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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昨夜未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是你先逼我的。


    小皇帝的心思,都摆在陈卿容的面前,那么,颜执安的想法呢?


    陈卿容凝着自己养大的女儿,她对女儿,不算亲厚。颜执安自幼早慧,旁人还在玩耍的时候,她便展露出天赋,让老太爷一眼看中,带回了京城,亲自教养。


    她对颜家的孩子都熟悉,看着她们长大的,可唯独自己的女儿,她未曾尽到该尽的责任。


    颜执安的沉默,让陈卿容莫名慌乱,可是很快,她又安定,鼓起勇气说:“你若喜欢,我便不在意外面的骂名!”


    一句话,让颜执安霍然抬首,母亲方才还在极力反对,一息之间,便又改变决定。


    陈卿容握着女儿的手腕,言辞和煦:“执安,她若觊觎你,你不愿,我哪怕豁出性命,也不会让她如愿的。颜家、陈家,哪怕原浮生背后的原家,都不会坐以待毙。”


    “前提是你不愿意。但,你若愿意,我也不反对。”


    颜执安低眸,心中万分愧疚,“母亲为何变改变心思?”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不希望痛苦。”陈卿容言辞恳切,方才愤怒的面容,在此刻冷静下来,“我与外人不同,我是你的母亲,我顾虑且在乎你的名声,但我更想你高兴、余生无忧。”


    颜执安轻轻摇首,“母亲,我待她,如同你待我这般,希望她高兴、希望她余生顺遂。”


    “所以,你在纵容她。”陈卿容一眼看出女儿的心思,回想起小皇帝往日的举止,心灰意冷,便道:“你待她如亲女,她却觊觎你,颜执安,她与惠帝,可真是一家人。”


    陈卿容失望透顶,阖上眸子,松开她的手,道:“你是养虎为患。”


    颜执安却不这么认为,“母亲,她只是一时犯糊涂,钻牛角尖罢了,方才,你呵斥她,她可曾反驳,她是天子了,知晓错误,会愧疚、会害羞。”


    陈卿容一改往日温和的面容,嗤笑一声,道:“你对她越好,她越放不下你。”


    这是颜执安的顾虑,但能怎么办呢?


    她可以一走了之,那朝廷怎么办?小皇帝已走错路,她一走了之,小皇帝岂不是在错的路上越走越远。


    她告诉母亲:“再过两年,她大了,就会改变心思。”


    今日是她的错,她不该逼迫小皇帝,再等等,等小皇帝释怀即可。


    颜执安从母亲出宫,陈卿容难得冷了脸色,眉眼间藏了一股冷漠,她欲劝说,可不知从何说起。


    送母亲入府时,她提醒道:“母亲,她虽说小,但她是皇帝,莫要轻视。”


    循齐是犯错了,但她没有一意孤行,甚至今日没有与母亲辩驳,这是她的优点。若真是昏聩,今日就会疾言厉色地与母亲争执,臣下岂可与君王争执,光是这一点,母亲今日在责难逃。


    陈卿容转而看她,她站在自己的面前,姿态优雅,“执安,你若不喜欢,便该断则断。”


    “如何断?”颜执安不动声色地反问母亲。


    陈卿容想了一路,也想到了办法,直接说道:“宣扬你与她的母女感情,你养她两年,她曾唤你母亲、阿娘,这是不争的事实,听多了,她就该醒悟。”


    颜执安垂眸,在犹豫。


    陈卿容观察她的举止,提醒一句:“她不是你的女儿,不要对她有慈母之心。”


    “母亲说宣扬母女感情,又让我不要有慈母之心,两相相悖,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颜执安淡定如常,并没有附和她的想法。


    陈卿容气个仰倒,忍不住转身走了,可心有不甘,回过身来又说一句:“颜执安,你若愿意,就愿意,若不愿意,就彻底断了干净。她不是你的亲女儿,你们没有血缘,亲母女都会有嫌隙的。”


    “儿知晓。”颜执安点点头。


    “你气死我了。”陈卿容最不喜欢的就是女儿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母女不欢而散。


    颜执安再度回宫,在大殿找到小皇帝。


    吏部有事来奏,奏到一半,左相来了,他便停了下来,观望一阵,见左相无事便又继续说自己的事情。


    今年开科考,逢先帝大丧,时间推迟,但时间已到,各处都在准备。今年科考主考官是右相,下面的举子愤恨不平,颇有言辞。


    眼下,与皇帝说的正是此事。


    循齐听后,说道:“不平者离京便是,不求他们留下。”


    吏部尚书顿住,悄悄看向左相,指望左相说话,可等了两息,左相并无说话的意思。


    “陛下,万万不可。”


    循齐不耐,眼中浸润冷意,道:“如何不可?若真是有才,岂会在意这等小事,右相何错?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的小辈罢了,就算有真才实学,此等人心思不正,朝堂要之何用?”


    她不傻,外面的声音摆明是冲着右相来的,右相入朝多年,逮住些把柄就没完没了。


    李家人可真没意思。


    吏部尚书退下,小皇帝面色舒展,紧张地看向左相,大有做错事被抓包之感。


    “陛下,立皇夫一事,可暂缓。”颜执安眉眼冷漠,对小皇帝的耐心似乎也到头了,“陛下想做什么,臣自管不住,您该想想先帝,她拿命给您换来的帝位,能不能让您糟蹋。”


    暂缓?循齐不气她拿先帝威胁自己,听到暂缓,缓缓呼出一口气,道:“你不逼朕,朕自然会做个好皇帝。”


    闻言,颜执安行礼,转身要走,循齐咦了一句,“你走了”


    “陛下还有何事?”


    “陪朕去走走?”


    循齐快步走下台阶,至她跟前。循齐已十七岁,个子拔高不少,甚至比颜执安还高些,颜执安望她,微微仰首,拒绝道:“官署有事,臣先回去了。”


    “那你走罢。”循齐意兴阑珊,但也没有逼她之意,又道:“我送送你。”


    颜执安被闹得浑身无力,那双眼睛巴巴地看着你,让你毫无办法,她已是皇帝,送一送臣下,并无过分之举。


    该要继续拒绝吗?


    拒绝不得,甚至还要感恩。小皇帝并无半分恼意,小脸上还带着笑容,至此,颜执安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她看她,她看她,四目相接。


    颜执安站在殿内,长身玉立,姿态娴雅,威仪毕现,看得循齐心口发热,颜执安严肃道:“为何要吓唬夫人?”


    “你先吓唬我的。”循齐早就想好了理由,她自认自己不是软弱之人,谁逼迫她,她便要反击。


    颜执安不想说下去了,完全说不通,思虑一番,还是认真说道:“你如今帝位不稳,就敢这么嚣张?”


    李氏虎视眈眈,安王还活着,各方不稳,且不说李氏的态度,她初登基,就该乖觉些。


    她说:“联姻是你如今该走的路。”


    循齐振振有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颜执安窒息,“臣非天子。”


    循齐努力望着她,不后退,不慌张,努力做到她这般心平气和,唯有这样,才让自己处于不败之地。


    她说:“朕是人,有感情,知感恩,知仇恨,可我就是想见你罢了。是你一再逼我,我不想立皇夫,你为何要逼我呢?”


    她已敞开心扉,“朕是皇帝不假,但若连自己的感情事都做不得主,朕做这皇帝有何意义呢?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做的事情都错了吗你与右相所言,我皆听了,难道非要我做一个提线木偶,你才满意吗?”


    “朕登基以来,从未懈怠,从未享受,你却一而再地朝廷名义逼迫我立皇夫,颜执安,究竟是你错,还是我错?”


    颜执安舌灿莲花,可这一刻,被循齐说得哑口无言。


    循齐走近一步,凝视左相,“我喜欢你是真,愿意做明君也是真。或许你觉得我继续喜欢你,会成为昏聩的君王,但我想告诉你,你在我身边会让我成为昏君吗?”


    “颜执安,夫人所言,我听进去了。我的喜欢,会毁了你。但你的坚持,也会毁了我。”


    “臣、明白了。”颜执安抬手行礼。


    割不断、理还乱。她已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了,是毫不犹豫地离开,还是一味纵容,她已无路可走。


    循齐说道:“朕顾及你的名声,不会逼你,同样,你也别逼迫,我只求每日见到你罢了。”


    她卑微又谨慎的模样,落入颜执安的眼中,颜执安转身,不忍去看,怕自己再看一眼,便如母亲所言,一味纵容她。


    “陛下,您回去。”颜执安声音中带着哀求,“臣想一人静静。”


    她想自己去寻找答案。


    她奢望循齐好起来,可又担心自己的亲近会毁了她,一时间,陷入进退两难中。


    颜执安失落地走在垂龙道上,感受着清风拂面,过往所学的规矩、利益、律法,无一能回答她的问题。


    她麻木地踏上马车,吩咐车夫赶路,马车行驶的那刻,她无力地闭上眼睛。


    一闭眼,循齐卑微的模样浮现在眼前。


    她说:我只求每日见到你罢了。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她耳边不断浮现,如同钩子一般钩住她的心。


    循齐啊。


    颜执安扶额,她如同母亲对待她一般,希望循齐幸福,仅此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抛弃这些想法,复又睁开眼睛,不由自主地掀开车帘,路过街市,烟火气息铺面而来。


    万千百姓的未来系于循齐一身,这是循齐生来的使命。


    颜执安望着鳞次栉比的瓦片,望着林立的店铺,还有行走的百姓,肩上的重担莫名重了许多。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颜执安轻叹一声,世间安得两全法,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第72章 颜执安,你过分了!


    立皇夫一事,暂时搁置,有心人奔走一番,发觉二相对此,皆无心思,再观皇帝,压着立皇夫的奏疏,亦不多言。


    可小皇帝十七岁了,再拖延,又可拖延至哪日。


    而颜执安的心思,早就从皇夫上挪到小皇帝太傅一事上。小皇帝既然不想联姻来稳固地位,那便只有太傅一事,拉拢朝臣了。


    消息放出去,自然引起一番不小的波动,争至夏日,依旧未曾有结果。


    小皇帝想令原浮生入朝,右相拒绝了,道:“原家惯来不入仕,岂可为你打破规矩。”


    小皇帝一张脸,紧绷绷的,思索一番,右相见她沉思,便说:“原浮生桃李满天下,学士们敬仰,若是入朝,对您更有益处,但先帝在朝,也曾派人去游说。除非……”


    她顿了顿,小皇帝眼神清澈,“除非什么?”


    “您给原山长与左相赐婚。她自然就来京了。”


    小皇帝一怔,冷漠地睨她一眼,兀自低头整理衣襟。右相笑出声,和煦道:“殿下,招贤纳士,是明君所为。”


    “朕不愿。”小皇帝哼唧一声,“良才多与过江之鲫,朕为何要只她一人。”


    右相不甘落后,又添一句:“天下芳草如此之多,何必只在意左相一人。”


    小皇帝瞠目结舌:“疯子哪里好,值得您二十多年*念念不忘。”


    右相拢着袖口,坐姿端正,眉眼和煦,瞅着皇帝的小脸,“陛下,何必困扰自己。”


    小皇帝闻言,抿了抿唇角,想要说什么,话在嘴里,打了个滚,又说不出来。


    其实,眼前很好,能日日看到她,也不错。


    “太傅一事,左相为何放弃老师?”循齐思索一番,转而说起正经事,她不明白左相为放着老师不选,去选外头心思不明的人。


    右相坦然:“臣不配为帝师。”


    循齐深深看她:“老师自谦了。”


    “陛下还是听她的,为好。”右相并不生气,相反,反过来劝说皇帝。


    循齐蹙眉,觉得她话里有话,但自己始终猜不透,便放了她离去。


    无人时,循齐回想近日的事情,左相故意撇开老师,是为何?其实,她现在不需要太傅,有右相与左相在,她有问题也可以问她二人。


    要太傅作甚?


    为何不将太傅一职给予右相呢?


    循齐绞尽脑汁,两人不会不和,两人在政见上不和,但私下里,绝对是配合默契。


    循齐想不透,转而询问内侍长。


    内侍长笑道:“许是因为外头的谣言,都道右相其身不正。左相担忧她影响您的名声。”


    太傅名声不好,自然会影响学生,到时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累皇帝背名声。


    “不,朕觉得不单单是因为如此。”循齐不信内侍长的说辞,她信颜执安的为人,且她深知疯子的事情,怎么会因此而怪罪右相。


    “罢了,到时候自然会水落石出。”她暂时不想,低头去看奏疏。


    循齐将心思又放回朝政上。


    半月间,颜执安当真寻了名师,此人不入朝,不参与朝政,是当世大儒,也曾教导诸多良才。


    大儒年过半百,入宫后,拜见皇帝,皇帝看过一眼,转而再看二相:你二人与朕开玩笑呢?


    她已过了读诗书知礼仪的年岁了,你两请来一位不懂朝政的大先生,是何意?


    然而,两人的决定,小皇帝无法反驳,乖觉地拜了师,每日午后去听课。


    听了两日,小皇帝昏昏欲睡,看着太傅的眼神发飘,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隔日,左相便知晓了,询问内侍长皇帝的作息时间。


    内侍长也知晓皇帝在课上睡觉一事,替皇帝打马虎眼,然而,左相比他更知晓皇帝的性子。


    循齐敢睡觉,心中对太傅必然不尊敬的。


    当年,她每逢休沐日都去右相府上,风雨无阻,再与太傅一对比,就是小皇帝心思不正。


    女帝驾崩,能管制皇帝之人,少之又少了。


    左相沉了面容,眉眼不展,内侍长不敢言语了。奇怪的是,左相并没有去兴师问罪,而是去官署找右相。


    右相自然知晓此事,但她知晓有人管,自己不用去管的。


    “你不管管?”颜执安开门见山。


    右相讥讽:“你以为她为何愿听你的?颜执安,她对你心存爱慕,自然愿听,若爱意消失,她会听你的?”


    循齐并非软弱之人,她可以在巡防营中立足,可见她是有些能耐的,给她些时日,她必然可以稳稳立足。


    托孤之臣,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右相自有退路,颜执安呢?


    左相不悦,道:“我与你说她上课睡觉一事,你提此事作甚”


    “她不是小孩子了,愿意睡就睡,太傅不会出去宣扬,你当做不知便是。”右相果断,“等太傅说起朝政说起历史,她自然就会听的。我的课上,她从来不睡觉。”


    该听的就听,不喜欢听的就不听,又不是启蒙孩童。


    右相继续说:“因材施教,你觉得教皇帝与教状元是一样的吗?你当初选此人是看中他的名声,既然如此,何必拘着皇帝。”


    本就是图人家的名声去的,至于内里如何,自己也做好了准备。


    “不选你做太傅是明智之举。”颜执安低叹一声,上官礼与皇帝都快穿一条裤子了!


    右相莞尔,“还气吗?她睡觉,必然是前一日休息不好,你该找太医去诊脉。”


    “你去。”颜执安道。


    右相摆手,“我又不图她对上官家施恩,自然是你去。”


    各有所求,她所求,是对阿姐。而颜执安所求,是颜家。


    “你去,合适。”颜执安打定主意,她自然希望小皇帝醒悟过来,与她只做君臣。这等事情,自然是右相去合适。


    右相闻言,望向她,一阵无语,便道:“我去一趟太医院,让院正三日去一回。”


    颜执安颔首,右相斟酌一番,小心说道:“你的心似乎很乱。”


    以前的颜执安行事并非如此,她的远见、她的果断、她的见解,都让她惊艳。可如今的她,似乎被束缚了一般。


    右相回想,近日小皇帝并未纠缠她,两人只有朝会时见一面,若有要事,左相派人去知会皇帝。若皇帝有疑惑,多是来寻她的。


    颜执安扶额,面带苦色,有苦难言,她说:“我不想见她,可又怕她……”


    “怕她误入歧途?”右相代为回答,不觉轻笑一声,“你养的孩子,是何心思,你自己不知吗?她心性善良,知错就改,哪里就会误入歧途。”


    “左相,你担忧过多了。陛下登基近半载,处事谨慎,她在民间长大,初闻大事,不过半载时间,已然进步神速了。就算是安王,也不过如此。”


    循齐是在民间长大,所见所闻,与世家女子不同,甚至,规矩也不如她们。一时间,是有差别,但给她时间,她会慢慢成长的。


    颜执安道:“近来,我总做噩梦。”


    右相噗嗤笑了,颜执安惹了脸红,右相说:“你知道吗上官家嫡长女曾惊艳京城,八月说话,三岁成诗,她养出来的孩子,岂会是昏聩之人。你怕什么呢?”


    我怕循齐走上不归路。颜执安不语,右相解开她的心思:“你二人多日不曾私下见面,你心里慌,不知皇帝近况,你对她不了解,这种忽远忽近的距离,让你心开始慌了。你若多亲近皇帝,你就会发现,皇帝一切都好。”


    隐隐约约所见,哪里有近身接触来得清楚。


    “你明日后日接连入宫,你就会发现,小皇帝十分乖。”


    颜执安瞥她一眼,眼眸深深,右相面色和煦,温柔如水,道:“当真,你听我一言。”


    “我也真羡慕你。”颜执安由心感叹。


    右相被触及心思,不觉调侃一句:“羡慕我什么?羡慕我被生父杀过两回,羡慕我生来见不得人,还是羡慕我至今无名?”


    “你这么一说,我心十分畅快。”颜执安幽幽一笑,调侃对方,也当是让自己安心。


    右相低眸,唇角浅浅勾起,指尖拂过桌上文书,与她说道:“其实,皇帝至今,并无大过错。”


    循齐不过是在感情一事上偏执罢了,在朝政上,广纳谏言,自身勤勉,这样的君主,还不让颜执安满意吗?


