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饕餮谷永远笼罩在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当中。
寒冷漫长的冬季总会使人更想进食一些蝣人血肉给身体添补,因此在一望无际的呆白雪色中,这片土地上每天都弥漫着被肢解、放血或是屠杀的蝣人的叫声。
于是冬天过去,冰雪消融,那些沉没在层层积雪中的蝣族亡魂与血液变成了又一年土地下无数草根树根的养料,它们破土而出,茁壮生长,随后在某一天被笼子里饥寒交迫的小蝣人挖出来吃下。
当钟离四再度回到这个地方,于最高处俯视这个他曾苟活十八年的牢笼时,他才发现夜晚的饕餮谷原来遍布着不计其数的熊熊燃烧的灯笼与火把以供人取暖照明。
而这些火光两百年来不曾有一束照进他们脚下那个巨大的冰冷地牢,让里面成千上万的蝣人在短暂的休憩与睡梦中取得一丝温暖。
卑贱如沉泥的时候,连光也是吝啬的。
地牢口的火把在墙壁上投射出一个不断跃动的影子,新来的驯监抱着长刀和刺鞭倚在墙边打瞌睡。
当今晚的贵客走到他面前时,先将他从睡梦中唤醒的是一股莫名袭来的冷意。
驯监冷不丁打了个哆嗦,随即梦醒睁眼,先看见一片他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华贵面料上泛着金光的赤色江牙纹。
他顺着衣角往上看,看见来人腰间和衣襟处精致琳琅的银穗与环佩,又看见对方手上一个做工巧妙的赤色手镯,最后是一双古井无波的蓝色眼睛。
除却那双眼睛,这一身的宝贝,随便一样拿出来都价值连城。
驯监知道,今儿又来了一个大客。
钟离四将手上满满一袋子碎银子扔到驯监怀里,一副要下去挑货的模样:“开门,我要下去看看。”
饕餮谷自来是生意至上,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管任何时候,只要来了客人,即便谷主不在,总管不在,只要谷里有人醒着,任何人都有责任接待突然到来的客人。
谁能卖出蝣人,赚来的钱和打赏就到谁的手上。
驯监打开袋子瞅了一眼里头大锭大锭的银两,又摸摸这袋子的面料,看见上头的红珊瑚刺绣,当即心中了然,点头哈腰地开了门,从炉子里抄起火把跟在钟离四身后走向石梯下的暗道。
饕餮谷地下的囚室是一个巨大的监狱,所有的蝣人分批关在不同的囚室里,每个囚室可容纳近百个铁笼,囚室之间有坚铁打造的栏杆隔断,地下监狱的过道和小路能通往每一个关押蝣人的囚室。
今夜的囚室与往常无数个夜晚没什么不同,阴冷,黑暗,熟睡的蝣人的梦境里总是伴随着同伴因疼痛而发出的低低呻/吟和时不时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磕头声。
钟离四踏入地下囚室的第一步,先停下来侧头嗅了嗅这里的气味。
十八年来的恨意和不甘竟然从未离去,它们没有被锦衣玉食的生活淡化,更没有被雾照山的那些欢声笑语所冲散,它们一直静静蛰伏在这里,等着钟离四有朝一日回来,一把火终结它们的存在。
身后驯监手上的火把散发出的明亮光芒流动着照在钟离四所经过的每一个囚室铁栏杆上,也把钟离四的影子拉得很长。
驯监弯着腰小心持火,以相当敬重的姿态将火把举过头顶为钟离四照路。
他听见钟离四身上的那些金翠辉煌的挂饰随着对方的一行一动碰撞得叮铃作响,便大着胆子抬眼去望,望着望着,目光便难以控制地停留在那张骨相分明宛如雕塑的脸上。
