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都太监夏守忠是一个极忙的人。
如今宫里两个大太监,一个戴权主外,一个夏守忠主内。
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势力范围。
夏守忠有时也会后悔。
当年的自己也不算笨了,可怎么偏就在那会儿发了愣,这才叫戴权那小子抢了先去。
他在先皇跟前儿抖了机灵,就此得了先皇的赏识,叫他去大明宫掌事,自己却要留在内宫,整日在这些流水一样的女人堆里打转。
想自己吃了多少苦头,这才一步一步爬到六宫都太监的位置上,成为无数太监仰望的典范。
可这典范实在是无趣,说的好听是六宫事务的大总管,可做的还不是奴才的活?
万岁主子起了兴要赏人东西,不拘叫哪个小崽子跑一趟也罢了,竟然还叫自己亲自送去。
就算做到了太监头儿,在宫里也坐不得轿、乘不得舆,就得这么巴巴地走着送了去。
想到此处,夏守忠一挥拂尘,就好像是将这些不快赶走一般。
他侧头吩咐道:“走快些儿,送了这个,后头还有事呢,啧,一样也耽误不起!”
他身侧跟着一个年轻太监,这是他的徒弟,今年一十九岁,名唤小洪子。
小洪子捧着盒子,恭恭敬敬地答应道:“是。”
他口里答应着,脚下也忙加快几步。
这个少年人虽然四肢稍显细弱,却走得又快又稳。
夏守忠看着这个相貌端正、听话懂事的小徒弟,也不禁暗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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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小洪子还在冷宫当差,那个时候他的名字叫小南子。
冷宫是那些犯了大错的宫人住的地方,并不是一座宫殿的名字,而是一小片封锁的区域,内外都有人看管。
如今里头关着的有些宫人甚至是被先皇打入冷宫的。
随着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宫里自有新人要奉承,谁还记得这些曾经的红粉佳人?
夏守忠不愿意去冷宫,他觉得太晦气。
那样冷僻、孤独、凋敝的地方,会时刻提醒你宫廷的可怕。
冷宫让人被动地清醒,可是清醒的人很难快乐。
它告诉你那些富贵、繁华、权势和一呼百应都是须臾的假象,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脆弱的。
被别人的一句话就可以尽数剥夺。
夏守忠是去安排一个老贵人的身后事的。
这个老贵人曾是先皇的恭妃。
就像无数的宫廷故事中那样,她犯了错,被先皇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从此无人问津。
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皇后便向其谏言,因受皇帝仁心所感,也要施恩于六宫。
帝后相敬如宾,哪有不允的道理,便全权交由皇后华氏去办。
皇后心慈,除开恩放了一批宫人还家外,也令将冷宫诸人之案卷细察复论。
经查,这一个妇人当年虽有错,却也并非十恶不赦之大错,皇后便替她求了个太贵人的位份,许她同还在世的太妃们一同居住养老。
懿旨到了冷宫,其他得了恩典的废妃们都感恩戴德,欢欢喜喜地离了冷宫。
只有这位曾经的恭妃不肯走。
长久的冷宫生活迷乱了她的神智,她已经认不清人,把自己那间小小的宫室当作了自己的家。
任谁也不许进她的房,更不可能带她走。
宫人们无法可施,只好照样回了皇后。
皇后听说,也叹息不已,便叫不要移动她,给她一应贵人的供给,再拨几个人服侍她。
如今她是先皇的太贵人,却又居住在冷宫里。
其他人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才好,慢慢地就叫她“老贵人”。
她早年被贬,心气挫折,抑郁成疾,时而便会犯病。
犯病时喊打喊杀的,闹得很凶,皇后拨来伺候她的人也都尽数被她赶了出去。
慢慢的,她那间宫室无人敢入。
前来送饭、送汤药的人都是在门口放下便躲开去,待下一顿送饭时再收上一顿的餐具,更不敢进去打扫。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就连备受后宫敬爱的皇后娘娘也仙逝了,冷宫里也只有更加凄凉萧索下去。
老贵人那里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太监。
冷宫的帐理不清,没人说得清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来的冷宫,又是怎么分给老贵人使唤的。
若是认真要查,自然也查得出。
可是冷宫自有冷宫的法则,各人顾各人的事还顾不过来,谁又去关心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孩子?
