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妄腹部的血迹尚未干涸，水刑让他面色更加苍白，腰间传来震动，他掀开眼帘，摸出了姜夷送给他的礼物，那只黑色小方屏的时兴通讯设备。
屏幕上是一串数字，是他“姐姐”存进去的唯一的号码。
他丝毫没有思考，按下了“接听”。
听筒里传来顾妄明显虚弱，却强作正常的嗓音，姜夷没听清他应的是“喂”，还是“姐姐”，她立马捂住了听筒，转身躲在石柱后面，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见，一切还如往常。
但任凭她如何忽略这件事，心里还是如过电一般，将这段时间的疑窦过了个遍。
她记得，第一次去鬼王殿，那个玉面鬼王替她挡雪，叫她“小骗子”，她就觉得不对劲了，鬼界闻风丧胆的鬼王，怎么可能对她如此温柔？
她总要找个理由来证明这件事的合理性，于是，她第一次通过檀香味把姜游与他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后来，原本一直守在她身边的寒渊，在姜游出现的时候，主动候到门外。
堂堂日巡视日常候在区区亡魂身边就已经很奇怪了，凭什么姜游一句话，他就能听命现身打破僵局？在那一刻，姜夷心中这个大胆怀疑达到了顶峰。
再后来，她借化妆教学，再次探查了他的五官骨相，越摸她越心慌，虽然两个人的皮相并不相同，但骨相却相差无几。
犹记得，第一次拿他仿妆的时候，姜夷就怀疑过自己的眼睛，她有一刻仿佛见过鬼王本尊。
现在想来，那并不是她眼花，只是他刻意变换了形态。
但真相浮出水面，以前的一切端倪都有了很好的解释。姜游和顾妄是同一人，这是事实，那原因呢？
顾妄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一直要伪装弟弟跟着她身边？
她能感受到他越来越来明晃晃的爱意，可那……又有几分真实呢？他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在骗他，还要继续进行这个扮演游戏呢？
姜夷早就猜到这个事实了，但真正确认了之后，又觉得心慌还有失落，甚至觉得恐慌。
她看着手中因为没有回应，已经挂断的手机，脑中一片空白，最后干脆转身出门，站在水牢门口，迎着寒冷的阴风，试图吹散刚才的一切事实。
直到寒渊抱着衣服前来，她才调整好神色，若无其事地接过外套，随便应付了几句，又鼓起勇气再次进入水牢。
越靠近顾妄，她死掉的心脏似乎重新跳了起来，紧张到她手心冒汗，她平身第一次感觉演戏这么困难。
来到顾妄身边，对方抬头望着她。
“亡魂姜夷，见过鬼爷。”姜夷弯腰，躲避视线。
顾妄从靠在石墙上的动作直起身，连动作都有些吃力，嘴角却笑着，“多谢姜姑娘操劳，以后无需多礼。”
姜夷这才抬起头，毕恭毕敬站在牢外，“多谢鬼爷，鬼爷好些了吗？”
顾妄发觉她并不直视他，也不再紧紧盯着她看，垂头拢了拢衣袖，挡住受伤的腹部，“无事，小伤。”
搭在臂弯的外套遮住了姜夷五指紧握的双手，掩盖住她有些吃力的演技，“那就好，牢中湿冷，姜夷带了一件外套，鬼爷披上吧。”
顾妄抬头，这才与她正式对视上，她眸子里装着敬意与疏离，与她看姜游的样子完全不同，但顾妄总觉得她眼神里还藏着什么，只不过她不给他细究的机会，刚对视两秒，她就将外套转交给一旁的寒渊，示意他通过鬼力，将其递进去。
这是姜夷的衣服，套在他上身，紧巴巴的，并不能抵御什么，但衣服上有姜夷身上清冽的香味，这就够了。
顾妄伸手提了提那件驼色外套，抿唇一笑，还没开口，隔壁同为阶下囚的嶓冢山鬼使笑出了声，“还是鬼爷好命，哪怕受刑，也有美人日夜探望，真叫人艳羡啊。”
他语气可一点都听不出艳羡，只觉得在逗趣。