    或许,颜执安要的是一位眼中只有朝政,性子冷淡的君主。


    她提点左相:“你对她,太为苛刻了。她爱慕你,纵使不当,但你对她,却是十分严厉。”


    颜执安恍然,她对她,当真严厉吗?


    “陛下生辰将至了。”右相话锋一转,微微笑了,如迎春风,让人倍感舒服,“听闻下面的人都在给皇帝准备贺礼,我记得她跟你三年,一不过生辰,二没有及笄礼。”


    “她那么聪明,我哪里敢提她的生辰。”颜执安也是有苦难言,她自觉事无漏洞,循齐还是一步步找出真相。


    提及此事,颜执安又是一阵苦恼,知晓她的用意,道:“我反对你为太傅,就是怕你给皇帝出烂主意。”


    右相不言了,摆手赶客。


    颜执安出了官署,转而去了太医院,征询太医同意后,看了皇帝的脉案。


    小皇帝的身子一向很好,幼时山间长大,漫山遍野地跑,来到左相府后,又有武先生教导,功夫也没有落下。


    看过后,她与院正商议,在皇帝的殿内熏些安神香,晚上睡得好,白日里才有精神。


    院正记下了。


    左相便走了。


    ****


    循齐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一是疯子不知生辰的日子,二是穷人家没有这等习惯。回到相府后,左相自己想糊弄她,提及具体日子,少不得又得说一圈谎话,所以,左相自己都不过生辰了。


    一来二去,今年是她第一回过生辰,宫里早早预备起来。


    右相给皇帝准备了些书籍,皆是自己的手书,都是她这些年来的心得。


    循齐很受用,当日就翻开细细看了,看过以后,她想起一事,召来内侍长询问,“左相可有礼物送来。”


    内侍长轻轻摇首,“右相送来得有些早,还有几日时间呢。”


    送得早,说明右相准备得早。循齐不傻,自己体会过来,就是没有将她放在心上罢了。


    小皇帝敛目,有些不高兴,内侍长忙宽慰两句,可惜,小皇帝不听他的,依旧带有几分落寞之色。


    她失落,自然不会让颜执安好过,翌日,将左相留下,道:“右相昨日赠予朕一箱手书。”


    颜执安立于殿内,闻言,微微蹙眉,小皇帝踱步至她跟前,就这么看着她,眼神冷冷。


    “手书于陛下而言,也有益处。”颜执安揣着明白装糊涂。


    人走近了,她才可近距离打量小皇帝,发觉她又长高了些,眉眼添了几分锐气,衣袂翻飞,更显帝位威仪。


    气质都是慢慢养出来的,循齐不是正经的世家女,民间长大,身上带着乡野气息,在左相府邸慢慢养出了几分气质。


    如今再看,又觉得她与在相府时又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呢?


    眉眼稚气退了,肌肤更为白皙,眼神更为锐利,是有女帝的模样了。


    循齐哪里知晓她的想法,见她无动于衷,心里生起一股被她轻视的委屈,很快,她说道:“左相陪朕走走。”


    颜执安有心拒绝,但想起上官礼所言,便又点点头。小皇帝喜笑颜开,颜执安跟着笑了,刚刚还觉得她有女帝的模样了,可这一笑,又显得呆傻。


    君臣出殿,宫人随后跟着。


    夏日里,阳光逼仄,晒得人睁不开眼睛。两人挑了阴凉处行走,身后的宫人也觉得凉快不少。


    循齐一面走一面问颜家的情况。


    她按照右相之意,召了颜家几人入京,赐了官职,外放去了。其中也有左相的堂兄妹,故而,左相关注得较多。


    “家里一切都好。”颜执安声音淡淡。


    循齐问一句,她答一句,越说下去,循齐的声音便显出雀跃感。


    颜执安听着她的声音,再观她侧颜,她竟然这么高兴?


    她不明白,为何会这么高兴,不过几句话罢了。


    走了一阵,入凉亭休息,宫人们远远散开。


    两人坐下,循齐看向外间的景色,不由再度看向她,她已许久没有这么近地看她了。


    她想按照她的意思,做一个好皇帝,便克制自己的情绪,可这么近地看着她,心中的不甘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若连自己喜欢的人都得不到,那做皇帝还有何意思呢?


    这个问题,再度冒出来,搅得她心中不甘。


    皇帝突然沉默,让颜执安不得不看过去。皇帝看着虚空,眼神呆滞,似乎在想什么,这副呆样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陛下,你在想什么?”


    循齐闻声抬头,触及她担忧的目光,心中的不甘又消失了,跟着一笑,随口胡扯一句:“朕在想季秦,不知羌族的事情如何了?”


    远隔千里,消息闭塞,皇帝担忧也是情理之事。


    提及政事,颜执安的话便多了些,她细细说起此事,隔得这么近,循齐的目光带上几分痴迷,当她停下时,触及循齐深情的目光,心中便不自在。


    “陛下,若无事,臣先回去了。”颜执安无奈起身。


    循齐不拦着她,便眨了眨眼睛,问:“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她今日都提醒两回了,聪明如颜执安,如何会不明白,道:“陛下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循齐傻眼了,不是你送什么,我收什么吗?


    她目瞪口呆的模样,更显呆气,颜执安扫她一眼,便道:“白银还是黄金,如何?”


    “我要这些做什么?”循齐险些拍案而起,你真敷衍,哪里有人送这些东西了。


    颜执安却说:“陛下的私库怕是好东西不多,臣给陛下添一些。”


    循齐恼恨:“我不要!”


    颜执安不疾不徐:“您要什么?臣劝陛下,这些东西比任何草木之类的东西都要好,人生在世,钱财最为重要。您还小,当给自己积些好东西。”


    “外面那些老狐狸不会送吗?”循齐拍桌,“我需要你来送?”


    她一生气,眉眼灵动不少,颜执安似乎想起初见那一眼,也是这么生气,还想杀了自己。


    “你不要白银?”


    “不要。”循齐很有骨气。


    颜执安便看向左右,夏日里草木茂盛,她走出去,在地上拔了根草,拍拍泥土,转而递给皇帝:“这个呢?”


    循齐:“……”


    “不要!”


    颜执安蹙眉:“那你要什么?”


    循齐大咧咧道:“香囊!”


    颜执安冷漠拒绝:“没有!”


    “你没诚心,在你家时,你连生辰都不给我过。送给我的见面礼,还是老太爷红珊瑚上的边角料。”循齐大为不满,心中的委屈到了极致,“如今,拿根草来糊弄我。”


    颜执安也是委屈,你刚登基,缺钱用,我都给你钱了,你尽管开口,我必然满足你。


    你要香囊作甚,挂在身上好看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当真不会过日子。


    颜执安苦心安抚,皇帝一味不语,天色又热,额头上生了一脑门汗水,她便道:“我送你一个金香囊?”


    循齐瞪大了眼睛,心虚的人无奈笑了,“容臣回去想想。”


    “你还没有准备?”循齐似课堂上的先生,抓到了学生的把柄,“颜执安,老师都送过来了,你还没有准备……”


    额……说漏了。颜执安心中一阵无力,勉强道:“不如臣回去也将手书整理整理,赠与陛下?”


    循齐简直没眼看她了,又气又委屈,干瞪她一眼,自己抬脚走了。


    越看越生气。


    她气呼呼的背影落入颜执安眼中,反而笑了,这么生气,真金白银不好吗?


    香囊当着无甚用处!日后便会觉得,香囊一物,迟早会被抛弃,只有真金白银,才可长久。


    年少不知天高气厚。


    颜执安逗弄皇帝一阵,心情不错,出宫去了。


    晚间回府,一脚跨过门槛,一只雪白的胖猫扑向她,似乎撞疼了,委委屈屈地停了下来。


    见它委屈,颜执安俯身将它抱起来,揉揉脑袋,顷刻间,想起今日皇帝的委屈。


    揉着脑袋的手顿了下来,颜执安转而就将猫丢了下来,吓得猫儿拔腿跑了。


    追着猫来的陈卿容不满,“你撞它,不安稳算了,怎么还丢它。”


    颜执安冷笑,“今日小皇帝委屈,我都没空哄她,我再来哄它,小皇帝连只猫儿都不如了。”


    “你这是什么道理?”陈卿容疑惑,小皇帝和猫儿有什么关系,你哄猫得罪小皇帝了?


    奇怪的逻辑让陈卿容想不透,但下一眼,她觉得不妙,女儿正用危险的视线盯着自己的猫儿。


    “白胖、白胖,快过来,她要宰你。”陈卿容吓得招呼自己的猫儿快过来,唯恐女儿迁怒白胖,若真宰了,她还拦不住。


    可是颜执安并没有宰猫的想法,而是询问母亲:“家中账上还有多少钱?”


    “作甚”陈卿容警惕,“你要钱做什么?”


    “小齐生辰。”颜执安若有深思,目光再度看向白胖,这一眼,让陈卿容急忙答应下来,“家里刚送钱来了,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花完了我还用,别惦记我的猫儿了。”


    颜执安颔首,派人招呼管事,耳语一阵,管事目瞪口呆,“都用了?”


    颜执安疑惑:“不够吗?若是不够,我再给你拿。”


    “够、够、是够了。”管事急忙行礼应准。


    颜执安解决心头的麻烦,看向白胖的眼神好了许多,甚至上前摸摸白胖的脑袋,和颜悦色,看得陈卿容倒吸一口冷气。


    “你发什么疯呢?”


    言罢,她抱着猫儿转身走了。


    颜执安莞尔,看向自己的掌心,随后,收入袖口,若无其事地回府去了。


    皇帝生辰,朝臣们竭尽全力去哄着她,贺礼如同流水般流入皇帝处。


    转眼至生辰前一日,循齐还没收到左相府的礼,倒是李家人给她准备不少好东西,各类珍宝都献上了。


    循齐百无聊赖地翻着贺礼的清单,思考一阵,招呼内侍长过来,“左相府的礼还没来呢,你去催一催。”


    话音落地,只见小内侍小跑着进来,禀道:“陛下,左相府的贺礼至。”


    闻言,循齐更没劲,旁人送来的东西,肯定是左相敷衍的。


    她摆摆手,让人拿进来。然而,小内侍不是拿进来的,而是抬进来。五六个内侍抬着大箱子,个个憋得脸色通红,可见箱子里内东西不轻。


    循齐看了一眼,半信半疑地上前打开木箱,只一眼,气得她关上箱子。


    颜执安,你过分了!


    第73章 酒醉。


    箱子里摆了一只半人高、金光灿灿的猫儿,猫儿窝着,微眯着眼睛,带着慵懒。


    循齐:“……”


    颜执安给她送了一只金猫儿。竟然将天子比作一只猫儿。


    士可杀不可辱。


    循齐气得眼前一阵发黑,不想,内侍长哎呦一声,“这可值钱了,这点东西最少要几万两白银。也只有颜家一下子能拿得出来这么多金子。”


    “送给你,你要吗?”循齐冷笑,“她怎么想的,朕明白。”


    这只猫这么胖,和陈夫人的那只猫十分相似,必然是按照那只猫来铸造的。


    她阖眸,压下心中的怒气,罕见地开口:“召左相来。”


    她是皇帝,但登基数日以来,为避嫌,鲜少召左相来大殿说话。


    是她先惹怒自己的,别怪自己不守规矩。想到这里,她狠狠剜了胖猫一眼,随后坐下,静静等着左相来。


    内侍着急忙慌地去请左相,不曾想,人不在官署,一顿去找,也没找到人。


    无功而返。


    循齐闻言,冷哼一声,道:“去左相府守着,她何时回来何时入宫。”


    小皇帝这是发怒了,内侍分头去找。直等到天黑,才见左相踏着夜色回来。


    内侍擦擦脑门上的汗水,上前行礼,带笑上前行礼,“左相、左相,陛下召您入宫。”


    颜执安抬首,望了一眼漆黑的夜色,“天色已黑,只怕宫门也已下钥,我明日再入宫。”


    都这个时候了,宫门关闭,就算她想入宫,宫门处也不会开门放行。


    内侍咬牙答应下来。


    翌日就是皇帝的生辰,按照规矩,休朝一日,皇帝可以晚起,但她还是早早地起来,在宫里等着左相入宫。


    避过昨日,今日总是躲不掉的。


    晨光熹微,颜执安踏着露水而来,一入皇帝寝殿,就看到那只胖猫,憨态可掬。


    她忍不住多看一眼,皇帝便用眼睛看她:“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私库空虚,这是臣赠予您的,您瞧,此猫憨态可掬。”颜执安故意忽视小皇帝面上的不满,“这是臣重金打造的玩意儿。陛下不喜欢吗?”


    皇帝气得面无表情,伸手握着她的手,拉着走近一步,隔着衣料,颜执安都感觉到小皇帝的劲道有多大。


    颜执安低眸扫过自己手腕上的手,微微挣扎,小皇帝不放开,反而指着猫:“朕哪里像猫儿?”


    闻言,颜执安轻轻笑了,循齐捏着纤细的手腕,意识到什么,也低头看过去,这一眼,让颜执安提高警惕,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


    循齐经此,心中的怒气也消了,怔怔然后退一步,倔强道:“我不要这个,我要香囊。”


    她及时醒悟过来,隐忍地动作下,脸色苍白,她这不是怒,是隐忍、克制。


    颜执安如何看不出来了,这一刻,她除了无力也是无法。


    “只有这个。”颜执安的声音也是柔美,“香囊无用,你让宫人给你绣一个。”


    “我过生辰,我不该挑一个吗?”循齐愤懑不平,“你就是糊弄我。”


    颜执安抬袖行礼,恭谨道:“臣岂敢糊弄陛下。”


    循齐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眶发红,气得不轻,颜执安无奈,从袖口取出一长长的匣子,真拿她没有办法。


    细细去算,两人相识三年半,这是颜执安第一回给她准备礼物。


    以前时,她想的简单,偌大的颜家,随循齐择取,要什么给什么,俗物便失去了作用。


    当你拥有一座装满珍珠的屋舍时,再去看外面的珍珠,那颗珍珠显得无关紧要。


    所以,她从未想过去给循齐准备珍珠。


    循齐半信半疑地接着匣子,觑她一眼,她颔首,示意打开。循齐便打开匣子,里面摆着一只簪子,通体为白玉。


    她疑惑地看向颜执安,对方说:“这本是给你准备及笄的簪子,后来忘了给你。既然不喜欢猫儿,这个呢?香囊是真没有,我不善此道。”


    这是实话,颜执安惯来不爱女红,寻常女子练习时,她正爬山涉水地去找矿山,且执笔定天下者,不需精通此道。


    循齐握着簪子,眉眼高低,转而塞回去,道:“可。”


    她心满意足了,握着匣子的手微微用力,颜执安不欲多留,行礼离开:“臣晚些时日再过来。”


    今晚逢陛下生辰,在宫内设宴,以示庆贺。


    颜执安此刻离开,至黄昏时,还是要来的。因此,循齐并没有挽留。


    人走后,她将玉簪拿出来,细细抚摸,看着手中的簪子,她很满足的。


    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地将玉簪插。进发髻中,指尖轻轻抚摸簪头。


    眼前的生活,很好,她很满足了。


    作为一国君主,她有良臣辅佐,是大幸。


    作为一个普通人,心上人日日就在眼前,更是大幸。


    她随后又将簪子拔下来,放进匣子里,心中溢满了欢喜的情分。


    夜晚而至,众人来恭贺皇帝生辰,李家的长辈也来了不少,长公主、大长公主,在京的都来了。


    皇帝坐在灯下,乌发明亮,肌肤如雪,唇红齿白,眼中映着一泓春水,看得人心口荡漾。


    她不说话,只听着旁人说话,大长公主们来与她说笑,说起过往的旧事。


    提及十七年前她刚出生时,帝后欢喜,那时还是皇后的先帝抱着她出席周岁宴,说她抓周抓了一柄木剑,逗得明帝开怀大笑,直呼我儿日后是个战无不胜的女将军。


    事情过于久远,循齐抬头看着大长公主,眼中浮现米粮,大长公主便笑了起来,道:“陛下生得好看,眉眼像极了先帝陛下。”


    她敬酒,循齐喝了,她便退下了。


    小皇帝登基半年,朝堂稳固,二相摒弃前嫌,合作得很好,使得朝堂如旧,甚至今年科考,选拔良才,一件件事都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如同先帝在世一般。


    李家人也意识到小皇帝越发得心应手,她们只有臣服的份上了。


    她们讨好小皇帝,说过往的趣事,说得十分开怀,靠着皇帝宝座的左右二相对视一眼,各自笑了。


    小皇帝不爱说话,她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偶尔会笑一笑,一副腼腆的模样,她们觉得小皇帝柔软,好欺负。


    她们都忘了一年半前,她带护卫杀进纪王府,单枪匹马闯入东宫,一刀捅了东宫詹事。


    看着小皇帝呆滞的模样,右相露出嫌弃的模样,果然是扮猪吃老虎。


    席过半,小皇帝脸颊通红,隐有醉意,但有人来敬酒,她都不推辞,渐渐地,酒劲上头,她转首看向左相处,且盯着不眨眼。


    颜执安知晓她糊涂了,示意右相去扶着小皇帝回殿,不想,右相没有给予回应。


    满殿之内,她只信任上官礼,然而对方不肯回应。略一犹豫,一位大长公主上前,亲切地与小皇帝说话。


    她是姑母,是明帝惠帝的妹妹,与侄女说话,也在情理之中。


    “陛下醉了,臣扶您回殿休息,如何?”


