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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VIP】

作者:森木666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2章 巫山顾(二)


    大暑之日, 骄阳似火。


    楚锦然和晚晚自成都府归来,带回满满一车物产。晏晏挑了一块糖饼,独自坐在太师椅上大口大口地啃食, 涎水混着糖汁儿滴溅在赤色的肚兜上,乍一瞧去,狼狈又滑稽。


    晏晏浑身上下只穿了条遮肚脐的肚兜, 吃完糖饼便光着腚扑向哥哥, 撒娇道:“还要,我还要。”


    楚常欢道:“不许给他吃太多的糖,若吃坏了牙,将来有他难受的。”


    晚晚于是抱着弟弟, 低声威胁:“听见没, 再吃,嘴里可是要长虫子的。”


    也不知晏晏是否听懂了, 愣怔地望着他, 果真不再祈求。


    午后炎热,姜芜端来一盆温水, 给兄弟两人擦了擦身子,旋即令晚晚带着弟弟去竹席上困觉。楚常欢吃了一杯冰镇的紫苏饮, 仍觉热得慌, 也用温水擦洗了一番。


    他生过两个孩子, 幺儿更是一岁半左右才断奶, 由于长期喂哺, 导致他的胸脯难以复原成初时的样貌, 微隆之状,胜似妇人,被父子几人吃过的地方愈发熟红, 更胜从前。


    即便是三伏天气,他也需穿戴束胸,裹住熟果,如此方可正常穿衣,不至于被人窥出异样。


    目下在寝室,楚常欢便随意了些,擦净热汗后,未着束胸,只穿了件素色道袍,疏懒地陷进槛窗旁的摇椅中,就着屋后竹林里捎来的清风徐徐入眠。


    两个孩子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席上呼呼大睡,晏晏的胖脚丫搭在哥哥臂弯里,若出了汗,晚晚便嫌弃地推开他,转而侧身,复又沉睡。


    楚常欢亦赤着脚,薄如蝉翼的衣袂经风一撩,微微飘曳,将脚踝上那串金铃儿展露出来。


    顾明鹤进来时,见到的便是父子三人午憩的一幕,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楚常欢身旁,目光瞥向敞开的襟口,里面俨然是他前天晚上在江月楼咬出来的齿痕,密密麻麻,霎是可怖。


    而被衣襟遮挡的丰腴之上,更是不必多言,俱给他啃破了皮,即便晏晏当初出牙时,也不曾这么咬过他。


    直到今日晨间,顾明鹤还在为楚常欢涂药,因伤口作痛,那双漂亮的眸子泪眼婆娑地凝望着他,好不可怜。


    思绪渐止,顾明鹤轻叹一声,替他合拢衣襟,转而去往院中,将鲜摘的巫山李洗净,用竹篮吊入水井里,冰镇几个时辰再食用,口味更加脆甜。


    两日后,顾明鹤收到一封来信,信笺所用之蜡封乃是北狄皇室常用的紫泥。


    顾明鹤心底隐约涌出一股子不详的预感,原以为是萧太后传来了噩耗,可当他展开信纸一瞧,其上字迹却是成永所书——


    侯爷钧鉴:


    谢叔昔系皇城司狱,备尝桎梏之苦,遗疴深痼,久难医愈。


    睽违数载,今病骨支离,恐大限将至,惟愿得睹侯爷尊颜,伏乞亲临临潢府,以慰残年。


    成永,谨拜。


    当年嘉义侯府被查抄,百余人口皆入死牢,其中当以管事的谢叔受刑最重,那些刽子手得了杜怀仁的暗令,企图严刑逼问,迫使谢叔屈打成招,将顾明鹤里通外国的“罪证”吐露出来。


    谢叔虽文弱,骨头却极硬,即便被挑了手脚筋,也不曾认罪,给顾明鹤留了最后一丝清白。


    后来梁誉为讨楚常欢欢心,不惜将谢叔从死牢救出,虽保全了性命,却落了个残疾之身。


    因谢叔腿脚不便,无法随顾明鹤返回中原,故而留在了临潢府,由成永加以照拂。


    今已风烛残年,顾明鹤焉能弃之不理?


