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君尧带他来的是靠近学校东门的一家餐厅。没到校门外，还是在里面，所以应该是学校自己开的。外貌看着挺高档的，林维路过几次，囊中羞涩就没进去。
这回跟着室友来了，叫了个双人的方桌，他环顾四周，发现了挺多不像学生的食客。
“这是新传对外的餐厅，”江君尧说道，随手点了两道大菜后，就将菜单递给了他，“有些教授平时谈项目不想走太远，就会在这里请客。”
“噢噢。”林维应道，看他点的「松鼠桂鱼」「三牛开泰」，没超过一百五，又补了三个菜，凑到两百三，加了两个米饭，“服务员，下单。”
等菜的间隙，他开始跟人唠今天教课的细节：“将军，你们家教是不是很严啊？你堂弟今年十二岁，应该才上初一吧？一开口就问我‘您贵庚’，很吓人的好吗？”
江君尧似乎笑了一下：“这只是基本礼仪。”
“知道知道，”林维总算能吐槽了，“就是这么小的孩子也太讲礼貌了，衬得我这个大人很挫诶，”他还比划一下，“感觉那个时候我应该掏出一本《朱子家训》，问他‘书读几何，我来考校一二’，才配得上那幅画卷。”
江君尧这下眼角眉梢都展开了，只看着他笑。
“对了，那位孙爷爷也是你的亲人吗？”林维起身给他俩的茶杯续了点茶。
“……应该吧，”江君尧面上笑意稍敛，“我跟他家不熟。你问这个做什么？”
“噢。没事，瞎问问。”既然人不愿说，林维就不瞎猜了，刚好第一道松鼠桂鱼上了，“来，吃菜。”
他先给自己夹了一块尝尝：“我靠，好好吃！”
这鱼皮外脆焦酥，鱼肉里嫩新鲜。酸酸甜甜的，好像是很久很久前在人家宴席上尝过的味道，林维不由又夹了一大块，就着送来的米饭扒了一口，催江君尧：“你也吃，后面还有好多。”
江君尧这才动筷：“除了这些，这次课上下来，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譬如小孩不听话、阴奉阳违、故意刁难人。”
林维听得汗颜，感觉对方描述的跟他接触到的江子琊简直像两个娃：“没有没有，你堂弟比我之前画室的那些学生还乖。……莫非他以前这样折腾过你？”
江君尧避开了他询问的目光：“他父母说的。你下次上课可以注意一下，一旦出现不服管教的情况，直接告诉我。”
林维心想：难道这就是超高时薪的原因？以前的家教都被这孩子气跑了？
林维应道：“好，下次我会注意的。”顿了顿，语锋一转，“……但你也别把军训的那套搬到小朋友身上来啊。”
江君尧被他说的一愣：“……嗯，你说的对。”
正好后面菜也陆陆续续上来了，林维舀了勺对方点的「三牛开泰」，即牛筋牛腩牛肉烩了一砂锅，汤色看着黄澄澄，香气浓郁、软烂入味。
“你果然很会点菜！”林维吃到好吃的，哐哐一顿夸，“点的都是最好吃的！看来我得多多努力赚钱，才能请你多吃几顿。”
又在画饼。江君尧心里高兴，不露声色：“兼职的事定了，接下来什么打算？”
“先做作业吧……”林维夹了筷炒菜心，忽然想起，“你说，那个「爱你娃」不会再回来了吧？”
江君尧都快忘了这个：“……不知道。”
林维看着他，想了想：“没事，反正我存了一堆动画练习。学院爱咋地咋地。视听课这周的作业你们打算怎么做？”
江君尧：“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仿拍下《无间客》天台的那个片段，”林维把饭呼噜得差不多了，给自己舀了碗莲藕排骨汤，“希区柯克变焦到反派说‘我想做个好人’那里。”
江君尧：“好，一起。”接过对方递来的汤勺，他提醒道，“虽然动基和3D都有作业，但我觉得，学做动画最好的方式还是到具体的项目里磨练。”
“有道理，”林维听懂他的言下之意，“那我们一起用Flash做个小故事？控制在两分钟内。”
“没必要局限在元件或功能的使用中，”江君尧也给自己舀了一碗汤，喝了两口，“最重要的还是动画原理本身。”
“那挑战下打斗？一镜到底？”林维问，边吃边给他举了几个例子，“鸟打架，虎打架，老师和学生打架？”
“鸟和虎打架呢？”江君尧来了兴致，身向前倾，“着重表现鸟的轻盈，轻功？虎的力量感，少林虎拳?”
