王挥退乐师,让人暂停,“好了,此番决议不过是我与你父亲,今日初步决定。”
“既然你有心四郎,可未免伤了他们兄弟之间和气,那就等日后再议。”
濉安王妃打着圆场,“是啊,还是先用了这场炙羊席吧,一切等之后再说。”
平氏起身,神情根本不敢与妧嵘对视,只能诚惶诚恐地将长女拽回原位坐下。
“你,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为何这般当面逞强啊?”
一遇到事,平氏好像从来都是息事宁人,不想惹麻烦的模样。
妧枝淡淡道:“阿母也觉得我应当顺着阿父心意,他把我指婚给谁,我就要嫁给谁吗?”
“李家四郎君,哪里不好吗?我不追求他荣华富贵,前途似锦,亦不念想他一心一意。”
“只要他对我怀有一点善意,我便觉着这门亲事可以。”
经过这样一出变故,原本热闹的炙羊席氛围立马有了变化。
即使乐师重新奏乐,宴席上的人心思好像都不在吃肉上面,而妧嵘和濉安王的推杯换盏,也变成了各自饮酒。
待到天黑,宴席终于有要结束的迹象。
妧枝随同平氏等人起身,妧嵘同濉安王说了几句话,便悻悻而归。
濉安王妃早已提前寻了个借口,离开了此处。
人已经变少,但在妧枝要离开王府时,李含翎从后面追了过来,在廊檐下对着妧家人的身影道:“妧侍郎,世母,阿枝,含翎且来相送。”
说是相送,他眼睛却是盯着妧枝。
妧嵘在宴席上被败兴,而李含翎又是王府子弟,虽在妧嵘心中没那般满意,却也并非真的想弄僵。
于是甩开袖子,冷哼一声,“时候不早,别耽误了时辰。”
平氏亦拖着妧柔妧酨,也识趣地没有打扰他们。
是以,在通往前庭后院的路上,只剩妧枝和李含翎二人。
而在一桩梁柱后面,商榷安带着商唯真从里面出来,不远不近地看到这一幕。
商唯真下意识朝商榷安瞧去,目光紧盯他的表情。
只见商榷安只再平静不过地瞥了那边一眼,便漠不关心地扭头,对商唯真道:“走吧,我扶你回去歇息。”
时值长夜,天色浓厚的像墨一般。
将商唯真送回到房中,叮嘱她好生歇息,商榷安便从屋中退了出来。
此刻万籁俱寂,只有少数虫鸣和风声。
他在园中一处小路上静了静,正打算去书房一趟,然而竹影摇晃,灯火璀亮。
路途上一个眼熟的婢女捧着一样东西,匆匆走来。
见到他,倏然惊呼一声,“大郎君。”
是商唯真身边侍候的婢女。
认出来人,商榷安锐利的目光落在她手上,“你拿的是什么?给唯真的?”
若是商唯真的,商榷安必然要检查一番。
然而婢女将东西捧到跟前,像是遇见救星道:“不是,大郎君,这是妧娘子的东西。”
“妧娘子今日在小浴房梳洗,奴婢前途打扫,发现她落了这封书信。如今他们好像已经归府了,不知该怎么才能给她?”
商榷安触目盯着婢女手上的信物片刻,默了道:“给我吧。”
得了应允,婢女飞快将书信上交。
商榷安:“下去吧。”
“是。”
待婢女一离去,竹影摇晃的光影中,商榷安站在石子小径上,将这封写有妧娘子亲启的信件,直接拆开。
五指轻掸,露出里面的字迹。
一目了然。
常珽亲笔:海棠春坞偶遇,未曾想与妧娘子一见如故,若娘子芳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还请前往木荷堂一聚,等卿。
第27章 病发。
屋檐之下,灯火明亮。
妧枝在李含翎追来后,停下脚步,“四郎君,有何事找我?”
历经炙羊席上一幕,李含翎再看妧枝,眼神已然不同。
“我没想到,阿枝竟然会为我出头说话……”现在想来,李含翎还恍若置身如梦。
他虽和李屹其是兄弟,但兄弟之间也会分个高低上下。
而今府中有商榷安独占鳌头,衬得其他人宛若蝼蚁,又有谁能越过他去?
再往下分,二兄出门经商,不在家中。
只剩他和李屹其年长,论人选,对挑选夫婿的人家来说,李屹其读书比他多,自然又要更胜一筹。
而他小有花名在外,这样一比,肯定不得旁人家长辈喜欢。
可是妧枝却好像对他心有所属……
李含翎不由地面露微喜。
妧枝仿佛看透了李含翎所想。
他而今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年轻儿郎,而妧枝早已比他多历经了一回生死。
她道:“生死嫁娶,虽由不得自己做主,但我也想选一个稍合心意的,此乃人之常情。”
“四郎君不必想太多。”
李含翎根本听不懂其中含义,执意道:“可无论如何,你都选择了我,阿枝,我甚为高兴。”
被人认可,尤其是婚嫁中的女子,能让李含翎这般作态倒也正常。
妧枝只好点头,“若没其他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
李含翎还想起来一件事,念念不舍道:“那些花……我届时让花匠都移植到你院子去。”
“好。”
今日上门做客,无疑妧枝也没想到李含翎会真的有心,去拖了许多花来栽在院子里,哪怕他亦是看在妧嵘的份上,听了父母之命才与她议亲。
也从来没有人能为她做到这种程度。
即便是片刻的欢心,妧枝内心也微微偏向于这位李家四郎。
左右这桩婚事是为了做给妧嵘看的,与其定下表面宽容,实则小心眼的李屹其,还不如会哄人开心的李含翎。
届时退婚起来,也好糊弄。
王府大门,在妧家马车离去后恢复安静。
与此同时,御街的豪宅富贵人家中。
一碗羹汤忽然撒落在地。
婢女看着骤然脸色发白,瘫倒过去的妇人,一声惊呼,“老太君……”
入夜之后,甘家府中,本是一片祥和之态,却因事发突然,府中气氛骤然低迷沉重起来。
闻讯得到消息的历常珽,从自己府上赶来,“贯轩,祖母情况怎么样?可有大碍?”