    见握信之手微微颤抖,楚常欢问道:“何人来信?”


    顾明鹤闭了闭眼,哑声道:“是成永。他说谢叔已油尽灯枯,让我速去临潢府,见谢叔最后一面。”


    成永借北狄五公主述律华的权势寄出此信,远比寻常信笺要送得更快捷。


    楚常欢愣了片刻,道:“我随你一起去吧。曾经在侯府时,谢叔待我亲厚,我也想见见他。”


    更何况,他的身子也离不开顾明鹤。


    顾明鹤道:“如此甚好,只是私塾这边——”


    “私塾暂且休业几个月,我会退还众位学子的学费,余下的,到年底再说罢。”楚常欢道。


    此事宜早不宜迟,姜芜替他们收拾好行李后,次日一早便动身启程了。


    因两个孩子都离不开楚常欢,所以晚晚和晏晏亦在此行之列,姜芜则留在眉州照顾楚锦然。


    眉州距临潢府足有三四千里,且蜀道难行,驶入平原官道之前,马车每日所行路程实在有限,若以这般脚力,恐怕赶到临潢府已是两三个月以后的事了。


    马车自金牛道一路北行,沿汉中至长安,仅这段路程便耗费了大半月的时间,抵达长安后,顾明鹤当机立断,舍弃马车,更换了驿站的快马,由他和楚常欢各载一子,一路北上。


    一个月后,几人终于抵达北狄境内。楚常欢奔波数日,越过滦河,来到中京大定府后大病了一场,高热呕吐、神智不清,差点没了半条命。


    顾明鹤为照顾他,已有两个日夜不曾合眼,好在晚晚懂事,得知爹爹病了,又怜阿叔辛累,白昼里便带着弟弟在客栈后方的花园里玩耍,鲜少给顾明鹤添堵,入了夜,亦会乖乖哄弟弟睡觉。


    第三天晌午,楚常欢总算转醒,甫然瞧见顾明鹤沧桑的面容,惊愕起身,用掌心抚摸他的脸,道:“明鹤,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了。”


    顾明鹤握紧他的手,哑声道:“该言歉意的人应是我,你不止一次随我如此奔波,吃尽了苦头。”


    楚常欢淡淡一笑:“罢了,不说了——孩子们呢?”


    顾明鹤道:“晚晚带着晏晏在楼下玩,有人看护他们,不会有事的。”


    楚常欢大病初愈,精力有限,止坐了这片刻便觉头晕目眩,不禁偎进顾明鹤怀里,缓了口气。


    顾明鹤令客栈伙计送来两碗清粥,并几道开胃小菜,陪楚常欢一块儿吃了饭,待督促他喝完药后,顾明鹤困乏难当,遂上了床,拥着他沉沉睡去。


    此番已至中京,离上京仅有三四日的脚程,楚常欢不愿在此滞留过久,便央求顾明鹤雇一辆马车赶往临潢府。


    临近九月,北国萧瑟,上京气温清寒,万物俱已凋敝,唯余松柏尚且苍翠。


    当年的夷离毕郎君府早已更为“顾府”了,府上下人并不多,仅剩几个伺候谢叔的婢子和小厮。


    楚常欢牵着晚晚的手跟在顾明鹤身后,穿过照壁,朝后院走去,晏晏被父亲抱在怀中,好奇地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府邸,时不时唤一声“哥哥”,博得晚晚的注目。


    成永将他们带入北苑主屋,拱手道:“谢叔方才吃了药,正在熟睡,侯爷和少君舟车劳顿,不妨先在此歇息片刻,待谢叔醒来,属下再来告知。”


    顾明鹤看了楚常欢一眼,道:“也罢,你去命人备饭,两位少爷该饿了。”


    成永瞧了瞧偎在楚常欢身侧的两个孩子,含笑应道:“是。”


    申正时分,谢叔醒来,顾明鹤携妻儿前去探望,谢叔已被成永挪至轮椅上,此刻正坐在槛窗前凝向屋外,双目浑浊而又空茫,皆是死气。


    听见脚步声,老人徐徐回头,望向来人,用浑浊的嗓音问道:“成永,今日有客人到访吗?”


