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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九千一百两!” 姚仲德脸涨成猪肝色,喊得声音都破了。


    满院子人声骤歇。


    静得能听见风擦过,听见绯绸簌簌。


    “一万两!”


    顾万芝把投标木牌一举。


    人群轰地炸开锅。


    “一万五千两!”


    欢呼声、拍手声扯天,声浪震破城南的天。


    顾万芝搓着木牌笑:“老姚,别说卖田卖地了,你就算卖了你家祖坟、卖了你自己,也凑不齐这个数吧?”


    “你管我!”姚仲德想掷杯,一提手发现杯盏已被他摔过了,干脆拿起邻座卢景愉的杯一扔,碎得哐当响。“那你呢?”他梗着脖子吼顾万芝:“你就能真金白银拿一万两出来?”


    “我!”


    顾万芝一时窒住。


    他其实也只是为争口气。


    八千五百两,已是他能拿出的所有银两了,就这,还要卖掉两块盐渎的良田才凑得够。


    但他岂能此时此刻认输?


    “我家底厚!”


    “你家底厚,我家底难道就薄?”


    众人这才品出二人斗气胡闹,纷纷笑话、叹气。


    ——“哎,我说,” 瓷器商的那桌,愣生生冒出个凉意的嗓音:“姚仲德,你碧蚕庄的绸子,我去年购过一批……”


    大伙儿循声看去,原是梁厚发声。


    姚仲德听得出言者不善,尖声问道:“碧蚕庄的绸子,怎么你了?”


    梁厚拿盖碗刮茶沫,“同一匹布,前十尺薄得能透光,后二十尺却密得风都透不过……” 他朝姚仲德揶揄冷嘲:“你家的绸缎织厚薄不一,还来抢股权?别往后丢了颜玉庄的名声哟!”


    说着,又朝顾万芝抬眉一笑:“依梁某看,顾兄的丝韵轩才当得扬州第一字号。”


    “咳!咳咳!”


    未待顾万芝客气回应,同桌的卫松庭突然咳嗽,咳得又重又急,把梁厚的话音都盖住。


    “老卫,你风寒这般严重,去看大夫嘛,” 梁厚睨他一眼,嫌弃地掩住口鼻:“别过了寒气给咱哥几个哈,你静釉坊门庭冷落,哥们几个可还有不少单子要赶哪!”


    “梁厚!”卫松庭一下止了咳,冷笑道:“我不是风寒,我是笑得咽了喉咙!”


    “失心疯!” 梁厚眉角蹙了下,端起茶盏,嗤笑一声移开目光。


    卫松庭指着他道:“你玉瓷轩烧釉,不也是一处厚,一处薄的?”他啐了口茶沫子,“我呸,笑人家碧蚕庄的绸子厚薄不一,你也配?”


    “你!”梁厚转头瞪他,茶盏“哐”一声重重搁下,“你别信口雌黄啊!”


    “哟!哟哟哟……” 倒是顾万芝眯着眼笑了。


    他慢条斯理地捋袖子:“卫东家,您这是……证实碧蚕庄的绸子厚薄不一?”


    “哎!老顾!” 梁厚一拍桌案瞪他:“我方才可是帮你说话的啊!”


    顾万芝不承他的情:“你和静釉坊的宿怨,可别扯上我。”


    卫松庭一下悟过来:他方才的话,把姚仲德也得罪了。


    嘴角一咧,便捧茶朝姚仲德一敬。


    “姚倌,卫某并非顾东家那个意思,我是说梁厚这厮……” 他转头,一个眼神狠狠刮梁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卫松庭,” 梁厚还是冷笑:“什么‘金玉其外’,谁‘败絮其中’?你不妨把话说清楚点。”


    “说的就是你!” 卫松庭也回他一个嘲意满满的撇嘴:“梁厚,‘性情凉薄’的‘梁’,‘厚颜无耻’的‘厚’!”