甘家郎君,周老太君的亲孙将他迎进门,神情不是很好道:“祖母身体不是很好……谁知会突发这一遭。”
“你……看过就知道了……”
历常珽肃着脸从院子里进去,来到周老太君的房中,此时此处早已挤满了不少人。
有甘家家主以及夫人和其他子孙,还有大夫婢女。
待到历常珽来,在一道声音下纷纷看向他,“常珽来了,都散开。”
“其他人都先下去吧,留下一人伺候,大夫就在此处。”
屋里的闲杂人等都退到外面,甘家家主应对上历常珽询问的目光,哀叹一声,摇了摇头。
“大夫说,是头疾发作,此乃不治之症,也许没几年可活。”
历常珽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周老太君,她面色灰青,嘴里含着人参片吊着,远不如前几日红润有气色。
说是几年,怕是甘家家主都是捡了宽慰的话说的。
甘贯轩在他身后道:“父亲吩咐了,要大夫竭尽全力医治祖母,常珽,多亏你日前提醒我们,要多留意祖母身体。”
“这些时日,大夫都在开药为她进补,若不是今日大夫恰好来把脉,说不定祖母……就这样去了。”
历常珽怔愣,倒不是他提醒,而是有人比他更早留意到祖母身体不适。
他不禁想到妧枝,那个出身妧家的女郎,她说她虽不通医术,但是见多了像老太君这样有隐疾的人。
初时,他还以为她是有意和他搭话。
没想到,而今都叫她说中了。
在大夫看过之后,同甘家家主出门交代事宜,历常珽便与甘家的郎君留在房中陪伴周老太君。
烛影昏昏,在片刻的清净之后,周老太君在床幔中缓缓转醒。
她意识有了一刻的清醒,混沌的目光在周围打量一圈,看到子孙在后,不由地笑了笑。
然而却抬不起嘴角。
“是贯轩啊,常珽也来了……”
“祖母。”
见周老太君头偏向历常珽,似是有话要说,甘家郎君道:“你陪着祖母,我去让人端药过来。”
待甘贯轩走后,历常珽才来到周老太君身旁,一下便握住了她搭过来的手,“大夫说要静养,此刻祖母你还不能起身。”
“不起,不起……”
周老太君:“我只是有话想和你说。”
宛若交代后事一般,她道:“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人,生死自有命数,就算我哪天去了,你们也不必难过。”
“倒是你,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即使袭承了你父亲的爵位,身边却一直没有一个知心人相伴。”
“常珽啊,你可不能绝了你父母的后路,为祖宗,开枝散叶,乃是人生大事,你……”
她咳嗽起来,说话有些气短吃力。
历常珽登时紧张地为她轻拍心口,又在婢女倒来茶水后,喂到周老夫人嘴边,“祖母慢些说,我都听着。”
缓过来气后,周老夫人按着历常珽的手,颇为艰难地挤出话语声,“要娶妻,知晓吗?那妧枝,若是与三郎他们没成,你就……”
“我观她是个好的,你也不反感不是?”
想到那个在海棠春坞进退有度的女子,以及在茶厅不为颜面,坦诚自己不够富足的女子。
历常珽顿时陷入沉思。
“祖母……”
周老太君:“我大限将至,若不能看你早日成家,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眠。”
“你就思虑去吧。”
说罢,周老太君依着床榻重新闭上双眼。
妧家。
在众人到家后,妧嵘站在厅堂,眉头不展的盯着妧枝,余下平氏等人大气也不敢出。
不想在如此可怖的气势之下,妧枝竟然开口,“阿母带阿妹阿弟回房去吧,我还有事要与父亲相商。”
“枝儿?”平氏惴惴不安看着她。
妧嵘发起火来,是会动手的,她实在不想看到妧枝被打。
熟料妧嵘听了妧枝的话,点头怒极反笑,“让她说,我倒是要听听她到底想说什么,若是不能说出个所以然,今日的事,就不会善了。”
“我会执家法教训你。”
所谓家法,到底躲不开挨打挨罚。
在弟妹惊恐万分的眼神之下,平氏正要求情,妧枝却道:“那怕是,父亲听过之后,想必还要感谢我呢。”
妧嵘气笑了,挥手让其他人散去。
迎着他人担忧的目光,厅堂最终只剩下妧枝和妧嵘两人。
妧嵘抬首向她示意,“说!”
今日炙羊席妧枝忤逆于他,妧嵘须得她给个说法。
妧枝却忽然道:“阿父可还记得席上商大郎君带了位女子来?”
“那女子是濮国公之女,商榷安之养妹,这我清楚,与你有何干系?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妧枝摇头,轻叹,“怎么会没有干系?阿父不是责怪我,始终不肯嫁给商大郎吗?”
