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爱听戏，就让他们听吧。”皇帝道。
皇帝的话落得轻描淡写，殿中几人却不免心头一颤。
贤妃的玛瑙酒盏磕在案沿，发出细碎的脆响，淑妃鬓边的红宝石金簪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晃出一线光。
唯有宸妃依旧端坐着，茶盏中的水纹凝而不动。
盛闻垂眼望着案上青玉盘里的蜜饯，连几颗金丝蜜枣被雕成并蒂莲的形状，甜腻气息混着暖香涌进鼻腔。
他忽然想起前世在二十一世纪的除夕夜，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包着饺子，那时他不必操心什么“君为臣纲”，只需守着电视看春节晚会，听父亲抱怨今年的春晚小品又没什么意思。
“民间戏文里说反王与太子是双生，倒也有趣。”皇帝的目光扫过殿中诸人，视线在宸妃面上稍作停留，又转向盛闻，“戏文嘛，图的就是个虚实相生。百姓们爱猜，就让他们猜去。”
殿中寂静如霜，众嫔妃皇子齐齐起身称是。
宸妃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她低头饮了口茶，茶盏边缘洇开一圈淡青色的水痕，像极了冷宫墙上的苔斑。
盛闻喉头一紧，他想起崔氏在民间散播的“双生换子”谣言，竟连说书人都编出了“太子落难时被反王所救”的桥段。
盛闻拍了拍自己假装扮瘸的腿，某种意义上，怎么不是真的呢。
他原想借戏文敲打梅贵妃，却不想崔氏误打误撞地反手将了他一军，把水搅得更浑了。
崔珩到底心气高傲，盛闻让他扮戏子他自觉受辱，正想方设法给盛闻整点不痛快。
歌舞看过，年夜饭吃过，殿外逐渐传来爆竹声，贤妃适时地放下酒盏，笑道，“外头的烟火该是放起来了，臣妾让内务府备了梅花灯，不如移驾观景台？”
淑妃立刻附和，“还是姐姐想得周到，听说今年的烟火是按山海经的神兽扎的，各色各样的都有。”
“也好，去瞧瞧。”皇帝站起身，衣摆带起一阵龙涎香。
皇帝路过盛闻时，指尖轻轻掠过后者的发顶，像盛闻儿时那样揉了揉他的发髻，“别板着脸，大过年的。”
众人鱼贯而出，唯有宸妃依旧坐着，手中的茶盏已经凉了。
盛闻顿了顿，来到她案前，宸妃一向聪慧，即使当年在皇帝有意的放纵下恃宠而骄了一段时间，如今也恢复了冷静和自持。
宸妃抬头，眼尾的细纹在烛光下清晰可见，却比记忆中柔和许多，“太子长大了。”
盛闻暗示：“宸母妃的孩子若是还在…”
“如今你真的长大了。”宸妃摇了摇头，堵住盛闻的未尽之语，“旁的不必多说，我承太子殿下这个情。”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盛闻只道，“宸母妃从前做透花糍最好，不知日后孤还有这个口福吗？”
殿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烟火的红光映得窗纸透亮，宸妃展颜一笑，“当然了，我…母妃的宫室永远欢迎殿下。”
盛闻摇着轮椅移向观景台，与皇帝并肩而立，他忽然想起皇帝说的“甘蔗与莲藕”的比喻。
或许他终究成不了心眼如莲藕的人了。
可那又如何？他是盛闻，是带着二十一世纪记忆的穿越者，也是大雍的储君。
甘蔗又怎样？又甜，还能弄得人一嘴渣滓。
烟火在头顶炸开，照亮了皇帝转身时的侧脸，盛闻忽然发现，父亲的鬓角也有了星点白霜。
“父皇。”子时已过，弘毅十四年马上便要走向尾声，盛闻开口道，“儿臣准备了一支特大号的烟花，还请父皇欣赏。”
皇帝愣住，随即笑出声，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碎金般的光。
“好啊，”他说。
铜漏滴答作响，盛闻默默地在心中倒数，“五…三，二，一。”
他话音刚落，京都的西南方向传来一声闷响，这声音不似辞旧的爆竹，倒像是在大地裂开了一道缝。
地龙翻身。在场的人都不免将这声音和地震联系在了一起。
这声响虽大，但恰好混在大片的烟花爆竹声中，不显突兀。
殿内丝竹声正奏到高潮，便被这声闷响惊得凝滞在空中，淑妃手中抱着的汤婆子当啷一声坠地，滚出去数米，年纪小的皇子们甚至都吓得哭了起来。
“是幽州方向。”皇帝的声音像浸了雪水的青铜，平稳得反常。
“幸不辱命。”盛闻背对着爆炸的方向，礼貌地鞠了一躬，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这下父皇能过个好年了。”
让我们把时间稍稍倒回一点。
千里之外的崔氏工坊，宁直呵出一口冷气，一辆马车如计划一般，急匆匆地驶入了工坊。
