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兄弟抛来一根橄榄枝，林维想接又不敢马上接。接了，他要怎么跟王达志解释？说对不起哥们，我有急事，这周就得跑路？不接？傻子才不接。
至于跟胖子说出实情？林维只用了一秒就抛弃了这个念头——神啊，他好想独吞这四千五，神啊，就原谅他这个卑鄙的人吧！
放不下眼前的室友情义，又舍不了天边的巨额利益，这倒霉的两难处境，令林维大半夜地躺床上辗转反侧，破天荒的开学以来第一遭——失眠了。
然而困总是要来的，天总归是要亮的……小林同学在迷迷糊糊中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上午依旧是余万泽的《原动画基础》和温雁的《动画概论》。动基这节课大半时间是在过同学们的作业，蔡晓雯的妖怪鱼头骑自行车一播，差点把全班笑傻。老师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妹子答道：“……Flash画人太难了……画着画着就变成了鱼头……”
在同学们笑到拍桌子、跺脚的伴奏里，余老师憋着笑问：“你是不是忘了关「平滑模式」？”
“啊，”蔡晓雯一脸茫然，“原来还有这功能吗？”
动概课这则回讲到了建国后的市场开放时期。温雁坐在讲台上，放着PPT：“市场开放后，一个系番电子品牌找到了当时的禹国电视台，想要投放广告。可是当时的禹国还没建立完整的外商合作规范，电视台采购的呢……也大多以「文化交流」为主。该系番品牌便想了个法子，把当时在系番爆火的动画《铁手小飞侠》播放权买下来，免费赠给禹视台，条件是在片头片尾插播他们电子产品的广告。”
她讲课给人的感觉如同她的名字，语气温温柔柔，语调不紧不慢，就跟讲故事似的：
“嗯，他家的主打产品是电子辞典，我相信很多同学家里都有一个他家的……
“很快，莫利加的一个玩具品牌也找上门了。
“有学有样，把一百集制作精美的《变形机器人》也说要赠给禹视台，一分钱不收，只要夹带玩具广告就好了。禹视拒绝了，申城台接了，而后这变形机器人的玩具在当年一经上市，月销售额直接就破了百万。”
第三排的唐梦雪举手：“懂了，这变形机器人的动画就是做来卖玩具的。”
温雁点头，算是肯定了她的说法：“对，动画本身就是广告。这家玩具公司在做玩具的时候，就想好了，要给他们的玩具拍个故事，只要观众被他们的故事打动了，那买周边自然水到渠成。毕竟，卖东西不如卖故事，也是现在所谓IP的兜售概念……”
“然后呢？”最前排的蔡晓雯举手催促道，“老师，我们禹国的动画在干什么？”
“唉，”温雁叹了一口气，“这一时期呀，禹国的动画可就惨了。”
第五排的纪骁发出一声怪笑：“当然惨了，国动做的那么差，以前「闭关锁国」观众没得看只能吃屎，现在市场开放，能吃正常饭菜，谁还理你。”
温雁被插了话也没生气，笑道：“同学们可能没意识到，刚刚那两家「免费策略」，在国际贸易上有个类似的词，叫「低价倾销」。你们知道在贸易战中，遭遇了「低价倾销」的一方会有什么后果吗？”
等了五秒，见没人举手，温雁继续说：“大烟战争后，布列塔尼向禹国倾销了大量的低廉纺织品，致使当年棉花赔本、多地布市关门，高中课本是不是管这叫「小农经济瓦解的开始」？建国后也遭遇了一次类似的，不过是种子方面的，我就不展开了……感兴趣的同学可以看一下《种子战争》。”
“然后呢，作为大出口国和人口大国，禹国其实常常面临「反倾销指控」，有好几百次吧，我记得？说什么……我们的电视机在莫利加卖太便宜了，所以莫利加要加税。”一些同学发出了轻轻的惊呼，温雁笑道，“对，你们没听错，莫利加指责我们「倾销」他们。可能因为这些，禹国在工业、农业领域里积累了不少倾销跟反倾销的经验，但在文化领域里就非常的傻白甜了，觉得来者是客，都是文化交流嘛，哪有什么倾销不倾销的。”
