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驾崩,御医院判查验后,断言乃服毒自尽。
至于毒药来源……自兰枝明面倒戈,太上皇身边便再无真正心腹。
新拨去的宫女内廷官与她疏远,自然问不出所以然。
想到宫变前太上皇的筹谋,世安公主推测毒药恐是早有准备。
她不愿再兴冤狱,终未向那些宫人追责。
既无疑点,便着手移灵与净身。
灵堂内,沉香的厚重混合着瑞龙脑香的清冽。
世安公主异乎寻常的冷静,反令汤易儒忧心忡忡。
“皇兄,容我最后为母皇尽一次孝心,你先回吧。”公主跪在玄色帷帐内,目光始终胶着在母亲的面容上,未曾移开。
白玉灵床上,沐浴洁净后的太上皇,遗容宛如古卷上褪尽繁华的仕女图。
花白的发丝被绾成至简圆髻,一支素簪斜插其间,是她埋首奏折时最惯常的发式。
岁月曾在她眉心刻下的川字纹,此刻已然完全舒展,仿佛连死亡也敬畏这位女帝的威严,只敢归还她少女般的平和。
微陷的眼窝投下浅淡阴影,长睫在烛光中宛若两把收拢的羽扇,静默低垂,引人错觉下一刻便会随她惯常的挑眉动作扬起。
最令人恍惚的,是唇角凝着的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似对尘世的释然,又似藏着对儿女未及言说的深切期盼。
交叠于锦衾之上的双手,仍维持着执笔的优雅弧度,指甲盖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这几十载的政治生涯,终究不曾磨灭她骨子里的女儿情态。
汤易儒欲言又止,最终无言地退了出去,将这方死寂的空间留给这对从前最为亲密的母女。
一个时辰悄然流逝,室内静得唯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畔轰鸣。
世安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用力至泛白,终于拿起那枚温润的玉琀(hán)。
然而就在触及母亲冰冷唇畔的瞬间,那力道倏然化为羽毛般的轻柔。
她一手稳稳托住母亲的后颈,玉琀顺势滑入口中。
明明是初次行此礼,动作却异常娴熟——恰如幼时发热,母亲温柔托着她喂药那般。
接着,是为母亲更衣。
玉衣之后,是层层叠叠的繁复寿衣。
领缘又一次不经意压住了母亲颈侧一缕白发。
世安公主停下动作,耐心将那缕白发轻柔地、一丝不苟地拨开。
一次,又一次……
这重复的、近乎无意义的动作,未能引她半分不耐,反让她渴望时光就此凝固。
这样,她便永远还是那个承欢膝下、有母亲疼爱的孩子。
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承载着无声的眷恋。
系腰佩时,十二枚玉璜逐一悬挂。
每系一枚,她的指尖都停顿三息,仿佛在丈量着与母亲最后的告别。
然而,时间的法则冰冷无情,奔流不息。
最终,她只能以指尖最后一次描摹母亲眉间那道曾无数次为她蹙起、又无数次为她舒展的弧度。
然后,轻轻覆上那冰冷的青铜面具。
帷帐外,报更的钟声恰在此时沉沉响起,宣告着一个时辰的终结。
她对着母亲的身影,深深拜了三拜。
起身时,宽大的袖摆拂过灵床玉沿,带起一阵微不可闻却清脆入心的玉振之声。
殿外,薛乘风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的,和汤易儒一左一右,门神似的守着。
世安公主心中感到触动,口舌却僵硬,一时说不出话来。
显然,薛乘风与汤易儒亦寻不到恰当的言辞慰藉,只得干涩地劝道:“时辰不早了,明日小敛事重,回去歇息吧。”
世安公主点点头,几乎是被薛乘风搀扶着,步履虚浮地登上了马车。
……
当四十五响沉重的丧钟声撕裂洛阳长空,所有人都明白,驾崩的若非新帝,便是那位退居幕后的太上皇。
焕游笙的禁足令早已解除,她却仿佛习惯了这份沉寂,依旧深居简出。
身边除了形影不离的赤佩,还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婢女清心。
钟声敲响的刹那,她的目光立刻投向清心。
得到对方一个极轻微的颔首确认后,焕游笙紧绷的肩线才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随即低声吩咐:“赤佩,去问问情况。”
“是。”
……
次日小敛,三日后大敛。
依《礼记》古制,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
停灵期间,祭堂肃立,汤易儒率宗室身着斩衰孝服,百姓禁婚嫁宴乐,宫门城阙悬垂长长黄布,百官皆着素服。
七日后,早朝之上,焕游笙与慕容遥联名递上奏章,请求归隐。
汤易儒象征性地挽留一番,虽对二人突如其来的辞意深感困惑,但在其坚决恳请下,最终准奏。
散朝后,焕游笙与几位同僚简短寒暄,便随世安公主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驶入公主府,府邸的气韵已悄然蜕变。
昔日那份属于少女的张扬明艳沉淀下来,化作更为庄重雅致的底色。
朱漆廊柱色泽古朴厚重,庭院布局疏朗开阔。
春日新植的几丛翠竹挺拔峭立,枝叶在微风中摩挲出沙沙清响。
厅堂内陈设的古玩字画,不再追求奇巧,然而几缕鲜活的生机仍在角落顽强绽放:
一群毛色各异的狸奴毫无拘束地在廊下追逐嬉闹,或是在铺着锦垫的窗台上慵懒晒着冬日暖阳;
庭院深处,那株见证过无数府中岁月的铁骨红梅依旧虬劲苍然,枝头梅花烈烈如火。
焕游笙随公主步入暖阁,目光扫过周遭变化,最终定格在她难掩疲惫却竭力维持平静的脸上。
二人落座,炭盆散发着融融热气。
焕游笙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公主,我是来告别的。”
世安公主的嗓音带着明显的沙哑与倦怠:“焕姐姐也要走了……听说兰枝昨日也已请辞。”
她抬起眼,目光如易碎的琉璃,带着脆弱的探寻:“焕姐姐要走,是对我失望了吗?还是……对这朝堂的一切,彻底寒了心?”