    这座宅院空寂已久,除了成永和几名仆从外,他已多年不曾见过陌生人了。


    顾明鹤与谢叔仅有几尺之遥,可谢叔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他身上,顾明鹤愣了愣,抬手在他眼前轻轻挥动,成永道:“谢叔的眼睛看不见了。”


    楚常欢心口一紧,猝然涌出一股难言的悲伤。


    晚晚拉着他的手,低声问道:“爹爹,他是谁啊?”


    晏晏则紧紧抱住顾明鹤,似被这油尽灯枯的老者所吓。


    “爹爹和父亲唤他一声‘叔叔’,你该叫爷爷。”楚常欢道。


    晚晚于是拱手,向老人深深一揖:“爷爷。”


    听见这个声音,谢叔静默须臾,豁然坐直了身子,颤声道:“是……是少君吗?”


    楚常欢走近,在他身前蹲下,握住他的手道:“谢叔,是我,我和明鹤来看您了,还有我们的孩子。”


    谢叔目不能视,茫然地望向前方,干枯的眼眶里蓦地盈出几分水渍。


    顾明鹤亦抱着晏晏来到他身旁,道:“谢叔。”


    谢叔循着声音抓住顾明鹤的手,颤声道:“上天垂怜,你们赶来时,我竟还活着。”


    楚常欢忍不住落了泪,他强颜欢笑道:“谢叔定能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谢叔无奈一笑,“这对我来说并非什么好事啊。”


    旧人重逢,当叙经年,可眼下几人却都无话,偌大的房间内落针可闻。


    顾明鹤随后令晏晏唤了谢叔一声爷爷,得知此子是他和楚常欢所生,谢叔自是欣慰,顾明鹤又拉过晚晚,道:“这是当初欢欢在临潢府诞下的那个孩子,出生之时,您还抱过他。”


    谢叔点头道:“甚好,甚好。”


    过不多时,老人脸上便显出了疲色,顾明鹤和楚常欢识趣地没再打扰,纷纷带着孩子离开此屋。


    至檐下,顾明鹤问道:“谢叔的身子究竟怎样了?”


    成永道:“大夫说,谢叔的五脏六腑俱已衰竭,尤以脾肺最为厉害,已呈糜烂之势。自昨日伊始,谢叔便不能进食米饭了,只喝些清淡的羹汤续命,今天除了喝药,没吃任何东西……不过侯爷和少君回来了,谢叔心里畅快,晚膳定会大快朵颐。”


    两人回到临潢府一事自然瞒不过萧太后和五公主,不出半个时辰,五公主述律华就已来到顾府,六年不见,昔日的明丽少女褪去稚嫩,变成一副成熟的姿容了,不过在见到楚常欢时,眼里依旧盈满了少女般的喜色:“常欢哥哥!”


    她提着裙袍,大步流星地从游廊里跑了过来,惊得身后宫婢一壁追赶一壁叫道:“公主您慢些,仔细腹中的孩子!”


    楚常欢定睛一瞧,才发现述律华的腰身略有些粗大,腹部亦微微隆起,可她体态轻盈,全然不似怀胎的妇人。


    听说她在两年前嫁了人,驸马爷乃她三王兄麾下的一员副将。初时太后因嫌他出身低微,拒不同意这门婚事,奈何五公主性子刚烈,与祖母几番较量之下,终是萧太后败下阵来。


    楚常欢与她来到花厅内饮茶,顾明鹤知道这位公主殿下不待见自己,便识趣地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后院玩耍。


    述律华疑惑道:“顾大哥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如何肯认下晚晚,还对他那么好?”