“在东林寺,可不止我不情愿去观音殿,这位郎君可是心有所属,转头就与养妹去菩萨殿里上了香。”
“而王爷和王妃,却与你和阿母说,他们是兄妹……这兄妹倒也不假,关系却没那么清白。”
妧嵘登时两眼一眯,颇为阴郁,“你是说,此女和商榷安有私情,当初他拒婚也是因为有了心上人?而今,王爷却替他隐瞒,而骗我说是兄妹之情?”
妧枝点头,“不错……阿父,这濉安王府拿我们当猴一般,戏弄你呢。”
妧嵘自然听懂了长女的煽风点火,可商榷安的确无意这桩亲事是事实,而他回想宴席上,对方对身边的女子照顾有加,举止颇为亲昵。
何曾将他们放在过眼里,哪怕是在朝为官,商榷安都比他官高一大截。
所以,一开始答应,却临终反悔,是瞧不起他女儿,亦是瞧不起他?
妧嵘神情越发阴沉,他不介意这世上天资聪颖的人何其多,他也曾是千里挑一的探花郎,可是,他却介意年纪轻的比他运道好,走了他不曾走过的路。
还拥有了曾经他奢望过的荣华盛宠,却敢来鄙夷他?
瞬息过后,妧枝所见,妧嵘冷笑一声,似乎已有了决定。
她想,让妧嵘来对付商榷安最好不过。
她本不想与他们有任何牵扯,但她如今别无其他倚仗,只能先让妧嵘对其不满,再让其二人相互撕咬了。
“还有一事,一直想告诉阿父……”
妧枝柔柔道:“此乃是我无意间在濉安王府听到的,那位商大郎君,和手下人互通消息,说是朝中近来在审查叛党一事。”
“已经盯住了好几位官员……”
妧嵘神色兀地一变,已不是刚才那副恨不得咬人一口的表情,而是眼神惊恐慌乱。
语气微颤而急切,“有没有说是谁?叫什么名字?”
妧枝:“这,我才一走近,就被他们发现了,其余的没有在听。”
她垂下眼帘掩盖住情绪,仔细一看,才发觉妧嵘衣角下的腿已经在微微抖了。
待到她再朝父亲瞧去时,既惊又恐的妧嵘暗中闪过杀意,“此子,此子心有所爱,居然还敢议亲来耽误你,我难以留他,定然让他无颜在这朝堂上生存。”
说罢,妧嵘对于此事惊恐程度,早已忘了追究妧枝在王府里公然顶撞她的事。
至于是选三郎还是四郎,亦都指责不起来了!
待到妧嵘离开厅堂,妧枝追了一步,然后看着他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只期望这步棋没有走错一招。
上一世,妧嵘就是因为受乱党牵连,而被圣上厌弃,同僚敬而远之。
虽看在商榷安的面子上,还保佑官职,但到底从此远离权力中心,是以才醉心温柔乡,日夜都不归家。
而对妧枝,也越发憎恨起来,怪她夫婿竟这般六亲不认,敢对岳丈下手。
更迁怒于平氏,养出这样的好女儿。
这辈子,妧枝稍透一些口风,既给商榷安找了些不痛快,又让妧嵘不至于错上加错。
她虽想置他于死地,但逆谋,那是全家上下都得下狱的下场。
妧嵘走后,妧枝亦回了屋歇息。
天色晚重,只闻风轻。
第28章 私会。
接下来几日中,不知妧嵘是否真的被妧枝所说的话给吓着了,接连好些天都待在家中。
他日前向来喜欢应酬拜访,经常外出,这回除却上朝都闭门不出,也不接受旁人邀约了。
俨然一副规规矩矩在世清官的模样。
这倒是苦了妧酨,在官学越待时日越长,根本不敢提早归家。
一旦被妧嵘瞧见,就会让他到跟前待命接受教导。
平氏倒是颇为高兴,丈夫总是外出做客,总不在家中,她身为妇人,却像寡妇。
如今丈夫在家,即便没与她说几句话,却觉得安心了。
这日妧枝正在家中帮平氏绣花,上个月她用院子里的树做了梨花膏,已经叫多瑞拿到百姓中去卖了,挣了些富余。
而今梨花花期已过,等李含翎送来牡丹花,她又可以利用上卖其他的香膏了。
正在这时,婢女从门外进来,快步走向妧枝。
“女郎,家中来了客人,说是郡王府的下人,女郎可要接见?”
妧枝惊讶,在婢女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神情,郡王府?
是历常珽?
妧枝那日从濉安王府回来后,带回了被弄脏的衣裳,然而一直藏在袖子里的信却不见了。
她找了找,才察觉出应是在王府里就弄丢了,至于丢在何处,那就不晓得了。
应该就是她去过的几个地方。
没了信件,妧枝亦没想过主动找历常珽,此事本就蹊跷,那婢女引她到海棠春坞,那么隐蔽的地方。
纵然东西丢了,妧枝也不觉得可惜。
她可不是什么真正待字闺中,不通人情的少女,主母做久了,该有的防范还是有的。
“让他在厅堂等着,我很快就过去。”
多瑞代她回话,妧枝将手头上的绣花补好最后两针,收拾好物品,方才起身去往前厅。
郡王府的管事正在等候,妧枝一见,居然不是随便派什么下人前来,不由地问:“你是历郡王家的人?他派你来有何贵干?”
管事等了片刻,却不见不耐烦。
倒是恭敬有礼道:“贵干说不上,妧娘子客气了,在下的确是郡王家的仆人,为妨娘子疑惑,这是在下牙牌,可供娘子检验。”
妧枝接过看了一眼,确认他的身份,来路的确正当,于是交还给对方。
“那不知郡王找我,是有什么事?”