    闻言,颜执安起身,先她一步,握住小皇帝的手,道:“臣来便可,不劳长公主殿下。”


    “左相来了。”大长公主轻笑一声,“瞧您紧张的,孤是陛下姑母,岂会害了她不成。”


    颜执安低头,并没有回应,而是轻轻喊着循齐:“陛下、臣送您回殿。”


    她握着循齐的手,微微用劲,循齐痴痴地抬头看她,眼中情愫丝毫不遮掩,但她没有动,呆呆地看着,唇角弯了弯。


    “陛下当真是醉了。”大长公主好笑道,“陛下看着左相,高兴得像个孩子。”


    循齐恍若未闻,颜执安被她看得极不自在,又因大长公主在,她只好忍下来,道:“殿下,臣扶陛下回殿,这里交给您主持。”


    “好呀,我来便可。”大长公主轻快地答应下来。


    那双小眼睛黏在了左相的身上,大长公主不得不看一眼,然而,颜执安伸手去摸摸小皇帝的眼睛,俯身低语一句,小皇帝乖乖地闭上眼睛。


    循齐一闭眼,眼中深情自然消失了,大长公主再去看,小皇帝被左相扶着走了。


    左相说了什么?大长公主没听清楚,但左相托她主持宴席,她自然将心思留在宴席上。


    离开的二人坐上龙辇,一上车,循齐就靠在左相的身上,但很规矩,没有说话,更没有荒唐的举止。


    她酒醉后,乖得与众不同,颜执安原本还在想要怎么安抚她,未曾想到,她都不用人哄的,闭眼睡觉。


    龙辇颠簸,黑夜下行路慢。夏日里夜间起了风,酒醉的人被风一吹更觉得头重脚轻。


    坐着坐着,她的脑袋滑下了颜执安的肩膀,险些就要撞了,颜执安眼疾手快地捞回来,扶着她坐好,催促内侍稳当些。


    到了寝殿,女官与左相一道将人扶进殿内。


    一入殿,凉意袭来。


    颜执安将人放在龙床上,女官替她脱了鞋,下一息,她利落里翻滚一圈,抱着毯子缩在里侧不动了。


    不吵不闹,寻了角落自己缩着,怎么瞧怎么可怜。


    女官急了,她什么都没做,像是慢待了皇帝。她急着询问左相:“左相,陛下醉了。”


    颜执安比女官更清楚,但她也是第一回看到循齐的醉态,常人醉后大吵大闹,她不一样,如同受伤的小猫儿一般,自己找地方躲起来。


    女官见她没有表态,自己上前去拉皇帝,她刚伸手,就被颜执安握住,“你先退下,别逼她。”


    她醉了,不讲道理,以为待在角落里就可以安全。


    女官闻言,缓缓行礼,“下官先去准备热水。”


    等她走回,颜执安俯身坐下,望着里侧蜷缩的人:“小齐,你过来。”


    第74章 你都不关心我。


    循齐酒醉并不吵,也没有大喊大闹,蜷曲在一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颜执安唤退了婢女,伸手去摸摸她的手腕:“循齐,过来,躺好。”


    酒醉的人闭着眼睛,修长的眼睫乖巧的翻卷,她醉了,大概是唤不醒的。颜执安放弃再喊她,而是轻轻地将人拉过来,舒展她的手臂,扶她躺平。


    循齐虽醉,可双手紧紧抓着身上的毯子,以致白皙的手背上浮现青筋。


    颜执安没有言语,而是一点点地拨开手指,让手指展平。


    灯下看少女,眉眼如画,灯下美人如玉是不假的。颜执安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欣赏自己的宝贝一般。


    “左相,热水。”


    “放这里。”颜执安低眸回应一句,随后起身,“照顾好陛下。”


    她走了。


    走出皇帝的寝殿,眺望明月,登上车辇离开宫廷。


    至正阳门时,朝臣陆陆续续散了,马车停下,方才的大长公主爬上马车。


    颜执安不得不打起精神,“殿下上车,怕是有事?”


    大长公主是明帝惠帝的亲妹妹,封号华阳,三人同母同父,如今的大长公主中,属她身份最尊贵。纪王在时世,她与关系不算融洽,便鲜少入朝。


    如今先帝驾崩,幼帝登基,是李家的子孙,她自然多加眷顾。


    且小皇帝丧父丧母,有些事情还是由长辈来操心,华阳想了想,还是先来询问左相的意思。


    左相毕竟是小皇帝的养母,情分与旁人不同,是臣也是养母,所以,找她最合适。


    “是有些事情,”华阳神色有些不自在,觑了一眼面前从容不迫的女子,“是陛下的亲事,她已不小了。”


    已过丧期,该准备的就要准备了,且皇夫一位空虚,朝臣们心思不宁。


    颜执安知晓她的来意,托腮冥思,优美的侧颜落于华阳眼中,华阳不禁轻叹一声,左相一生不嫁,倒是一桩遗憾事。


    “殿下是何意?”颜执安不动声色地反问华阳。


    华阳轻笑一声,“自然是该选皇夫了。”


    “是吗?殿下是有合适的人选吗?”颜执安开门见山,直逼重点,也不给华阳喘息的时间,“殿下所求,为自己还是为陛下?若为自己,您将人带至陛下跟前,若为陛下自己,她不愿选皇夫。”


    一句话,堵住华阳的退路,在皇帝的亲事上,谁不想掺和一脚,以此得利。


    李家人原本以为左右二相势必会从上官家、颜子弟中来选,可前面催了一回,两家毫无反应,故而华阳猜测,二相无此心。


    既然二相无此心,她就想来试试。


    华阳神色愈发不自在,颜执安恍若未见,华阳讪笑道:“陛下可是有意中人?”


    意中人?颜执安的心莫名抽痛,道:“没有。她还小,日日处理朝政,所见皆是朝臣,哪里就有意中人。”


    闻言,华阳便放心了,转而说道:“我也没什么人选,不如各家出一人,举办宴席,让陛下自己定夺,如何?”


    颜执安笑了,抬眸看向华阳,眸色冷冽,提醒道:“只怕陛下会生气。”


    小皇帝可不是傀儡,她有兵权,先帝*将宫闱兵权,一分为二,一半赐予颜执安,一半留给小皇帝。


    兼之巡防营一万人,她可比先帝手中的兵权多。因此,李家蠢蠢欲动,但不敢正面交锋。


    若真要闹起来,小皇帝心狠,李家人也挡不住。


    “陛下到底是女儿家,脸皮薄,有些话不好说……”


    华阳不遗余力地劝说着,颜执安恍惚,循齐脸皮薄吗?上一回还吵着说她亲了她,怎么会是脸皮薄。


    她回过神来,“殿下不如去和陛下说,不过她近日忙,未必得空。”


    “不得空就缓一缓,自然是大事要紧。”华阳闻得左相松口,大为高兴,就怕左相不肯,没法开头。


    既然左相开口了,事情自然好办,小皇帝年少,又是女子,这些事情自然是要男人主动的。


    华阳得到准许后,便要告辞,这时颜执安开口,“殿下可记得司马三郎?”


    华阳扶着门的手抖了抖,司马三郎……她都快忘了这么一个人,突然这么一提,她浑身都麻了。


    “殿下慢走。”颜执安莞尔,神色温柔下来,看得华阳心口发寒,匆匆离开。


    相府的马车继续前行。


    回到家里,母亲正坐在她的卧房里,抱着白胖,似是在等她。


    “母亲倒是稀客,这时竟然不睡觉。”


    “家里来信了,他们四房商议过,想要给你父亲过继子嗣,你觉得呢?”陈卿容摸着白胖的脑袋,“你也知道,郡王一爵……”


    “陛下说过,谁打过继的主意,剁了谁。”颜执安打断母亲的话,俯身坐下,“我劝您还是拒绝家里,你该知晓陛下的脾气,她若生气,什么事情都敢做。”


    陈卿容一时无言,心中莫名来气,“她自己不成亲就罢了,还干预我颜家的事,她想干什么?”


    “母亲。”颜执安掀了掀眼皮,神色微冷,“妄议陛下是大罪。”


    陈卿容心口有气,捏着白胖的耳朵,“随你折腾去,你这个不要那个不要,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你说你图什么。”


    “图天下安宁。”颜执安道,“我所求,本就与颜家人不同……”


    “安什么宁,你就想守着小皇帝。”陈卿容不客气地揭露她的心思,声音像是裹了冰一样:“你以为你还年轻吗?你有时间折腾吗?你若喜欢她,那就去办,若不喜欢,趁早离开。朝堂离开你,还有右相,你以为你是定海神针呢。”


    颜执安听着絮絮叨叨的话儿,面色淡然,“您应该去同陛下说。”


    提及陛下二字,陈卿容又蔫了,道:“我不去,那个小崽子可不是好东西。”


    “母亲!”颜执安声音越发低沉。


    这两个字就像是紧箍咒一般,听得陈卿容浑身发麻,“罢了罢了,我不说她了,你们自己看着办,我不管了。”


    她抱着白胖气呼呼地走了,走到中庭就累了,将猫儿放下来,嘀咕一句:“真胖,我都抱不动了。”


    “一个个真不让人省心。”


    月明星稀,辗转间,日出东方,宿醉的人爬起来,揉着额头,女官上前伺候。


    循齐坐起来,望着女官,脑海里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胃里有些恶心,她迟疑之际,女官小心劝说:“陛下,您昨夜醉了,极伤身子。”


    “知道了。”循齐应了一声,“更衣。”


    昨夜**闹,似是一场梦,今晨醒来,她依旧是皇帝,依旧肩负天下苍生。


    朝堂上,无人再提及昨夜的事情,梦醒了,只有她一人记得。


    散朝后,她望着颜执安离开,心口闷闷的,像是失去了什么,她痴痴地看着,颜执安始终没有回头,没有过问昨夜,没有问她酒醉了可难受。


    “陛下。”右相开门,意识到小皇帝的失态。


    循齐闻声低头,“老师。”


    随后,她抬起头,朝右相笑了,“你留下,可是有要事?”


    “昨夜酒醉,今日召太医诊脉,身子要紧。”右相低声劝说,方才她看到了皇帝眼中的深情,可颜执安始终未曾回头。


    循齐颔首,“朕知道。”


    右相便退下了。


    循齐一人坐在殿内,翻着奏疏,神色寂寥,她看得认真,没有人来打扰,午后依旧去听太傅的课。


    他的生活陷入了循环中,朝朝暮暮,皆是一样。


    夏日的尾巴里,华阳大长公主来求见陛下。


    循齐没有推辞,让人带去偏殿,自己处理要事后便去见姑母。


    “姑母怎地过来了,是有为难的事情?”循齐大步入殿,面带笑容。


    她是皇帝,子民皆是她的孩子,除了亲近的几人外,她对她们,皆一视同仁。她笑着,并非代替她愿意见到华阳。


    皇帝大步走近,华阳眼前一亮,侄女的相貌随了先帝,五官惊艳。她起身行礼,循齐抬手托住她,“姑母多礼了。”


    小皇帝一口一个姑母,喊得华阳心中暖极了,“我来呢,没什么大事,说来说去,你也不小了。”


    “姑母是想举荐谁?”循齐面色不改,甚至笑呵呵地坐下来,“让姑母亲自过问,是朕的不是了。姑母看中哪家儿郎了”


    华阳看着笑颜如花的皇帝,觉得左相小题大做,陛下怎么会讨厌成亲呢。


    “陛下说笑了,姑母哪里知晓陛下的喜好,京城儿郎那么多,总有陛下喜欢的。”华阳心中舒缓,小皇帝和善,忍不住多说一句:“左相说您会不高兴,我想怎么会不高兴呢,成亲是大事。”


    “姑母问过左相?”循齐眯了眯眼睛,眼角上扬,带着几分不多见的阴冷。


    华阳未曾察觉,点点头:“提过一回。陛下若愿意,我给您相看相看?”


    “朕不愿意。”循齐陡然改口,“朕近日忙,怕是不得空,姑母还是先回去吧。”


    小皇帝突然变脸,杀得华阳措手不及,她转起身便走,华阳愣了一瞬,反应不过来,刚刚不是笑得很高兴吗?


    说变脸就变脸,翻书都没有这么快。华阳惊魂不定,内侍长走近,“殿下,您先回去。”


    “内侍长,究竟怎么回事?”华阳心中恍惚,脊背生寒,巴巴地询问内侍长的意思。


    内侍长跟随先帝多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新帝登基后,他依旧跟随新帝,没有失宠,甚至得到新帝的尊重。


    “殿下,这等事情您不该插手。”内侍长好心提醒,左右二相是天子近臣,若可以办,她们岂会置之不理。


    再者,陛下与李家人并不亲厚,唤一声姑母是尊敬,自己若插手,那就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华阳观察内侍长的神色,似乎想到什么,“是不是陛下有意中人,二相不允?”


    “似乎、没有,右相性子柔和,自然不会不允的。”内侍长回忆,陛下登基后,与右相尤为亲厚,若真有,右相心念陛下,合该应准。


    华阳惊魂不定,“当真没有?”


    这么一问,内侍长反而不确定了,讪讪一笑:“您去问问右相。”


    内侍长的狐疑,让华阳觉得事情有问题,不敢再惹怒皇帝,寻了休沐日去问右相的意思。


    右相请她入内坐下,她便说起皇帝的亲事,这是朝廷大事,合该郑重才是。


    “殿下何至于提及此事?”右相微顿,温柔道:“您不该掺和此事。”


    小皇帝看着温敦,提及此事就会炸毛,就连左相提及都没有讨到好处,其他人若提,怎么会罢休呢。


    “为何不提?她若有意中人,合该将人迎入宫,大大方方成亲才是。难不成,那人不配为皇夫?”华阳语气不善。


    右相坦然,“殿下是在陛下跟前吃了闭门羹吗?”


    华阳讪笑,道:“因此来问问您,先帝大去,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管吗?”


    “该管,但此刻不该管。”右相戳中要点,“陛下政务繁忙,根基未稳。”


    华阳还要再说,右相敞开来说:“您若想安稳度日,休要提及此事。”


    言罢,她站起身送客。


    华阳不甘心,又去找左相,出门时,一仆人越过她,匆匆冲入腹府内,险些撞到她,当真没有规矩。华阳心中暗道晦气,但又打定主意去见左相。


    此时,皇帝正在左相府。


    循齐许久未曾出宫了,秋日天气凉爽,闷在宫里无趣,她便骑马悄然出宫,出宫就来左相府。


    她进门,就看到一群人在抓白胖,她上前,就从草丛里揪住白胖的胖身子,不觉笑了。


    陈卿容追着找来,恰见树下站立的人影,吓得转身想走,走了两步,身上传来清脆的呼唤声:“夫人。”


    小东西!


    陈卿容咬咬牙,想要骂人,但循齐抱着白胖走过来,“夫人气色不错。”


    “不及陛下年轻。”陈卿容凉凉道。


    循齐却笑:“夫人同我比什么,我可比你年轻三十岁了。”


    这么一提,陈清容更不高兴了,转头瞪着她:“你来就是告诉我,你比我年轻三十岁?”


    “真凶,越凶、老得越快。”循齐将白胖塞给她,恶狠狠地看着她,“朕来找左相。”


    “不在!”


    “去哪里了?”


    “约会去了。”


    “那你身后的人是谁?”


    陈卿容闻声看过去,吓得眼皮一跳,颜执安闻声而来,皇帝一入门,就有人去禀报,颜执安匆匆赶来,恰好听到母亲在说谎。


    陈卿容剜了女儿一眼,又看向循齐:“陛下该成亲,总盯着旁人也不好。”


    本是开玩笑的一句,却让小皇帝变了脸色,她无措地看向颜执安,唯恐这么一句让对方生气,赶她出府。


    “陛下,随臣来。”颜执安并没有赶人离开,如今,君临臣下府上,是她的荣耀,她哪里敢赶人家走。


    循齐抿唇笑了,朝陈卿容看了一眼,悄悄说道:“夫人,你怕不怕我降罪陈家。”


    陈卿容:“……”这只小崽子!


    说完后,循齐将白胖抢过来,抱在怀里,摸摸脑袋,大摇大摆地跟着左相走了。


    陈卿容自己气个好歹,无语望着虚空,那么大个皇帝跑她家来犯孩子气,是何意思。


    她干瞪眼,恰好门人来报,华阳长公主来见左相。


    陈卿容立即派人去传话,自己先躲了,她现在看见李家的人就生气,眼不见为净。


    然而,颜执安听后,吩咐仆人:“让夫人去招待,就说我有要事缠身,无暇去见,改日去登门致歉。”


    皇帝来了,她自然以皇帝为主,至于华阳来做什么,她最清楚不过,能不见就不见。


    两人回到卧房,循齐大咧咧地挑了个位置坐下,推开窗,看向庭院,婢女来奉茶。


    两人顺势在窗下坐下,颜执安不知如何哄她,只要一闲下来,那双眼就黏在了自己身上。


    “陛下,下棋吗?”


    “好,听你的。”循齐客随主便。


    颜执安让人去取棋,循齐开口说:“前些时日,华阳来找过我。”


    “陛下不愿之事,我便不会再提。”颜执安知晓她的意思。


    “李家的人在登基时,毫无帮助。”循齐冷笑一声,“不想付出,就想得到回报,亲姑母又如何。”


    颜执安知晓她又钻牛角尖了,便道:“她并没给你添麻烦。华阳此人,算不得坏心,或许是真的想看你成亲,看你儿女成全。”


    “左相,说话别那么脏。”循齐挺起肩背,对上左相的目光。


    颜执安无言,也不开口,静静等着婢女拿棋盘,这时,循齐俯身,凑到她跟前,她挑眉:“犯老毛病了?”