    “卫松庭,我知道你怨我什么,”梁厚啜了一口热茶,不咸不淡道:“五年前,静釉坊烧了一堆青瓷废瓷,瓷色和我玉瓷轩的凝碧青瓷有几分相似,‘凝碧青瓷’入了贡品名录,所以你份外不忿,对不对?”


    “你!你颠倒黑白!”


    “颠倒黑白的是你,你自己技不如人,怎么怨到我头上了?”


    “梁厚!”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手气得直抖:“你偷我釉方,才有你玉瓷轩的那破青瓷!”


    “荒谬!”


    “你那‘凝碧青瓷’,分明是我‘翠霞云’的变种!你还卖通我店的伙计,坏我釉色!如今还口出狂言,恬不知耻!”


    “哎哟,好笑了!” 梁厚呵呵笑出声音:“我偷你釉方?胡说八道!我的‘凝碧青瓷’是独门秘方!你那静釉坊的瓷,件件烧出来都跟鸡屎鸭粪一个色,我偷它作甚?你那方子白送都没人要!”


    卫松庭抄起手边茶壶,往梁厚的方向一掷。


    梁厚眼尖,一个闪身避开了。


    茶壶“咚”声砸地,壶嘴“咔嚓”断成半截,洒湿一地。


    梁厚拂了拂被茶水溅湿的衣襟,嘴角轻勾,满含讥诮。


    “哎,卫松庭!你说不过我,就动粗了是不是?在桌诸位都是斯文人,你失礼不失礼啊?别搁这儿丢人现眼的,丢咱瓷器行当的份儿!”


    “梁厚!” 卫松庭竖起三根手指,指向天:“我敢对天发誓,你敢不敢?”


    “无稽!”


    “敢不敢?”


    卫松庭怒目瞪他,眼中的火光烈得要把梁厚给熔了。


    “对天发誓,说你没偷过我‘翠霞云’方子,否则天打雷劈,倾家荡产,不得好死!”


    “我没你这般发癫!”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大。


    绸缎行的、瓷器行的、珠宝行的,都抻长了脖子往他们那儿瞧。


    有人端着茶碗忘了喝,有人捏着瓜子忘了嗑。


    主席台上,赵斐嘴角一翘,也仿佛在看好戏。


    “这火,烧得真旺。”


    卢景愉眯着眼,低声对身旁的罗绍环道。


    罗绍环只点了点头,没吭声。


    风一吹,绯绸又晃起来,影子投在卫、梁二人脸上,像抽了他们一记耳光。


    ……


    “咣!咣——咣!”


    铜锣三声响,震得满院子人声戛然而止。


    敲锣人是赵斐。


    此刻,他目光扫过满场,如鹰掠野,锐利逼人。


    “诸位!”


    他开口,声音沉稳,压住细碎杂音。


    “股权认股会才三刻钟,你们倒好,两桩私怨闹上了台。”


    说着,赵斐把锣槌往案上一搁,“尔等,是来做买卖的,还是来吵架、寻衅滋事的?”


    商贾们皆愣住。


    顾万芝低头抹汗,偷瞥姚仲德一眼。


    姚仲德喘气,眼珠滴溜转,矮身缩回椅上,脸又重新红了几分。


    梁厚松拳,脸一下子沉下来。


    卫松庭气音哼一声,端起茶盏猛喝。


    旁的人,有的叹气,有的摇头。


    茶炉上,茶水烧开,茗香飘散,竟有些微苦。


    罗绍环起身拱手:“赵大人说得是,我等失礼了。”


    风又大了些。


    似要把众人的躁郁一点点吹散。


    顾万芝掏出手帕,印了印汗:“瞧这天气,闷了半宿不出雨,火气都上来了。”


    姚仲德撇撇嘴,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梁厚朝赵斐看了看,忽然扯出几分笑,对卫松庭道:“我家的‘凝碧青瓷’……确实与你的‘翠霞云’有几分相似。”


    卫松庭瞥见赵斐神色稍虞,只得见好就收。


    “青瓷嘛,不是青色,就是翠色,大差不差。”


