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夜正浓时,太官署已经准备好祭祀所用的牛羊。
内外命妇更是在宫门列好,六尚女官齐至福康宫奉迎太后,一同驾车至先蚕坛。
“请太后娘娘降车。”尚仪一声禀奏,在场数千人齐齐施礼。
太后在端礼殿众位姑娘的簇拥下下车,在宫女宦官的引领下入先蚕坛旁明黄锦缎搭起的大次休憩,其余人等则在原地依礼官跪拜神灵。
顾晏立在最前方,崔黛归一眼就瞧见了他。
她飞速收回目光,瞥了眼身前的崔御鸾,却见她面上一片宁和。
细看之下,隐有得意之色。
看来今日难逃这二人之手了。
崔黛归心中哀嚎一声,打定了主意要死死抱住长公主不撒手。
她的目光在命妇那边逡巡,果然在几个宗室长辈身后看到了长公主。
长公主高髻袆衣,庄重的黑色穿在她身上,是不输嘉帝的气势。
她的气色比先前好许多,一双眼眸在烛火下闪闪发光,见崔黛归看过来还眨了眨眼。
崔黛归便没忍住笑弯了眼。
真好。
殿下似乎愈发活泼了呢。
有葛神医在,腿也能快快好起来罢!
再往后看,一眼看到了一个身穿紫色翟衣,头戴花钗七树冠的妇人。
她那张脸同陆徽之有六七分相似,同娴妃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无需过多分辨便知,这是陆夫人。
是陆徽之的母亲。
崔黛归头一回见她,分明人家肃穆端立不曾看过来,可她心中还是莫名紧张起来。
她......知道自己吗?
崔黛归心中砰砰直跳,既期待她看过来,又害怕她看过来。
“有司谨具,请行事。”
尚宫一声号令,祭祀正式开始。
鼓柷之声响起,百工齐奏,太后在《正和》雅乐中登上先蚕坛。
顾晏立在一侧,面无表情看着太后在嫘祖神位前跪拜。
将纤尘不染的雪白丝绸奉至神前,将香炷插入那腾龙舞凤满刻山河的香鼎中。
这一炷香,乞求农桑皆利,风调雨顺,百姓衣食无忧。
只是先蚕坛恢宏,先蚕礼浩大,京中饥民尚无着落,西沙一城正遭抢掠。
怕是这祭礼雅音,难出皇城十里。
乐工已经换过几轮乐曲,太后也在尚仪的服侍下将三牲胙肉一一奉上,举杯敬神明。
先蚕礼至此结束,只等明日躬桑喂蚕后,众姑娘就能出宫回府。
已近午时,接下来就该劳酒赐宴了。
底下人跟着跪拜后一同起身,气氛也松弛起来,不复方才拘谨。
衣料摩挲声四起,崔黛归瞥一眼先蚕坛。
坛上一侧,那道清瘦颀长,如松似玉的身影不知何时不见了。
转眸去寻长公主,她正被一群勋贵妇人围着,恭维声不断。
崔黛归心中稍安,同张乐容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落座。
酒至三巡,见太后要离席,众人敌不过倦意,正要互相道别离宫,却听一声惊呼。
“桑、神桑木!”
先蚕坛前的一排桑木不知何时被人掀开围挡,露出一片蓬荫的绿意,在正午的阳光下,生机勃发。
这正是二皇子李瑾从各处苦心寻来的神桑。
然后此时命妇们望着这排桑木面色各异,笑容俱皆僵在脸上。
九株桑木正中,那株最为高大粗壮的,树干上却生生掉了一块皮,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干枯内层。
神桑受损,大为不吉。
这一声过后,全场缄默。
很快,太后去而复返,一眼看到那株桑木,神情不虞。
气氛降至冰点,宫人缩起脖子。
崔黛归同张乐容对视一眼,默默放下酒盏。
这下子,只怕明日的躬桑喂蚕有所变故。
无需太后发话,她身边的嬷嬷很快将伺候神桑的一干宫人压来。
跪在底下,黑压压一排。
竟逾五十人。
“怎么回事?”
太后声音淡淡,抬脚要走过去。
身边的老嬷嬷下意识搀扶,却被她一把推开。
“谁做的?”