管事顿了顿,似是在想如何启齿,然后道:“妧娘子……可还记得周老太君?她日前突发隐疾,晕了过去。”
“好在当日身边有人照应,未曾离开半步,方才捡回了一条命。近些时日,老太君都在床榻上躺着,未能动弹……今日我来,是代郡王报答妧娘子的救命之恩。”
“若不是在王府,妧娘子提醒过郡王,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妧枝张了张唇,“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想,果然周老夫人就是濉安王妃那位突然离世的姑母。
只是这辈子还是发病了,能捡回一条性命,却是最好不过了,即便暂且下不了床,也强求不了太多。
管事叹息,然后说:“是啊……这些都是郡王交代,送来给妧娘子的谢礼,若有机会,他还想邀妧娘子去茶苑一聚,当面向娘子道谢。”
管事奉命而来,带了不少东西,妧枝定睛一看,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大多都是吃穿用度上的。
“郡王太过客气了。”
至于见面,周老太君既然身体不适,得了如此大病,妧枝自当去看她一回。
她道:“我知道了,郡王有邀,我定当赴约。”
得到回应,代表此事已经办妥。
管事便先告辞了。
等到多瑞将人送到门口,然后回来,“女郎,这些东西该怎么处置?”
妧枝:“放去库房吧,今日之事,暂且不要向阿父阿母他们提及,若是问礼,就说是周家老太君为答谢我送的。”
她还不想让妧嵘和平氏知晓她与历常珽有交集。
待到去看周老夫人那日,妧枝起了个大早。
平氏早已不与妧嵘同房,而今却是要早早起来为他洗手作羹汤,且妧嵘偏好的吃食,一向由平氏亲手伺候。
她看到妧枝来到伙房,两边袖子都卷起,露出白嫩的细腕,讶异道:“你这是来帮我的忙?我不是说了不用,你……”
妧枝道:“阿母,上回邀我去东林寺吃斋食的老太君病了,我想做些点心去看看她。”
平氏倒是记得此事,吃斋食那日,妧枝不在家中。
濉安王府的礼便送来了,然后他们又一同登门去吃了炙羊席。
没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的老夫人这就病倒了。
她惋惜,“那你做吧,可要做那等口软酥软些的,否则病了可尝不进去。”
妧枝:“就做两样素点心,多的留给家里吃。”
妧枝有一双巧手,她不是被宠大的,但平氏从来没真正让她吃过苦。
最苦最累最脏的都是由她自己干,从没有一句怨言。
平氏忙中觑了一眼正在揉面的长女,欣慰一笑。
她这一身白中透粉的好皮肉,像极了平氏记忆中的母亲。
纤纤玉指越发白皙。
不得不说,妧枝是最得她心的女儿,如果不是会忤逆她父亲就好了。
在她收回目光继续忙碌时,妧枝微微抬起了眼眸,她看着平氏,若要他们都不受妧嵘牵连。
也不知阿母是否愿意与妧嵘和离……
拆穿妧嵘养了外室的奸情,势必要大动干戈一番,到时候免不了叫平氏等人受累。
而想全身万无一失而退,只有等她挣够了资产,才能保他们一个安稳容身之地。
或者……寻一个更大的靠山。
点心做完以后,妧枝便带着吃的出门去了。
且不说周老太君能否进食,她总不好空着手去探望。
妧枝先去了管事所说的茶苑,因是去见历常珽,便不好用家里的车马,只能步行。
隅中之前,她找到了地方。
茶苑在上林坊的大街上,此处多是达官贵人出行之地,寻常百姓都不轻易过来。
街上的铺子亦都更加精细奢华,出入此地者身家都非比寻常,妧枝上辈子是做了濉安王府的大夫人,方能陪着濉安王妃来过几回。
如今她稍作打扮,但孤身一人,身边没有婢女和下人跟着,亦相当显眼。
往来街巷,或是铺子里的伙计和行人,都会多看她一眼,猜测妧枝身份,是哪家的娘子。
一直到妧枝停在木荷堂的门口,抬头仰望那块牌匾,以免认错了门。
伙计见她还带着东西,出来迎接,“客人是进来喝茶,还是有什么吩咐?”
