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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五十六章那一对少年少女

作者:知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叶无坷站在那目送朵公主离开,他的思绪却已经飘出去很远了。


    他不动如山,思绪如云。


    朵公主说,江湖上的侠之大者究其一生能救治多少百姓?


    而一任七品县令三年为任,小县也有数十万人口,大县或有数百万人口。


    三年之内,为官者可救民于水火,也可陷民于水火。


    叶无坷呢?


    他现在已是正二品道府,他虽然做了一些事,可心中笃定的是陛下不会让他在辽北道久留。


    所以他更多精力是放在查处大案,惩治贪腐,又有多少精力致于民生?


    恍惚之中,叶无坷才明白朵公主今日来救的何止是他一条命。


    虽然他并未轻慢懈怠,可终究是有些偏倚。


    为案情奔走,今日在冰州过两日就到了林州,又到北疆,又去福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未真正仔细看过百姓们的日子。


    从这种角度考虑,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不作为。


    只想着百姓们见贪官污吏被惩治是大快人心,却忘了百姓们更在乎的是桌上一日三餐,是身上冬暖夏凉,是房屋是否坚固,是田地如何耕产。


    一念至此,叶无坷背脊有些发凉。


    少年始终觉得自己不曾致力于立功受赏,可却忘了为官者的本分更改使百姓安康。


    辽北道是大宁地域排名第一的大道,是将原冀州一部分,兖州一部分,再加上整片辽北大地的广阔沃野。


    人口何止千万?


    一县之主官就可定数十万百姓命运,一道之主官手握的便是数以千万计的生死。


    想到这,叶无坷竟有一种内心大骇的感觉。


    秦焆阳见他站在那一直都没有动,担心的问了一句:“明堂?怎么了?”


    叶无坷回头看向秦焆阳:“雇一辆车来,买些纸张笔墨。”


    秦焆阳点头:“马上就去!”


    路上,叶无坷坐在马车里,面前放了一张小桌。


    秦焆阳为他研墨之后问:“明堂要写奏疏?”


    叶无坷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点了点头。


    他沉思良久,提笔落字。


    【臣闻丁银赋役自周起实为人头税,至楚繁盛时期,朝廷登记人口两千五百万余,实天下人口已过亿计。】


    【以至于富足者税轻贫苦者税重,长此以往,百姓生活愈艰,地主愈发骄横。】


    【自大宁建始元年,陛下曾昭告天下,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实为百姓之福,然丁银税赋本有不公,今大宁昌盛,田赋该取,丁银当除。】


    ......


    秦焆阳看着叶无坷落笔,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斟字酌句的写,到后来落笔越来越快。


    看的秦焆阳心惊胆战,因为叶明堂写的这些东西一开始是为民生,后来是为官制,尤其是对地方官员的约束。


    叶无坷把在地方上查实的事,结合民生一五一十的上奏陛下,其中包括了地方官员如何私吞火耗,如何杂派加征。


    这些事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其影响比叶无坷在辽北道杀了那么多官员还要大的多。


    如果说叶无坷在西蜀道杀了不少官员,只是得罪了西蜀道那边的权利集团,在辽北道杀了更多人,得罪了更大的权利集团,那这份奏疏上去,叶无坷得罪的就是整个天下的官员。


    “明堂......”


    秦焆阳忍不住叫了一声:“要不要......慎重。”


    叶无坷抬头看了看秦焆阳,这一刻秦焆阳才注意到明堂的眼睛微微发红。


    “不必。”


    叶无坷道:“让我一口气写完。”


    他低头继续奋笔疾书,非但下笔越来越快,落笔也越来越有力。


    秦焆阳一字一句看着叶无坷写下的奏疏,他已可预见,这份奏疏陛下要是在朝廷上当众讲出来,不知道会有多少官员恨叶无坷入骨。


    而这奏疏若传闻天下,那叶无坷便是天下豪绅地主和地方官员的生死大敌。


    举个例子。


    如果一户穷苦人家有十口人,按照周和旧楚的田赋丁银,他们一家十口人都要交税,但他们却只种了两亩薄田。


    一个大地主家里也有十口人,也按照十口人交税,可他家里却有千亩良田。


    若按照叶无坷所写,将丁银并入田赋,取消按人头交税,那叶无坷得罪的都是谁?


    还有火耗之事,这原本就是地方官员的灰色收入,一旦加以整治更改,官员们又会有多少人骂他?


    所谓火耗,就是从百姓们手里收上来的税银都是零散银两,收上来之后要熔银重铸。


    这个消耗,地方官员是从要计入税银征收之内的。


    楚时候有些地方官员胆子大到没边,一两银子的税收就敢和百姓们要六七钱银子的火耗。


    而朝廷自始至终对于火耗之事并没有什么详细的规定,也无有力监管。


    如旧楚末年时候,冀州一地,各地官员每年征收的税银报到楚国朝廷的是二百三十万两,旧楚朝廷一直都觉得冀州这边收的低。


    冀州官员上报楚国朝廷的时候还说,冀州贫苦,连年征战,霍乱频发,民不聊生,所以税收不上来。


    可实际上,冀州每年向百姓征收的税赋可能远超千万两。


    其中仅仅是火耗一项,上报朝廷二百三十万两,火耗向百姓收取的就有一百多万两,而火耗收取不计入朝廷税收之内。


    叶无坷虽年少,可他走过的地方实在是不算少了。


    江南富庶之地他去过,西南荒蛮之地他去过,漠北疲敝之地他去过,辽北沃野之地他也到了。


    其所见所闻,超过了大部分在长安做官始终没有离开过长安的人。


    秦焆阳看着叶无坷那张隐隐有些发红的脸,看着那双同样隐隐有些发红的眼睛,他知道......明堂这次才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如果说叶无坷在辽北道的大开杀戒,招惹来了整个辽北道利益集团的追杀。


    那这份奏疏上去,可能会招惹来多少人追杀?