火光离驯监的视线远了,他紧紧对着钟离四的脸盯了一会儿,隐隐发现这人的面色苍白得不像话,即便是暖黄的灯光下也隐隐泛着几丝仿佛失去了生命力的青色。
难怪趁夜也要来饕餮谷买蝣人补身子,痨病鬼。
驯监把目光收了回去,又在心里想:“红州来的,漂亮的痨病鬼。”
前方那个挺拔修长的身影目不斜视,径直地走向其中某个囚室,仿佛已经来过这个地方许多回。
未几,钟离四在其中一道铁门外停了下来。
他朝驯监伸手,淡淡道:“钥匙。”
驯监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手已捧着一大串钥匙奉了上去。
按理,客人要去往何处,挑选哪个蝣人,这一切本该驯监随时伺候着,看客人的脸色行动,全权负责开门开锁。能让主顾触碰到的,不过是他们售卖的货物罢了。
今日钟离四贸然伸手朝驯监要了钥匙,兴许是他周身气度过于压人,又兴许是他穿着打扮实在华丽,再或者是因他银钱袋子上红珊瑚刺绣,使得人既不敢拒绝更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别的目的,竟让驯监就这么老老实实把钥匙交了出来。
——不过不交也没关系。
钟离四低头,半张脸隐没在一侧的黑暗中,难以察觉地翘起了唇角。
拿到钥匙,也不过是省了点事。
他打开沉重的铁门,细小的灰尘似烟雾般在薄薄的光晕中激起,囚室里接连响起小小的翻动身,有人接着睡,有人坐了起来,强打起精神准备迎来这次猝不及防的挑选。
钟离四眼珠边缘的蓝色在明黄的火光下不明显了,他慢慢走着,视线扫过笼子里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最后在其中一个面前停了下来。
百重三下意识缩到笼子最里面的一角,抱着膝盖,一副躲闪的姿态。
他才十三岁,他还没做好好被人买去宰杀的准备。
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听见火把后方的驯监跟着到来的客人停下后对他发出凶恶的声音:“滚出来!”
笼子前那个逆光的黑影侧头看了驯监一眼,随即顿下身,默不作声打开了百重三的笼门。
百重三的双臂把自己的膝盖抱得更紧,他满眼热泪,恐惧地看着把头探进来的人,死死抓住自己身上的狗皮衣裳,近乎乞求地冲对方摇头,用蝣语小声地说:“求求你,不要抓我。”
探头进来的人动作一顿,随后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摸到手铐上的锁孔,先从怀里掏出一块解磁石,随后便是一阵钥匙摇摆的哗啦声——百重三手脚的镣铐被解开了。
他怔了怔,看向身前为他开锁的人,忽觉得这个低头检查他脚腕伤疤的身影像极了自己记忆中的某个族人。
身后的驯监渐渐察觉出不对来。
一个买货的主顾,怎么会对地牢的钥匙作用那么清楚?
哪一把开门,哪一把开笼子,哪一把开手铐,眼前这个人似乎一清二楚。
驯监在听见百重三脚拷被咔哒一声打开那一刻霎时清醒,企图上前阻止:“欸!”
一把三尖戟携带破空之声凭空飞来,刀尖对准他的眼睛,慢悠悠地转着圈,以咫尺之遥的距离,悬在他的眼前。
驯监毫不怀疑,只要他再多说一个字,这把寒光凛凛的三尖戟就会在他眨眼前刺破他的眼睛,洞穿他的脑袋。
他浑身一颤,张着嘴,硬生生把没发完的喊叫声咽回肚子里。
百重三偏了偏头,弯下腰,想要看清面前的人长什么样子。
突然,他的衣裳里探进一只手,一个冰冰凉凉的掌心贴在他空瘪的胃部,随即便是一声熟悉的蝣语:“饿不饿?”