妧枝看着伙计:“我与郡王有约,今日特地前来拜访。”
西南方向,有一处与木荷堂一样的华贵茶苑。
在楼阁之上的飞檐翘角下,伫立着一道负手而立的修长身影。
“商大人,据可靠消息,乱党贼子那边好似听得了一些风声,不知是我们身边人透露的,还是出了什么差错。”
“近来有好几位被盯梢的官员都一反常态,竟都不聚在一起,我手下人潜伏在其中一人府中,说是一个叫妧嵘的臣子,率先闭门不出,近来断了一切应酬。”
对方道:“我看,不如还是提前将他们一网打尽,未免夜长梦多啊。”
又有一道声音说:“眼下是打草惊蛇,还不到收网的时机,若不能将这背后掩藏更深的人连根拔起,那才是酿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还是先查清,妧嵘为何会先得知风声?亦或是我等手下出了叛徒再说。”
背后议论声不断,商榷安站在窗前,一直看到那道提着食盒,一身白衣赭红长裙的女子走进对面的茶苑。
眼皮方微微的掀了掀。
近来,朝中忽然出现一道弹劾他的声音,说他品性不端,出尔反尔,戏弄了无辜女子的感情。
不等商榷安去查是谁的手笔,自然会有上官来透露消息给他。
在炙羊席后,妧家一家回去,第二日听说这封弹劾就被呈到了圣上案上。
答案毋庸置疑,不管是弹劾还是风声,都与妧家脱离不了干系。
至于被盯上那么多天的妧嵘,竟能在当下反应过来,自然是有人提醒了他。
否则以此人的能耐,到死也绝无可能发觉他已经暴露了出来。
低眉墨眼觑着木荷堂的牌匾,商榷安想到那日夜晚,在庭院里打开的信件。
前世,历常珽有一段时日常常登王府大门,彼时商榷安的下属亦有将此事报给他听。
但当时商榷安并未在意,妧枝是安分的,当初说好她硬要进这个门,就要安分守己,如她承诺般做好一个夫人。
即便他们之间相敬如宾,商榷安都确信她不会做出那等有违宅门妇人的行径。
是以,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今生,多日之前,李屹其与妧枝相看,他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言她攀炎附势。
其他暂且不表,如今亲眼所见,没想到这位前世妻子,也并不如意想中那般清高。
是又攀了什么高枝。
半刻过后,商榷安回头,与同僚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会亲手着办,就如方才所言。”
“只是一时打草惊蛇,对方并不知自己真的暴露了,待到时机成熟,再将他们连根拔起。”
“是,是。”
底下人应道。
商榷安眉眼淡道:“我还有事,诸位先行吧。”
茶苑里的人分别走出,过了许久。
商榷安也从里面出来,只是立在门口处,审视地看着眼前茶府。
第29章 独处一室。
木荷堂内,妧枝跟随引领的伙计穿过茶桌厢房,径自来到一间屋子前。
伙计道:“娘子请先坐着喝茶,我这就去禀告郡王你来了。”
妧枝环顾四周,附近走廊上除了摆放的盆栽,别无他人路过,中间是个露天的空庭,晴可日照,阴可通渠。
此时阳光正好照在下面水池的花草上,泛起粼粼波光。
妧枝正要推门进去,就被身后一道声音叫住,“妧娘子。”
历常珽从她背后过来,隔着几步之遥看着她。
“你来了。”
“妧枝见过郡王。”
她向下行礼,姿态窈窕,历常珽未曾挪开目光,就这般盯着。
直到妧枝察觉氛围有几分怪异,这才听见历常珽道:“不必客气,快起来吧,我们进屋说话。”
既然主人家一来,妧枝便让开到一旁,等着历常珽开门进去。
她等对方到了屋中,才在目光示意之下迈开步伐。
进来之后,历常珽对她身后的下人道:“快去奉茶,再送一些茶点过来。”
“坐吧,妧娘子。”
妧枝依言来到历常珽面前,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
“这是?”
“这是我为老太君做的点心,听闻老太君病了,我想登门探望,这才带了这些东西来。”
妧枝打开让他看看,历常珽所见,妧枝所带的点心不见荤腥,极为清淡雅致,他不禁问:“这都是你亲手做的?还是……”
妧枝:“是我亲手做的,这些都是我阿母教我的手艺,郡王觉得这些给老太君尝尝,可谓合适?”
历常珽仔细观察她的手,妧枝的指甲修剪的整齐而干净。
她不是养在闺中的那等大娘子,还会帮自己劳累的母亲分担,极为懂事理。
而今,不过是因为他传话给她,祖母病了,她便这样有心,亲手做了吃的送来。
点心精致,看起来新鲜,可见应是一大清早就起来忙碌了。
而这些,都不过是为了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老妇人……
历常珽盯着妧枝手的眼神,已然悄悄变了。
“自然无有不妥,你的心意很好,多谢你了。”
妧枝:“郡王客气了,老太君对我一见如故,是个宽宏慈爱的长辈,她忽然生此大病,我却帮不上忙,只能这般尽一尽绵薄之力。”
“休要妄自菲薄。”
历常珽看着她,“当初在小姨母府上,若不是妧娘子好心提点我,还不知祖母身体抱恙,能否保住性命都难说。你可是立了大功的。”
“大夫说,若不是有人在身旁照料,待他赶到祖母说不定就要去了。我才是,不知道如何感谢妧娘子你才好。”
妧枝:“感谢倒是不必,郡王已经遣人到家中送了太多礼,我不过是察言观色多了句嘴,实在不敢居功。”
“而今心愿,只期望老太君尽早无病无痛,快些恢复。”
“你……”
妧枝进退有度,历常珽思量道:“你实在太善了,妧娘子果然如祖母所言,是个极好的人。”
“若今日换成旁的,只怕早已经期望我能允诺他些什么了。”
他同她笑笑,之前保持距离的架子好像都被卸下来,不管是语调还是语态,都温和不少。
想来周老太君对历常珽来说十分重要。
据妧枝了解,他二十多岁时,生父生母因为游历在外,听说是在一处山上,因天象有变,引发山崩。
导致这两位长辈都在天灾中丧生了,家中便只剩他一个独子,周老太君对他一直放心不下,十分照顾。
这祖孙二人感情深重,无怪乎历常珽会对她这么好态度。
历常珽忽然正色道:“但我方才说过的话是真的,若你有什么所求,需要什么帮助,只管与我道来,有能帮的上的,我定能尽我所能为你解决麻烦。”
妧枝仔细观察他,忽而沉默下来。
她相信历常珽所言不假,他出身富贵,受过良好的教导,身份地位都在她之上。
若想做点什么事,都易如反掌。
有那么一瞬间,妧枝甚至考虑是否要将自己扳倒妧嵘的计划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含笑道:“那我就收下这个人情了,待有机会再劳烦郡王。”
诚如历常珽是个有身份的权贵,但若请他帮了忙,便是将他拉到她这个混杂的池水中。
妧枝不想牵连到别人。
妧家的事和其他人没有半点干系,何必让历常珽来蹚这糟污水?