    “我想犯病,可以吗?”循齐撇撇嘴,看一眼都不成。


    “不可以。”颜执安快速拒绝,“回宫去。”


    循齐只得乖乖坐好,目视前方,不甘心道:“那回我醉了,你都没管我。”


    “哪回?”颜执安一时不察,小皇帝最近又喝醉了?


    循齐咬咬牙:“生辰那回。”


    颜执安:“……”


    “都过去三月了。”


    “三年也该记得,刻骨铭心。”循齐嘀嘀咕咕,认真地看着她:“你怎么可以不管不问的?”


    颜执安扶额,怎么还带秋后算账的呢?循齐看着她的眼睛,不可能罢休。


    恰好婢女将棋盘取来,置于两人之间的几上,随后,屈膝行礼,默默退下。


    颜执安不想再提,欲糊弄过去,循齐揪着不放,“你心虚了?”


    “陛下,有些事情不可计较。”颜执安捏着棋子,低眉恭谨。


    循齐却坚持:“若、朕偏要计较呢?”


    “陛下大了。”颜执安抬首,眼中平静若水,“为帝后,该知晓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可做,有些事碰不得。”


    “你又要拿大局来糊弄朕?”循齐听厌了,一次接着一次,“我是谁?我难道天生就该肩负天下的重任吗?是你、是先帝、是右相,你们将所有的希望加在我的身上。我只是西山上一个弃子罢了。”


    闻言,颜执安再度沉默,眼中闪过失望,循齐稍稍起头的怒气便又被浇灭了。


    “我不想让你失望,我已经很努力了,你为何总是不满意呢?”循齐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无措道:“我要做到何等地步,你才满意,难道非得要我立皇夫,诞下皇嗣,你才觉得我是走上正经的路。”


    “你不愿立皇夫,臣也顺着您的意思,臣不逼您,您也莫要逼迫臣。”颜执安将捂热的棋子放回棋篓里,“您不是弃子,您富有江山,只要您想开些,天下万物,皆在你的手中。至于臣……”


    她顿了顿,觉得羞耻,迟钝两息,不得不说:“只此不行,颜家之财,随你取用。”


    钱、权都可以给你。


    循齐冷笑一句,“朕要钱做什么朕若想要颜家之财,颠覆颜家即可。”


    颜执安闻声色变,眼神幽幽,旋即被冷静压了下去,“陛下,休要胡言乱语。”


    话刚说完,天空轰隆一声,两人皆是一颤,外面天色骤变,乌云密布。


    颜执安起身,将窗户关上,让人掌灯,与皇帝说道:“要下雨了,陛下用了午膳再走。”


    秋雨来得快,先是电闪雷鸣,接着大雨倾盆,循齐看着雨水,莫名发慌。


    两人也不下棋了,坐在门口赏雨,雨水噼里啪啦,渐到两人衣上,颜执安不肯再看了,拉着皇帝后退一步。


    循齐静静看着雨水,恰好被她拉着袖口,她低头看了一眼,很快,颜执安收回手。


    她避让得如此之快,让循齐连连苦笑,但她很快没在意此事,而是转头看着秋雨。


    一时间,外面天色大黑,乌云笼罩着上空,如同黑夜一般。


    “秋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天气又凉了。”颜执安轻探一声,转而看向皇帝的衣裳,略有些单薄,劝说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下回,让上官礼去劝说皇帝多添衣。


    然而,有人冲入雨帘中,与闪电擦肩而过,快速闯入廊下,疾呼道:“陛下、右相调兵。”


    对方刚说完,一道雷点击下,在庭院中劈了下来,主院内外登时一亮。


    “她调兵做什么?”循齐不明白,今日休沐,又逢大雨,右相当在家里休息才是。


    来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她带兵围住了镇国公府。”


    “因为何事?”颜执安先皇帝一步开口,“右相并非莽撞之人,今日这般,必然有缘故。”


    仆人摇头,“尚且不知,是镇国公府的人来报的。”


    镇国公府的人来禀报?循齐抓住重点:“既然兵围府邸,怎么会有人跑出来?还是说,镇国公设计,诱右相登门,事先安排人报信?”


    她一面说,一面看向外面的雨势。雨水太猛,视线受阻,耳畔传来颜执安的声音:“先将人拿下,陛下,臣去镇国公府一趟,此事先瞒住。”


    第75章 都该死。


    华阳大长公主刚走,城外来报,西山上的竹屋被焚。秋日里气候干燥,山中树木多,点点星火,即可焚烧。


    右相听到消息,第一反应便是猎人不小心路过,许是烤猎物,不小心烧了竹屋。


    竹屋并不打眼,且她派人定时去打扫,也有人守着阿姐的坟,怎么会有事呢。


    谁会与死人过不去呢。


    她想着,念着,总是往好处去想,可仆人面露惊恐,她蹙眉不解,“还有何事?”


    “大娘的坟被挖了……”


    疯子没有名字,上官家知晓其身份后,便称呼其为大娘。


    话一出,右相眼睛赤红,迅速站起来,疾步往外走,走了两步,她及时停下来,“是谁?”


    “国公爷,他说,大娘应该葬回上官家祖坟。”仆人默默低下头,不敢抬头。


    右相止步,脑海里乱做一团,脸色煞白。


    这么多年了,她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将阿姐的棺木迁回上官家。


    退一步来说,就算迁回上官家,于他而言,这是与自己拉近的好事,早就该来商议才是,为何迟迟不动,单单挑了今日来办?


    右相冷静下来,一股无力感游走全身,他挖了阿姐的坟,要做什么?


    今日是何日子?


    恨意与怒气翻涌而来,她既怒且恨,阖上眸子,脑海里反复思考,将事情快速想一遍。


    她走到屋外,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唤来左右:“调三千兵马,围住镇国公府。”


    心腹震惊,“不可……”


    “去办!”右相声音高涨,怒视对方:“按照我说的,去办。”


    上官泓,父不慈,子不孝,这是你欠我的!


    右相阖眸,迅速唤了左右上前,备马,前往镇国公府。


    一路疾驰,马踏尘埃,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阿姐死后都不得安宁,她纵官至高位,有何用呢?


    下属推开镇国公府的门,上官泓立于门后,一袭官袍,官帽整齐,他望着自己的女儿,“无故调兵,是大罪。”


    “尸骨在何处?”右相开门见山,不想与他虚与委蛇,随后看向府内,“上官家的人都调走了吗?”


    她提起衣摆,平静地迈过门槛,头顶上轰隆一声,一道雷劈过来。


    “你今日调兵,便是输了。”上官泓略显得意,“你还是太在意死人了。”


    右相走至他的跟前,从容镇定,神色冰冷,“你在诱我杀你。”


    “你很聪明。你是我上官家最出息的孩子,但我告诉你,我可以生你,就可以毁了你。”


    上官泓筹谋多日,就为了今日,在她动手之前先毁了她,唯有如此,才可保上官家安宁。


    小皇帝太听她的话了,长此以往,上官家危矣。


    她的命是他给的,就该听他的,奉他为父,为上官家效劳。


    头顶之上,电闪雷鸣,像是神仙在斩妖除魔。右相回身,看向府门外,“全城搜捕镇国公世子,连带着上官家其他人,都带回来。”


    “上官礼!”上官泓呵斥,“我告诉你,你已是强弩之末。”


    右相徐徐回身,不以为然,笑说:“强弩之末又如何,皇帝是阿姐养大的,是我教了两年的孩子,你以为我会害怕吗?”


    时至今日,她为着皇帝一再隐忍,既然你找死,那就一起死!


    闪电劈了下来,骤然起了一阵狂风,她走在风中,望着上官泓:“阿姐棺木在何处?”


    “你死了,我便将她的棺木好生葬入上官家祖坟!”上官泓面容阴翳,叫嚣道:“你的命是她换来的,你口口声声尊敬她,不该为她付出些什么吗我是你们的父亲,你们的命都是我赐予的。”


    “赐予?”右相笑了起来,一改往日的温柔,声音如同淬冰:“你也配!既然你找死,我就让你去死。你放心,我派人围住了镇国公府,找到你的孩子,先杀他们,让你眼睁睁地他们去死,届时,你再去和他们团圆。”


    她挥挥手,下属们立即冲进镇国公府,大雨落下,狠狠地砸落在地上。


    “你疯了。”上官泓震惊,她竟然想拉着整座府邸的人陪葬,“上官礼,她们说你良善,说你心有仁义,可我知道,你就是一个疯子。”


    右相站在雨中,接过左右递来的刀,缓缓走向上官泓,这时府里冲出来一人。


    “阿礼,你疯了,这是你父亲。”镇国公夫人推开婢女的搀扶,扑到两人跟前,“哪怕他罪该万死,也不能死在你手里。走国法,走律法,你不能弑父。”


    右相盯着他:“我偏要他死在我手里。”


    “阿礼,你放下刀!我求你了。”镇国公夫人苦苦哀求,雨中冻得瑟瑟发抖,甚至跪在地上求她:“你别冲动,不能毁了自己。”


    她越哭,上官泓越得意,挑衅地看着女儿:“你敢动手吗?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都可以淹死你。”


    右相沉默,看向自己的母亲,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母亲,你也不是无辜之人。”


    一句话,让镇国功夫人浑身发抖,自己不是无辜的吗?


    她阖眸,泪水混着雨水而下,她指着天,道:“我若知情,天打雷劈。”


    “那我希望下一道雷劈死你。”右相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


    随后,巡防营的人将上官家的人都推了出来,一个个衣衫凌乱,哭声震天。


    右相扫了一眼,道:“杀!”


    上官泓震惊,眼中的阴翳被惶恐取代,“你疯了!”


    “杀!”


    右相重复一句,将刀抵在上官泓的脖颈上:“好好看着,我如何以一人之力毁了百年世家。”


    “那就是祸害,双生祸害。”上官泓大叫一声,指着右相:“生了你,上官家遭灭门,你不是祸害是什么?”


    “是呀,我就是祸害。所以,你得死。阿姐已故,你为一己恩怨搅得她死后不宁,是你、是你逼得我走投无路。”


    雨水落地,噼啪作响,空中白烟而上,升入空中。


    右相立于雨中,身姿清雅,手腕微动,刀割破肌肤,鲜血顺着雨水流下来。


    她在等,等他最爱的儿子回来。


    他用整座府邸作交换,换他儿子的未来,不得不说,心计深远。


    两人雨中对峙,巡防营的人不敢动手,右相看着雨水哭嚎的亲人,冷冷一笑,目光锋利,“不敢动手?”


    “阿礼,他们都是无辜之人。”镇国公夫人从地上爬起来,试图去劝说女儿:“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右相笑了笑,一字字道:“这里的人,没有一人无辜。你也是。”


    她望向上官泓:“你若废除规矩,碍于陛下在,我不会对你动手,你如龟瑟缩苟且,便也罢了,你偏偏来招惹我。父亲是什么?我会在意吗?我一身血肉来自你们,是不错,等你们死后,我会还给你们的!”


    “老师!”


    一句急切的呼唤,让右相不得不回头。


    年少的君王撑伞而来,踏着秋雨,面带急色,眼中全是关切。


    “老师,你别动,朕来!”循齐忍着心口痛苦,目光担忧,“不值得!”


    不值得为这种人背上弑父的罪名。


    右相望着她,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循齐步履急切,与她对视,恳求道:“当真不值得。”


    雨越大越大,光线暗淡,雨幕却泛着白,豆大的雨水砸在身上,砸得人脸上生疼。


    “循齐,阿姐可曾与你说过哪吒的故事。”右相平静地开口,眼中淡然,无一丝惶恐无一丝害怕。


    循齐点点头,“我知道,疯子说过。可老师,你还有我。朕是天子,朕可以将上官家灭门。”


    她急躁却又无奈,苦苦哀求:“放下刀,朕来处置他,凌迟处死还是挫骨扬灰,皆听你的,我只求你别动手。”


    上官泓本想等到左相而来,没想到皇帝亲自来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高喊道:“陛下、陛下,您看您的右相,她要弑父杀母,不配为人。您看清楚……”


    “你闭嘴!”循齐呵斥一声,怒视上官泓,“你做了什么我不管,老师今日不杀你,朕也会将你挫骨扬灰。”


    她意在告诉老师,上官泓会死,自己不要动手。


    何必为这种人毁了自己光明的一生。


    安王弑母,成了罪人,他是罪有应得。


    循齐步步上前,试图去夺下老师手中的刀,就在她靠近的时候,右相平静地笑了,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割破上官泓喉咙。


    顷刻间,血水迸溅,雨水倒灌,乾坤颠倒。


    刀刃落地,‘当’地一声,上官泓睁大了眼睛,未曾想到她当真敢弑父,缓缓朝后倒下。


    循齐阖眸,牙齿咬得发酸,痛哭无泪:“老师!”


    随后,右相看向跪在地上的母亲,镇国公夫人如同呆傻了,冲过去,抱起丈夫,可对方双眸圆瞪,死不瞑目。


    右相看向自己的下属,定视上官家的人:“动手,杀!”


    手起刀落,哭声顷刻间就消失了。


    循齐握着伞的手,死死用力,质问道:“为什么呢?您有退路的。”


    “累了,不想退,退了三十多年,向前迈一步的想法,撑着我走二十多年。”右相缓缓闭目,胸口徐徐起伏,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徐徐出声:“循齐,哪吒为神,且逃不过父权禁锢,为何呢?因为他活着。”


    只要活着,对方就会认为你的命是我给的,做什么,都不为过。


    这是一层无法突破的障碍。


    她望着自己的母亲:“你说不知道?你的女儿换了,你都不知道吗?你知道,但你一直在欺骗自己。所以,你也该死。”


    “我知道我的女儿换了。”镇国公夫人浑身染血,万分痛苦,“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若声张,你还是要死的。”


    “你若声张,阿姐不会颠沛流离那么多年。”右相弯腰,捡起地上的刀。


    都该死!


    第76章 她是臣,我为君,合该她听我的。


    雨水冲刷了地上的血水,地势高矮,血水在地上流淌而下。右相低眸,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母亲,看着她万分痛苦,但她心中没有一丝伤心。


    阿姐,你看到了吗?她这么伤心,我却不伤心。


    都说母女心意相通,此刻,我却恨不得她去死。她明明知晓你受苦,却从未施以援手。


    虎毒不食子,上官家一再杀害亲子,这等世家留之何用呢?


    她阖眸,内心悲凉,突然间,有人夺过她手中的刀,丢在了地上,她睁开眼,对上一双焦急的眼眸。


    “老师,您随我走。”


    “陛下,臣的事情还没结束。”右相拒绝了,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小齐,对不起。”


    循齐内心痛苦,“何苦呢?”你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去杀他们,偏偏选择一条天理不容的道路来走。


    世人重孝,子杀父,纵神女临世,也难以挽救。


    “小齐,你不明白。”右相徐徐摇首,你不明白我内心的恨意与痛苦。我与你同样的命运,幼时颠沛流离,十三归家,等待我的不是天伦之情,而是一杯毒酒。


    恨吗?


    倒也不恨,可是阿姐为了我,放弃身份,无名活着,最后,死于庸医之手。


    你让我如何不恨呢?


    她说:“人立于世,随心所欲也好,汲汲营营也罢,都有所求,我所求,不过是颠覆上官一族。我活着,仅此而已”


    上官家留存,只会害了更多的姑娘。不如毁了。


    循齐上前,紧握住她的手,纤细的手腕,在自己掌心下,显得那么脆弱。


    “右相,镇国公世子带回来了。”


    下属的声音惊动众人回眸,却见他身后站着一位被绳索绑住的锦衣男人。男人看到满地尸骨,吓得大叫一声,拼命跑了过来。


    就在此刻,右相推开循齐,循齐一颤,反而抱着她,道:“老师,别这样,朕来,朕有一万种方法杀了他,别让你的手再沾染血腥了。”


    “小齐,放开我。”右相挣扎,却见母亲从地上捡起刀,走到儿子跟前,用刀划开绳索。


    母子二人相拥,世子痛哭,镇国公夫人却不哭了,转而看向自己的次女,这一刻,她却不知如何称呼自己的女儿。


    阿礼是长女的名字,时至今日,她的次女都没有名字。


    她思索道:“是我让人送你出去的,我让你远走高飞,你却执意走了回来……”


    “所以,你后悔当年没有活埋我,对吗?”右相冷冷地与母亲对视,心中一片冰冷,可循齐抱着她,给予她一点点暖意。


    循齐害怕她做傻事,一时间,不敢松手。


    “我没有后悔,可我未曾想到你会心生恨意,我更没有想过阿礼会放弃自己的身份,让你回来。”镇国公夫人面色痛苦,浑身湿透,雨中冻得浑身发抖,望着女儿的眼眸发红。


    她的痛苦、悲伤,落于右相眼中,她反而笑了,“想不到我会回来索命!”


    “别再错了……”


    “何谓对错?”右相高声呵斥,“襁褓中的婴儿何错之有?纵有对错之分,婴儿有何错?”


    她的声音带着悲悯,骨子里都带着恨意,她逼近一步,吓得循齐紧紧地抱着她,“够了,当年之事,错在你上官家,可你上官家至今执迷不悟,知错不改,再胡言,休怪朕不讲情面。”


    镇国公夫人遭到皇帝呵斥,头晕目眩,儿子站在一侧,不知所措,她忽而横起手中的刀,置于自己的脖颈上,“你放了你弟弟,休要一错再错了。”


    “母亲!”世子扑过来,镇国公夫人避开他,依旧看着自己的女儿,右相面上浮现讥讽的笑容,“你以为你拿命来逼我,我便会动容吗?你不死,我也会亲手杀了你。他、就算我粉身碎骨,也绝不留他活着。”


    “他有何错?”镇国公夫人崩溃大哭,“你已经杀了你的弟弟妹妹,留他活着,不可吗?”