盛闻与世家不约而同，借着云来街的贸易战掩盖了自己真实的目的。
盛闻所掩盖的，自然是在女校筹建下暗藏的杀机。
而世家所要遮掩的，是他们以辰砂安神丸为幌子，暗地里进行的火药改良大业。
盛闻自己站在了台前，将所有目光尽数吸引到自己身上，又将能调动禁卫的虎符交给宁直，命其偷偷前去寻找崔氏隐藏起来的朱砂——火药工坊。
宁直借着修建下水，带人挖空了火药工坊下的土壤，埋入了东宫自制的黄火药进行引爆。
陶炉内的硝石积聚成青紫色云雾，长年累月地将二十丈高的洞顶熏成诡谲的琉璃色。
炉壁的裂痕迸出火星的瞬间，整座坩锅突然发出蜂鸣，不是预期中的轰然爆响，而是尖细的啸叫，像万千银针同时刺入云霄。
“炸炉了！”宁直派出的内线换了好几个声线，撕心裂肺地喊。
“快跑啊。”
这小孩极擅长模仿各种各样的声音，不论是人还是物都能模仿地惟妙惟肖。
姚谅发现了他靠着学鸟叫偷了虞亦巧桑基鱼塘中的鱼，当即认为这是个人才，拎给了宁直指使。
青紫色火焰顺着陶炉裂缝蔓延，所过之处，石墙冒出青烟，木架瞬间炭化。
工坊地基下的汞矿层被引爆，火舌顺着地下水脉疯狂窜涌，冻土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雪水与汞浆混合成毒雾，顺着北风向附近的山脉席卷而去。
“宁公子。”被宁直起了“宁不鸣”之名的鸟叫模仿家小少年揣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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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堆纸张灰头土脸地跑了来。
“没受伤吧？”宁直捂着嗡鸣的耳朵问。
“没有。”宁不鸣将一大堆纸全拿给了宁直，“公子你快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
“不错。”宁直接过来扫了两眼，是火铳的图纸。
他并不精于此道，但也足够给参与的世家子弟定罪了。
“我先前就叫你认字看书，白拿了许多没有用的废纸！”
宁不鸣眼神游移，“看，回去一定看。”
“人留在里面了吗？”宁直收好其中有用的资料，问道。
“留下来了。”宁不鸣年少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不符合年龄的阴狠，“我们使房梁压住了他一条腿，无论如何都是出不来的。”
“就算是能出来，也不是个全乎人了。”
两人露出如出一辙的冷笑。
“这么大的火，足够把痕迹都掩盖掉。”宁直道，“我们撤。”
“放出的风声就这么写，如何？”凤歌紧随其后，“太子殿下追查许久崔氏暗地研发辰砂安神丸，将其锁定在兖州附近，于除夕夜降下神雷，灭之。”
“可。”宁直颔首，“你最善此事，我不多指指点点，尽管去做。”
“接下来…”他冷笑一声，“我们东宫诸人，自然要安抚下附近的百姓，以免他们遭了崔氏朱砂的毒手。”
一行人奔驰于落了雪的山林之中，从刚痊愈没多久的腿上传来的感觉一切如常，宁直松了口气。
盛闻和大长公主都极在意他的腿，派了许多名医诊治，既然恢复后和先前没什么两样，他也大度地不再追究对方的责任。
一条腿换一条腿，很公平，对吧？
观景台上的积雪被气浪震得簌簌而落，皇帝和盛闻望着西南方向的暗红火光，父子俩的瞳孔在此时此刻跳动着如出一辙的冷冽。
“传旨。”皇帝的声音带着三分笑意，话语却毫不留情，“走水之处按大雍律失火条论处，当地官员即刻革职。”
盛闻垂眸应是。
大雍律和现代法律不同，不考虑主客观的一致性，也就是没有过失的罪行。
董仲舒时代有这样一个案子。
张三和李四发生了矛盾，大打出手，为了救父，张三的儿子张五持刀还击，却不小心误杀了父亲。
子杀父，这是大不孝。但董仲舒按照《春秋》中的事例，判处张五无罪。
这就叫“春秋决狱”，是董仲舒倡导的一种审判案件的裁决方式。
法律中没有明文规定的，法官可以用儒家经义作为裁判的依据。
皇帝不会允许儒家经义具有高于现行法律的效力，因此随着时代的发展，统治阶级的外儒内法进一步发展，出现了更完善科学的法律。
唐律规定：诸故烧官府廨舍及私家舍宅，若财物者，徒三年；赃满五匹，流二千里；十匹，绞。杀伤人者，以故杀伤论。
也就是烧了十匹财物和放火烧死了人的罪行是一样的，都是死。
区别就是斩刑还是绞刑，在看重尸身完整的古代，可能绞刑确实要比斩首要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