百重三没来得及说话,手里就被塞了一块足足有巴掌大小的肉干。
他直勾勾看着对方。
眼前的人抬起头,在闪烁的火光中对他扬唇一笑,眨了眨眼。
“九十四哥!”百重三抓住钟离四的胳膊,险些从笼子里欢呼着跳起来。
这一声使得整个囚室的蝣人纷纷抬头,镣铐和锁链滑动的声音扩散一般渐渐在每一个铁笼中响起,无数个笼子的铁栏杆上攀上一双双手,接着是靠近笼子的蝣人们的脸——每一个人都想看看,今夜拿着钥匙打开囚牢大门的人,是不是当初那个与他们并肩熬过许多个日夜的蝣人九十四。
“是我。”钟离四摸摸百重三的脸,用周围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和蝣语说,“我回来,带你们离开。”
他把百重三牵出笼子,再把那一大串哗啦作响的钥匙交到百重三手上:“这是整个地牢的钥匙,你知道的。先给他们开了锁,再把钥匙拿出来分给其他人,大家按照钥匙上的标号一起去打开其他所有的囚室,要快。”
百重三一口塞完手里的肉干,叼着肉干飞快地跑到下一个笼子前开锁。
太多个寒夜里蝣人痛苦的呼喊声和自残声通过长长的石阶和一道铁门传到地面,这些声音使上面的人感到厌烦。
因此为了彻底将自己和来自地下的哭喊声隔绝,饕餮谷历代谷主将地牢进行过一次又一次地加厚与隔断,仿佛不愿意在惬意温暖的夜晚沾染上一丝来自地下的晦气。
今夜接连不断的开锁和开门声在整个地牢响彻了整整两个时辰,数千个蝣人解下手脚的镣铐走出笼门,起先很多人只是在笼子里或者囚室门口试试探探地左顾右盼,直到他们发现所有的人都在脱离束缚,得到出走的权利时,才纷纷聚集到钟离四面前。
地牢的过道熙熙攘攘,他们的眼睛比饕餮谷的任何一盏灯火都明亮。
看门的驯监被破命逼到角落,他双手死死扣着铁壁,颤抖着声音提醒道:“不行的……你们就算上去,也会很快被捉住的。”
钟离四站在石阶的最高处,看着自己下方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的族人,没有理会驯监,只是将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游走,最后在落针可闻的地牢中轻声开口:“我能救你们出去。”
“相信我。”他微微扬头,睫毛震颤着,再次坚定开口,“从今以后,我们只会走向长寿与自由。”
蝣人的诅咒在他们的血脉中延续了两百余年,钟离四明白,这样的话说出来也很难让人相信,可他还是要说。
因为他明白,总有一部分自己的族人知道,九十四说过的话,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一片短暂的寂静过后,人群中突然举起一只手:“一太乌!”
是自由。
蝣人的“自由”。
这一声自由喊得清澈嘹亮,在地牢甚至有了阵阵轻微的回音。
他们的呼吸放轻了,钟离四的呼吸也放轻了,直到听完最后一次回音。
静默的一瞬后,又一只手握成拳,举过人群头顶:“一太乌!”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一太乌!”
“一太乌!”
“一太乌!”
数千个蝣人在漆黑的地下囚室举起了拳头,振臂高呼的呐喊冲破层层壁障,撼动着这片将他们圈养了数百年的苍老土地,最后直达云霄,化作道道惊雷,轰鸣在饕餮谷此刻正酣睡之人的每一寸枕边。
钟离四口含指尖,朝外吹了声口哨。
破命将驯监一棍子打晕,飞回他的手中。
他牵着百重三,拿着破命,在转身推开大门前用蝣语对自己的族人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们只需要保护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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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
“跟着我……杀出去。”
守卫的失踪和地牢的动静到底是惊动了门外大批的驯监,他们集结成群,靠近地牢门口时听见里面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大为震惊的同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濒临绝望的预感。
有人马不停蹄前去寻找谷主和总管,更多的人从四处唤来同伴,对着一扇铁门如临大敌。
他们将地牢门口团团围住,随时提防着前面有人破门而出。
然而他们身后的围墙与山坡上,正悄然闪烁着一双双幽绿的眼睛。
地下钻出一阵轻细的口哨声后,远处传来由远及近的可怖兽吼。
那声音沉闷,粗糙,如雷贯耳,足以让大地轰鸣的同时还带着一种一呼百应的杀性,远比饕餮谷兽牢的那只凶悍百倍。
想到这里,所有守在门外的驯监几乎同时汗毛竖立——在饕餮谷外,还有一只野生的那罗迦!