    “老师,我们回去,我来善后。”循齐试图劝说老师放弃,大雨不停,浑身湿透了,会感染风寒。


    循齐苦苦哀求,右相无动于衷,只道一句:“他挖了阿姐的坟。”


    “你说什么?”循齐像是被雷劈过一般,挖坟……


    下一息,她反应过来,“我来处理、你该告诉我的!”


    右相无心计较这些,而是凝着自己的母亲:“动手呀,死给我看。”


    “上官礼,她是你娘!”世子雨中咆哮,“你要逼死她吗?父亲已死了,你还要怎么样?”


    “我要你死!”右相看向自己的亲弟弟,面色寡*淡,像是看一陌生人:“还有,上官礼不是我的名字,你认错人了。”


    刹那间,循齐的心如同被刀割,老师一直在意,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名字,而她没有!


    怎么能不恨呢?


    右相看向自己的心腹,道:“杀!”


    镇国公夫人慌了,看向皇帝:“陛下、陛下,您是万民之主,合该为我们做主,陛下、陛下,我儿无辜。”


    循齐痛心,她是皇帝又如何,养母、亲母,皆离她而去。


    她摇首,后退一步,松开老师,她的心中何尝没有恨意呢,她无奈道:“卿之家事,朕、无法参与。”


    一句话,让镇国公夫人心如死灰,她痴痴地笑了起来,随后,横刀自刎,鲜血迸溅。


    随着镇国公夫人自刎,世子终于崩溃大喊,扑上前,抱住母亲的尸体。


    秋雨停了下来,地面猩红,处处都是血水,右相弯腰,捡起地上的刀,循齐急道:“老师。”


    “我不会自尽的。”右相平静地回答她,抬首对上她满是心疼的眸子,温柔地笑了,“小齐,对不起。”


    她一再说对不起,让循齐无地自容,没有对不起。


    右相执刀走到亲弟弟跟前,“还有你,去见父亲母亲罢!”


    “上官礼,我和你拼了。”世子怒吼一声,猛地冲向右相,咫尺距离,刚爬起来,身形一颤,背后一箭穿过他的身子。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箭,含恨回头,却见门口站着一人,手持弓箭。


    无情默默后退一步,露出她身后的女子,左相眼神悲悯,无奈地看着眼前一幕。


    随着镇国公世子咽气,循齐回过神来,上前夺了老师手中的刀,“老师,您随我回宫、好不好?”


    “好。”右相轻轻地笑了,周身豁然轻松,她怜爱地望着少年女帝,“小齐,我已不配为相,你该及早做筹谋。”


    “不说这些。”循齐眼眶猩红,握着她的手,浑身无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也涌着愤恨。


    右相说:“与你无关,循齐,我、私下调兵,杀父杀母,这个世道,不容我苟活。”


    “不、朕是天子……”循齐不甘,右相反握住她的手,坚持道:“别任性。”


    “让我赐死你,我做不到!”循齐心如刀绞,拉住她的手就要走,“我带你回宫。”


    人在宫廷,她不信那些臣下还能逼宫不成。


    门口的颜执安看着眼前一幕,心中无力,转身走了,望着门外乌泱泱的兵马,唤来无情:“先压下此事。”


    可话音刚落,就见到刑部尚书打马而来,她顿足,对方下马,疾步上前:“左相,下官接到举报,右相私自调兵。”


    “还听到什么?”左相掀了掀眼皮,淡然询问。


    雨后的空气中涌着血腥味,是人都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常年查案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刑部尚书朝里看去,支支吾吾道:“还说右相杀父杀母。”


    左相继续问道:“你这消息来得很快,报案的人呢?”


    “不知道。”刑部尚书疑惑,“找他作甚?”


    左相睨他一眼,“刚报案,你就来了,第二,事情未发生,你就接到报案了,你觉得简单吗?”


    “是蓄谋?”刑部尚书反应过来,左相颔首,“此事先按住。”


    “怎么按住啊?”刑部尚书不理解,往府内看了一眼,“死了那么多人,对了,您怎么在这里?”


    左相解释:“与你一般,接到镇国公府的求救信。”


    刑部尚书听后也是一阵无奈,上官家的烂事也有所耳闻,他也不与左相解释,而是往里面看了一眼,“镇国公呢?”


    “死了。”


    “世子了?”


    “死了。”


    “那、那镇国公夫人呢?”


    “死了。”


    刑部尚书遍身发麻,“其他的人呢?”自己在门口站了这么久,也不见管事的人出来问候一声。


    左相:“死了。”


    “左相,您只会说这两字吗?”刑部尚书吞了吞口水。


    左相只好回答:“无一幸免。”


    无一幸免比‘死了’二字更怕人,刑部尚书转身要进去,却见皇帝抱着右相匆匆出来,他忙要行礼,皇帝大步走了,抱着右相登上马车。


    车夫扬鞭,马车迅速消失了。


    刑部尚书傻眼了,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幕,皇帝怎么也在这里。他无措地看向左相,“您看,此事如何安排?怕是按不住了。”


    一家子都死光了,你让我怎么瞒天下人?


    左相也是愁苦,转而看向镇国公府,嫡出一脉死了,但旁支还活着呀。


    “左相、左相,您倒是给句话,怎么办?”


    “收尸,镇国公夫人好生安葬,她是自尽的,镇国公的尸体随你处置,上官家旁支的人会来收尸的……”


    “左相,下官问的是这些人……”刑部尚书拿手指着门外乌泱泱的兵马。


    左相思索,随后回答:“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那这命案如何定夺?”刑部尚书蹙眉又问了一句。


    左相却说:“陛下让你定夺了吗?”


    “事已至此,左相,瞒是瞒不住的。”刑部尚书提醒左相,这回闹得这么大,右相杀父杀母,枉顾人伦,震惊朝堂的大事。


    今日休沐,尚可午事,明日朝会之上,朝臣们岂会罢休,那些言官们早就盯着右相,这回还不是往死里弹劾。


    不死不罢休。


    “那是明日的事情,你来善后,不要透露一个字。若是陛下知晓,你的脑袋也保不住。”左相提醒一句,随后自己也走。


    她翻身上马,勒住缰绳,扫了一眼上官府,这里可真脏。


    ****


    雨后的第二日,便是大晴天。


    右相醒来,头疼欲裂,喉咙发热,不仅是喉咙,就连浑身都是热的。她睁开眼睛,小皇帝凑了过来,“老师,你醒了。”


    看着小皇帝的关切之色,她撑着坐起来,可一坐起来,浑身都疼。


    “老师,你烧了一夜。”循齐扶着右相坐起来,让人去端汤药,自己去拿了软枕,垫在她的腰后。


    看着她照顾自己的勤快样,她不觉笑了,“让陛下担忧了。”


    担忧?哪里是担忧,外面朝臣叫喊着赐死右相,这才是要命的事情,与此相比,担忧当真算不得什么。


    宫娥端了热水过来,循齐喂着老师饮下,低声说:“您烧了一日一夜,醒了就好。”


    一杯水入腹,赶去了几分虚热,人也清醒过来。右相端详皇帝的神色,循齐脸色苍白,眼下乌青,但露出一副可靠的姿态。


    她温柔地笑了:“陛下,不要为此烦心,听他们的。”


    “老师,先休息,外面的事情,朕来应付。”循齐低头,避开她的探视,心中慌得厉害。


    不想,右相拉住她的手,道:“陛下,臣杀父杀母,罪犯人论,这是无法逃脱的事实。”


    “朕知道,但安王弑母,他活了下来,老师为何不可?”循齐露出狠厉的神色,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以往出现过的恨意。


    她不是刚登基时的皇帝了,大半年来,她进步神速,有兵权有手段,何惧外面那些老狐狸。


    右相头晕目眩,试图与她好好说道理,可皇帝不听,握着她的手:“老师,外面的事情,我来处理。您活着,哪怕不为臣,我还是会很高兴的。至于疯子的尸骨,我派人去找了,一切有我。”


    “小齐。”右相忍不住低叹一句,她身子倦怠,没什么力气与皇帝争执,便道:“我想见左相。”


    循齐却拒绝:“老师身子弱,先养好身子,过几日,朕让左相过来。”


    “怎么,囚禁我?”右相玩笑道,一笑间,更显得虚弱。


    循齐弯腰,俯身抱住她,道:“老师,活着吧,当为我而活,好不好。”


    右相阖眸,疲惫至极,她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本该潇洒离去,可这个孩子让她放心不下。阿姐,你走的时候,是不是也对她放心不下呢?


    小皇帝安抚几句后,便匆匆离开。


    女官端了药来,右相看了一眼,摇首道:“不用了。”


    人之将死,何必浪费好药呢。


    *****


    弹劾右相的奏疏压在了御案上,不仅奏疏来了,人也在殿外,联名弹劾右相。


    上官家立足京城百年,旁支无数,旁支中也有高官,自然不肯罢休,叫喊着国法难容,合该将上官礼斩首示众。


    人跪在了殿外,挡住了皇帝回殿的路。


    皇帝凝着那人,不疾不徐,询问道:“你家也有双生不祥的规矩?”


    那人本气势凌人,闻言,不觉低下头,皇帝冷笑:“朕给卿三日时间,要么废除规矩,要么卿辞官。”


    “陛下,可右相杀父……”


    “闭嘴!”皇帝呵斥一句,直视对方,逼得对方不得不低头。


    “陛下。”一句清冷且熟悉的声音,让循齐从震怒中回过神来,她抬首看过去,对方站在群臣之后,正朝她走来。


    皇帝拂袖,入殿而去。


    皇帝一离开,那人冲着左相叫喊:“左相,此事荒唐,陛下偏袒,国法何在。”


    左相止步,望向对方:“有因必有果,你只看到右相弑父,可曾想到上官泓残忍,挖长女坟来逼迫右相就范。”


    “那也该有律法来惩处,轮不到她派重兵围剿。”旁人来参与一句。


    事已至此,左相也无言以对,跟随皇帝脚步入殿。


    殿门关上,左相走至皇帝跟前,一眼可见她面上的愤怒之色,“陛下……”


    “你也来劝朕赐死老师?”循齐语气冰冷,冷冷抬首,望向对方:“朕以为,你会顾及你二人之间的情分。”


    “陛下这般动怒,对身子不好。”左相心平气和,望着她这般模样,自己何尝不心疼呢。她劝说皇帝:“陛下,非臣自私,而是、这是右相所求之路。”


    不是被迫的,是她愿意走的路。她隐忍了二十多年,为的就是今日。


    小皇帝神色不好,昨夜一夜未睡,朝会与群臣对峙,筋疲力尽。她说道:“我不想与你吵,你出去。”


    “陛下。”左相提起衣摆,屈膝跪下,“顺应大势,废上官礼右相之位,交予刑部处置。”


    “颜执安。”小皇帝不怒反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知晓,臣劝陛下顺应大势。”左相抬首,平静地对上皇帝震怒的眼眸,“此刻,您护不住她。若是谋逆,尚可偏袒,可这是颠覆人伦之大道,天下人唾弃。陛下该想想,安王为何败得那么快,您登基为何如此顺利。”


    “皆是因为天下人唾弃,失了民心。这就是先帝以命换来的局面,同样,天下人不会饶了左相。”


    小皇帝不甘心,“可安王活着。”


    “他的命是先帝保下来的。”左相提醒皇帝,“您不要任性,她做了这件事,更没有想活下来。这是右相自己选择的路,这是她心甘情愿的。”


    循齐冷冷地看着她,眼神越发冰冷,像是裹了寒冰一般,无声中带着失望。


    左相像是没有察觉一般,倔强地跪在她的脚下,这一刻,循齐知晓她的身后再无靠山了。


    “你退下。”循齐开口,朝左相摆摆手,“朕想静静。”


    “小齐……”


    “我想静静。”循齐重复开口,“别再逼我。”


    她低头,双手捂住脸颊,头顶上的人伦孝道的高山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但她没有哭,亦或是哭不出来。


    颜执安没有走,更没有起身,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你走罢。”循齐重复一句。


    颜执安没有动。循齐起身,搀扶她起来,自己背过身子,心痛到无法言语,更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颜执安。


    “臣、告退!”颜执安弯腰,行礼,步步后退,退至门前,转身打开门,走出去了。


    走出大殿,群臣在等候,她扫了一眼,面对众人的追问,她也只是漠视。


    走下台阶,她忽而止步,看向头顶的殿宇,所有人都在逼她,我也在逼她,她会恨我吗?


    脑海里浮现一个想法,恨我,就不会再爱我了,及时醒悟也很好。


    她阔然走了,步履如旧。


    殿内的循齐枯坐,不知坐了多久,想起还有未处理的奏疏,木然起身,走过去,坐下来,麻木地去处理要务。


    她被阴影笼罩着,身上裹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悲伤。


    天色黑后,朝臣陆陆续续散去,循齐踱步回到右相暂住的宫殿。


    女官见到她,屈膝行礼,低声说:“臣去送药,右相不肯喝。”


    “朕知晓了。”循齐摆摆手,步履沉重,迈过门槛,一阵暖意袭来。


    她记得每逢休沐日去右相府,进书房,便见到老师一袭家常服饰坐在案牍后,早早地在等她到来。


    今夜,老师坐在榻上,笑着同她招手,容颜憔悴,不变是她温柔的笑容。


    她走过去,老师起身,朝她行礼,她伸手,托住老师行礼的手,“怎地起来了,还烧吗?我方才听女官说,你不肯喝药,您是长辈了,怎么还不喝药呢。”


    “陛下年轻,怎地唠唠叨叨。”右相莞尔,拉着皇帝一道坐下,语重心长道:“出去一趟,该知晓外面的局势了。”


    “老师,你别逼我。”循齐心疼如被刺了一刀,浑身紧绷。


    右相凝神看着她,心中温暖,道:“你还护着我,可见,阿姐没有看错人,我也是。小齐,有些事情强求不得,不如后退一步,海阔天清。你与左相一事,十分艰难,臣去后,一切仰仗左相。”


    “老师去哪里?”循齐故意问一句。


    右相慨然笑了,“别装糊涂,左相必然找你了。旁人劝你,你纵生气,不会伤心。你瞧你这等模样,分明是伤心。”


    “我不会听她的。”循齐倔强地说一句,“她是臣,我为君,合该她听我的。”


    “是吗?”右相笑容深深,觉得她此刻莫名可爱,若是阿姐看到了,肯定会嘲笑她一句。


    阿姐心爱的孩子,自己不能毁了。


    右相收敛笑容,起身,弯腰跪下,循齐惊讶,起身要拉她起来,她摇摇首,道:“臣苟活二十余年,已然足够了。陛下该知晓,臣不死,朝纲大乱,民愤四起。”


    “臣恳请陛下赐死臣,正朝纲、平民愤。”


    第77章 闭嘴,吴祖宗。


    正朝纲、平民愤。


    循齐听着熟悉又陌生的六字,心中如刀绞,她低眸看着老师:“你早就做好决定了,对吗?”


    “陛下若不回来,臣早已行事。”右相笑了笑,满是苦涩,为了让循齐毫无压力,她说出实情:“殿下若不回来,我会继续与上官家虚与委蛇,寻一良辰。”


    循齐垂下了头,泪水轻轻滑过,右相说:“臣至少多活了两年,此生能见到阿姐的孩子,我已足够了。”


    “你也逼我。”循齐凝着她,“疯子很惜命,她想活着,所以,我那么恨庸医。”


    右相阖眸,眼角滑过泪水,“是呀,她惜命,却将活着的机会给了我。循齐,放我自由吧。”


    唯有一死,才是自由。


    循齐低头,握着她的手,屈膝跪下来,埋头痛哭起来。


    “老师,别逼我。”


    “循齐,我没有逼你。”右相无奈,抬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循齐,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循齐没有回应,放肆痛哭,右相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声,眼中无一丝畏惧。


    多年前,她遇到天为惊人的长姐。


    那一年,她十一岁,衣衫褴褛,整日脏兮兮,那一日,城西有人施粥。她挤了进去,想要得一碗粥。


    她看到人群中与自己同岁、衣衫鲜亮的世家女子。


    她痴痴地看着,妄想自己也是那样尊贵的孩子,妄想过后,她又在想,其实自己只要有父母就好了。


    父母是孩子的依靠,自己可以得到避风港,可以得到依靠。


    她得到一碗粥后,转身就走,可有人扑过来,抢走她的粥,她愤恨又委屈,与那人打了起来。


    许是闹出了动静,方才那名衣衫富贵的少女走了过来,看她一眼。


    一眼过后,对方走过来,牵着她的手,带去屋内。


    她问我:“你多大了?哪里来的?父母呢?”


    她低眉,笑容明亮,身上赋予书卷香气,像是降落世间的神女,那一刻,自己是羡慕的。


    她没有回答,阿姐告诉她:“我唤上官礼,礼仪的礼,你呢?”