    “此事,就此抹过了?”梁厚举起茶盏,朝卫松庭一伸。


    “好。” 卫松庭勉强一笑,与他碰杯。


    赵斐似乎早料到这情景一般,慢条斯理整了整衣襟,不慌不忙抬手。


    动作从容,似招呼仆役撤换茶盏。


    待手落下,眼神已然变了。


    他抬眼环视,目光如刀、似剑。


    将满院嘈杂生生劈开。


    眼神里分明写着:胡闹之事,到此为止。


    “诸位,”他开口,声音不紧不慢,“今日共聚一堂的,全皆是扬州的老商号,难免有些许陈年旧事,但出了扬州,谁分得清哪匹布是丝韵轩的,那匹布是碧蚕庄的?”


    顾万芝摇扇子的手停住,姚仲德也是一怔。


    “每年各地贡到宫里的奇珍异宝多不胜数,‘凝碧青瓷’与‘翠霞云’,哪个更青一些,哪个更翠几分,宫里的贵人又是不是真能品得出来?”


    梁厚骤然止住笑,卫松庭亦细叹一口气。


    “你们的货品,但凡出了扬州,就是‘扬州货’,出了江浙,就是‘江浙’货,哪天若贩到倭国、交趾、吕宋,甚至大食、波斯、罗莎,那就是‘大宁货’。”


    话说到一半,他顿住,手按在案上的“认购书”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封面。


    “你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这话,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虫鸣,听见风动。


    众人莫不露出羞愧之色。


    方才喧闹的四人里,顾万芝是最年长的。他慢慢站起身,朝赵斐深深一揖:“赵大人,在下……惭愧。”


    这次,他胖脸上浮起一层薄汗,似乎真心羞愧。


    姚仲德跟着起身:“在下,也惭愧。”


    梁厚和卫松庭亦想起身,赵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像是给这场闹剧画句点。


    到此刻,大伙儿才心甘情愿听赵斐的话。


    罗绍环不声不响盯他看,茶水抿了一口,又一口。


    他心道:这赵大人虽是榜眼,但官威压得住场面,也能得拿才智和魄力说话。


    服得了人心。


    相较之下,那明大人虽则惊才绝艳,可到底儒善了些。


    若大伙儿相安无事倒好办……


    但万一,哪天起了纷争,“他”未必镇得住。


    这选靠码头的事,还是急不得。


    赵斐起身,站定。


    青袍微动,鱼符叮当响。


    商贾们静下来,连喘气声都轻了。


    “诸位,今日这事,”赵斐轻吸了口气,朗声道:“我不愿见。可既闹开了,咱得想辙转圜,别一味吵嚷。”


    “愿听候赵大人差遣!” 梁厚赶紧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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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的几个也跟着呼喊。


    赵斐继续道:“颜玉庄的股权认购一事,是明大人促成的,为的是打造大宁最顶级的‘奢侈品’。此事若成,诸位赚厚利,国库添银子,百姓也沾福。可若为私怨坏了大局,亲者痛,仇者快,谁乐意?”


    商贾们面面相觑。


    顾万芝清了清嗓子,问他:“赵大人,您可是有什么法子?”


    赵斐道:“确实有个法子,或能解今日的困局。”


    众人竖耳。


    顾万芝抬头,胖脸挤出笑:“赵大人有啥招,快说说。”


    姚仲德哼一声,眼神却亮了。


    “明大人原本计划的股权认购,本是整份发售……”赵斐声音稳,慢条斯理,“可今日这乱子,出在诸位对股子分配有异议。我看,不如今日在座大伙儿都入股。再推一人出来,当颜玉庄的掌柜,管股权分派。”


    大伙儿纷纷颔首。


    这方法既保证众人都能分一杯羹,又不伤和气。


    赵斐环视众人,目光在罗绍环身上略作停留。


    他伸手,按住被风吹动的认购书,指节在封皮上轻轻一叩。


    “这人,得德高望重,公正无私,方能服众。”


    商贾们议论开了。


    有人点头,有人迟疑。


    罗绍环沉吟,瘦脸抬了抬,道:“赵大人说得有理。可谁当得了这差?”