焕游笙的心被那脆弱刺了一下,她刻意放缓语速,回视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地迎向世安公主:“没有失望,恰恰相反,”她由衷肯定,“我为你骄傲。”
她清晰地看到公主因这句话而轻颤的睫羽。
“这一路走来,你做出的每一个抉择,扛起的每一份重担,我都了然于心。”她的语气转为一种深沉的释然,“只是,我终于看清了,权力于我而言,终究不是归属。”
焕游笙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袖中的圆月弯刀,她回忆起从前在暗卫营时时常萦绕在鼻尖的鲜血气息,忽然觉得那甜腥和权力十分相似:“无论世人如何殚精竭虑,如何心怀理想,历史总在重蹈覆辙,世事永远难求尽善尽美。”
“如今,我接受了这份不完美。也许某一天,时候到了,水滴石穿,乾坤再造也未可知。但公主,我该尽的力,已尽于此。接下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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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由继往开来者承接了。”
世安公主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所以,焕姐姐是……看开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困惑,也带着期盼。
焕游笙唇边泛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差不多,但不尽然。世人言‘看开’,总带着几分超然物外的神性,仿佛站在云端俯视众生悲喜。但我不是,”她笑容里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安然,“我只是终于真正地、踏踏实实地,成为了一个‘人’。有血有肉,会力竭,也怀揣憧憬,一个想为自己活一次的凡人。”
世安公主凝视着焕游笙双眸中那湖水般沉静的深潭,这让她微微松弛下来。
她低声道:“焕姐姐,这是你的选择。早在很多年前某个寒风呼啸的冬日,在长安大明宫结满冰花的六角避风亭里,我便已下定决心,会支持你所有的选择。这次也不例外。”
她深吸一口气,汲取勇气:“只是,有些话,我想说与你听。焕姐姐就当是陪我最后一次,好不好?”
“好。”焕游笙专注地望着她,仿佛在无声地说:我在听,我会一直听下去。
世安公主得到这份应允,滞涩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目光投向虚空,声音缓慢而悠远,每个字都似从记忆的深渊艰难掘出“母亲……她自登基以来,功勋卓著。设凤阁,革旧俗;破门阀锢蔽,鼎新科举;厉行法治,倡‘以德治国’,一时朝堂之上,君子盈庭;编纂农书劝课农桑,移民关中,广修水利,薄赋轻徭,民生稍苏;丝路驼铃再震寰宇;三教兼容,《三教珠英》集百家大成;诗书风流、太学育人,更开女子教育之先河;北拒突厥、契丹如磐石,安西四镇固若金汤;遣使四方,吐蕃、新罗咸服,边烽不起……可称‘千古一帝’。”
她顿了顿,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然而……直至凉州道上,烟尘蔽日,饿殍偶现于道旁,我才惊觉,她设铜匦密告,纵酷吏横行,罗织构陷成狱,使‘朝士人人自危,相见莫敢交言’;她屠戮汤启宗室近支,仅当年汤雪兰一案后,数千人头顷刻落地,血腥冲天;后来,她更宠信佞幸,纵容面首乱政,为市恩滥赏官爵,终酿明堂之祸;更有甚者,她沉迷神佛,广建寺塔,靡费无度,寺院侵占良田无数……”
世安公主闭上眼睛,仿佛不堪重负:“那时,我痛心疾首,只道她是老了,昏聩了,猜忌专权……”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再睁开眼时,已是泪光盈然,带着深深的自责与彻悟:“自从母亲登基,我便满腹怨尤,不解她何以偏执至此,事事皆欲掌控。可直到如今,直到她……永诀于我,我才真正明白,当初那个自以为清醒、以为能在关键时刻拨乱反正的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
“所谓覆水难收,积重难返……身处至尊之位,一念既动,纵使初衷至善,其后诸事亦可如脱缰野马,终将奔向难以预料的深渊。母亲半是神祇,半是妖魔,完全是人。而我,焕姐姐,我也一样。我的‘大义’,我的‘仁善’,我的每一步抉择,最终也……亲手将她推向了末路。”
最后一句,轻如蚊蚋,却字字泣血。
焕游笙始终静默倾听,此刻才出声纠正:“先帝是甘愿赴死。她的选择,是为了你,为了大启江山能平稳交托。那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世安公主颔首,“我知道她是自愿的……”
可这份“知道”并不能完全消解那份沉重的愧疚。
小剧场:
世安公主:铁骨红梅为什么开了?
焕游笙:它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