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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作数

作者:诗无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这是阮铃到骑虎营的第一个月。


    距离他上次吃饭已经过去了不止十二个时辰。


    前夜陈维打发他去营房外值夜,清晨换岗时同营的人却以他玩忽职守偷偷睡觉为由将他告到陈维面前,因此他被罚了一天的口粮。


    而阮铃对此已习以为常。


    因为再前一个晚上也是这样。


    打云岫离开起,他“世子”的身份在这里就成了空衔,从上到下的人一口一声叫得动听,然而实际对他却毫无尊重可言。


    起先阮铃还受着,以为军营就是如此,大家不拘一格。


    后来他发现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作践他。


    吃饭时候他永远只能当最后一个,打到他碗里的饭菜稀汤寡水,不是菜叶就是混着石子的米糠;最脏最累的活永远交给他干,今天刷完了马桶,明天还要给同级的步兵们洗又汗又臭的亵裤!


    他去找上级校尉理论,校尉告诉他,骑虎营每一个阮家军都这么过来的,不能因为他是世子就对他格外开恩,阮铃问给别人洗亵裤也是吗?对方痞笑着说当然。


    阮铃气得要去陈维的营房找个说法,他们把他拦住,说右将军整天日理万机,还管你给不给人洗亵裤?难道你世子就高人一等?那还来什么军营?回你的大宅子吃香喝辣的去吧!


    阮铃没处说理,跟人打起来。


    他身上戴着当初钟离四亲自去钟离善夜那儿给他要的镇气环,用以掩盖他的蝣人玄息,可因为这环,他也使不出以往十分之一的玄力。


    云岫在来的路上告诉过他,军营里除了一些教习师傅和军医军师外,大多数都是文盲兵痞,大字不识一个,最是拜高踩低,要他暂时万万不能暴露自己蝣人的身份,否则这会给阮玉山和钟离四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堂堂红州,找了一个蝣人做世子,说出去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阮铃始终记得这些叮嘱,他明白钟离四的镇气环的作用是保护他,更明白自己再气再恼,也暴露不得自己蝣人的身份。


    于是他在第一场斗殴中因为难以发挥被镇压和束缚的玄力,理所当然地输了。


    他被抢夺了一天的口粮,扔到营地后方刷了一夜的马桶。


    坐在营房火炉边的陈维听见这消息,一边烤着鹿肉一边同左将军吴淮笑道:“还算有两分州主当年的血性。”


    他朝吴淮比了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两分,不能再多了。”


    吴淮不苟言笑,无意去谈论他们的世子。


    只是这样的隆冬难免使人不可控制地回忆往昔,他看着星火飞舞的碳炉,想起十多年前的阮玉山:“州主当年,即便是输了架,也不会心甘情愿任人驱使。”


    “那是!”陈维赞同地点头,边说边比划,“若按照营里的规矩来说事,州主最讲规矩不过,该他干的他一声不吭干得漂漂亮亮,不该他干的,别人也别想从他那儿占便宜。


    “当年我仗着个儿大把州主的晚饭给抢了,他上来争,我又把他给打了一顿,脑袋给他打得鲜血直流,晚上还要他刷马桶。他就跟个狼崽子似的,两眼泛着精光地把我瞪着,头上的血就在风里散着热气,还没流到他眉毛呢,已经冻住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觉还没醒,说去撒泡热尿,才脱了裤子,他就把马桶从后头扣我头上,顺便把我给一脚踹粪坑里——那马桶还是没刷过的,嗬!扣我头上味儿可大!要不是我一边挣扎一边发誓从此以后唯他马首是瞻,你兄弟我早溺死在粪池里泡浮囊了。”


    陈维意犹未尽地回忆起往昔,说完,眼珠子转了一转,凑过去用肩膀碰碰吴淮:“你说州主把世子送来这儿,是希望咱们像当年一样这么对世子吗?”


    这吴淮是个标准的国字脸,大黑眉,身型瘦高,平日里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完全就是个活关公,跟陈维是两模两样。


    但只要开口,便是沉稳可靠的。


    他瞥了陈维一眼,又低下眼帘道:“云岫公子既然打过了招呼……”


    “你说得是。”陈维点着头把话接下去,“这是州主给了明示,可不能赖咱们下手太狠。再说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玉不琢不成器!当年州主从咱们这营出去,想必也是觉得自己受了大益处的,否则不会把红州兵力重心转移到咱这儿。”


    他且说且观察着吴淮的脸色,又把语气压低道:“只是我瞧着,咱们这世子,可不像州主的玉质,不一定能成气候啊。”


    “世子还年轻,倘或一来就成个气候,那我们是干什么吃的?”吴淮抬起眼睛看着他,话里有些提醒的味道,“更何况,世子如何,也不是你我能论断的。”


    “还年轻?”陈维撇撇嘴,对吴淮的话不敢苟同,“州主这么大的时候,都跟东胡那边有来有往地打了三场大仗了,哪回不是打得人屁滚尿流,让咱们骑虎营声名远扬的?