顾妄正想开口，姜夷似乎明白了鬼使话中的意思，不敢多听，佯作正色抢话道：“鬼爷既已好转，姜夷便回去了，鬼爷珍重。”
她说完就欲转身，却被顾妄喊住，“等等，姜姑娘，”他顿了顿，“明日还来吗？”
姜夷其实不想来了，但她不知如何开口，思绪百转，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请鬼爷见谅，姜夷店铺尚有事务耽搁，恐晚些时候才能来了。”
“无妨，姑娘若忙，”他又顿了顿，“晚点来也可以。”
姜夷礼貌微笑，颔首示意，便转头离开。
那道黑色连衣裙的倩丽背影消失视线，隔墙鬼使忍不住出声，啧啧叹道：“看来鬼爷也不是什么都信手拈来的。”
顾妄原本坐直的身体瞬间缷了力，瘫软地仰靠后去，闷闷吐了一口浊气，还有四天，四天后他才能出去，他很想变成姜游去到她身边，又很扭曲地希望姜游永远消失，鬼王顾妄占据她身边的位置。
顾妄闭上眼，姜夷衣服上的味道丝丝缕缕闯入他鼻腔，思绪再次陷入与凭空出现的姜游的无端对战。
·
接下来的几天，姜夷一如既往地浅尝辄止，恭恭敬敬见面，仓促问候离开。
终于挨到第七日，姜夷没能拒绝地前往迎接他释放。
水牢的门自动打开，他捂住腹部躬身出了牢门，红边玄底的外袍早已被水牢浸湿，湿漉漉贴在皮肤上，若隐若现地浮现紧实利落的胸腹肌肉，姜游只看了一瞬，就撤开了目光，恭敬提起新带的外套，递向他，“鬼爷肩头的外套外套湿了，换件干的吧。”
话音落下，寒渊也赶紧开口，“我来吧。”
他提步靠近，却被顾妄抬手挡住，顾妄信手脱下姜夷上回带给他的那件外套，顺手递给寒渊。
随后接过她递给他的干净外套，边披边道：“多谢姜姑娘关心。”
姜夷只是扯了扯嘴角就退到一边，让开路子，请他先走。
寒渊反应不抵姜夷，但他不缺眼力见，知晓顾妄受伤，他赶紧上前架起对方的胳膊，扶着他往外走。
顾妄余光扫了姜夷一眼，眼神黯淡地迈步出门。
刚行两步，又传来尚未解除刑罚的白衣鬼使的声音，“鬼王殿下保重，早日养好伤，鬼界的治安就靠你了。”
顾妄迈了两步的腿顿下，只侧头瞥了他一眼，没有多接话，便转头离开了。
一瘸一拐出了水牢，顾妄身上的湿衣服打湿了寒渊半个肩膀，他埋头细心搀扶他离去，心中多有不解，不论是人是鬼，穿着湿衣服定然不适，但作为鬼差，施法烘干衣物，再简单不过。
方才在牢内，他本欲上前替他烘干，却被他挡住，现在好了，用着并不合身的外套，裹着湿漉漉的里衣，还打湿了他的半边身子。
他正想着，神识突然收到森崖的传音，“寒渊，鬼爷何时回来？黄泉口出事了，急需支援。”
森崖听完，怯怯地打量了一眼肩头的上司，这个样子的鬼爷，如何支援？
他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开口，顾妄却突然开口，“你有事？”
寒渊心虚地咳了一声，才应道：“森崖传信，黄泉口出现事端，需要支援。”
顾妄停下步子，将倚在他身上的力道收回来，虚弱立在嶓冢山山腰，深思一瞬，“那你去吧。”
“这……”寒渊不放心地瞧了顾妄一眼，又望了缓缓落在身后几步的姜夷一眼，最后才硬着头皮道，“那麻烦姜姑娘了。”
他没敢说麻烦姜姑娘照顾一下鬼爷，饶是他也发现了，这两日，姜夷对待顾妄的态度有些异常，不想往日那样关切，也不想往日那样自然，甚至觉得有点刻意的疏远。
果然，姜夷闻言，怔了一刹，犹豫了片刻，才勉强答应，“姜夷尽力。”
得到首肯，寒渊二话不说就起身飘走了，姜夷这才扭扭捏捏地靠近，拽着他的胳膊搭在了自己肩上，“冒犯了，鬼爷。”
姜夷每一步都做得克己复礼，但她不时对上顾妄的视线，总觉得冷得吓人，快要把她吃了程度。
姜夷装作没看见，扶着他专心赶路，途中，顾妄好几次提起话头，欲与她说话，都被她有意无意地岔开了。
一路略微尴尬又无言地回到酆都大街已是第二日，姜夷领着他回鬼王殿，顾妄纠结了许久，托词道，“此处离姜姑娘的店铺不远，要不先回姜姑娘店里？”
