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笑道:“早上您同老太太才到我那院儿里去过,也在我那吃过一杯茶,姥姥还赞我们那里的竹子好呢,这会子可还记得?我那里正是离此地不远,我刚想着要家去取些东西,正走着,老远瞧见一个人影儿,倒很像是您,我也并未看得真,只先唤一声儿试试,不想果然竟是了,如此倒是唤得巧了。”
刘姥姥双手一拍,喜道:“这就是了!多亏姑娘瞧见了我,你们这府里富贵,连东南西北都与我们乡间的不同,我明明是瞧准了路,攒着劲儿直向着前头走,可这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转了向,北也不是正北、东也不是正东了,我这笨老婆子可迷了路了,以后再不敢说嘴、讲自己是会走路的了。”
黛玉笑道:“这不与您相干。姥姥不知道,我们这里的道路原不是那直来直去的,讲究一个‘移步易景’,故意弄这起子玄虚,非得走熟了才行,不然任谁也是要糊涂的。实在让姥姥见笑了,我们才来的时候,一样也不知道。无妨,您只管跟着我罢了,一切有我呢。”说着便上来挽住刘姥姥的手臂,引她自旁边路上往另一边转去。
刘姥姥不敢就让黛玉挽着,忙用手拦阻,嘴里只道:“折煞了我,姑娘只管往前去,让我自己在后面跟着也罢了。”
黛玉笑道:“什么话,这会子既遇见了姥姥,怎么还能让您自个儿缀在后头,我也太不近人情了。实话同您讲,我自昨日一见姥姥,便觉有几分亲近之意,姥姥就让我尽尽心罢。”说着便向前轻轻挽着她,两人一起向前慢慢走着。
黛玉身上若有若无的丝缕香气钻入刘姥姥鼻端,她吸了吸鼻子,只觉得有些清凉、又有些幽幽的甜,总之是说不出的好闻,把自己周身因吃了酒而渐渐发散出的燥热也驱散了几分。
黛玉轻轻叹道:“姥姥只顾说自己辨不得道路,实则却是丫头婆子们偷懒,把您丢在这,让您着急了,只请您莫要见怪才好。”
刘姥姥忙道:“什么见怪,这是不曾有的。像这样的人家,每日合该有千百件事等着去做,怎好把正经事丢开了、只围着我转。她们紧着去忙了,想来过一阵子便来接我,倒是我这个急性子等不及,回来恐怕要让大姑娘们扑空了。唉,我还‘见怪’什么,这两日我得这府上恩善,把各样好吃的、好看的都吃过、看过一遍了,如今便要我立时死了……”
说到这里,刘姥姥忙住了口,轻轻打了一下嘴,自己嘟囔了一句道:“忘性真大!已说了多少回了,怎么还不晓得些忌讳呢,这里是有福气的人家,不兴说那‘死’啊‘活’啊的。”
见黛玉只是微笑,并无一丝不悦,刘姥姥才接着道:“……经了这两日,我这一辈子总也是圆满的了,不过是略在那里等上一会子,不算什么事,我们平日里在田里,等这等那的时候还多着呢,还得晒着大日头。我也说句公道的话,便是我们庄上的骡马,每日也要替换着歇呢,否则便要尥蹶子,他们姑娘老姐姐们做事,想也辛苦,好容易得空,若是想歇歇,那也是有的,请姑娘不要责怪她们罢。”
黛玉听她说得质拙可爱,却句句真诚,全不为自己,一力都是要替人求情,又是好笑、又有些感动,又听她说话已有些大舌头,脸上也有些酡色,知道方才凤姐等人哄她灌下的那些酒怕是有些发作了,便笑道:“姥姥只管放心,不会叫您为难,况且这里的丫头们也由不得我来处分,不过是代她们向你道恼。”
刘姥姥又忙胡乱摆手,连说不用。
黛玉挽着刘姥姥的手,一路便将她引到潇湘馆来,一径也无人瞧见,走到门口,笑道:“姥姥可还认得我这里罢?方才吃了那些酒,您原该歇歇,这会子若是回那人多的地方去,吵吵嚷嚷的,只怕仍旧歇不成,若只强打着精神,到底不好,不如就在我这里耽上一会子,多少复些精神,醒了再去不迟。”
刘姥姥方才寻路甚是着急,待见了黛玉,终于将一颗心放进肚内,不再绷着精神,酒力越发上涌,果然便觉得十分困倦,脚步也愈来愈虚浮起来,只苦于不好意思讲,这会子听黛玉这样说,又旸着眼看带她来的这个院子,果然是早上贾母引她来过的,只忘了是叫个什么。
方才早有门口的婆子进来报过讯,秦雪和春纤等几个丫头在里预备了些醒酒的东西,此时早迎上来,将刘姥姥簇拥着送到侧厢,此间乃是潇湘馆的客室,虽非常常使用,却也清洁整饬、样样齐备。
这里被黛玉命名为“漱月亭”,几个字都是黛玉亲手所书。虽名为“亭”,实则是个小厢房,四面皆有围挡,合上窗后便是个自成一体的小天地,里面安了一张宽敞的竹榻,也有软枕薄衾等简单铺盖之物,因只是临时休憩之所,便不曾设帐子,旁边霁青色的一只细口瓷瓶里随意插着从院里剪的竹枝,一只小香炉里焚着安恬的沉香,细烟袅袅、安静惬意。
