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相逢应不识
应心瑭在还算舒适的客舍依旧惊梦难眠。
隔日天不亮就起身，生平第一次对镜涂脂抹粉，实在是惨淡的脸容易让人多瞥两眼引起注意。
赶到刑场时，已经人声鼎沸。
烧尽大巫贤尸身这样的热闹，自然不缺人来凑。
应心瑭挤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纤瘦的身形见缝插针地钻到了前面，有些木然地看着躺在刑场正中的大巫贤。
那副安静的侧颜，不受周遭嘈杂的干扰。
跳跃的阳光，好像不喜欢死人似得，照不到他身上。
一团火焰自寒凉的天际隐现坠落，烧尽了是非功过。
热闹跟着逐渐熄灭的火光淡去，应心瑭还没等到为司星序收烬骨的人现身。
倒是围观的人还留下不少，等到刑场中的官兵列队离开，就一哄而上，拥挤着跑向刑台。
应心瑭不明所以地跟着跳上刑台，听到几个互相推搡的人叫嚷，才知道这些人是要拿大巫贤的烬骨入药治病，甚至还有人要用烬骨拌饭，求生子或长寿。
本就神思衰竭的应心瑭，忍不住浮想联翩，眉心直跳愈发感到浑身不适。
“哎你们——城中的告示不是说了吗，他不是天道认可的国师，是失道受遣的凡人。你们吃——你们这么做不怕反噬啊——”
天地之间，阴暗交替，是太阳与乌云在斗法。
一会儿是云遮日，一会儿是光透云。
你追我逃，你挪我移。
旁若无人相争，哪管底下的人是暖是冷。
事已至此，应该不会有人来给司星序收烬骨了。
难不成要去王宫找人救治自己？王宫怎么进？
攻城的修真者明显很凶狠，不像是能救治平头百姓的人啊。
应心瑭站在人群外，一时之间踟蹰不前。
身后，有个人正在靠近。
斜三角的铜黑面具，遮住了前额和右侧眉眼，跨过岑壑般的鼻梁脸颊，略过唇角贴在清晰的下颌沿儿。
萧肃的目光没在意有些疯狂的人们，此人从不远处现身走过来，压抑到平直的唇角微动：“失道受遣，吃了反噬。”
他漫无目的走着，看着前方原本不太显眼的背影。
那背影站着不动，反倒在蹲伏的人群中显得突兀。
头发不长，没有束起，两侧绑着浅灰色细带的发辫拧在一起，与底下披散的黑发不松不紧地缠在一起，垂在两把琵琶骨中间流畅的背脊上。
身着略旧的烟青色束装，肩膀双臂上都缠着深色的布条，看着利落又繁琐，飘逸又束缚。
大抵是荆国那边的装扮。
带着铜黑面具的人只看了刑台上的背影两眼，就垂眸拂袖轻声说道：“龙宾，去。”（1）
拖着沉重的步子踏上刑台，他身侧携着不知来处的阵风，惊扰了那个正在思考何去何从的背影。
应心瑭感到吹动的发带顺着耳际蹭到侧脸，回神转身未来得及避让身后匆忙离开的几人，被撞了一下。
双眸迎着耀眼的暖光，没站稳就向前倾倒，反光中只看到迷糊的人影，忽而感到额前一股冰凉。
刚踏上刑台就见有人朝自己栽过来，带着铜黑面具的人，抬手间骨节分明的双指并拢，抵在倾身凑近之人的前额，轻轻一点，就将人推一边去了。
瞥见勉强站稳的人额前有明显的指印，他低头一看，自己两指上沾了些许脂粉。
再一抬眼，但见少女脸上斑驳疏落的脂粉，与他墨迹分身的烬骨一样，凌乱得一塌糊涂。
应心瑭没在意被人推开了，站稳时无精打采的双眼，在捕捉到满天飞灰中熟悉的小黑影时，骤然一亮。
那不是咬了她一口的死虫子嘛。
给司星序收烬骨的人终于来啦。
“那个捏我的小道士在这儿呢？”
遮住单只眉眼的人收回真灵，就听到这么一句抱怨。
“哪个？”他转过身又侧回来问道。
“她怎么变得这么丑。印堂煞白眼圈黢黑那个。”
“这位——义士。我认识你认识的人，能说个事儿吗？”
应心瑭见到唯一来给大巫贤收烬骨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跳过去说道。
她觉得自己的话挺怪，但是眼下人多，又不能把话说得太清楚。
见到面前一身修长袍服的人好似点了点头，她毫不客气地跟了上去。
这漫天烬骨，是没法收了。
走到人少的地方，她直言道：“义士的那条长虫咬了我一口，有道士说我神思衰竭，不知——”
“不是。咬一口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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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应心瑭感觉到审视自己的目光，侧过头凑近些让对方观看清自己的症状，直视着沉甸甸的一双黑眸，顿了下先问道：“义士怎么称呼？”
“姜遣。”既是失道受遣，那就叫姜遣。
“姜公子，你是他府上的侍卫吗？有没有听其他人说起过一名小道士？”
“知道。”
得知姜遣知道自己，应心瑭放心多了。
远离王宫的客舍内，她听话地躺在板床上，只见姜遣的手掌缓缓压向自己前额上边儿，不知施了什么术法。
双眼慢慢阖上，她分明看见姜遣站着稍稍俯身，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龙宾，把她脸清干净。”姜遣直起身说道。
“用墨洗吗？嘿嘿——”
“用水。”
“你救人就救人，还使唤我洗脸。”
脸上的脂粉清洗干净了，眼圈的深青一时消退不了。
姜遣仔细看了下少年的症状，随即离开床边，走到桌边静坐。
不过数日，他的修为就跌落至此。
大王子及其外祖带着修真者破城之前，他已经是半步真人境界。
敌人势猛，他闭关被打断，耗尽大半修为化作分身护在大王那边。
分身陷入重围无人襄助身死，真身在维持护阵之际竟因此陷入劫数。
那时，他好像不由自主地跌进了一面镜子里。
明明看见真实在镜外，就是出不去。
生生世世的遭遇，如一滴滴浓墨，在白衣上氤氲开来势不可挡，清晰又模糊。
真元破散如琉璃碎裂，无力阻挡无法复原。
最后看见的那一眼，是暖融融的幻影。
惊鸿一现，心跳复苏。
最后听见的那一句，是冷溶溶的妄语。
仙凡有别，各自安好。
正经历的舍弃，与妄境中的放弃，交错磋磨着他的心境。
真元破碎，还于天地。
化凡重修，命该如此？
应心瑭醒来时，支撑着双臂起身，看着长虫从自己肩头滑到了薄被上，坐起来时发现姜遣一动不动地闭目静坐。
她自己倒了一碗水，回到床边坐下小口咽着。
良久，她听到了声调温和的问话：“可有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