    楚常欢笑道:“此事一言难尽,容我日后再向公主祥说。”


    述律华点了点头,饮下半盅酥油茶,又道:“伊吉得知你们回来,定会派人来此通传,接你们入宫赴宴,于是我先她一步来此,瞧瞧我的义子。”


    当年她助楚常欢逃离临潢府时,就已认下晚晚做义子,没想到六年不见,她还惦记着这个孩子。


    楚常欢温声道:“公主有心了。”


    述律华笑了笑,旋即又道:“对了,你那个孩子——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当初被顾大哥偷梁换柱的那个孩子,如今也有晚晚那般大了,但他比晚晚长得结实,甚是淘气!”


    楚常欢瞬即相问:“他在哪里?”


    述律华道:“你走之后,我便把孩子带入宫中了,伊吉为此痛骂了我一顿,说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带个婴孩成何体统!可我偏偏不依,甚至将他冠以述律姓氏,起名良拓,成为我述律华的养子。”


    楚常欢称赞道:“公主仁义。”


    述律华赧然一笑:“常欢哥哥过誉了,多亏这个孩子,替我挡了不少烂桃花,伊吉此前替我寻了几个驸马人选,当他们得知我有个孩子后,纷纷寻借口推诿了事,只有现在这个夫君将良拓视为己出,真心待我们母子。”


    “公主觅得良人,实乃大喜之事。”楚常欢道,“不知公主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见一见那个孩子。”


    述律华道:“当然可以!”


    她原打算将楚常欢、顾明鹤以及两个孩子接去公主府用晚膳,但他们此番回来是为了陪谢叔,便谢绝了公主的好意,公主思虑片刻,索性把述律良拓接来了顾府,与众人一道用膳。


    冷清多年的府邸骤然变得喧闹,谢叔虽什么也瞧不见,可他听着院中孩童嬉闹的声音,便觉无限欢喜,眼角堆满了笑意。


    晚晚和述律良拓很快便相识了,两人在院中追逐打闹,晏晏追不上哥哥的步伐,在一旁急得直嚷嚷。


    暮色四合,寒风萧萧,述律华在此处流连忘返,直到驸马爷亲自来接她,方依依不舍地离去。


    至夜,顾明鹤给两个孩子梳洗后,便将他们仍在了榻上,晏晏光着脚丫子钻进被褥,把脚心贴在哥哥的腿上,抱紧他,很快便合上了眼帘。


    楚常欢特意在寝室内烧了一炉炭火,免他兄弟二人受凉。见楚常欢和顾明鹤并无休憩的迹象,晚晚问道:“爹爹,你们何时睡觉?”


    顾明鹤揉了揉他的脑袋,道:“谢爷爷今晚身子不舒服,我和你爹爹去照看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陪弟弟可好?”


    晚晚点头道:“好。”


    五公主离开不久,谢叔便咳了血,大夫瞧过之后并未多言,只吩咐他们照顾好老人,莫让他留下遗憾。


    临潢府的深秋冷意浸骨,谢叔的屋内纵然生有炭火,依旧令人作寒。


    谢叔双目无光,空茫茫地凝向虚空,嘴里断断续续迸出几个含糊的字眼,令人闻之心酸。


    成永道:“谢叔最近每晚都这样,口里唤着老侯爷的名讳,直言有愧。”


    顾明鹤胸腔滞闷,隐隐作痛。


    成永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旋即笑道:“谢叔如今应是没有遗憾了罢。”


    楚常欢站在床旁,眼眶湿热,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滚落。


    少顷,顾明鹤于脚踏板坐定,握住谢叔枯槁的手:“谢叔,当年迫害您入狱的真凶已被欢欢射杀,他为您报仇了。”


    谢叔张了张嘴,喃喃道:“有愧啊,我有愧。”


    顾明鹤压下心头的苦楚,轻声说道:“您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何来愧疚一说?反倒是我,用兵不慎,遭人算计,害您落得如此下场……错全在我。”