这个小太监就是小南子,老贵人难得地接纳了这个孩子,小南子便也不离不弃、任劳任怨地陪着老贵人,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伺候着。
只有小南子在身边的时候,老贵人才少有地有了一点理智,愿意安静地坐着吃饭,让小南子帮她梳头洗脸、把她脏乱的宫室重新收拾成一个能住人的模样。
偶尔老贵人还能呜呜噜噜地同小南子说一两句话。
她的思维早已混乱,指着馒头叫元宵,看见麻雀叫鸭子,小南子却总能听明白老贵人的意思。
两个人就这么把日子过下去了。
但是人的衰老总是猝不及防且无法回头的。
突然有一日,老贵人疯得连小南子也不认得了。
她摔了宫室里所有她够得着的东西,又大叫大嚷着冲出去。
看起来瘦瘦弱弱的一个人,头发也白了大半,偏生几个年轻太监都按她不住,反倒被她的指甲把手上、脸上都抓伤了。
冷宫的管事太监忙让人将小南子叫来,让他安抚老贵人。
十年过去了,小南子也长高了,只是太瘦,脸色也不好,仿佛才生过大病一般苍白。
这个孩子终日陪着足不出户的老贵人,也从不同冷宫的其他人说话,从来只是低着头接送东西,只怕连太阳光也少见,实在可怜。
竟难得地让见惯世情冷暖的管事太监也生出一丝不忍来。
见老贵人闹得这样凶,小南子也有些怕,他畏畏缩缩地走到老贵人身边,老贵人却叫得更凄厉了。
她的嘴里只反复嚷着“不是、不是”“假的、假的”。
究竟“不是”什么,什么又是“假的”,没人搞得明白。
这一位毕竟还有着先皇太贵人的位份,管事太监不敢让人动粗,只好带着几个人在旁边劝了又劝。
最后却也只得等她自己闹够了、闹累了、闹不动了,这才叫人抬着回去睡。
可第二日早上起来,她又原样上闹一遍,直叫人苦不堪言。
老贵人也不再允许小南子回房去睡,却又不让他将床上自己的铺盖带走。
小南子不知所措地站在老贵人的屋外,肩膀瘦弱得似乎连头颅都撑不起来一般,颓然地垂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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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管事太监到底发了恻隐之心,叫小南子到自己的庑房去睡。
他还有一套多余的铺盖,就给他在耳房凑合凑合安置下来了。
这个孩子似乎不太爱同人说话,这也难怪,日日对着老贵人,哪里又能有什么有质量的对话。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生得很聪明,也许是担心与他相依为命的老贵人,他的脸上一直很阴沉,也很警惕。
管事太监问他这些年里的事情,他都不肯说。
管事太监知道,好多在宫里长大的宫女、太监都是像小南子这样。
从小受了太多委屈,所以不敢相信任何人。
毕竟,在这宫里无意中听到或说出的任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未来捅向自己的刀。
所以管事太监并不怪他,自己领了这个苦差事,多年来也没个说话的人。
天长日久地面对着这些犯妇、废妃,看着她们日渐枯萎,自己就好像是冷宫的一个老地缚灵一样,变得越来越透明。
现在有了这个孩子,他倒可以絮絮叨叨地让肚子里的闲话有个着落了。
他是冷宫的管事,所见所闻皆是无关紧要的琐事,说话便也不用忌讳那么多。
小南子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厌烦,也没有好奇。
只是偶尔眨眨眼,意思是他都听见了、听懂了。
等小南子慢慢放下了戒心,偶尔就会问上几个孩子气的问题。
他多年来只面对着老贵人,只在方寸之地的宫室内打转,对于宫廷中的事几乎都不了解。
管事太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老贵人从前能够接纳这个孩子了。
那个苦命的女人大概也是太寂寞了。
老贵人就这样闹了半个月,终于将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力量耗尽了。
她就像一根终于烧完的蜡烛一样,没声没息地结束了。
她在最后一次闹完被人抬着回寝宫睡下后,就再也没有能起来。
翌日,外面没有传来老贵人如日晷一般准时的哭闹,管事太监心里有些发慌。
他带人过去看时,老贵人果然已经仙逝了。
小南子跟在管事太监的后面,怔怔地看着这个女人。
她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躺着,面上除了有一点不祥的青白外,竟然是难得的恬静。
从那憔悴的面容中仍能看出当年的清秀姣好。
小南子紧紧抿着嘴,本来就很薄的两片嘴唇变成了一条线。
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情绪,也没有动作。
管事太监叹了口气。
他两个到底相依为命了这些年,这孩子心里自然是难受的。
他想了想,便留小南子在这里,自己则带人出去上报。
冷宫里没了一个人,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各样事都有现成的旧例可循,本来也只是知会一声的事,谁知偏巧就让皇上听见了,随口便问谁是老贵人。
宫人便将前因后果如此说了,皇上忆起从前的事,更是念起先皇后的好来,便下口谕让老贵人依太妃的礼制落葬,并让夏守忠这位大太监亲自督办。
夏守忠一抬头,已然走到了北三所了。
他叹了口气,带着两列宫人走进宫巷。
管事太监早带人候在这里,跪听了圣上的口谕、山呼万岁后,连忙便引着夏太监去老贵人的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