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投来的目光灼灼,吴力顿了顿,在人开口前摇了摇头:“谭头说没大夫,让废太子殿下你有这个折腾功夫,不如好好休息,想想明天该怎么带人上路。今日是为了救人才破例用马车带你们过来的,我们车上挪出的物资不可能一直借许大人的马车放着。谭头说明日你们不能再用我们的马车了。”
“她现在昏迷不醒,没有车怎么……”秦崇礼自觉是屋中顶梁,起身开口想要商量几句。
此行衙役十人,不过两日,秦崇礼还没认全,不过这个叫吴力的衙役在周围出现的次数挺多,虽然言语有时也并不十分客气,但无论是昨晚在桃园驿通铺的位置安排,还是今天把他们放进一个屋子,这办的事儿都还算是有利。方才又替江芜带了话去,没有敷衍推诿,秦崇礼觉得还是可以试着与其商量一二的。
只是,秦崇礼一语未尽,门口的吴力就被后头伸出的手拨开,赵七那惹人讨厌的脑袋伸了进来:“这有什么难的,今日在山坡那边,咱们的废太子殿下跳坡的样儿多英勇啊,人也一把就抱上来了,可半点儿都没传言中体弱不善武的样子。还要什么马车啊,咱废太子殿下把人抱着背着都能走。”
每日近三十里的路,还不都是官道,上山下坡的自顾自都难,便是瑶瑶这么小只,他和儿媳轮换着,都没法一直抱着背着,再心疼也得放下地让自己喘口气,昨日还是江芜来给搭了把手才混沌着混了过来。这么个成年姑娘,就算他们一起,也不可能带得上路啊。
比起被吴力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秦崇礼,提前两个多时辰来了这小屋的江芜并非无用枯坐。从太子到囚犯,从人人仰视到谁都可以踩一脚,这几日江芜努力适应着变化,自是没期待连大夫都不愿意为她们寻的衙役们能一直分她们半架马车。
“不是我想麻烦各位大人,实在是我能力有限,若到时候因我一人耽误了每日的行程,最后影响了各位大人的押运任务就不好了。”江芜起身,垂首敛目,半点没提杜引岁的伤势不适合抱与背,毕竟这些衙役谁会在乎这个呢,她只能拿他们可能会在乎的说事儿,说罢又抬手指向屋子另一端那满满的杂物堆,“我见那边有一架旧推车,不知能不能借我一用。”
屋中几人循着江芜这一指齐齐转头,好不容易才在那堆得有半屋子高的杂物堆最下头,分辨出一个倒扣的状似推车的东西。
“你说借就借,借了你能还得了么?”
“我一会儿去问问谭头。”
赵七猛地瞪向旁边的吴力。
吴力……无力地笑了一下,拉着赵七压低声音道:“赵哥你看那车,旧得都快散了,推起来说不定比背人还累。她自个儿愿意吃苦,你管她呢。走走,这屋里一股霉味儿,我们出去喝点芦菔汤,别在这儿等着了。”
年轻的衙役嬉笑着脸,把一脸不痛快的赵七劝了出去。
原本跟在后面的周孝和田虎这才缩着脖子端着东西进了屋。
这是谭头点明的穷鬼屋,两人也没什么多余可发挥的,只给发了一人一块巴掌大的黑面饼子,又在秦崇礼和江芜的面前各放了个装满温水的大碗,就撤了。
屋中咕噜噜声从未停歇,江芜稍净了两根手指开始给躺着的饿人捏饼子面糊糊吃,只一小坨糊糊还没捏开呢,江芜就感觉好像哪里不对。
“爹。”楚秀兰嚼着不对劲,拿起被咬了个缺口的饼子转向秦崇礼,“这饼……好像加了什么。”
本还没开吃的秦崇礼掰开手里的饼看了一眼,灰黑的饼里,似有些深褐色的片状小碎。
秦崇礼掰了一小块吃,味道还行,能尝出几分面香甚至还能吃出一点点儿咸味儿?就是口感有些粗糙难嚼,下咽时也有些干涩,想来就是因为里头的这些小碎碎。
“像是什么种子皮……”秦崇礼也分辨不清,但是细细用牙磨着,应该是能吃但不好吃的凑数东西。
“是麸皮……”刚刚将那一小块饼子彻底搅糊的江芜轻声道,“可以吃的,就是要好好咀嚼,不然不好消化。”
“哦,麸皮,就是用来喂鸡鸭的那个麸皮吗?”楚秀兰没吃过麸皮,但是庄子上的事儿还是知道一二的。
江芜点了点头,当初他们去丰州救灾,救灾粮被动手脚,他们沿途收粮,时间紧任务重,便是麸皮与野菜也没有放过。
想起旧事,江芜恍惚了片刻,而后没继续化饼子,反是捞起手边的小团子,先把碗里的温水让她喝了两口。然后放下小团子,把手里那两块黑面饼子一点一点揪得细碎丢进了碗里。
“昂?丢了嘛?”叼着饼子的小团子没见过这样的吃饼方式,一时有些看呆了,傻乎乎地叼着嘴里的饼子都不记得啃了。
“麸皮和面粉不一样,它没有办法化开,会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颗粒。”江芜耐心解释道,“颗粒喝着容易呛到,姐姐还没醒,呛到会很难受。”
小团子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反正“奥”了一声,就盘着腿开始乖乖啃自己手里的。
“瑶瑶要慢点吃,一口饼嚼……五十下好吗?”江芜一边化饼子一边管着腿边懵懵懂懂的小家伙,又道,“瑶瑶能数到五十吗?我们一起数好不好?”