况且,他们之间,对方雪中送炭。
而她报一命之恩,他们间的因果已经偿还清了。
历常珽无需再为她多做些什么。
“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去拜访周老太君?”妧枝转移了话题。
落在历常珽眼中,便是她眼下与他交情匪浅,女子家有女子家自己的矜持,不会轻易有事找他。
于是不再强求。
配合道:“我与甘家那边已经传了话,这就可以出发了。妧娘子,我们走吧。”
妧枝随同历常珽起身,待到她要拿起桌上的食盒时,不想对方快她一手,笑着道:“还是我来吧。妧娘子提了一路,该由我来代劳了。”
二人从屋子里出来,站在走廊,正要穿过正堂。
下一刻,茶苑里的管事模样的人忽地过来,有事要禀告历常珽。
“郡王……”
历常珽含有歉意道:“稍等我片刻,我即刻便回来。”
妧枝目送他跟管事离去,却还不忘带上食盒,登时追了两步,“诶……”
然而历常珽未曾察觉,与管事说着话走远。
未免打扰到他们,妧枝还是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回到原先的地方。
她踩着台阶上去,垂着眼帘,望着地面,直到一双脚出现在视野,寸步不让地挡在她跟前。
妧枝抬眼一看,便惊愣住了。
一身清雅锦衣的商榷安负手而立,神情肃穆居高临地下打量着她。
妧枝愣然,然后蹙眉:“怎么是你?”
她似是很不希望再见到他。
说好大家各走一边,商榷安却屡屡出现在她跟前。
“很遗憾,我并非是妧娘子所期待的男子。”冷淡的言语,从薄情而冷酷的唇中吐露,商榷安看妧枝的眼神,俨然在看一个又攀炎附势的女子。
如同前世。
“不过在下有事,想请妧娘子借一步说话。”
明明是上辈子的夫妻,即便今生重新见面,商榷安待她,却装作陌生,假惺惺地称呼。
妧枝更加冷声道:“不去,走开。”
未料想,得到她呵斥的商榷安却是一言不发,默然地看着她。
然后在妧枝想要调头从另一旁走掉时,忽而伸手将她拽住,默不啃声地便将她拉走。
妧枝一惊,根本不相信这是商榷安能做的事。
他竟然碰她了。
上辈子,他们之间竭力保持着距离,夫妻间生疏而客套。
前几年,在濉安王和濉安王妃的督促下,商榷安不得不与妧枝圆了房,之后一年之内他们同床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不一定会碰她,哪怕同一张床榻,亦可能是同床异梦。
或是侧躺着背对着她而眠,平日里称呼都不会叫她“夫人”,而是“妧氏”。
而今他们都重生了,彼此故作不认识,商榷安的称呼也就更加生疏起来,叫什么“妧娘子”。
即使如此,妧枝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并感到荒唐至极,厉声斥责,“够了,我乃待嫁之身,还请郎君自重,别污了我清白。”
然而商榷安对她的抗拒置若罔闻,并且一意孤行将她拉到一间空无一人屋子,将她推到了里面。
然后以睥睨倨傲的气势,挡住门口进来。
屋门一关,只有窗外的光影照亮这里。
正巧外面此时有人走过,闲谈的说话声让屋内气氛更加幽静。
妧枝摸着被拽疼的手腕,焉知商榷安用了多大的猛力,像铜墙铁骨一样,只是掀起衣袖一看,就知皮肉都红了。
他对她从不怜惜,妧枝轻咬住下唇,神情隐忍,眼眶微润。
“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说?”
商榷安听到了她语调里的颤音,目光落在了那张湿润而透亮的眼眸上,她的眼尾泛起一层宛若胭脂的浅红色。
像要因他这样霸道而无礼的举动给气哭了。
而她手搭着另一只手腕,清晰可见他在那上面留下的指印。
商榷安淡淡道:“抱歉。”
妧枝微微睁大了眼,怒视他,商榷安越是霸道,便会越是客气。
而她并不稀罕他的道歉,“你怎么可以这般对我?”
“商榷安,你我都已经重头来过,互不相扰,你今日这般来找我,难道不怕商娘子知道?你置她于何地?”
商榷安未露一丝心虚,他似不觉得自己做派有问题,理所当然道:“我并没有对你怎么样,与唯真也没有干系。”
就算告诉唯真,他和妧枝都是清白的,又如何能污蔑了他。
妧枝冷笑,也只有商榷安会自欺欺人。
眼下他们独处一室,她还是被商榷安亲手抓来的,就算没什么,只要让人看见了,谁敢保证没有流言蜚语传出去?
妧枝撇开头,放下袖子,就是不看他,似是眼不见为净。
很快,她便调理好自己,眉色也变得越发冷清。
轮到她变得不发一语。
商榷安俯瞰这样的妧枝,她靠近屋中最里面的一角,像是故意与他拉开距离,光影打在她柔顺乌黑的发上,发簪轻简,腰身更为纤薄。
宛若一株傲然嶙峋的花枝,与旁边雪白干净的花瓶相得益彰。
他敛下眼帘,不该再继续打量下去。
酝酿片刻。
再抬眸,已是清泠幽邃的一片黑,盯着妧枝质问:“炙羊席之后那日,你是否与妧嵘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
“你从前世回来,既然不再与我相看,应是终于明白你我之间不适合做夫妻。那你应当还记得上辈子的一些事?”