    赵斐一笑,青袖一甩,伸掌对罗绍环道:“罗翁,你乃是苏州绮绣坊的东家,是商界泰斗,更是公认的绸缎行的行尊。若您当掌柜,谁不服?”


    罗绍环刚要佯作摆手推辞,顾万芝已经拍着大腿站起来:“哎,好!妙!罗翁作掌柜,我第一个没意见!"


    姚仲德撇撇嘴,眼珠子滴溜转了两圈,到底没敢吱声。


    梁厚和卫松庭对视一眼,竟默契地同时点头。


    旁的人也陆续应和。


    罗绍环慢慢起身,整了整墨绿长袍:“承蒙诸位抬爱,老朽……便斗胆应下了。”


    众人或欢呼,或拍掌,气氛愈渐热闹。


    赵斐一笑。


    他拿起铜锣,却不急着敲,只是用锣槌轻轻点了点案面:“既然如此,今日的认购会……”


    “继续!”顾万芝抢着接话,胖脸笑出了花,“听赵大人的!”


    赵斐与他说笑:“今日暂且听我,往后,便要听罗翁的。”


    “好!”


    “听赵大人的,也听罗翁的!”


    院子活泛起来。


    赵斐拿起铜锣,轻敲一声。


    接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我这里有个章程:各行业的股份,按各自去年的销量排序,安排占比。至于价钱……”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众人紧张的神色,笑了笑:“按起拍价五千两认购二成股权算,每十分一股权售二百五十两,诸位觉得如何?”


    “赵大人明鉴!就这般定了!”


    “这法子公道!真公道!”


    “庆功!咱们赶紧签了契约,去荷月楼庆功!”


    午后的风,吹出绯绸红浪,像是也在点头称是。


    ……


    夕阳斜照,院子里,人声渐散。


    赵斐看着众人背影三三两两走远,消失在影壁后头,他笑着舒了口气。


    “昆玉,”他心里念叨着,“希望我没让你的心血白费吧。”


    ……


    栖云雅阁。


    走廊上,赵斐的青袍被穿堂风吹得飘起。


    他心里想着明桂枝,不禁嘴角噙笑,一边琢磨如何说出今日喜讯,一边想象“他”的回应。


    “他”或许松一口气,眉眼弯弯,像春日里的桃花。


    又或者,会怨他下了药让“他”昏睡,致使“他”错过今日的好戏?


    思绪万千间,嘴角愈发上扬,步子愈轻。


    却忽然,一道绿影冲到他身前,快得像闪电劈开夜色。


    赵斐猝不及防,脸上“啪”的一声,火辣辣地疼。


    他愣住,定睛一看,是关倩兮。她绿裙飘动,眼睛红肿,泪痕未干。


    “你!”关倩兮怒道,嗓音沙哑,“我翻过药渣,你在明郎的药里下了酸枣仁?是不是!”


    赵斐捂着脸,怔怔道:“是……”


    心口闷闷的。


    关倩兮瞪着他,泪珠滚落,哑声道:“你很聪明?多管闲事!我给她下了蒙汗药,再加上你的酸枣仁,他昏睡到现在都未醒!”


    “你也下了蒙汗药?”赵斐愣住,脑子嗡嗡作响。


    关倩兮一怔:“什么叫‘也’下了?你也下了蒙汗药?”


    话音未落,身后“咣”一声响。


    两人回首,只见方靖跌了汤药。


    药碗碎地,汤汁溅开,热气腾腾。


    方靖站在那儿,愣愣地问:“你们……也下了蒙汗药?”


    赵斐和关倩兮第一次如此默契,异口同声。


    “‘也’?”


    方靖叹了口气,弯腰捡起碎片,低声道:“唉……我也下了蒙汗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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