姜夷动作一滞，强颜欢笑地扶着他继续往前走，“鬼爷伤势严重，先回鬼王殿吧，姜夷小店并不重要。”
顾妄脸色略显失望，倒也不再多言，回到鬼王殿后，姜夷招来鬼差便请辞离开，刚到鬼王殿门口，方才的鬼差又追了出来，“姜姑娘，鬼爷伤势有异，能否请姑娘配合检查一二？”
“？”姜夷满脸问号，但鬼王殿毕竟是官府，她也不好过于冷漠，只好勉强跟了回去。
到了内院，鬼差便止了步子，“姑娘进去吧，鬼医在里面，鬼爷不喜外人进入他房间，我就不进去了。”
这……她也是外人。
她苦笑着点了点头，忐忑进屋，反正屋内还有鬼医，肯定没事的，姜夷一路给自己打气，才轻轻推开了房间的门。
古朴木质寝殿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干净简洁，无多余装饰，只是，这次的主人，腹部帮着绷带，赤膊坐在外间红色圈椅上，面前的桌上摆着两盏茶杯，惬意等着来人的造访。
年轻结实的身体，线条匀称的形体，与活人毫无二致的散发着男性荷尔蒙的诱惑，但配上胸口上蔓延的黑色印记，让姜夷清晰知道，眼前人超越鬼魅的身份和实力。
她垂下放在门上的手，不着痕迹地寻了一眼鬼医何在，然目之所及，除顾妄外，不见任何鬼影。
“进来吧。”顾妄温柔望着姜夷。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不想进，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孤男寡女，真的很不合适。
但是身份悬殊，她没有办法拒绝，抿唇点点头，才灌了铅一样地挪动着步子。
“坐。”顾妄伸手挪出旁边的椅子给她。
姜夷垂眸看了一眼两张椅子的距离，脚步未动，“鬼爷有何吩咐？姜夷站着就行。”
她说完有些忐忑，眼前人看起来心情很好，她这样扫兴不知道会不会激怒他。
她紧张地盯着顾妄的反应，只见对方仰头看了她一会儿，忽又勾唇，满是宠溺，“好，那我也站起来。”
话音落下，他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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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经过鬼医治疗，他状态看起来好了很多。
姜夷微微睁大了眼，这是什么操作啊？
她愣了一瞬，还是默默拖出了位于自己身前，离他尚有两步距离的椅子坐下，“姜夷失礼，鬼爷身上有伤，还请保重。”
顾妄没有立马坐下，而是得寸进尺地走到姜夷跟前，打了个响指，身后空空的椅子，就跟长了腿一样，自动移到了他身后。
他怡然坐下，“姜姑娘很怕我？”
“鬼爷误会了，姜夷很尊重鬼爷，不敢冒犯您。”姜夷头埋得很低，做足了毕恭毕敬的样子。
顾妄没有急着接话，只是将目光紧紧盯在姜夷身上。
这么近的距离，姜夷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但这次味道与上次不同，不是清新檀香味，而是一种清冽的白酒味。
他怎么白日饮酒？以前不知道他又嗜酒的习惯？
姜夷胸中腹诽，面前之人抬手拿起一旁的白玉盏，“这是鬼医开的药酒，需要每日三次涂抹伤处，还请劳烦姜姑娘。”
原来酒味来自这里，姜夷瞥了一眼，并不想答应他：“鬼爷身居高位，手下鬼差众多，想必不缺姜夷这一双手，且姜夷还有店中事务要忙，鬼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哎，”顾妄叹了口气，将玉盏放回桌上，“奈何整个鬼王殿没有任何一名女使，当然，劳烦姜姑娘，还有其他打算，我可以安排寒渊看管你的店铺，姑娘上次所求的婚姻自由，需要即刻施行，非常需要姜姑娘配合指教。”