教室里异常的安静，能听到窗外树叶沙沙风动。
林维压低了声音问陈青舟：“难道这就是禹国动画不行的原因吗？”
陈青舟对他比了个噤声手势，指了指讲台。
“前面说了，《铁手小飞侠》和《变形机器人》都是免费给的，成功打开了禹国的文化市场，一个巨大的蓝海市场。后来的《机灵小和尚》《阿喵百宝箱》《菇精灵》包括你们最喜欢的《火王武士》也都差不多，以极低的价格，或免费置换广告的方式，授权给禹国的电视台播放。”
温雁继续道：“久而久之，禹国的电视台就不再愿意播国产动画片了。为什么？没人家好看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播放国产动画是要钱的呀。禹国当时制作动画的成本，是一分钟一万二。这笔成本费用用于支付动画师们的工资、制作材料，那一张张的纸、一卷卷胶片……怎么？你们以为做动画是不要钱的吗？”
看着台下学生们的表情，她笑了：
“电视台不买，动画公司收不到钱，没有钱，发不出工资，动画师失业。许多优秀的禹国动画师为了生活，跑去给系番、莫利加的动画公司做代工，加动画、外包，这代工费给的可比国内的计件工资高多了。
“人才的流失，导致禹国的动画公司更加做不出好动画。没有好动画，就更赚不了钱。没有钱，公司就无法运转，动画做不了了，人更跑没了。
“至此，禹国动画陷入了恶性循环。”
……
动概课这周没有作业；动基课这周的作业是「侧面走」，这个林维早做过了；视听课这周的作业是拉片《斯德的名单》，九四年金象奖最佳影片，选个片段摹一分钟分镜。林维前两天画了一半，趁着思修课把剩下的一半也给画了，下了课就开开心心拉着江君尧去看片。
鲁斯安展映单元被安排在学院小报告厅，这回带来的动画是《恋语之春》《老人与海》。他俩到的时候，第一个片子已经开始放了。
扑面而来油画般的清绚色彩，一下将林维拽入了大屏幕里的春天。
片子讲的是一个少年初恋的故事。根据入场券背面的介绍，这动画是创作者将油画颜料涂抹在玻璃板上，就这么画一张拍一帧，画了三万多张，用70毫米的胶片拍摄完成的。
是以每一帧单独截出都是一幅完整的油画。
春天来了，少年少女的心也随之萌动了起来。少年偷偷爱上了隔壁戴着墨镜的神秘女子，少女则偷偷爱着他。他在心中幻想着与她的相处，一会儿就如同春风吹过了原野，万物勃勃生机，一会儿又像乘坐着海上的小船，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镜头与镜头的衔接，没有一处是硬切，大部分是动画做的形变转场，如莎翁的诗句一般流淌，流过了她与他与她，以印象派的笔触，交织着轮廓与色彩、幻想与现实，美得如梦似幻。
直至最后，他见到了墨镜下女神的真容，现实的丑陋在这一刻戳破了他的幻想，他就像发了一场高热的病人，从梦中醒来，望向了窗外依旧明媚的春天。
林维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油画做成了动画，而且片中人物的表演还相当细腻，非常清晰地讲述了一个浪漫又残酷的青春故事。他的心灵大为震撼，无法挪开眼珠地看完了整场。
片尾曲后，第二个片子《老人与海》也开始放了。
兴许是连着看了两场的缘故，当大屏幕放到了老人驾着小破船在巨浪中与鱼搏斗时，他听到旁边走道有人在聊天：
“今年初不是有金融风暴吗？我还以为他们都不会来了。”女的声音道。