“先蚕吉日,给哀家如此大一个惊喜,是谁,且站出来,可饶九族不死。”
“否则,全部凌迟。”
“——”
底下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负责的宫人就要求饶,却听一道清脆柔婉的声音响起。
“太后娘娘,这神桑被围前一日,臣女见都还是好的,只怕并非宫人照顾不周......”
崔御鸾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划过崔黛归这边。
“是有人故意同娘娘作对。”
崔黛归在崔御鸾站出来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不好。
此时一听,更是断定。
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但心中惊怒之余,竟奇诡地有了一丝果然如此的踏实。
“......”
当真是被这些人给调教好了。
身侧张乐容也秀眉一拧。
下一瞬,李绶在宫女的搀扶下越过众人。
不知何故,她面上覆着一层薄纱,脖颈更是被衣领遮得严严实实。
张乐容望了望四周,哪怕是那些身有品级的妇人,所着礼服也不如她身上衣裙厚重。
李绶默然拱手,奉上一张写满墨字的手帕。
竟是仓促之间,连一张纸也等不及。
太后一目十行,面色冷凝如霜。
“哪个是崔黛归?”
压着薄怒的问声响起,崔黛归怏怏出列,在众人目光中跪下。
“臣女崔黛归,拜见太后——”
“杖毙。”
崔黛归猛然抬眸。
一瞬面色煞白,声音隐然颤抖,“敢问太后,臣女何处冒犯?!”
太后森然的目光淡淡瞥过,在看到底下那张芙蓉雪面时略微一怔,旋即嗤笑。
“原来是惯会媚上作乱的小姑娘。”
想起先前嘉帝宠信男宦一事,她那双浸淫内廷数十载的昏沉眸底划过一丝厌恶。
“以为有人撑腰,便连哀家也不放在眼里了?”
在场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太后从未登皇后之位,此次先蚕礼实乃嘉帝弥补太后的一大孝举。
何等重视,满朝上下有目共睹。
满座寂然,森严的踏步声响起,牵动人心。
金吾卫披甲执锐,行走间频起金石之音,行至地上孤女面前,寒光一闪,陌刀架上崔黛归脖颈。
“太后容禀——”
“端成,你是要为此贱女忤逆哀家么?”
长公主面色一沉,将未尽之言生生咽下。
不由分说,只为泄愤,太后杀意汹汹,竟丝毫不容辩驳。
她心中渐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勾了勾。
宫女会意,抬眸看一眼自家主子,见她面覆霜雪,红唇却轻轻翕动了下。
宫女面上一凛,悄然离去。
诺大的先蚕坛,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谁也不会在这当口出言,平白为一女子惹太后不悦。
陆夫人眉梢微动,终是沉默侧开脸,不忍去看孤身跪地的崔黛归。
满地衣冠,天潢贵胄,无意拂手,便能碾碎蝼蚁。
而她,正是误入繁华的小小蝼蚁。
金甲卫停滞一瞬,刀锋一转,就要押着崔黛归往外受刑。
她扬起头,脖颈立时割破一条血线,满目厉色喊道:“若有刑案,当交有司审理!太后此行——”
“太后娘娘,崔黛归绝无可能损毁神桑!”
人群中蓦地响起一声,如平地惊雷,砸得在场之人心中一震。
张乐容大步走到崔黛归身旁,一掀衣摆跪下,“恳请太后彻查!”
“臣女恳请太后彻查!”
身旁微风浮动,竟是又跪下一人,“臣女郁斓冬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崔黛归绝无可能损毁神桑!”
崔黛归抬眸望去。
只见到身侧两人并肩同跪,背脊笔直,那张明媚的侧脸上,眸光坚毅,连个眼风也不曾给她。
她心中一热,感动有如潮水般,涨满胸口。
煦风犹带暖意,发丝拂过唇角,勾出一抹浅淡笑意。
满地衣冠,终有同行。
“太后娘娘,郡主所言字字为真。臣女记得那日二妹妹的确独往先蚕坛这边来......正是神桑被围起的后一日。”
崔御鸾的目光从地上跪成一条线的三人身上划过。
俯身拾起地上的帕子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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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遍,不忍道:“她虽为臣女的妹妹。但姊妹之上尚有君臣,臣女、臣女不敢隐瞒。”
“你是皇贵妃那个侄女?”