    谢叔直愣愣地望向帐幔,渐渐不再说话。


    约莫过了盏茶时刻,谢叔合眼沉睡,干枯的手被顾明鹤捂热,不复冰凉。


    他起身,对双目红肿的楚常欢道:“我们回去罢。”


    翌日晨间,宫里派人来顾府宣旨,道是太后传召,令顾明鹤与楚常欢携子入宫觐见。


    梳洗更衣后,楚常欢便牵着两个孩子来到院中,见谢叔坐在檐下晒着太阳,便走近,与他说了几句话。


    谢叔今日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他摸了摸晚晚的手,又捏了捏晏晏的脸,笑道:“真乖。”


    未几,顾明鹤自屋内行出,谢叔将他叫到眼前,问道:“侯爷,你和少君是否重缔了婚约?”


    顾明鹤虽提过此事,但两人尚未来得及缔约,便匆忙赶来临潢府了。


    在他犹豫的间隙,楚常欢接过话道:“我与明鹤已有了孩子,定然重缔了婚约,复为夫妻。”


    谢叔点点头,含笑道:“那就好,那就好。”须臾又道,“你们快些入宫罢,别让太后久等了。”


    两人辞别谢叔,带着孩子前往皇宫。


    萧太后已是耄耋之年,无力再论朝政,所以在去岁春分那日就已将政权移交给璟盛帝述律阮宗,半年后迁至通州住了数月,直至今年盛夏方返回宫中。


    七旬妇人的脸上褶皱丛生,早已窥不见青年时的俊貌,相较于此前的威严,如今萧太后眼里反倒多了几分慈祥。


    她打量着楚常欢身旁的两个孩子,笑向顾明鹤道:“看来你的坚持的确有用——至少你如今有了一个至亲骨肉。”


    顾明鹤知道太后仍在为晚晚的事耿耿于怀,因而道:“晏晏和晚晚都是我们夫妻的孩子,我素来一视同仁,从不偏爱哪一个。”


    萧太后道:“罢了罢了,哀家今日召你们入宫,不是为了数落谁,你们难得来一趟临潢府,哀家已命人备了宴席,吃过午饭再回去罢。”


    此次宴席五公主述律华并未到场,就连璟盛帝亦未受邀,楚常欢谨小慎微地吃着饭,味同嚼蜡。


    萧太后并未将多余的眼神放在他和顾明鹤身上,反倒对晏晏疼爱有加,不住地给孩子布菜,询问他的喜好。


    而晚晚则明显受了冷落,只因他不是顾明鹤的孩子。


    顾明鹤见状,立刻替他盛了半碗粟米乳酪,笑说道:“尝尝这个。”


    晚晚道:“谢谢阿叔。”


    萧太后这才将目光移向另一个孩子,不厌其烦地照着晏晏的菜式,给他碗里也添入一份。


    楚常欢道:“还不谢过太后。”


    晚晚立刻揖礼:“多谢太后垂爱。”


    萧太后淡淡地道:“你这孩子,嘴皮子倒是利落。”


    顾明鹤道:“此子将满六岁,已识文知礼,甚为伶俐。”


    萧太后转过话锋,问道:“小五昨日去了你府上?”


    顾明鹤道:“公主得知欢欢来到临潢府,大为欣悦,故而纡尊鄙府。”


    萧太后冷哼道:“那个死丫头,真是眼不见为净。”


    顾明鹤笑道:“太后最疼爱的便是五公主了,如今五公主安适自得,与驸马爷伉俪情深,您当宽慰。”


    萧太后道:“她过得是好是坏,皆是她自己选择,与哀家无关,哀家管不了她。”微顿须臾,复又道,“你也一样。”


    自皇宫出来,已近未时,秋日懒洋洋地挂在穹顶,泼洒了一地的金芒。


    两个孩子午间有困觉的习惯,此刻坐上马车后,相继趴在软枕上沉沉睡去。


    楚常欢轻轻抚摸晚晚的发髻,面上浮着几丝温柔的笑意:“明鹤,谢谢你。”


    顾明鹤纳罕道:“谢我作甚?”