“没听说过「经济愈差，文娱愈兴」吗？”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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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声音道，“正是有金融风暴，这些发行商才更要来。”
林维忍不住向右瞟了一眼他们。这两人注意到他的眼神，女的马上低声道了句“抱歉”，拉着男的出去了。
两场放完，林维跟江君尧随着人流出了报告厅。学院外的天色到了夕阳将沉的傍晚，林维得赶紧赴晚上的画室兼职了。可他的心还沉浸在方才的美中，依依不舍地问身边的人：“你感觉怎么样？”
江君尧点头予以肯定：“挺好。”
这人表达一贯含蓄，这在林维听来就是「非常好」的意思了。他很高兴对方也喜欢他所喜欢的，雀跃道：“那我们明天也来看看吧！”说着就打开群消息去翻日程，“明天是波西米亚专场，艺术家「贾恩·斯万梅耶」做的真人实拍加定格动画，有个叫《地下室的秘密》看起来好有意思！”
江君尧笑道：“好。”
……
次日下午，动画学院大报告厅。
大屏幕上，小女孩提着篮子进入了一个破败的地下室。
她小心翼翼地走着，手里的手电筒光晃晃悠悠地照着，不时在漆黑中照出一点锈渍斑斑的水管、满是脏污的土墙、老化干裂的木栅栏……
片子的开头更像是真人实拍的恐怖电影，看不出跟动画有什么关联。直到她的手里的面包不小心掉了，一只破皮鞋冲出来叼走了它；直到她的眼睛透过栅栏缝隙，看到了一堆敞着口的破皮鞋像疯狗一样在争抢她掉落的面包……
“哇，”林维没想到定格动画用在真人实拍里能这么好玩，悄摸跟江君尧咬耳朵说，“感觉我们宿舍里的脸盆、牙刷也能这么打一架……”
一旁的江君尧点了点头。
他俩是翘课出来的。林维翘了节素描，江君尧翘了节艺术概论，不过素描林维在画室都快画吐了，艺术概论这课一半的时间也是在看片子。因此林维对怂恿对方一起翘课看动画节这件事，可说是毫无心理负担。
尤其在入场后还看到了其他同学，比如李刻、秦雅翎这对，再比如严爻铭、朱绾这对……一对二班的，一对一班的，不是男的牵着女的手，就是女的喂男的东西吃，看得林维八卦雷达狂动，抓着江君尧躲起来兴致勃勃地观察了好一会儿。
看完波西米亚的一溜动画短片，听了听布列塔尼的交互式动画讲座，他俩又去逛了逛小树林里的弗朗吉立体艺术展。动画节剩余的几天，这两人皆是如此，没课的时候结伴去看展映，有课的时候看情况，要是能翘的就一起翘了去看看。
林维刚开始还只是抱着开开眼界的念头，见识下这世上各种各样做动画的方式，有用油画做的，有用食物做的，有用泥土做的，有用乐高做的……看着看着，他便不由打开了素描本，开始飞速记录一缕接一缕被启发的灵感。
他想过用棉被和枕头来模拟天空跟云朵，人躺在地上，用定格动画的方式“飞”到云上，在各种各样的“宇宙”（床）之间穿梭。
他想过他们用楼梯来模拟深渊，只要把镜头放到低视角来拍摄，人手抓着台阶，就能营造出好像快要掉下去的人眼错觉。
他想过让一个真人逃入一家画廊，手碰到油画，就进入油画的世界变成会动的油画人，跌入沙坑就变成沙子做的动画人，掉进水里就成了一缕人形的墨，被迫体验不同的画中世界，在不同的介质中逃亡冒险……林维一边在素描本上涂涂画画，一边跟江君尧交流想法，后者听得简直双目放光：
“有意思。那进入陶画的世界，是不是就得在陶罐子上跟人打架？”
“对对，”林维又被对方启发，“陶罐子是圆的，这两人只能绕着圈打……打着打着，一个不见了！另一个找了半天没找着，镜头往上走，再倒转，才发现那一个是掉进罐子里，脱离2D世界了。”
“那你还可以试试皮影戏、剪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