    “远了不说,就说那年在广域,咱们人手八千,不过对方十分之一,州主独自带领两千人跑到东胡后边的壶城,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把壶城城主策反,从壶城那一个兵不借,只借了四千匹马。半夜回来的路上故意暴露行踪给东胡军,用马蹄声让他们误以为咱们骑虎营要集体撤退,引得他们士气高涨,全军出击追着州主到峡谷深处,咱们剩下六千兵马在山上打他们的伏击,火箭先杀了他们两万!


    “等东胡人反应过来往回跑的时候,壶城那边按州主的计划放火烧了他们的粮草,东胡慌了,咱们又乘胜追击,假装壶城来兵支援,把整整四万东胡兵打得溃不成军!那边军心散了,剩下两万人大半就此当了逃兵!那个时候州主也就十五六岁。你叫咱们现在的世子去,他能成吗?”


    骑虎营在阮玉山的带领下打的每一场胜仗,陈维都津津乐道,数次回忆起来便热血沸腾,仿佛打仗时的每一刻都历历在目,恨不得再经历一遍。


    他说到激昂愤慨处,吴淮的眼睫也跟着颤了颤,放在膝盖上的手暗暗抓紧,深深呼吸着。


    金戈铁马的浩荡之声像永不冷却的烙印一样鼓动在他们的骨血深处,反反复复地将他们灼烧着,这些回忆每震响一次,便是他们对战场马背上那个拿着红缨枪带领大军突围的身影又誓死追随了一次。


    陈维忆完了往昔,也不屑再与吴淮争论,只挥挥手:“得了,我懒得跟你吵,咱们就看今晚吧。”


    今晚又是一个绵长的冬夜。


    州西的夜太冷太长,阮铃的五指在反复的、麻木的一遍遍涮洗动作中变得僵硬无比。


    他不再妄图就自己收到的薄待与人理论,开始学着逆来顺受,就像在阮玉山跟前那样,希望自己的安分能在这些将军校尉甚至同袍的手中少换几分刁难,多换一份安稳。


    他只想平平静静地度过在军营的日子,然后去见钟离四。


    今夜,阮铃再一次刷完了营地里所有的马桶,把弯曲的背部打直,后背的皮肤贴到里衣上时,才发觉汗水在衣服里结冰了。


    他哆嗦了两下,活动活动酸软的脖颈和胳膊,起身将所有刷干净的马桶规规矩矩摆放整齐,便准备起身去洗手,顺便换个衣裳,看看伙房还有没有剩的馒头。


    阮铃没功夫睡觉——作为惩罚,今夜后半夜在陈维营房前值夜的人依旧是他。


    蝣人的精力总是比寻常人充沛不少,但不是无限的。


    长时间的劳作和饥饿使阮铃在走向伙房时眼前逐渐发黑,最终他偏离走向,不知不觉中撞到一个闷头匆匆走向营外的小步兵。


    这一撞倒是让阮铃清醒不少,条件反射地抓住小兵的衣领,以免别人又用玩忽职守的理由拿他的错处:“宵禁过后禁止随意走动,你找死吗?!”


    那小兵先是扑通一声跪地,正准备求爷爷告奶奶让放自己一马,一抬头,瞅见是面色苍白的阮铃,便愣了愣:“世子?”


    阮铃面沉如水,并不打算跟这小兵有多废话。


    他心里正烦,这会儿又饥肠辘辘,半点时间都不想浪费在军营的任何一个人身上,如果不是马桶刷多了没劲儿,他很想就着现在的罪名把这个人打一顿撒撒气。


    岂知这小兵很会看人眼色,见阮铃想对他发难,当即从怀里摸出个冷掉的烧饼孝敬过去:“世子忙了一天,这会儿伙房也关了,若是不嫌弃,把小的这烧饼拿去填填肚子!”


    阮铃饿得头脑发昏,二话不说抢过去就往嘴里塞。


    一边塞,一边听那小兵察言观色地站起身后在他耳边谄媚道:“世子今儿放了小的,小的带世子去快活快活……”


    边说,小兵边往他手心里塞了两个圆币。


    阮铃在心里冷笑。他缺什么都不缺钱,光是平日在穿花洞府时钟离四打发人送到他院子里的簪子玉佩,随便拿一个出来就是军营一个季度的用度。


    他带够了那些东西,不拿出来,不过是不愿意把钟离四给的宝贝拿去做交易。


    正当阮铃要把那两个原币扔出去时,他不经意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并非是货币,而是两个明黄色的铁片。


    小兵嘿嘿一笑,朝营门外一指:“乐营就在右边,非备战时每初一十五开一回,无劳务者允许过夜。今儿右将军特赦,念着要过年了,放小的们再去一回。我是值夜完了,没赶上趟儿,想趁这会子去休息休息,世子若是不嫌,拿着我的板子也去玩会儿?”