    他知道明堂这份奏疏,可能就是明堂在几年在地方上办的所有事的积累,朝中不是没有人知道,只是没有人说。


    陛下当然也知道,可凡事都要有一个递进的过程。


    大宁毕竟才立国二十年。


    与此同时,冀州。


    高清澄带着聂惑回到住处的时候,聂惑的脸上明显有些焦虑,她偷看高清澄,却见小姐脸上一如往常的平静。


    “小姐,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聂惑进屋之后就给高清澄倒了一杯水。


    高清澄坐下来微笑着回应:“为何要担心?这不就是我们的本分?”


    聂惑道:“虽然话是这么说,可现在矛盾好像已经指到我们头上来了。”


    她在高清澄对面坐下:“宋氏藏了账目......现在黄八两没脸见人,更重要的是,宋氏藏的账目还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也是真的。


    因为账目确实是黄八两让宋氏一笔一笔记下来的,但宋氏记的却不是黄八两这些年真正的经营收入和支出。


    黄八两对宋氏过于信任,那份账目他自己都不过目。


    宋氏也真是明目张胆,她算准了黄八两是个粗糙性子,不喜欢看这种繁琐细致的东西,所以哪怕那本账目之前一直都在黄八两书房的抽屉里,她也明白黄八两不会看。


    这些年来各家凑钱做从豫州往辽北和漠北的茶叶生意,都是宋氏主持。


    黄八两整日都和他的老兄弟们聚在一起,要么是纵马打猎,要么就是喝酒聊天,要么就回燕山去一住就是几个月。


    她之所以这么自信,就是因为她太了解黄八两了。


    那个看起来放了不少书的书房里,黄八两是一本都没有翻看过。


    连看着有意思的书他都不看,更何况是那些枯燥乏味的账目。


    宋氏这个人还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她每个月都会给黄八两念一遍账目。


    虽然大部分时候黄八两都不听,可她念的才是真的账目,听起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账目。


    她欺负的还是黄八两等一众老兄弟们有很大一部分人......不,是极大的一部分人,不识字。


    现在的问题在于,黄八两觉得自己愧对老兄弟们。


    他将宋氏狠狠打了一顿,然而这并不能让他心里就轻松些。


    宋氏也是个心狠的,在高清澄面前那大姐姐一样的亲切形象完全没了,一口咬定,黄八两这些年做生意就是赚了那么多钱。


    黄八两问他为什么要藏账目,她就说因为想为黄八两遮掩。


    黄八两怒了,怒吼道我有什么可遮掩的!


    宋氏就说,这些年你用大家的银子做生意,什么生意都做,什么黑心钱都赚,怕大家知道,就让人人都不待见的白春年帮你保管。


    他还说白春年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管家,你打死我还不是和杀白春年一样的道理。


    无非是杀人灭口。


    这暴怒之下的黄八两,继续打也不是,不打又气的几乎要炸开了。


    老兄弟们都劝他说压压火气,大家都信你。


    可黄八两也知道,大家嘴上说都信他,可心里怀疑的种子,没准就已经生根发芽了。


    宋氏还说,高郡主刚来的时候她去偷听,一听到说起什么白家,她就知道要出大事。


    她说的白家,还能是哪个白家?


    当她听到高郡主提到那两个涉案的犯人一个叫白经年一个叫白流年的时候,就知道一定就是冀州这个白家了。


    黄八两就大声吼,说白春年是蠢了些,可他难道会蠢到这个地步?


    真在外边做些坏事,什么黑心银子都赚,那他还敢让手下人取名字跟他排着?


    宋氏说我哪里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只知道这些年我把你伺候的像是皇帝一样,你却如此待我。


    场面真是乱的一塌糊涂。


    一群老兄弟拉着黄八两就走,要带他找个地方平静平静。


    可黄八两哪里还有什么脸面和老兄弟们喝酒,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出来。


    现在宋氏已经被廷尉控制,可控制不了这沸沸腾腾的局面。


    “确实是个高手。”


    高清澄语气温和的说道:“能在很早之前就把这些事都想到了,所以才会有了白经年白流年的名字。”


    “宋氏和白春年肯定是他们的人,但白春年现在疯疯癫癫,和宋氏没法对质。”


    聂惑道:“就算有办法对质,白春年也不一定知道宋氏和他是一伙的。”


    高清澄点了点头。


    “就好像他们一直都在放火,所以他们知道怎么知道火不烧到自己身上来,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条隔火带。”


    高清澄说:“白仲年死了,白春年就是个傀儡,宋氏有些重要,白京川也有些重要......但......”


    她看向聂惑:“既然是一条隔火带,宋氏和白京川可能会觉得他们自己真的是那个白家做主的。”


    聂惑道:“现在宋氏咬死了黄八两,是想把自己是主犯的事变成从犯?”


    高清澄微微摇头:“她知道咬不死的,她只是想让局面更乱,隔火带需要死士,她就是死士。”


    聂惑轻轻叹了口气。


    “冀州这边都是勋贵,是对陛下都很重要的人,可现在偏偏是小姐你来了冀州,你来面对这些老人......”


    她说:“为难的事,都在小姐肩膀上了。”


    高清澄笑了:“大家都做好办的事,那就是大家都不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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