    “我没有名字。”她摇首,上官礼‘哦’了一声,给她手里塞了一块点心,“先吃。吃完再说。”


    外面吵闹,人人都在抢那一碗粥,而她不仅得到了粥,还得到了一块点心,入口即化带着甜味的点心。


    那块点心的味道,她始终记得。


    后来,她洗漱,更衣,穿上明亮的衣裳,上官礼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惊讶,她害怕极了,以为上官礼想要卖了她。


    然而,上官礼没有。而是将她放在学堂里,给予束脩。


    上官礼初一十五都会过来,送好看的衣裳、好吃的点心,还有首饰。


    她看着她,情意萌生。


    上官礼如同神女,降临人间,救她出火坑,教她诗书,授予礼仪。


    她的一切,皆来自上官礼。


    右相阖眸,唇角颤抖,伸手将痛哭的孩子抱住,抵着她的肩膀,“若找到她的尸骨,将我们同葬。若找不到,循齐,将我尸骨烧了,随风而去。她将身份给了我,我给了她最好的答卷。”


    “老师……”


    ****


    皇帝将群臣的奏疏压在案头,不予理会,日复一日,愈演愈烈。


    上官家旁支写了万民书,递到了皇帝的跟前。


    循齐望着,无动于衷,朝臣跪了满地,她深吸一口气,道:“朕知晓了。”


    她想发怒,想杀了眼前逼迫她的人,甚至,想一走了之。可不行,她是皇帝。


    又过三日,刑部在上官家祖坟中发现一座新坟,挖开来看,确实是上官礼的棺木。


    当年是左相安排人安葬,是何棺木,左相府尚且有记录。


    可棺木摆在了上官家祖坟,该不该挪出来,挪去哪里,刑部不敢过问,特来禀明皇帝。


    循齐也拿不定主意,转而去寝殿询问右相的意思。


    右相感染风寒,不肯吃药,一日复一日,寒气入肺,刚过殿门就听到了她的咳嗽声。


    循齐欲靠近,右相唤住她:“别过来,小心过了病气。”


    循齐恍如未闻,大步走近,眼眶发红,道:“疯子的棺木在上官家祖坟,您看”


    “挪出来,别脏了她的身子。”右相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旋即又是一阵咳嗽,循齐忙给她倒了杯热水,她摆摆手,反而抓住了循齐的手,“陛下,挪出来。”


    “朕知道了。”循齐点点头,将水杯递至她的唇边,“老师。”


    右相就着她的手喝了半杯水,转而推开她,道:“陛下,保重自己的身子。”


    她再度赶人,循齐只当未闻,放下水杯,“朕在先帝的陵寝之侧,安葬疯子。”


    右相欲拒绝,她说:“疯子是朕的养母,朕还未追封了,至于老师,朕会以右相之位下葬,至于您的名字,朕想了许久,不如取之一‘仪’字如何。”


    右相看着她憔悴的面庞,拒绝的话吞了回去,索性闭着眼睛,“陛下高兴便好。”


    “好,朕去安排。”循齐深深望她一眼,“朕去忙了,老师好好休息。”


    她转身离去


    右相叹息一声,靠着软枕,浑身无力,淡淡一笑,真是个傻孩子。


    她仰首,望着横梁。皇帝以一己之力与朝臣对抗,护她一时。她阖眸,眼前浮现阿姐的容颜。


    上官礼。


    上官仪。


    她笑了笑,喉咙一阵干痒,她忍不住咳嗽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她抓住身上的毯子,眼前阵阵发黑。


    她缓过一阵,起身走到桌旁,看着桌上的画像,伸手轻轻抚摸画上人的脸颊。


    初相见时,她十一岁。


    分别时,她十三岁。


    阿姐说她有喜欢的人,要去追问自己的梦中情人,那一别,再未见过。


    她坐下来,痴痴地看着画像,想象着她在山野间生活,金尊玉贵长大的小姑娘如何活下来的呢?


    二十二年了,她没有哪一日不想她。


    她伏案痛哭,无法冷静。压着二十多年的感情,在这一刻迸发。


    门外的循齐听着殿内的声音,仰首不语,她深吸一口气,抬脚离开。


    回到大殿,她亲自打开空白的圣旨,提笔去写,可到了这一刻,她依旧做不到去赐死老师。


    她顿了顿,放下笔,凝着殿内双龙柱,内侍长走近,悄悄开口:“陛下,左相来求见。”


    “不见。”循齐摇首,她不想再听左相以大局出发的言辞,听够了,听厌了。


    她低头,带着抗拒,内侍长说:“外面天寒,您若不见,她不会离开的。”


    循齐的心又悬了起来,“让她进来。”


    内侍长退了出去,颜执安便缓步走进来,皇帝坐在案牍后,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随着她走近,皇帝抬起头,指着一旁的坐榻,示意她坐下。


    颜执安没有如她的意,而是走到她的跟前,提起衣摆跪下,这一跪,让循齐心中的野兽闯了出来。


    “够了,朕不想听到你的声音,颜执安,你日日劝,日日谏,朕烦透了。”


    她怒视眼前的人,恨不得将人赶出去。


    颜执安微颤,低声说:“陛下不想见臣,臣也不想见陛下,可无法,臣得还先帝当年的赏识之恩,臣不能看着陛下徇私而被臣民唾弃。”


    循齐精疲力尽,闻言,“为何就不能让她活下去了?”


    “天道、律法、国法、家法,皆不能。”


    循齐沉默,再度低下头,累到不想言语。半晌后,她说:“右相、高烧后不肯服药,太医说、风寒入体。”


    不用你们喊打喊杀,她的时日也不多了。她累到极致,想要劝说颜执安不要再逼自己了,可自己没开口,颜执安开口:“这是陛下不肯降旨的理由?”


    “你……”循齐被她步步紧逼的态度刺激到了,猛地一拍案牍,“颜执安,朕是皇帝,不是你府上的小厮。”


    两人谁都不肯退让,颜执安也不起身,直起脊背,仰首望着皇帝,“陛下错了,臣不该劝谏吗?”


    “闭嘴!”循齐烦不胜烦,冷冷地睨她一眼,觉得这座殿宇待不下来,抬脚就走。


    颜执安眼见着人要走,她伸手将人拦住,循齐气得发疯:“颜执安!”


    “陛下,今日必须做出决断。”颜执安道。


    循齐气恨:“朕若不做呢?”


    颜执安悠悠看着她,眼中越发冷了,她逼近一步,反握住颜执安的手,“你想打朕吗?”


    颜执安看着眼前的皇帝,如同叛逆的孩子,故意挑拨她的怒气。她要收回自己的手,然而,皇帝紧抓着不放。


    循齐难得露出强硬的姿态,不仅抓住她的手,甚至逼近一步,直视她的眼睛:“左相怒了吗?”


    眼前的皇帝不仅叛逆,甚至带了几分疯劲,颜执安深吸一口气,不觉回想,是不是这些时日将她逼得狠了。


    “陛下,松手。”


    “你不劝,朕便松手。”


    不仅不松,甚至挑衅地握紧了,指腹擦过手腕内的肉,惊得颜执安脸色发红,“循齐。”


    “颜执安。”循齐像模像样地回敬一句,“我说过,别逼朕,若不然,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颜执安气得心口疼,却见她嘴角轻轻扬起,这是多日来见不到的笑容。


    “陛下,松开,臣不劝了。”颜执安妥协。


    “啊?”循齐反而愣住了,见状,颜执安趁机收回手,后退一步,被她握住的地方还有些发热。


    她跑了。循齐懊恼,但很快打起精神,“你走罢。”


    颜执安眼中露出几分笑容,轻声道:“臣不走,陛下还未……”


    话还没说完,循齐伸手捂住她的嘴,祖宗啊,你别劝了。


    第78章 左相,右相殁了,


    近来,人人都劝,无论是谁,哪怕在朝无关轻重,都要上奏疏来谏。谏议的奏疏,在案上累至半人高。


    循齐自认自己不是昏君,与天下人反对的事情,自己做不来,可这回,她见识了违背天下人意愿后的结果。


    她不止一次在想,若是将来,自己喜欢颜执安的事情揭露出来,天下人如何看待颜执安。


    她一次次起了退缩的心思,想要放弃,可再度见到颜执安,埋藏心底的爱意如潮水翻涌,她想去抱一抱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她。


    循齐收回自己的手,小心地背在身后,道:“左相既无事,不如陪朕手谈一局。”


    她不想听颜执安的劝谏之语,又舍不得将人放回去。遐思间,唯有用棋局来延缓时间。


    颜执安颔首,“臣领旨。”


    宫娥取来棋局,黑白二子,颜执安道:“陛下先走。”


    “好。”循齐没有退让,自己的棋艺是疯子教导的。她说:“疯子几乎无所不能,她用木头刻制棋盘,用石头代替棋子,她说棋局可以看清一人的性子。”


    她絮絮说着,落下一子,颜执安紧随其后。


    说了几句后,两人皆不语,沉浸于棋局中。小皇帝沉思,绞尽脑汁,颜执安则显得很轻松,不时抬首看她一眼。


    帝位上沉浮大半年,小皇帝越发稳重,行事挑不出毛病,她在努力学习先帝的风范。


    年少是她的不足,也是她的优点,她没有沾沾自喜、更没有年少轻狂。


    颜执安低眸,掩下一抹心疼,跟着落子。


    殿外冷风刺骨,殿内温暖如春。


    一局结束后,循齐输了,她没有气馁,而是看着棋局陷入思考中。


    宫娥进殿奉茶,颜执安接过茶盏,奉于她的面前,“陛下。”


    “知道了。”循齐应付一声,将视线从欺骗上挪开,辗转落至颜执安身上,眸色一颤,随后挪开。


    她饮了口茶,颜执安起身,“时辰不早,臣先回去了。”


    循齐继而紧张,不舍地看着她,道:“朕与你,陪老师用午膳。”


    自那日后,颜执安就没有见过右相,不仅她没有见过,满朝文武都没有见过。小皇帝将宫廷守得如同铁桶,谁都见不到右相。


    颜执安犹豫了下,小皇帝起身,率先一步走了,颜执安抬脚跟上。


    出了大殿,宫娥递来手炉,抵御风寒的大氅。循齐将手炉递给颜执安,又接过大氅,轻轻抖开,未曾犹豫就披在了颜执安身上。


    颜执安眉眼微蹙,但宫人在,她不好违逆皇帝的意思。


    两人踏上车辇,谁都没有开口。马车哒哒前行,快到时,循齐轻轻开口:“见到右相,不要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颜执安点头,她又想起右相的身子,少不得问一句。


    循齐一怔,未曾想到她会问这个,便道:“寒气入肺,不好医治,她不肯吃药,一直拖到今日,疯子就是风寒走的。”


    那时,她与疯子手中没什么银钱,所以,疯子感染风寒后,先是忍一忍,错过医治的好时机。


    偏偏遇上庸医,一副药喝完以后,疯子就吐血死了。


    颜执安握着手炉,身上、手中都是暖的,闻言,也不知该说什么。右相已存死志,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皇帝与天下人抗争,也不过是几月的时间。


    下车后,两人一道入殿,未过殿门就听到咳嗽声,循齐脚下一紧,大步进殿。颜执安驻足,招来宫娥询问:“右相身子如何?”


    宫娥低头:“太医日日过来,她始终不肯喝药。”


    颜执安低眉,抬脚入殿去了。


    循齐扶着右相靠着软枕,两人说了几句话,颜执安进殿了,右相莞尔:“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数日未见,右相憔悴许多,肌肤苍白,眼窝深陷,纵梳洗干净,也觉得苍老。


    颜执安微笑道:“陛下说与你一道用午膳,拉了我过来。”


    右相转而看向小皇帝,“和好了?”


    “什么和好,老师别乱说话。”循齐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耳根羞得发红。右相一眼看到她通红的小耳朵,不得不叹一句,年少懵懂,尚不知情之一事的厉害。


    她越过皇帝,望向左相,道:“陛下忙,不留陛下了,我想与左相手谈一局。”


    循齐:“……”这话有些熟悉。


    她不满道:“你们下你们的,朕在旁不说话,好不好?”


    “随陛下高兴。”右相不勉强她。


    循齐登时喜笑颜开,急忙让人去取棋局,又令左相坐下,命宫娥奉茶奉点心。


    坐榻让给两人坐,她则搬了凳子坐下,右相与左相对视一眼,她抿唇笑了,与左相道:“日后,只怕只有你一人可以让她听话了。她哪里都好,就是偏执了些。”


    循齐听着老师的话,不觉看向左相。


    “任性了些。”颜执安说。


    循齐想走了,但又恐颜执安与老师说些不该说的话,只好继续坐着。


    吃了两块点心,宫娥取了棋盘过来,她放下点心,准备专心观棋局。


    两人不过走了十来步,内侍长匆匆而来,道:“陛下,鸿胪寺卿急报。”


    是季秦的急报,循齐站了起来,可又放心不下,颜执安瞥她一眼,“你放心,我不会将你老师吃了。”


    一句话逗笑了右相,她与循齐说道:“去吧,我不是孩子,哪里能让旁人欺负了去,政事要紧。”


    “好,我去去就来。”循齐这才答应下来。


    小皇帝领着人匆匆离开。


    右相落下一子,说:“她将我看顾得如同孩子。”


    “陛下重情。”颜执安回答。


    右相停了下来,右手收于袖口中,她正色道:“所以我不能毁了她,但她迟迟不肯下旨,颜执安,去帮寻一味药来。”


    她的话,清浅无声,却颜执安变色,她如往常般笑了笑,温柔和煦,“你与她的事情,不可急躁,你若急躁,会惹得她生起逆反。”


    颜执安将手中的棋子放回去,心中涟漪微起,右相说:“她并非昏聩之人,只在你的事情上有些偏执,说来说去,她不过是重情了些。我这一事,她若果断交给刑部处理,岂会有今日风波。”


    “左相,我去后,烦请你对她多些耐心。我阿姐给她取名循齐,循是何意,我猜是循规蹈矩之意,齐乃弃。她希*望她循规蹈矩地活着,又提醒她被父母抛弃,当心性坚韧。”


    颜执安心口压抑得厉害,不得不说:“此事,是你莽撞了。”


    “是莽撞了些。”右相坦然,“我本想着再陪她两年,两年后,你与她的事也该有了定点,若要立后,我拼尽全力去帮她。若不立后,各自欢好。是我糊涂,低估了我父亲的野心。礼部尚书之位,让他有了取我而代之的野心。”


    颜执安道:“我与她,绝无可能!”


    她语气决绝,听得右相微怔,“你对她,无一丝感情吗”


    “在我心里,待她如亲女,她要钱要权,哪怕是颜家之财,我都可以给。”颜执安抬首,眼中一片清冷,“你不想毁了她,同样,我也不能毁了她。我爱她,但不能毁了她。”


    右相沉默,听到这句‘我爱她’时,眼睫轻颤,道:“她为何是皇帝呢。”


    她明白颜执安的意思,爱她就要护着她,不能毁了她。


    右相又笑了,“你竟然会承认了,将来我的死期不远了。”


    左相沉默。


    “你可有昙花一现?”右相忽而转了话题,正视颜执安。


    颜执安摇首:“陛下该有。”小皇帝那里肯定会有情蛊,人看着软软的,心思却那么坏。


    右相坦然,扫了一眼棋局,捡起棋子,思考一瞬,缓缓落下,这才继续说:“她若凉薄,此事倒也好解,偏偏啊……”


    怎么就是重情之人。重情者,注定自伤。做皇帝重情,更非善事。


    颜执安跟着落子,两人你来我往,一局结束,右相抵唇咳嗽,脸色因激动而泛红,颜执安望着她,骤然感觉生命在慢慢剥离她的身体中,这一刻,她觉得十分压抑,难怪小皇帝那么抗拒。


    换做是她,也无法做到赐死老师的事情。


    一阵咳嗽后,右相缓和过来,脸色徐徐发白,她询问:“可曾找到遗旨?”


    “没有,我让人找遍了先帝寝殿,一处角落都不肯放过,可就是找不到。”颜执安纳闷,“陛下既然要告诉我,为何藏得这么严密。”


    右相疑惑:“可是对你不利?”


    “不会。”颜执安否认,“先帝并非是绝情之人。我倒觉得是托孤或者给安王的。”


    先帝放在心上的无非是一双儿女,帝位给了女儿,便想着让女儿保下儿子的性命,又恐女儿不听话,这才留了遗旨,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下来,又走一局。


    棋过三局后,小皇帝回来了,眼神一阵飘忽,看看颜执安,又看看老师,最后看向棋局。


    右相忽而问她:“你站在哪边?”


    “朕只看看,不站队。”循齐摇首,下棋罢了,哪里需要站队。


    右相却说:“我们打了赌,谁输了,午膳罚酒三杯,你该站队了。”


    循齐扬眉笑了,道:“谁输了,我替谁喝下三杯罚酒,如何?”


    “陛下十分公正。”右相讥讽一句,不偏不倚,她说完,看向对面的颜执安,颜执安眉眼舒展,一派宁静之色。


    这样的颜执安,当真无法让皇帝放弃她。


    循齐哪里听不出来老师的嘲讽,探头看了一眼棋局,道:“这是第几局?”


    “三局。”


    “前面谁胜谁负?”


    “你觉得谁胜谁负?”右相莞尔。


    循齐少不得睨她一眼,“不知,猜不透,时辰不早,用膳罢?”再说下去,老师又得挖坑给她跳。


    三人用了午膳,皇帝欲离开,颜执安却不走,她拿眼睛扫了一眼:“卿不走?”