    楚常欢道:“你在太后面前如此维护他,我自是要谢你。”


    “你我之间,若是言谢,便是生疏。”顾明鹤道,“我既已承诺视他如己出,焉能再令他受委屈?”


    楚常欢垂眸,一时无话。


    马蹄嘚嘚,车轮辘辘,渐渐的,楚常欢也有了睡意,正待合眼时,马车已驶回府邸,停在正门之外。


    他强撑睡意抱着晏晏下了马车,抬眸时,只见门楣上悬挂着丧葬白绫,就连灯笼亦换了颜色,扑面而来的死气教他心口一滞。


    顾明鹤亦驻足不前,面色苍白如纸。


    不过须臾,成永披着孝衣走将出来,眼眶红红地向二人揖礼:“侯爷、少君,谢叔他……去了。”


    顾明鹤疾步冲进府内,楚常欢亦抱着孩子紧步跟上,至前厅时,一口漆黑的棺椁正停放其间,满堂烛火,长明无尽。


    棺椁尚未合上,顾明鹤站在灵前,静静注视了半晌,方跪地叩首。


    楚常欢把孩子交给成永,转而来到顾明鹤身旁,亦磕头行礼。


    几息后,顾明鹤问道:“谢叔何时走的?”


    成永道:“您和少君进宫后,谢叔便坐在檐下晒着太阳,却不知在何时睡了过去。属下见他面容含笑,以为心情舒畅,故而未做叨扰,直到正午,属下煎来一碗药,欲唤谢叔服下,才发现谢叔已经……”


    顾明鹤不再多问,与楚常欢回房,更衣守灵。


    谢叔虽是家仆,顾明鹤却将他以叔伯的身份执礼入葬了,不曾亏待分毫。


    待终七之辰结束,顾明鹤便带着妻儿离开临潢府,返回眉州。


    此时进入十月,北狄多地均已落雪,临潢府也不例外。


    述律华得知他们要离开,特意命厨子制备了几分牛脩和酱牛肉赠与他们,以便路上充饥果腹。


    述律华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眼下挺着大肚子送别,眼里毫无意外又蓄满了泪花。


    驸马爷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安慰,便紧紧握住她的手。楚常欢朝她走近,笑说道:“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蜀地山环水璇,奇景秀丽,公主产子后可来蜀地一游,我定倾力相待。”


    述律华瘪瘪嘴,哽咽道:“明年开春后我就带着孩子来中原,常欢哥哥可别忘了承诺,好生招待我。”


    楚常欢有意逗他,拱手道:“草民遵旨。”


    述律华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快走罢,趁雪势尚小赶紧离开,过了雁门关便可畅行。”


    楚常欢拉着两个孩子向他辞行,晏晏年幼,不知礼数,倒是晚晚格外懂事,对她深深一揖:“承凤拜别公主。”


    述律华轻戳他脑门,道:“臭小子,你可得管本公主叫一声‘干娘’!”


    晚晚抿唇不语。


    述律华瞥了一眼候在马车前的顾明鹤,催促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快随爹爹离去吧,干娘明年便来探望你们。”


    谢叔已殁,成永亦随他们南下,北狄境内银装素裹,新雪漫天,行进途中格外森寒,好在述律华赠了他们几张虎皮毛毡,御寒之效极佳,两个小崽子并未挨冻,只是行车速度过疾,令他们吃了不少的苦头。


    一行人昼夜兼程地在寒冬腊月里赶路,终于赶在年尾这天返回了眉州。


    姜芜早在小年前夕就已贴了对联和窗花,檐角亦挂了几盏红彤彤的灯笼,煞是喜庆。


    得见众人归来,她欣喜地扔掉手里的簸箕,抱着晚晚和晏晏亲了又亲:“我还以为你们今年不会回来了,真真是件喜事。”说罢,又冲屋内叫喊道,“老爷,公子回来了!”