可是很快,他们猜测被推翻了。
一声声同类的回应在山谷间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从最远方的峡谷响到数丈外的围墙下,足以使在场的每一个人手握冷兵而不敢战,身披盔甲而不能防。
他们带着对彼此心知肚明的惊慌眼神面面相觑,正两股战战不知所措时,脚下的地面传来一下又一下轰隆的闷颤。
随后,便见一只半人高的通体漆黑、獠牙三寸的野兽朝他们一步步走来。
当即有人调转手上兵器将矛头对准这头那罗迦。
下一瞬,从黑暗中走出了第二只更高更大的那罗迦。
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四面八方的那罗迦翻越围墙,跳过栅栏从暗处接二连三地出现,这些传说中与鬼神齐名的刀枪不入的凶兽好似在今夜全都赶来了此处,要在此饱餐一顿。
他们数不清了。
方才为了防卫地牢的突变,守夜的驯监几乎全部聚集在此,这正好给了这群那罗迦包围他们的机会,使他们无处可逃。
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惧渐渐漫延在这群驯监中,他们大概也没预料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这个地盘上沦落为笼中猎物。
就在此时,地牢的铁门破开,曾经关押在下面的所有蝣人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蜂拥奔出。他们的铁链成了他们的武器,决心成了他们铠甲,呼号着,奔跑着朝门外的驯监冲击而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驯监刚要举起武器对付反抗的蝣人,便听身后一声威猛的兽鸣——数百头那罗迦先后暴起,将他们追逐、撕咬或是扑到在地。
场面很快一发不可收拾,姗姗来迟的谷主与总管以及其他驯监在更高的屋墙上架起弓箭,点燃火把,不顾下方其他驯监的死活朝他们发起攻击。
钟离四不知何时骑着一头雪白的那罗迦出现在人群最前方,他手中拿着破命和火把,朝身后所有人咆哮大喊道:“上兽背!拿起火把,烧他们个精光!”
离他最近的蝣人敏捷地就近攀爬上旁边一头那罗迦的背,又拽着其他五六个族人上来与自己同坐,伸出胳膊把手伸进路过的火盆中举起火把,同时朝后不断重复呼喊道:“上兽背!拿起火把!烧他们个精光!”
这句话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像海面的波纹一般不断传到后方,所有人都在朝自己的同伴呼唤着:“上兽背!拿起火把!烧他们个精光!”
长期以来不分昼夜的野训让本就天赋异禀的蝣人锻炼出矫健的身姿和敏捷的动作,于是大蝣人带着小蝣人,不分男女,统统三五成群攀上那罗迦的后背,随手抢光了路上火盆里的火把,在风里驰骋着,把火把扔向他们的后方屋墙或是左右两侧,有的负责烧尽饕餮谷的阁楼房屋,有的驾驶着那罗迦去别的地方,趁乱救出关押别处的少数蝣人,有的去嬷嬷屋里抢夺刚出生的蝣族婴儿。
这一切都刚刚好。
钟离四在那罗迦的背上,护着身前的百重三,听耳边风声呼啸,心想,一切都刚好。
刚好他遇见了阮玉山,学文识字,懂得了少许世道运转的规则;刚好被阮玉山养得还不错,像个世家公子的样子,盖住了一身饥荒气;刚好有钟离善夜给的镯子,上头刻的镇气符掩盖了他蝣人的身份;刚好他在雾照山学了三个月的兽语,调/教出那罗迦身为兽王原有的一呼百应的本事。
缺一步少一节,他今天都救不出自己的族人。
所有那罗迦飞驰的速度都堪比雷电,高墙上的弓箭追不上它们离开的脚步,猎猎狂风顺着领口和呼吸灌入钟离四的胸腔,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还有对阮玉山空前的想念。
只差一步,只要拿到铃鼓,他就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和阮玉山成亲了。
钟离四仰起头,感受着饕餮谷的狂风无情地刮在自己的脸上。
刮吧,刮吧,这是饕餮谷所能做的对蝣人最后的报复了!
百重三窝在他身前,也朝后扬起脑袋看他。
看如今的钟离四与当初真是大不相同。
百重三很高兴,高兴自己的九十四哥离开饕餮谷后非但没死,还过得比以前更好,更强。
这时,一滴温凉的液体飘落到百重三仰起的脸上。
他抬手在脸上摸了摸,不像雨,是粘稠的,热热的。
百重三把指腹放到眼前一看,微微一愣,随后又看向钟离四的脸。
“九十四哥……”他扯扯钟离四的衣角,“你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