“你是故意提醒妧嵘,朝中有人在查他是否与乱党勾结。怎么,你想保他?你忘了,他上辈子做过什么了吗?”
“回答我,妧枝。”
商榷安倏然叫了她的名字,仿佛已经不满她这副置若罔闻的模样。
而被念到名字的妧枝,也骤然朝商榷安瞪过来,那双明媚的眼眸,蕴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忧伤,如潮水涌泄过来。
明明什么都没说,却莫名感到伤怀。
第30章 忠告。
那双仿佛盈满水雾的眼睛里,有愤然,有不快,以及难以平衡的怨憎与悲哀。
妧枝就那样不言不语地盯着商榷安,那一刻她神情衰败得让人心惊,面容如同失去血色,单薄到透明。
“原来你也知晓他做了什么?既然你都清楚为何还要过来问我?”妧枝的声音冰凉的似乎心上被剜去一块。
“不如你来说说,我这一世是想他死,还是力保他安稳的活?”
上一世妧嵘做的那些事,让他们家破人亡,商榷安竟然还敢质问她前世这些回忆。
她盯着他的眼睛,商榷安分毫不避,与妧枝对视,她问:“你当初既然选择袖手旁观,今日为什么不继续这般下去?”
“我没有与你对峙,不问你一丝一毫,你却不肯放过我?”
“你到底,有没有心。”
身为妧家的女婿,即便妧嵘有诸多不好,他是罪大恶极,有那样的下场也都罪有应得。
但是,她阿母呢?妧柔和妧酨呢?
商榷安未曾如她所料那般无言以对,且不见分毫愧色,他注视妧枝的双眼视线极为沉默,而是在她情绪可见稳定后,方才说:“你好像对诸多事都有误解。”
“上辈子发生的那一切,并非是因我而造成的。妧嵘在你出嫁之前,就已经暗中与乱党有牵连。既然他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了你们妧家会万劫不复。”
不管是平氏抱病也好,还是妧嵘最后被人保下,革了官职,与别宅妇同住。
这些都与商榷安没有半点干系。
“那妧酨呢?他那么崇敬你,叫你姐夫,你既然早已知晓和妧嵘来往的妇人是谁,为什么当初却半点风声都不透露给我?”
妧枝冷声,“我阿弟又有什么错?他后来变成傻子了,大冷天跌进水里,他的头颅受伤,烧坏了脑子,连人都不记得了。你是不是很高兴,终于没有一个惹人厌的妻弟,不亦乐乎的叫你‘姐夫了’?”
“还有妧柔,她像我这般大的时候,她本该相看一门好人家,安稳度过一生,却因为家境而惨遭欺凌。”
“我阿母常在我跟前念着你的好,你是她最得意的女婿,她宁愿责怪我都舍不得说你。你告诉我,她们又有什么错?”
面对妧枝的一声声质问,商榷安依旧是默然以对。
回想从前,妧枝所说的妧酨在商榷安眼中,的确很是烦人。
说是妻弟,连妧枝都非是他心中所想要的妻子,又如何会去爱屋及乌在乎一个陌生儿郎的死活?
每次妧酨唤他姐夫,唯真都会强颜欢笑看着他,就如同提醒商榷安,他背叛了和她的承诺。
此人往常被妧嵘训斥,都会察言观色,然而到了他跟前,却跟没皮没脸起来一样。
什么谄媚奉承,商榷安这辈子遇到这样的人不知凡几,如果不是妧枝,妧酨这般愚笨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跟前烦扰。
至于平氏和妧柔。
商榷安收回神思,他睇视着妧枝,“你母亲因妧嵘的事备受打击,不肯和离,她常年遭受恫吓心神俱损,会撑不住亦是正常。”
“妧柔是你阿妹,只要这辈子,你看着点她,必然不会让她重复曾经惨剧。曾经发生过的,我只能告诉你,节哀。”
……
妧枝轻嗤一声,几乎笑出了声,她冷冷笑看着商榷安,忽然,眼角滑落过一丝泪。
她却毫无所觉,笑得连胸脯都咳嗽起来,然后拭去那抹仿佛根本不存在的痕迹,轻淡道:“你果然是个没有心的人。”
“不愧是商密使,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没什么与你好商谈的。”
商榷安看她咳的面目通红,又哭又笑,不过下一刻神色又恢复自如,清冷而婉约,不由地拧了下眉头。
最后道:“我方才与你说的,不要再继续插手妧嵘的事,你改变不了他的。与其帮你父亲,不如早日助你阿母解脱。”
妧枝冷漠不语。
她看起来像是对商榷安说的任何话都一副无甚所谓的模样。
她理了理衣裳,发鬓和头饰,准备越过他走了。
然而就在经过的一瞬间,却被商榷安拽住了衣袖,他没有回头看她,道:“除了你弟妹和你阿母,不要再多管他人的闲事,不管你记得上辈子多少事情,任何人,听懂了吗。”
能重生回来,说给世人听,都是一桩光怪陆离的奇谈。
能知晓上辈子的痕迹的,除了他,没想到还有妧枝。
怀揣这样的惊世秘密,商榷安注定要有一番大作为,他这样的治世之才,上辈子就仕途顺畅,力压群臣。
而今更不消说,朝堂之争,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可谓之,他的命数,便是朝堂的命数。
而这样的人,还有第二个。
妧枝。
商榷安不希望她因上一世的纠葛而扰乱这一世的轨迹,没接触过朝堂,甚至也许会因她自己贸然插手而导致不好的影响。