刘姥姥的眼睛随着那缕缕上浮的烟气移动着、升腾着、消散着,精神逐渐便也有些涣散,此时又看到眼前这榻,一时间只觉困意达到顶点,连动一动嘴皮也不愿,只觉这张床便是世上最香、最软、最舒服的所在,但还记得这是在人家家里,不敢擅动,便拿眼看着黛玉。
黛玉笑着点点头,道:“姥姥请自便,这便是给您准备的。”
刘姥姥心下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全身筋骨酸软,只觉仿佛从这榻上伸出许多手来将她狠命拉扯过去一般,一栽头便呼呼睡去了。
黛玉微微一笑,知道刘姥姥是酒力上头,这会子正是困意深重,必得睡上一阵才好。自己将她带到潇湘馆,这是任谁也想不到的,那些丫头婆子们又贪玩偷懒,想是一时半刻寻不过来,自可放心。
春纤俯下身去,将刘姥姥方才胡乱甩脱的两只鞋归拢到一处,好生摆在一边,小声劝道:“瞧这阵势,这位姥姥怕是有阵子要睡,姑娘不如到那边屋子里坐着,这里总有我们呢。”
黛玉低声笑道:“不妨事,这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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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来的客,合该我来照应才是。”
春纤看了一眼榻上,劝道:“姑娘不知道,喝醉的人浊气最重,这里为着要歇息的缘故,又把窗子俱关了,过会子怕是气味不好闻,别熏着姑娘。”
黛玉拉着春纤的手叹道:“你我皆生的是一样的鼻子,如今既是‘不好闻’,难道只有我金贵、熏不得,你们就是全无要紧的么?去罢、去罢。”
春纤还要再劝,秦雪早半拉半拽地将她往外推,刚出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忙问:“刘姥姥在我们这里,用不用给那边送个信儿去?”
黛玉笑道:“不必去,就让她们急一会子才好。”
秦雪笑道:“这话我爱听。”一面就忙与春纤两个出去了。
黛玉在南窗下的黑漆螺钿祥云纹矮书架上取了一卷书,就在刘姥姥榻边的椅上坐下,细细读起来。
刘姥姥已睡得深熟,领口的襟子歪斜着,自己又在梦中无意识地伸手拉扯。酒醉的人热气发散,往往面红耳赤、浑身燥烦,只欲多些清凉才好。
殊不知这会子却是最易着凉的,多少病便是由这儿起的呢!
黛玉看见刘姥姥扎手扎脚地在榻上酣睡,呼声震天,四肢逐渐摆成一个“大”字,便放下书去,将一旁的薄被与刘姥姥盖上,又轻轻掖好被角。
刘姥姥翻了个身,将被子卷在身上,黛玉却突然有点走神——
自记事起,她的饮食起居皆有人近身服侍照顾,真正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虽则自阿雪来了之后她也开始慢慢学着做了许多力所能及的事,但也只限于潇湘馆内。即便她是亲戚,也还算是这家里的主子,时时处处都需得注意规矩体统,即便自己有心要亲力亲为,也得顾及旁人的眼光,在这院中也还罢了,若出了潇湘馆的门,便是越不食人间烟火越好,越是排场大、派头足、越是令人敬重。
有时也真令人反思,是这封建的规范塑造了一个又一个模板似的闺秀,而闺秀们又反过来由内而外地不断加固封建的规范,如此纠缠循环,到底要如何打破它才使得呢?
这会子只是替刘姥姥盖被子,这是一件再细微不过的小事,却让黛玉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受。
原来照顾别人是这样一种感觉。
想从前母亲缠绵病榻之时,她虽然坚守榻边、早晚奉汤侍药,但时年太小,力不能及,更有许多不能想到、做到的,到底还是要依仗丫头们;及至父亲云游方外,外祖母对自己疼爱有加,黛玉也想尽孝,但外祖母身侧每时每刻都有人重重围绕奉承着,自己便欲尽心,也无论如何不能亲自劳动。
黛玉幽幽叹了一口气。
细想自己众人,纵然是荣华富贵受用不尽,却如那庙里被供奉的罗汉、菩萨们一般,虽然个个都尊贵威严,可实在却只能各自立在自己的神台上,听凭善男信女服侍。
果真便如大姐姐所言——反不如小家子里彼此来得自在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