太后垂眸扫过底下跪着的几人,语气淡淡不辩喜怒。
“前些日子二皇子提过,那神桑被撞时是你想了法子养护?不错,比起她们,倒是个赤胆忠心的好姑娘。”
崔御鸾眸光一闪,所谓养护不过是哄骗李瑾的虚言。
那神桑被小贼撞坏,外皮受损,宫中花匠都难救,她又能如何?
不过是等着这一刻罢了。
“太后娘娘过誉,臣女愧不敢当。惟愿太后圣寿无疆,殿下诸事顺遂,无忧无虞。”
太后满意她的识相,意有所指道:“二皇子孝顺,哀家定要寻个好孩子陪着他,才能无忧顺遂啊。”
崔御鸾心中一动,继而开始砰砰直跳。
这是,要选她做皇子妃?
“太后容禀。”
又是一人出声,一身纯白道袍出尘遗世缓缓走来,“微臣早有所卜,今日之事,是吉非祸。”
这声音不卑不亢掷地有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月灵官?”
“月灵官来了?那位以身饲魔的月灵官!”
“裕王先前......”
“什么裕王?那是魔!月灵官除魔祛邪,造福天下!”
“五彩天石鸾凤齐鸣,本朝得道第一人!”
“......”
皇室几位年老长辈无不压低声音咬耳朵,哪怕太后面色不虞,也难掩激动。
多日来只闻神迹未得一见,多番求见皆被拒之门外,令人愈发神往难耐。
今日乍见,果然是得道仙人。
一声声惊呼至耳边刮过,崔黛归紧蹙的眉终于散开。
她满腔的愤意陡逢甘霖,被悄然浇灭。
少女垂向黄土的眼眸一瞬间轻颤不停,却又在下一瞬缓缓阖上。
关边月啊,恭喜你。
终成山巅月。
前世史册有载:
永安十二年,有石坠于野,色呈五彩,状若盛莲。
时人皆以为瑞兆,帝心大悦,率百官封禅泰山。
又五月,黍稷大收,饥年始退,现太平之象。
而如今,这五彩石,再非嘉帝明君之兆。
身后的那道声音清润柔和,仿佛生来便是不染风霜的云端月。
只有崔黛归知晓,这轮柔和的月,曾如何穿过墨云如阵,才有如今的皎皎清辉。
如今,清辉所照,是她自己。
耳边关边月还在侃侃而谈,引经据典。
一字一句皆可见她的心血。
五彩石若是一个难逢的契机,那么腹中墨,便是她攀山越岭的脚下石。
短短时日,脱胎换骨取得崇玄署一众天师的认可。
宵衣旰食也难达。
崔黛归忍住回头的冲动,衣袖中攥紧的手渐渐松开。
“......桑梓繁茂,福泽深厚。《典述》有载,桑木者,箕星之精,神木也。神木蜕壳,正合生死枯荣、病树逢春,是自然节律、焕发生机之兆——”
“那日五彩天石降世,微臣昏昏中瞬移百里,浑然不觉手中天衣。再待醒来,却已在长安县衙内。昨夜摘星楼上,微臣恍惚梦见碧霞元君,其言仙草被盗恐伤凡人,非信比金石者不能解,惊醒犹闻诵经悠扬自西而来......”
太后听闻,不由蹙眉,“月灵官所言,是哪株仙草?”
近日来嘉帝兴道灭佛,她自然也熟读道教典籍,知晓泰山仙草两株,
一曰荑生,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寿。
另一种则叫荑变,毒性很大,人食化作丑陋牲畜。
两种仙草形貌相似,难以分辨。
莫非......今日这神桑,便是被盗的荑变?
关边月面容如玉,眼波不惊,语气静然,“观此神桑,当是荑变无虞。”
太后不由点头。
无论哪株皆不重要。
若有碧霞元君座下仙草作幌,今日先蚕礼之变,也可对天下人有个说法。
只要是吉非祸,亦可弄假成真。
太后之威严,不可坠。
“只是——”
关边月轻撩眼皮,“那偷盗仙草之人是谁,信比金石之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