“……”这句话小团子听懂了,梗了一下脖子把嘴里还没嚼十下的饼子吞了下去,摇头摆尾滚走,嘴里还没忘了小声,“不要不要数数……”
只可惜,屋子就这么小,链子就这么短,上一刻躲得了数到五十的江芜,下一秒就遇到了要求数到一百的伯母。
“不七闹!我不七闹!”小团子看着被伯母拿走,每次只给她掰一小口,坚持要她嚼着数到一百再咽的伯母,气得鼓了脸,包了两泡泪,扭头拒餐。
楚秀兰:“……”无论是肚子痛还是拉不出屎,这种事情果然要亲身体会一下才能了解大人的苦心么!
“娘,我来吧,妹妹只是不想数数,不是不想好好嚼饼。”一直乖巧安静的秦浩阳接过了小团子和那块只缺了个小口的饼子。
屋里细细碎碎努力啃饼子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某人从水碗里拨拉麸皮的声响。
对此,杜引岁只想说,“这位殿下,你人真的很好,但是没必要哈……”别说是麸皮了,她觉得现在来点树皮她都能给消化了。这真不是夸张的说法,末世后期得到身体变异和异能的人身体都有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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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进化,那变异动植物都消化得了的体质,这点儿正常植物真不够看的。
这具身体自己会注意不呛到的!不如把麸皮也灌下来吧!
饥饿杜引岁的灵魂呐喊无人听到,江芜小心地捞干净了碗里的麸皮,才把人扶起,一点一点开始灌糊糊。
得益于这碗水给的够多,好歹不用像之前那样一点一点省着水化开了。
和之前的味道不大一样,但也同样有着干净粮食香味的糊糊,温温地顺着喉间抵达了饥饿的肚腹。
好吃!爱吃!
就是……过程实在短暂了一些……
被重新放躺下来的杜引岁感受着嘴里最后那点儿粮食香,意犹未尽地在意识里咂了咂嘴。
好吧,希望这不会是自己的最后一顿。
一旁,已经累得无力端坐,靠着墙就一直靠着了的秦崇礼目光扫过一脸疲惫的儿媳,懂事的孙子和可爱的小孙女,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饼子掰出了一大半,又不禁想起之前在碗里捞麸皮吃的江芜,手腕一转把那一大半掰成了四个小块。
孙子手里塞一块,孙女手里塞一块,秦崇礼把剩下的两个小块递给楚秀兰,又指了指江芜,用气音轻道:“你吃一块,给她一块。”
“爹……我不要。”楚秀兰推回去了一小块,同样用气音道,“吃太少,明早您走不动。”
“我能……”秦崇礼板了脸,刚想拿出公爹的威严,结果话还没说呢,连人带那一小块饼子都被推回了墙上。
秦崇礼:“……”
“我不是故意的!”楚秀兰微怔了眼,急忙摆手表示无辜,只顿了顿又撇了心虚,语重心长道,“爹,您看,您真的没力气了。”
秦崇礼:“……”好好好,是我虚!
公爹的好意,给自己的那份,楚秀兰拒得,给江芜的那份,楚秀兰没拦。没拦,还在自己的饼子后头多掰了一个小小块。
“江……江芜……”
江芜忽听身后有人唤,一回头,就见灰头土脸的年轻妇人绷直了脚镣,前倾着身子往自己怀里丢了两小块东西。
“不……”待江芜看清怀里的东西,第一反应是要拒。
“你们一起吃吧,看她肚子还叫呢。”楚秀兰平日管着一府,往来多少人情,自能出口就掐住七寸。
江芜:“……”
掌心的两块饼子,小小的,早就已经凉了的饼子,现在却烫得灼手。
听着旁边比之前小了一些,却还挺大声的咕噜噜,江芜垂了发热的眼眸,道了声谢,缓缓收拢了手掌。
杜引岁也是没想到,一碗糊糊下肚,她的嗅觉能力又回来了一瞬。只这一瞬,她却没来得及用来探索更广阔的地方,而是被这屋里小小几块饼子吸引去了心神。
身体依旧咕噜噜,灵魂却沉默了下去。
末世里滚了多年,杜引岁已经不大习惯面对这种友好,即便她清楚这份友好并不因她而起。
此间气氛略沉重,只剩秦浩阳为妹妹的咀嚼轻声数数的声音。
因为太安静了,在隔壁那几只贴墙的耳朵听来,便是全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