    “陛下先行,我有话与右相说。”颜执安道。


    循齐又不放心了,她说:“陛下方才离去多时,想说什么都说了。”


    “好,朕先回去了。”循齐只得离开。


    看着年轻的皇帝离开,右相拢了拢身上的衣襟,一股寒意袭来,钻入骨头里,冷得浑身发颤。她先开口:“此事,你不用再劝她,旁人逼她,她可以忍,你若再逼她……”


    右相顿了顿,不得不说:“她如今除你之外,没有一个亲人了。李氏都是老狐狸,锦上添花倒是可以,他们不给皇帝使绊子便是千恩万谢了。左相,你不能让她孤立无援。”


    颜执安垂眸,“若是这样,我与她之间,割舍不开了。”


    右相无言。


    殿内寂静无声,两人都在思索,世间安得两全法,哪里就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


    半晌后,右相开口:“时辰不早,左相先回去,答应我的事情莫要忘了。”


    “好。”颜执安起身,同她行了平辈礼,转身离开。


    右相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别,便是永别了。


    她二人年少相识,共事过,也给对方使过绊子,因循齐的事情而走到一起。认识之初,她便羡慕颜执安的家世、天赋。


    颜执安轻易可得之物,是她费尽心思才可得到。颜执安自幼成名,先帝亲召入宫,这是莫大的虚荣,而她,费尽心思才让先帝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右相哀叹一声,循齐若不爱颜执安,颜执安可以在相位上老去,给颜家子嗣铺路,光明的前途,璀璨的一生。


    她阖眸,喉咙干痒,忍不住一阵咳嗽。


    晚间,皇帝又来了。她来得很勤快,无事就会过来,她走到老师跟前,“老师,可曾用膳了?”


    “用过了。”右相温声回复,“我无事,若累了,便回去休息。”


    循齐打量她一眼,见她当真无事,这才放心,准备离开,老师又唤住她:“循齐,我想要昙花一现。”


    循齐顿住,内心酸涩,点点头,“好,我明日让人送来。”


    “谢谢你。”右相笑容畅快,似乎燃起了希望,又催促皇帝去休息。


    循齐低头走了,没有等明日,而是派人立即将药送来。


    药匣子递到右相的手中,那双黯淡的眼神中浮现了光明,她紧张地看着,却又一笑。


    阿姐,或许,我能再见你一面。


    哪怕是饮鸩止渴。


    右相难得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她望着虚空,笑容深深,上官礼。


    ****


    颜执安出宫后,没有回官署也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阿元的药铺。


    阿元如今的医术,进步许多,颜执安对她很放心,开门见山与她说明情况:“我想要一副药,让人毫无痛苦地死去。”


    “啊……”阿元惊讶,吓得小脸发白,“您、您是要做什么?”


    “尽管去配。”左相不肯说原因。


    阿元急了,“我、我做不到,但凡毒。药都会让人痛苦,最快的是抹脖子。上吊都十分痛苦。”


    说完,她感觉左相看她的眼神冷了冷,吓得她不敢再说了。


    左相只说一句:“是你医术不精。”


    阿元愧疚地低下头。左相只好离去。


    回府后,召来女医,将与阿元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女医也是顿愕,见家主神色肃然,便知不是玩笑,只好回答:“是有,我这就去配来。”


    “可能制成药丸?”


    女医蹙眉,“能是能,多费些时日罢了。”


    “你去办。”颜执安道,“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是,这就去办。”女医匆匆退下。


    颜执安深吸一口气,或许这一回,小皇帝会恨她,知晓她有多绝情、薄凉,或许就不会再喜欢她了。


    哪里就有十全十美的人,小皇帝对她的念想,无非是觉得孤苦多年,陡然遇见她,谁对她好,她便觉得那人十分完美。


    久而久之,心中产生好感。那时,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岁。


    三日的时间,左相派人将将药送入宫中。


    辗转到了右相手中。


    而这时,皇帝再度驳回群臣要以国法惩治右相的奏疏,甚至,为此罚了许多人,上官家的旁支,首当其冲,或罚或贬。


    朝臣们无法,转而去求左相。


    左相站在廊下,望着天际,听着身后絮絮叨叨的声音,始终不言。


    “左相,陛下如此是非不分,偏袒右相,有违律法……”


    话刚说完,左相转身,怒视于他,眼神中带着威仪,道:“你敢妄议陛下。”


    对方畏惧,低下头,旁人趁机说道:“左相,右相弑父杀母一事也已查清,她还依旧位居右相,民怨四起,公道何在。”


    公道?颜执安缄默,右相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公道罢了,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天大的罪过。


    她说:“再等等!”


    朝臣不解,不知道她是何意。


    颜执安在等,等宫里的消息,没人可以破局,她也不想去逼迫皇帝,逼狠了,皇帝也会伤心。


    同时,右相在把玩手中的药瓶,日头西去,算一算,皇帝应该快过来了。


    果然,半个时辰后,皇帝翩然而至,面上挂着笑容,“老师。”


    她的声音清脆,不像是皇帝,反而像是乖巧的学生,右相让人去奉茶,自己招呼皇帝坐下。


    “外面闹成这样,你还笑呢?”


    “外面、很好。”循齐掩下忧愁,在老师对面坐下,道:“老师气色好了许多。”


    不喝药也能病好,可见身子是不错的。


    “怎么算好,群臣跪在殿外,你不管不问,算什么好?”右相无奈,可眼神十分温柔,像是对待自己溺爱的孩子,“循齐,该放手了。”


    循齐不语,拿起桌上的点心咬了一块,眉眼微动,开始夸张庖厨的手艺好。


    一块点心吃了,宫娥奉上茶盏,右相听她滔滔不绝夸赞点心好吃,不知为何她想笑,笑皇帝稚气,笑皇帝不知所谓。


    笑过一通,她忍不住咳嗽,端起茶水灌了一口,循齐担忧地站起来,她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来。


    右相自己缓和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循齐,我待你,如同待自己的孩子,我无法圆满的生活,希望你可以得到圆满。你是皇帝,万人之下,可你也是孤独的。我身居高位,可孤独二十多年。”


    “你非我亲生,但给了我做母亲的感觉,望着她,我想的是我的人生圆满了。循齐,有些事情强求不得。我想你圆满,可又怕你过于偏执,引得臣民不满。”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你应该懂。小齐,她不属于你。你放开眼睛去看,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你都可以选择,但是她,不可以。”


    这一刻,右相开始害怕了,她看到群臣愤起的局面,将来,循齐若与颜执安在一起,也会是这样的局面,该如何破解呢?


    若是朝臣退,则失去了民心,若是循齐退,她只会愈发伤心。


    所以,不如此刻放下,长痛不如短痛。


    她说:“若是不放弃,你只会更加痛苦。”


    循齐似有感悟,紧张地看着她,“您服毒了吗?”


    一句话,让右相笑了,她笑出了眼泪,道:“紧张什么?我的命,掌握在我自己手中,旁人无法决定我的生死。”


    她伸手,按坐下循齐,“我的话……”


    “召太医。”循齐反握住她的手,意识到不对劲,然而右相握住她的手,道:“我昨日似见到了阿姐。”


    “别说糊涂话。”循齐怒了,“朕让你活着,你就得活着。”


    右相缓缓笑了,笑容依旧是那么温柔,没有带一丝责备,没有责怪她的狂妄自大。


    “循齐,我已认命了。”她阖眸,一阵头晕目眩,强撑着说:“我近日无事,写了些东西,你得空看一看。”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她死后,她的下属,聪慧者自然投靠皇帝,愚蠢者,不知变通,皇帝也不需要的。


    循齐偏要去召太医,她却不肯,紧紧握着循齐的手,道:“别声张了,你就当我染病而逝。”


    她觉得困倦,腹内有些疼,但不至于疼得大喊大叫。


    循齐伸手揽住她,抱起她,放在床榻上,内心万分痛苦,知晓会有这么一日,可她还是觉得太早了。


    “老师,对不起,朕纵成为天子,依旧无法护着你。”


    右相费力地睁开眼睛,唇角弯了弯,带着释然,“循齐,为人子女者,做到你这般,已属不易。你、替我维护了最后的尊严,我还是右相,这份尊严,你替我护住了,不至于让我蓬头垢面,狼狈地在狱中死去。”


    若没有循齐,那日上官家灭门,她便会自刎,不会留给旁人侮辱她的机会。


    她的声音开始慢了下来,眼睛徐徐合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循齐伸手,将她抱了起来,无声落泪,回忆过往,无声化为痛哭。


    闻及皇帝哭声,满殿宫人皆跪了下来。


    皇帝哭声本是压制,随着怀中人的温度散去,伤心再也压制不住了。


    深夜,寂静无声,殿宇内只能听到皇帝的哭声,门口的女官见状,唯恐皇帝压不住脾气,拿宫人撒气,忙派了小内侍出宫报信。


    此时宫门还没下钥,她一再嘱咐,动作要快,若宫门关了,她们这些人只怕也毫无生机。


    小内侍不要命地跑到相府。


    颜执安正费力地拿着针去绣花,一旁的陈卿容被拉过来指点,越看越看不下去,怪道:“你拿笔的手拿不起绣花针,放着,我来给你绣。”


    “不用,我自己来。”颜执安颇有傲骨,不肯让母亲沾手。


    两人一拉扯,颜执安感觉指腹一疼,针戳到了,陈卿容不得不叹气:“你就不适合做这个,你绣这个做什么,还把自己弄伤了。”


    颜执安看着冒出血珠的指腹,心里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外面无情忽而跑进来,低声开口。


    “左相,右相殁了。”


    第79章 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右相殁了。


    颜执安放下绣了一半的绣布,面沉如水,起身道:“母亲,我入宫去。”


    “你去罢。”陈卿容的心顿顿的,微微地发疼,她曾见过右相数面,是一温柔的女子,行事温和,朝中上下十分尊敬。


    双生一事暴露后,此事成为朝臣攻击她的理由,然而,错不在她。


    陈卿容不入朝堂,但在官眷的圈子里,所听所闻,更为细致。


    她惋惜道:“刚入冬呢,一年来丧母丧师,小东西心也不好受。”


    颜执安垂眸,道:“我记得,不久前母亲还骂她昏聩、荒唐。”


    “我、我那是就事论事。”陈卿容闹了个脸红,她惯来心软,心中不忍,便说道:“安抚好她,若不然,朝臣遭殃。”


    “母亲,我心中有数。”颜执安回答。


    右相已殁,小皇帝岂会善罢甘休,上官一族,首当其冲要承受其怒火。


    循齐也是护短之人。


    颜执安回内寝去更衣,陈卿容拿起桌上的绣面,细细端详,看着上面奇怪的形体,道:“你这绣了给谁?”


    屏风后更衣的颜执安也不隐瞒:“陛下。”


    “小东西?”陈卿容震惊极了,拿起又放下,对内说道:“你要做什么?赠人以香囊,是何意,你该比我清楚,你疯了。”


    “她想要的。这回闹成这样,我若不能抚平她的怒火,文武百官皆要遭殃。”


    颜执安的声音一如既往,不带任何情绪,陈卿容听后才说,“你给她绣一只小猫儿。”


    “不成,她更会生气。”颜执安拒绝。


    陈卿容含笑一句:“那就绣只大老虎,小孩子嘛。”


    她提醒女儿,老虎与猫儿都是小孩儿所喜之物,与情爱搭不上关系,若绣了其他的,小皇帝心生欢喜,纠缠你不放,那就糟糕了。


    此时,颜执安已没有这么多念想了,更衣后匆匆赶入宫内。


    她入宫才察觉不对,时辰不对,这个时候,应该关门了,为何宫门还是开的。


    然而此刻,她已无心去问。


    匆匆赶到右相所在的殿宇,寂静无声。明月高悬,灯火通明,却因无声,显出几分阴森。


    她慢慢地放慢脚步,将情绪压抑在心中,迈过殿门,女官见她来,忙叩首,惊恐道:“左相,陛下令满殿宫人陪葬。”


    “我知道了,你们退下。”颜执安安抚一句,不显山不露水,往内寝而去。


    皇帝跪坐在踏板上,背影佝偻,灯下身影单薄,形单影只。


    她走过去,提起衣摆,冲着背影跪下,“陛下,右相的毒药,是臣送入宫的,与宫人无关。”


    循齐没有回应。


    灯火噼啪作响,寂静让人惶恐。


    颜执安静静等候,没有催促,没有安抚。


    不知等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殿前司指挥使持刀而入,撩袍跪下,“陛下,臣来复命,上官一族皆擒拿入刑部。”


    “陛下,他们皆无辜。”颜执安明白,方才为何宫门大开,皇帝令禁卫军去抓人了。


    她膝行一步,试图再劝,循齐转身,面无表情地凝着她:“老师不无辜吗?”


    “陛下,大错已成,合该消散,您这么做,会让朝臣寒心。”颜执安再劝。


    循齐伸手,撑着榻沿,徐徐站了起来,“颜执安,你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何底气为旁人求情,回府去罢。无朕旨意,不得出府。”


    “陛下……”颜执安脸色煞白,欲再劝,小皇帝俯身,扶着她起来,道:“颜执安,朕不想看见你、不想听到你的声音,你若再劝,朕拿颜家人开刀。”


    “循齐!”颜执安怒而提音,冷面直视她,“右相一事,已有定夺。”


    “上官家挖我养母坟墓,就这么算了吗?”循齐不甘示弱,“朕是天子,非圣母非菩萨。”


    颜执安的目光停留在她蹙起的眉眼上,“上官泓已死。”


    “他不仅得死,朕要将他挫骨扬灰,还要将上官一族皆赶出京城,永世不可录用为官。”


    “上官一族中且有良才,您不可迁怒她们。”颜执安苦心劝说。


    循齐罕见地在她面前挺起胸膛,“朕是天子,朕说他们有错就有错……”


    话未曾说完,颜执安抬手,一巴掌落在她的脸上,“清醒清醒,那是上千条性命。”


    循齐眼底的怒气被打散,不由后退一步,跌坐在榻沿上,颜执安指着床榻上的右相尸骨:“你想要她死后不宁吗?”


    “你要闹得满城风雨,让人人唾骂于她?”


    “人都已经死了,顾及名声做什么?”循齐兀自强硬,吩咐一旁呆滞的殿前司指挥使,“送左相回府,不准她见任何人,亦不让任何人入府叨扰她休息,左相累了,回去罢。”


    她的执迷不悟,让颜执安心口发慌,欲开口,指挥使上前行礼:“左相,陛下有旨,您先回府。”


    两人对视,循齐眼底的疯魔扎根,颜执安伸手,试图握住她的手让她冷静些。


    然而,循齐冷笑着拂开,大步离去。


    今夜注定不眠。


    刑部内送了许多犯人,惊得刑部尚书半夜爬起来,不仅是刑部,其他世家也收到消息,半夜起来让人去打探消息。


    皇帝震怒,惩治上官一族,谁人敢求情。


    皇帝的旨意,十分明确,上官泓挖坟泄恨,天理不容,连带着上官族。


    不仅他得被挫骨扬灰,其他人都深陷牢狱。


    禁卫军抓人抓了一夜,京城内闹了一夜,次日早朝,朝臣们眼底一片漆黑,待快至时辰时,有人发现前面左右二相的位置皆空着。


    右相殁了,左相哪里去了?


    事情发生得突然,众人魂不守舍,还没问明白,皇帝驾临。众人面面相觑,左相不在,竟无一人敢提右相的事情。


    皇帝高坐宝座,睥睨众臣,道:“昨夜,右相感染风寒,不治而亡,她是朕的右相,以右相之尊下葬,卿可有想法?”


    站在前面的几位大人悄悄转换视线,先是沉寂,后面的御史率先反对。


    “陛下不妥,上官礼弑父,纵死也该废除官衔才是,国法何在。”


    循齐凝着那人,道:“你是何人?”


    “臣乃御史台御史丞周利明。”周御史匍匐在地。


    循齐不恼,眼眸微微眯起来,“你的眼睛怕不是瞎了。来人,剥下他的官袍,送去内侍府,听侯内侍长差遣。”


    “陛下,忠言逆耳!”周御史大呼,“臣所言,乃是实情,上官礼弑父,理该废为庶人。”


    循齐低眸,不予理会,外面的禁卫军进来,强行将人带了出去。


    顷刻间,殿内安静下来。


    送去做内侍,断子绝孙,比活着还要难受。


    前些时日叫嚣最狠的上官一党也不在,有了周御史的前例,都不敢出头,人已经死了,不过是身后事罢了。


    有人开始妥协,可循齐不急着下旨,目光在众人之间梭巡一番,沉默良久,气势夺人,众人皆低头不敢言语。


    “卿为何不谏言了。”循齐勾唇冷笑,“朕等着你来谏。”


    殿内落针可闻,皇帝的笑声,显得十分突兀,她站起身,走下御阶,群臣纷纷跪下。


    今日左右二相皆不在,无人敢触怒皇帝。


    皇帝走了一圈,目光落在一人身上,此人也是御史,她踱步,俯身凝着,“卿,当真不谏言?”


    “陛下,臣、臣惶恐。”对方匍匐在地,抖若筛糠。


    小皇帝含笑,笑容森森,“惶恐什么,你是御史言官呀,你怕什么呢?朕是天子,又不是豺狼猛兽,怕什么呢。”


    不知何时,外面添了许多禁卫军,持戟而立,面朝殿内,朝臣一回头,便可见那渗人的刀刃。


    皇帝不疾不徐地行走,负手而立,步履缓慢,似闲庭散步。


    不知过了何时,皇帝再度停在一人面前,那人吓得不敢抬头,杀人的刀就在外面。


    死便罢了,就怕死不了,让人羞辱。


    日头越过殿宇,已至头顶,门口的刀剑泛着光,直射屋内。


    一道道光落在朝臣身上,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们,斩下人头的刀就在外面,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处。


    今日朝会久久不散,同样,也让颜执安忧心。


    她站在屋檐下,望着空中的日头,内心牵挂朝堂,迫切盼着皇帝切勿做荒唐的事情。


    时至中午,陈卿容终于意识过来,着急忙慌地跑来,“我让人出去买些点心回来,门口的兵不让她们出去,颜执安,你困着我干什么?”


    “不对、你今日没上朝。”陈卿容自己反应过来,越发慌乱,“陛下囚禁你?”