他希望她能有自知之明,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这一世。
否则,她若反其道而行之,只会落得比上辈子还不如的下场。
“听懂了吗。”他低头垂眸,看向妧枝。
然而身边的女子始终未曾抬一下头,连声都不出,沉默着,只冷冷地从他攥紧的手里抽出袖子。
第一下,妧枝未曾拽动。
第二三下,片刻过后,妧枝方才感觉到商榷安微微松开了手。
她飞快整理好自己。
二人保持着互不相见的态度,一个岿然留在原地,一个漠然往门口走去。
屋门一径推开,妧枝跨过门槛出去。
待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她才好似得到喘息。
只是在往走了几步之后,似是遇见什么人,妧枝与其四目相对,当场愣在原地。
……
屋中,仿佛若有所觉。
在等待了稍息之后,没再听见有其他动静,商榷安缓缓靠近门口。
不过余光一瞥。
就看到面对面,如若保持静默距离的一对男女。
而很快,女子跟前的男子忽然向更前方走近,等去到女子身边时神色有所停顿,然后抬起了手,仿佛是想碰触。
然后在发现了什么之后,遽然朝他这边抬头看了过来。
历常珽找了片刻妧枝,未曾想过她是从一间平常没什么客人的茶室里出来。
见到他,妧枝似是十分惊讶。
找到佳人,历常珽挺起胸膛,彻底松了口气。
他手中食盒尚在,一直不知妧枝去哪儿了,木荷堂乃是他母亲留下的遗产,索性是在自己的地方。
他只是觉着纳闷,便吩咐人都去找,直到此刻,他担忧而欣慰地上前,“妧娘子,久等了吧?”
他什么都没有怪罪,或是认为妧枝乱跑。
而是道:“是我不好,茶苑下人出了点差错,我去处置了一会,不是故意让你一人在此等候的。”
因商榷安的缘由,妧枝被他带离了本该待的地方。
历常珽却未责怪妧枝不应该乱跑,反倒认为是自己倏忽了。
他眼眸一扫,在靠近后观察到了妧枝的泪眼,那并不算得上多明显。
只是眼角一点微红,眼眶如染了雾水般湿润。
她的表情冷冰,甚至麻木到绝望,好像有一股无法与之抗衡的疲累席卷了她。
但她挺傲的身姿,又说明了她不需要值得可怜。
“妧娘子,你……”
历常珽察觉出了妧枝的不同,他不禁担忧地又上前一步,只差咫尺之离。
就在下一瞬间,他回想起刚才看到妧枝出来的方向,于是顺着她身侧的位置瞧去。
此时,宛如验证他的所想。
一道高大清瘦的阴影出现在门旁,随着对方踏出的脚步,历常珽也因此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赫赫有名如商榷安,这位少时就被封为状元郎的枢密院事,他生得眉骨清隽,眼眸凌厉,整个人如霜降一般。
就这么从刚才妧枝出来的地方亦踱步而出,甚至不加掩饰,没有分毫慌乱镇定自若地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朝他们睇过来。
眼神平静而幽深,并没有起什么波澜。
若不是亲眼所见,还要以为刚刚与妧枝共处一室的不是他了。
在商榷安出来后,妧枝与历常珽看着他过来,等到他逐渐走近后,妧枝将脸扭到了一旁。
肉眼可见是不想面对那道人影。
在商榷安走近后,妧枝已经是背对着他的画面,而仿若不引人注意般,商榷安眼中,历常珽不易察觉地将那个倩丽的身影,以护住的姿态把人往他身后藏了藏。
商榷安目光很快转到历常珽身上,这个异姓郡王,有祖荫庇佑,袭承了上一代的爵位,本身倒也是个极少数的人才。
只是历常珽更加淡泊名利,无心于朝堂,而今除了爵位,只在朝堂担任了一个小职位,便醉心自己的风雅之事去了。
可以说是远离了纷争,颇为不惹尘事的一个人。
二人交情不深,商榷安自小不在京中长大,混迹于乡野,哪怕他曾出身王府,贵为过大公子。
在被送养给濮国公商朔之后,就在濉安王府里查无此人了。
在他眼中,历常珽与李家那几个弟弟没什么区别,都是不被牺牲却受尽宠爱的王孙公子。
而他是云上月,也零落碾成泥。
可不敢与这些王孙们,称兄道弟。
二人可谓是旁亲,却在眼下因为躲在背后的女子,冷淡以待。
相见不相识,气氛颇为古怪而诡异。
就在历常珽想要张嘴,提醒商榷安不应该这样无礼,凝睇一个和他弟弟有婚约的待嫁女子之时。
只见商榷安冷眉冷眼地忽略了他,直接开口,竟当面称呼其大名,“妧枝。”
被挡在郡王背后的妧枝不肯回头,此刻更看不到她的脸,是否又被悄无声息的泪水打湿。
眼尾被晕染红。
她的背影无动于衷。
不顾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旁边,商榷安视若无睹,直截了当道:“不要忘了我给过你的忠告。”
气氛静默。
无人应答。
既然接近不了那道身影,他也不再强求。
而是与历常珽平静地觑看一眼,然后商榷安什么都没说,便挺拔着身姿绕过他们,从走廊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