姜夷原本冷漠木然的神色活跃了些许，扬起秀眉望着他，“鬼爷言重，需要我做什么？”
顾妄又笑了，目光朝桌上的玉盏看了一眼，“姜姑娘只需提供建议，其他就给我就好，当然，这几天还是要劳烦姑娘了。”
姜夷：“……”
说来说去，就是要她给他涂药。
思绪转了须臾，姜夷觉得低头，她目光也落在那杯酒上，“现在就需要上药吗？”
顾妄点头，“嗯，鬼医尚未替本殿上药。”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姜夷心中怒吼，什么药鬼医不能上？要专门叫她回来。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婚姻自由，她忍。
她主动端起那杯酒，她本打算蹲下去，结果对方直接站了起来，抬手解开了绷带，腹部小碗大的创口，清晰展露在她面前，她被这个画面刺激，脑海中似乎联想到长□□入腹中的场景，那应该很疼吧？想到这里，姜夷原本只想敷衍了事的打算，变成了轻柔涂抹，深怕再把他弄痛了。
姜夷指腹在他紧实的腹部上滑过，眼看快要完成，突然觉得他的体温好高，烫得吓人，这哪里是鬼魅该有的温度？
姜夷愣然，想也不想，抬头撞向顾妄垂眸盯着她的炽热视线。
他变了，他神色不是刚才那样泰然轻松，反而是一种克制紧绷，狭长的眼位挂着薄红，黑长的眼睫微颤，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
姜夷只看了一瞬，立马起身后退，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甚至害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然后她一起身，刚好与顾妄面对面，根本不给她退后的机会，顾妄揽着她的肩，□□焚神般勾着她看。
视线从双眼、眉头，到鼻梁、脸颊，再到耳垂、下巴，挪向屏息凝神的红唇，最后定在那里。
姜夷不敢说一句话，她觉得眼前人的状态变了，她怕任何动作会引起他的冲动，现在只想找机会赶紧逃。
她一动不动立在那儿，顾妄抬手覆上她的唇，拇指来回摩挲……
姜夷不知道他思考什么，只觉得他的眸子烫人，赶紧扭开头，躲避他的视线，却在她扭头的瞬间，眼前人呢喃道：“姐姐，看着我。”
姜夷头皮发麻！
方才一切的暧昧氛围，只是让她觉得无措，但这一句“姐姐”入耳，她整个人都仿佛崩塌了，原本紧绷的双肩垂下，讷讷抬头望着他的眼：“你，你为什么要叫我姐姐？”
她眸子装着失落与幽怨，甚至还有心灰的泪水在打转，她不是在问“为什么”，不是在诧异，而是在强调他不该叫她姐姐，不该撕破这层窗户纸！
顾妄混沌的意识猛然清醒不少，心绪慌乱，他知道，姜夷喜欢姜游，却害怕身为鬼王的顾妄，这身顾妄的壳子，根本没有赢得她的信任，他为何要如此大意，在这个时候，破坏这层纱窗？！
顾妄有些手足无措，纠结好一会儿，最终将她抱进了怀里，对方好像木偶一样，没有任何力气，在他怀里既不挣扎也不迎合，呆呆地融在他怀里。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胡乱解释着，不知道是解释不是故意骗她，还是不该突然露馅，让她知道真相，嗫嚅了半天，也没能成功说下去。
良久后，一动不动的怀中人才喃喃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出来？我可以一直和你玩扮演游戏的，只要…只要你让姜游回来，我就会相信，有一个弟弟会站在我的身后，敬我爱我，而不是…而不是，身份悬殊，毫无关系一对男女，唔……”
姜夷语无伦次说着自己内心的惶恐，突然被一双柔软的唇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