    颜执安听到‘囚禁’二字,不觉苦笑,“母亲,你害怕吗?”


    “害怕,当然害怕啊,你做了什么?”陈卿容眼皮子发跳,扭头看向日头,“颜执安,我想回金陵。”


    “吓到您了。”颜执安愧疚道,“你先回去,想吃什么,写下来,我让庖厨去做。”


    天色那么亮,刺得颜执安险些睁不开眼,她压制自己的烦躁,想要安抚母亲,在对上母亲害怕的眼神后,她只能说道:“我让人送您回金陵。”


    陈卿容走上前,目光担忧:“她因你二人之间的情事而震怒吗?”


    “不是,她是胡闹,但不是荒唐。”颜执安摇首,“不顾一时之事罢了,您安心待几日,等此事过了,她会撤兵的。”


    陈卿容依旧害怕,颜执安越发愧疚,“母亲,我带您来京城,本是想奉养您,未曾想,一次次让您担忧。是女儿不孝,女儿送您回金陵。”


    “不去,我去找小皇帝。”陈卿容摆摆手,不知哪里生来的勇气,转身就要走。


    第80章 臣不过是一普通人,并无优处。


    陈卿容的天真,很快就破灭了,门口的指挥使恭恭敬敬地请她回去,没有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出。


    “我去找陛下,你放我出去,我就入宫,又不去其他地方,你讲理好不好?”陈卿容有求于人,耐心地劝说,“我去见了陛下,你就明白了。”


    碍于她是左相的母亲,指挥使好脾气地劝说,两人话题不在一起,牛头不对马嘴,气得陈卿容又回来找女儿。


    “那个人是坐上指挥使的位置,如此不知变通,执安,你站着干什么,想想办法。”


    陈卿容气得心口疼,一再拍着自己的心口,转头见女儿面色沉沉,望着天际,不知在想什么。


    “母亲,我在想,今日朝会。”


    “想什么朝会,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管这些事情做什么。”陈卿容没有那么伟大的想法,她只想走出自己的困境,可自己出不去,小皇帝又不过来,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大殿之上,一片肃杀。皇帝今日便是要清算右相一案,罚了两人,打杀了两人,剩下的人,惶恐不安,今日连劝说求情的人都没有了。


    浑浑噩噩的朝臣猛地看向前面的位置,今日左相去了哪里?


    右相殁,左相在何处?平日里唯有二相可压得住小皇帝,今日一人都不在,他们境地十分危险。


    朝会至黄昏才散,皇帝留下礼部等人,令他们在宫里为右相置办灵堂。


    闹腾一天,礼部等人早就惶恐不安,哪里还敢反对,惶恐不安地领了旨意。


    待这些人出宫,胆大者直奔左相府,至巷子口,陡然见到禁卫军在徘徊,立即停下马车,派人去打探。


    不出片刻钟,打探的人回来,道:“是殿前司的人,说是奉陛下旨意,围住左相府。”


    闻言,心凉了半截,本想着来找左相,如今看来,右相殁,陛下来清算左相一党。


    一日间,二相两党,惶恐不安,然而,此事未曾结束,小皇帝令群臣朝拜右相,上官家的人在牢狱里待着,接到旨意后,纵有不服,可也没有胆子来抗议。


    消息还是传到左相府,颜执安听后,既怒且忧,这般下去,君臣离心,岂是善事,真是胆大妄为。


    无情低头,说道:“属下试了两回,皆出不去。”


    无情等人并不是寻常人,飞檐走壁不说,翻墙还是可以出去的,可这些人似乎知晓她们的存在,看守得十分严密,一旦露头就会被发现,发现她们后,也不生气,恭恭敬敬地请她们回去。


    一来二去,无情放弃出府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皇帝对她们太熟悉了。


    颜执安心中不安,面上不显,若自己慌了,整座府邸的人都要慌了。近前的无情见家主沉着,自己慌乱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你去告诉指挥使,就说我想见陛下。”


    “不成,这招使过了,对方压根不信我的话。不如您手书一封,请他送予陛下。”


    “好。”颜执安答应下来,起身往书房而去。


    冬日树木枯败,风一吹,冷意刺骨,就连枝头上的落叶也被吹落下来。


    入书房后,颜执安提笔,一时间不知该写什么,若写劝谏的话,小皇帝一生气还是不会赦免她。执笔的手顿住,随后放下毫笔。


    看着空白的纸张,绞尽脑汁,她想起了遗旨,至今都没有找到,也不知是何故。


    心思沉浮一番后,她还是决定先将人哄来再说。没有太多的言辞,只一句:臣思念陛下。


    信递给指挥使。


    指挥使看了一眼左相,恭谨道:“臣会亲手将信奉于陛下。”


    “有劳指挥使。”颜执安低声道谢。


    指挥使立即打马入宫,皇帝不在大殿,信给了内侍长。


    内侍长握着书信,不由笑了,左相也有低头的一日。颜执安惯来有傲骨,尤其是对着皇帝,是臣下也是长辈。


    内侍长往后宫而去,来到灵堂,及时将信奉给皇帝。


    循齐坐在灵堂内,一袭白衣,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一朵白色的珠花,整个人偏于清雅。她已经十七岁,眉眼长开,青涩被风情而取代。


    她接过信,打开后,扫了一眼,冷笑连连,随后丢到炭盆里。


    见状,内侍长忍不住求情,“陛下,左相为国,确无私心,您不如放她出府。”


    “朕想安静几日。朕将她放了,她明日就能跪在大殿外。”循齐深知颜执安的性子,旁人不敢劝,她就敢劝,且不知疲惫,不如在府上待着,此事解决后再放她出来。


    颜执安的信并无作用。循齐明白,她的低头、她的服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朝政,为了江山。


    循齐看着炭火,心中越发沉了下去,颜执安当真可以那么绝情吗?


    皇帝在宫内摆灵堂,百官祭拜,不仅如此,出殡那日,令百官戴孝,百官心中有气,但不敢说,上官一家还在刑部里呢。


    浩浩荡荡地送去陵寝之内,又是冬日,寒风刺骨,吹得一干人等瑟瑟发抖。


    循齐亲自将老师的棺木送入陵内,一侧摆着疯子的棺木,她走到疯子的棺木前,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她跪在棺木前,想起过往,想起自己幼时在地上打滚,疯子嫌弃地看着她:“自己打滚自己洗衣。”


    她不肯,说:“我若掉下河怎么办?”


    “正好,我不用养你的,自己养自己,养你的钱给我就添两身好衣裳,多好呀。”疯子靠着树干,姿态悠闲,岁月在她的面容上留下了疲劳的痕迹。


    她气死了,又打了个滚,将自己弄得脏兮兮,愤恨地咬咬牙齿:“我是你生的,你不养我,谁养我。”


    “小齐啊,如果你是我生的,我肯定不带你,丢给你爹去。”疯子越说越嫌弃,但还是走过来,牵着她的手,“自己烧水啊,我给你洗澡,自己洗衣服。”


    “疯子啊,你为什么没有亲人。”


    “咦,你是谁,你不是我女儿吗?”


    “刚刚你还说,我不是你亲生的。”


    “那也是我亲自养的,不算吗?”


    “算,那你为何不让我喊你娘?”


    “喊娘太老了,我才十八岁,正是年少。”


    “哪里是年少,你眼角的皱纹,都像二十八岁。”


    “小崽子,讨打吗”


    疯子故意皱眉,抬手就要打,她捂着脑袋朝家跑,风声过耳,当年的旧事,历历在目,可已物是人非。


    循齐跪坐在地上,不顾仪态,痴痴的看着棺木,“疯子,我该怎么办?”


    养母、生母、老师,一时间,对她好的人都走了。


    她阖眸,无声痛哭,双手捂着脸颊,极力压制自己的哭声。


    陵寝阴森,寂静无声,纵使皇帝压着哭声,外间等候的内侍长还是听到了。他仰首,将心口的心酸压了下来。


    回朝后,皇帝大病一场。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发了回烧,浑浑噩噩间见到疯子与老师坐在窗下的坐榻上对弈。


    老师依旧笑意温柔,疯子则神色狡黠,两人走了一局*,竟然不分胜负。


    突然间,疯子看向她,同她招手,她不由起身走过去,可这时,老师呵斥她:“快回去。”


    一声呵斥后,她醒了过来,忙爬起来,看向窗下,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是梦。循齐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坐下来,大口喘息,如同溺水的鱼儿一般。


    皇帝一病便是半月,痊愈后,先处理上官一族的事情,皆赶出京城,她在位一日,不准录用上官家的子嗣。她死后,随新帝处置。


    没有动杀戮,只是将人赶走了,偌大的家族,顷刻间,就这么倒了。


    众人唏嘘之时,又害怕皇帝的雷霆手段,以前右相在时,皇帝行事温和,如今右相不在,皇帝露出霸道的一面。


    左右一想,有人开口:“许久不见左相了。”


    许久是多久?不过是一月时间,他们觉得久是因为这些时日惶恐不安,无人敢劝说皇帝,度日如年。


    他们对视一眼,皆沉默无声,左相一党更为惶恐,屡屡求情都被皇帝驳了回来,左相府门外的禁卫军就像是恶魔,围着左相不肯放弃。


    在赶出上官一族后,左相一党终于有时间为左相求情了。


    小皇帝风寒刚痊愈,精神不济,听着朝臣絮絮的言语,这才想起左相,她问内侍长道:“左相可有信来?”


    内侍长摇首,眼中带着心疼,右相去后,小皇帝瘦了许久,又逢大病,整个人瘦了一圈,龙袍都显得宽大了些。


    他心疼道:“臣将左相带来见您,外面风寒,您的身子刚好。”


    “不必,朕自己去。”循齐展颜,打发朝臣,自己回殿去更衣。


    宫人奉上新做的冬衣,她想起左相的喜好,挑了一件淡色的,典雅不失威仪。


    更衣后去照镜子,陡然见到自己苍白的脸色,眼下乌青,十分难看,她下意识去问宫娥:“可有脂粉?”


    这类东西,女儿家的妆台上最不缺。宫娥仔细替她梳妆,抹了脂粉,露出女儿家娇艳的一幕。


    她走出殿,悄悄问内侍长:“阿翁,朕今日好看吗?”


    一句话逗笑了内侍长,看着陛下张扬的眉眼,连连颔首:“陛下今日风采甚好。”


    循齐被夸得脸色发红,道:“朕去左相府,若有人来,便说朕不适休息。”


    “臣领旨。”内侍长心情也好,看着陛下高兴的模样,大概去见左相是她目前最高兴、最开怀的事情了。


    他哀叹一声,左相未必给她好脸色看。左相的低头,只一封书信,再多就没有了。


    这回过去,少不得挨几句嘲讽的话,不过,陛下应该不在意。


    ****


    陈卿容盼了一个月,终于将小崽子盼过来了,对方衣襟素雅,腰系美玉,宽袖细腰,这么一看,小崽子长大了。


    她啧啧一声,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她女儿,活该得不到回应。


    心里这么想的,但她面上装作十分高兴,拉着皇帝的手,道:“他们不让我出去买点心吃。”


    一月不见,循齐如同变了一人,不怒自威,眼角一扫,陈卿容便吓得说不出话来。


    “夫人不满意,朕将那家铺子做点心的庖厨送进来,如何?”


    陈卿容摆摆手,“我不吃了,你去见左相吗?”果然做了皇帝,就不可爱了。


    她怨恨地看向皇帝,侧面去看,小皇帝下颚尖尖,咦,瘦了,还瘦了不少。


    循齐没有她那么多想法,整理衣襟就往主院而去,门口的无情等人见到她,也是诧异,纷纷行礼。


    她摆摆手,越过她们,走了两步又停下:“左相在吗”


    “屋内读书。”无情低头,经此一事后,她们知晓少主是皇帝,掌握她们的生杀大权,不再是以前与她们说笑的小姑娘了。


    循齐没有多想,而是提起裙摆,大步入屋。


    她坐在窗下,靠着炭火,一袭单衣,手执书卷,清冷月落于人家,孤冷极了。


    两人一月不见,循齐止于门口,不敢想,颜执安会有多生气,她垂下眸子,徘徊两息。


    循齐缓缓呼出一口气,装作无事人一般走进去,窗下的人抬首,撞进小皇帝紧张的眸子里,先是顿愕,算一算时间,闹得时间够久了。


    她哪里知晓小皇帝病了一场,形销骨立。


    颜执安放下书,起身行礼,循齐没有言语,就这么静静看着,心中压抑许久的情愫再度涌上来,但她不敢靠近,唯恐左相又来训她。


    既然如此,她就板起面孔,走过去,扫了一眼桌上的书,顺势拿起来,是地理志。


    她将书丢下了,自己大咧咧坐在左相的位置上,抬手看向清冷的人:“左相可休息好了?”


    “被迫休息吗”颜执安声音冷冷,可看向皇帝的间隙又顿住,她瘦了许多。


    一月不见,她脸上养出来的肉也没了,可见一月来,并不好过。


    颜执安心中的怨恨便散了,这时,小皇帝指着一侧的空位,示意她坐下。


    “陛下欲将臣关到何时?”颜执安开门见山,但没有拒绝皇帝的好意,跟着坐下来。


    坐下来,从侧面去看,小皇帝侧面消瘦,脊背单薄,她不得不说:“右相求仁得仁,陛下也该放下。”


    又来劝,循齐不想答话,低头看着书。


    殿内熏着炭火,暖意融融,小皇帝沉默,颜执安无法接话了。


    缄默半晌,颜执安不得不问:“陛下可有右相人选”


    “老师去前,留下手书,给了朕几个人选,朕在考虑。”循齐知晓她会问,早早地做好准备,“朕会安排妥当的,左相不必担忧。”


    她紧张地说着,眼睛看向颜执安,颜执安也看着她的眼睛,陡然觉得她的眼睛很好看,盈盈生光,顾盼生辉。


    颜执安不知该说什么,她能做到便是举荐右相,可皇帝有了自己的安排。


    她顿了顿,“是哪几人?”


    “老师留了三人,沈道明,谢锦,还有应殊亭。”循齐细细回答,“我知道,应殊亭是您的人。”


    颜执安沉默,余光撇过皇帝,修长的脖颈如粉玉,带着年少特有的细腻,她转而低头,装作没有看到。


    右相没有偏袒,还将她的人放在其中,她犹豫了片刻,似乎明白皇帝的意思:“你属意应殊亭?”


    “左相觉得呢?”循齐不答反问。


    颜执安摇首:“太年轻了,她不过花信之龄,许是压不住一干朝臣。”


    “朕在,旁人就得臣服。”


    一句话露出皇帝的霸道,颜执安听后,微微蹙眉,不知一月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皇帝这般骄傲自大。


    她说:“沈道明可,在户部多年。”


    沈道明是李家女婿,背后是李家,既然右相选择他,倒可试试,而应家显得过于单薄了。


    沈道明是齐国公,做事老道,比起年轻的应殊亭,胜过许多。且由他从中调和皇帝与李家的关系,也是不错的。


    循齐不以为然,道:“朕更属意应殊亭。”


    颜执安无奈,扭头看向皇帝:“陛下过于自信了。”


    “朕是天子,不该自信吗?”循齐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一改往日的矜持,眼神如笔,将她的五官尽情地描绘下来。


    颜执安许久不出门,屋内暖和,只着一身单衣,衣襟柔软,随风而动,脖颈下的肌肤,若隐若现,恰是一种诱惑,让循齐开始沉沦。


    她说着,伸出手,握住颜执安的手腕,惊得颜执安脸色微变,但她没有收回手,而是提醒皇帝:“陛下,你在放肆。”


    “是放肆。”循齐大胆承认,微微一笑:“朕想拥有你,立你为后。”


    她已压下朝臣,让他们臣服,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颜执安惊得浑身发凉,立即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奈何皇帝握得太紧,她急道:“你别乱来!”


    “什么是乱来?”皇帝冷哼一声,道:“父杀子,天经地义,子杀父就是大逆不道?他们逼迫朕处死老师,是不是乱来?颜执安,你不过养了我两年罢了,朕有母亲,朕的母亲是先帝。”


    她的霸道她的放肆,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一刻,颜执安又十分失望,她对自己失望,也对循齐失望。


    “循齐,你是想逼死我吗?”颜执安凝着她,神色清冽,她将失望掩下,最后不得不说:“您想臣,臣可以做您的……”


    “放肆!”循齐先怒了,“朕在卿眼中,便是好色之人?”


    她松开手,甚至站起身,死死盯着面前的人,怒到极致,面色发红,对视一眼,丝毫不肯退缩。


    倔强的模样,让颜执安心口最后一丝希望也浇灭了。


    颜执安望着她,冷笑有余,也是心疼,不知为何这股心疼渐渐压过了失望。她起身,走过去,望着皇帝:“臣就在这里,陛下想要什么,皆可。”


    她立于跟前,嘴角蕴笑,死死压着不堪,一袭单衣,清冷揉于妩媚中,她的眉眼、她的唇角,皆落在循齐的眼中。


    循齐死死咬着牙,脸色羞得发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可颜执安这副模样,成了她的软肋,死死拿捏住她。


    “朕并无亵渎之意。”她努力解释,屋内热气氤氲,让她的努力成了笑话,整个身子都在轻颤。


    颜执安走过去,与她对视。颜执安将失望、心疼都压在心底,眸色淡淡,神色冷静,她伸手,抬起小皇帝的脸颊。


    她微倾靠过去,唇角碰上少女发抖的双唇,少女独有的香甜气息将她笼罩起来。


    她轻轻地碰了碰,便又松开,郑重道:“臣不过是一普通人,并无优处,实在不知哪里让陛下动心。您若喜欢女子,尽可去选年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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