    骑虎营的营地在州西是常驻地,因此乐营修在营地外也没关系。


    外头的钱行不通,要去骑虎营的乐营,得找人换专门的“板子”,每人每月限制六块,一块板子进一个门,可以听曲儿、看戏、逗虫、喝酒甚至蹴鞠,除了不准嫖妓赌钱,里头许多活动阮玉山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板子用完了,什么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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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干,限制六块是为了防止士兵们嬉闹无度。


    小兵见他不说话,又忙补充道:“右将军的营房小的已经打听过了,今夜没人!将军他老人家去了左将军房里商议要事,只要过了子时,保管是不会再回来!世子您放一百个心就是!”


    阮铃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更何况他还要去陈维营房前值夜。在这个地方,他即便不犯错也有人盯着,自己更不会主动创造机会让人拿捏错处。


    “滚!”他把两块黄澄澄的乐营板子丢回去,放了小兵抬脚就走,可才走了两步,蓦地想到什么,又回来把人手里的板子夺走,目光炯炯地问,“能寄信吗?”


    写给钟离四的第四封书信送回穿花洞府时,阮玉山正好抵达红州城。


    佘老太太正在祠堂里应付一帮反对废除旧制的老人。


    “诸位,”虎头杖在地面上杵了杵,伴随着老太太的话发出有力的声响,“半月前,我要废除旧制,你们不肯,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于是老身,把亡夫的骨珠拿出来了——你们仍旧不服,说我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于是我坦白,告诉你们这是林烟儿陪着我曾孙亲自去幽北取的,为此,我孙儿搭上了一条命。阮家上下两个家主,亡夫和亡孙,为了这一件事,都把命搭上了,你们还要来闹。也不知是我服不得众,还是故去的两位家主服不得众。又或者说,是要老身当着你们的面,也把这条老命豁出去,才能封住悠悠之口吗?!”


    老太太说话从来是不急不徐,只在最后一问加重了语气。


    仅仅一句,便让在场诸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冒头出来公然反对。


    该质问的他们已经质问了,次次都被有理有据地打回去,反对的声音也从一开始的来势汹汹变成了现在堂前满座无人敢言的结局。死人的主意他们改不了,更不敢跳出来反对两个曾经的家主的遗命。


    阮家这些守旧派被架在了火炉子上,从也不是,不从也不是。


    事态发展至此,他们便只能窝窝囊囊地把老太太请出来,既要全部到齐摆出个架势,又不敢开口吭声,仿佛一副要彻底拖死老太太的态度。


    不服气,但要用沉默表示抗议。


    佘老太太见满座无人应答,便轻轻冷笑两声:“外头都说,阮家儿郎,是金刚,是阎王,走在路上,鞋底子都带着三分煞气,个个是土匪起家的地痞流氓,有手段有担当,赖是赖皮了些,可无一不是顶天立地!怎么我瞧着,堂下各位,如今只剩下赖皮了?难不成我阮家的汉子死绝了,只剩龟孙了?”


    阮峰嘴角边两抹胡须动了动,率先坐不住,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老太太这话说得未免太难听。真说起流氓土匪,只怕您老人家比阮家的儿郎更有几分贼气,当年阮氏驻扎红州守卫了大祁疆土近百年的时候,你们佘家,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打家劫舍!”


    “说得好!”佘老太太扬眉道,“我佘瑶英十三岁下山入匪,距离加入阮家也不过七十来年,土匪的血还流在我骨头里没干,我的呼吸还带着七十年前的匪气。我的骨,我的血,都是当年那座山头上的土匪们养出来的!所以我言旁人不敢言,做旁人不敢做,我字字千钧,知无不言,一言九鼎。俯仰之间,无愧天地更无愧阮家先灵!我看你们正是离先祖当土匪的日子太远了,红州的疆土太温热,把你们骨子里的血性一代代煮化了,变成了敢怒不敢言的窝囊废!”


    “老太太好大的口气!”阮峰此人最受不得激将法,当初废除旧制的决断刚下,他便第一个反对,如今到了祠堂两相对峙,他还是第一个做出头鸟,“我看您老人家就是安稳日子过了太久,如今心里回光返照,要找些夺人福泽的事儿做做!阮氏活祭传承两百来年,我族宗亲哪一代不是虔诚奉行,拍手叫好?怎么到了您这儿,又是老太爷,又是先老爷,个个都跟吃了迷魂汤一样非要废除旧制?说到底,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除了老太爷一颗骨珠是真的,别的都不见得有真凭实据。空口无凭的遗命罢了,满府上下谁不会造?不就是上下连个嘴皮子一张一合的事?大伙儿说说,是不是啊?”


    堂下想起窸窸窣窣的应和声。


    老太太微微笑着,风雨不惊:“你的意思,是不信亡夫的遗命,也不信玉山儿的遗命,不信林烟儿的话,更不信我的话了?”


    “不是不信——”阮峰也笑着跟她打起了太极,话里有话,“咱们万事讲究个证据,老太太是脚踏实地的人,既一言九鼎,那更该知道无凭无据的东西,作不得数。如今先老爷故去,身边除了林烟没一个阮家人亲眼见到他接了老太爷的遗命。林烟又是个半大孩子,给点好处就跟着人走了。他的话,如何能作数……”


    “那堂叔觉得,我的话,作不作数?”


    阮峰话没说完,祠堂外响起一个敞亮沉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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