“那它俩会因为什么打架？”林维马上抛出一个点子，“鱼行不行？虎看到水里有鱼，想吃，鸟从半空飞下去抢走？”
“虎会因为什么要去吃鱼？”江君尧顺着这条逻辑延展，“过河？过桥？鱼要怎么应对？被动等吃？”
一瞬间，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渔翁得利！”
……
能跟人讨论剧本创作，之于林维，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初高中的时候，不是没玩得好的同学朋友，但大家聚在一起，更多是讨论考试、学习、电影、动画……杂七杂八，高中一整个文科班，就他一个离经叛道去走了艺考的路子。
大家看了他画的故事，大多只会来一句：“好厉害！”“画得好棒！”“大师教我！”
老师因为他会画画，动不动就要他出黑板报。
有神经病因为他画的还可以，放言要追到他，幸好家里不怎么管他，林维自己买张火车票就跑外地考学了。考完回来一看，嘿，学校进入模考冲刺阶段了，再神经也得专注学习了，不然大学都没得上。
于是一个人构思，一个人画漫画，一个人决定放弃……创作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林维一个人的事。
孤独吗？
也还好。
毕竟家里人不管，能随心所欲画自己想画的，就已经够幸运了。何况他双亲俱在，还有那么多朋友，画室的老师也支持他，仅仅是一个人创作这种小事，根本算不了什么。若非临时改报了动画专业，能一个人创作一辈子漫画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然后，江君尧出现了。
林维才发现，原来是有人能跟他讨论剧本创作的。原来能跟人讨论故事，比一个人闷想可快乐多了。
这就叫他仿佛上了瘾般，有事没事的就想天天跟人聊聊这个那个，连尘封已久的《白泽少年》都想掏出来跟人唠一唠。也亏得江君尧不嫌他烦，林维说个什么人都能接住。叫他感觉「交流」这件事，就好像在打乒乓球，这边打过去一球，对面能打回来一球，双方打得有来有往，这球就打得贼有意思。
然而这快乐过了剧作分镜阶段，到原动画阶段就消失了。
两人友谊的小船，几乎要在江老师的严格要求中被整个掀翻。
“我这鸟的动作到底哪里有问题了？！”林维的耐心值耗尽，改改改到要吐血了，他现在好想把手绘板一砸，说不干了。
“动作没有问题，”江君尧还是那句话，“但你不能太写实了，你要表现它飞起的轻盈，要有适当的弧度做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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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啊！”林维把第三版调出来给他看。
“我说的是‘适当’，”江君尧也不想再重复了，“你这个过了，显得翅膀在空中飞的很用力。”
林维把手绘板一递：“你来。”
江君尧看着他，没有接：“我可以帮你改，但这样一来，鸟的动作也成了我做的。原动画这关，你打算怎么过？”
“拜拜。”林维把手绘板一扔，走了。
“——林维！”
江君尧唤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林维从中听出了一丝难得的无措。但他还在气头上，听了也当没听到，头也不回地拉开宿舍门出了去，一路不停地穿过走廊，上了六楼、顶楼，一把推开了天台的门——
夜风呼呼而来，吹散了笼罩心头的些许烦闷。
天台的门是承重门，随着他松手的动作“吱嘎”关上。
林维随意地往空旷处走了几步。天台的地面是水泥封的，被一根根钢筋分成了许多格子，路不好走。因此一般不会有人上来。
他望着不远处建筑的零星灯光，想起前两天他们在这儿拍视听课作业，借的学院的机子，他跟王达志对着说明书调试了半天。小胖子这回死活不肯出演了，林维就让他扛摄像机。他跟江君尧演。
由于开场的跟随长镜头要用大厦的镜面玻璃拍出人行走倒影，条件不足，林维就去借了一卷很长的反光纸来替代。
人一很有范儿的警匪片，愣是让他俩演成了村口大学狗血青春剧。
王达志犯了跟陈青舟一样的毛病，端起摄像机就犯了帕金森——笑得不行，手抖个不停。
林维不管，他拍完直接把素材扔给赵钱荀之剪辑。小少爷倒不介意，总归是要做作业的，既不用他拍、也不用他出演，剪嘛……这是仿拍，有现成的卡点抄，他十分钟就剪完了，对林维这一回的做法表示很满意。
林维想到这段，也笑，然后一脚踢飞了地上的一颗小石子。
——他当然知道江君尧说的都是对的。
——他当然知道。
他的朋友，江君尧，是一个做原动画的天才。
如果不是天才，怎么可能开学没两天就把教科书过完了，一上手就做出了让余万泽老师都连连称赞的原动画作业？
而他呢？
只不过分镜画的好一些，想故事的时候鬼点子多了些，就开始自鸣得意，自以为无所不能。殊不知这分镜能力，也就是他画漫画格子画多了的结果。但其实甭管谁，只要上完视听语言课，多拉几个片子，练勤快点，这分镜都能画的很好。
如果没有他，凭江君尧的画工审美、原动画能力，这两个镜头的鸟虎斗原动画、场景恐怕早早做完，进入加动画阶段了。林维很清楚，是自己拖累了对方的进度。
或许这就是庸人和天才的差距。
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却无能为力。
……真是丑陋啊。
癞I蛤I蟆对白天鹅的妒忌。
“再改一次。”林维对自己说，又踢飞一颗石子，转身往出口走去。
他想通了，再改最后一版，改不对就拉倒，反正他原动画水平就那样了。先保进度，总不能拖到下学期跟联合作业掺一块儿，那才是个大工程，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大不了原动画都扔给江君尧画，他来承包加动画。江君尧因此对他失望？失望也没办法。
多少情侣、好友合作完毕设就散伙的，林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早一点拆伙，没准儿毕业后还能当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