    楚锦然自屋内走出,笑盈盈道:“回来就好。”


    因此番舟车劳顿,楚锦然便免了守岁的习俗,叮嘱他们梳洗后早些入睡,初一醒来再包饺子。


    这一夜,所有人都睡得格外安生,即便邻里街坊轰隆隆地燃放炮竹,也未催醒任何一个疲累的人。


    顾明鹤既将谢叔以叔伯身份入葬,自当为其守孝,他原想着趁新年择个吉日与楚常欢重缔婚盟,可眼下看来,此事只能延后了。


    得知他的念想后,楚常欢道:“咱们当年成过亲,无需大操大办,你且挑个黄道吉日,修一封婚书与我即可。”


    顾明鹤道:“这太委屈你了。”


    楚常欢笑道:“是你要名分的,于我而言,有无婚盟并不重要。”


    “当然重要!”顾明鹤掷地有声地道,“有了婚约,你就只能是我顾明鹤一人的妻子。”


    楚常欢戳了戳他的胸口,调笑道:“没有婚约,我亦独属于你。”


    顾明鹤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把人打横抱起,径自走向床榻。


    屋内烧了地暖,即便外面下着雪,亦柔沐胜春。


    稚子体热,熟睡的晏晏不知何时踢开了被褥,大喇喇地躺在床内,脚丫肥硕,格外可爱。


    楚常欢扣住男人的肩,压低嗓音道:“孩子今晚在身边,你别胡来。”


    顾明鹤拂开他的手,告诫道:“你小声些就好。”


    楚常欢轻易就被他撩动了情,渐渐沉溺其中。


    正当顾明鹤吃得正欢时,一道灼灼的视线倏然凝来,教楚常欢头皮发麻。


    他蓦地侧首,竟见晏晏不知何时醒来,宛如黑晶石的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他,道:“奶,奶,晏晏也要吃。”


    楚常欢顿觉眼前一黑,恨不能将身上的人立马踹下床去,他急忙捂住孩子的双眼,把晏晏放在臂弯里,温声哄道:“晏晏乖,快快睡觉。”


    晏晏尚小,并不记事,顾明鹤见他已隔绝了孩子的视线,索性得寸进尺,犯了浑。


    所幸晏晏很快又熟睡过去,顾明鹤担心再次吵醒孩子,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抱至棱花镜前,于此地肆意妄为。


    *


    正月十五那日,适逢上元灯会,亦是本月唯二的黄道吉日。


    顾明鹤晨起便修了一封婚书与楚常欢,楚常欢看过之后,当即赠与回书,如此,两人便重盟婚约,又有了夫妻之名。


    入夜后,顾明鹤携妻儿游灯会,兴起之下与人玩了几场飞花令,夺得头筹,并将赢来的玉簪插入楚常欢的发冠里。


    灯会上人满为患,摩肩擦踵,众人见他将玉簪慷慨赠与男子,便揶揄道:“此物如此精巧,当赠佳人,聊慰芳心,何以送给相公?”


    顾明鹤盯着楚常欢,笑说道:“眼前人何尝不是佳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已明了,纷纷起哄——


    “原来如此~”


    “我见郎君情意浓,竟不想佳人就在眼前。”


    “良辰美景,可喜可贺!”


    楚常欢不堪调侃,当即转身涌入人潮,全然无视了顾明鹤的呼喊。


    约莫三更天时,两人尽兴而归,姜芜早已替他们铺好床褥,乃崭新的朱红绸面鸳鸯衾被,桌上有一壶合卺酒,并一把新剪、一只绣囊。


    顾明鹤斟了酒与他饮尽,旋即剪下两人的一缕发丝,编成结,塞入绣囊中。


    此为结发礼。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从前楚常欢被迫嫁入侯府,没有饮合卺酒,亦未行过结发礼。


    而今,终得圆满。


    顾明鹤于灯下伫立半晌,旋即将那只绣囊塞进他掌心里,柔声道:“欢欢,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楚常欢犹疑道:“我欠你什么?”


    顾明鹤笑了笑,低头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洞房花烛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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